宝珠鬼话--夜婚 上 类似宝珠鬼话的小说

1.夕阳最后一丝红晕隐入双驼山背后的时候,李老太匆匆将最后一只鸡赶进鸡棚,随后关门进屋。
屋子里静得一点人声都没有,她倒了杯茶在灶炉旁坐着发了一阵呆,随即听见里屋的咳嗽声,她立时惊跳着站了起来,一边铁青着脸朝那方向轻轻说了句什么,一边立时卷起门帘要朝里头走。却忽地瞥见身后的窗户还开着,便忙不迭转过身,用着更快的速度急急朝它跑了过去。
一不小心被脚下的裙裾绊了个正着,整个人嗵地往灶台上直跌了过去。
所幸泥砌的灶头,砸到了额头也就是一阵闷痛而已。听见里屋随即响起脚步声,她忙回头道:“你别出来!娘没事!”
里屋便立即又静了下来,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存在似的。
只有窗外的风透过敞开的窗门吹得呼呼一阵响,李老太用了点力使劲从地上爬了起来,抖抖索索摸到灶台边上,又顺着灶台摸到那扇窗。
“咔!”轻轻拔掉窗栓,她慢慢将窗门放了下来。
慢慢合拢,慢慢再将它仅仅栓死。
然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连同窗外的风声。这令她轻轻吁了口气。
便要转身进里屋,却在这时,忽听窗外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兀地飘来一阵细细的声音:
“呜……呜呃……呜呃……”

似乎像个年老的女人压抑过后所发出的哭泣声。
不知怎的令这老太在乍一听见后整张脸刷的下就白了,片刻后涨得通红,她哆哆嗦嗦转过身,哆哆嗦嗦再次靠近那扇窗,哆哆嗦嗦朝着窗上将耳朵贴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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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呃……呜呃……”
这一瞬那哭声竟似乎近在耳畔!
惊得那老太啊呀一声连着倒退数步,随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动不动地僵住了。那样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哭声慢慢又远了,如同窗外的风,一忽儿一卷,便不知飘去了哪里。
她这才从嘴里长出一口气。
脸色因此而略略恢复了一些,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匆匆跑到门前将门闩一把用力拉开。
随后急匆匆朝外头看了两眼,没有看到任何她所害怕见到的东西,这让她面色再次好了一些。甚至略微地舒了口气,她回过头似乎想同里屋内的人说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突然间卡住,她吃惊地张着嘴一动不动瞪着自己脚边上那块地,惊得仿佛两只眼球随时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
随后一把指住地上一滩小小的血迹,她呜的声哭了出来。
“呜……呜呃……呜呃……”那哭声似和刚才盘踞在窗外的哭声一模一样……

一.

山里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傍晚时分还见到天上聚着一片火烧云,谁想刚刚入夜,临头突然就一阵急雨飘了下来,说大倒也不大,但就是那样细细密密的,随着风一阵接一阵朝人身上洒,贴着衣衫黏黏腻腻,着实令人浑身不适。
于是一路嘀嘀咕咕,女孩埋怨着身旁的男人,埋怨他没听自己的劝在山下那间客栈住下,又埋怨他将那件火鼠皮袍子给丢了。那一件上等的火鼠皮袍子,每每想到它女孩就会心疼上半天,它可是八百年的成年火鼠皮料,得之不易,就这么被他给轻轻巧巧丢给了那个严家小厮,好像丢掉件不值钱的癞狗皮袄子。于是现下害得两人在这荒山野岭的,不仅没个栖身之处,连唯一可以用来避雨的东西也没了,好不狼狈。
女孩是林宝珠,男人是铘。
自从楚家庄后山同严小莫分开后,两人一路南行,转眼已过了三天。原是一路向北想追着那队和尚前往汝南王府,去寻那银发碧眼的男人讨回自己这一番辛苦所得到的魂珠,但中途听说汝南王近来南下,可能去了京城,于是又匆匆折返,改道往南。此番一路都是山路,走得辛苦,又偏偏碰上夜里这一场急雨,不免令宝珠心生怨念。
可惜叨磕了半天,身边的男人似乎一个字都未听进去,只顾四平八稳地看着前头一路往前走,眼见雨打得他手臂上那圈裹伤的布都湿透了,却也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甚至没有觉察布里隐隐正透出丝暗红的血。当即皱了皱眉站定脚步,想叫住他,却忽见铘手一伸朝前指了指。

抬眼一看,原来前方一个山洞,颇深也颇为宽敞,刚好能容纳两人。
便跟着他一前一后朝那洞口走了过去。到洞口处倒也不急着直接走入,先点了个火折子朝里一扔,半晌没见有任何异样的动静,方才同铘两人一起探身朝洞内钻了进去,又重新燃了个火折子朝周围打量了一圈,见是个天然而成的熔岩窟,里头石笋嶙峋,却也干燥洁净,地上还铺着些干草苔藓,不知之前是被什么动物给占着,现下既然不在,倒也让两个不速之客拣了个现成。
于是立即坐下身,宝珠脱了外衫擦头擦脸,露出白生生两条膀子,一旁铘见了立即转过身,被她觉察,便抬头嗤笑道:“你避什么,以为有个人身,便也学着那些人老什子的害臊,不过是头长着鳞片的犬而已,你只需记着这点。”
她的话令那男人目光微微一沉。
霍地回头望向她似要说些什么,但见她一脸嬉笑得逞的神情,便又重将脸别了回去,低头默不作声将身下一堆干草聚起引燃了,噼啪作响的篝火立时暖了整个洞穴,也映亮了他的脸,脸色在红艳的光里似少许染上了一点血色,却也不知是因着洞内温度的升高所致,还是因着那女孩口无遮拦的话所致。
见状宝珠托着腮看了看他,笑嘻嘻道:“这样看你,倒真越发同那妖孽相似了呢,铘。”
“同哪个妖孽相似。”他淡淡问。
宝珠没回答,只是继续嬉笑着朝他凑近了些,掠起他脸侧的长发朝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再次仔细看了看:“一个两个,妖怪为什么都要生得这样好看,莫怪说魅惑众生,生来的祸水。”
“你这是在说妖怪,还是在说女人。”
“你生气了?”见他蹙眉,宝珠没再继续往下说,只笑嘻嘻扯了扯他衣角,随后同往常一样抱住了他的胳膊。
却见他眉头蹙得更紧,这才意识到自己抱错了他那条负伤的手臂,忙松手朝边上挪了挪,她敛了笑低头抓着他的手,将他手臂拉至火光明亮处,随后一层层将那段湿透的布条慢慢揭了开来,待见到里头的伤,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果真如传言所说,被那东西所伤,无论穷极何种方式也是无法令它复原的么……”
话音未落突然她将铘的衣袖用力朝下一遮,随即猛回头朝洞外看了眼,抓起地上还在燃烧着的干草一把朝着外头扔了出去:“什么人!”

二.
草烧到洞外,响起低低两声惊叫。片刻探身进来一个老太太,一脸惊惶地朝洞里看了两眼,全身瑟瑟发抖,摸索着洞口的石壁好半天都没站稳脚跟。
及至看到宝珠和铘两人在洞内坐着,瞅着面善,脸色才稍稍缓和,随后将手往边上伸了伸,被身后跟上来一人紧紧握住,便在那人搀扶下慢慢朝洞里钻了进来。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讪笑着对宝珠道:“吓死婆子了,还当是山里的精怪,原来是两位……”
说到这里顿了顿,因为眼前这两人一男一女,深山里独处着让她觉着不好贸然定称呼。于是再次讪笑了下,同身后那人在洞口处站定,也不敢随便再继续朝里挪,只远远地对着火堆处暖了暖手,转口道:“姑娘是别村来的吧?”
宝珠没搭腔。只朝她身后那人又打量了几眼,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长得颇为俊俏,似乎是因着洞里有男人在,所以头总是低垂着,跟随在老太身后一声不响,端得是老实得很的一副模样。便示意两人到火堆边坐,一边问老太:“大娘是当地人?”
“嗳,是。”她朝洞外指了指:“就在前面的双驼村住。”
“怎的这种时候会在这荒山野地里走?”
听宝珠这么问,她回头同她身后那姑娘互相望了一眼,随后轻叹了口气道:“带着闺女出门探亲,刚回来,这不,才翻到这座山头,眼瞅着就碰上了这么一场雨。”
“那不妨一起在这里挤一挤,待到雨势小些,你我可结伴一同下山。”
“那敢情好,多谢姑娘了……”说罢,老太的目光朝边上始终沉默着的铘瞥了瞥,原是想忍着不多管闲事,但过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问道:“这位爷可是姑娘的相公?模样可真是少见的俊俏。”
宝珠闻言不由一笑:“不是,他是我家奴。”
“……原来是家奴。”听她这么说,老太不由再次朝宝珠打量了几眼,随后讨好道:“看姑娘一脸的贵气,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连身旁的家奴都长得这样周正。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娘但说无妨。”
“倒也不是我老婆子存心多管闲事,但您看,这荒山野岭的,您千金大小姐姑娘家一个,只带着一个仆人就在这种地方走,恐怕不太安生……”
宝珠笑笑:“因这一路贪图赏风景,所以让其他的家奴在前头的镇子里等着我们,我这奴才虽长相斯文,倒也有着一身好武艺,因此不必担心这一路的安危。”
“哦哦,原来如此……”听她这一说,老太便再次朝铘看了两眼,一边啧啧叹道:“真是好相貌,山野里人几曾见过这样标志的面相,真如同跟画里走来似的……”

老太一叠声地夸赞着,边上她的女儿却似乎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宝珠留意到她总是不时地朝洞外望上两眼,似乎像是在担心外头有谁会追来似的一副神色,不免有些奇怪,便趁着老太的话停,问道:“大娘,你刚才说到山里的精怪,莫非这山里有精怪?”
老太闻言一愣。
随即呵呵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刚才经过此地一见到洞里有光在闪,想着这山里很少能见到人,走兽也不可能自己生火,所以还以为是有什么精怪……”
“原来如此。我见令嫒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在望着洞外,还以为你们这一路过来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句话令那姑娘迅速回头朝宝珠看了一眼,随即垂下头,又恢复了之前安静木讷的样子。见状老太伸手在她肩膀上揉了揉,随后轻叹了口气,蹙眉道:“精怪是没有碰上过,姑娘,您费心了。不过这一路倒也确实是在担心有谁跟了来,所以即便这么晚了,我们娘儿俩仍在这荒山野岭里走着,就是为了能尽可能地避开那些人的耳目,早些回到村里。”
“哦?谁在追你们?”
老太看了她一眼。似有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开口道:“不瞒姑娘说,刚才婆子我是对姑娘撒了谎。探亲是假,实则,我是带着我这女儿逃婚出来的。”
“逃婚?”
“我夫家姓李。原先我那死老头子为了还债,将我姑娘许配给外村一户员外家的痴呆儿子,因而带着我们一家丢下这村里的破房子,前阵子一同搬去了那个村。但到了那儿后不久,老头子却突发急病走了,而员外那边,咱聘礼收了,轿子也快来接了,我女儿却突然誓死不从,一定要我带着她回家……无奈,我只能带着她连夜逃回老家,希望能暂且避过一阵风声,然后给她重配一门好亲。”
“……原来如此。”
“但他们怎肯善罢甘休,必然一路追着我们过来,所以连累我们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只能在荒山里连夜赶路。谁想又碰上这么一场雨……”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因为洞外突然间哗的声风雨声大作,令老太不由自主朝洞外看了一眼。

那场原本细细濛濛的雨此时一下子变大了。急风骤雨,有如排山倒海之势从头顶的云层内扑了下来,打得洞外那些繁茂枝叶哗哗一片响。
“看来一时半会儿的这雨是停不了了。”见状宝珠道。
老太闻言朝她女儿望了一眼,见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便安抚道:“不要怕,总会停的。”
“即便不停,那些人必然也被这样的雨势给阻着,未必能寻到此地。”宝珠接口。
老太听后看了她一眼。
有那么一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住了嘴,随后又叹着气朝洞外看了一眼,便在她女儿的搀扶下慢慢靠在了她的身上。
看上去真是已经乏力至极,又费了那么些精神同宝珠攀谈至今,以致脸色有些苍白。因而不多会儿两眼就慢慢合拢了起来,之前还喋喋不休的一个老人,转眼已发出了有些粗重的鼾声。

“你也睡会儿么?”见状,宝珠挪到那女儿身边对她道,一边从包裹里抽出件衣服给那老人披上了,便想趁机同这看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攀谈上几句。
但那姑娘见此只是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却依旧一声不吭,抱着她娘亲在火光里沉默地坐着。
几乎像个哑巴似的。宝珠这么琢磨着,便有些无趣地重新挪回到铘身边,将他搭在身上的外套朝自己身上卷了,也跟着那老太一样外头靠在他肩膀处合了眼。
那样不出片刻,便在洞外那片密集的雨声和洞内噼啪的火焰剥啄声里渐渐酣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忽听边上有人嘶地一声抽了口气。
随即她肩膀被人用力地摇了两下,立即醒了,一咕噜坐起身,便见那李老太的女儿睁大了双黑漆漆的眼睛一脸苍白地望着自己,哑着声道:“听……你听……外头是不是有人在哭……”

三.
有人在哭?
宝珠仔细听了半晌,实在没有听出来。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她没能听见外头有任何异常的声音,而铘安静的神情也恰印证了这一点,若有异象,他必然早有所动。
不过这姑娘显见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否则不会一点风吹草动就怕成这样,简直杯弓蛇影似的,真着实让人有些奇怪。却不知那惊吓究竟是源自什么,想起之前她不停看着洞外时的神情,宝珠暗忖,是否那老妪跟自己所做的一番说话里头尚有所隐瞒,看情形,她俩这一路行程应该不止什么逼婚逃婚那么简单,于是伸手抚向这姑娘的背,宝珠试图安抚住她惊得发抖的身体,却不料手还没碰到她衣服,她已经如针扎般朝后退开,一张脸顷刻有些发红,神色窘迫地朝宝珠摆了摆手。
随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了,便垂下头用袖子掩了自己的口,轻声对宝珠道:“刚才听见风雨里好像有人在哭……你真没听见么?”
声音沙沙哑哑的,好似喉咙有了炎症。宝珠看了看她脸色亦觉得她身体似乎有点疾病的样子,但既然她对人的戒备心如此之重,倒也不好贸然就这样问她,便起身挪到洞口前再次侧耳朝外面仔细听了阵,随后摇摇头:“没有哭声,不过山风吹得紧,倒确实有些像是人声,你若害怕,不如紧挨着我一些,我给你作个伴儿聊到天明,可好?”
她抬头朝宝珠看了眼,不知怎的一张脸又红了,随后低下头,也没说好或者不好,只再度如闷葫芦般沉默了下来。
见状宝珠不由觉得好笑。
这样谨慎而害羞的女孩子,她行走江湖那么些年,倒还真是头一回瞧见,连对同为女人的自己都这样戒备,真是叫人啼笑皆非。于是擦了擦被雨水濡湿的手便要转身返回铘的身边,可刚一回头,突然听见风里真的隐隐传来一些声音,在周遭一片细细索索的雨声里,突兀得令她微微吃了一惊。

那自然不是李老太女儿所说的什么哭声。
而是一些器乐声。
欢欢喜喜的唢呐和铜锣,吹吹打打,似有若无地自远处山坳下蜿蜒传了上来。最初声音轻得仿佛幻觉似的,但仅仅片刻,便陡地清晰起来,如此欢快热闹的韵律,若是在大白天听见,必然会引人去凑热闹,看是哪家办起了喜事。可偏偏却是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一座荒芜人烟的深山上,于是热闹便成了某种奇特的诡异,引得宝珠不由自主重新立直了身体,透过外头已变得细小的雨丝,朝着那器乐声过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她看到那方向飘来一片红雾般的东西。

自然,那并非真的是红色的雾气。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看清原来那是一片片高高挑起的红幡,它们被一群身着红衣红裤的男女给扛着,在紧跟其后一群同样红衣红裤的乐手热热闹闹的吹打下,迎风招展,跟随着底下那一口被八人所抬着的红色棺材,沿着前方那条细小的山路缓缓而行。
棺材上端端正正坐着个男人。
一身红衣,金翅的官帽。赫然是新郎官的装扮。
可是新郎官怎么会坐在一口棺材上?那些人穿得喜气洋洋、吹打得热热闹闹的用一口棺材抬着个新郎官大半夜的在深山里转悠,这是在做什么……
当即不由脱口咕哝了句:“这三更半夜的,他们在做什么……”一边正想回头招呼铘过来看,冷不防一回头却见那之前坐在篝火边的李家姑娘此时就在自己身后站着,一张脸白得发青,她瞪大了一双眼宛如之前叫醒宝珠时的样子,一眨不眨对着前方那只奇特的队伍看得出神。
然后一阵咳嗽突地从喉咙处涌了出来。她忙不迭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拼命压着自己的咳嗽,压得一张脸由刚才的苍白一瞬涨到通红。
片刻终于将那咳嗽声给止住了,却也因此吵醒了原本熟睡着的李老太。
“怎么了……”她闻声迷迷茫茫地睁开眼,随即也听见了那器乐声,一双眼立即蓦地睁大,翻身坐了起来,朝着洞外那支鲜红热闹的队伍看了过去。
片刻,轻轻吁了口气,她转头望向宝珠,低声道:“我当是啥,这是人家成亲呢,姑娘……”
“成亲?”听她这一说宝珠不由更奇了。
看那支队伍的样子,确实也着实就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可是哪有人家在半夜里出门迎亲的?又会有哪家的新郎官不骑马不坐轿,却偏偏跨坐在一口棺材上去接新娘子的??
琢磨着,不由皱了皱眉,脱口道:“……莫非,这是在配阴亲么?”
“阴亲?”一听宝珠这么说,李老太立即站起身,朝地上轻啐了两口:“呸呸,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姑娘,人家那可是正二八经的娶新娘子去呢,哪里是什么阴亲……”
“坐着棺材去迎亲??”宝珠感到更加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坐着棺材去迎亲??”
她诧异的神色令这老太微微露出一丝苦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于是顿了顿,才又再道:“这,也怪不到姑娘不明白。确实是迎亲呐,不过,却也只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双驼村里才有的一个小小的习俗而已,别的地方,着实是从未有过的……”
“原来是双驼村的习俗么……”话是这样讲,但宝珠心里不由嘀咕,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却也真没有见过谁家新郎官坐着棺材去迎亲这样一种奇怪的习俗,那得多丧气,难道他们不觉得忌讳么?
如此,那双驼村倒也着实太古怪了一些,怎会有这样一种风俗,起源又是为何?

诸多疑问,在宝珠脑子一个接一个冒出,当下正要去问那老太,却见她已卸下了身上宝珠给她的那件衣衫,叠了叠好摆在了铘的边上,随后整了整衣衫同她闺女互相搀扶着望着她,看情形,像是打算要告辞离开这山洞了。
便忙问:“大娘,你这是做什么,要走了么?”
她点点头:“你看这天,雨已经小了很多,刚好又有村里人的迎亲队经过,有了人气。所以我想趁此赶紧带着我女儿下山回村去,也好安心。”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因此虽然心里仍疑惑重重,宝珠却也没什么理由去劝说他们接着留下来。眼见外头的雨也确实已小的几乎完全收住,便点头道:“也好,但雨后山路湿滑,你们走时可要千万要小心了。”
说着便起身送两人出去。
走到洞口处,那老太顿了脚步回头朝洞内的铘望了一眼,随后想起了什么,便对宝珠道:“姑娘,若不嫌弃不如跟着我娘儿俩一起下山去我家中住上一宿吧,看你俩衣服都已湿透,即便烤火也干不透彻,婆子家里虽然简陋,热水暖炕总还有的,总好过在这样的地方风餐露宿,若着了凉却是白白遭罪。”
老太的话恰好说到了宝珠的心里去。
毕竟一肚子的疑惑,不设法弄个明白,那这一晚上只怕也睡不踏实,而铘的伤也着实需要一处温暖干燥的地方好好休养一番,当即一口应允了下来。回头看向铘,却见他一脸的不耐,知是他晓得自己肚子里那一番盘算,却又不甚喜欢,于是朝着他嘻嘻一笑,自顾着扶着那老太扬长而去。

四.
双驼村位于双驼山之下往西约摸二里地。
村子不大,但应是个人丁兴旺的所在,因为住户颇多,大片广袤的农田簇拥着一片接着一片的高低瓦房,青黄交揉,远远看去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有种画儿似的美丽。
李老太的家就在其中一处被低矮围墙所环绕着的院落内。
地方不大,但三进的门面,错落有致。房里的家什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灯一点亮,鸡棚里几只鸡立即活络了起来,一听见李老太的走动声便叽叽咕咕地扑腾着翅膀,直待李老太开门将它们放出,呼啦一声各自飞散,去了围墙外匆匆觅食。李老太则矮身进棚取了几个蛋,一边招呼着宝珠和铘在客堂里坐着,一边手脚麻利地进了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留下她女儿在客堂里陪着,依旧一副拘谨而沉默的样子,低头搬了张凳子在靠近里屋处坐着。气氛似乎略嫌尴尬,不过宝珠也并不在意,少许喝了两口茶后,便开口对那姑娘道:“先前我们在山上所遇那支迎亲队伍,妹子可知是哪家的么?这一路过来村里好安静,实在看不出正在办喜事的样子。”
李姑娘闻言朝她看了一眼,讷讷道:“三更半夜的,自然是安静了……”
“那么那支迎亲队伍……”
正要再次询问为什么那支迎亲队伍却三更半夜的在山里走,那边厢李老太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往桌子上摆着,一边笑了笑对宝珠道:“姑娘真是好奇。你有所不知,那是我们这边的规矩,迎亲的人半夜时上路,要在双驼山里走上一遭,随后在鸡叫前拜了山神,方可去迎新娘子回来成亲。”
“好奇怪的规矩,但为什么新郎官要坐着棺材上山呢?”
“取的是升官发财之意。”
“升官发财?”想了想,倒也确实,在有些地方她的确听过有这么一说,无非讨个口彩,取了‘棺’同‘官’的谐音,由原来的晦气字眼一下子变成了招人喜欢的东西。但话虽如此,仍不免觉得怪异,毕竟那是货真价实一口棺材,无论怎样,对于一户正在操办喜事的人家来说,实在是晦气得很,所谓办红事碰上做白事的物,那不是红白相冲的了么……
但想归想,宝珠说是自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只笑了笑低头将李老太送到面前的面汤接过,小啜了两口汤,许是饿了,只觉那汤味道鲜美无比,又热腾腾的让喉咙里一阵爽快,于是又不由多吃了两口,待要想再将心里尚未解决的疑问对那老太问出,忽然间坐在一旁的李姑娘捂着嘴一阵咳嗽,咳得一张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一般。
那老太见状慌忙从宝珠身边跑开,匆匆到了女儿身边给她又是捶背又是抚胸,好一顿搓揉后,那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看来人已经全无力气再撑坐下去,于是扶着她站起,在宝珠的相帮下一路进了里屋。

“李姑娘看来是久病缠身多时了吧。”将人安置到床上睡下后,见她又侧身靠到里床轻轻咳嗽起来,宝珠不由问李老太道。
随即见老太一双浑浊的眼微微有些湿润,应是提到了伤心处,却又不敢出声让自己女儿听见,只轻轻点了点头:“十二岁时染上了肺疾,虽然大夫高明将这条小命保全,但自此却落下了肺痨之症,无论吃什么药总也不见好,身子骨单薄得仿佛一张纸。”
“的确是顽症,全靠将养着,如养得周全,也可由所缓和。
老太闻言苦笑:“姑娘说得是,但是家贫徒有四壁,也无法买些好药给她调养,全靠乡里邻居偶尔上山打猎采药,得了些灵芝山参野鹿角的,会取些下脚料拿来接济婆子一家。这孩子的身体也就是靠着那样一天天支撑下来。”说着,起身从一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团纸包来,拆开,从里头倒出些黄色的粉末到桌上的茶盅内,将茶盅斟满,便坐到床上似要喂那咳得刚刚停歇下来的女孩服下。
见状宝珠忙搭住她手将她给拦住,接过她手中的茶盅,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大娘,这可是鹿茸粉么?”
“是啊,只剩下这一些了,金贵的东西,平时都不舍得给她多吃。”
宝珠不由皱了皱眉:“确实金贵,却不适合李姑娘服用,莫非大娘不知么?”
“不适合我儿服用?”听她这一说李老太不由一惊,怔怔望着宝珠手里的碗,摇了摇头:“怎么会不适合?镇上郎中都说这是壮实身体的好东西啊……为什么不适合她服用?”
“鹿茸至阳的东西,你女儿气虚内热,需以滋阴的东西调补才是,若以鹿茸为药,无异雪上加霜,会令病情更加恶化。”
“什么……”一听,李老太不由脸色发白:“当真么??”
宝珠见她急得声音变调,忙放下茶盅,安抚道:“不妨事。因我祖上行医,所以对此略懂一些,李姑娘只需立即停止服用这鹿茸粉,再待我调配上一些药服用了,如此剧烈的咳嗽症状自会有所缓解。”
这番话说得李老太面色略有缓解:“原来姑娘是会治病开方的么……”
“不能说是治疗,但若是相帮着给李姑娘找些便宜又对症的药平时服着调养,倒是可以的。”
“如此,那真是要多谢姑娘了……”老太感激道。
宝珠笑笑:“谢是不必,因稍等也要烦请大娘帮个忙。”
“只要能用得上婆子的,姑娘尽管开口。”
“刚进村见一路刺藤长得旺盛,不知大娘能否给我割一些来,待我等下煮些水作番梳洗,需要用到。”
这请求听上去着实有些奇怪。
刺藤是这村野内多到令人头疼的植物,一到春天就长势惊人,却从头至尾的没有任何用处,只在秋后被人大片砍回家里烧火用,却不知这姑娘言下煮水梳洗时用到,是怎么个用到法。但奇归奇,却也是个随手就可帮到的简单事,当下也没多问,只一口应承了,便带着短镰竹篮出了门。
宝珠则又在李姑娘房里陪着坐了会儿,见她渐渐气息平稳,就用纸抄了张方子折好放在桌上,随后熄灯掀帘出门。

到外间,见铘依旧同来时一样靠墙坐着,面前那碗面纹丝不动,已然涨得半点汤水全无。
不由令宝珠觉着可惜,便到他边上端起碗用筷子绊了绊,哗哗地往嘴里拨了进去,边吃边咕哝着数落道:“好歹也当人那么久,总还是这样一副挑剔的性子,需知人是铁饭是钢,你总也不爱吃这些五谷杂粮,这伤本就麻烦,难道要将身子骨也拖得垮掉么?到时你叫我还能差遣上谁。”
年轻女孩的嘴,山雀般快,又如刀子般利。但许是日久听多习以为常,铘依旧波澜不兴地在那边坐着,只在她话说完低头又嗦嗦地吃了起来时,淡淡说了句:“山村野地,知人知面不知其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宝珠闻言一笑:“你是怕这面里有鬼么。”
他不语。
宝珠便再笑了笑,将最后一点面一口吃完,用手背擦了擦嘴:“面是无鬼,只是那李老太所说的话,应是有鬼,”说着踱到窗边,翻开窗门朝外看了眼:“说是随她丈夫一同搬去了别村,家里的鸡却都分明还圈养着,房内一切干干净净,岂是人走楼空的房子所能维持的,即便真是如她所说搬了家,必然也不会超过三五日。”
“既然如此,何必还跟了来。”
“我也只是想找个舒服处安心歇一宿,到明日便告辞走人,那老太言语中究竟有鬼无鬼,便同我俩毫无瓜葛。况且你的伤日趋严重,总不能放任着就在雨水里泡着,毕竟因我而起,若不能治好你,我也枉担了你主子的名头。”边说边径直进了厨房,将一旁水缸里的水担进了锅里,又将炉子里的火拨旺了,正待坐在那里等着水热,抬头却见铘一双眼正对自己方向望着。
不由下意识朝自己脸上抹了抹,问:“你在瞧些什么?”
“天刃乃是天意,你不必总将它的出现揽在自己身上。”他道。
宝珠这才明白,原来他如此望着自己,是为了刚才自己那一番话。不由再次笑了起来,得意道:“因我每次这样说,你便会不好受,我就是爱看你不好受的样子,有趣得紧。”
这话令那男人眉心微微一蹙。
随即侧过脸,不再去看那女孩在火光中红艳艳又嬉笑着的一张脸,却在沉默片刻后,不由又再度朝她望了过去,道:“你当真要跟着那妖去汝南王处么。”

话问得有些突兀,令宝珠原本笑着的一张脸微微怔了怔,随后敛了神色,点头道:“没错,那魂珠就在他手里,我自然是要去找他讨回的。”
“你究竟从汝南王手中取了什么出来,惹他竟连那狐妖都遣了来迫你。”
这句话令宝珠再次一怔。
似是没想到这平日不声不响不闻不问的奴仆,怎的今日突然追根问底了起来,不由轻轻咬了咬下唇,沉下脸冷声道:“你莫管。”
“当日从阎王那里窃得鬼仆,已险些令你命丧在黄泉,这次却又惹上那老妖纠缠。须知那日桃花庄对峙,已能明白他不同于以往妖孽,如今再连同汝南王,若有心要害你,你断然斗他不过。”
“笑话,”这番话令宝珠忽地冷冷一笑,斜眼望着那男人一双紫盈盈的眸子道:“斗他不过?这岂是当年一怒便搅得天下大乱的麒麟王所会说出的话来?”
“麒麟王?”目光微微凝起,铘望着她那张脸似要脱口而出些什么,却忽地又将那话抿进了唇中,低头一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麒麟王。除了神主大人座下一条长了鳞片的狗,麒麟王早在千年前,已死。”
话音落,炉灶中噼啪一声响,似惊到了般令宝珠一双唇微微一颤。
随即不声不响用力抓了两把柴丢进炉子里,见那火光倏地大盛又渐渐平静下去,便拍了拍手站起身,慢慢走到那男人平静如初的身影边,伸手在他发上掠了掠。
见他依旧不动声色,便垂下身子,将脸在他肩膀上匐了下来:“你生气了么,铘?”
“我怎敢生神主大人的气。”半晌后他淡声道。
肩膀有些僵硬,却也并不就此将那女孩推开,只由她那样匐着,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闪闪烁烁望着他半边沉默的侧脸。

随后嘴角一牵,她再度笑道:“我知你是最好的,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断不会生我气,是么?”
他依旧沉默,将脸侧到一边。
柔软的发丝因此而扫到了宝珠的脸,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随后忍俊不禁,再次笑了起来,一转身坐到他身上,抱着他那条受伤的手到:“因此,无论怎样我必然要设法治好你的伤,即便是汝南王又怎样。我既能从他脚下得手一次,又何妨再去第二次。”
“你……”她的话令铘的眉心再次蹙了起来,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目光一凌,头一转一眼朝着窗户方向望了过去。

那方向隐隐飘来一阵哭声。
极度悲哀的哭声,仿佛是从东边某户人家的家中传递而出,听那声响,竟仿佛不止是一人。
“出什么事了?”宝珠亦在同时听见了那哭声,不由立即站起身也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却见那方向依旧一片漆黑,所有人家家中的灯全都熄着,无比平静,似乎所有人都睡着,亦似乎那哭声只是被山野中的风吹来的一种幻觉。
可是哭声分明无比清晰,并带着一种压抑过后的极度痛苦: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还我苦命的儿啊……”

“喀拉!”片刻之后房门上突兀一阵轻响,随即便见那李老太一脸煞白地匆匆推门而入,对着屋内那两人神色惶恐地道:“姑娘!大爷!东边那家出了大事了,能否请两位过去帮着看看……”

五.
通往东边那户人家的小路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细长蜿蜒一条道上,只有宝珠手里一盏灯笼摇摇晃晃照着地面。
她借着这点忽明忽暗的光几次朝前张望,却始终不见任何一家亮起灯,或者有一人走动。
这真有些奇怪。似乎除了现下路上他们三人,旁的住户全都没有听见风里头那清晰可辨的哭声似的,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传出哭声的那间房子内也迟迟不见亮灯,见状宝珠不由扯了扯李老太的衣袖,问她:“大娘,怎的都不见有人点灯,那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见李老太神色有些慌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被她黑暗里突来的声音给惊到了似的。
随即用袖子笼了嘴,她轻声答道:“刚才婆子经过那边时,见到老周家他们的儿子被抬进了屋里,地上都是血,似乎是在山里受了重伤,急着要寻郎中。但这时辰也不知能否尽快找到,婆子想起姑娘你恰好是郎中世家出身,所以赶紧跑来寻了姑娘过去帮忙看看。”
“哦……”原来如此。
但话虽说得明白,却依旧没能解决宝珠心中疑惑,譬如周遭怎的都如此安静,譬如这老太说话时为何要这样谨慎。但见老太步子匆匆,想来一定是着急得很,便没再多问,只继续跟着往前走,一边琢磨着,为什么那户人家的儿子会深更半夜的在山里受了重伤。
莫非是刚才迎亲队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时,恰像是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在跟着那老太一路往前到了哭声传出的那栋房子大院门前,头一抬,她一眼见到那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红幡。
赫然便是她在山上所见的那支迎亲队所扛的幡旗,此时如一堆堆破布般同地上的泥水杂草混淆在一起,无人看管。而不远处,一口红漆棺材静静停放在院子的角落里,棺材上黑糊糊一片液体似的东西,还有几块布粘连着,不似红幡,却仿佛是衣衫上的某处部件。
见此,宝珠不由眉头一蹙。
只觉着隐隐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在心里头闪了下,当即想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见那李老太已匆匆朝着房子洞开着的厅堂内走了进去。一边回头朝宝珠招手招呼着,便不得不暂时放弃查看,随着她一起朝屋里走入。

厅堂内漆黑一团。
只听到一阵阵哭声自里屋内传出,隔着层墙板闷闷地在整间厅堂内回荡着。如此近的距离果然可听出那哭声被刻意压抑着,却又着实悲痛,听得人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宝珠觉得这几乎已不像是伤病者家人着急的哭声,而仿佛是奔丧时的哀号了。
当即提起手里灯笼匆匆往前照去,想要寻到房门好赶紧进屋去查看,却在刚一抬手时,被一旁的李老太轻轻按了按,道:“姑娘,婆子要失礼了,还请两位先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刚在门外似见到有脱下的皂靴,待婆子进去看看是否有其他郎中在,免得惹人不悦。”
这话说得在理。
若人家自家已请到了郎中前来,被外人又领了一名懂医术的进去掺和,未免不合时宜。因而宝珠点了点头,便同铘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放下手中灯笼,目送那老太在脚下微弱一点灯光下慢慢走到前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拍门进屋,随后反手将那扇门轻轻关上。
门内似乎闪着豆大一点烛光,宝珠透过那点光隐隐见到里面站着不少人。
也是,之前迎亲队伍中那么多人,若都为了此事而下山,那么聚集在这屋里的人必然是不少。但怪就怪在,那一行人在山上时如此热闹,怎的回村时却一点声息都没有?若不是李老太回来告之,根本就感觉不出他们已从山上回到村里,按理说,若真出了攸关人命的事,断不该会如此安静的……
想到这里,忽听铘在一旁突兀道:“这屋里血腥气很重。”
他这一说宝珠也随即感觉到了。
之前周遭泥土和雨水的味道浓烈,因而一时没有令她觉察到空气里有另外一种气味的所存在,此时在屋里坐了会儿,方始渐渐感觉到,这黑暗的厅堂内果真暗动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且腥味煞是新鲜,因而同周遭雨后潮湿的水土味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难以辨别。
但这厅堂里怎么会有这样一种血腥气呢?
琢磨间,忽然感觉到在厅堂的一角似乎有谁在朝自己看着,这不由叫宝珠暗吃了一惊。
旋即她发现那方向真的有一个人在一张卧榻上靠坐着,黑漆漆的看不清究竟是男还是女,且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谁?!”见状她立时起身问道。
一边将手指朝着灯笼处一弹,一团火便倏地自灯罩内飞出,径自飞到那人影所躺的地方骤然大亮,如电光般忽地闪了一瞬。

仅仅只那一瞬,便令宝珠清清楚楚看到那张卧榻上躺着的,那竟是一具男人猩红色的尸体……
衣服是猩红色的,满身的血亦是猩红色的。
而那具尸体简直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便如同被一把斧头给生生劈成了数段,它七零八落地被平铺在卧榻上,勉勉强强被摆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依稀从半截血肉模糊的脸庞上找到了之前在山上所见的那名新郎官生前的样子,宝珠记得那是个多么俊朗干净的书生,此时却眼珠鼓出,额头凹陷,嘴巴自下颚处完全断裂开来,生生的被一种极其残酷的手段给折磨得面目全非。
这情形不由令她轻吸了口冷气。
随即起身一把朝自己衣袖内伸了进去,正待要将藏在袖中的软剑拽出,不料这当口头脑内却突然间昏沉沉一阵发晕。而两腿亦同时瘫软了,眼见周遭一阵天昏地暗般的旋转,她下意识将手朝铘的方向伸去,却见他身后豁的下一扇暗门洞开,随即从里头哗啦一阵冲出十来名青壮年的男女,手里紧握刀枪斧镰,将铘团团围困在他们中间。

然后宝珠见到了李老太。
她亦从那扇门内走了出来,颤颤巍巍在那些人背后站着,一双眼闪闪烁烁望着自己。
“大娘……你这是做什么……”于是她看着这老太问。
老太再次闪闪烁烁地看了她一阵。
随后仰天一声长叹,扑地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对着宝珠咄咄磕了数个响头,哭道:“恩人,婆子对不起你,但若非如此,婆子一家便要绝后,望恩人成全啊!此后婆子做牛做马替代您那奴仆,必尽心伺候恩人您一辈子……”

六.
双驼村曾是个平静且富裕的村子,非常非常富有,因着村子里百年来盛产一种叫做夜飖的植物。
植物状似油菜花,每年夏季盛放,秋后产出的籽磨成粉,溶在水中或者焚化在空气中时无形无味,闻之或者尝到之,令人飘飘欲仙,如登极乐,故人称逍遥散。最初是被当地郎中用作各类伤口的镇痛一用,后被有心人发觉,此种粉末若连着多服几次,便会上瘾般难以再戒除它的滋味,此后长久索取,甚至可以为之变卖家产。故而,那些人便将它悄悄带到外省贩卖,不消半年,竟轻而易举发了一笔大财。之后,整个村子的人便争相效仿,放弃了其它耕作,一心种植起这种只能在该地土壤内生长的植物,并在它落籽后加工成粉带出村外当作补药四处贩卖。于是天长日久,村里所有住户全都富得流油,加之处在深山背后,远离城镇,真正是惬意安乐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然则,这样一种神仙般的好景,时间却并不长。
在那种粉末带给村人轻而易举的富裕同时,一样东西也随着那名叫夜飖的植物,在这片土地上悄悄生了根,发了芽,并以一种谁人都无法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将它的触角在这片富裕的村庄里蔓延了开来。
李老太说,那必然是他们种植了那么多这种妖孽一样的植物,并用它们仿若妖孽一般的药力坑害了外人后,所遭的报应。
那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初春的清晨,天还没亮,村里一户人家的老人睡得正迷糊,忽听见村外飘来一阵哭声。
仿佛老妪抽泣一般的哭声,最初仿佛是从村外那片开得茂盛的夜飖田内传出来的,幽幽然一会儿离得很远,一会儿又好像就在窗外头。
这让他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
立即推窗朝外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能听见黎明黑漆漆云层下一点似有若无的喑哑的哭泣声在风里兜转着,飘摇着……好像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魂魄一般,明明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去证明这一点。
而那哭声在短短片刻后便消失了。
只留风吹得花田里沙沙一阵响,让他觉着之前所听见的一切,没准只是他似梦非梦中一种真实无比的幻觉。于是便关了窗重新去睡觉,那样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天亮,没再听见任何怪声,也几乎将黎明时所听见的哭声忘记得干干净净。
但谁想,就在当天他扛着锄头出门,准备去地里翻土的时候,却一眼看到就在昨天窗外他听见有哭声的地方,赫然躺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血迹已干,边上却没有任何脚印或者能证明有什么东西曾经来这里逗留过的痕迹,因而无法知道这滩血究竟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只是一下子又重新想起了黎明时听见的哭声,不由叫那老人又是惊惶又是狐疑,却也不敢同家人说些什么,只默默用铲子铲了土将那片血掩盖了,随后装着若无其事一副样子继续去了地里。
这样不声不响地过了三天,他没再听到过有那种老妪哭声般的响动,也没在自家屋外见到任何异样的血迹。这叫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以为之前的血迹必然是路过的受伤野兔野猫所留下的,毕竟山村野地,黄皮子出没,少不得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于是便不再将那哭声和血迹的事继续放在心上,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他十三岁大的孙女突然高烧不止,说起了胡话来。

说的话没人能听懂,可是听得出来好像是在骂着谁。
一边骂,她一边涨红着脸使劲拍着床板,任凭老人的儿子媳妇死死地压着这丫头,仍是阻止不了她那种近乎疯狂的行为。
直到后来力量渐渐用尽,方始平静下来,似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老人一家于是也因此略微放了点心。便由着请来的郎中告辞回家,自个儿也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房睡觉,一夜好睡转眼到了天明,正待穿衣起身,突然间孙女房里传来一阵哭声。
随即便见自己的儿子匆匆奔进他房里号啕大哭,说,他闺女竟然在夜里熟睡时没了!好端端的,眼瞅着就那么平白无故、神不知鬼不觉地断气了!
这当真是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惊得那老人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那样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一天,到夜里迟迟不见儿子媳妇过来伺候,正要差人去问,没想到随即却等来一个令他更加无法忍受的天大噩耗——
他儿子和媳妇在哭哭啼啼出门给女儿预备后事的时候,路经双驼山的悬崖,从那上头失足跌落,竟双双摔死了。

同一天,好端端一户人家连着死了三口人。
这事让平静得从来如桃源般安逸的双驼山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巨浪。隔天立即有村长带着数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前去那老人家中探望,试图安抚这痛苦至极的老人,谁想到他家中,久久拍他房门不开,便硬将门撞开进入。
却没想到刚把门撞开,在里头静静等着他们到来的竟是那老人悬挂在房梁上早已气绝的尸体。
短短两天,一个原本和美富裕的家顷刻间家破人亡。
如此不幸,因而令人感到可怕得有些诡异。
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那老人临死前写的遗书中所提到的夜哭和血迹。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家作祟,于是不久后,便开始有人传言,说在这家人出事之前,也就是三天前的黎明时,曾听见有人在他家门处哭。听声音是个老太太,看身影却又好像是个年轻女人。

但这传言没过多久就被禁说了。
为什么?
因为在那不久之后,村里有很多人听见了传言中那如同老妪般的哭声。
那时刚入夜,不少人都还没睡下,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有那么一瞬所有屋子里的蜡烛全都熄了,随后他们听见村外隐隐有一阵哭声飘了过来,沿路一直飘,一忽儿离得很远,一忽儿又好像近在窗下。
但当他们立即推开窗朝外看时,窗外却又什么都没有,于是也就不知道究竟他们真的是听到了有人在哭,还是因着那个传言,于是所产生出的幻觉。
但到了隔天早晨,当其中一户人家在自家的窗外看到了一片血迹时,不免立即惊惶起来,因为霎时想到了之前那老人一家的死,以及他所留遗书上写的那些东西。两相对比,状况竟是如此相似,于是立即去把村长请到家中要他看那血迹。
见此情形,村长便命人出村去请了问米的来,要他们看看村中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但那些问米的人也不知是敷衍还是怎的,来一个便匆匆走掉了一个,竟没有一人愿意留下给村子问米。那样转眼三天匆匆过去,到第三天夜里的时候,那户家中出现血迹的人,无缘无故的竟跳到自家井里淹死了。
紧跟着他媳妇也染了急症,没出两天就抱病身亡。
这一下,那传言的真实性似乎不言而喻了,村子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是那个仿佛老妪一般的哭声。它所到之处,会在即将作祟的那户人家留下一滩血印,之后不超过三天,此家人一家无论老小必然全部身亡。

当真是可怕到极点的凶物。却完全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亦不知这个村子究竟为什么会惹来那样一种凶物作祟。
只是那之后,村里的夜飖似乎长得更加旺盛繁茂了,一到夏季便香飘四方,却没有一户人家因此而欣喜,或者关心。
因为亦是自那之后,每隔一年,当夜飖花开的季节,总有那么一个晚上,村里会出现一道哭声。
凄凄哀哀,如老人哭丧般的哭泣声。
声音时远时近,若有人胆大在它飘至自己家窗外那一瞬朝外看去时,有可能会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从窗外飘过,依稀仿佛一个女人的样子。
随后,第二天,必然会有一户人家的家门或者窗户下出现一滩血迹。
有此血迹者必然三日内家破人亡,且没有任何解救的法子,即便匆匆逃离这村子亦是无用。因而自此之后,整个村子一下子便颓了下来,再没有人想着那些开得漫山遍野的夜飖,也再没人惦记着成堆的金子银子。
只惶惶不安地度着每一天,然后在每一个夜飖花开的季节像赌博一般等着那哭声的到来。若哭声来过的第二天开门出去什么也没看见,便能偷得一年的命。若出门便见血,那这一世便坐等终结。

便是如此,一年又一年,转眼五年过去。
五年后,村里来了个游方的和尚,在受了村人的接济后,临行前,给村人指点了一个法子。
他说他在未入此村前便已感觉到了这村子里有妖物作祟,只是那妖物根源同这村子紧系在一起,实为村里的冤孽所生。因此同这村子生同生,死同死,不到气数将尽的时候将之除去,便等于是将这一村的老小一同除尽。
因此,唯有一种方式,虽不能令所有村人从此得保性命,但至少可用来尽量减弱它对这村庄里所有住户的残害。那便是,他会做法令那妖物同他定下一个协议,从此以后,每一年在它出现时,会从村中选一年轻男子同她成亲,所选之人家门处以血为标记,正如之前选择丧命之户一样。
之后三日之内,只需以婚嫁的方式将那被选中的男子在午夜时吹吹打打送至双驼山那妖物的栖身之地,便可以这男子一人的献祭,保全原本一整个家庭所要付出的命。

自此,按着那和尚所教授的方式,这村里每年献上一个年轻男子,换来之后一年所有人的平静。而被献祭的男子,说是送去同那妖物成婚,但年复一年,却从未见过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有一些从此不见踪迹,也有一些人的尸体不久后能在后山乱世堆中发现,被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身干瘪如同吸干了全身血液的干尸一样。
虽然如此,却也不得不继续这样做,因为凡是有那家男子违抗不允的,或者想逃走的,三日后他全家必然暴毙,包括他在内。
那样一转眼,二十五年便又一晃而过。
二十五年里,李老太从一个少妇长成了垂垂老妪,也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从一个小小的奶娃,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这二十五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做着噩梦,梦见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被人硬生生从自己身边带走,被带去深山里同那不知道究竟长成什么一番模样的恶煞成了亲。
随后被活生生地吸成了一具干尸。
每每梦到此处,惊醒,然后大哭一场。
于是为了这个儿子能躲过一劫,她可谓费尽心思,自他出生起便将他当作一个女娃般养着,穿着女娃的衣裳,梳着女娃的发髻,起着女娃的名字……
不料所做这一切瞒得过天瞒得过地瞒得过整个村子,却瞒不了那个年年一现的恶煞。
那天傍晚当她看到自家门前那一片血迹的时候,几乎要崩溃了。
当即硬撑着一副衰老病弱的身子,她带着自己这被选中的儿子连夜逃出了村,逃进双驼山,试图在三日内逃出这个被诅咒了整整三十年的地方。却不料却在山里迷了方向,又在不久之后,被一场大雨给彻底阻住。
便是因此而遇到了宝珠和铘。
亦是在一眼见到这名叫做铘的年轻英俊的奴仆时,让她原本只是想逃离的心思中,突然间又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
虽然那念头在她看到山下以另外一名男子代替了她儿子,被吹吹打打送了上来欲要同那凶煞成亲时,被暂时给抹去了。但留了个心眼,她还是在雨停止后,邀了宝珠同铘一起回了自己家。

果然她的预感是对的。
那名替代她儿子被送去成亲的男子,也就是老周家的仆人之子,他非但没有被那凶煞接纳,还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方式给分了尸,然后被抬送了回来。
那些将他尸体抬回来的人进村时都跟失了魂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也几乎连呼吸也没有。直至进了老周家的大门,方才清醒了过来,随后痛哭流涕,却又不敢放出声音,唯恐激怒了那本就已经开始发怒了的凶煞。
见状李老太不得不再次将山上时的念头勾了出来。
于是先去了老周家,同他一家以及村长赔了罪,又安抚了周家那丧失了儿子的仆人好一阵,随后才哭哭啼啼将自己心中的念头同所有人说出。
此时村里人方才明白,原来李老太家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儿竟却是儿子,也难怪血迹会留在她家,当时那些人还当时凶煞选错了人家。
原本都不同意她再度想换新郎的打算,但看她哭得着实可怜,想着索性若那凶煞识破出来,也是她一家去承担,便不妨做个顺水人情,答应了下来,由她出面将宝珠和铘骗至周宅,随后用逍遥散在灯笼里烧化而出的烟将宝珠给迷倒了,便出来将铘团团围困住。

说完这番话,李老太再次跪倒,对着宝珠连磕了三个响头,一双眼哭得通红,求着宝珠能点头将她那仆人施舍于自己做个替身。
宝珠看着她的样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怒她这样一番自私的心肠。
又可怜她一片为人父母的可怜之情。
这样一把年纪跪在自己面前一直不停地在砖头上磕着头,头都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却浑然不觉似的,只一心巴巴地朝着宝珠望着,只盼她能点一下头,她似乎就此变能得到拯救。
可是这念头该有多蠢。
既然那凶煞能识破她儿子伪装了一辈子的男扮女装,又怎会不识得铘和她儿子的区别。或者,莫非她以为凭着铘的长相,那凶煞便会不再去在乎谁的真假?
想到这里,宝珠突兀地被自己这念头给弄得嘿嘿一笑。
笑得整间厅堂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地望着她,不知她这葫芦里在究竟埋着些什么药。而她笑完了,目光一转,朝那被一片武器冰冷的光给包围着的铘看了一眼,随后对那老太道:“我若是不允呢?”
老太本是一脸的不安。
听她这一问,倒也不觉得意外,只轻轻咬了咬嘴唇,苦笑道:“姑娘不允,婆子也是要那么做的。”
“那问我还做甚呢。”说着不再言语,由着边上人在老太的示意下将自己全身给绑严实了,随后再次朝铘望了过去:“你保重。”
铘没有吭声。
由始至终一直那样安静地听着,到此时背上被那些提着武器的人用力顶了顶,方才微微一动。
随后迈步跟着那些人慢慢朝着里屋内走了进去,如此顺从,真仿佛一条乖乖听话任人宰割的狗。
宝珠这样想着,便觉得脑子里越发沉重起来,几乎连思维都似乎有些困难,不禁暗暗赞叹那逍遥散果然十分的有力,于是索性什么也不再想,在目送铘的身影遁入门内后,两眼一闭,便随着沉沉而来的黑暗昏睡了过去。
好一阵熟睡。
直至肩膀被人轻轻摇动,她依旧如湿透的棉絮般沉甸甸的在好梦里抽不出来。
直到脸上噗的被人喷了片冷水,方才一激灵睁开了眼,随即看到李家姑娘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仓惶地望着自己,一边紧皱着眉,一边再次伸手朝她肩膀上推了过来:“姑娘,姑娘你醒醒……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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