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梁白泉先生家里去,最醒目的是满墙满垛的书籍。最响亮的,是他顿挫连珠的言语。
在梁先生家里待了四个小时,我感觉是听了一堂大课,老人家口若悬河,精神相当的好,话题相当的多,我现在粗粗回忆一下,当天谈到的有:佛教传播的路线,世界范围三大饮品的盛衰,老年痴呆症的发现和病征,年轻时的考古经历与发现,史书的真伪,怪力乱神,毛泽东思想与爱因斯坦相对论,现代教育的弊病,生态环境的变化,城市建设与官员智商,网络信息的真伪……
他笑称自己有老年痴呆的几大病征:记忆力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大,逻辑越来越缺乏,我倒觉得他记忆力比我还要好,简直像是百科全书。原来他真的编过百科全书,他主编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博物馆》卷中的《中国博物馆》、《国宝大观》、《南京博物院藏宝录》、《宜兴紫砂》、《花鸟画选集》、《中国肖像画选集》、《傅抱石画集》、《吴越文化》、《南京的六朝石刻》等图籍。
他评价自己:我是很情绪化的。他能说,也敢说。可是有些话说了不起作用,比如在老建筑的保护上,说了等于没说。他不高兴,干脆做隐士,什么会议都不参加。他说: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我改变不了,我就不参加,用行动抗议。
他对许多问题有看法,但是他的脸上时时露出微笑,他没有愤世嫉俗,也不是横眉冷对。就像他身后那幅字写的一样:大道至简。他认为老年人的生活应该越简单越好,前些年他因病动了手术,身体比较虚弱,这几年他坚持过简单生活,注意饮食,不在外头乱吃东西,作息规律,每天饮茶,身体好了很多。
梁先生是一个随和的人,他身上有他们那一代人的认真与率性。他要我们在他家待一整天,笑嘻嘻地讲出来,像小孩子邀约玩伴一般,叫人觉得格外亲切。他招待我们吃午饭,没有四六八碟,很简单的波菜下面条,外加盐水鸭等小菜,清清爽爽。没有架子,也没有面子,随意得好像家里人,这气氛真是好极了。
这两位老人,一位八十一,一位八十五,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的结缘,是因为紫砂。当年沙老的《中国明清紫砂精粹》图典出版,得到了梁老的很多支持。沙老起初有疑虑,有些壶上的铭文认不全,能不能出书呢?梁老说:不要紧,考古中经常发现弄不明白的文物,现在弄不明白,将来会弄明白,有些东西需要几代人的力量去研究。
沙老告诉梁老,收了我这么一个学生,研究紫砂文化。梁老听后十分高兴,加重语气对我说:茶,与紫砂,要大力宣传!怎么宣传都不过分!他手中正捧着一把紫砂壶,很普通的壶,壶上陶刻王维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一定很喜欢这诗句,我看见他家墙上也挂着这两句诗。但是他家里没有古董。我以为到原南京博物院院长的家里,怎么着也能看到一两件宝贝,结果,失望了。连他茶几上面小瓷盆里的雨花石,也没有特别之处。国家对从事文物工作的人员有规定,自己不能搞收藏。因为一旦自己搞收藏,就难免产生私心,工作上就容易出问题。上个月古陶瓷研究会的年会上,亦为南京博物院前任院长的徐湖平先生,在大会发言时也声明:我家里是没有一件文物的。全国在体制内从事文物工作的人员,少说有万人吧,是不是都不搞收藏呢?我有些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