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演员的形象创造
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赵健教授(应杜宁林约,发出此稿全文)
电视连续剧空前繁荣，室内剧方兴未艾，这给电视剧演员提出不少新的课题。有人说，连续剧，特别是室内剧，运用多机拍摄长段戏，相当考验演员，若没有真功夫还真不成。的确如此！然而，这不过还是一种局部需求。作为连续剧对演员创造人物形象的全面要求，则是要在矛盾冲突的起伏跌宕中，看角色性格的发展变化；在事件情节的不断演进中，看人物形象的完整呈现。
所谓“规定情境”，绝非静止、凝固的，而是不停活动的、捉摸不定的、发展变化的。连续剧的“规定情境”自然应是连续活动、发展、变化着的。为此，衡量连续剧表演艺术的成败得失，先有前题，恐怕人物之有无“发展变化”是为要则。
设若一个人物在一部连续剧中，其感觉、其态度、其心境、其面貌、其言谈举止……始终都是“数十年如一日”，看不出情随境迁、神随境动，看不出沿着情节线索和性格轨迹的无穷变幻，那就很难谈到成功。我们曾为一些颇轰动一时的成名之作中的那招贴画式、虽美而无变或少变的“形象”遗憾；也曾为那些只获一得之效（或貌美、或形似、或语妙、或“基本感觉有了”、或“总情绪还对”……）而无性格全面性和形象完整性的表演遗憾过。遗憾那符号式、状态式的表演未能导致形象的丰满与完整；所以，“事件情节的连续与人物性格的发展”，实是电视连续剧艺术创作，当然包括表演艺术理当首先看重与追求的。
在这方面，最近出现的《古船.女人和网》一剧，有着不少可喜的新收获。
孤坟.古井.犬
从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和角色性格的发展变化与丰富性看，剧中的茂源老汉，应当说是被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一个。剧本写得好，演员演得尤其好!
我们还记得这套三部曲式作品的二部《辘轳.女人和井》中枣花娘死后、茂源老汉河边寻踪，和这一部中8月15的月夜独伴孤坟、守望凭吊的那几场戏。那是人物和人物关系魂之所系、情之所结的核心戏段。
枣花娘生前，与茂源老汉有情。一孀一鳏，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本可有《老式喜剧》[g1]般的美好趋向与奇妙结合，共度幸福晚年。然而在世俗农村植根深固的封建道德伦理，象粗重的绳索，将人道人性统统牢固捆绑，以至勒死！枣花娘就是这样被迫短见，向死神走去的。这命运悲剧的结局，使生者更增加了心理的重负。希望破灭，眷恋依旧，于是长眠着枣花娘的孤坟，成为后来茂源老汉继续负重生存奋斗的一个重要支点及其典型性格继续形成发展的一个重要典型环境。我们在连续至第三部的这一新作《古般.女人和网》中，便又常常看到茂源老汉孤身一人，以犬为伴，守护在枣花娘的坟头；或独坐井边仰望那长空里的星月……
孤坟、古井、伴犬的形象，常常无言地向我们作无尽的倾诉!
在达到这样一种诗化的意境中，演员的表演却是十分具象化的。演员创造人物的精神生活，需要的就是”在规定情境中热情的真实和情感的逼真”[g2]；需要的就是依据充实、细节丰富、一切具体。田成仁所饰茂源老汉在枣花娘坟头出现时，那蹲坐的形体是蜷曲着的，头是低垂着的，欲穿的望眼是似乎要透过土层窥见故人的……在心灵深处不断播映着过往史中一幅幅画靣的同时，他既感受着巨大痛苦，又获得一丝快感。但当有人近前将他从梦幻般的境界中唤出，他便从个人的“独立王国”中走出，又回到人际关系的世界。面对亲人的劝慰，他报以苦涩的微笑；现实新因素的触动，引起他感应的不再是一声长叹，而是闭着嘴、咬着牙的无言忍受。于是，在他面部的一侧，咬肌周围现出几道深纹。如果这是演员运用“微相表演”所作的精心刻画，或则是精神世界的下意识外化，那都是以相当丰富的心理内容和相当深微的内心体验为依托的。这绝非一些平庸演员套用诸如摸摸鼻子、抠抠脸之类作松弛状的无物小技所能比拟。
在《古船.女人和网》的前几集中，孤坟、古井、伴犬……这些环境与形象反复出现却不感重复，因为累有发展。后来，茂源老汉的生存活动及其生命支点已不再只向故人倾斜，而是将更多的关注投向后人—他的子女们。其间尤为突出的一个“移情”现象便是：他将对枣花娘的无限怀恋，转化为对枣花命运的更多关心。老汉在这部戏里的首次出现，便是追寻、劝阻出走的枣花，接着是去看望她……戏都不长，仅几个镜头，但在田成仁所饰茂源老汉的眼神、感觉以至形体倾向中都充满一种潜心的关怀、慈爱、歉意与由衷。他语重心长地劝导她“千万别走你娘的老路了！……”说话之前，眼里已有可引为鉴的枣花娘的许多活动的视觉形象产生；说话中，则又有似可阻回枣花的种种图景在眼中不断展现。在第三集中，茂源路遇枣花，得知她进了镇上的饭店打工，又是一点戏，在不多的镜头里却将一种特殊的爱护之情展露无遗。田成仁所饰茂源老汉，对与枣花人物关系的分寸把握，是相当准确的。从暗暗爱护到挺身保护，直到发展为常可对人道出“枣花就是我亲闺女”之类公然的剖白。
前几集中，茂源老汉的戏并不多，常常是一种对子女们行为的态度反应。但就是这些短戏甚至反应镜头中，却能展示出演员的功力与道行。田成仁的杰出，是我们从他一入镜头时的创作状态中便可察觉的。他绝不从零开始，总是在积累中发展前进，一旦入镜，便已积蓄起丰富的心理内涵，便已唤起了规定情境所需的准确感觉，继之而来的便是入镜后的积极行动和灵敏感应。
演员临场状态之好，全赖场前的充分准备。所谓“功夫在戏外”、“戏生入镜前”，这才是好演员所应有的一种标准创作状态和优秀素质修养。
瓜棚。明月。雨
在经过了“枣花出走”、“铜锁赌钱”、“狗剩儿媳妇还债”、“巧姑、苏小个子间的饭馆竞争纠纷”等一列有趣的事件后，从第十一集起，戏的重心又渐渐转移到茂源老汉身上。他的性格又有所丰富和发展，其间一个重要契机，便是枣花二姨的到来，又一轮新月在茂源久久仰望的星空里发光。从此，他不再沉溺于坟旁伴守、坐井观星，而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发现了一个新的生命场，那便是瓜园。他在瓜园里搭起了一座瓜棚，那是他的希望之舟，幸福之岛，寄寓真情实感的窝巢，窥见明月的云隙，不可多得，难能可贵的心灵与情感的自由世界。他想在这个可能避开绳与网的世界里唤来幸福重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茂源老汉精心种植的“瓜”是甜瓜呢还是苦瓜？这只有在品尝过后方知滋味，就像一句阿拉伯谚语说的那样”今天的天气如何？那要在天黑以后才能回答。”
果实熟了！茂源老汉喜气洋洋地亲手摘下最好的瓜，准备请二姨品尝。二姨—这轮新月在茂源老汉心头灿然升起，实有一个“显影”过程。这不能不令人忆起他们的首次相逢：中秋夜，月光下，茂源老汉独坐坟头，守望着长眠地下的枣花娘。就在这时，大儿媳妇陪着二姨来到枣花娘坟前。茂源老汉抬眼望去，心头一亮，似觉枣花娘重生再现!姐妹俩不仅面容酷似，善良的心地也如同一人，而且姐妹俩又有着两样的命运遭际：二姨也老年丧偶，孤身一人……她感念眼前这位老人对姐姐的无限情意和深深眷恋，感念他对枣花姑娘爱如亲女的百般照拂……两人这次相遇，话虽不多却情深意长，相互间进行着高频段的心灵交流。就在这次，茂源老汉心头的月亮显影了；也就在这次，他在自己的“瓜田”里真正撒下了种子……
枣花娘与二姨虽然貌似一人，又有很多相似之处，作品却描写了两者的根本不同：姐姐爱得含蓄，妹妹爱得勇敢；姐姐走得软弱，妹妹走得坚强……。导演大胆选聘演员罗啸华一人饰演姐妹二角，除求相似之效，又图不似之别。我以为罗啸华的表演是成功的!她创造了貌似一人、实非一人的两个感人的形象。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关于表演艺术的“交流”学说中，有这样的通俗名言”演员的表演应该是来自同演者，又为了（或”给予”）同演者”。这种演员在表演中的相互依存和不断的相互“接受”与“给予”，会有效地活化人物关系。田成仁与罗啸华就是这样创造了茂源老汉与二姨的角色，处理了两者之间可以窥见心灵奥秘的细微的人物关系。
瓜熟时节，老茂源盼来了二姨。她拿来他最爱吃的家乡食品，也是姐妹俩都最擅制作的刚由她摊好的煎饼来看望他；他捧上亲种亲摘的瓜接待她；她干脆打开一个，与他共尝……在他们口中，这瓜是异常香甜可口的!从尝瓜开始，他们同启心扉，互吐真情，引发出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与勇气。此后，老茂源索性搬到瓜棚居住。于是，这里成了两人通心聚会、颇感敞亮的胜地。就是在阴雨绵绵的时日，他们感受到的也是滋润、畅快。剧作提供了“瓜棚雨中情”那样如诗的戏剧场面，导演也营造和渲染出相应的气氛，演员则进行了酣畅的表演。蝇甩子一类道具也物以寓情地发挥了很好的媒介作用。遗憾的是，如此精彩戏段，镜头角度显得单调平板了些，在缺少了曲线与移动感的反打对接硬切的镜头组合中，棚沿流落下的雨水，粗细不均、时有时无，难予一致……这些技术上的粗疏，多少损害了艺术的和谐与完美。相比之下，后面“祖孙月下夜话”，问星星，说银河，讲月亮……寓情于景，很有意境；镜头的推拉，也像“如歌的行板”，出现了应有的韵味。
瓜棚，这一叶幸福之舟，本可荡往如意的港湾。然而在船行的前方，却密匝匝布满拦河之网!村里的长舌妇们说长道短、蜚语流言到还罢了，最可怖的是子女中的多数都群起拦船（大约只剩下那最年轻的喜鹊姑娘最理解和支持老人，只是一时还势单力薄，难能力挽狂澜，不过她毕竟已高踞时代的枝头唱出希望之歌了）!素以敦良孝顺著称的大儿子金锁，竟成了这张网里最结实粗壮的绳索。他多次以劝诱方式逼迫老父离开瓜棚、断绝和二姨来往；还动员软弱的枣花一道做工作，割断二老情缘，逼使二姨离村回城……这一切，都不能不导致茂源老汉在万念俱焚与欲罢不忍的尖锐内心冲突的情势下，来一次无言有声的发作：他摔碎甜瓜，甩掉瓜筐，扳倒瓜棚……他亲手拆掉了自己满怀憧憬、精心构筑起的希望之巢！
“砸瓜棚”一场戏形成了全剧的高潮，也展示了田成仁“动于中而形于外”、“内部燃烧，外部爆发”[g3]的高深演技。
马车.鞭子.网
全剧的结束场面，是全剧的尾潮，也是最耐人寻味的场面。
在这组镜头中，最先我们看到的是驰出村庄的那架马车。前车辕上，坐着挥鞭驱马的金锁；后车帮上，坐着护送（实为监送）二姨回城的枣花丈夫小庚；车中坐着依依不舍、被迫离去的二姨（虽是小全景，我却已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在积极地顾盼寻觅）……这哪里是在送客？简直是在押解出境！在这组镜头里，导演绝好地安排了人物的调度位置。
马车驰出一段村路，人们会当是自此远去，无所阻拦，大概要“剧终”了？不!就在这时，车子慢了下来，路当央出现一人巍然而立，像树起一座“泰山石敢当”的巨碑，拦住去路。这是茂源老汉最后的亮相；也是一个精彩“停顿”处理。茂源老汉目光锐利、心如潮涌却静观来者：“孝子”金锁，竟是这无形之网中最坚牢、最紧固的结网之索—紧索!自私卑琐的小庚，自是这网上的连环套结!而枣花呢，怎会“自在罗网中，又做结网人”呢?……二姨，怎该被罗网网住！茂源，怎能让明月沉落!……短暂的对峙停顿中，涌流过无穷内心独白之后，茂源老汉直趋金锁，夺过鞭子，仰望长空，挥鞭向天扬去!
震撼长空的“噼啪”鞭声，是艺术家最后“落幅”时的极其丰满的艺术语汇。它寄寓深刻，震撼人心。
鞭声响后，罗网是否会被击破？谁能冲出罗网，谁先冲出罗网？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者还青年？……鞭声引发观众无限感喟与思索……
鞭声，是这部连续剧的句号？不！是删节号。
鞭声，也是问题的提出。答案却不得而知。也许这正是剧作者—经年累月在生活的沙海里淘金的有出息的“哥儿俩”有意在捉弄我们?他们大概是准备在继续“连续”时才予破译。
观完十四集的全剧，冷静下来，回眸一番的时候，在对作品总体成功的印象中，也还有些对作者意图的不解：为什么，枣花从出走又回归呢？当然枣花的出走不同于娜拉的出走，因为规定情境不同，况且枣花身上又有国情与乡情的深重烙印。然而一个人物的出现、行为的发生、发展、结局总都该有足够的根据和铁的逻辑。剧中的枣花出走，由于有三部曲中前两部的充分铺垫、发展，走得是那样有根有据，事在必行；而回归得却欠情理。不论把她写成强者、弱者或认命者，都可以，这是作者的事情；而要看清人物行为结果前的行为逻辑、最终归宿的导因，这可是观众的事情了。当然最后也还应归为作者的事情。还有，香草，这孩子起初给观众的印象是个有朝气、有希望、有时代特点、有逻辑的女青年形象，怎么会在一场误会的爱情风波之后，人物却失之于行为逻辑呢？……假如观众有“枣花花未开，香草草无芳”这样的观感之憾，不知作者将如何有说服力地于现在或将来，打消掉观众（至少是观众之一的我）这种可能属于多余的遗憾之感呢?
这些有关剧本创作的商榷性意见，毫不影响我们有才华的演员。尤其是女主演者吴玉华。她那质朴的演员禀赋，优秀的艺术素质，特别是表演中深入体验的长处，及其形象创造成果，都是扎扎实实、过筋过脉并颇感动观众的。无城乡之别，无南北之分，也不受文化高下之限，枣花姑娘在三部曲中的形象都已深入到了千万观众心中。记得前年在上海，偶于南京西路倘佯，与吴玉华邂逅相遇，分手后店铺里几个热情女店员凑近来打探：“伊是演员？伊是枣花！笃定。” “噫，惨的来来，叫人好难过！看片子格晨光，阿拉禁不住眼泪水流出来哉……”“今朝格吴玉华和电视里厢是两码事体。看不出来，她会变成枣花！嘎好的人啊，嘎苦，嘎惨噢！……”观众的如此评价，该是对演员的何等赞誉。
女演员艺术道路上的一个坎儿
女演员的艺术道路上有个坎儿！这道坎儿，并非女演员所特有，男演员也有，只是对女演员说来坎儿更高些。那就是如何“打掉自美感，走向性格化”。迈不过这道坎儿的，永远会在那儿自我欣赏，很难设演员之身处角色之地、使角色之魂附于己体。迈过了这道坎儿，便会刻画出各种各样性格，创造出形象的美。
在《古船.女人和网》中饰狗剩儿媳妇的杜宁林，属于迈过了那道坎儿的优秀演员，她的人物形象表演创造相当出色。难得的是，在这部戏中，作者将狗剩儿媳妇描写得如此生动丰满，既表现了她的发展、转化、成熟，又使她心灵升华、思想闪光。她以对铜锁说的“我生气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瞒!”那句台词为转机，逐渐从狭小的忌妒心理中拔出，向理解人、同情人、通理明义的心灵美的境界步步升华，直到后来眼界开阔、心怀畅达、思想活跃，竟成为有志扩大生产、将豆腐店扩建为豆乳品厂的“改革者”。她还影响别人，特别是影响和带动了铜锁的转化与上进。其独特的性格色彩，也在这部命运悲剧与性格喜剧的交相辉映和风格有机融会中，很好的发挥了有如添加剂似的作用。
杜宁林创造的狗剩儿媳妇形象，比第二部《辘轳.女人和井》更上了一层楼。许多戏段都见精彩：与铜锁打架一场，行走坐卧都有细部刻画，通过形体造型与不被发觉的外部动作选择，表现了人物的泼辣；在包饺子和让铜锁给枣花送饺子的戏段里，揣度敏锐、思路明晰、感情真切，体现了人物的细心、宽容与同情心；接着在做出第一碗豆浆捧奉给茂源老人时，那做儿媳妇的一片孝心与诚恳的敬重之情，从眼睛、从捧碗的双手、从微微前倾的体态身姿向老人传输……老人“接受”对手的“给予”，便激发出百感交集……
谈到此又回到表演艺术的“交流”问题上来。我发现这部戏中，导演和演员都十分重视了人物之间的交流搭配，所以常能把戏凝结一起，使艺术风格也相当统一。就群体而言，表演艺术方面成绩显著，所有角色无不称职，多数都能给人深刻印象。这部戏确有两大优长，一属剧本，二在演员。
夲文收入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古船.女人和网>一书
[g1]（苏）阿尔布卓夫著，在各国普遍上演的表现老年人感情生活的名剧。
[g2]普希金关于表演艺术的名言。
[g3]表演艺术家金山关于演员创造中体验与体现关系的艺术主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