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也斯 城市笔记 也斯


吕德安作品:向培根致敬

寂静的知识

——吕德安作品展

吕德安是安静的画家。

与这个时代的普遍倾向背道而驰。在我看来,这个时代的艺术是腐败的,它的品格是一种经济品格,迷恋观念(商标?)、积极进取,夸张、喧嚣、枯燥、强势且唯利是图,对意识形态的隐喻成为拜金者的遮羞布。吕德安的作品像久违的秋天,灰色的、消极的,退隐、痕迹、“在任意的表面,涂抹、拉扯、覆盖、涂改”,被时间的赤足践踏着。也是召唤。召唤那些先验者前来他的空白中聚合。吕德安深谙西方现代主义,但是他想画出自己本性中的颜色、时间。这个时间从现在延展到八大山人的时代,从纽约的电梯间连接着福建省的海。他的某些浪卷也许来自马尾岛的黄昏,他在那里的小镇跟着父亲渡过了童年。他的经历相当朴素,早年在福州工艺美术学校学习,画画、写诗。后来去了美国,在南方以北虚度岁月,写下了几首不朽之作,我多么喜欢他那些关于石头的诗!终于不得不去谋生,加入曼哈顿窘迫的街头速写行列,我记得他如何拖着绑在脏兮兮的小型行李拖车上的画架,羞愧地走进地铁。灰的厚度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个忧郁者,并非多愁善感,也没有抑郁症,他热爱生活,热爱它的败笔。上帝的材质使然。我曾看见他独自坐在法拉盛一间廉价公寓的公用厨房的窗前,望着对面墙壁上在暮色中逐渐加深的灰。另一次我们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回来,走进他公寓的老旧电梯,那电梯有个可以窥视楼层的小铁窗,像牢房一样宽大,早已丧失了新技术的派头,门关上后,我望着那些苔藓般的锈和某处斗殴留下的凹痕说,这也是“你看过的”。这并非要标榜某种现代主义的知识,而是,空间的转移令他获得了时间深度,如果眼光无处不在的话。八大山人为何不可以出现在纽约的电梯间里,这部老电梯是善意的,已经在时间中检验过,就像那些大地上的无德之物。吕德安的艺术精神来自他的中国家乡,他只是将水墨换成了油彩。他试图用油彩处理意境,他不仅仅止于形式的抽象,他的灰另有含义,只是我们不能从通常的主题来知解。只有时间会令你看到它。

因此,吕德安的作品在我们时代不入流,呆在冷清的一角,如他山上的石头,因为耐看而必被忽略。我在他的画室看了很久。他也抽着烟,再一次看他的画,他的那些灰肚子的有条纹的猫。这是一种“寂静的知识”,而只有穿越喧嚣的寂静才是寂静。是的,还可以再灰一点,但是怎么灰,这不是关乎刷子的厚薄,而关乎虚无的深度或者某种日蚀。

“风转向角落,如一场空空的膜拜。”

“这个诗人其实更想自己是一个画家。” (吕德安)

不,他是一位诗人。

2014年6月8日星期日

怀念也斯

去年秋天在香港大学,我应邀演讲。也斯先生也来,戴着鸭舌帽,围着一块灰色围巾。他的到来令我感激而不安,他要坐地铁,从这趟转到那趟。我听说他患了癌症。我讲完,他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了些鼓励的话,临了又把一本诗集送给我。我觉得他递书给我的时候,并不很自信,害羞似的。

也斯是我认识的很少的几位可以称为长者的人。20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国,在荷兰的莱顿参加一个会议,也斯也是与会者之一。我们住在一家老旧的私人小旅馆里,用早餐时我第一次见到他,坐在玻璃窗前,光线令他朝着我的这一面有点暗淡,温暖而又有点孤傲。我们交谈了几句。我觉得这位长者与往昔我认识的那些长者很不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在他身上。一介书生,这个词在我心里晃了一下,我只在古书里看过。青年时代,我其实是个没有老师的人。老师们都不敢教了,说谎,那就是长者。我习惯吼叫的长者,教训的长者,也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告密,我年轻时很害怕长辈。因为一整个时代都普遍地做大不尊,我也习惯唯我独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羊角面包,令我很压抑。我第一次出国,慌慌张张,害怕,不知所措,强作镇静。我想,我也许给他无礼的印象。我一直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告别时,他送给我一本诗集。这是一个优雅而从容的人,虽然教育如此,但我还是知道什么是优雅,少年时期,我家隔壁邻居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右派,他的小书房总是开着窗子,我看见他老坐在桌子前,用一台英文打字机打字。1967年抄家的时候,我看见那副眼镜跌碎了。也斯令我想到他。

  我翻开他的诗集,繁体字。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位用繁体字写诗的诗人。我一直以为繁体字只是写古诗才用的。那个秋天我第一次出国,飞机被暴风雨和闪电阻隔在天空,我的班机被迫在巴黎降落,住了一晚,次日才到达荷兰。那个秋天有许多闪电掠过我的生命,也斯是一道,他用繁体字写白话诗。一道闪电。我没怎么看他送我的诗集。我对香港有偏见,我怀疑那地方能写出什么诗来,我记得那本诗集写到食物:

“怎样去认识一条河?
从厚厚的历史书、从明信片
还是从炉上锅里的香味?
鱼鲜里有深海寒冷的智慧……

他的诗里有一种上世纪三十年代延续下来的口气。闻一多或者穆旦的?这口气在大海那边没有中断。大陆上已经没有一首诗写这玩意,吃有那么重要吗?他们都写广场,用宏声韵。我算是少数意识到生活世界的诗人,我写了《尚义街6号》,但我还没有写到食物。20年后再次见到他,老了,矮了许多,脸上布满老人斑。当年他轮廓分明,眼神清澈,站在莱顿秋天的老树下,围巾飘起一角。

再次送我诗集。

这次我看了,很感动,很喜欢。他写得那么好,比他同辈的许多诗人都好,他的好不仅仅局限于香港。我内疚没有读他,隔得那么远,两次有缘见面。我们本该一见如故。

这种好:

七月里高罗岱驾着摩托车
从巴黎出发南下
七月里高罗岱来到沙可慈
决定留在这个地方
八月里他找到一所美丽
但有点歪斜的老房子
九月里他开始去填补二楼
地板上的大洞
十月里他更换所有的水管
十一月他弄好一个
悬空的卧室
十二月天气开始转冷
要是没有御寒的衣服
怎过得完这一年?

一月里高罗岱修理铁锹
二月里高罗岱举脚踏耜
把土地耕松
三月里播种西红柿
还有马铃薯
一位姑娘手执箩筐在隔邻
田间小径徐徐前行
春天日子渐渐长了
两旁柔软的叶子逐渐绿了
是甚么鸟儿在叫
空气里好像有点甚么
七月的蟋蟀在野外
八月在屋子里九月在门窗上
十月的蟋蟀
叫到了床底下

一月的山头戴了雪的帽子
高罗岱补好了屋顶的疵漏
高罗岱有一床暖和的被窝
二月里高罗岱从摩洛哥带回来
挂毡和彩灯
自己造了灯罩
吕德安,也斯 城市笔记 也斯
三月弄好了管用的浴室
四月里田里的菜长出小花
五月里蚱蜢在绿叶间跳跃
蝉在枝头起劲地叫
高罗岱修好了结他的弦线
弹起彼德西嘉和活地居菲
七月里高罗岱参与了
村中的节庆
七月里高罗岱用他的老结他
弹出许多老歌
七月里高罗岱用他的老结他
弹出许多老歌

《七月》

这种好不需多说。我想打个电话给他,和他说说。自然会想到诗经。还是诗经。这是哪一年的七月?1966年的,他在写高罗岱,我在看大字报。无论如何,对于我,这个永恒的七月又回来了,这就是普遍的诗歌,不朽的诗歌。

“风筝都已落下
离开我们走快捷方式的友人
远远地在山头消失了
草中不知有没有蛇
走过病树,不必以为前路都是一样
我们依旧张大眼睛观看
前面偶然升起一群新的蜻蜓”

也斯《半途》

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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