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荣1974年生,昭阳区凤凰中学教师。出版有诗集《风大别穿裙子》。
幸福的形状
那年冬天,阿猪记得,阿猪和母亲一起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从他们从前的村子来到这个叫林庄的村子,快过年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当时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阿猪的手被母亲的手紧紧的牵着,小而冰凉的手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大手里面,他趔趄地往前走。
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脚下是泥泞的积水。阿猪穿着破旧的棉衣和一双张了口的布鞋。他们要去找一个叫稻谷的男人,那个人已经32岁了,好像是家庭条件不好,一直没娶上媳妇。据媒婆说,那个稻谷很憨厚老实的,只会用劳动力,不会耍花花肠子。阿猪的父亲,在母亲怀着阿猪才几个月的时候就病死了。当时只是小小的感冒,可是没引起注意,后来发展到伤寒,父亲死的那年,正遇上旱灾,地里的洋芋和玉米几乎没有收成。
阿猪的母亲生他的那天,家里只有少得可怜的玉米面。母亲躺在又破又旧的床上,临产的疼痛加上想到阿猪父亲的早死,她开始大哭。
阿猪的母亲在少女时代,也是村里的一朵鲜花,生得水灵灵的,也有过梦想,比如说漂亮的花衣裳,美丽的嫁妆,嫁个好人家过上有米有肉的日子,或者能看上电视。可是天不遂人愿,她只好在一个个美好的夜晚数数星星罢了。阿猪的父亲死了以后,极度的悲伤使她变得蓬头垢面,忧郁的脸色像蓝色的天空。村里人迷信,认为她是克夫相,也没有人敢娶她。
阿猪长到6岁时,经媒婆介绍,那个叫稻谷的人让他们搬过去一起过。阿猪和母亲过去以后,稻谷待他们不错。他起早贪黑到城里去打零工,养活他们母子,有好吃的总是留给他们母子,再穷也要给他们买上一两件新衣裳。
可是,阿猪母亲的忧郁却没有减轻,阿猪常常听见母亲的哭声在夜里回荡。终于有一天,她不再记得回家的路。
那时他上小学一年级,放学回家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母亲。阿猪向稻谷要母亲,稻谷说,你妈出远门打工挣钱供你上学,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你找到工作你妈就回来享你的福,你再在城里娶个媳妇,安个家,嘿,你妈那才开心呢!阿猪就一天天的长大,稻谷却一天天的衰老下去了,两个人相依为命。
年幼的阿猪在稻谷的关爱下度过了他纯真的童年。他常常和伙伴们去山里砍柴,刨土豆,采野果吃,在水里摸鱼,捉螃蟹和虾,玩打仗的游戏,只是在有月亮的寂静的夜晚,他会特别想念自己的母亲,他猜想她一定也在思念着他,她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穿着漂亮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带来可口的糖果和漂亮玩具,并且用她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六年过去了,阿猪没有再见到自己的母亲,他开始明白些什么,可是他依然相信母亲不会抛弃他,她的手曾经是那样的温暖。
上到初一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稻谷的手被打猪草的机器打伤了,两个指头掉了下来,鲜血滴落到地上。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天空是一种忧郁的蓝。阿猪抱住稻谷哭着,那年他12岁,他眼色忧郁,灾祸带给他对生活的恐惧和担忧。稻谷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了,他们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苦难使阿猪变得沉默,阿猪也一天天的变得孤僻起来。他学会了逃学,在教室里和老师斗嘴,和同学打架。有一次,他逃学在操场上玩,正是春天,校园里的樱花开得很灿烂,阿猪就看着那些樱花,想着他的母亲,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饱了。
他的班主任老师,小林老师,一个美丽善良的女教师,走了过来,看到他。她说,同学们都在上课呢,你怎么不去上课?
他双手吊在栏杆上,目光呆滞,脸晒得黑黑的,一言不发。
老师再问。他说,我饿。
小林老师说,你没吃饭吗?
他点点头。
小林老师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
为什么?
他说,没吃的。
你家很远吗?
是。
那你平日吃什么?
他想到了稻谷。他说,我爹没钱了。
你妈妈呢?
他说,没有。
死了?
走了。
多久?
六年。
你想她吗?
他点头。
小林老师带他到小卖部,买面包给他。她伸出手,摸他的头发。他想起母亲温暖的手,眼泪流了下来。
小林老师知道了他的身世,刚好学校要实施帮扶贫困学生的政策,很多老师都各自找一个帮扶对象,填表,写档案,以后那个老师就要在生活、学习和思想方面关心这个学生。政策搞得轰轰烈烈的,每个老师都成了救世的菩萨。校长放出话说,你们找一个非常典型的给我,我来资助他。小林老师就报了阿猪的情况,校长说,马上给我喊来。阿猪来了,穿得破破烂烂的,校长当场拿出50元钱给他,还说你有困难就来找我,我负责你的费用,又摸了摸他的头。阿猪再次想到母亲温暖的大手。校长又说,给我做干儿子吧!
阿猪成了校长的干儿子的消息传开来,同学们对他可敬畏了。小林老师还有其他班的老师都争着给他钱。他用这些钱买了新牛仔裤和糖果,买了漂亮的书包和笔记本,在学校里走的时候,有很多人跟着他,可神气了!有的老师管不下纪律来,同学就叫,阿猪,搬你干爹来管管。在校会上,校长说,我们就是要帮助有困难的学生,使他们能顺利完成学业。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阵风过后,有一天,校长把小林老师叫去问,你们班那个学生是不是从来没交过钱?小林老师说是。校长生气地说,学校这么困难,人人都像他,这学校还办不办?你叫他走人。
阿猪被赶出了学校。
阿猪被赶出学校以后,还是天天到学校里来,还穿着那条牛仔裤,最后保卫不让他进校门了,稻谷也来替他求过情,可是没用。
他最后一次去学校,站在大门口,眼巴巴的往里看。放学后,小林老师出来时看见他,心里很难过,就说你回去吧,我帮你找找看,有活干我叫人通知你,他点点头。一会儿校长出来了,开着车。阿猪很激动,他要走了,有可能不会再到学校来,他觉得他应该和校长说点什么,生怕校长看不见他,慌张的站到路中央,挥动着小手。校长把喇叭声弄得非常大,铁青着脸。见他不让,伸出头骂道,有病啊你,找死啊!死字还没出口,他吓得退到一边。校长骂骂咧咧开车走了,卷起很高的灰尘。
阿猪出去以后,去了很多打工的地方。因为年纪小,没有人要他,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工地,帮人挑灰浆。
工地上还有个小姑娘,会拿他寻开心,逗他说,你要挣到钱我就给你做媳妇,他说,好啊。常常给她买上一杯冰水什么的,他感到幸福极了。两年以后,他买了自行车,还带小姑娘去兜兜风。小姑娘问,你什么时候有钱娶我啊?他说,快了。他想到稻谷和娘,他想要有个家,把他们都接来住,养活他们,还要娶媳妇儿呢,他偷偷地笑了。那天下午他干劲特别足,挑起灰浆来脚下生风,爬到第六层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景象:他戴着大红花,手里挽着他的新娘,他的妈妈坐在前面,她还是那么年轻,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还有稻谷,他也穿着新衣服,容光焕发,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他听见有人在说,叫啊,叫啊,快叫妈。他就张开了嘴,长长地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他听见稻谷憨厚爽朗的笑声,笑声一直在天地间回荡……
阿猪的尸体被人们抬回去的时候,稻谷已经做好饭等着他。昏暗的灯光下摆着一碗煮好的青菜,一碗炒好的豆腐,还有一碗飘着香味的老腊肉。由于他是在外面摔死的,按照习俗不能抬回家里,稻谷拖着佝偻的身子出来,生活的折磨使他发不出声来,他没有了眼泪,残疾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去摸阿猪的脸,稻谷看见阿猪的脸上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他这才看到幸福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