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红楼红豆曲:思念是一种染痛的美
今年是曹雪芹诞辰300周年,从“三八妇女节”开始,“醉中国·醉艺述”栏目将系列连载《红楼梦》中的曲目赏析与人物分析,通过这些熟悉的红楼梦曲,通过这些可亲的红楼人物,遥念300年前诞生的伟大作家曹雪芹。妇女节即将来临,让我们首先从《红楼梦》中最富有现代女性精神的一个人物——王熙凤开始这个系列的讲述。
曹雪芹-黄胄(绘)
【醉艺述】第九期·曹雪芹诞辰300周年纪念
红楼梦曲品红楼(一)王熙凤:聪明不等于智慧
王熙凤-鲁金林(绘)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 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 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 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 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世,终难定!
· 女性性格
《聪明累》是在太虚幻境中演唱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一王熙凤的命运之曲。
王熙凤,是一个有着男性气概的女子。她的干练、智谋,许多男人也比不上,而她的豪迈、爽健,也让她在娇滴滴的脂粉丛中显得格外出类拔萃。作为在当时社会中属于从属地位的女性角色,她却天生是各个场合里的主角。
这就牵扯到女性性格和处世态度的问题了。在女性群体处于绝对弱势的传统社会、以及女性竞争群体依然处于相对弱势的当今社会中,女人,该如何自处?
女性对社会规则的应对,大致有三种分类。一是服从社会规则,迎合体制需求,将自己塑造为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形象。这样活得最安全、最顺利。比如薛宝钗,即是如此。她得到了所有人的交口称赞,面面俱到,无一遗漏。而唯一遗失了的,是自己的真性。
第二种类型是自怨自艾,不愿妥协又无力改变,唯有自苦。心越是清醒自知,身越是难容于世,此中代表人物就是林黛玉。她的不合时宜注定寂寞,而她的柔弱无力又注定悲苦。
第三类女性就如同王熙凤。不甘消沉,努力改变命运,不容践踏,充分运用才华,不低眉顺眼,不委曲求全。相对于传统社会中绝大多数要么迎合规矩、要么自苦度日的两类女性,王熙凤所代表的人物个性显然更积极,更充满生命力,也更具有现代意识。这也是凤姐在今天的读者里拥有大量支持者的原因。这种女性在历史上凤毛麟角,极为难能可贵,因此,无论她们的结果是好是坏,都值得我们拍案称赞,值得给予敬重和珍惜。
优秀的人,就是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人,而优秀的女性,又往往是兼具了部分男性性格的人。这样的女性,有决断,有气魄,有心胸,有理性,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女子容易沾染的小气、任性、矫情、娇气等弱点。
但是,优秀的女性至此,还远远不够,还欠缺一些最为关键的灵魂。
女性的灵魂魅力,包括智慧,善良,与温柔。
所以凤姐虽是个不凡的女子,却还算不上是优秀的女性。她的一些命中所缺,限制了她走向真正优秀的境界。下面我们逐一来分说。
· 命中所缺
凤姐是女中豪,却非女中杰,正是这一点偏差,使她只限于豪气冲天地努力改变命运,而无法突破性格中的桎梏,成为真正掌握命运的英杰。正是她所不懂的一些道理,使她的聪明也要成为负累,聪明累,累出悲剧。
因为她的聪明只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一步之差,失之千里。
同是管理型女性,若论“智慧”与“聪明”,我们可以用武则天与王熙凤来作对比。她们两人,一个是帝国的实际统治者,一个是家族的实际掌权者,都具备出挑的办事能力、察人识事的敏感度以及光彩照人的身姿,在行动力、谋略心以及个人气场上,王熙凤都不输于武则天,而且相比之下,在同等年龄时,少女时代的武则天,一切基础还远远比不上凤姐——十几岁的王熙凤已经开始管家,武则天却还是后宫里朝不保夕的小小才人。但为何后来在人生的境界上,武则天要比王熙凤高出那么多?这里说的人生境界,不是指实际的社会地位(那当然不具备可比性),而是指思想水准、做事风度、胸怀品格。为何武则天再怎样离经叛道、施展铁腕,也能够功大于过,甚至还倍受肯定,而王熙凤小心算计、巧谋机关,却落得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因为武则天在不断地努力学习、提升自己后宫竞争力的时候,王熙凤只满足于手不能书、偷懒地叫会写字的宝玉来给她记私帐;武则天身为统治者时,在为广开言路、了解民生而苦心创设匦检制度的时候,王熙凤作为把权者,只一心瞒天过海、掩人耳目地包揽诉讼、中饱私囊;武则天拼命揽权,但她明白权力把持者有责任要使国泰民安,王熙凤热衷弄权,却不了解权力的最终保障来自于全体家族的兴盛,一己所得再多也不过是无根花絮,树倒即人财两散。水涨则船高,不顾家国的水,个体的船就会随时倾覆。
所以凤姐虽有机心和手腕,却还是站在一己之私的小角落里占着公家便宜,既无管理者应有的全盘规划的见识,也无成功者必备的终身学习的意识。
在大观园中,凤姐为人,比宝钗热情,比黛玉积极,这是她可爱的地方;但因为性格里不知收敛的贪婪、残忍、狠辣,又令人可恨。
权力,使人性共有的一些弱点在凤姐身上被毫无节制地放大。虽然其他人内心里也会有贪婪、残忍、狠辣的因素,但权不在手,也许终身没有条件和机会被呈上明面、被滋生出来。
而王熙凤之所以醉心于弄权,说到底,是出于她生命里的空虚,权力的摆弄成为她自我实现的唯一手段,是最能满足快感的手段。
是的,空虚。对于一个衣食无忧、婚姻无趣、没有教育又没有信仰的贵族女子来说,生命里的空虚无法避免。凤姐面临的,正是空虚,还不是寂寞——书香后代的李纨可能是寂寞的,曲高和寡的妙玉可能是寂寞的,而凤姐,还不懂得寂寞,她只有整日的空虚要靠忙碌不停和心计迭出来填充。
但是,凤姐身上所缺少的文化修养、理性认知,又使她要从一个权力掌控者最终沦陷为一个被权力掌控者。随权力而来的快感成为了她的主人,权力于她就像是毒品,是生活里唯一快乐的来源,而且瘾头越来越大,终身不戒。
可矛盾的是,她的把权方式又注定缺乏长力。还是由于她在这个位置上所致命欠缺的文化视野,导致她终将在权力的巅峰上狠狠摔落。她所裹挟的权力越大,搅起的风波也就越汹涌,乃至最后一切崩溃。
文不继力、德不载物,王熙凤既缺少感性的公心道义,又缺少理性的战略规划。
这就注定她的事业要输了。虽然,权力如鸦片给过她幸福的幻象,但是所有毒品,都会在人习惯了它之后,再狠狠地抽身而退。更何况,凤姐还缺少一样女性的终极武器——温柔。这就预示着,她的婚姻也要输了。不懂得温柔,与她越近的人,往往越要远离。
所以,王熙凤在不可一世的辉煌背后,有着太多的弱点,太容易导致崩塌。
· 母女双钗
王熙凤唯一一次没有进行锱铢必较、不留余地的算计,就表现在对刘姥姥的仁至义尽上。虽然她善待刘姥姥,也有做给贾母和王夫人看的意味,但无论如何,王熙凤没有给这个乡下老人丝毫刻薄,而是让刘姥姥一家得到了雪中送炭的莫大天助。所以,她的偶结善缘,便成就了女儿巧姐后来的“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金陵十二钗”的构成看起来不太合理,王熙凤与巧姐母女二人居然同时入榜,两代人被排到一个榜单里同等对待,而描写巧姐的笔墨实在少之又少,这不禁令人疑惑:把稚龄的巧姐也看作十二钗之一,有必要吗?
曹雪芹这样的安排,不仅推陈出新,而且很有必要。巧姐作为晚辈人,她是风华正茂的那些女子的延续,是当所有活跃于青春的女孩子们都各自散去后,承接薄命女子薄命身的又一个红颜。从大处看,她代表着天下女性一代又一代不能摆脱的重复悲苦;从小处看,她是王熙凤德行的延展,从生命降临到命运轨迹,都由凤姐而来。
王熙凤曾把病中的女儿抱到刘姥姥面前,不嫌弃地请这个农村老太太为贾府千金取名字。深受王熙凤照顾的刘姥姥,就为这公府女童起了“巧儿”的名字,从这一刻起,她们命运的纽带就紧紧绑系在一起了。贾府落难后,巧姐被“狠舅奸兄”卖到烟花巷,刘姥姥为报王熙凤和贾府的恩德,将巧姐救出,带回家许配给自己的孙子板儿为妻。虽然乡舍清苦,却能远离风波。这是“金陵十二钗”中最小的一位女孩子,最终的宿命。
王熙凤一生,环绕在她周围的人,与她斗智斗勇,几乎都是用心不纯:丈夫贾琏对她没多少真情,与她关系暧昧的贾蓉也不是良善之辈,对她垂涎三尺的贾瑞更是猥琐不堪。唯有这个来自民间最底端、思想见识最朴素的老太太,却懂得投桃报李,给了她生命后代最后的温暖。而一切善因,只是源于她当初并不那么真正用心的施予。
巧姐悲剧里的好运,与甄士隐家的丫鬟娇杏因一次无意回眸而嫁给了贾雨村、被扶为正室的好运气还有着本质不同。娇杏是依靠纯粹的“侥幸”,这从名字的谐音上就能看出来;而巧姐的命运却是曹雪芹在整体阴霾的大悲剧里,特意给世人留下的一点阳光和希望。让人们看到,还有广大的普通百姓,虽然他们生活得卑微而艰难,虽然他们在历史上沉默而无声,但是他们却可能保存着我们民族最多的良知、最大的善意,他们是民族最有力的传承者。
就像鲁迅写小说《药》的时候,原本设定的结局,是愚昧无知的华家和革命者夏家的两座坟都在清明时节冷冷萧瑟着。但是《新青年》的编辑看过初稿后就建议,应该让读者感觉到这个社会不是那么地绝望到底,纵使在黑暗里,也还有值得期待的一些希望。所以鲁迅就把结尾改为:革命者夏瑜的坟上摆着红白相间的花环。
这一笔小小的画龙点睛,令文章的整体气脉截然不同。那无名花环,是崇敬革命烈士的人民在祭奠、在感激这个为民族命运而献出了年轻生命的人,是革命自有后来人的无限蓬勃力量在延续、在继承这艰苦但不灭的理想事业。那代表着精神火种的花环正因为来自无名,所以更可以是来自千千万万人。虽然这花环的力道很小很小,就像刘姥姥的力量很弱很弱,但是曹雪芹不忍用彻底的悲剧完全否定这个社会,他还是在肯定、在期待,有一些善良的种子,就播撒在山河大地上。
所以巧姐的“榜上有名”,不是为了单薄地描述她,而是为了感谢刘姥姥这样的朴实民众,为了肯定王熙凤曾经不计较的慷慨之举。
· 性格悲剧
说完巧姐的悲中含喜,再来看看凤姐的喜极而悲。
我们前面说了,王熙凤是一个有着男性气概的女子。其实在金陵十二钗里,有三位女子都具有男性化的性格,就是王熙凤、史湘云和贾探春,只不过她们三人男性化的性格特质各有不同,也就表现出不同的作风:
湘云拥有的,是男子气概中的坦荡率直和不拘小节,她爱女扮男装、她能大快朵颐、她曾说过那句著名的“是真名士自风流”,所以湘云男性化的是心胸,光明磊落,大大咧咧;
而探春怀有的,是一种须眉风骨般的思考力和责任感,在代管大观园时探春就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所以她男性化的是思维,犀利严明,志向高远;
而凤姐具有的,是阳刚性格中的掌控欲和占有欲,她男性化的是脾气,于是造成了她霸气外露、强势逼人的性格。
王熙凤缺少学识,所以欠缺战略眼光;缺少善良,所以欠缺人性关怀;更缺少温柔,所以欠缺一点可爱。
因此,王熙凤的悲剧不仅仅是封建时代引起的悲剧,不仅仅是家族覆灭带来的悲剧,而是源于她自身的性格悲剧。换在任何时候,缺少绕指柔的百炼钢,早晚都要折断在自己的锋芒毕露、只进不退上。
如此性格,越是强势,越是容易失势。强势只能带来屈服,带不来心服;只能换来高位,换不来高明。
所以这首歌唱王熙凤命运的《聪明累》中,曹雪芹又是赞赏、又是嘲讽、又是不无惋惜地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机关万万不能算尽。再聪明能干的人,也要想着给其他人留下一条活路,而不能妄想着事事包揽、好处尽占。越是在“聪明”上下尽功夫,就离“智慧”越是远。
“机关算尽太聪明”算尽,就是不留余地,只是小聪明,而人生的大智慧,正是通达。
所以王熙凤的悲剧,与宝钗、黛玉、香菱、迎春等薄命女子不同,她的悲剧里有一点“活该”的意味。但是,自作自受,这样的结局倒也没有什么可抱屈的,自己的所做自己来承担,既有当日之行,就该今日之命。人生就如同是一场博弈,无怨无悔,敢作敢当。
所以凤姐虽去,我们依旧为她击掌送行。只为,曾经有一个女子,虽然错了,却依然精彩。
作者介绍:
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副秘书长,“子曰师说”微信号、“学习经典”微信号创始人。青年文化学者。独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国艺解说者。
二、红豆曲:思念是一种染痛的美 《红豆曲》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药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各自寂寞
贾宝玉-鲁金林(绘)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中,宝玉受邀参加一场友人的饮宴,同桌人有蒋玉菡、薛蟠、冯紫英、云儿等人,席间,心性高雅的宝玉认为滥饮无趣,提议行新令,于是他首先示范,在酒令中,唱了一支即兴填词的曲子,便是这首《红豆曲》。他敏捷的才思、漂亮的行文,引来大家齐声喝彩。所以这首《红豆曲》,原本只是宝玉在欢宴上信口吟唱的小调,是一首游戏之作; 但他却在这份无意中唱出了隐藏的心声 、也在顺手间写出了未来的命运,如同,他在不经心的游戏里就展露出了高于旁人、光芒四射的才华。
这支小曲既然只是宝玉完成行酒令的一部分,便没有什么正式题目,而1987年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插曲却为它提炼出了“红豆曲”的歌名,直接点出了相思的主题,进一步明确了宝玉的表达。可见,在那场笑语欢声的饮宴之上,相思,却是萦绕在宝玉心底里,挥之不去的情愫。
歌曲被概括出“红豆曲”的名字,是因为开篇便是一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其后的每一句也都是围绕着由这血泪凝成的红豆而细数着相思,呕心沥血,相思刻骨。这是一首相思曲,以红豆指代相思,既有所指,又显含蓄。
相思的本质,就是由浓情化出了牵念,又由距离引出了伤怀。是圆不了的情缘、续不全的故事,是这种爱而不见,才促成了相思的发生。说相思、道相思,两地相思,相思相望,却无法相亲。“思”这个字,就是在心上耕田,一笔一笔 、一下一下,把往日两人经历的点滴都深植在心里,又把心里的回忆再 刨出来一遍遍翻搅得不得安宁,让心田都是无法 愈合的伤。
相思,就是一种各自寂寞的伤。就像纳兰词里写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两处销魂、两地望穿秋水的寂寞。所以宝玉唱出的,是天下相思,也是自我写照:
哪怕是“玉粒金莼”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如鲠在喉的是那放不下、忘不了的思愁;哪怕是“菱花镜里”照出的珠环翠绕也只是憔悴面孔、瘦削身躯,衣带渐宽的是那扯不断、停不了的牵念。这就是歌里唱的“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哪怕是身处在《红豆曲》所唱的奢华生活里, 对于身处思念中的人来说,无论生活的质量好坏,生命的质地都是寂寞。 两人各自寂寞的痛,拼成一道完整的伤,那伤的名字,就叫做相思。
(二)对面相思
冯紫英-鲁金林(绘)
歌曲名叫“红豆曲”,是因为红豆代表相思,而这个概念又是通过王维的一首五言诗《相思》深入人心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所以红豆又名“相思子”;王维在他的诗尾寄诉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说,愿我思念的人啊,也能多采一些这代表着相思的红豆,以此记起我的思念,以此不忘彼此的惦念。
王维这样的寄望于对方,是在相别中还尚存着相聚的希望;而宝玉在他的歌曲开篇就唱,“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血泪不尽、红豆独抛,这是一种思到无望的悲剧意识牢牢占据着心间。
红豆,就如同是相思泪滴在心口凝成的朱砂。心头的红豆愈艳,愈衬出身边无可奈何的荒凉。
只是不免要令人疑惑,唱《红豆曲》时的宝玉,正与黛玉同住在大观园里、朝夕相见,而年少时的两个人,更是同寝同食、如影随形,那么此时未曾面临诀别与思苦的宝玉,又何以作相思之音呢?
——虽然尚未经久不见,但是爱情,就是这样一种时时刻刻的牵挂,即使是面对面,也还是觉得不够亲近,恨不得把对方揉入自己心怀里,才能放下牵肠挂肚。所以有陕北民歌就火辣辣地唱道:“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可见,爱到了骨子里,无论是天家公子、还是农家妹子,都是一样地放不下。有一种红豆,遍植海内与天涯,同种在有情人血泪缠绵的甜蜜伤口里。所以,渗到骨子里的相思,是不必靠距离才能发起的。
在《红楼梦》的描写中,宝玉对红色有一种特别的偏爱。他在大观园中居住的院落叫做“怡红院”、他在海棠诗社里的别号叫做“怡红公子”、他平日爱穿戴红色的衣饰, 他唱的这首《红豆曲》,大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生命色调,注定要用杜鹃啼血般的浓烈相思浸染生命。
而黛玉在前世是灵河岸旁的一棵绛珠仙草,绛色就是红色,那仙草上的一抹绛色、一颗红珠,如何不像是一粒相思的红豆?宝玉初见黛玉就觉得眼热面熟、似有前缘,殊不知,绛珠仙子下凡为黛玉追随宝玉而来,也正是那相思红豆随之落入凡尘、落入了宝玉的眼内心间。
宝玉对红色的记忆,似乎正是源于前尘往事中、他作为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日日为绛珠仙草浇灌雨露时,印在灵魂里的记忆。从那时起,这一抹绛红的色泽便成为了他天天悬心的牵挂,要关心、要照拂,从前世到今生。
所以宝玉开口就唱《红豆曲》一诉思念也并不为奇,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幽幽潜藏在心怀深处的思念,不是从这一世对林黛玉开始的,而是从上一世对绛珠仙草开始的。这份相思,早随着他曾经每天给绛珠草浇灌雨露的行为而化为了一种习惯,习惯地去念起某一个需要他牵肠挂肚的红色身影。
思念已成为了一种习惯,时时在心。于是我们看到,就算宝玉在一大群姐妹的聚会中,也总是悄悄关注着黛玉的心情和身体;而宝玉在友人推杯换盏的欢宴上,也总是有一种寂寞的调子缭绕心怀,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思念,就是一道甜蜜的忧伤,即使痛也忍不住频频地要去触碰,于是这伤口总是不能痊愈,令人总在思念,便总在寂寞里沉吟。
(三)似谶似真
蒋玉菡-鲁金林(绘)
唱《红豆曲》时的宝玉,即使再婉转深情,也还是唱过就罢、继续游乐,他万万不会想到,这一首命中注定不简单的《红豆曲》,并非是他此刻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泛泛之作, 终有一日,这曲子 要成为他自己的诗谶,成为他命运的预示。
——歌里唱“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这样花满春光的景色,正是林黛玉写《桃花行》的时节。在《桃花行》里,黛玉写过“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那时节正桃之夭夭,人也正是灼灼好颜色,生活似乎在朝着一个粉红色的梦进发。然而,就像黛玉所住的潇湘馆曾经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幽美,让宝玉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午后的闲散时光,有朝一日却要萧索成宝玉独自来时、伊人不在的“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而宝玉记忆中,那个会在春柳春花的画楼中写花歌花、葬花吟花的女子,也终将有一日要沦落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 思而不见。 ——歌里又唱,“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曾经,在一个淅淅沥沥飘着秋雨的夜晚,宝玉不放心黛玉,临睡前也要再去探视一回。进入潇湘馆,他刚好就读着了黛玉初初制成的一首《秋窗风雨夕》,那掬着一捧秋意的句子,让宝玉顿感冷艳惊人,只看一遍就当即背熟了。那时,黛玉亲手递上了一盏小灯伴随宝玉回到怡红院安寝,昏黄的光晕在雨里暖着他进入梦乡。可是这份温馨的风雨黄昏后、纱窗茜影下,却会成为日后他最是睡不稳的由头, 回忆太暖,现世太冷,思而不寐。
——在年年的春回中对伊人思而不见,在回回的风雨里独自思而不寐,“忘不了新愁与旧愁”,于是歌里又唱“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这是在讲彻夜难眠、辗转悱恻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愁思。《红豆曲》虽只是短短一支小调,然而宝玉用生命唱出的思念,却将是让他等尽一生也再盼不到那希望里的天明、再等不回那爱情中的晴朗。
——所以,这思愁“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遮不住的青山,是遮不住的想念。青山的永恒、绿水的长流,反衬出了人情世事的无常,所以古往今来的人们在誓言里总是要以山水为誓,会说“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会说“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会说海枯石烂、海誓山盟。 山水的永恒力量,给了人追求天荒地老 的期待。然而,最深的一种绝望也是由山水萌发的,那就是看着世间依旧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奈何身边伊人渺渺、誓已随风。
长久的绝望,会让人从最初“抽刀断水水更流”的痛不欲生,渐渐深化为“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的静默无声。宝玉的最后出家,就是在那份大平和里祭奠着他曾经的大波澜,那是经过了痛彻心扉,终于把思念、苦寂都化为了无可奈何的一种生活方式。在那长长的、静水流深的沉默中,思念不再于表面上波涛汹涌,而成为了平和里的深刻, 思而不说,思而不作。
从思而不见、思而不寐,到思而不忘、思而不食,至 思而不说、思而不作,《红豆曲》以 诗谶形式的预言,唱尽了宝玉未来一生的思而不可为。
(四)亦痛亦美
薛蟠-鲁金林(绘)
相思是一种染痛的美。——但如果思念里只有痛,那么思念就不会获得历代诗词文赋如此多的咏叹,就不会让代代的人都无可避免地陷入其中又享受其中。 相思本苦,然而是向善的爱,把这种苦演绎成了妙不可言,使之成为在爱情中所占分量极重的 一种美学意象。
这一颗殷红如血的相思豆,在距离遥遥的苍白荒凉中,虽是分外凄楚苦寂,却又分外美丽深沉。一切的感情,如果没有苦乐的对照在其中,那么也就不够深刻;一切的事物,如果没有冷热的对应表现,那么也就不够丰满。这就是: 想要达到美,需要体会的痛;又是体会痛的过程里,同时收获的美。
就像《红楼梦》中总在展现的一种冷热对照的、用颜色对比来表达出的生命观感——在书里有几次都点出了 “白雪红梅式”的美学意象:一次是薛宝琴雪中玉立于大观园里,大雪银砌四面,红梅点缀其后,贾母赞叹着一定要画下此景;一次是雪日纵酒,宝玉向妙玉讨得一束红梅,姐妹们赏看红梅,在香寒中写红梅花诗;
再一次,就是最终已然剃度出家的宝玉,在雪地里披着大红斗篷向贾政遥遥叩首,叩别他的父亲和以往的红尘生命。
这三次“白雪红梅式”的美学意象,一回是欣赏美,一回是寻找美,一回是告别了美。红与白象征着热烈与清冷的冲撞,正是热闹与荒凉的最大对照。
而相思,就如同是惨白的距离中那殷殷一点的红梅盛放,以热情点燃着漫长苦寂的等待岁月。这份美的意象让我们看到:
红梅独放寒雪中,如此痛苦,又如此美丽;
相思绽放孤独中,如此痛楚,又如此美好。
以苦为乐,正是因为情思里有了“美”的参与,才使简单的男女情欲上升为了 华丽深刻的高层次情感。人的理性与感性,分别控制着情理与情绪这两个方面:
情理控制得当,就会让人散发出理智的光芒;
情绪控制合度,就会绽放出情感的美好。
相思这份痛,本可以让人发疯发狂、成魔成灰,但如果能够以善意之心、理智之心、艺术之心,对待好这种痛楚的感觉,就会转化为值得守护的 爱情了。
宝玉、黛玉的以诗寄相思、以曲唱相思,就是在用美的智慧和艺术,守护、升华他们的爱情。 而诗的格调,往往正反映着人的格调,这一点从宝玉唱《红豆曲》时,与他同桌那几人的诗句里就可以看出:冯紫英率性无华、蒋玉菡细弱敏感、薛蟠低级趣味、云儿轻浮却又矛盾。由此看来, 宝玉脱口便出的痴而深情,也正是他的生命格调。
而黛玉的生命格调与宝玉无疑是能够产生共振的,黛玉正是一个以诗为魂、以美为体、以情为追寻、以思为宿命的女子。所以这首《红豆曲》,不仅是宝玉的诗歌,也是同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诗歌,是他们共有的相思。就像,红豆的颜色,是黛玉在前世身为绛珠仙草的颜色,是宝玉今生所住怡红院里的主色。红豆,也正是他们用相思凝成的,一颗遗留在人间故事里的沧海明珠。
红楼梦曲品红楼(六)
枉凝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爱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一)有缘无分
《枉凝眉》,这是一首关于宝玉与黛玉的叹歌。“枉凝眉”,这三个字就写出了他们两人共同的生命形态:是黛玉枉自蹙眉嗟叹的无果,是宝玉枉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牵挂,是宝黛爱情的攒眉千度、情缘也无路。
宝黛-鲁金林(绘)
黛玉与宝玉的眉目,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就有过特别描写:看黛玉,是“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瞧宝玉,是“眉如墨画……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眉目含情,是他们两人共有的特征。
这是我们读到这里第一次打量到了宝玉和黛玉的面目,也是宝玉和黛玉两人第一次互相凝视对方的眉目,他们心里都在说:何等眼熟!何等似曾相识!他们,都是为情而生的眉眼。
眉之所以会“枉凝”,是因为情不得、意难平,所以总是不可展眉。
其实“枉凝眉”这三个字,同时也是他们的爱情观:就算凝眉枉费,也要拼尽眉心愁,苦也生受。
《红楼梦》第一回就名言,黛玉的前世是一棵绛珠仙草,她本是花木之身,所以歌里称她为“一个是阆苑仙葩”,“葩”就是花;而宝玉是下凡到人间的神瑛侍者,“瑛”就是美玉,也就是歌里唱的“一个是美玉无瑕”。前世的他们,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个浇灌过另一个的生命、一个因此要偿还那一个的恩情,这样一段“木石前盟”,是早在他们落入红尘成人之前、就缔结了的缘,是在上一世就形成的、彼此相对的盟约。
所以今生得遇,正是这份奇缘眷顾。但最后的心事成虚,没能终成眷属,似乎又是奇缘不足。歌里唱“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个问题在三生石畔的灵河岸上没写答案,当初他们只顾相逢,当神瑛侍者把手中的甘露浇给绛珠草的时候,未及思索想要灌溉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导致今生两人“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只能是嗟也枉然,叹也枉然。
那么,这份纠纠缠缠、使人叹息的缘分,究竟是在关照他们还是在戏弄他们呢?
不能责怪缘分。缘分,只是解释命运巧合的一种托词:
一巧再巧,才叫良缘奇遇;
一巧无续,便叫做有缘无分。
有“缘”开启,也要有“分”来续接,才是花好月圆。有缘无分,只能花开无果。
就像《枉凝眉》里唱,他们两人“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说到底,宝玉和黛玉下凡到人间,只是一段虚无的旅程、只是一份虚拟的形象,看似是月亮般高洁出尘的姑娘、看似是花儿般英俊美好的少年,实则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们的根基不在人间,他们的来处不在尘世,他们的终结也不在红尘,所以留恋人世里的情缘、姻缘,必定会“心事终虚化”,连人都是虚化的,何况是尘缘呢?
他们两个也都是彼此眼中的“水中月”、“镜中花”,能欣赏而不能拥有。
有缘相知,无分相守,有缘熟悉,无分亲密。
(二)告别前缘
宝玉与黛玉的缘,其实,主体是发生在前世,而不是在今朝:
当曾经的神瑛侍者日日对着绛珠仙草灌注爱意的时候,当灵河旁那棵仙草日日向着神瑛侍者生长出神彩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缘,就已经在深刻地进行了,而且那已经是他们之间最为亲密的相对。
黛玉-鲁金林(绘)
可以说,到绛珠仙草经受滋养而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游离于离恨天外,不需要再做一株等待雨露才能存活的弱草时,他们二者的缘就已经趋于结束了,他们已经完成了朝夕相对的需要。后来,绛珠草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才追随神瑛侍者下凡投胎,希望以眼泪来偿还他的甘露。其实绛珠草所做的,只是为上一段缘进行一个收尾。
所以宝玉、黛玉今世的缘,是以结束为目的,而不是以开始为目的。
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有缘无分,注定了这辈子,黛玉只偿还、而再无后债,他二人只遇见、而再无牵扯。黛玉到人间,说到底是来向宝玉做一场认真的告别。所以宝玉再多的拳拳挽留,也只能是换来一个到最后看着黛玉独自归去的背影。
由此,我们也知道了:
有些人,虽然相遇,但他们的缘分在上辈子就已经完成了;今生的交会,不过是前世缘一个小小的余音和收尾。有些相逢,只为了断前因,而非开启后缘;只为终止前情,而非结出后果。
就像宝玉与黛玉的缘: 在仙界,而不在人间;
在前世,而不在今生; 在过去,而不在未来。
《红楼梦》第一回里说绛珠草修成女体后“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这也是一种隐喻。“蜜青果”,既甜蜜又青涩,这就是黛玉和宝玉的初恋,那就如同人类注定要初尝禁果的过程一样,是禁不住的向往、又是免不了的吞咽苦果。这蜜青的初恋,酿成他们灌入愁肠般、苦海无涯的愁汤。然而绛珠草在前缘里吃过的蜜青果、饮过的灌愁海水就预言般地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情是彼此无果的初恋,诱惑下品尝、酸涩里告别,这份“枉凝眉”的神伤,将从最初进行到最后。
绛珠草在下凡之前说“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一生所有的眼泪,那该有多少呢?没有重量衡量,却有长度的计量,就是《枉凝眉》歌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四季流泪为一人,一生流泪为一人,这样的爱情,怎能不苦,怎能善终!确实,黛玉为宝玉的淌泪,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宝玉初见黛玉,看着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玉,便把自己胎里带来的玉摔了,惹得全家不宁,让黛玉自责得独自坐在床沿流泪不睡。——看,从他们这一世为人后的首次相逢起,他们夙缘里的因果便正式启动开上了轨道,黛玉的眼泪要偿还一世,“枉凝眉”的伤怀将是他们终身之势。
因此,“枉凝眉”,这是他们爱情里与生俱来的一个姿态。
(三)此缘非良
宝玉上一世的“仙缘”是黛玉,而宝玉这辈子的“姻缘”,是要着落在宝钗身上的,即使宝玉不情愿,也得认这个缘。
黛玉-鲁金林(绘)
因此,书中那个神秘的癞头和尚,才把与宝玉生来所衔之玉上文字正好匹配的八个字送与宝钗,并叫必须錾在金器上,以促成他们“金玉良姻”的好事。这便是第八回里宝钗的丫鬟莺儿说的“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也是第三十四回里宝钗的哥哥薛蟠透露出的“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连宝玉看了宝钗的金锁,自己也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可见,冥冥中,宝玉和宝钗是今生命定的姻缘。宝玉的玉上镌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宝钗的金锁上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两句话工整之极,几乎可看做是一幅对联,横批便是“金玉良姻”。
可惜,虽然注定了是姻缘,却规定不了能否是“良姻”。宝玉用这辈子和宝钗走进婚姻,他的情却用在了上辈子的灵河边,而遗留不到人间。
宝玉与黛玉,是前世的情缘; 宝玉与宝钗,是今世的姻缘。
——这就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一种宿命。
所以在第五回里,宝玉于太虚幻境听到的《红楼梦曲》第二支曲子《终身误》中,黛玉与宝钗是被放到这同一首歌里所共同演唱的。曹雪芹想要表达的黛玉和宝钗,并不简单是世俗理解的、情敌的敌对关系,而是,她们代表了人生的一体两面。她们二人相对的关系,不是敌意,而是遗憾。
我们读者对于《红楼梦》最重要的这两位女主角,宝钗和黛玉,总是鲜明形成非此即彼的拥护或反感的两派意见,尤其,她们二人在宝玉身边又似乎天然就是情感对立的关系。但其实,曹雪芹借着这迥然不同的两位美好女性,是想表达一种相互补充和彼此遗憾。社会需要每一种角色,而每个人自己个体的生命却无法全面,只能呈现出一种形态,就难免会有各自形态里的所得和所失。人生既然不能“兼美”,就逃不脱各自的悲哀。
而宝钗和黛玉的身边人,也是遗憾着她们二人处于性格两端的各自美好。如她们两人共同所在的曲子《终身误》中所唱:“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终身误,误的是宝钗、是黛玉、更是左右落埋怨的宝玉。遗憾黛玉和宝钗,不能“兼美”而合为一体,不能合成一份完整。
宝钗其实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子,若是其他任何一个男子娶了她,都是家门之幸。对内,她有能力治理家园井井有条;对外,她有头脑辅佐夫婿平步青云。既有经济家的理智,又不失文艺者的才情,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样的女性都是优秀典范。配一个风花雪月的贾宝玉,宝钗自己都未免心有不甘。
事实也确是如此。宝钗随母上京,本意是来待选入宫的。以她的眼光和心气,也只有天下最尊的那个地方,才是此身的好去处。在一向端庄娴静的微笑背后,隐藏的是她不甘平凡的心性。所以在第七十回大观园的诗社咏柳絮词时,她就看不惯姐妹们的柔弱落笔,忍不住写出了柳絮的豪情:“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青云直上,步步高升,这才是宝钗真正的追求。
宝钗入宫落选,在书中没有明言交待。但是凭猜想,她的落选,未尝不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权威太盛、帝王决心要削弱其势的前兆。不管怎样,对于当时落选的宝钗来讲,她退而求其次的婚配对象,便只剩一个身佩有玉的贾宝玉是首选了。这也是遵从了癞头和尚从前给的指示,第二十八回里提到了宝钗的母亲就曾说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宝玉和宝钗都是好儿女,错只错在了二人不能志同道合。我们如果拿宝玉、黛玉、宝钗这三人比较,可以说:
宝钗是儒家思想的代表,积极入世,努力进取,遵从礼仪,拥护主流;
黛玉是道家做派的人物,高洁出世,超凡脱俗,只遵从心意,不与世苟同;
而宝玉在很大程度上近乎于佛家的情怀,他体恤众生,悲悯万物,关怀生命,与世无争。但同时,少年人的蓬勃心性,又使他的个性还比较张扬,与看不惯的事物格格不入。这就造成了在思想的层面,只有黛玉才能和他彼此共通、相互欣赏,而在其余人的眼里,看待宝玉、黛玉这二人,未免都感觉有些乖张而不合礼法。
可悲的是,宝钗没能及早认识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她在最后大概还是抱着试图改造宝玉回归主流的想法而嫁给了他。——是“金玉良姻”的说法给了她误导,让她错把一生托付给了一个、心里早在上辈子就住下了别人的男子。
宝钗之于宝玉,缺少一份来自仙界的似曾相识、缺少一份关乎性灵的情缘。他们两个之间所有的,只是发生在人间、些微不得不尽的情分。
(四)枉亦不悔
宝玉与宝钗既然并非良配,那么,为何众人又都要极力促成二人的秦晋之好?为何连那个本该知晓一切底细的癞头僧,也一直在用“金玉之说”来暗示两人的姻缘呢?
黛玉-鲁金林(绘)
只能说,旁观者的意见再多,也毕竟是外人,只能是凭借看起来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来点鸳鸯谱。然而婚姻就像鞋,合眼不如合适;感情就像菜,好吃不如爱吃。宝钗,偏偏就不是宝玉眼里的那盘秀色可餐。
其实,明丽可人的宝钗之于宝玉,也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第二十八回里,宝玉闹着要看宝钗戴的红麝串,看到了她手臂的肌肤丰泽,一时醉倒,书中就写宝玉“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也就是说,在宝玉的潜意识里,金玉之说,并非完全没有产生过影响,他也隐隐感觉到宝钗可能会与他有未来的交集。
但纵然如此,宝玉作为一个不愿被世俗礼教裹挟、只愿听从内心声音的、怀有傲世之心的人,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在深深固守着自己情感性灵上的真实意见,第三十六回宝玉就说梦话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而宝钗正好从旁听到这句梦话,不觉得怔住了。
对于宝钗来讲,她虽有金玉为媒、虽是处处都好,却始终都能深刻感觉到自己被隔离在宝玉、黛玉的默契之外,这如何不是她的困惑与无助。
但黛玉的困惑与无助更无人能解。黛玉和宝玉多次惶惶不安地闹脾气都是因为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她们的随身物件都或多或少和宝玉佩戴的玉有着暧昧的匹配暗示,偏偏只黛玉什么信物都没有,这如何不是上天的警示与预兆的不详?黛玉和宝玉再惺惺相惜,偏偏就是他们之间是没有信物相连、没有姻缘之分的,怎样尽人力,都不可回天,怎样情深意重,都是一场枉然!
至于癞头僧给宝钗赠字,是用今世的姻缘、分散了前世的因果,用避不开的注定、干预着不放手的枉然。他未尝不是在用一段明知不合的缔结,点化着宝玉、宝钗、黛玉,还有那块青埂峰下的顽石,以及芸芸众生:
有些心机是枉费的; 有些追寻是枉然的;
有些心血是枉耗的; 有些眉头是枉凝的。
然而人生就是避免不了枉然:
只要还有坚持、就会有失意,只要有所不甘、就会有怅然,处处都有避不开的矛盾。——既然如此,那么,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就成了人生必要的一部分。
这便是宝玉和黛玉飞蛾扑火般的相恋。纵然枉凝眉,也要走一回。为心中所爱而付出,痛也不悔。
迎春:用苍白的真实对照精彩的梦幻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的确,迎春在熙熙攘攘的大观园青春世界里,显得分外沉默而空洞。翻遍全书,这么多红楼儿女的诗词歌赋里,竟绝少有迎春的创作。她虽然也受邀参与了姐妹们的诗社,却不会写诗,连联句游戏也不曾作过,只跟着大家参与过一回行酒令,还只说了半句就错了,比之刘姥姥淳朴天然的聪颖尚且不如。而她唯一的一次作诗,还是在元春归省时的强制命令下,不得不硬着头皮交上的应试作文,全无才情可言。再有就是元宵节,奉命随众姐妹每人制一首灯谜,她所制灯谜的谜底为“算盘”,预示着她将来“误嫁中山狼”后,“镇日乱纷纷”的惨况。
而与她命运关联最深的两首诗,也就是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以及这首宝玉所作的《紫菱洲歌》,也值得我们进行一些不同角度的审视。
判词中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是在写迎春嫁入的孙家本非诗礼名族,孙家先祖是希慕贾府之势才拜入门下,后来逐渐得志,孙家唯一在京的后人孙绍祖,便娶了忠厚老实的迎春。可孙绍祖这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好色嗜赌,任意施暴,迎春婚后很快将被他迫害至死。——可是这首判词根本就没有专心刻画迎春这个人本身,它的重点全在孙绍祖身上,是写这个男人如何猖獗丑恶、这个男人如何致使迎春惨死。
而《紫菱洲歌》,立意虽然是在感伤迎春,但全篇都是从宝玉出发看到的秋景之凄、感到的手足之痛,也没有针对迎春个人的实实在在的落笔,还不及宝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以文采斐然的浩荡篇幅细致描绘了晴雯的容貌、性情、生辰,以及他们一同经历的过往。
所以,正册判词与《紫菱洲歌》,这两首关于迎春的唱词,一首是在写别人,一首是别人所写,那么,迎春的内心世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提出这些疑问之后,我们仿佛能想象得到迎春的样子,她必是嗫嚅地动了动嘴唇,想回答什么,最后,又是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红楼梦人物之迎春》 作者 鲁金林
我们好像能够看到,迎春拖着迟缓的脚步,怯生生而尚带犹疑地加入了金陵十二钗的队伍,只敢站在一个若隐若现看不太清楚的角落里。而她的身后,却有一个沉重而广大的群体。
《红楼梦人物之迎春》 作者 鲁金林
迎春虽不够出彩,却也绝不是呆若木鸡、污浊愚昧之流。判词里有一句说她“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看宝玉在《紫菱洲歌》中提到的两句:“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第一句是表示,迎春平时喜爱下棋,常执黑白敲棋落子,可如今紫菱洲人去楼空,再也听不到闲敲棋子的声音了。其实擅棋的人应该思维矫健细密、善于布局谋划,然而这些思考力和谋略性却在迎春身上丝毫不见。相反,她老实到几近木讷的性格,却恰恰是社会提倡和表彰的妇女德行。
而“燕泥点点污棋枰”这一句,暗喻着由于斯人已去、棋枰空置,时间一久,燕子时常在上面逗留玩耍,留下点点泥污的爪痕。这句诗的意象是从杜甫诗句“江上燕子故来频”,以及“衔泥点污琴书内”化得的,都是自然界的动物来参与了人的文具。此时此景,宝玉在荒寂的紫菱洲明明是看到了很萧索的场景,笔下却不自觉地隐隐呈现出了一种大自然的雅趣——
但是,也不该责怪迎春。社会的主流教育没有鼓励她去开发自己的才智、发现自己的生命,而她的无知无觉还正好符合着男性主权社会对女性作为从属者的要求。
她们深重而无言的痛苦,来自于,她们深陷的泥沼不是具体生在了哪一家、嫁入了哪一家,而是层层密密包裹着她们不能自由喘息的整个社会。
《红楼梦人物之迎春》 作者 鲁金林
黛玉等人之所以能够在迎春的群体中出类拔萃、脱颖而出,是因为她们极为不易又极为少见的、对生命做出了主动的自我反省和一定程度上的解放。她们没有按部就班、忍气吞声过规范的样板生活,而是反思和践行着“我的生命要如何度过”这样近乎于哲学的命题。所以她们读书、她们作诗、她们对生活进行欣赏与思考,不断拓宽生命的感受力。
所以,湘云会女扮男装,不安于女性角色的卑微和无趣;所以,探春会热切改革,不安于碌碌无为坐看贾府衰落;所以,连妙玉一个出家人也细微品味着红尘中的每一道茶香、也积极参与着黛玉和湘云的联诗,她能种植修剪出大观园最美的红梅,她能采水备器、泡出最雅的香茗;而黛玉呢,更是“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更是以满屋书香修身,让女子绣房像是公子书房。
她们具备的是一种生命的自觉,自我的觉醒。而与她们同时代的其他出身良好、可能有条件改善自身的女孩子们,却不过是像迎春一样,从没想到过要唤醒这份自觉,终年安分守己,保持着日复一日的单调。就是这一个“想到”还是没想到,便从此改换了生命的品质。
但是这份自我的觉醒又何其艰难!如果这些女孩子们不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观园里,她们能做得到吗?
桃花源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何武陵人出来后却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不是,为何在那里所见的人物言行都历历在目?——同样,大观园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何世上再不见这些梦一样美好的女子?如果不是真的,为何她们如此栩栩如生地令人爱着、痛着、难忘着、不舍着?曹雪芹比武陵人更悲凉,武陵人的梦是陶渊明给的,而曹雪芹的梦是他自己给的。尘世烦嚣如暮霭欺身,心中的美好只能寄托在红楼里,而红楼,又只是在梦里。 红楼梦曲品红楼(4)
香菱:命里有一种不公叫无福消受
叹香菱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一)一声叹息
《叹香菱》的歌词,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香菱命运的判词。叹,是无奈,是沉重,是复杂。香菱的人生,只能概括为一声叹息。
每个了解香菱命运的人,对于这个小女子,都会有太多的话想要表达,而又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似乎任何话语都不足以概括这个薄命女可怜、可爱、可悲、可念的一生。于是千言万语凝到嘴边,最后又只好化作一个长长的叹句。
香菱原本也是乡宦人家的掌上明珠,《红楼梦》第一回中特意强调,香菱出身的甄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是当地望族,而且她是人到中年的甄士隐夫妇膝下唯一的幼女,自然是宠爱无限。父母为她取的名字叫做甄英莲,她是甄家一朵英华高贵的莲花,从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父母寄予给这个独生女儿的美好期待。但是,她却年刚三岁便遭拐卖,流落于人贩之手,命运经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好在,长大后她竟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真心爱慕着她的男子,有可能就此带她改变命运。书中第四回讲过,有一个小乡绅的儿子对正被贩卖中的香菱一见钟情,为了她还甘愿转变自己原本是喜好同性之恋的性取向,并且发誓从此再不娶第二人。就在香菱正可能时来运转的时候,却又被呆霸王薛蟠、也就是薛宝钗的哥哥从中阻隔,蛮横无理地打死了这个想娶香菱的男子,而强纳香菱为妾。香菱的命运,就此再度陷入泥潭。
就是这样一个一生屡遭厄运、却依旧灵秀纯善的女孩子,来到贾府中也是倍受人怜,第六十三回,宝玉就自己暗叹过:“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红楼梦曲品红楼(5) 《晴雯歌》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鲁金林(绘)
· 命运之最 晴雯,几乎可算是曹雪芹前八十回的原作中,结局最悲惨的一个 女子。我们可以拿她的命运与其他几位也是红颜薄命的女子做一番比较:
与同样是华年早亡的秦可卿比,可卿的身后事,可谓是极尽哀荣,浩浩荡荡,体面风光,在达官显贵的围绕中隆重安葬,而晴雯在临终前饮食不继,受尽人间冷落,于贫病交加中孤苦而死;
与同样是遭受欺凌而病体缠身的香菱比——香菱在前八十回中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死亡结局,但根据曹雪芹的伏笔,她的命运走向必将会香消玉殒,然而香菱毕竟还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归属、有舆论同情的精神安慰,她是薛家的一份子,又受着贾府上下的怜惜,而晴雯不仅是在病体缠身、最困顿窘迫的状况下被驱逐出府,而且还背负着狐媚惑主的罪名,这对于封建礼教社会里的女子不啻是千刀万剐,名誉的玷污比生命的夭折更加令人绝望;
与同样是以奴仆之身而冤死的金钏相比,金钏的投井而亡让生命消失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晴雯的生命是拖拉了一段最生不如死的惨痛岁月才无声寂灭,她被赶回哥哥家,无人照料、无人安慰,身心煎熬的哀绝在度日如年中被日夜放大、日夜加倍。
我们看到七十七回是怎样描写晴雯被遣回哥嫂家后的情景?是说,“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作者笔法非凡,虽只寥寥一笔带过晴雯的境遇,却使那悲惨情景让人窥一斑而知全豹。当病中的晴雯看到宝玉来探望她时,哽咽半日,对宝玉的第一个要求竟然是说“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可想而知,晴雯生命的最后阶段,是何等屈辱难捱。
经过比较,令人唏嘘,虽然都是薄命红颜,却还有很大不同:可卿死得风光,晴雯死得惨淡;香菱死得名正,晴雯死得冤枉;金钏死得刚烈,晴雯死得窝囊。
而这样一个命运结局最为悲惨的女子,生命过程却最为鲜亮活跃。晴雯的性格,敢爱敢恨、快人快语,喜怒分明、爱憎不饰,乐观热情、聪颖灵动,开朗明媚、率真天然。
《红楼梦人物之晴雯》 作者 鲁金林
· 赤子之心 当然,晴雯的性格里还有为人所不喜的那一面,比如:嘴里不饶人、手下不容情、任性里略带尖酸刻薄、锐利中隐含傲气凌人。
这些缺点看起来仿佛和黛玉很像,就如同袭人那顾全大局、端庄正统、温柔和顺、绵里藏针的性情和宝钗也非常接近。所以红学家早就提出了“晴为黛影”而“袭为钗副”的说法。也就是,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副本。
可以说,宝钗和袭人的缺点一向很隐蔽,很不易知,而黛玉和晴雯的缺点始终很明显,很不高明。那么,为什么大家还依旧喜爱黛玉、热爱晴雯呢?
因为,黛玉和晴雯所流露的都是真性情,她们一生都在以“真”面世,纵然有着种种令人恼火的小毛病,但“真”的强大力量,足以令她们的“善”与“美”接踵而至。无论是嗔是喜、是哭是笑,都能够让人看到黛玉和晴雯心底的真实风景,她们的心如水晶透明,冒着易碎的风险,却不改其质。
因为真实,所以无论好坏的流露,都令人敬重。
在社会生存当中,我们哪一个人敢完全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我们哪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的真正心意过活?我们往往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条件,而黛玉和晴雯,她们无畏地活出了世人所不敢进行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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