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生活，真是个奇异的魔术师。
1993年那个冰雪将至的初冬，就读于美国新墨西哥大学研究院体育管理系的郎平，
率日本八百伴超级明星队，与刚刚组建不久的中国女排结对厮杀时，她断然不会想到：
一年零两个月以后，自己会接替栗晓峰而执掌中国女排的帅印。
那是一次具有商业意味的比赛。
日本八百伴流通集团为提高企业知名度，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支多国籍职业女子排球
队。这支得到国际排球联合会认可的球队由两个阵容组成，一个阵容特聘郎平挂帅，包
括中国、美国、俄罗斯的选手，号称“超级明星队”；另一个阵容是由当今著名选手路
易丝为首的古巴选手组成，名曰“哈瓦那金牌队”。栗晓峰腹背受敌，与郎平和路易丝
轮番操戈，一路烽烟迭起，从北杀到南，又从南杀到北。
自巴塞罗那奥运会以来，俄罗斯队、美国队都曾战败过古巴队，连早已威风不再的
日本队也有过让古巴队俯首称臣的纪录。惟中国队每战古巴，必败无疑。以至外界流传
一种说法：中国女排患了“恐古症”。
出人意外的是，新披帅袍的栗晓峰在这次征战中，先于12月刀日以3：0轻取古巴队，
翌日又连拔两城，大败郎平和路易丝，使笼罩在浓重阴影中的中国女排宛如一轮旭日冲
破云层，亿万国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以致郎平赛后由衷地向记者表示，“中国女排如
果积累经验，在战术上出新，将是一支很有希望的队伍”，她“要招募更强的队员，给
中国女排树立一个强有力的对立面”。
可惜，栗晓峰没有等到和郎平重新交手的那一天。
2
历史的时针，按照它亘古不变的节奏指向了公元1995年2月15日21点13分。
这是一个普通的冬夜。天空墨蓝，银河倒泻。当夜幕中飞机红色的指示灯有如流星，
终于融入人间的万盏灯火中时，中国排球历史上新的一页被真正翻开了——郎平出现在
美国联合航空公司UA803号航班的舱口。她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脑后梳一条马尾巴，
稍施淡妆，略显疲惫，那张早已为亿万国人所熟悉的脸依然那么生动，那么平和。
这之前，郎平因解除在美执教所需的巨额赔偿金等问题，几次反复，未能成行，还
是香港一位颇有爱国心的巨富答应担负这笔费用，郎平才在中国排球的翘首企盼中，微
笑着走下了铺着红地毯的飞机舷梯……
她没有想到，她受到了英雄凯旋一般的欢迎，国内几十家新闻媒体、上百名记者早
已聚集在机场出口大厅、隔离区和停机坪边缘等候，各种型号的录音与摄像设备高高举
起，宛如一片钢铁筑就的丛林，光是因观众覆盖面最大而被传媒同仁视为“大哥大”的
中央电视台，就派出四支采访劲旅：体育部、海外中心、《东方时空》的“焦点访谈”
和“东方之子”。
联合国秘书长加利或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来京，也不过如此。
接连几天，各种新闻媒体不惜以巨大篇幅渲染郎平的回归，或直抒胸臆或借外电之
口，为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郎平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仿佛她已经不是排球——这一
人类所创造的普通游戏中的一，名技艺超群的选手，而是二战中挽狂澜于既倒的斯大林
亦或邱吉尔！和前一段受到狂轰滥炸的前乒乓国手小山智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样是
中国培养出来的体育明星，同样都曾代表日本与中国对战，难道仅仅就因为小山智丽是
负气出嫁，已取得了日本国籍，从此再无可能代表中国出征；而郎平则是赴美留学，只
拿到了美国的“绿卡”，在千呼万唤中终于回国执掌女排的教鞭，便一个成了万人唾弃
的“汉奸”，一个成了众人倾慕的英雄？
新闻只能向我们展示现实，而不能照亮现实。
球赛的英文表述是：ball game，意思是一种游戏。这种本来以增进人类健康为宗
旨的游戏被赋予了竞争的色彩后，才有了输赢。输赢固然可以满足人们的成功欲和自豪
感，但它并不特别重要，更为重要的是竞技本身。较之人类为谋求生存所进行的实用性
活动，这种没有实用性目的的体育竞技才是人类自由的真正体现，因为人类活动的本质
就是最大限度地挖掘自身的潜能。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名次与输赢才具有了令人肃然
的理性之光。
遗憾的是，由于历史与文化的原因，体育竞技在中国成了一驾负载极重的政治战车，
仿佛一跑一跳之间，都与民族兴衰休戚相关。曾经“五连冠”的中国女排更成了一个巨
大无朋的精神投射场，人们把无法实现的梦，几乎全部倾注在了女排姑娘的肩上。郎平
被舆论界“爆炒”，栗晓峰被国人冷落，以至何智丽被大加贬斥，莫不源于这样一种心
态。
正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我决定采访栗晓峰。
3
如同我预料的一样，栗晓峰拒绝采访。
他说，执教中国女排21个月，他觉得很累。现在“无官一身轻”，他想安安静静地
休息一段时间，不想被外界一再干扰。
他还说，从13岁加盟八一队，至今已有了整整30年的排球生涯，无论以后的出路如
何，排球都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要顾及排球界方方面面的关系，不想再介入排
球界的是是非非当中去。
我握着电话听筒，想了想说：“栗指导，我很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想问你两个问
题：第一，执教中国女排的21个月，是不是你人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段时光？第二，
在中国女排主教练任上，你是否尽心竭力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接着说：“既
然如此，你难道不希望把这一段日子真实地记录下来，对自己，对全国人民有一个交待
吗？”
“有那个必要吗？”听筒里传出粟晓峰的声音。
我和栗晓峰的夫人杨亚光曾在一个部队当兵，因为是朋友，一直很关注有关栗晓峰
的行踪与报道。我知道，他这21个月是在怎样一种处境与心态中走过的，于是我坚持道：
“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栗晓峰哈哈一笑，那笑声从听简的另一端传来，略显沙哑和凄凉，俄顷，笑声止住，
念白传出：“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况且，我乃败军之帅，焉敢
言勇？”
我的心被震颤了，凭直觉我断定，栗晓峰不是缄口不言。他的情感如同冰层下的湍
流：喧腾而热烈，只是尚未有适宜的出口供它奔涌而出。
于是我说：
“如果仅仅是你个人的荣辱进退，那你自然可以超然物外。问题是，你的辞职包括
你执教的过程，只是事物的外壳，我所关注的则是它的内核：即所有这一切对于揭示我
们的民族心理与体制弊端，对于改进与完善体育的发展环境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沉默。
我又说：“而且，作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无论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你的性格中
肯定有导致悲剧结局的弱点。揭示与剖析这一切，需要的不是闲云野鹤式的潇洒，而是
直面人生的勇气！”
依然是沉默。
我接着说：“恕我直言，你的不‘介入’，实际上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介入。所不同
的是，它只是消极的，而不是积极地去对事物进行说明，你尽管内心深处认为过去的一
切并非合理，但你却缺少胆量去打破现有的秩序与和谐；你不敢自由地公开自己的内心，
不敢将内心企望的一切付诸实现！”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应：“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