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愉快,不如说奇怪。
奈月小姐将水一口气喝干,然后用小毛巾擦拭嘴角。
“阿道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年轻人。既然如此,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个了。”
“正是如此。”
三十岁女性的语言有点难以理解,不过还是装作理解的样子附和。
“请问阿道同学的兴趣是?”
“对恋爱的监视摄影机略有兴趣。”
“哎呀,真是个含蓄的人呐。”
奈月小姐高雅地微笑。
“另外再加上深夜游荡吗?”
保持着微笑,奈月小姐以游刃有余的态度发言。比嘴更能泄漏出真实的眼球被低垂的眼睑覆盖着,防止人偷窥。
“毕竟是乡下地方的不良少年。”
随便找了个理由回答。
在那瞬间,就像抓到语病似的,骄傲的食指笔直射向我。
“我有异议!这里不是法庭,所以不需要证据。说谎是不好的喔,阿道同学。”
真是的,这句话该取其狭义还是广义的意义呢?
把还想多沉浸在思考里的我拖出来的,是奈月小姐接下来的言词。
“阿道同学是乡下地方的小混混。”
“……不愧是刑警小姐,真是明察秋毫。”
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我输了。
“那么作为处罚,可以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吗?”
变成要真正的理由了吗?
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贴近嘴边,眺望窗外的景色。
不管我说真话或假话,这个人都不可能相信。
毕竟这个人持有的脑浆深信我是杀人嫌疑犯。
她想要的并不是真相的证言,而是出自虚言的举动。
“我知道了,就只对奈月小姐坦白吧!”
“不是杰罗尼莫吗?”
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薄荷烟抽了起来。
几乎令我汗毛直竖的不快味道飘散开来。
“啊,对了,你讨厌薄荷。”
“是的,非常。”
“那就捻熄吧!”仔细地把烟头按熄。
似乎在表示,关于你的任何琐事都已经被看穿了喔!绕了很远一大圈的牵制。
待臭味烟消雾散后,己方也开启了炮火。
“在深夜游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要抓住杀人鬼。”
“哎呀呀,阿道同学是正义的伙伴吗?”
“是的,正是如此。一星期还当五天搬家工人做社会服务呢。”
继续没有意义的反击。不会犯下和这种人认真对话的愚行。
“故事的主角都是要亲自洗刷嫌疑以证明自身的清白。”
虽然并不是主角。
奈月小姐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嫌疑?”
“奈月小姐……抱歉,就是杰罗尼莫小姐对我抱持的情感啊!”
奈月小姐的眉间聚拢,即使如此仍维持笑容。除了笑容以外似乎没准备其他类型的表情,要是喜怒哀乐都用笑容来表现,一整年下来不会肌肉抽痛吗?
“你是说……我吗?啊,并不是讨厌你的关系,就先当作是疑惑吧!”
“那还真是多谢。我也是抱持着像迎接零号那般的感慨啊!”
“谢谢你真诚的感慨。不过,要说是疑惑……吗?到底是什么呢……”
含糊了语尾,手掌托腮,她天真地倾首。
要我说的话,会认为她其实在心中自语着“不是疑惑,根本是确信。”
“就先当做是不知道的意思吧!”
重新坐回椅子,把背往后靠。坐在正对面的奈月小姐正用细线般的双眼观察我,因此形成了与她对望的局面。心里叨念着我会不会变成石头啊?继续对望。
“……哎呀,即使是乡下的游手好闲小子,初次见面就这么被‘青眼有加’也……”
“啊啊,不好意思。看着刘海的发线,不由得热衷了起来……”
奈月小姐摇头说着没关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起了个头之后:
“我也很清楚你讨厌警察。毕竟八年前就是警察搜索触礁,最后是阿道同学解决了事件。”
胃里有什么正在蠢动。
拿起杯子,将水送入唇中试图镇压暴徒。
八年前啊——
是打算从那里开始挖掘吧!
“当年打电话报警的是阿道同学没错吧?”
“是这样吗?我只有打错报时电话的记忆。”
奈月小姐对我的说词比雨声还不在意,继续说道:
“阿道同学很勇敢。在满地尸体和伤患中冷静地逃出去报警了。啊,说到这个,当时的证言是说记忆已经混乱所以记不清楚……现在整理清楚了吗?”
“就算想整理,有的记忆扉页也已经消失,要复原是不可能了喔!”
“还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在那里杀了人吗?”
“是的,完全。有没有可能是因深深自责而自尽的凄美理由呢?”
骗你的。我很清楚他们绝不是那种令人钦佩的料。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硬是想出来也不好呢,御园麻由就是个不好的前例。”
持续着强调悲痛的演技,再次丢出恶质的名词。
不过,只要不对此表现出特别的反应,奈月小姐就不会继续提及麻由。
“话说回来,刚刚提到的杀人犯。”
啪地切回标准的笑容,奈月小姐如此断言:
“犯人是高中生。”
不只学生,而是已经定位在高中生了啊?
“到底是以何种根据如此推断?”
“这个嘛……首先,会锁定为学生是因为固定的时间带。”
“真是了无新意的推论呢。”
“九次事件不论哪一件都是发生在平日的深夜或假日的早晨、午间以及假日的夜晚。而犯案频率最高的时间带是假日过中午左右……很容易了解呢!”
“伪装成学生,但其实是待业中的大哥哥、大姐姐这条线呢?”
撑开细线般的眼睛,肩膀细微振动。人偶般的动作。
“说得也是,这也该列入考虑吧!不过犯人果真那么深思熟虑吗?连续几件都伪装成学生,即使警戒变严也不改变模式……如果会考虑到伪装,应该也会考虑连续犯案后的缺点才是。”
“这么说也是。”
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同意哪一件事。
“从尸体损坏的程度来看,犯人有猎奇杀人倾向相当明显。不过也有被害者完全没有遭到肢解,犯人的性格可能很随便吧!”
“这个嘛,我可没办法知道。”
“没有顾虑,不加思考,在生活延长线上杀人的异端者,明显不深思熟虑的犯人当然不会在意时间带,只是配合自己的时间,就像晃去便利商店的路上顺手犯案似的,这种感觉的学生就是我速写的犯人图像。”
已经不需我的回应,逐渐变成了独奏会。
而且还举便利商店做例子。
这个人一定刨根掘底调查了很多事,抵得上一、两个男性变态跟踪狂呢!能用如此乐天的态度来面对她的人算是很了不起吗?
“你看电视新闻吗?报纸也无所谓。”
对这个改变话题的前兆,我点了头。
“那么,应该也清楚最近两件的详细状况吧!”
“详不详细我不知道,不过大致上晓得。第八个人是自治会的会长,最近的则似乎是正在准备考试的神经衰弱国中生。”
对我的话语微拉长脸,然后空白了数秒。
对因为无言的空白而表现出诧异的我,奈月小姐毫不客气地以目光来回逡巡。
“什么事?”
“你不累吗,一直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想,要一直维持笑容才是重度劳动。”
尤其是对这几年完全不记得有过笑容的我来说。
回到正题。
“这两名牺牲者令人在意的还是时间带。两人被杀害的时间都被推断在假日的深夜。但是在这之前的七起事件都是发生在平日深夜或假日清晨、午间,从来没发生在假日深夜。”
名人的一手,四三飞车。
甚至出现了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幻听声响,被紧追不舍的气氛。
“当然,因为推论犯案是在空闲的时候进行所以才看得出变化……也就是说,这两起事件发生的这个月,犯人的生活作息突然改变了吧?”
“即便使用语音上扬的疑问句语尾,还是无法回答。”
失礼了,对面的人在唇角浮起一点薄薄的淡笑说道。
“在这种时期还要适应新的生活环境,犯人还真奇怪。”
仿佛我的名字叫做犯人的说法。
奈月小姐为了编织下一轮文字而让嘴巴暂时休息。似乎是顾虑到店员要送上可可。明明不是自己点的东西,却还是对店员点头致意。
端起白瓷杯子,杯缘就口。
“你很喜欢可可呢。”
目送店员离开后,再度发声。
“是医生告诉你的吗?”
“不,是阿道同学的婶婶。”
从死角飞来意料之外的名字。
“其实我和阿道同学的叔叔、婶婶都认识喔,乡下地方的横向社会联系还真有趣呢!”
“………………”
“常和我说阿道同学的事呢,哀叹说平时都值夜班,而阿道同学却一到假日就外出,老是没什么机会好好碰面。”
“关于这个,我也该好好反省呢……”
正在强制体验被牧丰犬逼入栅栏的心情。
不过,也有一丝熟练操作着诈欺买卖的愉悦。
“还有常常半夜跑出去,讲也讲不听之类的。”
奈月小姐的台词就像便宜的十六片拼图,正一片片组合起来。
拼图显示的图样已经很明白了,只是仔细小心地兜着圈子罢了。
“啊啊,不过最令他们担心的事还是跟女朋友同居吧!御园麻由小姐据说一天到晚和你粘在一起,真令单身的人羡慕啊!”
最后一片拼图已经拿在手上了。
“非常希望能参考一下麻由小姐的生活习惯。”
然后这是最后一把。
这个人的意图已经很明白,时时刻刻显示着。实在非常令人不快。
干涸的口内,滑动发汗般的舌头加以润湿,开口:
“就算不问,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吧!”
目光朝向窗外,要说是移开视线也可以。雨势变小了。
“说得也是,在咖哩端上来之前结束这个话题吧!”
奈月小姐没有光泽的瞳孔将我锁定在中心点。
就这样,比午餐的优先顺序来得低的话题迎向终点。
“不但是学生,最近行动受限,兴趣是深夜游荡……还有阿道同学是——高中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因为我是犯人,所以是高中生吗?
真是高效率。
“呵呵……”
“嘻嘻,嘻嘻嘻嘻。”
唐突而同时地。
我与奈月小姐按捺着声音,恶心地笑了。
我的笑声长。
奈月小姐的笑声短。
互相笑到脸颊像是要撕裂一般,在邻桌的客人因此退避之后,奈月小姐才止住笑声。
“真是有趣的侦探游戏。”
“是啊,被刺探子虚乌有的东西,差点就供出自己没做过的罪行呐!”
发散心中蓄积的愉快与痛快,肩膀夸张地抖动。
和这个人的对话就像明明只有两个人在玩抽鬼牌,却只有对方的牌不合理地不停减少,这种感觉实在很折磨人。
郁闷,含糊不清,心机交锋,像提味用的隐藏食材一般有味。
令人发笑地有趣。
或许是因为发出了不习惯的笑声,喉咙有点渴了。以稍微过甜的可可润了润喉,把心沉浸在纸上谈兵的余韵中。
是的,这不过是推理游戏罢了。
首先是没有证据。
若是有,今天我就不是私下而是正式被请到警察局里谈话了。然后桌上摆的就不会是可可而是炸猪排便当(注:刻板印象中日本警方讯问时会帮嫌疑犯叫的一千零一种便当)。没错。
看到奈月小姐开始抽动着小小的鼻头,我也集中精神嗅了嗅,发现和店内装潢缺乏和谐性的咖哩味飘了过来。
“吃完饭要不要去庭院散个步?”
配合进入相亲模式的奈月小姐(注:饭后去庭院散步是日本传统的相亲流程),恭敬地答应。
你所谓的庭院是在铁笼吗?心中不识风情地如此答道。
——————————
出了咖啡店后,便由聪明(自称)而美丽(可以认同)的大姐姐陪伴着——
“这里的大福很好吃喔!”
“西式点心在那边。有在卖好吃的水果果冻的店喔!”
“啊,正在举行红豆大福试吃,去看看吧!”
奈月小姐所谓的庭院是食品卖场。
绕巡一周之后,和、洋不拘地购入点心及冷冻食品,然后——
“你以前和恋日医生一起住吗?”
手拿着别人招待的车轮饼,并排站在顶楼的铁丝网附近。
发现伞忘在咖啡厅里,不过因为雨已经停了,也懒得回去拿。
“是啊,读大学的时候。我和恋日都上了地方的大学,考虑到生活费和孽缘,所以就两个人一起住了。啊,虽然说是孽,不过那是好的意思喔!”
有那种意思吗?
奈月小姐从吊在手中的提袋里取出第二个车轮饼,塞到嘴里。
垂着眼角,仿佛咬着几寸大的幸福。
“没想到你会在外面和我见面呢,是觉得比起让我和麻由见面,这样还比较好吗?”
两口就吃完一个车轮饼,敷衍地丢出问题。
“呃……这个——如果变成两人争着抢夺我就糟糕了。”
目前只想得到这个老套的理由。
从奈月小姐的性格来判断,本以为她会说让您费心真是万分感谢一类的话,但她什么都没说只盯着我瞧。看来没办法期待不是红色的狐狸和并非来自未来的狸猫之间的各怀鬼胎(注:红色的狐狸来自日本红色包装的“炸油豆腐面”,来自未来的狸猫则是“哆拉A梦”,狐狸与狸猫在日文用来形容夫妻间的诡异和谐)。为了我的目的,就稍微透漏一点真实吧!
“有件事想在两人独处的时间问你。”
“什么事呢?”
“失踪的两兄妹,会被归类在杀人事件里吗?”
试着向警察大姐姐打听。
总觉得像是前往工厂做社会科社会参观的小学生一样,脑中通过一种既视感。
“会怎么归类啊——”奈月小姐歪了歪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嫌疑犯提供信息吧!我这么想着。不过——
“老实说,池田兄妹有可能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家庭环境好像很差,夫妻常常吵架到天亮,然后也常迁怒打那两人出气。另外,他们也是离家出走的惯犯,大家都在猜这次大概也是如此吧,只是时间久了点。”
“惯犯……”
这个信息,强制启动我怠惰的脑浆开始运转。
离家出走。处理范围。路过杀人魔。
离家出走处理规范杀人……这样连在一起如何?
这个先不管,刚才那个。
平息事态的方法。
用最坏的手段导出最好的结果。
藏木于林。如果要隐藏树木的存在或来源,当然是利用森林了。
只要踏出伦理与道德的规范,就能一直线连结到答案。
“都已经过一个月了,他们是否平安也值得商榷。不管是离家出走、被杀或被绑架。”
“真令人担心啊!”
以定型句回复,脑中则转动着方才想到的方法。责任转嫁,推给他人,非人道,弃卒保帅,人类失格。越是多角检讨,批判声就越发增大。
然而,这个作法也附属了简单、安心、方便的金字三角评价。
“从阿道同学的立场来看,果然还是会在意吗?”
到底是以什么意思在确认啊?“噎死,拉斯莱特。(Yes that's right)”
“哎呀?”
和我优秀的英语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尖锐的电子音演奏起五年前的流行歌。奈月小姐从酷似在监狱里或许会大为流行的前卫设计,爬满了条纹裙子的口袋里掏出蓝色的折叠式手机,打开了待机画面。
“已经这么晚了。”
我也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看着液晶显示屏上的电子时钟。从咖啡厅出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过了十二点半。
“不好意思,待会还有工作。”
奈月小姐一副抱歉的样子。说工作,穿成那样是要在哪里工作呢?
“这样啊,真可惜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能让你这么高兴,我说那句话也算是没白费了。”
“为了避免被误会而遭到逮捕,请注意路上护送犯人的车辆。”
这是我所能做最大限度的忠告了。奈月小姐回以笑容,嗯,气氛不错。
“可以告诉我阿道同学的手机号码吗?”
我爽快地承诺了十一码的数字排列。
“好,也请收下我的号码……如果要自首,可以先打电话给我忏悔喔,随时等你。”
以优雅的姿势一礼,飒爽地离去。
然而,就像坐了回转椅子般转了一圈,又以同样的步调回到还停留在原地的我身旁。
“先说明,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咦?”
瞬间被用力拉到怀里,头被整个抱住,膝盖自然地弯曲。
脸被埋在称不上丰满而有弹性的胸部里。
毫无事前的准备动作,无预警的熟练体术,我动弹不得。
“嗯——味道真好闻……”
“……那个,对杀人犯做这种事好吗?”
“这是为了确保嫌疑犯。”
打从心底传达出愉悦的声音。
鸡皮浮出疙瘩。
违反了身体的拒绝意志,手环过奈月小姐的背部。小心翼翼地不让吃到一半的车轮饼碎屑沾到她的衣服。
“……哎呀?”
“啊,这是为了避免您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对我语无伦次的理由,她应了声:“真是多谢了。”
轻轻抱住的奈月小姐的背部骨感鲜明,实在很难令人联想到这是一小时内吃了面包、猪排咖哩、水果果冻、红豆大福、虾子煎饼、乌骨鸡蛋布丁、松前渍和车轮饼的人。
指尖插入头发,一边梳着,轻轻搔着头皮。鸡皮疙瘩仿佛要从皮肤表层飞奔而出。
“……那个,请问要确保到什么时候?”
“正在调查。而且阿道同学也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这个是,因为,那个……”
呵呵,奈月小姐轻笑出声:
“真令人怀念啊!”
“啊?”
奈月小姐的手自我的头部离开,从我的双臂中滑出来,拉开一步的距离。
斜眼看着隐藏不住动摇的我,奈月小姐把手掩在嘴上,恶作剧似地晃动肩膀。
“你啊,是会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呢!”
说完这句台词,奈月小姐便以轻快的脚步——这次终于离开了顶楼。
“………………唔——”
沉吟着端正姿势,转向铁丝网,暂时往下眺望了一下绿色的景色。
过了一分钟左右,脸才后知后觉地红了。
以食指搔着脖子。
是什么?被装了窃听器吗?还是信号发射器?还是身体检查?
总之,回去以后先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好好泡个澡吧!
嗯,很好,就这么办。
隐藏害羞的行动可以结束了。
把剩下的车轮饼放进嘴里,转身。
麻由站在那里。
我的一切,都像停止了一般。
黑色的伞、黑色的毛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厚底靴、黑色的帽子、黑发。
非常惹人注目的打扮,再配上苍白的肌肤。
御园麻由站在那里。
我和麻由其中一方开始走近对方,把距离缩短到三十厘米左右。
我和麻由其中一方开了口,说了话。
骗子,其中一方这么说。
没错,我是骗子。
开关已经打开。
强硬地逆向运转。
“你跟踪我吗?”
有什么回复了。这是我的话语。
麻由无言地举起手,不是手掌而是紧握的拳。应该是想揍我吧,动作缓慢到让我能理解这件事的程度。大概是认为我不会想躲吧!将口中的东西不经咀嚼便吞下肚。
“小麻是骗子呢。”
被揍了。紧握的拳从我的脸颊打到前齿,破皮了。
御园麻由的手上又增加了一个伤口。
“侦探游戏好玩吗?”
又被揍了。盖得深深的帽子下隐约可见的瞳孔宛如石头。
麻由紧握的拳头上有红色的血以及红色的口红。不可以擦掉——借由描绘上并如此命令的作者本人的手被消去。
“那是,什么。”
“不可以称呼长辈什么喔。”
太阳穴被雨伞殴打了。
不是的,小麻,那个人是想揭发你的罪行的人喔。
所以不是外遇什么的,不是那种关系。
“为什么笑。”
别对人类问这种问题啦!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都不笑的。”
“……………………”
啊啊,原来如此。
是在嫉妒吗?
没错,嫉妒。我所厌恶的情感。
真怀念啊——
啊哈哈哈哈哈。
试着笑了。
被揍了。
抱住她。
像是要推开我似的,麻由压住我的双手拉开距离。
“有那个女人的臭味。”
你闻过上社奈月的味道吗?
啊啊,说不定有。
“这样的才不是阿道。”
“这样啊……”
只因为这样。
我就变成不是阿道了吗?
不温柔就不是阿道。
没有一直陪在小麻身边就不是阿道。
和其他人亲昵地接触就不是阿道。
如果不是阿道,那我也不是我了吗?
“原来如此。”
环视周围。
铁丝网。
铁丝网啊——
真低呢。
一定是因为没有前例,所以没有准备这方面的应对之策。
转头看着麻由。
“这是为了你喔!因为很×你所以不得不做的喔!”
骗你的。
骗你地遍拟的片旎得QU04SU32K7ㄆーンㄢヽㄋーˇqu04su32k7×××遍你片拟片旎删除。
删除删除删除。
空白键,变换,变换,变换,变换。
有了。有了了有了了有了了有了了了了了有了。
骗你的。
“笨蛋。”
没错。
“大骗子。”
没错。
“去死吧!”
没错。
“咦?”
单手单脚勾在铁丝网上,以此为轴心一跳,捉住铁丝网最上端攀爬上去。把脚勾上最上面之后,世界就放弃了安定性。也不以手支撑了,回过头。
挚×的、
挚×的、
挚×的、
挚×的、
挚×的、
挚×的小麻无法理解地瞪大双眼。
你觉得会变成怎样?
马上就会知道了,所以小麻什么都不用想喔。
只要目击这一切就行了。
请目击这一切,然后幸福地活下去。
我会祈祷你无病无灾,安享天年,以及好好地走。
再见了。
“掰掰。”
不知道谁说出这一句话之前,我跳越了分界线。这是人生中最没有枷锁的时间之开始。
头朝下掉落。
头部充着血。
听着空气的声音。
还有——
啊,忘了绑绳子。
我死了。
第十人“路过杀人事件”
本回因为犯人的个人原因暂停一次。
第四章 【崩坏】
“出去这里以后要干什么呢?”
没有回应。
“我想要好好洗个澡。”
没有回应。
“不过,爸爸他们的事怎么办?”
没有回应。
“已经睡了吗?”
没有回应。
“晚安。”
还是没有回应。
——————————
闭上眼睛的期间,思考比平常还要活络地在脑细胞间巡礼。
在这其中,想到了这种事。
有人说,人死的时候两腿一伸就去了。
有人说,人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苟且偷生。
不管怎么客观公正地判断,都只能得出唯有死亡才是高洁正确又有节操。
而污秽又满是错误,退场得不干不脆的我,眼睑和往常一般睁开了。
去世的双亲并排在我的眼前。
……不,这不是骗你的。
“好久不见……”
犹疑一下是否该说早安,如此打了招呼。双亲的全身突然像“Karateka”(注:某个早期的电玩游戏)一样,机械性地曲折身子点头。到这里,我的视觉终于和脑袋连结,理解了。
也就是——
“我正在做梦。”
“吹牛。”
“正确答案。”
新闻剪报被从视野中拿走,取而代之出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恋日医生。今天戴着银边的眼镜。医生和报纸,还真是一点都不相配。
“还真是差劲的兴趣。”
“对自杀未遂的笨蛋来说,这种程度的恶作剧还在容许范围内。”
冷淡的说法却伴随着愤怒。对这种从没体验过的态度,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对应。总之,继续躺着说话应该是没礼貌的,于是试着坐起来。
可能因为睡太久的关系,身体僵硬,尤其是背后特别痛,不过要弯起上半身还不成问题。没有必要确认周围环境,光凭消毒水的气味就知道这里是医院。那股刺激鼻腔的味道倒不至于特别讨厌,因为早在第一次进医院前就体验过更丑恶的臭味了。
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日光烧灼着眼球。观察身子一圈,没看到输血用的管子或包成圈的绷带,也没有什么特别痛的地方。双手俱在,指尖完好,脚趾也都还在。感觉头部有些缺乏血液,其他则和平常刚起床的感觉没什么两样。该不会是被动了什么改造手术吧?向医生如此询问。话说回来,为什么医生会在这里呢?真是充满谜团啊!
“……你没有死,对吧?”
“你连我都想说成是死了的人吗?”
声音带刺。对听的一方来说不太舒服,但也没想到对应办法,就和平常一样接了下去。
“因为是我在看的死后世界,所以周围的人也应该是死……所以,没死啊……”
又没死成吗?
“该不会真的是做梦?”
“你现在很明显不是掉在梦里而是掉到现实世界了。从百货公司的顶楼跳下,在空中翻了一圈水平下降,撞破避雨用的屋檐,翻白眼喷白沫倒地不起。还好屋顶是斜的,连外伤也没有。”
“……哇——喔!”
对自己待在医院一事感到羞愧。
“身体觉得怎样?”
把头发往上拨,社交辞令似地问道。回答——非常好,只是觉得床有点小——医生先是点点头,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胸口。
“你到底在想什么?”
看起来不像是可以说——无聊事占了九成——的气氛。在脑中搜寻能镇住场面的话语。
“呃——该怎么说呢?”
“可以揍你吗?”
充血的双眼目不转睛。我歪着头摇了摇。
“这是怎样?”
“就我个人来说被揍是应该的,只是因为已经被麻由揍过,实在不想让嘴巴再裂开。”
啰啰嗦嗦吐着借口时,脸颊被打了。
一个巴掌。
痛死我了。
抓着胸口的手把身体向她拉近,我的头像人偶一样僵硬地摇着。
然后医生哭了。
“啊?”
为什么?
脸颊被打到发麻的是我耶。
难道我的脸颊上长了刺?
带着黏稠感的汗冒出。不快也不可解。虽然哭泣着,但是脸并没有转开,泪也不擦。是在等什么吗?还是在窥伺着什么?沉默带来了痛苦。
“你在哭……喔?”
这个欠缺人性的台词,已经是我竭尽全力的成果了。
以为会招来反复几个巴掌,为了至少不要露出太多丑态而做好准备。
但是,医生的反应不是如此。
表情变得接近自嘲,放松了压住我的力道。
“我在哭?”
“没有。”
情急之下挤出的谎话被无视。医生的手指划过脸颊,抓取象征感情的液体,像是要确认似地送入口中舔了一下。
医生的喉咙传出一阵声响,但是表情离笑容还差得远。
“果然,不及格。”
“不及格?”
抓住我的手就这样往前推。来不及采取防御,就这么斜倒在床上。因为即使立刻取回正常姿势也追不上事态的发展,所以干脆就等等看谁会先采取动作。可能是血液集中的关系,额头觉得有点重,脸颊也痒痒的。
等待医生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怎么被臭骂一顿呢?为了避免狼狈,这次连心都做好准备。像是猫头鹰一类的鸟从窗外免费送来叫声,抚平了意识表层的龟裂。
准备已经万全。
但是却迟迟等不到下文。
三百、六百地持续读秒,抓了抓脸颊,又把手放在额头上,怀疑着医生该不会已经离开了?不过将身体拉起的手省去了睁开眼睛确认的工夫。
因此即使非我所愿,还是起了个话头: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天。因为身体没有什么异常,所以医生判断可能是心理的问题。”
立刻被回答了。或者该说,医生也在等我的问题。
“这期间有发生杀人事件吗?”
“你问我社会上发生的事,我也答不出来。”
说得也是。
“屋顶的修理费用呢?”
“御园付了。毕竟那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那么,麻由呢?”
对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发生了若干的时间差。
“现在大概在睡觉吧!”
淡然的回答,和预测丝毫不差。
“麻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吧?”
把眼球转到极限才看得到,一个严肃的颔首。
果然如此,可以理解。
“反正她大部分的感情都坏死了,只剩下坏脾气的嫉妒,算是留在最底限的人性吧!”
不过是我跳楼这种程度,是无法让她取回罪恶感的。
大概,就算死了也一样。
“你没对御园生气吗?”
“我不强求不存在的东西。”
麻由如果还存有一丝悲伤的情感,早就在过去那个时候自杀了。
所以,这样就好。
最坏中的最好。
“而且也忘了生气的方法……因为心已经枯死了。”
和精神科医师讨论心的问题,真是班门弄斧。
“没死喔,只是睡着罢了。”
如预期地立刻被否定。
这是医生从以前到现在不变的主张——
心死就等于人死了。不管怎么歪曲,只要有心就是生物。这是生物之所以为生物的定义,我如此深信。
听过好几次的论调。然后,也反驳了好几次。
“如果没有醒来的可能性,那跟死了还不是一样。”
只要一开始这种对话,医生就会以看到无聊人士般的目光对向我。那已经远离了主治医生观察病人的眼神,而是以目光体现面对愚者难以忍受的心情。
“讨厌身为人,放弃自觉的家伙才会这么说。如果没有可能性,自己创造不就好了。”
准备要吵架的常用句型。这样的问答其实双方都听腻了,因此最近都是选在刚要开始就切断话题,双方暗中达成一种默契不继续这个话题。这次也不例外,从这里开始改变话题。
喉咙像黏了沙子般干涸。但是也没力气驱动嘴巴以外的身体,连思考的残骸都唾弃了。
“你这样跷掉工作,没关系吗?”
“谁有办法大白天就开始工作啊?”
这种人居然也能以一名社会人的身分谋生,该说是日本的度量太大还是太随便了呢?
“该说我辞职了。”
“啥?”
身体被发出的言词给打捞上来。遵循脊髓的指示弹跳起身看向医生。她正蹲坐在椅子上,观察着自己的脚趾。
“等……呃,为什么?”
“因为不适合我。”
就算是现在要辞掉打工的年轻人也会摆出一脸慎重的模样,这个随便的态度也太超过了吧!
泪已干掉的脸颊发挥原本的角色,冷笑似地歪了歪:
“你以为医生是我的天职,除此之外的我都不能做吗?以你来说还挺死心眼的嘛!”
“不,因为医生要是辞职在社会上就不再是医生,但对我来说却还是医生,还真复杂啊!”
“原来如此,复杂啊!”医生苦笑,在椅子上伸长了脚,把脚踝放在我的床上架起桥梁。
“工作的时候觉得一天是八小时,现在却有锵锵好二十四小时可活,真赞,辞职真好。”
“你确定没把‘锵锵好’和‘抢锅’(注:相扑锅,相扑力士常吃的料理,因读音也有人称为抢锅)弄错吗?”
“哼,你是想说身为一名社会的成员,有工作才算是一个正当人应有的形象吧!一副不受社会规范管制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乖小孩嘛!”
年纪差了一轮的妙龄女性嘟起嘴,孩子气地表现不满。耍赖似地用脚踝咚咚咚敲打着床,有时也会不经意地敲到我的小腿。还真想告诉她——你麻由化地满严重的。
“反正也有安排好接任的医生,不用担心定期回诊的问题啦!”
自以为是乐团的鼓手,以脚踝敲打节奏演奏出独有的韵律。
我只能回以“喔……”
“真是没精神的回应啊!”
“我想我大概不会去……啊!”
突然后悔,自己这时要是说谎就好了。
坏心肠的“前”女医师没放过我的失言。目光闪亮,变身成爱欺负人的小孩。
“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比较好吗?哎呀——真开心——”
不要装可爱。
“这又不代表诊疗发生了效果。”
“喔——这样啊,我多少也算达成了身为一名医生的存在意义呢!”
噫嘻嘻,和自身年龄不符地笑着。高兴地手舞足蹈,啪嗒啪嗒地拍打双腿,在医院制造破坏规定的噪音。想要提醒她别给同房的人制造困扰,才发现房间里除了我们之外空无一人。
“喔喔——这正是所谓的青春剧场啊!辞职后才发现当医生也有好处呢!”
到底是想让我觉得丢脸才这样说还是认真的?不过反过来看,医生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她认为当医生的时候没有好事。
这对她来说是心理已有所准备的事实,还是……
“………………”
好奇心促使心脏跳动不已。以不探人隐私的理性勉强压制。
“为什么会当医生呢?”
“喔,想蒙混话题吗?”
“不是啦——”
“真的想听?这可不是什么连续剧也不是什么纪录片喔!”
“我对历史考证还不算讨厌。”
脚踝的升降停了下来,医生直视我的脸。然后“唔”地停了一拍,开始叙述:
“我们家代代都出医生,所以志愿也很自然地决定了。这个原理就跟打败魔王的勇者的小孩会被期待为救世的勇者一样。然后就想——只有精神科医师还没人当过,所以我要是当上,那不就是全阶级称霸了吗?身为人类,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吧!”
请你不要追加要成为人的障碍。
“其实是怎样都好啦!也没有意思把梦想或将来寄托在工作上,反正再怎么努力也不会留下什么。世界就不用讲,就连对日本的一个超小村落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能做的顶多就是留下子孙,不过我连那个也无法达成。”
你不结婚吗——的问句被我硬是吞下。
“也就是说我没有生存的意义。这是从客观论点来看的。虽有人说人生是属于自己的,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种论调。我认为比起认同,被认同更有价值。人是活在人群中……唉,虽然有点离题,反正我就是抱着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无所谓的想法而成为精神科医师的坂下恋日医生。”
既不可喜,也不可贺。
……这样真的好吗?又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医生凝视着打了我的右手,重复着手指的开合。
“明明是随随便便的动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手了,居然打了病人一巴掌。我啊,虽然是恬不知耻的家伙,不过还没有孤高到可以继续丢脸下去,所以我不干了。”
说完,将背脊往椅背靠去施以重心,仰望天花板。
没有要求观众的回响,而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治疗到底是什么?”
感情成分稀薄的声音振动着耳膜。
“……抱歉,刚才一瞬间好像出现了既视感。”
“因为我之前问过你。当时得到了非常绝妙而老套的四十分答案。”
咦,在我心中的日记可是记载着得到了一百分喔!
医生把双手在后头部交叉,伸了个懒腰后开口:
“身体的治疗和心的治疗。要问哪个比较难我不知道,不过哪个比较暧昧却是一目了然。也就是,心的治疗到底是什么?是让喜怒哀乐正常化?正常该如何定义?还是说把心回复到过去的状态?依什么比例分配?提供援手然后让它自主发展?即使不知道本人是否有那个意愿?”
连珠炮的质问向天花板丢出。应该不是对我发问吧?旁观一阵子之后,脚踵连同脚踝落下。连让我述说意见的机会都不给就继续发言:
“在我那边住院的也有很正经的家伙喔!或者该说大部分都很正常。有点没精神的,或病态地寻求规则的。要说的话,社会上到处都是这种人,然而这个世界仅仅如此就将他们视为异端。也有人是遭到疏远,讨厌这种情况而自主入院……而在那之中大概有一成左右,是那种完全进行着电波收信送信的人,或者是把意识建筑在妄想世界里的人,像御园家的小麻由就是。”
我有兴趣的名词被列举出来了。理所当然上钩的我看向医生,但是对方却忙着数天花板上的格子,视线没有交集。
“那孩子感受幸福的背景是不幸。但是不论周围多么不幸,只要焦距对准幸福就是幸福。而不管她看起来多么幸福,其背景都只有不幸。不过这也牵涉到刚才讲的主、客观问题。从我的观点看来,御园麻由几乎是不幸的聚合体,但对她本人来说,只要阿道在身边就是幸福圆满,只要有阿道就HAPPY。哎呀,还真容易满足啊!”
“……的确是很容易。”
像这种程度的话不用特别否定,随口应了一句。不过我真的这么认为吗?
“就算御园再次入院,从被改写的记忆与不正常的精神中重新振作,也只是取回不幸的过去罢了。而要求别人去面对、不可以逃避,要重新找回幸福什么的,是身处上位往下看的人才会说的话。受不了过程而自杀的家伙也不在少数,说什么不可以逃避真实,不过是傲慢地逼迫他人罢了,我才不认同那种事呢!”
微怒的声音述说着意志。
身处病患侧的我想到麻由的事,心中便生不出一点否定的声音。
医生缓缓低头,这次把视线的焦点对准了自己的脚尖。
“我们医院里有那种会对镜中的自己说话一整天的人,也有自认为拥有预知能力的妄想症患者,不过我和他们比起来到底谁比较幸福也很难说。具体性质的幸福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们或许知道,也或许正在体验。虽不是为他人所认定的幸福,但也不是会被轻易夺走的幸福。而且,他们就算治好了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幸福,还可能因为是经历过这种状态的人,周围给的评价不管怎样就是会比较低……诸如此类的。我以前一直在烦恼。”
苦恼被用过去式表现。
不过那也不代表已经圆满解决。
“我不断烦恼着,但是如果找不到答案,我就会逃避。因为我很懦弱。老实说,再这样持续下去,我担心连自己的心都会出毛病。自己所坚信的,长久以来作为行动准则的真实好像就要被涂抹成别的样子,好恐怖。说不适合所以辞职不过是借口,其实真正的原因可能是这个吧!”
就是这种理由。
语毕,总算正眼瞧了我。
晴天般的眼神令人目眩。和奈月小姐恰好成为一种对比,瞳孔充满了光彩。
那个眼神和我过去入院时看到人们的眼神酷似。
和统合失调症候群患者的眼神,类似。
下意识地在心底某处评比着他们和她的眼神。
因干燥而龟裂的嘴唇缓缓蠕动:
“你。”
有意识地划下一个句点。
“你,和御园麻由在一起,幸福吗?”
视野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沙哑的声音这么说道。
“是的。”
我现在,正在说谎吗?
医生什么也没说。没有评定为吹牛,也没有评为正确答案。
像是要无视我一般把脸转开。
那代表,即使我真的身处于真实幸福的顶点——
她也不会予以承认——的意思吗?
“好啦,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脚踝像是察觉要离开似地往上提起。
然后以踏下的脚作为轴心往前一滚,滚进了床上。
脑浆里写满问号。
然后在吐出那些问号前,医生的额头往我的头上一撞,我从床上翻滚摔下。就连“咚”、“呜哇啊!”这种优雅表现都没有出场的余地。
从床上滚到地上,垂直距离不到一米,却比从顶楼跳下时还要痛。
滚到地上的时候顺便捡起医生掉到地上的眼镜,起身。
病患用的病床,被一个健康无比的“前”社会人以大字占据。
“……我说啊……”
可不可以把目的地定在更远的地方?连要说完这句话的气力也萎缩了。
医生嘴里说“有什么关系”地耍赖。
“没受伤、没生病、健康至极的家伙,没必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城市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法实践自我反省这个行为。
涌不起如此大吼的气概,只能叹口气当作答应,把刚刚撞到地板痛得半死的屁股挪到医生刚刚坐的铁椅上。随意把右手的眼镜挂上,眼球产生一阵钝痛。
“反正回去也没事可作。”
“人力银行在向你招手喔。”
“那是啥?寝太郎可是睡三年,勤奋工作了六年喔(注:日本民间故事。不工作老是睡觉的懒人寝太郎,清醒后为村庄解决旱灾还完成灌溉工程。原意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都已经努力了六年,休息个十二年也不为过吧,有错吗?”
“不论举例或算法都错了。”
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往上拨。虽然很想让医生的话和我的答案在脑中交错出些什么,但目前也只能保留。
或许是因为在不适合我这种小丑的状态下呼吸,肩膀僵硬。为了放松而转了转肩头,看向医生,发现她已经半踩进梦的棺材里。真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开始麻由化了。
似乎是感应到了视线,揉了揉眼角,慢慢打了个呵欠。
“说不定啊,你的叔叔、婶婶正气得半死,加油喔。”
“啊——…………对喔,应该很生气吧!啊啊,头好痛——”
“那就不妙了,开个一半温柔的处方签(注:日本知名头痛药的广告词)给你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受到世界第一幸福般傻笑的影响,头真的开始痛起来了。
“……医生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难道不知道探病这个词汇以及行为吗?”
医生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那个理直气壮的说法与台词虽然走的是感动路线,不过横躺在病人的床上打呵欠进行的探病我倒是没听过。
“喔,对了。奈月说她之后也会来。”
“呜恶。”
露骨地表现出厌恶。
医生以一目了然的愉快表情露出笑容。
在那之后医生开始发出真正的鼻息(给我滚啦),于是我开始一个人的思考。
正因为还活着,所以能够。
“唉,好像错过了某种时机。”
这也算是某种约定成俗。
那么。
“骗你的。”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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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接受了简单的检查,又被强制参加叔叔、婶婶主办的包含诅咒的说教视听大会之后,和护着右脚的麻由再会了。听说是前几天从百货公司顶楼要下楼梯的时候,大大地踏错段差而扭伤了。听了之后,把觉得又抱歉又无所谓的混沌心情内化,离开了医院。
人行道堆满了黄色的枯叶,和麻由开始同居时的闷热暑气已被沁凉如水的空气所取代。刚察觉夜晚医院的寒冷时,也多少受到了一点惊吓。
今年冗长的残暑也终于退场。这也可说是即将被关到笼子里的我,到成年为止最后一个在外面度过的夏季。虽然没有什么好留念惋惜的,不过却有点后悔,至少该好好深呼吸一口才对。
好了,沉浸在感伤之中就到此为止,回到原来的我吧!
“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是呀。”
麻由的每一句抱怨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随意应和。
“那个大骗子,居然一看到我的脸就突然打人耶。我想要打回去的时候立刻就逃掉了。不过我从以前就觉得那个大骗子头脑一定有问题啦!阿道也尽量不要去跟她碰面比较好喔!”
“哦——……会不会是小麻做了什么惹人家生气的事呢?还是说态度不好之类的。”
“才没有”地回了一声,被完全否认。
“这样啊,那就不是小麻的错了。”
比落叶还单薄的随口同意。即使如此,麻由仍高兴而沉静地展开笑容。
虽然本来就没有这个预定,不过我还是不要有孩子比较好。不然一定会因为娇宠过度而给世上带来一个任性无比的笨蛋小孩,我对此深有觉悟。
“话说回来,你没去校外教学呢。”
不想再让麻由说关于医生的事,改变了话题。班上的同学现在应该在熊本或长崎的休息站玩得很开心吧,麻由没有参加他们,而是出现在这里。说不上是为了谁或基于什么定律,只是如果我没因为勇于尝试不绑绳子的高空弹跳而退出旅行,麻由应该就会参加吧!
“因为阿道没去啊!”
那还用说?昭然若揭的含意夹藏在言语中。
……还算是,被需要着。
那么,现在就算了。
医生会生气吧?
“所以,下次想要两个人一起去旅行。”
“嗯,下次吧!”
明知道不可能有机会,却摆出平静的表情和她做出约定。
没有丝毫趣味性的虚言。
虽然故事本就是以谎言彩绘充满现实气味的每一天。
脚踩着落叶前行。
一边吐着谎言,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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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麻由家。
进入起居室。
话说回来,那两个孩子还好吗?应该还没有变成人干吧?
“小麻,可以麻烦你做饭吗?”
“嗯,好啊——”
打发麻由去厨房,快步走向和室拉开纸门。
或许是因为离开三天适应力变弱了,一阵呛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啊……”
靠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同时抬起两对,合计四只,充满无瑕光芒的眼睛往我看来。
那仿佛看到救星的眼神压得我动弹不得。
抓住纸门勉强支撑身体,为了抵抗回避那眼神的冲动,我故作开朗大声说道:
“哎呀——这次还不只是玩到早上才回来而是住在外面,被太太……”
“你回来了!”
比我打开纸门的力道更强劲的欢迎词。
系在脚上的锁链被拉到极限,两人紧紧挨在我的脚旁。
“呐,怎么了吗?为什么都不再来这个房间了?”
杏子抓住我的脚踝,好像只要再逼一下眼泪就会掉下来似的,泪腺濒临决堤。别……别这样。喔唷喔唷,因为实在跟本人性格不符,还是别再妄想了。
“嗯——不是不再来这个房间,而是不在这里。”
怎样,过得还好吗?我出声安慰两人,直接往地上一坐。而当我的臀部一接触到地上的榻榻米,两人就飞扑而上。一瞬间,意识消失了。
太大意了?就这样把脖子……警戒着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注定要被批评做人失败了。
不过是被小孩子抱住罢了。
从正面堂堂地,两人满是污垢的脸颊磨蹭着我的胸口。
“…………………………”
由于不想破坏这个场面,所以忍住不说。
那真是非常令人不快的臭味。
就像水沟里泛滥出纳豆一样,绝望性的恶臭。
不过,藏不住鸡皮疙瘩。
“做……做……做……做什么啊,你们!我就算拿来当食物也不好吃啊!”
“因……因为人家还以为你就这样走了啊……”
杏子略带害羞地回答。一瞬间误以为自己多了个健全的妹妹。
浩太则仰视着我:
“你去哪了啊?”
别像个新婚妻子似地问这种问题啦!
把吼叫压制在心底。
“这个之后再说……”
实行一次深呼吸,吸进无法令人喜爱的空气,污染了肺。
好。
“有吃到饭吗?”
“是的,有吃到正常好吃的饭。”
“还说啊,是因为不希望阿道生气所以才怎样怎样的,一直碎碎念。”
杏子模仿的声音很像。不愧是精神年龄相近,波长或许也很合。
不过,我有对谁发过脾气吗,有吗?
虽然没什么体贴、温情一类的,不过相对于这些的负面感情也都冻结了。不论愤怒或嫉妒这些感情都已经与我无缘。
如果说正常人是工艺品,那么也不必讨厌被归类到塑胶制品类的自己。
……只是有点不上不下就是了。
“那个,阿道是……”
“嗯,就是在说我。”
杏子也不好意思指着我叫这家伙,看她一脸为难的样子,就帮了她一把。
表情软化了的杏子点点头:“这样啊,你的名字里有‘道’啊”,表示了解。
“嗯,阿道……阿道。”
看着在舌尖上反复吟味般念着阿道的杏子,再次深呼吸。
“总之,心头上的大石头可说消失了一个。”
剩下的,还有一个。
那是为了把这件感受不到紧张感的绑架事件做个了结的手段。
也就是想办法“处理”这两个孩子,让事件“了结”,然后让麻由成为普通的女高中生。
顺便为睡昏头的脑袋做复健,认真思考。
烦恼。
充斥碎片的思考,几乎要目击到幻觉般驱使着头脑。
脑细胞像是要被煮沸似的,热能集中在额头的中心部。
在那之中,我回想起当时在百货公司顶楼作出结论的解决方法。
离家出走、杀人,以及绑架。
抓住以自由落体方式落下时闪过脑海的提示将之反刍,然后看着两人。
“……………………”
“那个,大哥哥?你的眉毛中间堆了好多皱纹耶。”
把人当作物品利用的,大概就是最上级的非人哉了吧!我想着。
那么,为了某个非常重要的人而把旁人当成道具利用,果真那么不可饶恕吗?
我为了自己,把麻由放在最优先顺位。
……因此,我决定要“使用”这些孩子。
解放眉头与肩膀,吐出一口又大、又长、又浊的气。
于是,空空如也的体内就只剩下向后看的决心。
就失去吧!
为了失去而努力。
为了绑架犯与被绑架的人与杀人的人与被杀的人以及将要去杀的人。
事前准备的【前】
出院第二天,活用有薪休假的身分,一早就外出去采买需要的东西。结果沦落到必须进行攀墙躲避监视者的人工障碍运动竞技,又称之为忍者游戏,最后拖着对自己发出强烈要求睡回笼觉信号的身体回到大厦。
房间里没有声音。麻由就不用说了,浩太他们也因为和我玩到深夜,现在还在睡梦中。
打开电视后横倒在沙发上,恍惚中,我的意识也陷落了。
在少见的梦境中与谜样的婆婆对话而醒悟自身的幸福,不过中午醒来就忘了。
这一天,就这么以只活动半天的理想假日过去了。
明天就要正式上场,今天这样就好了。
再隔一天,可能是前日睡眠过多的缘故,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
今天可是今年最忙的一天,身体却倦怠无力。
“……——应该还好吧!”
只要心理没有疲惫就好。不是腐烂的尸体,只要成为泥人偶就行了。
太过简单,比起反胃还更想流泪。
所以(虽然完全没有因果关系),今天重新开始的学校课业,就决定休息。
起床后,在麻由继续贪求着睡眠的寝室里物色着。书桌的抽屉、衣橱里的纸箱,全都成为搜索对象。这是麻烦到想全权委托给志愿是成为侦探的某女性的工作。
在那之后又找了一小时左右,总算找到了想要的物品——脚链的钥匙。它被放在玄关鞋箱里的理由,业余人士不可能推理得出来,因此就不管了。
为了确定钥匙的真伪而前往浩太他们的房间。两人都已醒来,正看着沾满手垢,跟人借来的漫画。因为我进入房间,两人都暂时停了下来跟我打招呼。
“早安,大哥哥。”
“……嗯。”
即使被这么称呼也产生不了任何感慨。
在两人面前屈身,把钥匙插进装饰在浩太脚上,手铐型脚链的锁孔。轻易地就插进洞里,一转。机械作动了一声,双脚便从脚链得到了解放。
其实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要素能滞留被绑架者留在这个房间了。
“呃……那个,大哥哥?”
“现在还不行,不过晚上会帮你们打开。”
重新上锁,不看两人的脸也不去听两人的声音,走出和室。
来到拉上窗帘的寝室,落坐在地板而不是床上,等待麻由醒来。
同一天晚上九点,我和麻由相邻躺在床上。
麻由很稀奇地还保持着意识,即使双方都已经累瘫了。
反正手闲着也是闲着,便将手指插进麻由的头发里,把耳朵理出来暴露在脸庞两旁。哇,居然还微微振动了一下。
麻由还穿着睡衣,等一下洗澡后就会换上另一件睡衣吧!
睁着由于异常而得以保持的无瑕眼瞳,麻由望着我问道:
“阿道喜欢年纪大的吗?”
“那是当然的啦!”你该不会希望我闪亮着白牙举起大拇指,爽朗地如此回应吧?
“阿道和那个大骗子那么好,居然能和那种头脑有病的人处得那么好,小麻也只能推论出那是因为阿道喜欢年纪大的。”
如果医生听到这番话,即使曾立下不杀的誓言大概也会立即将其打破吧!
“我是喜欢漂亮的大姐姐啦,不过要说是喜欢熟女就有点……”
“好想赶快变老喔——”
医生要是听到,大概会在丑时三刻于神社后徘徊,说出内心深藏的愿望吧!
“我为什么会跟阿道同年呢——为什么会这么年轻呢——为什么是麻由呢——我为什么是我呢——?我是……我嗯嗯,嗯嗯——?”
吟唱童谣般地重复着哲学性的问题,麻由突然蹙起眉头。眼睛往左移动,就像是要窥伺自我内面般恍惚了眼神。那是危险的,眯得细细的眼神,但似乎又和因为问题过于困难而发生运算错误的状况不同。把脸整个埋进枕头,除了脸颊靠过来之外,感受到一点过去和她无缘的理性。
“唔——……噫——啊——!”
非常认真地由嘴里发出怪异的声音。敲一敲会不会修好呢?不过万一被咬怎么办?
把身体拉开了一点,继续观察为怪电波所苦的麻由。
麻由持续散发了大约五分钟充满苦恼的怪声,然后终于像是除灵成功般一动也不动,整个脸埋在枕头里。刚刚那个是不为一般人所知的仪式吗?
咕噜噜地转了一圈,麻由转过来注视我。
“阿道。”
“什么事?”
“我啊,很讨厌我自己。”
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就像和教室里的麻由调和了一般,不知为何有种粗糙的感觉。
“……怎么了,突然这样说。”
麻由做了个没有表情也没有表达意思的脸。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这么想。”
“……哦,我可是很喜欢呢。”
自己,还是麻由。到底是指哪一边?还是另一个谎言?
真正的想法根本无所谓,只要能够模糊焦点就好。
“为什么我会讨厌我,阿道知道原因吗?”
没有效果。麻由的目光摇曳,寻求着解答。
“不知道耶?我并不讨厌小麻啊!”
撒了个大谎。麻由喔了一声,把头往反方向转去。
发丝流泄,薄薄地盖在肌肤外露的肩膀上。麻由的肩膀和手不同,没有一点伤痕。就像盐湖般散发着炫目而冷清——一片的白。脆弱到如果用指腹去触压,说不定就会因此破裂。
抱紧麻由。即使算不上大个头的我,也能轻易地将她纳在怀中。
“喂”,她唤了一声,转过来面对我,甜甜地冲着我一笑。
“你在做什么——?啾——?”
啊,回复了。正好。
“小麻喜欢我吗?”
麻由想睡似地,以暧昧的笑容点头。
“最喜欢阿道了喔!”
“这样啊,嗯,是吗——”
可恶,感动到眼睛都快飙出卤汁(代理泪水)来了。
“阿道呢?”
在我胸前缩成一球,麻由反问。
想都不用想。“隔壁班的小口同学好可爱。”有必要说这种欺负人的话吗,脊髓!
“喜欢啊!”
“咦——不是最喜欢啊?”
“喜欢到要死的程度喔!”
“啊——我也是——”
放松地笑了。真要说的话是喜欢麻由,喜欢到想杀了她的地步才对。
“阿道道。”
不清楚到底算升格还是降级,总之被叫了个很屈辱的名字。不服输地加以对抗。
“什么事,小麻麻。”
说完之后的羞耻心狠狠地刺伤了自己,内伤到需要准备遗书的地步。
麻由磨蹭着我。是想跟我同化吗?身躯贴得死紧,喷在锁骨上的气息搔得人痒痒的。
从肌肤上的触觉,察觉麻由张开了双唇。
“笑一个。”
“……嗯——”
虽然理解关于这件事的重大程度,也经过深思熟虑的检讨,因此现在意识里对案情有两种不同解释。即使知道必须早日得出结论但也无法立刻决定,日本人连“不”也说不出口的民族气质正在作祟——“幸福的话,就笑一个。”
“……什……”
喉咙、脑浆和胸口彷佛同时被人捏紧。
御园麻由,对我询问了幸福。
就像那个人带来的连锁一般。
这必定是命运等级的恶作剧。
眼球像是要变成碎片一般被向后拉扯,因焦躁而烧炙着。
窗外的景色混入在医院看到的情景,像晕开的水彩画一般形成异质性的世界。
“我啊——只要这样就觉得很舒服,有阿道的味道,好幸福——”
语尾拖长,眼睛眨呀眨地,呵欠的时候眼泪顺着流下。麻由的意识已与梦境融合在一起,失去了明显的分界线。
“唔——好想睡喔……”
我在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里,到底记住了什么?
“那就睡吧!小麻果然还是睡着的时候最像小麻。”
心已经成为尼特族的我,无法将被给予的,类似感情的东西分类吐露出来。
“但是——小麻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要晚睡……”
“会说这种话的人才是小孩子喔!”
把心整个埋住的感情垃圾山,喜怒哀乐,到底哪一种比较突出呢?
“唔——又把我当小孩……”
有除了我之外的谁能够分辨吗?
“好了,出发去梦的世界旅行吧!”
……我能。现在的我一定能分辨。
先把解答的这道手续留待日后。
反正漫长的牢狱时间就在不久的将来等着我。
“笑一下嘛——”
“……啊啊,嗯。”
由于不是在镜子前面,对成果没有把握。
麻由没有睁开眼睛,就那样消失了意识。
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理所当然的睡脸。
我把这个状况视为当然,视为日常来看待。
“……那么……”
对她使用安眠药的机会,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偷偷让她吃下药这件事,比其他任何行为都还要刺激。感想是、就算有人因此迷上下药这件事也无可厚非。内心暗自推测,过去设计毒杀他人的犯人,心中应该也是像上瘾般无法自拔吧!
把麻由用床单裹了一圈完成白色的春卷之后,我下了床。
没有立刻移动,而是看了一会儿她的睡脸。
静静地凝视,企图就这样烙印在海马体里。
为了成为永久的回忆。
“……抱歉对你说了谎。”
最诚心地向她告解。
离开寝室,关上门。
通过微暗的起居室,如同早上预告的一般前往和室解除脚镣。
和两人身体脏污的程度成反比,无比清洁的双眼睁得老大,眼睑退到最底线,对我的行为投以疑问的眼神。放两人自由之后,站起身独白似地这么回答:
“要让你们回家了。”
然后,让一切都结束。
——————————
首先,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还是让他们先把身上的脏污洗净。
“来,浴巾。你们的衣服正在洗,洗完澡后先穿这件衬衫等一下吧,拿着。”
迅速递给浩太他们衣服和浴巾。两人似乎还不能理解我的行动,歪了歪头问道:
“那个,大哥哥。我们,那个……”
“怎么,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兄妹从六岁一直到十二岁为止,可都是被允许一起洗澡喔,挺起胸膛啦!”
接二连三用快言快语打断他,将两人送往浴室。在犹豫着不动的两人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们进入澡间——“请在一小时以内洗完喔!”说完便关上门。
“等一下,你听人把话说完啊!”
“我拒——绝——去给我把头冷静一下。”
“这可是热水澡啊——!”
明明不是说搞笑相声的场合。
把两人关进浴室之后,我坐在连接玄关和起居室的小走廊。
没有点灯,就只是蹲坐在黑暗里,被黑色的空间吸入。仅仅如此,高昂的心便获得平静。所谓抽烟的感觉,大概就是像这样吧!
眼睑重复几次不规则的开合,享受内侧的黑暗与周围的黑暗之间的微小差异。比起外侧,内侧的黑暗要显得更浓。或许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总觉得相当适合拿来作为自我表现。
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两种黑暗的性质差异加深。因为觉得变得无趣,我闭上双眼,就像吐出嚼到无味的口香糖一般,将外界自眼睑里逐出。
为了补足被遮蔽的视觉,不论内、外的触觉都变得更敏锐。
地板的冰冷。空气的单调。喉咙里的烧灼。
“……………………”
回想机能自动开启。
出生在极其平凡的家庭。因为家里是乡下大地主,所以房子的坪数大到可说是浪费。总是醉醺醺的老爸即使常带一起喝酒的老头回家住,房间也多到用不完,二层楼甚至还有B1的建筑物,一家五口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哥哥大我两岁,从小就染金发。和抢眼外表相反的是,他是个成天埋首书堆的书虫,甚至睡在藏书的书房,在餐桌上的话题也永远离不开书。妹妹则小我四岁,和我们不同母亲。因为患有严重癫痫,总是被家里当作隐形人。通常只有我会去照顾她,不过却总是被回以暴力,从来不曾对我笑过。母亲有两人。最初的母亲生下我三年后便过世,原因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她总是背对着我横躺着的身影,再加上手和脚的关节很不自然。而在那两年后有个大肚子的女性住进我们家。没有举行典礼只成立婚姻关系的女性,在三个月后产下妹妹。哥哥不曾对妹妹及妹妹的母亲讲过一句话,在家里越来越孤立。然后就在暑假前的结业典礼,从体育馆屋顶往下跳自杀了。丧礼只有我和父亲参加。妹妹和妹妹的母亲也开始惬意地在家里生活。哥哥死时正好五岁的妹妹当时每天都在外面玩,带了一身泥土与擦伤回家。妹妹当时很热衷于杀死山里的动物,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这样再也没回来,只有我和妹妹的母亲偷偷为她办了超渡。然后家里只剩下我、父亲,以及妹妹的母亲。
八年后,只剩下我。
“骗你的。”
一如往常的谎言。本文纯属虚构,很明显的与任何现实无关,请不要当真。
“……骗你的。”
为了纠正谎言而说谎,实在不怎么愉快。
不过,我也有无法说谎的事。
即使本人再怎么改篡、想要奉捏造出的事实为尊——
以当事者的立场来看也不过是一大谎言。
例如,她与我。
“我啊,很讨厌我自己。”
浑身不舒服地模仿了那个语调。真的,很恶心。
“我想也是吧,御园麻由。”
毕竟你最讨厌的东西,就是你自己本身。
御园麻由是杀人者。
过去发生的绑架事件,就是麻由把犯人及其他关系者以杀人事件解决的。
一开始是,麻由自己的双亲。
绑架犯老爸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呢?不,应该说,从他踏上绑架小孩这条路,除了他本人以外就没人能理解缘由了。唯有一件事,是我看到那样的犯人之后理解到的。
人类全心全意享受某件事时展现的笑容,实在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丑陋。
为期将近一年的监禁,以伤害人为前提的各种游戏都试过一遍。或许是腻了吧,讽刺的是绑架案的犯人与麻由的双亲颇有交情。为了将感情濒临坏死的麻由玩个透彻,犯人或许认为这是个相当适合的刺激。
于是邀请了麻由善良的双亲,将两人束缚,然后强迫麻由杀害自己的双亲。他威胁如果不照做,就要杀死我和麻由。麻由展现许久未见的高昂情感哭着抗拒,而她的表现也如预期地煽动了犯人的兴奋感。但是才十秒就感到烦闷,踢飞麻由肿胀的脸,用自己准备的切肉菜刀在麻由的大腿划下一道红线。比起麻由,她双亲发出的悲鸣声更响彻了我的耳膜。
复活的情感回想起痛楚的感觉,麻由只能遵循犯人的指示以求保身。绑架犯的妻子基于良心遮住了我的眼睛,悄声说:“不要看。”但是她遮蔽得不完全,从指缝中隐约看得到面前发生的光景。即使想出声提醒这件事,嘴唇和牙齿却都不停颤抖,根本无法发挥功用。
绑架犯用龌龊的声音大叫着身体的部位,停了一拍,悲鸣与钝声便同时出现。然后是,如果没有把眼睛遮起来,心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非现实的菜刀使用法。在那之后,我连把目光移开或闭起双眼的勇气都消失了。
恐怖到几乎连我也要尖叫出声,但是又怕发出吵闹的声音而被杀,只能拼命忍住。前排牙齿像是要撕裂下嘴唇般狠狠地咬着,两手紧紧覆住耳朵。即使如此,也只能减少些微声响而无法阻绝声音。就连从嘴唇流下的血也带着恐怖的味道。
之后,响起复数的惨叫与一个听惯了的粗野大叫,声音终止。
当全部的声响都静止,在起不了遮蔽眼睛效果的阻挡物之前,趴伏着绑架犯们,和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麻由的双亲,以及身上和刀尖不断滴落着液体,微微驼背的麻由,合计五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色,我即使亲眼看了,亲耳听了,心中仍然顽固地抗拒着理解。
麻由用杀人的手段结束了这个事件。
然而麻由却不记得这件事。
也不记得曾对我刀刃相向。
“……我为什么没死呢?”
我借着犯规活了下来。因为有人保护了我。
是绑架犯的妻子。
“…………………………”
是为了自己而成为我的替身的人。
是为了自己而伤害我的人。
也是为了自己而伪装自我的人。
“大家,都死掉了。”
就在我的面前。
不管是谁,都正喷出着什么。
血液、泪液,还有心。
然后我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让我活了下来。
被他人的恶意袭击、被其他人庇护、诅咒,然后活下去。
以一种没有任何价值的方式。
我仿佛不停地扮演着小丑。
扭曲了对话,嘲笑着哲学。
以为这样就比人多了解现实,以为可以站在高处往下睥睨世界,如此以为并热衷不已。
对自己施加一切都游刃有余的暗示。
一直以来都持续着这样的生存方式。
自从那次,对人抱着致命性的恐怖以来。
“……好可怕。”
我害怕人类。
接触太多黑色的部分,对同类抱持着恐怖之心。
当然,人讨厌自己害怕的东西。
所以我讨厌人类。由于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也讨厌,只不过这么一来就不用活了。
要是真的讨厌,那就只能自杀了。
那么,该怎么办?
只要喜欢上人就可以了……但是,在喜欢上以前,我应该会先死。
所以只能选择冻结“讨厌”这种情感。
只要让情感永眠就好了。
不把被伤害当作负面,也不踌躇于伤害他人。
成为既是圣人君子,又是危险人物的存在。
即使周围的健全人类会因此不将我视为人类也无所谓。
只要让人将我置于异常的位置上就好。
我打算成为那样子的生物。
环抱肩膀。忘却如何抖动的肩膀,似乎已放弃了作为生物部分肢体的任务。
“……唉——真想当个茧居族啊——”
抱着屈折的膝盖把重心往后倒,像不倒翁似地在地上滚动。
谁能哲学性地告诉我,和为了催吐而摄取过多水分等待相比,哪一种看起来比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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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上洗好的鞋子,把刚洗完澡的两人带出去。
外面笼罩着超乎预期的寒气。虽然应该是期待已久的外出,两人却在脸上写满了异议,在玄关站着不动。
“好久不见的外面世界如何?”
吸入一口几乎能结成白雾的空气,我硬是找了个话题。
“已经变得像冬天了呢!”
浩太谨慎地答道。的确,一到夜晚,秋天的尾巴似乎就藏起来了。
“那个。”
杏子拉了拉我的袖子。应了一声之后,原本低垂的头抽着鼻子抬起来看向我。
“真的,不回去不行吗?”有气无力地问道。就像在请求似的询问。浩太也望向我,无以名状的期待被投掷过来。老实说,很困扰。“那么不想回去吗?”杏子点头。“想留在那个跟监狱没两样的房间?”杏子再次点头。更加困扰。正因为知晓理由,所以无法言语。也因此,只能拒绝。……情感再次堆积。“很遗憾。”我摇摇头。“你们必须回去。因为那个房间并不是你们的家。”而且也不是我的家。从背后推着意气消沉的两人,带他们往电梯走去。来到一楼,穿过散发寒气的大厅,站在夜晚的街道上。或许是因为大气的流动变得活络,抬头看到夜空中云层急速地流动着。寒气令身体不自主地颤抖,我集中意识。好,走吧!让这次,成为最后一起杀人案件。
最后一人“狩猎杀人”
让人给逃了。
初次发生的事态,欢喜与焦躁的感情互相倾轧。
两人仿佛预测到我的行动,连我是谁都没有确认就企图逃亡。
在他们身后,我伴随着惊愕追击。
愉快又痛快的捉鬼游戏。
在微小灯光的照明下浮现的,是两个孩子青白色的皮肤。两人都没有回头,只是拼命奔跑,看起来不像是在诱导我。
今晚出门对我来说究竟是失败,还是将得到最棒的经验,真令人想赌一把啊!
两人跑进神社,踏在石子地上的声音与自身的呼吸声打破了寂静。比起捉鬼游戏更喜欢捉迷藏的我,差不多也该抓住他们,放任身体进入无意识行动了。只是,要不懈怠对周围的警戒并高速奔跑实在很难。因此,使两人的脚步停下是最现实的作法。
把刀从鞘中拔出,瞄准两人腰间投掷出去。刀掠过向神社境内奔跑少年的脚,稍微擦过之后撞击砂砾而弹到一旁。不过,这样就够了。
刀刃带来的痛觉令少年的步伐慢了下来,而挂念少年的少女则回过头来,右脚因此和左脚打了个叉而跌倒。紧握着对方的手的少年也因为失去平衡又被拉了一把,采取受身倒在地上。
趁这时候缩短距离很简单。蹲下身用手压住少年的脚,再抽刀往上一举,与少年对峙。
少年的眼神虽有动摇,却没有移开视线。没有呻吟也没有惨叫,连求饶都没有。可以乐观地解释为是因为恐怖而紧张到动弹不得吗?身体不停微微颤抖或许也只是因为寒冷。我感到些许困惑,将视线移向没遭到压制却仍待在少年身边的少女。
为什么不逃?
少女没有对我的询问开口,一字形的双唇拒绝和我交流。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犹豫着是否要挥下刀。就这样进入无意识,迎接未解决的结局既无味又令人不舒服。我想先搞清楚这两个孩子的异质性。
你们会被杀死喔——没神经的台词脱口而出。两人对此没有反应,只是凝视我的双眼。和我在进行品评的视线有点相似,但是那双——照理说会比嘴巴泄漏出更多事物的眼神,却远超乎想像地没有感情。
很好的眼神,我不禁想率直地如此赞赏。尤其是少女的瞳孔,颜色就像钢铁一般,没有一丝动摇的瞳孔,引出令人想要将其加工作为装饰品的欲望。
突然很想要这个少女。
就这样交给葬仪社太可惜了。
想逼她张开嘴,听听她的尖叫。
如果只切了头带回去怎样呢?直到虹彩完全混浊之前都没办法沟通吧!不对,这也不行,因为我实在也无法坐视这对虹彩变得混浊。
由于心情朝欲望而非好奇的方向倾斜,原本视界里捕捉到的异质性也开始消失,两人变成仅仅是沉默的少年与少女。这就是意识的变化。而另一段变化则是本质性的,把他们变成肉块。两边的眼睛都很中意,不过少年的眼睛令我想要彻底破坏看看。保持一定距离的间隙是耕作菜园的基本。如果有两个艺术品,为了让一边显得更有价值,就要把另一边破坏得更彻底才有效果。
这时,感受到背后的一阵恶寒,横向一跳。
接着立刻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破风声。右腕一挥,以刀子进行牵制与对方保持距离。
立刻以手电筒确认前方。刚才我站着的地方,有个手上拿了随地捡来,约三十厘米长木棒的家伙。全白的连帽上衣和脱色的蓝色牛仔裤,整体上看来是个色彩单薄的家伙。
“来——快逃快逃。”
那家伙就像摆着苦瓜脸指挥交通的人一样挥舞棒子,诱导两人往树丛逃去。虽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还是放走了那两个小孩,关掉手电筒与那人对峙。
那人的眼睛即使再怎么恭维也很难与澄澈扯上关系。不过那家伙的氛围和脸的表情同调,隐藏了异质性……不,是因为整体都不正常,所以那异质性才浮现不出来罢了。
“对小孩有兴趣也有点分寸嘛,阿道。”
表情回到平静,那人以游刃有余的态度说道。
几乎无法和大意做出区别,彻底的余裕。
你这家伙是什么?
“真是煞风景的问题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被大家称为灌溉水路的受欢迎人物呢!”
总觉得,是带着一丝遭到霸凌风味的外号。
“没礼貌。你一定是不了解灌溉水路的价值才会这么说,说起来,你有办法好好地说明灌溉水路的意思吗?你忍受得了少了灌溉水路的田间风景吗?你又知道灌溉水路带来的恩泽吗?”
……知道了啦,灌溉水路。
“输了吧,臭水沟!”
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由我来说或许有点不适合,不过我想,这家伙是属于乖乖待在医院比较能对社会做出贡献的那一类人种。
那家伙虽扛着棒子却不打算缩短距离。是在预测我的出手方式吗,还是只是没经验?
“还不到慌张的时候吧,阿道。别这么死瞪着人看嘛。”
还真啰嗦。是你把我叫出来的吗?
“……又不是神灯巨人。谁要叫出杀人鬼啊!”
一脸奇妙的表情挥手否定……不是这家伙吗?
“可是啊,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用桧木棒战斗。”
那家伙垂下肩膀颓丧的叹了口气,小声附注了一句,至少来个毒针什么的也好嘛。
那家伙很明显不擅长打架,也不懂该怎么行动,如何先声夺人。所以我开始接近他。那家伙的神情虽然一脸不为所动,但是身体却很明显地因为紧张而僵硬。
那家伙为了牵制而挥舞的棒子从我眼前掠过,抓住攻势去到极限的那一瞬间,我往前踏去,朝那家伙毫无防备的胸口刺出一刀。对准心窝的那一击,被那家伙以几乎要撕裂肌肉的方式转动身体而避开,只掠过腋下。那家伙就这样以像是要侧翻一般的动作远离,和我拉开距离。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但肩膀激烈上下起伏地喘着气。
我再次缩短距离。我不会杀他,只要削弱战意及行动。那家伙打算避开攻击后再反击,视线集中在我右手的刀子上,放低重心防备着,似乎想用木棒把刀打掉。我由下而上挥出左手。
那人的注意力不疑有他地转移到我的左手。往后一小垫步,视线随着脸往上抬。我以右脚敏锐地踏进,以刀子顺畅地从那家伙的左肩到连结手肘部分的肌肉刺入,彷佛要从骨头上把肉给刮下来一般深深地刺入。那家伙咬紧排列整齐的白牙,没有惨叫。不过是如此而已,那就反击——他的眼神如此表示。
那家伙扭动着不安定的身体横向挥出木棒。我拔出刀子屈身回避,然后再次将刀子刺入那家伙的大腿,直接没入至刀柄,然后撕裂。
大势已定。
那家伙的嘴像螃蟹般吐着白泡,死命紧咬着后齿忍住悲鸣,意识彷佛已经远去,身体失去平衡,连修正姿势都无法做到,即将以脸撞地。我可没有那个绅士风度去搀扶他,迅速自深到可以窥伺人体内部奥秘的伤口拔出凶器往后退了一步。可能是拔出刀子与颜面撞击的痛楚让他从晕厥状态回复,那家伙满眶泪水地抬头看向我。
“……已经不是该慌张的时间了啊,阿道。”
那到底什么时候慌张才好?
那家伙并没有表现出慌张,而是抬头看向我,不,该说是天空——叹息道:
“真糟糕……即使对痛觉有一定的忍耐力,却还是无法摆脱人体结构的问题啊!我可不是在说什么丧气话喔,只是遭遇到大危机罢了。”
那家伙看起来就像在体育馆进行朝会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搔着自己的后头勺,故做没事状打肿脸充胖子的态度。
“说起来,为什么文科的我得跟杀人鬼战斗?这是身穿黑斗篷的人偶师的工作才对吧……”
吐着苦水。仿佛根本不把我看在眼里似地,一个人喃喃自语。
“你不这么认为吗?”
随即又向我寻求同意。我耸了耸肩当作回应。
“你不知道吗?所以大家才说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远离平面媒体。”
现在如果面前有镜子,可能会看到我已忍俊不住地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和这家伙对话,急遽地减低了我的杀意,现场的危机感似乎因为他而变得缓和。
即将被杀的家伙没有求饶就算了,居然还有空和人闲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凑热闹与兴致的混合物,要求我和这家伙再多聊一下,而我也从善如流。
……说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打扰别人的好事?
“想知道吗?”
我率直地点了点头。因为,你说不定是我的同类。
这么表示后,那家伙用轻视的语气回了句——这不是废话吗?
“不是同类是什么,难道你和我其中之一不是人类吗?啊啊,这也没错,你可是被称为杀人鬼呢!那,我也是鬼吗?开什么玩笑,两个鬼玩捉鬼游戏,哪里玩得起来啊!”
那家伙的言词带着独特的轻佻感而来,拥有一种令人忍不住想回答“说得也是”的说服力。
但是,人类也有形形色色。
“那当然。但是我想还不到可以用种类来分别的地步。以现阶段来说,没有人可以从嘴巴生蛋,也没有人的血液是蓝色。反而是每个家伙身上都流着红色的血,嘴里吐着谎话。也就是说,不要用同类这种做作的名词,直接说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伴就好了。”
你的意见很值得参考,不过……也扯太远了吧!
“啊啊,你是说我插手的理由吗?当然不是为了正义或为了谁,这种话从我口中说出来也不帅气。而且万一我这么说,那结尾就不得不加上一句话,一句会让人难为情到死的借口。”
那家伙似乎在脑海里想像起那个情景,嘴角愉快似地微微上扬。但随即回复面无表情。
“我很喜欢去便利商店。”
这转折也真是太突然了。我回复自己也有相同的喜好。
“今天也是在例行的深夜散步里打算顺便去一趟。然后就看到你压着年幼的少年、少女,因为我也很想参加,所以才插了手。”
怎么听都很假的理由。应该说,本来就是骗人的。
“这么说起来,那两人逃掉了,赶快去抓吧!”
但是才这么说完,又立刻以兴趣缺缺的语气补了一句:“不过那都无所谓啦。”
“这也不是即将被杀的我该担心的事。是的,我将在这里被杀。而我也想顺便问问,到目前为止的尸体是杀了之后才分解,还是分解之后才杀的呢?”
如果那么悠哉地把还活着的人慢慢分解,早就被抓了。
“我想也是吧,只是确认一下。如果你打算采取后者,我就得做好自杀的觉悟了……啊,抱歉,刚刚说的请当作没那回事,我不想做觉悟。”
要是能自暴自弃就好了——他事不关己似地说道。
“你能为了他人而死吗?”
不可能。
“那么,为了自己而死呢?”
这个也,不可能。
“也是啦,人啊,不会以任何代价选择死亡……不过,我不一样。我不会为了他人,也不会为了自己,更不会为了世界和平而死,我选择不因任何利害关系而死亡。大概就像被人目击到外遇的现场,毫不辩解就立刻自杀的感觉。啊,不过这样也算是为了他人吗?不,因为是逃避所以是为了自己吗?算了……无所谓啦。”
不过呢——那家伙添了一句连接词。
“有个东西,我从以前就比死亡还怕。”
我可没有那种东西,如此告诉他。那可真有趣——那家伙笑着说道:
“缺少人体的一部分而继续活着,没有比这种事更恐怖的了。例如把手腕切掉,例如把脚趾全部切断……如此一来身体会坏掉,但是却还活着,这件事很恐怖,比什么都恐怖。”
那家伙直视我的脸,独白似地吐出话语:
“被切断这件事真的很恐怖呢,我想这是小时候读的小说造成的心灵创伤吧!有个切人手的犯人的故事,里面说他会切掉婴儿的手,因为描写得太栩栩如生,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苦着一张脸,好像是回想起来似地摇摇头。
然后在我想说点什么之前,那家伙又开始单方面的说话。
“所以啊,不可以把我的手切掉,我会诅咒你喔。”
你越是这样说,就越让人想这么做。
“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你要学学我啊,我是会连对方都还没说出来的事也彻底做过,让对方的厌恶更加升华,气到咬牙切齿,再愉快地听对方找错对象的抱怨。”
……你的坏心眼还真没个底限啊!
“别称赞我啊,我会得意忘形的。”
那家伙一脸无趣似地说道。
“死的时候还是那样最棒了,死在人的怀抱里。不过不是那种从正面像这样、上而下覆盖在身上似的拥抱,那种方式在生理上实在无法接受。”
这家伙的心灵创伤还真多。
“不是有人说,心灵创伤就是人生的证据吗?”
才没人这么说。
“请随便拿一个去吧!”
你以为是在分糖果吗?
对我平凡的回应,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的手指爬向伤口,把附着在指尖上的血液像热融的巧克力般拉出细丝玩弄。
然后再度看向我的他,突然换了一副大无畏的表情。
“我会在这里被你所杀。不过一切就到此为止,你的杀人鬼角色结束了。”
突然丢出预言。可信度就跟早上的星座占卜节目一样低。
“知道我死了,之后就会有高明的侦探特定出你就是犯人。”
……什么跟什么,侦探?
“是我认识的人,因为怨愤、痛苦、纠缠不清等个人因素很热衷于搜查,会找出你再陪你玩个解剖游戏。超级S,善于言词凌辱。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啊——真想多活一点啊!”
由于这家伙的脸色没有一点改变,无从判断究竟是不是真的。
但即使是真的,和那侦探见面也别有乐趣。或者该说,我也想会会那种对手。然后——
先出现的是鸡皮疙瘩。
接着是,恐怖。
那家伙在意志上的明确切换,动摇了我的视野。
看准我笨拙而滑稽的可趁之机,他做出了反击。
而在那之前——
我在刹那间看到那个人的嘴角,如此喃喃自语。
嘴唇凄惨地歪曲着。
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闪烁着无法压抑之愉悦的目光——
骗你的。
恐怖促使身体做出极限速度的反应。
但是仍太迟了。
那家伙飞扑向我的膝头,以双手扳起我的脚。在倒下时挥出的刀子只擦过他的头部,削下了几根头发。
不得不诅咒自身的愚蠢与大意。
倒在石子铺成的地毯上。尖锐的石头刺进背部,差点就要喘不过气。不过现在没有如此悠闲行动的余裕。使尽气力要将他剥离我的身体,正想以刀刺进他眉间的瞬间,那家伙刺出已负伤的左手,以手中握着的细长物体按向我的右手。刹那间火花四散,视野瞬间飞舞着眩目的光芒。
然后随即而来的是让人几乎要以为是烧焦的错觉,尖锐的热与冲击袭向右手。那家伙趁这机会大吼着夺走我手上的刀,刺进我的右手。这次本该轮到我惨叫,但是我才不会让那家伙如愿。烧灼着光线的视野中,那家伙把手插进我张开的嘴里,然后把刚才那个,我想应该是电击枪之类的尖端抵住我的喉咙按下开关。像针头自那里直接穿刺到头部顶端的剧痛随之而来,作呕感急遽袭来,丧失了力气。脸部的神经已经麻痹,无法抑制眼泪和鼻水流下。确定我已经丧失抵抗意识之后,那家伙把手从我嘴里抽出来。
“当然是骗你的啊,杀得死我的只有时间或心这种浪漫到不行的东西。只会从身上不停滴血的杀人鬼就给我乖乖躺在冰箱里当肉串!说起来,我也并不讨厌活着,毕竟我是个笨蛋情侣嘛。还有,我也不认识什么女侦探,要是和那种家伙搞外遇被女朋友发现,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搞什么嘛,我是忍者吗?”
那家伙饶舌着,从我的右手拔出刀子。强烈的痛楚,但是连呻吟都发不出来。脸部像是埋了一根铁柱似的,最糟糕的压迫感夺去了我的表现能力。
现在的我,不过是残留些许思考能力的尸体。
“很可惜,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杀人鬼了……真遗憾你想不起来。”
那家伙说着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
只希望能从这种不快感中逃脱。
“不过,阿道也真是个傻瓜啊!我不禁在心中吐槽你活像是那种抱着不杀信念的主角啊!也像是那种憧憬着小喇叭而把脸贴在橱窗上的少年,或是彬彬有礼地不在变身途中攻击对方的邪恶组织,又像那种洗耳恭听恶徒吹嘘己身不幸的正义伙伴。顺便再说一句,你就像独自在无人岛生活了半年,开心地和动物谈天的那种家伙,也像是以科学力量瞬间移动到未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沟通的对象的那种家伙。我的话真有那么有趣吗?”
的确,正如他所说,为什么我没有立刻以杀害他为前提行动,反而和他谈笑起来了呢?大意这个不上不下的评价正是我的败因。
看得到那家伙蹲在旁边。或许是大腿的伤口裂开了,他开玩笑似地叫着“好痛好痛——”然后抓起我的左手把关节顶在他的膝盖上,没有一点犹豫地折断。噫噫噫噫——喉咙深处泄出一丝惨叫,但那家伙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那大概就跟我解剖尸体的行为同质,是当作工作进行处理的态度。接着,两脚的脚踝也被折断。此时连痛觉都已麻痹,原本只埋在脸部的铁柱埋进了全身,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感觉。
失败了。
我只有处于无意识才能杀人。
我即将坏掉。
不,是已经坏掉了吗?
刚才那家伙说的,虽然已无法判断是真是假的恐惧,现在正悄悄爬上我的身体。
想要死。
想要用死来结束不愉快、不自由的自己。
想试着用视线传达这件事,但是那家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在黑暗中注视从刀子上滴下来的,我和他的血。
那是无法区别的,同样颜色的液体。
我们在这里相遇是刻意的安排或偶然都已经无所谓,我了解了一件事。
我们是同类。
正如你所说的。
可是,如果是这样。
事态就变成如我所预测的一样。
不是谈谈就能解决。
这是我的错吗?
因为我弄错了先后顺序吗?
如果能先谈谈——
会怎样呢?会成为朋友吗?
想成为朋友吗?
总觉得会被拒绝——
但是又打从心底觉得会被接受。
“你就在回忆的走马灯里,想想我是谁吧!”
最后听到的,是一句装模作样的台词。
啊啊,我被同类杀了。
第四章,【后续处理】 解放
满地的尸体、
满地的尸体、
满地的尸体、
满地的尸体、
满地的尸体、
满地的尸体、
满地的尸体、
满身浴血的小麻、
满地的尸体。
“失败了。”
环视周围,一言以蔽之的感想。
要散乱着前途光明的离家少年、少女的尸体才算是成功的证明。
但是倒在地上的只有失去意识的杀人鬼。
“不过明明就是杀人犯却不杀掉我,是超越了友情的什么在保佑吗?”
只不过,应该是往下超越。
用杀人鬼的手电筒往树丛深处照去。柳树随风摇动,不过没有幽灵。
“浩太他们应该是安全逃掉了……”
之后只要我和这家伙一起被抓,那么这件事就结束了。如果世界是主角,那这就是天下无敌的快乐结局。
掀起杀人鬼的黑色兜帽。在学生会讯里自我主张最强烈,和金子在同一个社团活动的社长正喷着白沫、鼻水和泪水昏倒在地。虽然装模作样地说了那些话,不过并没有杀死他。
“算是过度防卫吗?”
怎么想都已经不是防卫,而是攻击的范围了。
“结果没带伴手礼给你,不过这也没办法啊,阿道。”
对昏厥的菅原道真说着话。他在旅行途中应该很受欢迎吧!
“阿道。”
结果,他连一次都没有显示出对这个称呼的反应。
“果然已经忘了啊!我、麻由,以及自己的事。”
以前遇到的我就算了,至少要想得起同学年同学的脸吧!
还有就是,至少能记得麻由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追寻着同类的杀人鬼。
麻由不是杀人犯的同类,说是同型比较合适。
比起复数形,一个人变成两个的表现方式比较恰当。
并不是菅原想要的那种。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擦身而过,到这里就是结局吗?
“哎呀——男女关系真复杂啊!”
靠欺诈经历得以同居的男高中生所能发挥的想像力,也仅只于此了。
不过,对自己告诉浩太兄妹的SF物语(些许夸张)倒是相当自豪编得还不错。
指示他们说监禁的场所因为眼睛被遮住而成谜,因为若是指定特定场所一定会露馅。犯人被我设定为爱耍双刀的恋童癖变态。正当想押着两人去外头狎玩时正好遇上了杀人鬼,就在两人打得火热之际,他们互相合作两人三脚地逃了出来。嗯,很完美。
对我的处女作,两人的表情实在很微妙。虽然对满是谎言的话术内容点了头,但还是有点担心他们究竟会不会尊重故事作者的原创性。若在对外发表之前被加笔或删减,对身为原创作者的自己来说实在有点悲哀。
“不要紧的,他们都是率直的好孩子……所以果然行不通吧!”
若是如此,麻由就会被丢进牢里。次善的计策,却是漏洞百出。
“……好吧,该给那个人打通电话了。”
虽不情愿却无半点虚假。
正想取出手机,才想到握在手中的笔状护身道具。
“没想到还挺有用的。”
将电击枪在手中把玩着打从心底感谢。第一天就达成了过关条件真是太好了。
“不过,事实上是失败的。”
本来的计划是等菅原杀了两人之后向警察检举,将之逮捕。
原本是期待警察能误判离家出走的兄妹被卷入杀人犯行中,这么一来不但能封口,也是洗清我和麻由嫌疑的最佳作法。
欺骗他们说我一定会出手相救,请他们担任诱饵。答应这回事的两个孩子虽然也很怪,不过最怪的还是居然真的出手救了他们的我。
菅原压在浩太身上的那个瞬间,我就自动跳了出去。
随便在手边捡了根武器就冲了出去。
理性、冷静、无聊三者中,应该是最后一样贴切表现了我这不应有的失态。
“……果然是那个吧,当命运的宿敌一出现在面前就热血沸腾……嗯,就当作是这样吧!”
随便加上一个欠缺说服力的理由。我对那种满口义理人情,赚人热泪的狗血肥皂剧可是很没有抵抗力的。骗你的。事实上,在一开始让那两个孩子去洗澡的那个时间点,这个计划就已经出现破绽了。
“……毕竟因为是我主导的啊!”
从来没有一次顺利的,嗯。
“好了,反省会结束。”
把电击枪和刀子往同一方向丢出去。
从连帽外套的口袋拖出手机,选了最近才登录的名字按下通话键。嘟嘟嘟地响了十五下。
“……啊,喂喂……别睡啊,杰罗尼莫,工作了。没错,工作。忏悔?我在抽屉里藏了零食结果放到坏掉了……是的,我和杀人犯偶然接触了。是的,偶·然·相·遇。并非听从于连一丁点个人意志也无法介入的天启,只是实现了命运的相逢罢了。请赶快来抓人吧,地点是公民馆附近的神社。什么,现在?讨厌啦,晚上当然是要睡觉啦。好啦,拜托你了。”
惦记着不要太浪费通话费,赶紧挂了电话。
凝视画面中显示的通话时间与通话费,在脑中描绘着挂掉电话之前的通话对象。
“我想起来了喔,奈月小姐。”
也想起了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叫她大姐姐的事。
“奈月小姐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呢?”
不管如何,若是问了她一定会这么说吧——“当然连一天都不曾忘记。反过来阿道同学才忘掉了吧,为了等你想起来,等到一日如隔三秋呢”——绝对会这样说。
八年前,出现在刚从监禁被解放的我面前的警察姐姐,就是她。
“好——那么也该撤退了。”
一个人宣言,然后站起身以飒爽之姿离去——这是理想情形。
“咦咦?”
站不起来,而且还很丢脸地倒了下去。
在菅原身旁和乐融融地倒在一起。
“哎呀呀,这是所谓成长期常有的起立晕眩吗……好痛,等等,突然痛起来……”
身体被开了孔的地方再度发出热度,曾经一度消失的痛觉成为合并症再次复发。血从皮肤表层滴落,传达了它们的存在。
是正想从这里离开的瞬间发生的事。是谁在这个区域施了白魔法吗?
“啊~~……这个好。是和谁的心之联系影响了我,让我分泌了脑内啡肽吗?”
脑内啡肽万岁。我马上就站起来,再撑一下。
执行错误。只能移动右手和左脚,就像模仿从坟墓逃狱出来的僵尸一般在砂石地上爬行。
“呜呜,唔呜,嘿呀……可恶,毅力不足了吗?”
左手无法弯曲,上半身痉挛着。右脚正喷洒着红色的喷泉,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开放给一般市民作为亲水公园了。光是这样就已经限制住了人类的移动能力。更别说要把人打飞、消失身影或是分身一类的了,那根本是梦话中的梦话。
虽然擅自认定除了胸部与头部以外不算致命伤,不过,身体被开了两个大洞果然很危险。该不会是那个吧,动脉什么的被切断了。血流得就像鲈鱼名钓手真的挖到德川家埋藏的黄金一般令人不可置信(注:日本鲈鱼钓手,同时也是主持人的系井重里曾经组成挖掘团,意图寻找德川家秘密埋藏的黄金),不停使我的体温降低。身体变得冰冷。连牙齿都无法咬合。
“得止血……”
在健康教育课学到的止血法,随血液的流失一起自记忆中消失,也没有了执行的力气。
“糟糕——……看来只能说是我没注意到也没想到,应该请求救护车出动才是。”
只是那么一来,不知道又会被叔叔他们说什么。从大楼顶上跳下这件事已经令我的信用降到谷底,最后还被婶婶用手刃斩首。对我的过度保护,是出自酷似数字1英文字母的关系吧!若是果真如此,在感到高兴之前,会想先问他们那是为什么。顺便也想把耳朵掏干净,洗耳恭听他们收养我的理由。
“呼呵呵哈~~……”
居然连这种时候也打了呵欠。
“好想睡……”
睡着的话会死吧?明明是夜晚,视野的边缘却渐渐变白。那个白缓缓地变成一个裸体天使的模样,然后在满是蒲公英的花田里开始耕作。要是对那些仿佛在挑衅农耕民族一般,以笨拙手法持续进行农耕作业家伙的耳朵里塞进蒲公英的棉絮再怒骂要他们滚回去,大概就真的是人生最后的旅程了。不过很遗憾并没有看到那种东西。顶多就只有看到没有脚的人。
“……啊……”
以前也有过呢,这样的事情。
受了致命伤而变得想睡的时候。
那时候的伤到现在都遗留在头上。
为了隐藏伤口,也有一阵子故意不剪头发。
只是夏季闷热的时候就会觉得很烦,最后还是剪掉了。
也曾经思绪一转,觉得根本没有向谁隐瞒的必要。
那时的爽快感就像当头淋下清水一般清凉……咦?
这样不就是走马灯吗?
“糟糕了糟糕了。”
这是无三不成礼吗?古人说的是真的吗?
……还真想试试看。
心中的狂人向自己如此主张,我以两句话回复他。
然后睡了。
家族的事、麻由的事、医生的事、奈月小姐的事、两个孩子的事、学校的事、考试的事、幸福的事、身为阿道的事。
全部都丢下,一个人睡吧!
不期待生,也不期待死。
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
我真是个笨蛋。
居然痴心妄想地以为人是正直地生存在世间。
我在最后被那对年幼兄妹的谎言给完全骗了。
得知他们没有遵守约定,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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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带了男生和女生回来。
男生的头发短短的,眼睛大大地转来转去。女生是矮个子,鼻子短短的,眼睛红红地直看着男生。两个人被麻做的绳子一圈圈绑起来,然后嘴里塞了卷起来的布。
好像,怪怪的。
从哥哥死掉以后,爸爸就越来越奇怪。以前明明都不太说话,现在却变得开朗活泼,有时会对收音机讲话,顺带着也会跟我讲一些话。虽然我是男孩子,不过据说我的脸型和死掉的妈妈很像,在那之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有时候被打,有时候被咬。
从楼梯上看到爸爸行动的我,在他走进后面之后跟妹妹的妈妈说了这件事。妹妹的妈妈虽然和以前的爸爸一样常常一脸不高兴的模样,不过因为她不会打我,比起现在的爸爸,我还比较喜欢妹妹的妈妈。
和妹妹的妈妈说爸爸带了男生和女生回来之后,她立刻用很恐怖的脸要我立刻逃,然后用很快速的语调说要我随便找个别人家进去,然后告诉里面的大人这里有绑架犯。由于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又问了一次。绑架?很稀奇地,妹妹的妈妈笑着说,你偶尔也要看一下电视新闻。拉着我的手站起来,不是往房间的入口,而是往窗户走去打开锁。窗户外面就是内庭,是我常常挨妹妹揍的地方。妹妹的妈妈一副要把我直接往窗外丢的样子。虽然很想问妈妈该怎么办,不过这个人是妹妹的妈妈,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叫她,只是在原地踌躇着。
然后,爸爸发出很恐怖的笑声走进房间。
妹妹的妈妈把我一把推了出去。
我的膝盖因为撞到地面而流了点血。不过比起伤口,爸爸更恐怖,我照妹妹的妈妈说的,绕到大门玄关的地方往外跑去。
外面全都是田地,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不过在原地犹豫是最不好的,所以我决定去小学。在那途中有阿吉的家和竹田婆婆的家。
我很想问妹妹的妈妈怎么了,很想知道但是又害怕,我回过头。
爸爸手中球棒的前端,沾着红红的东西。
看到那个,就算不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得哭了出来。
一步一步地,大人的脚步追了上来。我虽然很会跑步,但逃跑还是头一遭,一下子就喘不过气了。两只脚也是,连是不是还踩在地面都不知道了。
然后被田边小路和道路的分界线绊到,跌倒了。
我很痛,又很怕很怕很怕很怕得半死,眼泪飚了出来。
虽然想逃,但是呼吸变得很困难,身体也很痛,根本动不了。不过果然还是得赶快逃跑才行,虽然根本就逃不掉。阴影覆盖住我。我的脚被人一脚踏上,喀喇地发出一声钝音。那是目前为止最痛的经验。在那之后,头被球棒狠狠地打了。虽然完全不会痛,但是却让我好想好想睡。这是爸爸绑架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回家那一天的事。
——————————
得知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是在三天后的医院里。
左腕的肌肉被削去一半,右脚大腿则是因为血管怎样又怎样,总之就是重伤。
不过大概是被死亡深渊所讨厌吧,一条命算是捡了回来。
祈求活命般地拼命讲出对方有兴趣的话题,然后趁他意识朝内心倾斜的瞬间乘隙攻击。就是利用了这种三流小瘪三的战术赢得胜利,我才能幸存。
真无奈啊!
即使悲叹自己离主角地位遥远,但至少能以胜者为王论抚慰我器量狭小又脆弱的心灵——
本该如此的。
不过,以目前醒来又过了两天的十一月五日来说。
别说胜者了,根本是被囚禁在言语的牢笼里。
“白痴。”
“啥……”
“大白痴。”
“就算你这么骂我也——”
“饭桶大白痴。”
“那是指没用的意思吧?”
奈月小姐今天的笑容也十分灿烂,穿着灰色的套装,将头发放了下来,就算介绍她是正在找工作的大学生,大概也会被回答“我们这里不雇用未成年者”吧!
医院、午后、单身三十岁出头的大姐姐这三种要素仿佛镜饼般重叠,虽然希望不要发生大浪特报,但还是发布了可能被甩巴掌的警报。
“那是来自医生的传话吗?”
“是的。啊,第三个是我的。”
虽然很想大骂,别搭别人便车骂人好吗——不过还是忍住了。
毕竟是被救了一命,在她面前实在摆不出强硬的姿态。
而且还因为拜托这个人办事的关系欠了她人情,要颠覆彼此的权力关系已相当困难,有种正在体验疑似债权者与债务人关系的感觉。
“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传言播放完毕。”
“这样啊……”
“哎呀呀,也不用这么丧气啦,反正那家伙一个礼拜以后就会没骨气地出现了。”
以教祖般铁口直断的语调宣示预言。内心稍微祈祷若真是那样就好了。
奈月小姐重新坐回椅子,挺直背脊。
“那么,假的阿道同学。”
“那个——麻由还在这里耶。”
和之前的某人相同,我指向睡在身旁的健康优良精神障碍儿。
“哎呀,还是平日的中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这种事情不用想也知道吧!”
“是来要钱的吧?”
“你给我认真想想。”
真累。真是个徒然累积着叹气的人际关系。
古人说得好——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今后和人交往还是点到为止,成为地球上温柔人种的相反类型好了。
“那么,阿道同学,有几个问题得问你。”
以笑容威逼——你会回答吧——回了一声“请说”,爽快地允诺。
“首先是……菅原同学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犯人的?”
从一开始。
“不,这种事我连做梦都没想到啊,话说回来最近连梦都很少看到了,因为失眠。”
“………………………………………………………是这样啊!”
奈月小姐在漫长思考中虽然两度消失笑容,不过最后还是维持了淑女的微笑。
“还有,你说就在你想护送离家出走的池田兄妹回家时,就在五日的前一天晚上偶然碰到菅原同学,在九死一生之下将他制服……”
“正是如此。”
挺起胸膛回答。这次连装作认同都没有,奈月小姐的嘴角微微抽搐。就连我自己第一次的时候也是,为了能隐藏吃惊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我和麻由在他们离家出走的时候保护了他们。
那两个孩子似乎是如此向警方供称。
看到她错乱的模样,还真想忠告她——您累了,休息一下吧!
由于只要有一点疑问系的表现就会被判定为说谎,因此当池田一家前来探病时,我已经和他们串供过了。在那之后还因为双亲的吵架暂时休止一事而受到感谢。
……此时,不自觉地对自己产生疑问。
我,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吧?
对那两个孩子表现好意,让他们良心不安,诱导出无罪的证词?
直到现在对这件事也只有懊恼,作不出结论。
“依菅原同学的证词,他是在校外教学回家后隔天,在抽屉里发现约他在晚上十点去指定地点会面的信,不过约他的人却没有出现,你怎么说?”
“真是没责任感的人啊!就因为这个人的关系,菅原和我双方都受害颇深。”
摇摇头,我哀悼着被绷带包得密不透风的左手和被吊起的右脚。
“……信上好像写了‘杀人犯先生,我是你的同类’,你怎么说?”
“也就是说那个人不是灵长类,而是恐龙人。”
“……好像还写了会附上伴手礼呢。”
“伴手礼果然是有名的甜酱煮香鱼吗?明记原产地是亚洲对付逃避责任的对策。”
“……深夜送池田兄妹回家的理由是?”
“时间早了点的圣诞老人游戏。”
面对黑心人类落落大方的态度,奈月小姐似乎也无可奈何。少见地以手指揉着太阳穴,像是要抑制晕眩一般,垂下肩膀演出一种无力感。
“阿道同学还真是正直呢。”
夹杂对自己怨恨的台词在途中传达过来。
骗子对自己最正直。
真是个好句子,就把它当作惩奸除恶时的关键台词吧!
当我悠闲地决定这种事之后,奈月小姐的尊脚往上抬了起来,在蓄积了一定的力道之后往下一蹬。屁股弹出椅子,随便套着的拖鞋自脚尖射出,滑进床下往墙壁特攻。她在华丽地演出站起身体之后,绕到我的病床左侧。
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因为很窄,所以你再过去一点。”
满面笑容的妨碍者来了。捉住身为伤患的我的肩膀,朝右侧推去。
“等一下,这位大姐姐,你有看到我的脚吗?”
这可是被吊起来,动不了的。
“指甲要好好修剪喔!”
以贴心大姐姐的口吻在我的侧腹踢了一脚,硬要我往麻由那边移动,然后不法占据了那块连空间都很难称之为空间的地方,死赖着不动。
这是什么状况啊?
中间的男性被两旁的女性夹住形成川字。光就表现上来看,男人应该是最大受益者,但是对脚部无法动弹,处于最狭窄空间的我来说却是最大的酷刑。
奈月小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脸贴了过来。奈月小姐金线般的头发在脸与脸之间散乱着,想要用手指将其缠绕玩弄的冲动在指尖焦虑地流连。
“是我学到的常识有错吗?为什么每个来探病的家伙都像来到刚开张游泳池的小学生一样跳到我的床上?有这种违反公序良俗的社会常识吗?”
不管是身后磨着牙的小姐、要去人力银行报到的前医生、或身为人类笑袋的刑警小姐都是正规的人类社会成员,难道只有我被排挤在外,被个人妄想中的社会观念所囚禁吗?……
“我是不清楚每个来探病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是因为最近都没睡。以护身用的杀人柔道击退杀人犯的我可是在许多方面到处奔波,忙到身体和心都没时间休息。”
以若无其事的模样发表尖酸刻薄的言词。虽然想要吹口哨,不过在那之前嘴唇会先被打成跟明太子一样吧!
是的,眼前这位正是现在最热门的名人,上社奈月小姐——解决了前所未有的杀人事件之名刑警……就是这样。
我拜托奈月小姐的事,就是找一个替身当作抓住菅原的人。
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都不想再和过去的事件有任何关系。
但是却又矛盾地希望和麻由与医生之间的关系能持续下去。
这样也好,怀抱着矛盾活下去才像人。
“我说,××。”
杂音发生,像是把砂灌进耳洞的感觉振动着鼓膜。
从那个事件以后,我被叫到名字时就只会听到强烈的杂讯。
“哎呀,完全变成愁眉苦脸的样子了呢!”
“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完全没考虑到我是男性。”
“只是这样而已吗?”
奈月小姐以自信满满的笑容柔和地追问。以她身为恋日医生的友人这一点来看,她应该早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解答才对。没有底限的坏心眼这种评价,希望务必能转让给这个人。
“就只是这样。不过另外还有讨人厌的反抗期少年就是了。”
和我的回答形成对照,奈月小姐脸上带着以闪亮眼神装饰的微笑,然后以手掌如微风般轻抚我的头发。
“我知道了。那就稍微变化一下,今后就叫你阿道同学吧!”
这该不会是加入了今后还得继续奉陪下去的预定吧?
无视于我的困惑,奈月小姐进入正题:
“菅原同学就是麻由的儿时玩伴——阿道吧?”
“是这样没错。”
“而,阿道同学是绑架犯的儿子,第二代阿道。”
“不,只是代理罢了。菅原既然回归,我也可以除役了。”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但是,代理。能够做到这件事,代表麻由的记忆存在着空隙。
麻由忘了我和菅原,只记得阿道。
这就是暧昧的地方。
以御园麻由视点来看的“阿道”,基本构成是菅原,以被绑架前幼儿时期的两人回忆为地基。但是,菅原在事件里从被欺负的一方转变成欺负人的一方。我的父亲一开始是恶作剧似地让菅原欺负麻由,但是后来却非常中意那样的演出。而菅原为了自保而欺负麻由,两人自此生出龃龉。麻由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因此伤害麻由的人就变成了“不认识的男孩”,而开始称呼和她遭遇同样状况的我为“阿道”。说白一点,就是记忆发生了混乱。
在麻由的世界里,作为阿道的某人会在她的身边,而菅原则变成欺负她的不认识的男孩,而我则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然后事件的最后,身分不明的“阿道”救了自己,为了方便,这样的记忆成为了她的真实。
因此,麻由应该无法说明自己的双亲是怎么死的。
“……这个骗子。”
虽然没资格这么说。
“这是自嘲吗?”
“你对一个像我这么正直的人说什么啊?我可是那种,如果小狗汪汪叫要我挖这里,会恼羞成怒地大骂——给我自己去挖!的那种正直人士呢,有什么好嘲弄的。”
我自己最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该不会是出现早发性老人痴呆了吧?
原本玩弄着我的头发的奈月小姐的手,换了个位置抚摸着被绷带层层包裹的手。伤口虽然不痛,却会痒。而且搔痒是被禁止的。那可是一种拷问。
“医生说,再慢个十分钟,出血过多而死的机率就会增加五成。”
“要……要钱的话我可没有喔!”
被提醒还有恩未报而受到牵制,奈月小姐没有丝毫不悦的样子继续说道:
“恋日抱怨了一下,说阿道同学简直像少年漫画一样,就算像是要死了也还是死不了。”
“这个,应该算是我的特征之一吧……那个,是抱怨吗?”
“呵呵呵呵。”
才怪。
虽想按一下额头,不过右手正充当麻由的枕头。没办法,只能吐出充满二氧化碳的气息。
“……的确是,死不了呢!”
以为死定了却还活着,已经是第三次了。
小时候被爸爸用金属球棒打了头,思春期则令人困扰至极地从百货公司的顶楼跳下,成长期更与杀人鬼少年战斗而被刀刃撕裂。
因为他人的庇护而得以活下来,则是第二次。
因为年纪轻轻兄妹的谎言而获救,然后还有一次。
八年前被混乱中的小麻袭击时,被妹妹的母亲救了。
就像守护胎儿般紧紧包住我的身体,深深拥抱。
刀刃好几次刺入了背脊。
贯穿肌肉的触感,以紧紧相贴的身体为媒介传达过来。
什么都无法说,什么都无法反应,什么都看不到。
只是颤抖。
妹妹的母亲抱紧了这样的我,安慰似地轻拍我的背。
因为是母亲。和泪水一同滴落的,是这样的语句。
不是因为×,对不起喔。
她救我的理由,我直到一个月后才理解。
即使麻由力尽倒下,母亲也继续抱着我。
死了。
即使理解,也无法动弹。
继续被抱着。
让只当过我母亲一次的人。
“让人无法憎恨的坏人角色,直到最后都不会死喔!”
与内面的感情相反,故意发出明朗的声音。这或许是也对自己说着谎吧!
奈月小姐只说——这样啊!便让她黑豆般的瞳孔回到表舞台。若是换一种看法,那便是没有表里的澄澈眼睛。不论是人偶的脸或者人的脸,都是经由人的意志而形成,没有差别。而微笑也是同样的。
“恋日说……”
“听起来好像古人说。”
我的说笑被忽视了。
“……阿道同学就像飞蛾。”
“我可以感到受伤吗?”
飞蛾。如果是蝴蝶,就能留法国卷长发,或是戴蝴蝶面具扮成怪人。居然是蛾。
“意思我也不是很懂。可能是某种动物占卜吧!”
“什么嘛。”
这么一来就能接受了。若是如此,是蛾的人应该也很多,干脆来组个党好了。
“阿道同学。”
“这次又有什么指教?要谈美国白蛾的事吗?”
奈月小姐就像实现了与恋人重逢约定的少女一般,背后散放光芒浅笑着。
“我一直是相信你的。”
你这女人骗谁啊!
“明明遗留着前几天像是用剑突刺逃走的鸡,把人当犯人对待的纪录。”
“真是的,只是在谈如果菅原同学是犯人的事,没想到你就以为是在讲自己,阿道同学的感受性真是强烈啊!”
就像在表示——“你真爱搞笑啊”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死不认输也该有个底限吧!
“………………………………”
如果我真是犯人,肯定就会说“我一直相信阿道同学就是犯人”吧!
算了,总之这么一来我和麻由的罪不会被追究了。
“阿道同学真的是很可爱啊!”
“谢谢称赞。”
“仿佛是年纪与我相近的小孩呢!”
“才不近哩!”
不管外表看起来再怎么年轻,实际年龄被当成一样谁受得了。
然而年轻人的主张被无视了。
“还是说,是双胞胎。”
“你继续沉浸在梦想中好了!”
少年的吼叫冲破地狱喊破了喉咙而死。
“呃啊!”
“我想,恋日一定也一样。”
“我说啊……呃。”
背后听到一阵早已习惯的起床声响。发现冷汗正准备从毛孔中开始喷发。效法中古电风扇的转动机能,往背后看去。
“阿道……”
揉着眼角,确认着我的存在。为什么,平常只睡三个小时是不可能起床的,为什么刚好就是今天起得来?是因为对话里的惊叹号太多了?如果连使用标点符号的自由都不被允许,这算哪门子的言论自由啊?但现在不是少根筋的场合,得赶快发奈月小姐一张红牌请她退场才行。
“奈……呜。”
太迟了。觉悟到已经来不及,不甘心地咬着下唇。
麻由醒了。
把当作枕头的手臂上残留的口水咻地一声吸走。
啊,表情变正经了。
在看,她正在看。麻由凝视着我背后的白金发色女性。
很有可能立刻青筋暴突,像沙加特那样大叫一声“啊帕喀!”地给我一记虎式上钩拳,打碎我的下颚。
这次搞不好真的会死。
而且还是因为冤罪。
真是好心没好报!
不过另一方面也觉得是罪有应得。
不过因为说谎的罪而被杀,似乎也太过分了些。
正当我已经万念俱灰开始要念佛时,救赎的希望之光以温和的声音释放出来——
“好久不见,小麻。”
柔和的招呼。听到这个,我理解这个人已经全都知道了。
麻由的眼睛因为过度聚焦而变成点状,交替看着我和奈月小姐。
努力运转着像白芝麻一般美丽的脑浆,惊愕地算出她的答案。
“阿道有两个!”
“……不不不。”
辩解程度地否定了一下。毕竟性命比较要紧。
但是,真有趣。
麻由把我,把人认定为阿道,需要一个钥匙。
那是不管是谁都能用,但是只有我用过的东西。
就是刚刚奈月小姐喊出的“小麻”。
阿道与小麻,就像发射核子弹需要的双重认证钥匙。
也就是,只要叫了小麻,不管性别为何都能成为阿道。
“阿道有一个,阿道有两个,阿道有三个……啊哇哇哇。”
彷佛看到地狱一般。这也不难理解,要是我看到奈月小姐有三个,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先打倒其中两个。
“这是梦,是做梦。”
麻由逃避到梦里的梦里,再度睡去。
由于危险已经退去,冷汗也安心地缩了进去。
“阿道的存在还真浅薄啊!”
得到一声语调温柔的辛辣评价。没有回头就直接回应。
“你现在才发现吗?”
“正因为是现在才能发现。”
听起来很帅气的论述。
“今后也要以阿道的身分生活下去?”
就像约会吃完午餐,询问之后行程的轻快语调。
“……我还在考虑。”
回以名人在面临将棋的头衔保卫战时会采取的严肃态度。
“可以考虑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把这个当作最后的祝辞,后方传来了安稳的鼻息。
医院的僵硬病床那么能提供安眠吗?
对于把睡眠当作唯一娱乐,却连想要横躺都办不到的入院患者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些前来探病客人的心情。
转而仰躺。以前、最近、现在都一样,天花板未免也刷得太白了。
我想,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高中二年级的秋天即将结束。
虽然还有点早,不过先决定升学方向好了。
“…………………………”
心虽然残废了,但是我想成为有意志的生物。
我相信那就是我自己的幸福。
不过,还是不可能。
如果真的成为那种生物,一开始就不会想去帮助麻由了。
……真是半吊子。
不停往下挖掘,到了看不见天空的地方,但是却没有路了。下一层明显地是另一种异质,只用土锹不可能挖穿。那是物与人的分水岭,抑或只是还没想定的部分?
没有计划的挖洞只会让自己丧失退路,连回到一般人的场所都不被允许。
然后因为在那种地方驻足太久,而成为畏惧光的怪物。
来吧,该怎么办?
接下来要往哪边走才好?
回到我,还是继续我?
是退,还是埋?
也不能不考虑麻由的事情就决定。
为了继续成为我,就必须让心维持现状。
和麻由在一起,健全的心是不适合的。
但是若要继续是我,就不得不偶尔让心醒来。
保持沉睡状态和他人交往很失礼。对麻由亦然。
我不断拖延在两种极端之间做出选择的时间,直到这个临界点。
但是连考虑都放弃了的自己,此时却是在医院。
医院这种地方,就是无聊的时间多到跟自来水一般足以将人溺毙。
让我能够思考,努力思考,穷尽所有地思考。
该说是不幸中的幸福。
“……幸福吗?”
借由我的奔走、被骗、得救等事件,守护了麻由。
所以,我们今后将开始进行幸福家庭计划!
如果能这么单纯地思考,不知该有多幸福。
现在的我幸福吗?
若是这件事,没有必要迷惑。
只是,若我自己不这么认为——
会有新的幸福吗?
在不幸的背景里,会有一丁点的幸福吗?
“……要是有就好了。”
就算感觉不到,只要能置身其中就好了。
如此一来,即使是身为仿冒品的我,即使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我,价值也不会有所损毁。
因为在幸福中,既没有谎言也没有真实。
后记
写这个后记的时候本文正在校正阶段,而插画还在透明人状态。也就是以顺序来说,后记是最先写完的。然而后记作为本书的一部分一定会被定位于最后面,真该学习一下这份谦虚啊!写的时候不知不觉尊崇起后记的存在。
初次见面,我是入间人间,往后还请大家多照顾。不过,自己果真能成为足以令这个行为传出有用信息的作家吗?我边写边狐疑,所以就不深思这个问题了。由于这份自信太没有根据,因此要守住它也是一件苦差事。
本书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春假,一名笨蛋以“我会写日语”这种蔑视社会随机想到的理由持续写小说,然后作为成果之一终于走到付梓这一步。由于在这期间散写的将近二十的文章并未成为大型垃圾而成为了肥料,因此现在回头看自己一开始写的东西,感觉就像会说人话的蝉以一星期为生命周期,仅仅是既不能成为毒,也无法成为药的平凡短篇。就连话题的材料都算不上,果然还是肥料。
我在本书被组成,得到重量的过程中学到,从各式各样的人得到帮助是多么可贵的事。
责任编辑小山大人和三木大人,耐着性子和我这个笨蛋打交道,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虽然很老套,不过还是请你们今后也多多指教。
而为这本书绘制美丽插画的左大人。在网络拜见您的插画时,我想着如果这本书的内容全部换成这个人的画,应该会大卖吧!但是万一这个提案被采用,考虑到之后的事我就战战兢兢地不敢开口了。
另外,连注释都帮我添加上去的校对者、像黑道老大一般放话“就跟你收一半版税”鼓励我的朋友及家人,在此呈上深深的感谢。
最后,谨向感受到本书的重量而将其捧在手上的您,致以无上的感谢。
谢谢。
入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