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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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稿
CP:王贲X嬴政
另注:系列文,前文请参考《大王的婚前教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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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九年,长信侯嫪毐作乱。
嫪毐盗用秦王大印及太后印玺,发动京城部队、侍卫、官骑、戎狄首领、客卿,企图攻打雍城蕲年宫,想要在秦王行加冠大礼之际,谋权篡国。好在秦王早有准备,命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兵击败嫪毐。嫪毐虽战败逃走,却在秦王“活捉嫪毐,赏钱百万、献其尸身,赏钱五十万”的巨额悬赏下,最终被捕,其同党也无一落网。
秦王下令,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都被判处枭刑,斩其头颅悬于木竿之顶以示众。对嫪毐则处以车裂之刑,并灭其宗族。至于嫪毐的家臣食客,罪轻的处以鬼薪之刑三年,余下还有四千余家被剥夺了官爵,迁徙到蜀郡,住在房陵。而太后则被秦王贬入咸阳宫,严密地软禁起来。
对嫪毐的处置之严,史无前例。
秦王政十年入春后,嫪毐事件逐渐平息,以为秦王已经过了激怒之时的众臣为太后被贬之事纷纷上请,希望秦王顾全母子情谊,宽待太后。不巧期间恰逢相国吕不韦因嫪毐事被牵连罢官,秦王已经淡去的怒气再度燃起,不但对太后更为痛恨,甚至连向他进言的臣子们都遭到了非常严厉的处罚。
一日之内,大殿中抬出了二十七具尸首。一时之间,咸阳宫内外人心惶惶。
在秦王身边侍奉经年的内侍寺人赵高,几经思索,最后终于铤而走险,自作主张送信给当时正巧驻扎在骊山之上的三千将王贲,央其回宫。
此时,距离王贲卸下秦王侧近一职、至西蜀参军,已是四年之久。四年中,王贲从未回过都城,而是随着蒙骜、桓齮、麃公等秦国名将四处征战,九死一生,如今早已脱了少年稚气,成了一名颇为可靠、成熟稳重的青年将领。
然而平时再怎么佯装“成熟稳重”,这位少年将军还是在速速掠过赵高的信件后按捺不住了,“周敦,快牵马!我要回都城一次,明日回来。赵佗,去替我向麃公告个罪,就说有急事,万万不能拖延!”
“得令!”
“是!”
青年身边的空气也紧张起来,原本松懈的兵士立刻警醒起来,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全然不顾,只是回头向前来送信的小宦人道,“我这就去宫里见你家大人,你自行回去即可。若需要什么物事,找我的参军便是。”
吩咐完这些,王贲翻身上马,一勒马缰,便要疾驰而出。偏偏半路里伸出一只手来,用内功顶住了马势,阻住了他的行动。王贲忍不住怒瞪眼前之人,直到发现那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他才稍稍缓了愤怒,道:“李信,你搞什么!我这是有急事,你快给我松手,回头再跟你解释。”
被称作李信的少年一愣,倨傲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一丝疑惑,道,“从没见你这么着急,我还当有紧要军情,正要问个清楚。”
“不关军情什么事,却比紧要军情还紧要。总之,我去去就来,我不在时,我手下的人你帮忙看顾着些,我会承你情的。”王贲的话音还在耳边,人却早已在数十步之外了。
一众官兵只瞧见一骑红尘顺着山路而下,远远地直到不见踪影。
饶是从骊山到咸阳的距离并不遥远,王贲赶到咸阳宫的时候,还是日头西沉了,只剩西边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彩。晚霞之中凝望阔别多年的宫室,王贲却来不及感慨,熟门熟路地越过冀阙向内飞奔而去,一路上只在向禁卫和宫骑出示赵高所给的令牌时才稍作停留。
好不容易接近秦王面见大臣的明光殿正殿【注】,王贲却不得不按捺住心焦,躲在殿旁阴影中。
远远望去只见殿门紧闭,赵高正守在门前,拦住一名身着黑裳、纱衣上绣着金丝红龙、贵气逼人的少年。王贲目测那少年不过十来岁,其容貌虽是俊朗非凡,此刻对着赵高却并不和气。
“殿下,您请回吧。大王已经下令不见任何人了,请您还是不要让小人为难。”赵高皱着一张脸,声音里都带着一层苦味。
“孤并不是要劝谏王兄什么,为什么不能进去?难道王兄明说了连孤也不能进去吗?”少年几乎是有些盛气凌人了,那张脸怒将起来,颇有些吓人。可那神情,却让王贲微妙地怀念了起来。
少年说的“王兄”……指的是谁?
要说秦王的兄弟,王贲只知道长安君一人,但成蟜早在秦王政八年的王弟叛乱中被秦王处死了。……于是,这少年到底是谁?
“殿下,大王说的是‘任何人’不得入内。要是殿下执意如此,赵高唯有在殿下面前自裁以谢大王了。殿下真心为大王,大王心里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这时候谁进去都要遭殃,殿下也不希望和大王好不容易得来的情谊因此受损罢?”
赵高苦口婆心,那少年却是执意不肯,只是比之之前,气势要弱了很多,可见赵高的话说进了少年心里,少年的确是有畏惧之物的。
终于,少年不再坚持,只是离去前默默地看了赵高一眼,道,“赵高,你跟随王兄多年,王兄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如果王兄出了什么事,或有什么不快,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孤多说罢。”
赵高只得无奈地擦汗道,“殿下的心思,小人明白。要是大王有什么头疼脑热或不愉快,小人一定遣人通告殿下就是。”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微露忧愁的目光望了望紧闭的殿门,终于转身离去。
赵高叹了口气,回过头打算回殿门边守着,却被突然间无声无息出现在面前的王贲吓了一跳。
“王、王大人!”
大约是听出了赵高声音里的谴责,王贲挠着后脑勺无奈地道,“抱歉抱歉,鬼门关边呆久了,这坏习惯总忘记收起来。”言罢,不由正色道,“大王呢?”
赵高回答王贲时,那声调已经不是无奈可以形容的了。
“大王现下在大殿里,摈退了所有人,也不许任何人进去,一个人喝酒呢。从申时到现在,全无动静。”赵高几乎是苦笑着说,“大王自从王大人走后,每日醉心朝政,亲政后更是日理万机,一刻不曾停过。几乎日日批阅一石竹简,国家大事、地方税收、乡里恶盗、伍中杂事,事无巨细,尽皆亲自经手。偏偏今日上朝时因为太后的事,被几个大夫激得狠了,一下子便把从上一年就积下的怨气全发泄了出来,先是用荆棘鞭笞、之后又杀了二十几个人,此刻也不看上奏,还喝起酒来。大王本就不爱饮酒,这一回却是令人搬了几十鼎烈酒陈酿摆在殿上,以供取用。现下里面是什么个情况,谁也不知道。”
从来对他人严格要求,对自己更是严厉绝不姑息的秦王,居然不看奏折,而是沉溺于饮酒。情况之糟,甚至有点超过王贲的想象。只听了赵高几句话,他便心急如焚,不自觉地握掌为拳,脑中早被担忧和愤怒充满了。忧心的是秦王的身体,愤怒的是秦王的不知自爱。
明明当初无奈离开那人身边时,王贲唯一相信的便是那人的自制——知道即使王贲不在他身边,他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可是现在,他到底在做什么?
“王大人,小人是彻底没辙了。大王执拗起来,举七国之力也未必能叫他回头。小人也曾找过蒙武蒙大人,但蒙大人却说大王心里清如明镜,叫小人无需多虑。可能是小人看得不够通透,大王这样自伤身体,要小人视而不见,小人恕难从命。大王从小和王大人一起长大,王大人做近侍的时候,大王也一直是青眼有加。现下其他人的话大王都听不进,但王大人的劝说大王一定愿意听的。何况大王虽然遣了王大人从军,心中对王大人却甚是挂念。此刻换了其他人进去,或者性命不保,王大人进去,却是未必。小人只能恳求王大人从中斡旋,或许能让大王回心转意。”
赵高诚恳的话语,似乎让王贲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也是自己和这个秦王身边的内侍,也是他央求着自己去助秦王一臂之力……于是自己担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偷偷潜入雍城祖庙,为热病中的秦王送去一袭狐裘。也是在那时,自己第一次看到秦王可爱的模样,两个少年在冰冷的大殿中相依取暖,自己从此在心底升起了一股对秦王须不离不弃的念想。
多年以后的现在,虽然分别了四年之久,期间从没有来自秦王的一纸半句,自己却仍旧在四年中的每日里都挂念着他是否安好。
其实,最初离开秦王身边,王贲真的是有些恨秦王的。
自己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婚前试炼,却成了发觉自己心中对秦王异样好感的契机。初尝情爱滋味,贵气逼人又霸气十足的少年,在自己眼中一瞬间变得可爱无比。从此,只要想起他,就忍不住心跳不止;只要念着他的名字、在他身边看他对自己的回应,活着就成为一种触手可得的幸福。
王贲总觉得秦王就算不是一样喜欢自己,至少他心中是有自己的。自己是如此特别——只有九岁的秦王从几十个贵族少年中独独挑中了自己;纡尊降贵地作弄自己只为了让自己甘心在他身边;一起经历种种,甚至一同窥视到王室秘辛,那个秦王尽管知道不能不斩草除根,却仍旧舍不得杀自己;一直以来秦王只要自己陪伴,很多次地拒绝了增设侧近的劝谏。
可是王贲却算错了,秦王在隐隐约约觉察到了王贲的心意后,毅然决然地支开了王贲——去西蜀、去远离都城的地方、去出生入死、去挣得军功。寡人并不是非你不可的。你又何德何能可以留在寡人身边?
秦王伴随着质问的命令彻底伤了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心。
所以一开始,王贲真的是有些恨秦王的。
然而随着一次次生死边缘的徘徊,王贲却好像渐渐懂得了秦王的初衷。
当一个人安于只留在另一个人的身边时,这个人的世界是何其狭小。如果不脱离那样狭隘的世界,人是无法成长的,也就只能原地踏步、原地停留。秦王是有着大志向的,他的野心从来不吝啬显露给身边的人看,因而像王贲那样安于原地踏步的人是无法守护自己、从而陪伴在他身边的。
秦王赶走王贲,也许正是为了让王贲今后能长久地在他身边也没有一定。这种自我安慰式的结论,却支撑着王贲度过了随后的四年军旅生涯。
好几次在敌人望不尽尽头的刀剑冲杀中,几乎就要放弃和绝望,却因为想到秦王还在等着自己回去,而逼迫自己不得不努力。没有上过战场的华族公子,和从战场炼狱里磨练成长的战士,显然只有后者,才有站在秦王身边的资格。
所以,为了再次获得那个人的青睐,为了将来能够助他完成大志向、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自己必须不顾一切地奋斗,明知不行也要知难而上。不超越自己,就无法助他完成宏愿。
而在一次次征程中,王贲也逐渐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止有情爱、不仅是秦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尊敬一切有目标、并且为目标努力奋斗的人,他们衡量人的标准不是爵位、不是家族、不是资历,只是实力。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因为一个简单的目标、一份单纯的执着,而被互相联系在一起,从此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不离不弃,撷得胜利。这个世界,和王贲从前的世界差的太远,如此炫目而深刻地吸引着他。
渐渐王贲发现,也许他从秦王那里得到的,不止是一个目标、一个使命,而是拓宽了的眼界。秦王亲手送他到远离自己的地方,为了只是让他知道,世界不是只有自己身边的那一小片阴影,而是更为广阔的、更值得为之奋斗的什么,而王贲也可以有不同于秦王的梦想。
然后,王贲终于可以作出选择,是在看过广袤世界之后重回秦王身边,为秦王马革裹尸、奉献忠诚,还是选择远离秦王,忠于自己,闯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这才是秦王真正的用意罢。
秦王的视界如此广阔,让王贲在领悟到的一瞬间敬畏了、害怕了,却又止不住地为之向往。自己的十几岁,在对秦王单纯的好感和小鹿乱撞中渡过,而秦王却在同时看到了更巨大的东西。
王贲一时间有些自卑,却又为自己心中所想的是这样的秦王,而自得不已。
为他的成就骄傲,为他的理想奋斗,为他的一切奉献自己所能有的……于是,不知何时,在心中牢牢地巩固了这个决定。
而如今,让王贲在几经艰难后终于下了这个决定,想要成为更能保护自己、也有助于他的存在并回到他身边去的那个人,却开始糟蹋自己,那让王贲如何不惋惜、不忧虑、不气愤?
“我明白了。赵大人,请你守住殿门,任谁来了也别放进来。不论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直到我出来前,都不必理会,可以么。”
虽是问话,王贲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
赵高点了点头,似是有些安心地道,“王大人尽管去罢,赵高谨听吩咐就是。”
开启殿门的一瞬间,王贲的心情是忐忑的。木质大门敞开的吱呀声,让他联想起多年前他推开供奉历代秦王灵位的祖庙殿门、试图在黑暗中搜寻秦王时的心情,同样是害怕夹杂着兴奋,但如今更多的,却是忧心忡忡。
关上身后的木门,晕黄的烛光中,王贲有些艰难地扫视着印象中非常陌生的殿堂。
就秦王看来,这里其实并不陌生罢。从秦王政元年起,他就每日坐在这座巍峨大殿最高处的王座上,以一个十三岁少年的单薄身体,面对心思各异、陈府极深的臣下们。
那个少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尤其他背后还有着始终眼望大权的太后势力,和站在下首第一位、从来也没有放弃过试图主宰他的“仲父”?
一直在秦王身侧的王贲,却从未有幸陪伴秦王身在庙堂,因而这其间的艰难、惊险、不甘和隐忍,他是一分一毫也不知晓。秦王却忍受着这一切,同时在不知天高地厚、世间险恶的他身边,顶着一切压力,总是表现得举重若轻。
六世集成的论政之所,只是其间的气氛,就让王贲的心绪围绕着那个人转了不知道多少圈。
秦王从没跟他说过庙堂里的事,一次也没有,但王贲却从这个殿堂的广阔中,感觉到了幼年的、少年的秦王的经历,虽然没有明刀明枪,却不亚于自己在战场上的任何一场殊死搏斗。
似乎只是想着这些,胸口就充满了难以忍耐的疼痛。既是为自己的无知,也出于对当年那个少年的怜爱之情。
王贲找到秦王时,后者正默默地坐在王座上,啜饮着一碟浓得叫人皱眉的烈酒。秦王披散着长发,暗红色的衣襟乱乱敞开,白玉般细腻却又结实的胸膛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他抿着唇,脸色并不温和,而是一如王贲所知的严厉,但脸颊上却不合时宜地晕起淡淡的红,昭示着酒气。
好几年没见秦王的王贲,却一眼就认出了他来。秦王的容貌的确比之从前长开了不少,粉琢玉雕的少年,五官已不止是精致,而是如同用和氏璧雕刻而成的最精美最鬼斧神工的人偶般瑰丽。而那锐利的与生俱来的气势,亦不减当年,仿佛升华成一种威慑天下的旭芒,逼得人无法直视。还有那淡淡的几乎被酒气遮盖住的檀香香气,天下间只属于秦王的味道,同样令人怀念不已。
就算认错了其他所有人,王贲也不可能认错眼前这令他日夜心心念念的秦王嬴政。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以前总觉得前人对先代国君容貌之美的称赞全是杜撰、是奉承,可眼前的秦王却耀眼得让王贲心中悸动,原来真有人黻衣绣裳,颜如渥丹,气度不凡。秦王历来俊美非凡,到嬴政这一代更是青出于蓝,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韵贵隽永,志贵高远,气贵雄浑,端的是无遍君王风范,让人越是接近,越是会被这种独特的君主之美所吸引。
“……滚。”
秦王的声音并不大,却充满了威严。对入侵者无声的瞪视,带来的是比王贲所知的更为浓烈而沉重的压力。即使是久经战场的王贲,也被秦王这样肃杀威严的眼神吓了一跳,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后退。秦王真的是越年长越发具有威慑力。那种熟悉的感觉,令王贲的心悸更严重了。
秦王小时候心情不好,也总喜欢这样瞪人。虽然被他瞪的人总是吓得瑟瑟发抖,一边的王贲却笨蛋似的觉得如同炸毛松鼠般发威的秦王有点小可爱。当然,要是这个感想说给他本人知道,他一定会沉着脸瞪过来,再狠狠地给王贲处罚罢——比如在莲池里放块薄木板然后要王贲站在上面蹲着练马步三个时辰之类的刻薄处罚。
顶着压力取过秦王手中的酒碟,王贲忍耐着胸口几乎要爆破而出的鼓动,对上那双充满了威压,却在一瞬间被惊愕而取代的深黑眼瞳。
“王贲拜见主上,”少年将军俯首行礼,口吻中的温和柔软及近乎哽咽,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多年不见主上,王贲尚未及向主上问好,难道主上便要赶我走么?”
昏黄暗淡的室内,即便距离极近,王贲也看不清秦王脸上的表情。青年仿若不动声色,与往常别无二致,又似乎心中触动,失了常态。王贲看不清楚,也理不明白。
只是秦王本探向王座胡床锦垫之下的手停驻了。王贲知道,那里一定藏着秦王用来防身的武器。
秦王明白是自己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放弃了防备,这是一种叫人何等荣幸欣喜的信任。
下一刻,松懈下来的秦王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语调也是冷冷地,“不尽职驻守骊山,何人令你擅离职守?何人许你回都入宫?”
王贲吃了一惊,心下惴惴却难掩惊喜,“……为什么主上会知道……臣在骊山……?”
那一瞬,王贲大约是在秦王的脸上看出了懊恼。自己驻守骊山不过是这两日间决定的事,秦王却知道得如此清楚肯定。其实秦王早就掌握、或者说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本他是不会显露分毫的,但在突然的情境下、又或者因着酒气,秦王还是不慎露了口风。
他在意自己。真的在意着。不然没有理由时刻关注自己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也许从前王贲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懂从细节里找寻答案,但现在的他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敷衍的。
忍不住就轻扯嘴角,看向上座兀自掩藏着尴尬的某人,“主上原就日理万机,定然清楚王贲之事,”笑着给那人铺了台阶,话锋一转,却将酒碟丢在了一边,故意逗那人,“那主上自然也知道,王贲对主上耿耿忠心,决见不得主上自伤身体。”
“……多事。快回去。”
空荡荡的殿堂里,这句略带斥责的话语,听起来竟孤零零地可爱。
四年前未曾吐露却一直萦绕在心底的旖思,一瞬间又如暴风骤雨般充斥在王贲胸中。离别时,被秦王用冰冷话语封住的告白,此刻又仿佛要冲口而出。但早脱了少年稚气冲动的王贲,还是努力按捺下了激动。
“王贲看得出主上心中不郁,若是此刻弃主上走了,臣心中定会懊悔不迭,一世为憾。只求主上应允,让王贲得以在此处陪伴主上一会儿,之后王贲自会回军中向麃公大人领罚。”
大概是王贲的表情过于诚恳,年轻的帝王最终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斟酒”的命令。
王贲自然不会违抗秦王,但也不会再将杜康琼浆送入那个叫他心疼不已的男人手中。他听了命,斟了酒,口诵终南之曲,却是用秦国军士所能有的最高礼节敬祝大王,而后自己一饮而尽。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注二】
青年国君如寒霜般的脸色终究是绷不住了,忍不住取笑王贲道,“不学亡术,不哂正道。”
王贲放下酒碟,道,“学诗怎么不是做学问了?主上定是遍览群书,通晓诸子典籍的,诗中所有,也并非都是莺莺燕燕,儿女情长。”
“叫你学来阿谀奉承,却也不羞。”
“原是祝酒,臣问心无愧。”
这一曲终南本来是秦风中颂扬国君君子风度、大气威仪的诗歌,最后一句却有祝福君主万寿无疆的寓意。
“……主上。”
“……怎么?”
“……臣腿酸了。”
王贲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笑,秦王半天都没免了自己的见礼,怕是故意的罢。但这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换了别人恐怕战战兢兢不敢造次,可从小便清楚秦王脾气的王贲却能厚着脸皮向那一脸严肃的君主央求宽恕。
“起来罢。”
到底是自小的交情,秦王虽然心情不佳,还是稍微给了王贲几分颜色。
大约国君也发现了自己此刻姿势不雅,纵使在昏暗的大殿中,彼此看得并不十分清楚,秦王还是大大咧咧地扯了扯衣襟,稍稍坐正。然而双颊上因酒气渲染而出的微红,却是靠整理仪容整理不去的。
秦王这简单的举动,看在王贲眼里,却被后者误认为是羞怯了。是说普通男子怎么会在乎在别的男人面前袒胸露背,何况王贲在军中早就咋咋呼呼惯了,前后左右都是些血性汉子不拘小节,秦王的动作自然是叫他欣喜的。难不成国君心中也对我……
“是!”心情一好,王小将军复命时自然也是声音高亢,铿锵有力。
依着从前的规矩小心翼翼地站到秦王右首,王贲忍不住又打量起主君的侧脸来。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和红润柔软的耳垂。大王真是越看越好看。只是那微微蹙起略带忧郁的眉,却是叫人怎么都看不顺眼。王贲心底一片柔软,因着秦王的暗自神伤更生出一份怜惜。
“主上可是为了太后的事情,心中难以取舍?”
王贲的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换来的是秦王眼中几乎要杀死人的炙热目光。饶是王贲也是小生怕怕地后退一步,挠着后脑勺佯装无辜,“臣进宫的时候,瞧见大殿前的广场上伏尸成山、血气弥漫,难闻得紧。纵使这些人殿前失仪,不自量力,对王室秘辛妄加品论,主上狠狠打一顿就是了,何必取其性命?我想,主上一定是怒不可遏了,否则平时从来处刑不出其罪的主上,怎么会拼着坏法乱纪、枉担恶名,也要置这些人于死地?……只是,臣虽不才,却不觉得这些人劝错了。即便这些人并不都是出自拳拳衷心,有的是沽名钓誉,有的是妄图投机逐利,但他们所谏之事,于主上却是有极大好处的。主上心里也如明镜一般,历来也都是懂得取舍的,何苦憋着这一口气,反而给自己平添烦恼。”
的确,一国大王囚禁一国太后,一个儿子囚禁自己的母亲,就算这个母亲如何不守妇道,这个太后如何不知检点,甚至最终差点导致江山易主,传出去,仍旧不是一个动听的故事。无知百姓不会称道儿子大义灭亲,相反会认为他大逆不道;读过书的有识之士就更不会赞赏这种做法,反而会破口大骂。再落到有些心机的政敌和敌国反对势力手中,这更是了不得的击溃秦王的好材料。何况秦王本就志在天下,如今七国征伐,秦王欲统而一之,就更不该落下这样的口实在天下人面前。
不知道情况的人,不认识的秦王的人,说起话来自是不会客气。悠悠众口,难于防川,日积月累,必成祸害。
此时,只要秦王低个头,向太后示个好,从此母慈子孝,不但成就一段佳话,更彰显了秦王的风度,令天下百姓尊崇,岂不是比给自己树敌要强得多?
秦王不是笨蛋,这种连王贲都一想就透的道理,那个从九岁起就在宫廷诡计中跌摸滚爬、摸索至今,现在不但安然无恙甚至亲自夺得了大权的秦王,哪有看不透的?
秦王并非不听谏,只是那些进谏的人都谏错了地方——秦王不是不知厉害,道理他早就一清二楚,他只是单纯地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王贲知道,秦王和太后的感情并不一般。相较于寻常皇家母子,秦王和太后更有在赵国为质时相依为命的过去。
长平之战,秦坑赵兵四十万,造就了赵国举国对秦国的敌视。这期间在赵国为质的幼年秦王,是靠着母亲赵太后的家族给予庇护,才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的。秦王的幼年,是在对母亲的感激中度过的。
然而秦王本身性格严厉,不喜歪门邪道、更是痛恨离经叛道的行为,幼年时王贲曾和秦王一起不小心窥视到赵太后和丞相吕不韦的秘辛,当时秦王就气得咬牙切齿,几乎是要立刻就找吕不韦挑衅。好在那时秦王虽然年幼,却知晓隐忍,最终没有把事情闹大。
可如今嫪毐的事情显然更为严重,赵太后不但和嫪毐生了两个孩子,还私自将他们养在雍城旧宫,嫪毐甚至以此为要挟,令赵太后背叛秦王,企图窃夺秦国宝刹。事情败露后,赵太后和嫪毐以及吕不韦的私情又成了天下共知的笑话!即便是当年的宣太后,也不曾将内宫秽乱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令襄王蒙羞。
秦王咽不下这口气,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总不能所有人都笑指他死去的父亲头戴绿帽,责骂他的母亲是娼妇,他还要笑脸相对,说一句“你说的对”罢。
秦王忍住了丢一条白绫给母亲一了百了的冲动,却再也忍不住发自心底深处对母亲切切实实的唾弃。
他不能不惩罚太后,这并不是为了秦国列祖列宗的颜面,也不是为了他死去的父亲和举国百姓的脸面,只是单纯为了他自己——他看不起这样的母亲,终身不愿再见她,哪怕在恨的同时,其实他对她也一样地思慕亲近。
王贲对这样的秦王,心里是有着很多怜悯的。同时爱一个人、又恨着一个人时,人的许多行动并非出自真心。
“王贲要斗胆说些主上不爱听的话,其实适才看到那些尸首时,臣对主上是心中有怨的。主上将臣送到西蜀,臣最开始跟着蒙骜将军参与了好几次反击合纵的战争。虽则主上顾念,一开始便许了王贲千人将,但臣大多时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兵卒送死。将军不会将最好的兵团放到险处,因而臣的部队总是得到相对危险的任务。臣自恃功夫不错,以为能够保全自己的手下,谁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护得了自己已经是万幸,哪里还管得了其他人。因而最开始的两年,臣手下的弟兄们总是前赴后继,兵士死得厉害。”
“后来,托了蒙将军、桓将军、杨将军的福,臣在这些年中学会了怎么建立威信、统合兵士、怎么令他们严格听令、怎么尽力保全所有人……打仗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臣却希望臣手中逝去的人命少些、更少些。这些兵士都有家乡父老、父母妻儿,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其实这么一想,敌军里的兵士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乍一看到殿前那堆尸首,还未得见主上之前,臣对主上还真是有些怨怼的。”
王贲淡淡一笑,秦王只是听着并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任何动作,但王贲知道,这个比谁都还要正直、有洁癖的青年,一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了拳头。王贲清楚,让秦王自我厌恶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个男人一钻其牛角尖来,是谁都拖不住的。可是有些事,也是秦王不能不正视的。
“臣知道,主上不是爱滥杀的人,相反,您动手杀人了,那将死之人一定是有着须杀不可的理由的。因此一旦您决定了杀人,也不会半路停手,因为您深信那些人是非杀不可、死了要比活着强的人。王贲在主上身边多年,这一点道理还是懂的。以前的王贲,或许会全然站在主上身边,赞颂主上的做法,但您送王贲去了战场、去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流血杀伐,因而现在的王贲,尽管明白主上有主上的道理、尽管不会阻止您,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赞同的。”
“太后的事情也是一样,主上心中还有愤恨,您不愿意轻易原谅太后,您也深知如此下去必有后患。您宁肯迁怒那些前来劝谏的无辜之人,也不愿开口迎回太后。”
“王贲知道主上心里一定还有愤恨,但臣也知道,无论如何,最后您还是会饶恕太后。所以,王贲真正担心的,是宽恕了太后之后您心中的愤怒和怨怼要如何发泄。……臣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上借酒浇愁,如果打上一架能好过些,臣愿作主上陪练。若主上想找人出气,臣也甘愿相陪,任君处置,绝无怨言。”
秦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抿着唇看向了王贲,“王贲,寡人没有白将你送去蜀地。你长大了,很好。”
来自秦王的肯定,自然是王贲四年来获得的最大赞赏,青年的语调充斥着淡淡的欣喜和得意,“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臣和主上已分别四载,若不长进,怎对得起主上。”
秦王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来,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依你之见,现下你是否已能为寡人所用,可以侍奉在寡人身边?”
……王贲是很想大声说是,但他却不能保证这句“是”说出口去后,眼前的君王一定会给出自己想要的反应。秦王和王贲除了一起长大之外,更是秦国的国君。嬴政或许会要他的陪伴,但秦国国君的答案却叫人猜不透。
思来想去,总觉得心下再多纠结也是无用,王贲拱手,干脆直言不讳,“臣更愿时刻守护君侧,但对军中诸事也确有些放心不下。”
将王贲的世界扩展开来的正是秦王,而这个世界变大了之后,随侍秦王就不是王贲建功立业、梦想成真的唯一途径了。天高任鸟飞的自由,王贲不想放手。可是,如果秦王要自己陪在他身边,自己也一定会欣喜若狂地答应罢。因为王贲的心愿、王贲的功业,最终指向的依旧是秦王。
王贲的脑子被拆成了两半,一半强烈希冀着秦王留下自己,另一半则相反。
秦王沉吟一会儿,微垂眼帘,几不可闻地叹息,“王贲,……若是明年攻赵,如愿夺回栎阳、阏与,你便回来罢。”
“是!”王贲低头领命。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秦王的这道命令里有着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愫和挣扎。
翌日,齐国人茅焦入宫面见秦王,以生死存亡之计为诱饵,引了舜事嚣母,而桀杀龙逢、纣戮比干的典故,苦口婆心,终将秦王说服,坐以谢之。
秦王于是命司里取殿外二十七人尸首,各具棺椁,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以示嘉许。
是日,秦王拜茅焦为上卿,令其御车,亲自移驾以迎太后归复。
从此不念旧恶,母慈子孝,是为佳话。
-FIN-
【注一】实在是查不到咸阳宫内的殿名,只知道七国统一之后的“四海归一殿”(再次感叹一句阿政这名字真特么霸气),可这名字再未统一前实在是有点司马昭,于是只好借用甘泉宫的馆名之一做殿名,故此作注。
【注二】选自《诗经秦风》,译文仅供参考:“终南山上有什么?有山楸来有梅树。有位君子到此地,锦绣衣衫狐裘服。脸儿微红似涂丹,莫非他是我君主?终南山上有什么?有棱有角地宽敞。有位君子到此地,青黑上衣五彩裳。身上佩玉响叮当,富贵寿考莫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