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凡夫俗子批判》
日常生活里,一旦没有激情来刺激,便会令人感到沉闷厌烦,枯燥乏味,有了激情,生活又很快变得痛苦不堪。惟有那些因自然赋予了超凡理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因为这能够使他们过理智的生活,过无痛苦的趣味横生的生活。仅仅只有闲暇自身,即只有意志的作用,而无理智,那是很不够的,必须有实在的超人的力量,要免于意志的作用而求助于理智。正如塞涅卡所说:无知者的闲暇莫过于死亡,等于生存的坟墓。由于心灵的生活随着实在的能力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心灵的生活能够无止境地展开。心灵的生活不仅能抵御烦恼,而且能够防止烦恼的有害影响。它使我们免交坏朋友,避开许多危险、灾难以及奢侈浪费,而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建立在外部世界的人,则不可避免地要遇到这一切。如我的哲学虽然从来没有给我赢得一个小钱,但它却为我节省了许多开销。
凡夫俗子们把他们的身外之物当做生活幸福的根据,如财产、地位、妻室儿女、朋友、社交,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所以,一旦他们失去了这些,或者一旦这些使他失望,那么,他的幸福的基础便全面崩溃了。换言之,他的重心并不在他自身。而因为各种愿望和奇怪的想法在不断地变化着,如若他是一位有资产的人,那么他的重心有时是他的乡间宅第,有时则是买马,或宴请友人,或旅行——简单地说,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这也就是他从他的身外之物寻找快乐的原因。在论及相反情况以前,我们先比较—下在两个极端之中的这一类人,这种人并没有杰出的精神能力,但其理智又多少比一般人要多一些。他对艺术的爱好只限于粗浅的涉猎,或者只对某个科学的分支兴趣——如植物学,或物理学、天文学、历史,并能在这种研究中找到极大的乐趣朝一日,那些导致幸福的外在推动力一旦枯竭,或者不再能够满足他,他便会靠这研究来取悦于他自己。这样的人,可以说,其重心已经部分地存在于他自身之中但这种对于艺术的一知半解的爱好与创造性的活动迥然有别;对科学的业余研究易流于浅疏,而且不可能触及问题的实质。人不应当完全把自己投身到这样的追上来,或者让这些追求完全充满了整个的生活,以至于对其他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惟有最高的理智能力,即我们称其为天资的东西,无论它把生活看做是诗的主题,还是看做哲学的主题,它要研究所有的时代和一切存在,并力图表达它关于世界的独特的概念。所以,对天才来说,最为急需的乃是无任何干扰的职业、他自己的想及其作品;他乐于孤寂,闲暇给他愉快,而其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甚至那不啻是些负担而已。
惟有这样的人,才可以说他的重心完全存在于他自身之中。这就说明了,这样人——他们极其稀少,无论他们的性格多么优秀,他们都不会对朋友、家庭或总之一般说来的公众,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和兴趣,而其他的人则常常这样。如果他们心里,有他们自己,那么他们就不会为失去任何别的东西而沮丧。这就使得他们的性格,了孤寂的基础,由于其他人绝不会使他们感到满意,因而这种孤寂对他们越发有总的说来,他们就像本性与别人不同的人,因为他们不断地强烈地感到这种差别以他们就像外国人一样,习惯于流离转徙,浪迹天涯,对人类进行一般的思考,用我们”而非“我们”来指称人类。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自然赋予他以理智财富的人乃是最幸福的人,主观世界,比客观世界和我们的关系紧密得多。因为无论客观事物是什么,也只能间接地起:用,而且还必须以主观的东西为媒介。
卢西安说,灵魂富有才是惟一真正的富有,其他所有的财宝甚至会导致极大的毁灭(格言,12)。内心丰富的人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东西,但需要与之相反的宁静和闲暇,发展和锻炼其理智的能力,即享受他的这种财富;简单地说,在他的整个一生中每时每刻,他只需要表现他自己。如果他注定要以这种特性的心灵影响整个民族那么他只有一种方式来衡量是否幸福——是否能够使其能力日臻完美并且是否完成,他的使命,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因此,一切时代里的最有才智的人都赋予无干扰闲暇以无限的价值,就仿佛它同人本身一样重要。亚里士多德说,幸福由闲暇构成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记载,苏格拉底称颂闲暇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所以,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中,亚里士多德指出,献身于哲学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活;或者像他在《政治学》中所说的那样,无论什么能力,只要得到自由发挥,就是幸福。这和歌德在《威廉?迈斯特》中所说的也完全一致,生而有天才并且要利用这种才的人,在利用其天赋时会得到最大的幸福。
然而,普通人的命运注定难得有无干扰的闲暇,而且它并不属于人的本性,因一般人命中注定要终生为着他自己和他的家人谋求生活必需品,他为求得生存而艰难相搏,不可能有过多的智力活动。所以,一般人很快就会对无干扰的闲暇感到厌倦,如若没有一些不真实不自然的目的来占有它,如玩乐、消遣,以及所有癖好,人生便会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由于这个原因,它受到了种种可能性的威胁,正如这句格言所说的——一旦无所事事,最难的莫过于保持平静。另一方面,理智太过超常,便会同变态一样不自然。但是如果一个人拥有超常的理智,那么,他便是一位幸福的人,他所需要的无干扰的闲暇,正好是其他人认为令人感到难以负担的、有害的;一旦缺少了闲暇,他便会成为套上缰绳的柏伽索斯①,便会不幸。如若这两种情况,即外在的与内在的、无干扰的闲暇与极度的理智,碰巧在同一人身上统一起来,那将是一种极大的幸运;如若结局一直令人满意,那么便会享有一种更高级的人生,那免于痛苦和烦恼的人生,免于为着生存而作痛苦斗争的人生,能够享受闲暇的人生(这本身便是自由悠闲的存在)——只需相互中和抵消,不幸便会奔走他方。
然而,有些说法和这种看法相反。理智过人意味着性格极度神经质,因而对任何形式的痛苦都极其敏感。而且,这种天赋意味着性格狂热执著,想像更为夸张鲜明,这种想像如影随形不可分离地伴随着超常的理智能力,它会使具有这种想像的人,产生程度相同的强烈情感,使他们的情感无比猛烈,而寻常的人对于较轻微的情感也深受其苦。世界上产生痛苦的事情比引起快乐的事情多。有人常常似是而非地说到,心灵狭隘的人实质上乃是最幸福的人,虽然他的幸运并不为人所羡慕。关于这一点,我不打算在读者自己进行判断前表明我的看法,尤其因为索福克勒斯自己表明了两种完全相抵触的意见。他说:“思想乃是幸福至关重要的因素。”②但在别的地方,他又说:“没有思想的生活是最快乐的生活。”③《旧约全书》的哲人们也发现他们自己面临着同样的矛盾。如《圣经外传》上写道:“愚昧无知的生活比死亡还要可怕。”而在旧约.传道书》中又说:“有多少智慧便有多少不幸,创造了知识就等于创造了悲哀。”
但是,我们说,精神空虚贫乏的人因为其理智狭隘偏执平庸流俗,所以严格地说,只能称为“凡夫俗子”(philister)——这是德语的一种独特表达,属于大学里所流行的俚语;后来使用时,通过类比的方法获得了更高的意义,尽管它仍有着原来的含义,意思是指没有灵感的人,“凡夫俗子”便是没有灵感的人。我宁愿采取更为偏激的观点,用“凡夫俗子”这个词来指那些为着并不真实而自以为实在的现实而忙忙碌碌的人。但这样的定义还只是一种抽象模糊的界说,所以并不十分容易理解,在这篇论文里出现这样的定义几乎是不合适的,因为本文的目的就在于通俗。如若我们能令人满意地揭示辨别凡夫俗子的那些本质特征,那么我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阐明其他的定义。
第一,相对于他自身,他没有理智上的快乐。如前所说,没有真实的需要,便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凡夫俗子们并非靠了获取知识的欲望,靠着为他们自身着想的远见卓识,也不是依靠那与他们极其接近的富于真正审美乐趣的体验,来给他们的生活灌注活力。如若这种快乐为上流社会所欢迎,那么这些凡夫俗子便会趋之若鹜,他强迫自己这样做,但他们所发现的兴趣只局限在尽可能少的程度。他们惟一真正的快乐是感官的快乐,他们认为只有感官的快乐才能弥补其他方面的损失。在他们看来,牡蛎和香槟酒便是生活的最高目的。他们的生活就是为了获取能给他们带来物质福利的东西。他们确实会为此感到幸福,虽然这会引起他们一些苦恼。即使沉浸在奢侈豪华的生活之中,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烦恼。为了解除苦恼,他们使用大量的迷幻药物、玩球、看戏、跳舞、打牌、赌博、赛马、玩女人、饮酒作乐,旅行,等等,但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人免于烦恼,因为哪里没有理智的需要,哪里就不可能有理智的快乐。凡夫俗子们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呆滞愚笨、麻木不仁,和牲畜极其相似。任何东西也无法使他高兴、激动或感兴趣,那种感官的快乐一旦衰竭,他们的社会交往便即刻成为负担,有人也许就会厌倦打牌了。舍弃那些浮华虚荣的快乐,他可以通过这些虚荣来享受到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快乐。如,他感到自己在财产、地位上,相对其他那些敬重他的人的权势及力量,都高人一等;或者去追随那些富有而且权势显赫的人,依靠着他们的光辉来荣耀自己——这即是英国人称之为“势利鬼”的家伙。
第二,从凡夫俗子的本性来看,由于他没有理智的需要,而只有物质的需求,因而他会与那些能够满足他的物质需要而非精神需要的人进行交往。他把从朋友那里得到任何形式的理智能力看做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即使他碰巧遇上别人拥有种能力,那也会引起他们的反感甚至憎恶。原因很简单,因为除了令人不快的自卑感外,在他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一种愚蠢的妒意,而他不得不把这种妒意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不过这种妒忌有时会变成一种藏而不露的积怨。尽管如此,他也绝不会想到使自己的价值或财富观念与这样一些性质的标准符合一致。他不断地追求着地位、财富、力量和权势,在他眼中,只有这些东西才算是世界上真正一本万利的东西;他志在使自己擅长于谋取这些福利,这便是作为一个没有理智需要之人的结局。对理想毫无兴趣,这是所有庸夫们最大的苦恼,而且为免于苦恼,他们不断地需要实在的东西,而实在的东西既不能使人知足,也是危险万分的。当他们一旦对这些失去了兴趣,他们便会疲惫不堪。相反,理想的世界是广阔无边的、平静如水的,它是“来自于我们伤领域之后的某种东西”。④
①柏伽索斯,希腊神话中有双翼的飞马,被它踩踏过的地方有泉水涌出,诗人饮了便会产生灵感,所以柏伽索斯乃是诗人灵感的象征。——译者注
②(安提戈涅),1347—1348。——译者注
③(埃阿斯),554。——译者注我们可以把他们界说为缺少精神需要的人。由此可以得出:
④在上述产生幸福的个人品性的论说中,我主要关注的是人的自然的和理智的本性。至于说明“道德”对幸福的直接的和间接的影响,请参照我的获奖论文《道德的基础》(第22节)。——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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