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美）理查德·巴赫
第一章
清晨，宁静的海面，粼粼微波中，闪耀着初升太阳的金色光芒。
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一艘渔船在下饵捕鱼，海鸥们有早饭了，这个消息在长空旋即传开。刹那间，成千上万只海鸥飞来，东躲西闪争抢一点早饭。又一个忙碌的日子开始了。
只有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远离群鸥、海岸和渔船，在远处独自练习飞翔。
飞到一百英尺的高空时，他垂低蹼足，仰起尖喙，努力把双翅弯成一条曲线。他开始放慢速度，直到风在耳边低语，直到海洋在身下恢复了平静。他眯起双眼，集中精力，屏住呼吸，努力使身体再弯一些……再……弯……一……英寸……突然间，羽毛蓬散开来，他失速了，向下坠去。
你知道，海鸥从不畏缩，从不失速。生为海鸥，在凌空中失速简直丢脸、可耻。
但，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并不感到羞愧。他重新伸展双翅，再颤抖着弯成曲线——放慢速度，再放慢，又失速坠落……
他是那样非同一般。
大多数海鸥不愿自找麻烦去学更多的飞翔技巧，只满足于简单地飞到岸边觅取食物，然后再飞去。他们并不在乎飞翔，在乎的只是吃。然而，对于这只海鸥，飞翔远比吃重要。
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热爱飞翔，胜过一切。
他发现，这种想法使他不受欢迎。甚至连父母也不理解他为什么整日独处，成百上千次地苦练低空滑翔。
有些事他也不明白，比如，要是在离水面不到半翼幅的高度飞行，他就能在空中停留更久一点，也不太费力。他滑翔结束时，不是像普通海鸥那样双脚朝下踩入海中，溅得水花四起；而是双脚紧贴身体，以流线型触及海面，只留下一道又平又长的水痕。当他收着双脚滑到海滩上，然后步测自己在沙中滑行的距离时，目睹这一切的父母真是忧虑万分。
“为什么？乔，为什么？”母亲问道，“难道像大家一样就那么难吗？为什么你不能放下低飞的事让鹈鹕和信天翁去做呢？为什么不吃点东西？儿子，你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妈妈，我不管什么皮或骨头。我只想知道我在天上能干什么，干不成什么，只想知道这些。”
“你看，乔纳森，”父亲不无慈爱地说，“冬天快来了，船也少了，水面的鱼要深游了。要是你非学不可，就学学怎么抢食吧。飞行当然是好事，可是，滑翔不能当饭吃呀。别忘了，会飞不过是为了吃。”
乔纳森顺从地点点头。接下来的几天，他努力像别的海鸥一样做。他真的努力，了，在码头和渔船周围与群鸥一起尖叫、盘旋，争抢小鱼小虾或面包渣。可是他做不下去。
太没意思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故意把一只辛苦得来的凤尾鱼抛给在后面追逐的饥饿的老海鸥。我本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学习飞翔。要学的东西还有那么多！
不久，海鸥乔纳森又独自飞到遥远的大海上，虽然饥饿，但却快乐地练习飞翔。
第一个课题是速度。经过一个星期的练习，他学会了好多关于速度的事，连飞得最快的海鸥也没他懂得多了。
在凌空一千英尺处，他奋力拍打翅膀，猛地一个翻身，笔直地朝波涛俯冲下去。由此他领悟到为什么海鸥无法全力笔直地飞入海中。在短短的六秒内，他的时速已达到七十英里，在这样的速度下，翅膀一往上扇，就什么摇晃起来，难以保持稳定。
一次又一次，依然如此。尽管他小心翼翼，全力以赴，但还是在高速飞翔时失去控制。
他飞上一千英尺的高度，先尽全力向前直飞，然后翻身、鼓翼，垂直俯冲。可是，每次要向上振翅时，左翼都什么动弹不得。他猛地向左翻，让右翼停下来以恢复平衡，接着，翅膀又像火一样扑扇，狂野地向右旋转。
做这个向上振翅的动作，他极其小心，整整尝试了十次，而每次，只要达到时速七十英里，他的羽毛就什么猛然搅成一团，全身失去控制，跌入海中。
他弄得浑身是水，但终于抓到了窍门，就是在高速飞翔时，翅膀应该保持静止，也就是说，先振翅飞到时速五十英里，然后双翼保持不动。
他又飞到两千英里的高空尝试，翻身俯冲，尖喙笔直向下，双翅尽力张开，在时速五十英里时稳住不动。这样做相当费力，但却见成效了。在十秒钟内，他的时速突破九十英里。
乔纳森创下了海鸥飞翔时速的世界纪录！
然而，成功是短暂的。当他开始平飞，在改变双翼角度的那一瞬间，他再度陷入可怕的失控灾难中。在时速九十英里时失去控制，犹如被炸弹击中。海鸥乔纳森在空中炸开，坠入硬如石板的海中。
他苏醒过来，已经入夜了。漂浮在洒满月光的海面上，他的翅膀如同粗糙的铅块，但是，肩上失败的压力更加沉重。他虚弱无力，暗自希望这重量能够温柔地将他沉入水底，一切就此了结。
当他沉入水中，一个奇异而空洞的声音自内心发出：没有办法，我是一只海鸥，天生就受到限制。如果我生来就要学那么多飞翔的知识，脑中应该有飞翔的技巧图。如果我生来就能高速飞翔，应该称其一对猎鹰的短翼，不靠鱼类，而靠鼠类为生。爸爸是对的。我必须忘掉这些愚蠢的想法，回到鸥群中，回到家里，做一只安分守己、能力有限的可怜海鸥。
这声音渐渐消失，乔纳森被说服了。对海鸥来说，夜晚的栖息地是海岸。从这一刻起，他发誓要做一只普普通通的海鸥。这样大家都会开心一点。
疲倦的他挣脱漆黑的海面，向陆地飞去，庆幸自己学会了怎样省力地低空飞翔。
可是，不行！他想起来，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了，以前所学的一切到此为止了。既然要同别的海鸥一样，就要像他们那样飞。于是，他吃力地飞到一百英尺的高度，使劲地拍着翅膀，勉力向岸边飞去。
决定做一只平凡的海鸥，他感觉好受多了。现在再没有驱策他学习的压力，再也不必尝受挑战或失败。只需要停止思考，穿越黑暗，飞向海滩上的灯火，真不错。
黑暗！那空洞的声音又发出警告。海鸥从不在黑暗中飞行！
乔纳森没太注意这个声音。夜色多平面啊，他想，月光和灯火在水面上跃动闪烁，给夜幕投下荧荧亮光，一切是如此祥和、宁静……
停下来！海鸥从不在黑暗中飞行！如果你生来就能在黑暗中飞，就该长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就该有满脑子的飞翔的技巧图！就该生着一副猎鹰的短翼！
就在黑夜里，在一百英尺空中，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眨着眼睛。他的痛苦、他的决心，全都消散了。
短翼！猎鹰的短翼！
这就是答案！我以前多傻！我需要的只是短小的翅膀，把羽翼尽量收起来，只用翼梢飞行！短翼！
在漆黑的上，他飞到两千英尺的高空，无暇顾虑失败或死亡，使前翼紧贴身体，只剩锋利如短刃的翼梢在风中张开，然后垂直俯冲。
风如怪兽般在他头顶嘶吼。时速七十英里、九十英里、一百二十英里，继续加速——现在时速一百四十英里，翅膀反而不像七十英里时那般吃力，轻轻扭动翼梢，他就可以摆脱俯冲，掠过波涛，宛如在月光下飞行的灰色炮弹。
他闭上眼睛，逆风而行，身心畅快。时速一百四十英里！控制自如！如果从五千而不是两千英尺的高处向下俯冲，真想知道那得有多快……
刚才的誓言被疾风扫得一干二净。虽然毁弃了自己的诺言，但他一点也不内疚。那种誓言只有甘心平庸的海鸥才会信守。一只在学习中追求卓越的海鸥，不需要那誓言。
日出时分，海鸥乔纳森又在练习了。从五千英尺的高空俯瞰，渔船在平静湛蓝的海面也不过是星星点点，群鸥则如一团淡色尘埃在盘旋。
他精神百倍，因为喜悦而微微颤抖，为自己能克服恐惧感到骄傲。然后，他不经意地收拢前翼，伸出短短的、菱形的翼梢，向海面直冲而下。飞过四千英尺的高空时，他达到了极速。风变成一面坚硬的音墙，挡住他无法加速。现在的他，笔直下坠，时速二百一十四英里。他忍受着，知道如果在这时不能收紧双翼，就什么被风削成无数碎片。不过也就在这一刻，速度是力量，是快乐，也是纯粹的美！
他在一千英尺高度开始拉平，翼梢在狂风中发出呼呼的吃亏。渔船和鸥群仿佛倾斜着，快如流星般冲进他的航道。
他无法停下来，也不知道在那一时速下怎么改变方向。
一有冲撞，必死无疑。
他紧闭双眼。
就在那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双眼紧闭，在风和羽毛的尖啸中，以时速二百一十四英里径直问过鸥群。这一次，海鸥的幸运之神对他微笑了——没有任何伤亡。
他向上伸直尖喙飞向天空时，时速仍达到一百六十英里。等速度减到二十英里，他终于伸展双翼，四千英尺下的海面，渔船犹如面包渣。
他成功了！终极速度！海鸥竟能以时速二百一十四英里飞翔！这是一个突破，鸥群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时刻，同时，一个新纪元在海鸥乔纳森面前展开。他飞回自己孤独的训练场，合起双翼，从八千英尺的高空向下俯冲。他想立刻找到改变方向的技巧。
他发现，只要将翼梢的一根羽毛轻轻移动一点点，就可以在高速飞翔时平滑地转个大弯。然而在领悟这个诀窍之前，他体会到，在同样的高速下，若多移动一根羽毛，他就会像子弹一样团团旋转……乔纳森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一只会特技飞翔的海鸥。
那天，他没花时间与其他海鸥聊天，而是在空中一直飞到日落。他摸索出翻筋斗、慢速侧翻、分段侧翻、反身旋转、反身下落和快速旋转等飞翔技巧。
当海鸥乔纳森回到海滩上的鸥群中，天色已经全黑下来。他头晕眼花，筋疲力尽，但仍然愉快地做了一个筋斗下落，在最后落地前又做了个快速滚翻。他觉得，大家听说他的突破，也一定什么欣喜若狂。现在生活多么有意义呀！除了单调地在渔船间蹒跚来去，生活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我们可以改变无知的状态，可以发拨出自己与生俱来的优势、才智和技能。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学会飞翔！
未来的岁月在前面召唤，散发着希望的光芒。
他着陆时，海鸥们聚集在一起召开审议大会，而且显然已聚集多时。实际上，大家在等他。
“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站到中间来！”长老以最庄严的声调发话了。站到领会中间意味着极大的耻辱或是无上的光荣。光荣地站到中间是鸥群选举最高领导人的方式。他知道，今天早晨大家一定看见了那项突破！但是我不要荣誉，也不想当领袖，只想让大家分享我所发现的一切，把大家都能达到的新境界展现出来。他举步向前。
“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长老开口说，“因耻辱而站到中间来，站到你的伙伴面前！”
这话听来犹如当头一棒。他双膝发软，羽毛下垂，耳边嗡嗡直响。因耻辱而站到中间？不可能！我突破了啊！他们不懂！他们错了，他们搞错了！
“……因为他不计后果，不负责任，”严肃的声音继续宣判，“还冒犯了海鸥家族的尊严与传统……”
因耻辱而站到中间，意味着他将被驱逐出鸥群，没说话到远方的断崖过孤独的生活。
“……有一天，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你什么明白不负责任是不行的。生活是未知的，也不可知。我们只知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糊口，并且想方设法延长寿命。”
从没有海鸥对审议大会提出质疑，但这时却呼起了乔纳森雄辩的声音。“不负责任？兄弟们！”他提高嗓门，“谁还能比探索和追求一种生活意义、一种崇高的生活目标更负责任呢？千百年来，我们总是在争抢鱼头，但是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生活理由——去学习、去发现、去寻求自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展示给你们看……”
群鸥仿佛都变成了石头。
“咱们已经恩断义绝了！”海鸥们异口同声说罢，全都捂上耳朵，掉转头去，将他抛弃。
接下来的日子里，海鸥乔纳森孤独度日，飞越了远方的断崖。他唯一感到悲哀不是孤独，而是其他海鸥不愿相信即将展现在眼前的飞翔远景；他们拒绝睁开双眼去看。
他每天都有一些进步。学会了流线型高速俯冲，这使他可以潜到海面十英尺以下，找到珍奇鲜美的鱼类，而不再需要靠渔船和发霉的面包为生。他学会了在空中睡觉，在夜风中确定路线，从日落到日出飞翔百里。海上大雾时，他也能控制自如地飞越雾层，进入耀目的晴空……而此时，其他海鸥只能站在地面上，除了雾雨之外，别无所知。他还学会了乘着劲风飞抵远方的内陆，在那里捕食美味的昆虫。
过去他是为了鸥群着想，现在只好独自享受。他学会了飞翔，丝毫不为所付出的代价而后悔。
海鸥乔纳森发现，无聊、害怕和愤怒，是海鸥生命如此短暂的原因。从脑中抛开那些想法，他真真切切地过上了既长寿又美好的生活。
他们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乔纳森正独自在他钟爱的天空中平静地滑翔。这两只出现在他翼侧的海鸥纯洁如星光，在高高的夜空里，泛着柔和友善的光芒。不过，最可爱的还是他们的飞翔技巧，他们的翼梢始终与乔纳森的保持一英寸距离。
乔纳森一言不发，决定考验他们，还没有哪只海鸥能通过这样的考验。他弯曲双翅，把时速降到一英里，近于停飞，那两只光芒耀眼的海鸥也跟着减缓速度，从容不迫地稳定位置。他们精通慢飞的技巧。
他收起双翅，翻身俯冲，以一百九十英里的时速向下飞去。他们也以完美的队形同他一起疾落。
最后，他直接在那一速度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慢速滚翻。他们也面带微笑地跟着他一起滚翻。
他恢复了平飞的姿势，沉默了一段时间，开口说：“很不错，你们是谁？”
“我们来自同族，乔纳森，是你的兄弟。”这话说得平静而有力，“我们来带你飞往更高的境界，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也没有同族，我只是一个流浪者。现在咱们正飞在大山风的风口上。再飞高几百英尺，我这副身板就飞不上去了。”
“乔纳森，你当然能飞得更高，你已经学会了。你已从一个学校毕业，是新学校开学的时候了。”
如同生命中曾经有过的领悟，在这一刻，海鸥乔纳森也豁然明了。他们是对的，他是可以飞得更高，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最后，他对着苍穹投下深长的一瞥，视线掠过银色的大地，在那里他曾学会了那么多。
“准备启程。”他终于说。
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与那两只亮如星光的海鸥一起展翅腾飞，消失在深深的夜空里。
第二章
那么，这就是天堂了！他不禁对自己微笑起来，飞上来的刹那就对天堂评头品足，恐怕有点不太恭敬吧。
现在，他与两只亮丽的海鸥结伴同行，飞离地球，升入云霄，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像他们一样光洁炫目。的确，他还是那只年轻的海鸥乔纳森，还是那双金色的明眸，然而，他的外形已经大不相同了。
虽然还是海鸥的身体，但飞得却比原来好多了。嗬！我现在用一半的力气，就可以使速度加倍，表现也经从前的最佳状态好一倍！
现在，他的羽毛泛着皎洁的光辉，双翅平滑完美，如同打磨光亮的银片。他开始愉快地学习如何使用新翼，这双新翼施力。
在时速二百五十英里时，他觉得几乎达到了水平飞翔的最大速度；在时速二百七十三英里时，他感到那就是自己的飞翔极限了；心里不免隐隐失望。新的身体所能做的依然有限，尽管已经比原来水平飞翔的纪录快了许多，但要总在极限还是要付出很多努力。他原以为，天堂里是没有任何极限的。
冲破云层，同行的海鸥叫道：“乔纳森，欢迎你！”然后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他飞过一片海城，朝蜿蜒的海岸线飞去。寥寥数只海鸥在断崖的上升气流中翱翔。遥远的北边，海天之际，另有几只海鸥依稀可见。新的景象、新的思绪、新的疑惑。海鸥怎么会这么少？天堂应该海鸥成群！为什么我什么一下子这么累？天堂海鸥应该不眠不休，永不疲惫。
他在哪儿听过这些话？在地球上很刺激记忆已渐渐淡去。他曾在那里学过许多本领，但细节越来越模糊——只隐约记得争抢食物和被流放的事情。
海岸线上十几只海鸥前来迎接他，尽管没有言语，他仍能感受到由衷的接纳，终于找到归宿了。这一天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这一天的太阳何时升起，他已不复记忆。
他准备在海滩上降落，拍打着翅膀在离地寸许处稍作停留，然后翩然落于沙上。其他海鸥也着陆了，但并没有拍打翅膀。他们迎风张开亮丽的羽翼，而后，稍稍改变羽毛的弧度，脚一触地，就立刻稳住了。控制得非常漂亮。
可是乔纳森实在太累了，无力再尝试。他站在海滩上，默不做声，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随后的几天里，乔纳森发现在这个地方要学的飞翔技能，和他在以前的生活里要学的同样多。不过，有一点不同——这里的海鸥和他心灵相通。对他们来说，生活中最重根据事就是执著于自己的最爱，并日臻完美，而他们最爱的就是飞翔。他们都优秀的海鸥，日复一日地练习飞翔，试验更先进的飞翔技术。
好长一段时间，乔纳森淡忘了他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在那个地方，群鸥无视飞翔的快乐，只将双翼作为寻找和争抢食物的工具。然而，偶尔某个瞬间，往昔仍旧什么在他心头浮现。
一天早晨，和老师练完一节收翼快速滚翻，在海滩上休息时，他又想起了往事。“少得文，大伙都在哪儿？”他无言地发问，现在他已经十分习惯心灵感应这种轻松的交流方式了，这里的海鸥不用叽叽啾啾尖叫。“为什么这儿海鸥不多？我的家乡有……”
“……成千上万只海鸥，我知道。”沙利文说着摇摇头，“乔纳森，我知道的唯一答案是，你是一只万里挑一的海鸥。我们多数都是经过漫长的时间才来到这里，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忘记了我们从何处来，也不在乎要往何处去，只活在当下。你想过吗？我们要经历多少轮回才能领悟，生命除了吃饭、打架和争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经历千世万世，乔！然后，再过一百世，我们才知道有完美这件事。又过一百世，我们才懂得，生活的目标在于追求完美，并且示之于众。当然现在，我们依旧秉持这个理念：通过这一世的所学，我们可以选择下一世的境界。如果在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学到，那来世只什么遭遇同样的极限和铅锤般的重担。”
沙利文迎着风，伸展双翅，接着说，“不过，乔，你一下子就学到了那么多，不需要经历百折千回就达到这个境界。”
不久，他们再次升空练习。分段侧翻的动作难度很大，因为翻到一半时，乔纳森就得整个真拿，把翅膀的弧度反过来，并且和老师的动作配合协调。
“咱们再试一次。”沙利文说道。反反复复，“再来一次。”最后，他终于说：“不错。”然后，开始练习外翻筋斗。
一天傍晚，没有夜飞的海鸥们聚在沙滩上，显得心事重重。乔纳森鼓足所有的勇气，直到海鸥长老面前。据说他不久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吉昂……”他有些紧张地说。
长老吉昂慈爱地看着他，“什么事，孩子？”岁月非但没有磨蚀这位长老的精力，反而使他更加神采奕奕；他比任何一只海鸥飞得都快，而且其他海鸥还在练习的飞翔技巧，他早已熟悉。
“吉昂，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天堂，对吗？”
月光下，吉昂微微笑道：“你又在学习了，乔纳森。”
“那么？离开这里之后会怎样？我们要到哪里去？到底有没有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没有。乔纳森，没有这样的地方。天堂不是一个地点，也不是一段时间，天堂是完美的状态。”
他沉默了片刻，以开口道，“你是一个飞翔好手，对吧？”“我……我喜欢速度。”乔纳森说，虽然有些吃惊，但得到长老的注意还是令他骄傲。
“乔纳森，当你接近完美速度的时候，就什么感受到天堂。完美速度并不是时速一千英里、一百万英里，甚或与光速一样。任何数字都是一种局限，而完美是无止境的。孩子，完美速度就是达到那种境界。”
话音刚落，吉昂已消失不见，倏然出现在五十英尺外的水边，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然后，在千分之一秒内，他又与乔纳森并肩而立，“这是一种乐趣。”
乔纳森为之着迷，忘了天堂的话题。“你是怎么做到的？感觉如何？你一下能飞多远？”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吉昂说，“我已经去过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他的目光掠过海面，“说来奇怪，无视完美而只爱施行的海鸥往往飞得特别慢，最后哪儿都去不成；而追求完美无意于施行的海鸥，却能在瞬间去往任何地方。记住，乔纳森，天堂不是地点，也不是时间，因为时空都没有意义。天堂是……”
“你能教我那样飞吗？”海鸥乔纳森想要攻克另一项未知，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当然，只要你愿意学。”
“我愿意。什么时候开始？”
“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开始。”
“我要学您那样飞，”乔纳森说道，眼睛里放出一道奇异的光芒，“请教给我。”
长老吉昂更加仔细地打量这只年轻的海鸥，和风细雨地讲道：“想飞多快就飞多快，要去哪里就去哪里，首要的是你必须知道自己已经抵达那里了……”
在长老看来，这秘诀就是，乔纳森不要再认为自己囿于一个四十二英寸宽翼幅的有限身体，也不要再以为自己的飞翔无法超出既定的航线。关键是懂得自身的天赋像未被写下的数字一样完美，可以让你在转瞬之间超越时空，无远弗届。
乔纳森谨记在心，刻苦练习，日复一日，从黎明到午夜，尽管如此，却始终不能有新的突破。
“忘掉信念！”长老再三嘱咐，“以前你飞翔时无需信念，只需理解。这次也是一样。来，再试一下……”
不久后的一天，乔纳森站在岸边，闭目凝神。突然，灵光一闪，他顿悟了长老吉昂着意的关键。“啊！真的！我是一只完美的、不受限制的海鸥！”强烈的激情袭遍全身。
“太好了！”吉昂的话音里也饱含着胜利的喜悦。
乔纳森睁开双眼。此该的他已和吉昂站在完全陌生的海岸——绿树垂拂水滨，两轮金黄的太阳在头顶照耀。
“你终于悟到了，”吉昂说道，“不过，你的控制力还要多加磨炼……”
乔纳森惊奇地问：“我们这是在哪儿？”吉昂完全没有在意周遭奇特的景象，也没有正面回答，“显然是在某个星上吧，这里有碧绿的天空和两个太阳。”
乔纳森振奋地欢呼，喊出他离开地球以来的第一声：“成功了！”
“噢，当然会成功，乔，”吉昂说，“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任何事都会成功。现在要注意的是你的自控力……”
他们归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其他的海鸥都睁大金色的眼睛，对乔纳森肃然起敬，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他在良久伫立的地方突然消失。
他们的道贺，乔纳森一分钟都羞于接受。“我是新来的，才刚刚起步！应该多向你们学习！”
“我可不这么想，乔，”站在近前的沙利文说，“你无畏的学习勇气是我万年来仅见的，没有任何海鸥能与你相比。”鸥群一片沉默，乔纳森有点局促不安。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开始研究时间了，”长老说道，“等你能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穿行，就可以开始学习最难，也是最有力、最有起趣的内容。然后你就什么准备好高飞，去了解慈悲与爱的真义。”
一个月过去了，或者说感觉像过了一个月，乔纳森进步神速。过去，在平凡的经历中，他就学得很快；现在，作为吉昂亲自教导的弟子，他像一台长满羽毛的流线型计算机，吸纳着崭新的东西。
吉昂长老隐去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他平静地对群鸥讲着话，告诫大家学无止境，必须不断练习，更要锲而不舍地去领悟生活中暗藏的宝贵真理。他说着说着，羽毛变得越来越耀眼，最后亮得让其他海鸥无法直视。
“乔纳森，继续努力，学会去爱。”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群鸥再睁开双眼时，长老已经离开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乔纳森发现自己时常想起故乡——曾经生活过的地球。如果他在那里懂得现在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那时的生活就有意义多了！他站在沙滩上，思绪起伏。地球上会不会有一只海鸥正在挣扎着冲破自我的限制，发现飞翔的意义远不只是从渔船上觅食一点面包屑？或许那里正有一只海鸥，因为在群鸥前说出真理而被流放。
乔纳森越是信守慈善的真谛，越发了解爱的本质，就越渴望回到地球。尽管他的过去充满孤寂，但乔纳森却是位天生的导师，他奉献爱的独特方式，就是把自己所领悟的真理，传授给另一位向往真理的海鸥。
沙利文现在擅长以思维速度飞翔，也在帮助其他海鸥学习，但却对乔纳森的想法有些不解：
“乔，你一度被流放。你想那些放逐你的海鸥有谁会听你的呢？俗话说得好，飞得最高的海鸥看得最远。在你的故乡，海鸥们只会站在地上，唧唧啾啾，彼此争抢。他们距离天堂何止千里——你竟想让他们望见天堂！乔，他们连自己的翼梢都看不清！留在这儿吧，帮助新来的海鸥，他们起点高，能够领会你的境界。”沉默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如果当初吉昂也回到他的故乡，今天的你会如何呢？”
最后一点很有说服力，沙利文是对的。飞得最高的海鸥看得最远。
乔纳森留了下来，帮助初来这里的海鸥，他们悟性很高，学得也很快。
但是，那个念头一直萦绕在心间，他无法不去想，地球上总有一两只海鸥也愿意学习。如果在他刚被流放的那一天，长老吉昂就来到身边，他学会的东西肯定更多！
“沙利文，我必须回去，”终于有一天，他开口说，“你的学生都做得很好，他们可以帮你教新来的海鸥。”
沙利文叹了口气，但是没再争辩，只是说：“我会想你的，乔纳森。”
“沙利，别傻了！”乔纳森嗔怪道，“别忘了，我们每天努力学的是什么！如果我们的友谊依赖时空之类的东西来维系，那么，当我们最终征服了时空，不是就毁掉了手足情谊？！但实际上，征服了空间，我们就拥有了‘此地’；征服了时间，我们就拥有了‘此时’。在此地与此时之间，你不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一两次面吗？”
沙利文禁不住哈哈大笑，“你这疯狂的家伙，”他温和地说，“要说有谁能向地上的凡夫俗子展示千里之外的世界，那一定是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他看了看沙滩，接着说，“再见，乔，我的朋友。”
“再见，沙利。后会有期。”说完这话，乔森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时空中聚集在海边的鸥群，他知道凭着练就的功夫，自己已不再是一堆羽毛和骨头，而是一套自由与翱翔的完美理念，完全不受任何限制。
海鸥福来奇·林德还很年轻，就已经觉得，没有哪只海鸥曾经像他这样，遭受群鸥既严厉又不公正的对待。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他忿忿不平地想，朝远方的断崖飞去时，泪水模糊了双眼。“飞翔怎能只是拍拍翅膀，从一个地方扑扇到另一个地方？蚊子才那样！我只不过是在长老身边随便做了个滚翻，只是闹着玩儿，就被流放了！他们都瞎了吧？都看不明白吗？我们真正学会飞翔，将会带来多大的荣耀？”
“我不在意他们怎么想。我什么让他们瞧瞧什么才是飞翔！既然他们一定要放逐我，我倒乐得逍遥。我什么让他们后悔的……”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尽管十分轻柔，却还是吓得他在空中跌撞起来。
“不要责怪他们，海鸥福来奇。驱逐你，其实只会伤害他们自己，总有一天，他们会懂的，会和你有相同的眼界。原谅他们，帮他们去理解这一切吧。”
在他右翼一英寸处，奇迹般地飞来一只世界上最灿烂的白色海鸥，轻松自在地滑翔着，不需牵动一根羽毛，就几乎达到了福来奇最快的速度。
这只年轻的海鸥心中一阵糊涂。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还是死了？这是什么？”
那低沉而冷静的声音继续在他的脑海里回响：“海鸥福来奇·林德，你想不想飞？”
“想，我想飞！”
“海鸥福来奇·林德，你想飞的欲望是否足够强烈，使你能够原谅群鸥，并在学成之后回到他们中间，帮助他们了解这一切？”
无论海鸥福来奇有多倔强，无论他受到过多大的伤害，在这样卓越的飞翔家面前，都容不得他撒谎。
“我愿意。”他轻声应道。
“那么，福来奇，”那只光辉夺目的海鸥，用和蔼的声音对他说，“咱们开始水平飞翔吧……”
第三章
乔纳森缓缓盘旋在远方的断崖上，观察着。这只莽莽撞撞的年轻海鸥福来奇几乎是一流的飞行员。他如此强壮，在空中却又轻灵、敏捷，而更重要的是，他对于学习有着强烈的渴望。
此刻，他俯冲过来，如同一个朦胧的灰影呼啸而过，时速一百五十英里，风驰电掣般掠过老师身边。又突然升高，开始另一种尝试，十六段垂直慢速侧翻，并且大声数着分段的次数。
“……八……九……十……瞧——乔纳森——我——超越了——空气的——速度……十一……我——要像——你——一样——美妙地——停下来……十二……但是?——该死！我就是——做不到……十三……最后三次……没有……十四……啊！”
失败让福来奇怒气冲冲，在最高点携带的程度更加严重。他倒栽、翻滚，然后剧烈地反身旋转，终于在老师身下一百英尺处恢复了平衡，大口喘着粗气。
“乔纳森，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我太笨！我太没用！怎么试也学不会!”
海鸥乔纳森俯视着他，点点头。“如果在急升的时候那么用力，你肯定永远学不会。福来奇，你在开始的时候，每小时已经慢了四十英里！你一定要流畅一点，稳定而流畅！记住了吗？”
他倾身而下，降到年轻海鸥的高度，“现在咱们一起试试，注意那个急升动作。要流畅，放松。”
三个月后，乔纳森又收了另外六个学生，全是流放者，他们都对为飞翔的乐趣而飞翔这种新奇的想法大感兴趣。
不过，对他们来说，练习高超的飞翔技巧比理解背后的道理还是更容易些。
“我们每一位都应真正具有伟大海鸥的精神，成为无限自由的化身，”乔纳森常常站在黄昏的海滩上这样说，“精确的飞行是展现我们本性的第一步。一切限制我们的东西都要摒除。这就是为什么要练买完些高、低速飞翔和特技动作……”
……他的学生们经过一天辛苦的训练已很疲惫，听得昏昏欲睡。他们喜欢训练，因为速度又快又刺激，能够满足一堂比一堂课更甚的学习欲望。但是，他们每一个，包括福来奇·林德，都不相信凭着思想飞翔和迎风展翅的飞翔一样真实。
“你的整个身体，从一侧翼梢到另一侧，”有时候，乔纳森会说，“其实就是你的思想本身，以有形的方式展现。冲破思想的枷锁，也就等于冲破身体的枷锁……”然而，不管他怎么苦口婆心，学生们听来都觉得像好玩的故事，恨不能他多讲一些，以便入睡。
刚刚又过了一个月，乔纳森宣布，是该回到鸥群的时候了。
“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呢！” 海鸥亨利·凯尔文说，“我们不会受欢迎的！我们是流放者！不该硬要回到不受欢迎的地方去，不是么？”
“我们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成为任何想成为的样子。”乔纳森说罢，振翅飞离沙滩，转向东方，飞向群鸥的故乡。
他的学生们一时苦恼起来，欧群的法律规定，流放者永远不能回返，一万年来没有一次破例。法律不准回去，乔纳森却要坚持；现在他已飞过海面一英里了。如果他们再犹豫，乔纳森将会单枪匹马面对群鸥满腔的敌意。
“好吧，既然我们已不再属于鸥群，就不需要遵守那里的法律了，是吧？”福来奇像往往似的说，“再说，真要打架的话，咱们在那儿还能派上用场。”
于是，那天早晨，他们一行八只海鸥，排成两颗钻石状的队形，翼梢相抵，自西而飞。他们以一百三十五英里的时速飞过群鸥审议大会上空，乔纳森带队，福来奇平衡地随侍左侧，亨利·凯尔文奋力护在左翼。然后，整个队形慢慢向右翻，好似一只自如的鸟儿，平飞……反转……再平飞，任凭疾风强劲地刮过。
这支队伍犹如一把巨型的刀子，戛然止住鸥群的嘈杂和喧闹，地面上八千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八只海鸥，一只接一只，干脆利落地向上翻一个完整的筋斗，绕一大圈回来，以超低速在沙滩上垂直降落。而后，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海鸥乔纳森开始对这次飞行进行讲评。
“首先，”他无奈地笑笑，“你们集合的动作有点慢……”
群鸥如遭电击。这是些流放者！他们居然回来了！这……这不可能！福来奇预想的冲突在群鸥的迷惑中消融了。
“是的，没错，是那些流放者，”一些小海鸥们说，“可是，喂，他们从哪儿学来的那些飞翔本领呢？”
长老们的口谕花了近一个小时才传遍鸥群，别理他们！谁跟流放者说话，就将立即被放逐；谁佩服流放者，就是触犯了鸥群的法律。
从那一刻起，群鸥就把灰色羽毛转过来背对着乔纳森，但是，他似乎不以为意。他径自在召开审议大会的海滩上教授训练课程，并且第一次强迫学生们向能力的极限挑战。
“海鸥马丁！”他的吼声划过长空，“你说你什么低速飞翔，有事实来证明吧。飞呀！”
一向不爱吱声的小海鸥马丁·威廉，被老师的火气吓了一跳。他果然变成了低速飞翔的好手，连自己都感到惊奇。在极轻柔的微风中，他可以不用拍打翅膀，只需弯曲羽毛就从沙滩升入云霄，再飞落回来。
同样地，海鸥查尔斯·罗兰德乘着大山风升到了两万四千英尺的高空，回来的时候被稀薄的冷空气冻得有些发紫，但他又惊又喜，决心明天再飞高一些。
海鸥福来奇热爱物质的程度非比寻常。他终于攻克难关，顺利完成了十六段垂直慢速侧翻。第二天，他完成了整套动作时还做了个三连横翻筋斗。他的羽毛把白晃晃的阳光反射到沙滩上，那里有几双眼睛在偷看。
乔纳森每时每刻都在学生们身边，时而示范，时而建议，时而指导，时而鼓励。为了飞翔的乐趣，他陪着他们飞过黑夜、云雾和暴风雨，而这时，群鸥却可怜地蜷缩在地上挤成一团。
飞行告一段落之后，学生们都什么在沙滩上休息，并趁机用心地聆听乔纳森的教导。他有一些疯狂的想法，他们无法理解，但也有一些好的观念他们能够领悟。
渐渐地，到了晚上，学生的圈子外又多一圈——更多好奇的海鸥在黑暗中连续听几个小时，他们谁都不想碰见对方，因此在黎明前悄悄离去。
那是在他们回来之后的一个月，终于有第一只海鸥超过界线，要求学习飞翔。这样一来，海鸥特伦斯·罗维尔就成了一只有罪的鸟儿，被贴上流放者的标签。同时，他成了乔纳森的第八名学生。
第二天晚上，海鸥克尔·梅纳德也从鸥群中走出来，他踉踉跄跄走过沙滩，拖曳着左翼，瘫在乔纳森的脚边。“帮帮我，”他微弱地说，就像临终前的遗言，“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是飞翔……”
“那么来吧，”乔纳森答道，“跟我一起飞起来，马上开始。”
“你不知道。瞧我的翅膀，动弹不了。”
“海鸥梅纳德，你可以成为你自己。你有塑造真我的自由，就在此时此地，什么也阻挡不了你。这是伟大海鸥的法律，是真正的法律。”
“你是说，我可以飞？”“我说你是自由的。”
就这么简单、这么快，海鸥克尔·梅纳德展开双翼，毫不费力地飞上了漆黑的夜空。他从五百英尺高处尽其所能地大叫：“我能飞啦！听呀！我能飞啦！”睡梦中的群鸥都被他的叫声惊醒。
日出时，近千只海鸥站在学生圈外，好奇地看着梅纳德。他们不在乎什会被别的海鸥看见，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高法了解海鸥乔纳森的话语。
他只是讲了一些简单易懂的道理：海鸥天生就应该飞翔，自由是生命的本质，凡是妨碍自由的习俗、迷信和限制都应该摒弃。
“摒弃？”鸥群里传来一个声音，“即使是鸥群的法律？”
“唯一真正的法律是倡导自由的，”乔纳森解释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你怎么能指望我们和你飞得一样？”另一个声音问，“你与众不同，得天独厚，超凡入圣，你凌驾于所有海鸥之上。”
“看看福来奇！罗维尔！查尔斯·罗兰德！朱迪·里！难道他们也都天赋异禀吗？他们和你们一样，和我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已经开始了解真正的自我，而且开始实践了。”
他的学生，除了福来奇，都不自在地扭过头。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聚拢而来的海鸥一天比一天多，有的提出疑问，有的慕名崇拜，也有的轻视嘲讽。
“鸥群里传言，如果你不是伟大海鸥的亲生子，那么你就超越这个时代一千年。”一天早晨，在高阶速度训练后，福来奇告诉乔纳森。
乔纳森叹了口气，他想，这就是被误解的代价，他们不是称你为魔鬼，就是尊你为神。“你怎么看，福来奇？我们真的超越这个时代了吗？”
沉默良久，福来奇说：“嗯，这类飞翔早已存在，谁肯探索，谁就能掌握；与时代无关。也许，我们是树立了新风尚，走在了大多数海鸥的前面。”
“说得好，”乔纳森说着，侧翻过来，反身滑翔了一会儿，“这比超越时代的说法好多了。”
事情发生在一星期后。当时，福来奇正向一班新生示范高速飞翔的基本技巧。他刚从七千英尺的高空展翼俯冲之后拉平，在海滩上方几英寸处燃起一条长长的灰色火焰。就在这时，一只第一次飞翔的小海鸥闯入了他的航线，口中呼唤着妈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为了避开这只小鸟，海鸥福来奇·林德迅速闪到左边，以二百多英里的时速一头撞上坚硬的花岗岩峭壁。
然而，对他来说，这岩石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坚硬巨门。恐惧、震惊、昏暗一股脑儿袭来。他飘进一片奇异古怪的天空，时而清醒，时而昏厥；害怕、悲伤，无法形容地难过。
他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就像第一次遇见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时听到的一样：“福来奇，关键是要循序渐进地克服自身的局限，要有耐心。我们在稍后的课程里才会学习穿石飞行。”
“乔纳森！”
“人称伟大海鸥之子。”老师淡淡地说。
“你在这儿干吗？这峭壁！我……我没有……死？”
“哦，福来奇，别胡说了。想想看，你正在和我说话，很明显你没死，对吧？你刚才莽撞地改变了自己的意识层次。现在，抉择的时候到了。你可以留在这里，学习这种程度的飞行，或者回去教导群鸥。顺便说一句，这里的层次要高得多——长老们正暗暗希望我们出些事，不过，他们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让他们如愿了。”
“我当然想回到鸥群中，我与那些新生才刚开始打交道！”
“很好，福来奇。记不记得我们说过，身体就是思想本身……”
在峭壁下，福来奇摇摇头，伸展翅膀，睁开双眼，他正被群鸥围在中间。他刚一动，鸥群就发出喧哗和骚动。
“他活着！刚才死了，现在又活了！”
“用翼梢碰碰他！让他醒过来！他是伟大海鸥之子！”
“不，他不承认！他是魔鬼！魔鬼！来破坏鸥群的！”
聚集在一起的四千只海鸥被发生的一切吓倒了。“魔鬼”的叫声此起彼落，像海上的一阵风暴。他们目露凶光，尖喙高起，攻击的阵势一触即发。
“我们离开，你看好不好，福来奇？”乔纳森问道。“我当然不反对，如果我们……”
刹那之间，他们已经并肩站在半英里以外，暴怒的群鸥张开尖喙，却扑了空。
“为什么，”乔纳森困惑不解，“世界上最难的事是让一只海鸥相信他是自由的呢？只要花一点点时间尝试，他就能证明给自己看。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福来奇还在为情景的突变而惊奇。“你刚才做了什么？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刚才不是说，想离开那帮发怒的家伙吗？”
“是呀，但是你怎么……”
“像其他事一样，福来奇，只要练习。”
第二天早晨，群鸥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疯狂，但是福来奇没有忘。“乔纳森，还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经说过，因为爱，所以要回到鸥群里，帮助他们学习？”
“当然记得。”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做到爱一群想要杀死你的恶鸟？”
“哦，福来奇，当然不是那样！你当然不会去爱仇恨或是邪恶。你必须学着去了解真正的海鸥，看到他们各自良善的本性，并且帮助他们发掘自身的优点。这才是我所说的爱。当你领悟个中窍门，自然就会乐在其中。”
“比如说，我记得有一只脾气暴躁的年轻海鸥，名字叫福来奇·林德。他刚被放逐时，一心准备与群鸥决一死战，所以就在远方的断崖构筑自己痛苦的地狱。然而今天，他却在这里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天堂，并且带领整个鸥群飞向同一个目标。”
福来奇转向老师，眼睛里润州城出一丝惶恐。“我带领？你说‘我带领’是什么意思？你是这里的老师。你不能离开！”
“我不能吗？你不认为还有别的鸥群，别的福来奇吗？他们比这里更需要一个老师，这里的海鸥毕竟已经飞在光明的坦途上。”
“我？乔，我只一只平凡的海鸥，而你是……”
“……唯一的伟大海鸥之子，是吗？”乔纳森叹了口气，举目远眺大海，“你不再需要我了。你只需要继续探索自我，每天进步一点，去找到那个真正的、具有无限潜能的海鸥福来奇。他才是你的老师，你需要了解他，学习他。”
“可怜的福来奇。不要只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东西。它们显示的极其有限。用你的悟性去看，理解你已经知道的东西，然后，你会发现飞翔的真理。”
微光不见了，海鸥乔纳森消失在茫茫苍穹中。
过了一会儿，海鸥福来奇打起精神腾空飞起，而对一群全新的学生，他们正热切地迎接第一堂课。
“首先，”他语重心长地讲，“你们必须明白，海鸥是一种自由无限的理想，是伟大的化身。你们的整个身体，从翅膀的一端到另一端，都是你们的思想。”
小海鸥们疑惑地看着他，嘿，伙，他们心想，这听起来不太像翻筋斗的原理。
福来奇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咱们开始水平飞翔吧。”说到这儿，他忽然大彻大悟：他的朋友的确不比自己更非凡。
无可限量吗，乔纳森？他想着。
好吧，那么不久，我也会出现在那缥缈的高空中，到达你所在的海滩上，向你演示一两样飞翔特技！
尽管海鸥福来奇尽量在学生面前表现得严肃一点，但他突然看到这群海鸥的真正面貌，一刹那，他发觉自己不只喜欢，而且深深爱着他们。
无可限量吗，乔纳森？他不觉笑开来。
他的人生赛程已经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