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之宋押司 妖言水浒全文阅读
[转载]妖言水浒之宋押司
1
每天早上起床之前,宋江都要跟自己的灵魂搏斗很久。
首先他要从床头拿下一根针扎自己几下。
感觉到疼痛之后,才会睁开眼。
然后他还要在心里默念一些常识:会刮沙尘暴的是天,走路会陷下去的是地,只能暂住的是东京,
大宋有法律……
觉得一切都符合逻辑,他的一天才正式开始。
宋江今年37岁,已经在郓城县当差十五年。
他始终对所有人隐瞒了一个秘密,
那就是他已经病入膏肓。
有关宋江的病情,具体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文明古国,我国的精神病史源远流长。
有的现在已经痊愈,但大部分还在闹着。
在北宋流行一时的梦疑症属于前者。
这种病说严重但是不致命,说轻微但是很影响生活——它的症状就是患者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中。
宋江就是这样一个梦疑症患者。
一辆高级轿车分秒不差的开到宋江面前,准确的停在他脚尖前二尺五寸。
迷迷糊糊上了车,宋江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打量着四周,脑子里跳出一些数字:
这是霸州进口的“爱马士”。
京东东路县级单位标准配车。
单发四轮。
售价两千贯。
发票价值两万贯……
但这些细节对他毫无帮助。
作为押司,他就是在梦里也能把这些记住。
哪个级别的官员对应哪个级别的公车,是有重大政治意义的数据,哪天把这个搞错了,这份工作也就别干了。
更何况另一组记得更牢的数字在极力证伪眼前的真实:
去年县财政收入不过数万贯,光给领导和四十几位领导家属配车就花了几十万贯。
这种等式,只能在梦中成立……
马车颠簸着,昨晚的残酒和今晨的空腹让宋江痛苦不堪。
可是就连痛苦也不能证明真实。
无数次大醉之后,他经常在梦里挣扎一宿也醒不了。
这种痛苦反而让他越发怀疑自己在做梦:
只有在梦里,人才会做一些无法理解的受罪行为。
比如从明知是高处还要往下跳。
比如明知是鬼还要去睁眼去看。
比如明知会喝醉还天天晚上陪领导喝八斤白酒。
比如自己干吗要坐这辆车……
“宋押司,时知县还没起身,让咱们先走。”
车夫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水下传来。
“今天症状有点严重。”宋江心说。
梦疑症还会使患者丧失时间概念。
我们知道,梦里的时间是很诡异的。
经常前一秒还在要饭,后一秒家庭存款就超过辽国了。
昨天还在为买不起房结不了婚要自杀,今天人均住房就超百米了。
同理,宋江明明记得自己刚上车,怎么一转眼就到了知县家了呢?
他赶紧掏出两粒解酒药丸吞了下去。
解酒丸可以解酒,但是它也只能解酒,不能治愈梦疑症。
就好象你可以尽管拿国家当亲爹,但是他只能拿你当孙子一样。
但是宋江还是每天携带,坚持服用。
身在衙门,有时候必须隐瞒自己健康状况。
不信你看朝廷开会,中级干部的发色还是一片白加黑,而高级干部一个比一个黑。
再比如说,宋江早就胃出血八年了,但是他从来不告诉别人。
因为作为押司,喝酒就是工作能力,就是政治生命。
同理,虽然自己有梦疑症确定无疑,但是宋江不敢去看医生。
他只能吃点江湖郎中开的解酒药糊弄自己
药丸吃下后,似乎有点疗效。
宋江回忆起了自己坐车的原因:
第一,假如不坐车,上班路上可能要走好几个时辰。
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在等着拦他:
要求报销医药费的衙役家属,准备申冤的当地农民,怀抱礼品的候补官员……
第二,公车嘛,有权不坐,过期作废——衙门人就认这个理,不坐会被同事看成怪人。
第三,也最痛苦的一点,这不是他的车。
他的级别还不够。
但是今天他当值,必须去接知县上班。
不坐不行……
宋江又感到一阵头疼,连忙说,快,拉我去吃早点。
2
宋江缓缓拉开窗帘,往车外望去。
透过谜一般的晨雾,郓城县是这么一个地方。
街道两旁,到处是杂乱的招贴。
除了办证、代考科举,最多的还是金枪不倒,祖传春药,似乎整座城市人人都在阳痿。
每个街角,都有一个算命看相的摊位,比今天修自行车的还密集,好像人人都对自己的前途心里没底。
街边的民居大门洞开,一张张麻将桌摆在门口,大清早就听取搓声一片。
东风上坐着住够了东京地下室的失败白领,西风上坐着西京混不下去的失业青年;
南风上是死活拿不到南京户口的,北风上是北京强制遣返的。
各种低档饭馆纷纷抬出大锅,把昨夜的剩菜倒进去,熬着不知多少年不换的油汤。
熬完后,店主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一个自己看不到的摊位上吃早点。
似乎只要屏蔽了生产过程,屎吃起来也不会恶心。
若有若无的对话,使宋江彻底打消了吃早点的念头。
——我儿子说,学校里的三防课跟烹饪课合并了。
——早该合并。整天吃地沟油,比什么疫苗都管用。
——各位,地沟油只加毒抗,太单一啊
——浅薄!上班挤公交不加物防吗?应付领导不加法防吗?过马路不加闪避吗?
门口经常泼了一地剩菜的小门头也纷纷开张了。
每家招牌上都写着“清仓大减价”,不知这么多人一起转行要去干什么。
一条套裙打一折还要三千。
顾客更狠,上来就是“二十卖不卖?”
宋江的数学知识告诉他,这必须是在做梦。
马车走走停停。
街上有些人走着走着忽然脱光衣服,一边跑一边喊:我要红了!我要红了!
一个大汉从地下室里钻出来晒太阳,随手往回扔了几个发霉的馒头。
里面立刻传出几个女人的声音:“没有大人的领导,我们早就饿死了!”
街边有起码上百个读书人在等车。
但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怪诞的一幕。
因为他们都在忙着收发短信。
只要发现回信内容不是“如家”,就气急败坏地狠命摇晃鸽子:噫,微信,吾谁与归?!
这一切,都让宋江深信,自己是在做梦。
马车转过一个路口,忽然起了风。
这种风里起码裹了几吨的沙子,完全不似人间所有。
街上的人不管是走路还是驾车,统统带着自制的防沙面具。
这种情景使宋江暗暗祈祷自己是在做梦——否则的话,一个满街牛头马面的地方,只能是地狱。
街上永远在堵车。
这使宋江得以听到牛头马面们的对话:
——今天这沙子含量得有2.5吧?
——嘘!这数据是国家机密,别让辽国使馆听见……
不远处的天桥下,布满了一根根铁钉,好象是地狱的某种刑具。
可是仔细一看,旁边还贴着衙门告示,大意是:让你丫露宿!
天桥毗邻是一座未竣工的大楼。
这两年,各个县城都是烂尾楼遍地,统统成了乞丐的大本营。
一个彪形大汉伸手折断了孩子的胳膊,扔到路边,恶狠狠地说道:今天要不到五百文就去死吧!
两个公差飞奔而来,一把揪住大汉的领子:你这衣服是仿冒的吧?来!罚款一千!
离衙门越来越近,赌场、娼寮、装修风格可疑的酒楼越来越密集。
每家门口都停着一堆衙门公车,车牌全部用红纸贴住。
一个农民打扮的老汉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一个衙役的腿。
后者十分淡定,嘴里说着:少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
风停了,前边忽然鸣锣开道,有人拿着大喇叭宣布:特大喜讯——经过听证,草料又涨价了!
话音刚落,空中响起一个霹雳,高架吊车坠毁。
大雨倾盆而下,不到五分钟平地里积水就过了二尺。
大宋城市建设跟整容是一个道理,有变化的只是外表,里面整之前啥样整完了还啥样。
弄不好管道还被硅胶堵了。
永远乐观的只有无数衙役。
他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欢乐地叫着:下雨了!下乡收灌溉费喽!
宋江彻底放弃了分辨梦境与现实的努力。
3
马车停了下来。
宋江下了车,一座气势宏伟的砖石建筑出现在眼前。
它当然就是县衙办公大楼。
有关这座大楼,还有个故事。
它是前任知县修建的。
设计用料没得说——多少楼房都因为影响衙门风水被拆迁了;
帐目也清楚——宋江看过预算,给各级头头们交完好处费,开发商的资金修个公厕都紧张,绝不可能中饱私囊。
这大概是郓城县空前绝后的奇迹。
不过它还是出了问题——它的外形跟辽国皇宫一模一样。
这事不知被谁举报后,前任知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梦中的一个人物,从来没有存在过。
走进起码五米高的宏伟拱门,宋江沿着大理石台阶逐级而上,心里一种庄严感油然而生。
这里栖息着郓城县的权力最高层。
具体来说,就是知县、县丞(相当于现在的副书记兼副县长,二把手)、主簿(相当于县财政局长兼政法委副书记)、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县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四位亲民官;
监当官、巡检等厘务官,以及各级胥吏,包括押司、手分、贴司、引事、厅子、书司、手力、乡司、乡戛、当直人、市巡、斗级、斗子、栏头、务司、酒匠、栅子、直司、脚力、僧直司......
想到这里,宋江又糊涂了:上述每个职位,都起码有三个常任副职。
这么一个小县城,怎么可能供养得起这么多官?
这不科学!
我一定是在做梦!
大楼在二楼楼梯口分为两个部分。
左边是政务区,右边是民务区。
这是大宋政府机关的典型架——一个衙门,两套班子。
政务区驻扎着代表朝廷路线方针的知县和县尉。
特点是只会务虚,却掌握着实权。
民务区的头头县丞和主簿,管理实务,权利却是虚的。
作为押司,他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两套班子之间奔走。
“宋大哥,这么早就来了!”
衙门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他们热情地朝宋江打招呼。
很多人读过水浒之后认为,宋江是个心狠手辣,不知廉耻,令人闻风丧胆的官场老手。
其实这是对他的误解。
宋江在郓城官场名声非常不错。
此人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每天都浆洗,板板正正的。
作风温文尔雅,为人热情低调。
不管跟谁说话,脸上先露出温和的微笑。
不管是哪一派的人去求他,他都会尽心尽力帮忙。
因此在同事中间威信很高。
押司换算成今天的职务,大概相当于县委秘书,副科级。
理论上还有个相当于正科的首席押司,但是多年来一直空缺。
但是在同事们心目中,宋江就是押司中的首席,当之无愧的老大哥。
尽管如此,宋江从来没有因此沾沾自喜。
他始终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更没有滥用过自己的威信。
这是因为他知道,大宋的衙门里有领导,但更多的是领导亲戚。
不管你是声誉多么好的人,都比不过领导生育的人。
所以,不管你是谁,不要愣充NB。
迎面走来的这个年轻人叫张文远,是个低级贴司。
按理说他是宋江下级的下级,可是宋江不但不能拿他当下级,还得叫二十出头的他一声张兄。
因为这孙子是阎县丞的外甥。
“张兄,早啊。”
每次跟张文远称兄道弟之后,宋江就会犯梦疑症:
“我叫他兄,那阎县丞就是我二大爷。
但是阎县丞的内弟,也就是本县巡检,明明比我小三辈,这么算他又是我孙子。
可是阎县丞的女儿嫁了张县尉的外甥,也就是本县的酒水管理局局长,这孙子跟雷横是把兄弟,雷横跟我是把兄弟,这么算起来,这个姓张的应该算是……
罢了罢了,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是真的?!”
想来想去,也只有那句常用的空话“县领导班子亲如一家”才能形容明白了……
想到这里,宋江赶紧掏出两枚解酒药丸。
这种以和亲为基础的政府组织模式经常使他犯病:
上面管理国家的是一家子,下面管理地方的还是一家子;
文官是一家子,武将还是一家子。
只要——这是国家还是过家家?
这不科学!我必须是在做梦……
4
宋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念一些资料,以便确定自己是否清醒:
知县是时文彬,三十来岁,科举出身,前任知县出事以后调过来的。
张县尉是郓城本地人,德高望重,还有五年就退休了,因此基本上与世无争。
刘主簿跟时知县一样,也是外地调过来的,学识好,风度好,再加上青州有人,因此俨然郓城二号人物。
不过在组织排名上,刘主簿毕竟还不是真正的二把手,阎县丞才是。
此人也是土生土长的郓城人,又黑又胖,酒桌上很豪爽,见了宋江就一巴掌把他拍个半死,笑呵呵地寒暄两句,然后飘然出去。
看起来是个相当和睦的领导班子。
但是,随后想理顺领导关系的时候,宋江的脑子又转不动了。
只要你混过大宋官场就知道,领导之间的关系永远不存在简单一说。
举例来说,张县尉每天除了闭目养神,还会留意所有跟刘主簿有关的事情,比如说,他那个青州的姻亲是升了降了还是被参了。
同理,后者也会时不时打听一下,老张那个传说中的私生子雷横最近又出什么生活作风问题没有。
阎县丞经常在酒桌上一句半句的粗俗玩笑,就把两人挑逗的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互相咬牙切齿地敬酒,直到一起喝到桌子底下去。
当然阎县丞跟时知县的关系也很微妙。
前任知县出事后,阎县丞本来以为继任者非自己莫属。没想到上级会弄个空降干部来。
因此他经常在上级视察时,有意无意地比时知县早到那么一刻半刻,跟领导意味深长地私下聊聊。
时知县当然觉察出此人不服自己,因此也经常在批示中以“某些领导干部”为主语,指桑骂槐……
简而言之,领导间实际关系如下:
时知县恨阎县丞,阎县丞恨时知县。
刘主簿恨张县尉,张县尉恨刘主簿。
时知县忌惮阎县丞和刘主簿。
阎县丞瞧不起刘主簿和张县尉。
刘主簿瞧不起阎县丞,不服时知县。
张县尉不服所有人......
去NM的,这种比乱麻还乱的关系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必须是在做梦!
5
宋江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离几个领导很近。
这说明他深得领导们的赏识。
取得这样的成就,跟他的家庭出身大有关系。
宋江出生在一个胥吏世家,起码三代以当吏人为生。
祖辈的胥吏生活如何不得而知,但是父亲宋太公的职业生涯显然是不太快乐的。
宋江记忆所及,他在家总是情绪低落,唉声叹气,说些含义不明的话。
——今天别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假如我是他,我会怎么想呢?
——此事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不能出头,绝对不能出头……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宋江形成了谨小慎微、举轻若重的性格。
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事是小事。
没有十足把握,绝不出手,就算有十足把握,也绝不当头。
这对他的事业大有裨益。
押司的日常工作很琐碎,无非是给领导开门、拎包、端茶倒水,写报告,拟讲稿……
但是不管多么琐碎,宋江都当成头等大事对待,因此深得领导好评。
此外,衙门里的确没有小事。
这里忙人多,闲人更多。
大家闲得蛋疼,就开始集体雌性化,嚼舌根传八卦,拉帮结派搬弄是非。
在这种坏境中,宋江能独善其身,保持不错的名声,也跟他注意每一次开口有关。
但是近几年,宋江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以自己的日常工作为例,需要注意事项有:
紧跟时知县,但是要在阎县丞面前注意分寸——后者曾经敲打过宋江,“不要把自己的权利放大,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但是这种分寸不能太过,否则时知县看出来就麻烦了——因为他也曾敲打过宋江:“一定要站稳立场,看清大方向,听清主旋律,不要被杂音迷惑……”
刘主簿卖弄学问的时候,必须和一下,但是又不能比他雅。
张县丞大骂刘酸文的时候,必须赞同,但是又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想到这里,宋江又回到了起点:我草泥马,这怎么可能是现实世界中可能做到的?!
这不科学!我必须是在做梦!
然而宋江随即痛苦的意识到,这不是梦,因为它比梦还糟。
大宋的官员虽然分成两套班子,但他们之间是互通的。
比如说,基层官员的典型晋升路线是这样的。
“政务三把手——民务二把手——政务二把手——民务一把手——政务一把手”。
换言之,不管是谁,都有可能在未来当上大老板。
谁你都得罪不起。
在梦里,你不管是摔下山崖还是跳进大海,都不会真死。
而这里,你做不到这些,会比死还难受。
6
走进办公室,宋江条件反射一样,开始日常工作。
他洗了手和脸,坐在桌子前,闭目养神,默念某种佛经,进入了沉静如水的状态。
宋江在单位以有条不紊而闻名。
就连他的办公桌都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跟衙门里的其他领导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人的桌子上总是堆着各种文件,好像日理万机的样子。
其实中间夹杂着酒瓶、鸡腿,女式内衣,甚至还有现钞。
抽屉更是内容丰富,让人不敢翻。
一开始宋江觉得时文彬还能保持读书人的本色,桌面整洁,里面只放着几本日记。
不过后来偶然读了内容,他就不这么想了:
“上午看一下材料。
中午xx来了,吃饭,中间塞给我一万贯。
下午去驿站,和小谭做了。
射了五次。”
宋江正襟危坐,开始工作。
我们知道大宋的领导一般来说很忙,没有时间干一些俗物。
比如思考。
因此押司要把每一份报告都看一遍,写上自己认为合适的处理意见,待会领导画圈就行了。
这个流程叫做“拟批”。
打开第一份文件,看了标题宋江就掏出解酒丹塞到嘴里:又到了磨勘之年?
四年了,好快。
可是这四年我都干了什么?
完全想不起来,肯定是在做梦……
有关磨勘这个名词,还需要解释一下。
宋制,文官每四年一考核,无过错者方可升迁,政绩突出者可以越级升迁,称之为“大磨勘”。
当然了,京官们私下把这件事简称为“拾”,因为贿赂太多,捞钱跟捡果子一样容易。
地方官把参加磨勘称为“扒”,因为他们必须处心积虑扒翻出有用的政绩,写成磨勘大报告交上去。
写拾扒大报告,是最能让押司出成果的工作,也是押司最头疼的工作。
一般来说,提前三个月就要组成写作班子,封闭创作。
写作组每人都必须精读当年的皇帝诏书,朝廷行文,高官来信,民间传说……
还要梳理本地的各种数据,最后反复写反复改,一句一句精雕细琢出能用的两万字。
曾经有一次,为了文中的语气助词“也”,四大领导较开了劲。
这个说太多,删几个。那个说不多,不能删。
反复折腾了二十多遍,最后知县拍板:既然班子有分歧,重写吧。
宋江明白,问题的实质不是 “也”太多,而是爷太多。
这是个要人命的工作,偏偏每一次都少不了宋江的份。
因为他是郓城县第一笔杆子。
想当年,宋江考进县衙,担任最低级的贴司,负责抄抄写写。
干了两年,半级都没升。
宋太公说,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当吏,一辈子的兴衰荣辱就在三十岁以前决定。
过了三十提不起来,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你得写文章。
这难不倒宋江。
他毕竟饱读诗书。
于是他开始主动揽活,帮人写报告,向县里各种刊物投稿。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的稿子被知县看中,越级提拔为押司。
那是宋江仕途中最开心的日子。
不过宋江后来又发现,在衙门工作,业务水平太高了也不行。
同事排挤嫉妒就不说了。
他还差点因为写文章太认真把自己的前途耽误掉。
一方面,领导觉得你写作水平最高,就会什么都交给你写。
衙门工作,无非是“文山会海”,光写讲话就差点把宋江累死。
另一方面,领导习惯了你的稿子,就会对你的文字产生了依赖,不肯提拔你。
否则你升上去了,谁来顶替你?
宋江又花了五年时间,才摆脱了纯笔杆子的地位。
每次想起这些,宋江就会忍不住走到门口,看看隔壁办公室那些被文稿累得半死不活、每月只挣六贯五、毫无捞外快希望、只能等着在这老死的贴司们。
他由衷地感到后怕。
衙门这个地方啊,你干不好不行,干太好也不行,敷衍了事不行,专心致志也不行。
这不科学。
就好象有人告诉你,有个地方,你没存款是穷逼,只有存款也会变穷逼;不拿法律当回事会进监狱,太拿法律当回事也会进监狱。
这种地方只有在梦里才可能存在。
7
宋江心里盘算了一下写作组人选,大体有了数,就把这份文件归档,开始继续拟批。
接下来的报告份份都是各单位哭穷,跪求更多预算。
宋江二话不说,开始吃药了。
自从分税改革,地方的税收先得上贡东京。
一开始,没人在乎这点钱——缺钱卖地就是了。
然而眼看着这两年地快卖光了,各县的财政盈每况愈下,只有领导的生活开支稳定上升。
宋江皱着眉头,挨个拟批,全是两个字“贵了。”
批到第十份,他的评语情不自禁地变成“跪了”。
那是青州下发的政和五年发展计划。
众所周知,变法以来,朝廷的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抓钱上。
这份五年计划的内容跟以往的其他计划一样:朝廷定了年底你要交给我多少钱,摊派到路,路加上50%,摊派到州,州再加50%,分配到县,县再加50%,分配到部门……
从字面上来看,像是比大小的牌局,从笔法上来看,又跟绑匪勒索赎金的字条非常相似。
但它偏偏是朝廷下发的文件。
不过真正的猛料还在刘主簿的补充计划书里。
这份东西直接让宋江犯了梦疑症:郓城纳税总额翻两番,力争人均纳税达到……
这起码得保证郓城要饭的人人纳税一千贯才能完成指标。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宋江想起,几天前刘主簿还就此征求过他的意见。
他当时直言不讳,说县里税率太高。
刘主簿指示说,税率高不要紧,那么高去年都交上了,这说明有提高的余地。
宋江说百姓太穷。
刘主簿说穷了好,穷就是待富,说明提高余地很大……
最后宋江问,怎么才叫没有余地?
刘主簿说,那要等到大宋全面复兴的那一天,税率百分之百了,就差不多了。现在才62%,不要保守嘛……
再往下两人讨论过什么,宋江就记不得了。
不过也不难推测。
反正领导们说话有其规律。
你跟他讲道理一,他就跟你讲道理二。
你跟他讲道理A,他就跟你讲道理B。
讲来讲来讲不过你,他就开始犯二逼——张嘴就是“众所周知”,“自古以来”。
到了这一步,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宋江这一阵子做梦都在想钱。
拟批是个很费脑子的活,有时候你不得不赚着卖竹席的钱,操着当主席的心。
郓城县的家底宋江是清楚的。
要算盈余,就牵扯到负数的概念。
要论赤字,就牵扯到天文数字……
我他妈的到哪去给你搞钱?!
当然了,既然领导们常年敢于虚报,押司们也就必定有应付的办法。
要不然早都跳楼了。
这个办法就是买赋税。
比如说,我花多少钱,买邻县多少税收数字。
当然了,这些数字也是纸面上的,跟咱们今天买q币差不多。
这种行为听起来像笑话,实际上牵扯到高深的经济数学。
首先,你的赋税可以有水分,但是不能凭空虚造,否则会造成人均纳税额过高的恶果——那样的话,明年的纳税任务翻倍了你就SB了。
另外,在长期的实践中,每个县都会对自己的赋税进行买入、卖出、抵押、分期……比tm期货还复杂。
宋江这个文科脑子,经常算半宿也算不清楚。
每当这时候,他不但希望自己在做梦,还希望自己长眠不醒。
宋江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被解酒药丸卡住了。
他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去茶坊喝水。
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这是酒。
他恍惚想起,前天时知县喝醉了之后指出,县衙要节省开支,实现无水化办公。
然后几个押司一商量,茶炉里就全换成了贡酒。
宋江忽然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在梦游?
是我,还是身边其他人?
8
“宋押司,忙啊?”
一个人探头探脑进来。
宋江好不容易算出的头绪又没了。
他愤怒的抬起头,发现来人是张文远,只好又把怒火咽下去,露出和蔼的笑容。
张兄来了,不忙,不忙。
张文远这人没什么心计,虽说讨厌,但是无害。
更何况他口无遮拦,经常泄漏点内部消息。
上回阎县丞谎称病假,偷着去济州爆时知县的黑材料,就是这孙子说漏嘴的。
张文远看样子也没什么正事,来了就嗑瓜子闲扯淡。
“我操这谷市是不能进啊,秕谷昨天又跌了,我又被套了……”
这样的同事每天都要来个二三十。
尽管宋江很忙,尽管他不喜欢他们。
这大概就是名声太好带来的副作用吧。
闲扯了半天,宋江不得不问问张文远,你到底有什么事。
张文远说,哦,今天不是咱俩当值吗,该升堂了。
宋江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押司的另一个本职工作就是断案。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不是县老爷才能升堂审案吗?
那是戏文里。
现实中基本不可能出现。
首先,大部分案件不到开庭就被衙门内部宣判了。
其次,前两年县衙升堂时不是有刁民持刀闯入就是有人扔燃烧弹,已经没几个官老爷敢公开审案了
。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宋的官老爷们只会读书,对法律条文半句都没看过,只能在这种事上依赖专业人员,也就是宋江这种押司。
对于这种现象,宋史称之为“吏强官弱”。
这是宋江最不愿干的工作。
给领导写讲话稿固然无聊,但是那种事习惯了就是纯体力活,不用动脑子。
断案就不同了。
大宋的老百姓很自觉,不出人命一般不愿给官府添麻烦。
因此每一张状纸都是裹尸布。
最近几年,案子里的血腥气越发严重。
不是草民自杀抗拒强拆,就是有人告衙内打死草民。
宋江一笔下去,就能决定老百姓一辈子的命运。
大部分案子,宋江知道按照法律该怎么判。
但是大宋的法律又告诉你,出了事你可别拿我当挡箭牌。
因此宋江每次下笔前,心里都很矛盾。
每次矛盾的结果,都是国情这根像领导一样坚挺的矛刺穿了法律这张处女膜一样脆弱的盾。
——张兄,你的意见呢?
押司审案采取会审制,两人还是要商量一下的。
——我也不清楚……从状子上来看,人证、物证、旁证、时间、地点,全都没有问题……可是他告的是时知县的外甥啊……
——这小子也真是的……这才保外就医几个月……
——这孙子又他妈在现场说衙门是他们家开的……明明是他舅舅开的嘛……这事不能鲁莽……得从长计议……
——你的意思是……
——原告先劳教两年吧……
9
每次审案之后,宋江心情都很不好。
有人说,此人刻意营造名声,十分虚伪。
这话有失公允。
宋江真的喜欢与人为善的做人方式。
他的价值观有两个基本点:一个是仁,一个是义。
所谓“仁”,就是一门研究怎样不得罪人的学问。
内容无非是不批评别人,尽量不伤人情面,还要随时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办事。
“义”的内涵就更简单了,那就是我这人结交起来很容易。
不管你出身贵贱,宋江一律客气相待,需要的话还会高接远迎,端茶倒水。
因为有仁义为基础,宋江尤其善于排解纠纷。
不管什么样的事件,他张嘴就是:这个事吧,双方都有责任……
假如还有人不依不饶,他就把责任七拐八拐揽到自己头上:这件事的发生,我难辞其咎,我先做自我批评……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好意思再闹下去。
顺便说一句,宋江有一个绰号叫“呼保义”,长久以来含义莫衷一是。
其实你问郓城县衙的人就会得到正确答案:大家都说,宋江这个人啊,“你呼*他一巴掌他保证没什么意见”。
*山东话里‘扇’ 的意思,专与耳光连用
然而宋江发现,自己的好名声只要出了衙门,就荡然无存。
老百姓见到他的眼神很复杂,包含着恐惧,戒备,羡慕,蔑视……唯独没有尊敬。
宋江对此感到非常失望。
按理说自己没干过什么坏事,平时也喜欢向街坊行方便,无息借款,免除徭役,提前通知草料要涨价之类的内部消息。
可为什么就没人念我的好呢?
宋江后来经常去公厕、茶馆消磨时间,顿时明白了群众们的苦心。
没人当面骂自己,真是给了莫大的面子——没想到衙门人的声誉臭到这个地步!
只要有人提到公务人员,全是一片骂声。
大家纷纷提出各种方案,说以后怎么收拾这帮吸血鬼。
日期大逆不道地定在改朝换代之后。
每次看完这些,宋江都会出一身冷汗。
你说衙门人就都是那么可恨吗?
宋江认为很冤。
老子工资也就七八贯,公车享受不到。
虽说逢年过节也有点福利,可是跟逢年过节要给各级领导送的礼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每天工作累得要死,没个准点。
在单位是个人就要小心应付,委曲求全……
结果还被群众跟王八蛋一起骂了。
10
有关宋江这个人,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
历史上有关他的传说很多,评价也很多。
有人说他人格伟大,才华横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堪称人民的好头领、敬爱的一代伟人。
但是也有人说他大奸似忠,心狠手辣,奴颜媚骨,毫无节操。
照我看这些人都把事情想复杂了。
结合宋江的成长过程,你就可以把他的为人看清。
曾几何时,宋江有神童之称。
甚至有人断定,此子必上皇榜。
然而宋江皇榜没上过,落榜倒是体验了好几次。
究其原因,不是他自己不争气,而是宋太公拖后腿。
十二岁那年,宋江考上官学,结果被不明不白地换了试卷。
这是因为有个手分的儿子要上学,而宋太公那时候是贴司(科员)。
十四岁那年宋江又考上了官学,但是宋太公不得不让他把名额让掉。
因为某押司的儿子要上学,而宋太公当时才混到手分。
十六岁那年,宋江一下子考上了太学,却连名字都要让给别人——因为这回县丞的儿子要上学了…
…
回忆至此,宋江赶紧掏出药瓶。
虽然在耽误儿子学业这事上难辞其咎,但是平心而论,宋太公还是努力做了很多补救的。
比如说,他曾花了不少钱,让宋江去上武学。
后来听说太学扩招,又赶紧让他退学回来重考。
这回宋江终于如愿以偿,上了太学。
可是毕业之后发现,毕业人数太多,根本找不到工作。
再后来宋太公听说出国读书回来也能做官,于是又花钱送儿子去辽国留学。
结果去了之后发现妈的辽国也扩招了:只要交上一千贯中介费,每年三百贯生活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拿到签证。
宋江混了两年,连契丹语二级都没过,就稀里糊涂回来了……
总之,宋江的整个求学时代,连个球都没学出来。
作为一个大龄待业青年,失败海归,他的自尊心格外敏感。
所以他才注重仪表,注重名声,注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只有打扮得像个外商,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才能尊敬一点。
要是有人问起来在辽国怎么样,宋江开口就是模棱两可的话:一方面呢,这个契丹人确实有他出众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
猛一听什么都说了,但是仔细一琢磨又什么都没说。
毕竟,在辽国除了打黑工给人养马,就是开豆腐店赚生活费,说起来实在太掉价。
还是打打官腔的好。
宋江成熟稳重的名声最初就是这么来的。
剥开一切历史光环、传说,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
当然了,这段历史梁山方面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他们宣传说,宋公少年时立志“为大宋之崛起而读书”。
招安的时候,宋江被东京记者问起这段往事,只好尴尬的咳嗽一声,说:是说过……可是后来大宋崛起了,我就不读了……
11
宋江最终子承父业,当了吏。
假如不去读书,早几年就走这条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宋太公找领导送瓶酒就行了。
可是几年之间,进衙门当差竟然成了大宋最热门的出路。
录取几千挑一都是常事。
想当吏,宋江必须再次跟千军万马一道,参加“押司资格考试”。
有关这个考试,还有必要补充两句。
现代人流行考雅思,宋代人流行考押司。
二者性质差不多——只要你考中了,就可以脱离了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该考试难度很大。
考雅思要背单词,考押司也要背——当然了,背的是敏感词。
历代皇帝的名字,和某些年号,都不能提。
这些玩意还每月更新,搞得词汇表足有一本书那么厚......
终于,经历四次失败之后,在22岁那年,宋江被郓城县衙录取。
按说这理应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是他越来越怀疑这一点。
因为押司这个工作,不管你费了多大功夫,工作完成之后,你要隐身退下,把所有功绩和风光让给领导。
让人感觉不管干了多少工作,都跟没干差不多。
就拿宋江平时最常干的工作——准备开会来说吧。
大宋衙门和朝廷证明自己运转正常的唯一方式就是开会。
不同的是朝廷四年开一次,衙门天天开。
因此宋江每天早上十点左右,都要机械地忙碌半天。
安排会议室,文房四宝,沏茶倒水,文件摆放,签到名册。
忙完后就退到门边,恭迎各级领导鱼贯而入。
会议开始了。
领导们拿着讲稿,侃侃而谈。
时知县强调进一步解放思想,发展经济
阎县丞指出,不能忽视贫富差距,应该做好财富分配。
刘主簿指出,全县土地还有多少闲置,应该进一步放开手脚,继续卖地。
张县尉强调,征地过程中出现的群体事件,要秉公办理。
这些讲话各有所指,既针锋相对,又互相补充,既显得十分专业,又暗示了各自的分歧,充分显示了本县干部的.....
“问题是,每一份报告都是我写的啊!
你们他妈连内斗都让我写剧本!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费脑力的过家家了吧?!”
宋江不禁问自己:我自幼熟读经史,拼了老命考押司,就是为了干这个?
就是因为这帮孙子做事像是做梦一样毫无道理!
宋江忽然意识到,梦疑症毁掉的,不止是自己的健康。
12
“……因此本县认为,我们朝廷命官、必须深刻的、认识到自己作为、朝廷政策方针的、贯彻的、一个基础的、中坚的、核心的、一个这个这个……”
现在做总结发言的是知县时文彬。
他是宋江服务过的第六任知县了。
后来在梁山上,有人整宋江的黑材料时拿“六易其主”说事,这其实是冤枉他了。
不是宋江不愿从一而终。
而是因为领导出事太快。
宋江服侍的第一任知县对他有知遇之恩。
但是还没来得及报答,该领导就进去了。
当时他才上岗一个多月。
接下来宋江闲了很久。
倒不是继任领导怀疑他不清白——他的级别太低,不可能参与什么——而是嫌不吉利。
对领导来说,用出事的前任的人,就好象穿死人衣服一样。
一直到第四任知县,宋江才东山再起。
也就是在那时,他得到了管理驿站的实权。
宋江对该领导感恩戴德,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就在两人如胶似漆,关系即将质变的前夜,该领导被押赴大理寺。
宋江离变成从犯只有几分钟而已。
他当时接到了领导召唤,正在去他家分赃的路上。
第五任知县在位期间,宋江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他已经明白,押司这个岗位,并不是领导的宠物狗。
相反,想不出事,私下必须跟领导保持距离。
宋江怕出事,但是偏偏觉得出事好像不可避免。
梦疑症的一大特征就是觉得事情随时可能不可收拾。
比如你梦见搂着美女,但是以往做梦的经验告诉你,回过头去,她就可能变成一具骷髅。
同理,宋江也整天觉得自己可能明天就被专案组敲门。
大宋的官员出事,不是直接下狱,而是被软禁在专门的审讯地点交代问题。
这种地点一般来说是道观。
当然了,这种道观跟普通道观还是有差别的。
后者门口的石雕是一龟一蛇。
前者两边都是龟。
本来这是对读书人的仁政,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专案人员的兴趣从破案转移到追赃,这就成了一个酷刑。
反正每年都有人在交代问题期间莫名其妙地交代了。
有洗脸呛死的,喝水烫死的,做梦累死的,还有五花大绑在河里淹死、“显然是自杀”的……
出于这样的恐惧,宋江跟时文彬一直毕恭毕敬,但是若即若离。
因为这孙子怎么看怎么像随时要双龟的样子。
13
时文彬是个非同一般的领导。
此人出身清贫,刚上任时名声很不错。
他下轿伊始就整天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在街上跟百姓嘘寒问暖。
还整天开会,说要反腐倡廉。
但是这些举动效果不佳。
他受到了全衙门的一致嘲笑:到底是穷山沟出来的书呆子,这都啥年月了,还玩这一套?
在北宋末年,这已经成为官场的常识:一个官员,假如上任时什么都不说,他还有可能干点人事。
但凡上任就强调反腐的、打黑的、不收礼的,百分之二百是个贪官。
而且是除了贪污什么都不会的那种。
押司们平时都在打赌,赌姓时的出事前能不能打破郓城县一把手的贪腐记录。
这个赌局宋江没有参与。
但是他深信这孙子能。
据宋江估计,他上任不到两年,已经起码黑了二十万贯。
为了钱,时文彬没有什么不敢干的。
强拆征地、受贿收礼什么的就不说了,是个人都会干。
时文彬跟碌碌之辈相比,优势在于一分钱都不嫌少,一厘米的脸皮都不要。
他曾经让所有官差便衣上街,做出一副月经不调的样子,拦车去看大夫。
谁停车谁就被载上开黑车的帽子,罚款十贯。
不但杜绝了所有真病人搭车的可能性,还顺便把违章停车的现象在郓城消灭了。
他甚至连衙门内部的工资他都不放过,每个月都要找点借口,克扣一部分。
大爷的你知不知道这些人被惹火了会举报你?
假如不是做梦,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种SB?
你真傻假傻啊?
14
一阵掌声打断了宋江的白日梦。
时文彬已经讲完了,会议进入讨论阶段。
这是个非常微妙的议程,因为此时发言可以脱稿。
所有的试探、回击、阴谋、合谋,都是在这个阶段发生的。
一片沉默。
大家都面色严肃,比刚才听报告时认真了好几倍。
“没人说的话,我先说两句,”时文彬说,“州里的五年计划我看了,总的来说,很振奋。
咱们郓城不能落后,因此,我决定开展市容大变样的第二期工程……
首先,我看道路两旁的杨树不合郓城的整体风格,我建议,全部砍掉,换成榆树!”
齐刷刷的手臂丛林中,宋江迷糊了:没睡醒吧?这些杨树不是你去年刚下令买来种下的吗?
当时你不是说原来的梧桐不合整体风格吗?
“我也来说两句。”发话的是刘主簿,“时知县的指示,非常英明。我认为,这个第二期工程,应该涵盖的面更广,更深——我们上次修地铁挖出了地下河,只是个小小的挫折,我认为,工程应该继续上马,人定胜天!”
张县尉理所当然的表示反对:“早跟你说了,郓城这地方不能深挖,还地铁?!俺早就说了,要搞只能搞高架步行桥!”
然后会议室就吵成一团。
最后时文彬拍板:投资七万贯文!地铁高架一起搞!要让郓城市民比别的地方老百姓至少快两倍!
会议室里一片欢腾。
唯有所有与会押司面面相觑:你们说得容易,到哪弄钱去?
粗略估计一下,工程本身耗资就超过全年的收入。
更何况在大宋,配套工程往往比主体工程更昂贵——这也不难理解,一个套起码还得一块钱呢。
比方说,上次城区改造,木料全是从时文彬小舅子那里买的,比市价高三倍……
“至于建材,我建议按照王荆公的精神,采取这个,啊,公开招标……”
宋江恍然大悟:一年过去,丫又睡了不少女人,小舅子数量升级了。
他赶紧掏出药丸。
阎县丞一直没有跟着掺和。
他等大家的兴奋劲都过去了,才缓缓开口。
“大家说的,我看都很有道理。我就补充点其他方面的事吧。
我刚接到报告,窑西街天桥,刚才垮了……”
宋江心里咯噔一声:来了!
这两座桥是时文彬的政绩,才竣工不到半年。
阎县丞皮笑肉不笑地等着时文彬的反应。
后者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喜笑颜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好事一桩啊!省得拆了!
一片附和声。
阎县丞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补充说:加上上个月垮掉的八旮街大桥,这是第二座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大家知道,这时候不插嘴为妙。
只有张县尉好像站在时文彬一边:这个……我这就去幸存者里挑几个胖子,告他们超载……
“我还接到报告,说最近公厕茶馆等公共场合流传着一些谣言,矛头针对的,就是时知县......”
阎县丞说,西区商家关门罢市已经进入第三天了。
原因我们还在调查,但是有流言说,此事是由时知县催逼罚款而起。
有关罚款的事,的确跟时文彬有关。
这孙子前一阵好像吃错药了一样,派衙役倾巢出动,上街查商户。
管剃头匠要致命武器持有证,管卖牙签的要医疗器械制造证,管买烧烤的要煤炭资源开采证,管卖春药的要城市人口增容证……
谁拿不出来,就几贯几十贯地狠罚。
几天下来,怨声载道。
宋江当时就觉得这么搞要出事,但是由于以为自己在做梦,就没开腔。
果然,真出事了。
“鉴于东京已经见报,我认为,在这个关头,出现这种谣言,是非常恶劣的……”
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阎县丞赤膊上阵了。
东京怎么知道的?东京离郓城快马都要好几天,没有你个龟孙报信,哪会传这么快?
宋江心里紧张起来。
所有押司都跟他一样紧张。
大家心里都在祷告:我不是临时工!我不是临时工!
15
县级单位的内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
他强由他强,我叫他白忙;他横由他横,我自后台硬。
时文彬,阎县丞,州里都有人。
以前两人互相掐过几次,都由于后台不相上下而中途罢休。
既然奈何不了对方,领导们会放弃前嫌和睦相处吗?
不会。
他们会互相整对方手下的人,出一口鸟气。
这种事情是衙门人最怕的。
谁是谁的人,也没在脸上写着。
难保有人会躺着中枪。
关于领导互咬的事,宋江经历的比较多。
以前,他有一个徒弟,是他手把手带起来的押司,叫孔明。
这孩子头脑比较简单,不听宋江的教诲,单抱阎县丞的大腿。
结果有一次时文彬突然要查五年前一桩阎县丞负责的工程账目,孔明就被鉴别为临时工,开除公职了。
后来宋江还有一个徒弟,叫孔亮,是孔明的弟弟。
这孩子聪明伶俐,深得宋江“八面玲珑,不要站队”的真传,表面上对四个大领导拍马逢迎,令人肉麻,私下里谁的门也不上。
结果他不幸被领导们一致认定是对方的人。
出现了四大领导发文要整一个人的奇景。
连宋江都不得不表明立场,检举了他。
“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新人。”
从那以后,宋江再没带过一个徒弟。
有人因此说,宋江是个靠不住的人。
平时跟他关系再好,一遇到事,他肯定最先抛弃朋友,逃之夭夭。
对于这一点,宋江觉得有辩解的需要。
真正爱惜名声的中国人都知道,在仁义之上,还有更高的道德标杆——那就是忠。
生活在大宋,就像在打一场刺激的斗地主,随时可能遇到炸弹。
最大的炸弹就是衙门。
因为它不但代表着善,还能定义什么是恶。
惹了它你不但会身败,而且会名裂。
所以宋江绝不肯干这种无谓的傻事。
有人曾说,面对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这话大宋人绝对会赞同——在这片土地上,如果你不是墙的一部分,你就算个蛋。
16
不出所料,张县尉开口就提出,让衙役们上门告诉大家,先前罚款的都是临时工,让大家开门。
所有在场的押司脸都绿了——我x你个老杂碎,你是打算牺牲多少临时工啊?!
好在刘主簿及时唱反调:衙役的话,谁信?
应该去济州借点禁军?打着红色皇室旗,吆喝“皇军不抢粮食”,SB们应该就信了……
“不用这么麻烦,”时文彬遭遇突然袭击,显然没有怀柔的心情,“发告示,通知所有商户,私自关门是违法行为,傍晚之前不开张,要罚款!分段分片派人下去,盯着,看谁傍晚之前敢不开张!”
然后大家开始讨论,开门之后还罚不罚款呢?
一部分主张,不能再罚了,再罢市影响不好。
但是另一部分人主张,不罚不行,不罚县里连给领导相好打胎的钱都拿不出。
顺便说一句,四个大领导的情妇加起来起码有好几百。
押司们经常开玩笑,说光每年大肚子的凑起来都能开个全孕会了……
——既然的确紧张,那就继续罚不开张的,理由是扰乱市场秩序……
——那开张的呢?
——开张的……年底查账的时候再跟他们算账……
“我来做一下总结!”时文彬擦了把汗,不再给别人开口的机会,“今天就这么三个决议!
窑西!
八旮!
皇军不抢粮食!”
“高,实在是高!”
一片叫好声中,宋江由衷地觉得,作为大宋的一介草民,不管干出了什么成绩都应该感谢衙门、归功于衙门。
这绝不是唱高调。
想想吧,人家有那么大的权力,又很清楚自己的主业就是祸害老百姓。
忍住了没祸害你,绝对是天大的恩情。
17
对于梦疑症,宋江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去治愈。
他曾趁着外出开会的机会偷偷找医生看过。
但是医嘱他实在无法遵守:多睡会儿吧。
即使没有酒场,宋江也睡不着。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辗转反侧,想起那些被自己辜负的人,对自己失望的人。
然后再也就无法入睡。
这种时候,宋江最先想到的总是母亲。
宋老太太是个信仰爱好者,不管什么教,她都要信一下。
宋江童年的最深刻记忆就是家里常年不散的香烟味道。
“在世为人,要行善,要救人,千万不能做亏心事,否则是要遭报应的。”
我现在做的,是善吗?我救过什么人?
我会进地狱吗?
宋江还会想起孔明孔亮兄弟俩。
他很后悔当年没有把话跟徒弟们说明白:正确的做法是,表面上谁的大腿都不抱,但是私下里表忠心。
他能做的也只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接济一下受害者。
比如给孔明争取到了部分遣散金,孔亮被发配前给他点路费。
这样的事效果很好,反正两兄弟后来多次在回忆录中感叹:宋大哥真是参天大树护英华啊。
宋江睡不着,也不光是良心不安。
除了下地狱,他有更近的担忧。
每天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民怨太深了,也许等不到死,报应就会到来。
前朝末世的纷乱,宋江在史书上读过。
“满街尽踏公卿骨,朱门子弟无一半。”
每当想起这一句,他就会一阵冷颤。
更可怕的是后面的描写:黄巢的军队把人投入石臼,捣烂了当军粮。
试问,到时候你扒着石臼沿说“我们公务员也有好人啊”,会有人听吗?
我的肉尝起来跟时文彬这种杂碎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玉石俱焚……玉石俱焚……这真TM比噩梦还可怕。
然而每次想及此处,他就要犯梦疑症:环顾整个郓城,没有一个领导知道现在民怨已经是什么级别。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民间信息是怎么传播的。
这些孙子就知道公厕好像有个留言板,能约炮。
这也只能用梦疑症才能解释得通——梦里的人,就是站在火海边上,也可能会说:要积极领会变法思想,狠抓作物防寒工作。
18
有关领导和公厕的事情,还有些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早先不知道公厕是什么的阶段,领导们面对传言,态度十分坦然。
“别人都贪,我不跟着贪,就会感到孤独。”——刘主簿。
“我不贪污,当官干啥。”——张县尉。
“有很多女人喜欢我,我也没办法。”——阎县丞。
“孟母三迁,我只去一嫖……”——时文彬。
后来经过押司们委婉地科普,有些领导开始学着向刁民们解释。
但是效果很不好。
宋江觉得这跟他们半醉不醒的逻辑由一定关系:
“拒收贿赂怕伤害老板们的自尊心。”——刘主簿。
“为什么不公布老百姓财产?”——张县尉。
“我的确是花了三万贯送儿女去辽国留学……不过那也是为了给国家培养人才……”——阎县丞。
再后来领导们的态度就直接多了。
他们像晕头转向的醉汉,对着任何敢碰他们脑门的墙大发雷霆。
这天也是这样。
打退了阎县丞的猖狂进攻,时文彬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是公厕茶楼!怎么这两个地方这么多谣言?!
抹黑我,就是抹黑郓城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变犯人!”
张县尉拍案而起:
——这个厕所怎么想上就上?组织批准了吗?!
——抓两个蹲客,公开审理一下!
刘主簿也不甘示弱:
——我是管宣传的,谁敢在京报上曝光,我就把它关了!
最后,时知县补充了重要指示:“一定要抓住造谣者!要从娃娃抓起!”
一片杀气腾腾的宣战声中,宋江又犯了病。
这玩意要是有办法能管得住,你以为朝廷会不告诉你们吗?
人这张嘴,除非给他缝上,否则不可能管得了他们说什么。
你本事再大,能让所有老百姓都停止大小便吗?
这帮孙子必须是在做梦!
19
宋江没有坚持到会议结束就悄悄退了出来。
因为跟开会相比,一项更重要的工作还等着他安排——那就是喝酒。
作为押司,宋江每天的生活像时钟一样规律:
早上辰时(7点)之前到单位,中午陪领导喝酒到未时(下午两点),丑时(凌晨2点)之后回家。
在这方面,他的上级也是以身作则,生活更加规律:
每天早上,他们到单位,喝茶看报纸,比较操蛋的会挨个办公室游走,比较不要脸的会站在衙门门口醒酒,美其名曰“迎接下属上班”。
混个把钟头,然后开会,有的念念稿子,有的补补觉,算是为中午养精蓄锐。
到了中午,雷打不动地共赴酒店,吃喝洗浴按摩一条龙,完了有精力搓搓麻将,没精力的会办公室养神。
晚上换个地方继续……
不难看出,领导们对每天的午餐期望值最高,不由得宋江不重视。
最起码地点就马虎不得。
因为领导们每次驾临,群众反响都很大。
不是女服务员跳楼就是厨子家属抢尸。
必须事先跟酒家交代好。
但是交代得太明白也不行,容易引起老板上吊。
最镇定的老板也会抱着宋江的腿大哭:宋大人,赊了十七年了,清一回吧……
遇到这种情况,宋江就于心不忍,要么掉两滴泪,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付一点。
周围群众有时候会称赞两句:真是人民的好押司啊。
但是也会传来冷言冷语:收买人心!做戏!
这时候,宋江就觉得无地自容。
因此,他越来越多地把这种工作餐安排在驿站。
如前所述,宋江在郓城县也不是只干秘书,他也是有实职的,那就是管理驿站。
宋代的驿站,相当于今天的招待所,不过绝不像名称看起来那么寒酸。
据史料记载,此类建筑一向建得非常富丽堂皇,外表看起来“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苏轼《和风驿记》)
内部装潢更是豪华,“为屋二十四楹,广袤五十七步,堂守庐分,翼以两庑,重垣四周”。
服务人员齐全:“门有守吏,里有候人”。(毛开《和风驿记》)
可以说,谁掌握了驿站,谁就拥有了一座五星级宾馆。
宋江前脚安排好酒宴,领导后脚就齐刷刷到了。
大家开始推杯换盏,划拳行令。
宋江在酒桌上梦疑感尤其严重:
张县尉快七十的人了,跟他相比,廉颇“一饭斗米,肉十斤”简直弱爆了。
丫嘴里塞着起码三个肘子。
刘主簿一个文弱书生,一手夹着一个歌女,用嘴叼着酒杯,轮流给她们灌酒。
丫不会是杂技团出身吧?
阎县丞跟时知县划拳的声音高昂浑厚,一声“青藏高——”(宋代的酒令是拼诗词)
音透世界屋脊,非美声演员不能为也。
至于时知县本人,不动声色,一杯一杯往下灌。
没多会儿,脚下三个空酒坛子。
牛有六个胃,也喝不下这么多啊。
更为神奇的是,这帮人除了阎县丞,都是獐头鼠目,瘦小枯干,目测饭量也就二两。
但是往饭桌上一凑,就好象蚂蚁一样,慢斯条理地连一头大象都能吃下。
就看他们小嘴吧唧吧唧,一转眼流水席换了四桌,还没吃饱。
这时候宋江的任务就来了。
有的领导酒量已到,剩下的得靠押司挡酒。
在大宋当官需要什么呢?水平吗?
不是,是酒瓶。
在衙门里,一喝一天是常事。
宋江担任押司前,酒量一般,白酒一斤也就到头了。
现在每天至少喝八斤,他怀疑自己的梦疑症就是这么落下的……
宋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喝醉的。
抬起头,眼前一片恍惚,桌上没有一个人,完全是一群狼。
它们吃人肉、喝人血,还不是说两句人话,交流一下工作上的事:
——改建资金的事就这么定了,加税!
——这帮穷x身上还有钱吗?
——老百姓的钱,就像幼女的奶子,挤挤总会有的……
——哈哈哈哈哈……
宋江忽然一阵恶心,捂着嘴冲了出去。
20
宋江吐完了,没有回包间。
今天不知怎么了,他觉得对那种气氛再也忍受不了。
于是他叫来一个贴身小厮,说:你在门口盯着,我去上边转转,有事叫我。
水浒传上说,宋江挥金如土,招纳天下英雄。
这是不符合实际的——他家可没这么多钱,他花的全是县里的钱。
谁来投奔,他就安排在驿站,吃饭住宿、桑拿洗浴,最后还报销路费。
有人说宋江这么做是招募党羽,为以后造反做准备。
这也是虚妄之言。
宋江绝没有真的想混黑社会。
宋江觉得本职工作很无聊,是浪费人生。
每个有这种感觉的男人都会找点业余爱好。
就好象今天有公务员混得不开心,就去魔兽里当会长一样。
宋江结交英雄好汉,跟集邮没多大差别。
宋江先信步上了五楼,挨个贵宾客房串门。
里面住的是些度牒可疑的行脚僧,来历不详的道人,发色奇异的洋和尚。
不管是谁,宋江都带着万分虔诚的神色与之施礼品茶,谈玄论道。
然后他来到另一侧的走廊,跟二等贵宾房里的读书人寒暄。
这些人大多是写了两本书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当地衙门的软禁对象,不得不背井离乡。
他们见了宋江,非常谦虚和激动:哪里有什么著名异见人士,我只不过是把别人工作的时间都用在喝茶上而已......
最后,宋江推开大堂的门。
里面乌烟瘴气,摆着几十桌麻将,牌九,挤满了赤膊纹身的彪形大汉。
他们见了宋江,齐刷刷过来跪倒在地:
——我操自助餐还有三文鱼!宋大哥太仗义了!
——山东及时雨,名不虚传!
——大哥说一句,小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宋江带着招牌式的笑容,把这些莽汉一一搀扶起来,跟他们抱拳,握手,开开玩笑。
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宋江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所有的屈辱、胆寒、自卑都烟消云散。
这,才算活得像个人!
21
宋江回来时,酒席已经散了。
只剩时知县坐在原地不动。
宋江以为丫又培养出什么特殊嗜好了,心里暗暗叫苦。
别看外表文质彬彬,姓时的性癖之奇特,在郓城官场是有名的。
除了写日记,在女人身上刻字,听说还咬伤过歌女胸部,收集女人毛发做了一件毛坎肩。
这一点也让宋江老是犯梦疑症:
正常人不可能这样!
我一定是在做梦!
然而今天时文彬没有要女人。
他只是站起来说:走,公明,坐我的车。
跟时文彬一起坐在车里,宋江有点心神不宁。
两人关系说好也好,说坏也坏。
宋江的确没有参与时文彬的私事,但是也有好几次给他通风报信。
时文彬在宋江面前说话很随便,好像在拿他当自己人,但是有关人事安排的事,却也从来不跟他谈。
今天叫自己同车,到底意欲何为呢?
时文彬一开始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递给宋江。
宋江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刚喝了一口,时文彬幽幽地说:公明,这里边,有阴毛……
宋江一口就喷了出来。
好在时文彬又大着舌头解释了两句:这次阎县丞的话,里面有阴谋!
时文彬说,今天阎县丞说的,不是他掌握的全部情况。
“我有可靠的情报,老阎是要用罢市和塌桥的事来转移视线,然后用别的事扳倒我……”
宋江没敢说话。
他本来就对答案不感兴趣。
他更是不明白为什么时文彬会跟自己说这些。
试探自己是不是阎县丞的人?
那太可怕了。
要是自己被误会是对手的人,肯定当临时工抛出去。
可是自己告过阎县丞的密,他不会忘了吧?
拉拢?有可能。但是为什么?
他需要我干什么呢?
时文彬忽然岔开话题:公明,你在县衙当差,有十几年了吧?
——大人明鉴,十五年了。
——你想不想更进一步啊?
宋江心里更紧张了:想让我当首席押司?滚你丫的吧,谁都知道,首席押司跟县令穿一条裤子,县令完蛋,铁定跟着完蛋。要不然这个位置能一空好几年吗?
其实之前多次有领导要提名宋江当首席,每次他都推掉了,用的借口不是胃病就是头疼病。
这种借口谁也无法说是假的——干这行的基本都有这种职业病,跟长期酒精中毒后果差不多……
但是时文彬笑眯眯地又说了一句:公明,你算是赶上好政策了……
22
下午两点的时候,宋江觉得自己的梦疑症痊愈了。
这个奇迹是由于一个消息。
说实话,这个消息以前宋江也听说过,但是由于它太不可思议,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没当真:大宋要实行吏制改革,允许胥吏升职为官!
有关大宋官吏制度的情况,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
官吏虽然工作上同为一体,但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人。
前者是读书人,上过太学,考过科举,四年一磨勘,合格了就升官。
后者是下九流的低级公务员,只有一张押司资格证书,干一辈子,最高也就是押司,不可能当官。
大宋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吏升官的先例。
然而今天,这个铁律却被打破了。
因为时文彬亲口证实,改革大约下个月就要出台,郓城将有一个吏升官的名额!
宋江走在街上,心潮澎湃,几欲哭泣。
一时间,多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押司在外人看来是狗腿子,其实在衙门里狗都不如。
干这行的百分之九十九是平民子弟。
没有哪个有背景的衙内愿意在押司岗位上苦熬的。
上下班没有准点,节假日没有休息。
整天跟着领导,不知那句话说错了,就会被领导大骂一顿,扔到冷板凳上。
整年加班加点写一些垃圾,虚度生命。
最悲惨的就是没法升迁,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一天天过这种空虚的生活直到老去……
而宋江连这一点都快做不到了。
他今年37岁,身体状况却像57岁的。
常年的久坐饱食,伏案工作,使他腰弯背驼,浑身乏力。
衙门里的勾心斗角,使他失眠脱发,精神抑郁……
然而今天好像一切苦难忽然有了意义。
时文彬亲口说:这个机会,我看好你!
这使他重生一般热血沸腾。
不过他当然也知道,这种好事不是免费的。
他当即向时知县保证: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阎县丞手里有什么材料,都不是问题。
——情妇甩不掉?没事,我来处理,凭我三寸之舌,摆明厉害,保证能让她接受条件。
——公厕流言?简单。派个人去回帖:时文彬这个河北杂种,河北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时辰之内,保证火力都被吸引到哪家伙身上,没人还记得大人的事是真是假……
——至于什么罢市啊,塌桥啊,更是不足为虑。宋江愿用脑袋担保,不出三日,兄弟州县就会出现更劲爆的稀罕事。
生活在这个梦一般的世界,我们可能缺乏任何东西,唯独啼笑皆非的怪事是层出不穷的。
宋江终于旗帜鲜明地倒向时文彬。
从此他不再是一个工具式的押司,变成了时文彬的班底,与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出的这些主意跟自己深信的价值观有多么冲突。
这才叫真情流露。
在某种文化氛围内,其实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爪牙,帮凶,刽子手。
能不能真成为这种人,全看有没有领导来发掘。
时文彬笑眯眯地看着宋江,拍拍他的肩,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先下车,下班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宋江信步走在郓城大街上。
心里盘算着时文彬可能会让他办什么事。
他信心十足:这年头,有人脉,有钱,没什么人是摆不平的。
人脉,老子干了十五年的押司,不成问题;
至于钱,只要对方不狮子大开口……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背后叫道:宋押司!
23
刘唐一共到过郓城县两次。
第二次是为了找宋江。
这件事的起因是晁盖觉得宋江救了大家一命,应该给他意思意思,于是就想派个人给他送一百两黄金。
大家推三阻四,都不肯去,于是只好抽签。
结果刘唐运气不好。
刘唐不是个有胆量的人。
因此他很不愿在郓城久留,特别是发现晁盖以及自己的通缉令贴在大街小巷之后。
要不是忽然听见有人叫 了一声“宋押司”,他很可能找不到宋江就跑回山去。
那个叫住宋江的人看样子是个做小买卖的,衣服上脏兮兮的,尽是油渍。
“宋押司,前年借了您一百文钱,今儿总算找找您了,连本带利还上。”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点小事我早就忘了,甭还了……”
“这可不行,一定得还……”
两人大声推让了好久,宋江才无奈地收下了那吊钱。
路人纷纷报以钦佩的目光。
只不过大家没有看到,宋江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掏出一本几寸厚的书,自言自语的掏出毛笔一划:“李小二……前年正月初四……一百文……清了。”
关于宋江这个人,还有一点需要补充。
除了爱好,虚荣,求生本能,他平日乐于助人其实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要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保存着一个账本。
那上面记载着一长串名字,从拿过他钱的,到欠过他情的。
最大的有几万贯的工程,最小的有免费叫一次出租车。
有人说老宋你这是要结党吗?
宋江笑笑,不予置评。
宋江有时候发现,梦疑症其实很多同僚都有。
大家不过平时都假装正常罢了。
比如说,押司们平时可能各有各的利益,勾心斗角,但是一旦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们肯定会在以下这个话题上达成一致:“这个世道,不完蛋简直就没天理!”
宋江不怕世道完蛋。
他只怕自己变天时陪葬。
因此有好几年的时间总是惴惴不安。
后来读到孟尝君的故事,终于大彻大悟:狡兔三窟!市义为先!
于是他开始结交各色人士,广施仁义。
总之,宋江的乐善好施是有前提的。
来住驿站,没问题,反正那不是他的钱。
但是有时候为了名声,不得不自己掏腰包或者冒风险的话,他总是期待着回报。
否则绝对不干。
梁山上的人中,刘唐是第一个见识他这个特点的人。
刘唐走过去拍了宋江肩膀一下,后者回头一看,愣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拉着刘唐进了一条没人的胡同:“乱弹琴!搞什么搞?!你来干什么?”
“晁老头说……”
“胡闹!现在风声正紧!这是个原则问题……”
刘唐瞪着他说:“他说为了谢你,叫我送点金子来。”
宋江一愣,随即露出优雅的笑容,拍着刘唐的背说:“都是自己人,这么客气干什么,走,小刘,到舍下坐坐。”
宋江领着刘唐来到驿站,从后门进去,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屋前。
打开脏兮兮的门,里面却是一片富丽堂皇。
这是宋江的密室,也是财会室。
宋江热情地给刘唐看座,亲自上茶,问他路上的情况。
扯了半天,刘唐把包袱和晁盖的书信拿了出来。
宋江先拿起书信。
一看,这真是书信,足有二百多页,出于礼貌打开读了两句:
“公明贤弟,那日一别,你我已多日不见。
至于多少日,我和军师记的不一样,他说是三十六天,我说是三十七天,公孙先生说是……”
宋江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确定没有署名,就把信扔进公文包。
然后他打开包袱,顿时满屋金光。
他看着这些金条,傻呵呵笑了起来。
刘唐肚子很饿,只盼着宋江管顿饭自己好赶紧回去。
但是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安排饭局的意思:“这一共是……”
“一百两。”
“太多了,宋某受之有愧。”
说着他只挑出一根金条,把其他的装回包袱。
刘唐心突突直跳:难道他只收一条?那剩下的……
宋江想了一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工具箱,翻出一根锯条,把那根金条一锯两半。
刘唐此时对此人肃然起敬:半根?!看来“及时雨”的确名不虚传。
宋江锯完了左右掂了掂,觉得不一样沉,又拿出个小锉把其中一根锉了一下,然后交给刘唐:“兄弟一路辛苦了,这点小意思拿去买点好吃的,别委屈了自己……”
把刘唐打发走了之后,宋江掩上门,脚尖对脚跟,从门口丈量了七步,然后俯身敲了敲,打开了一块地砖。
下面露出一个铁盒子。
宋江打开盒子,把金子藏好,然后往太师椅上一坐,仰着头笑了起来。
本来他痛心疾首的认为,晁盖这个名字在账本上将永远归在赤字一类,但今天这笔烂账居然做活了
,自然欣喜若狂。
更妙的是这笔钱来得巧:升官这事,少不得花钱。这下自己不用愁了……
后来的事告诉他,这就叫乐极生悲。
24
那天下午,来找宋江的除了刘唐,还有别人。
比如说他的弟弟宋清
读过水浒的人都知道,宋江有个弟弟叫宋清。
但是绝大多数人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
只是偶尔有人反映,两兄弟的名字连在一起在某些网站打不出来。
据我所知,他俩的名字来自“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不过报户口时宋太公写了错别字,宋青就成了宋清。
好在他也不喜欢这个小儿子,错就错了,也懒得改。
宋太公不喜欢这个儿子,是因为他太犟。
当年让宋清上学,他死活不好好上,早早退学。
后来让他当兵,他到了招兵站就装疯。
再后来宋太公让他也考押司,他还是不听,天天去赌场,结交狐朋狗友..
最终,宋清成了济州官学主管的门房,收入比宋江好多了。
当然了,宋太公还是不喜欢他。
宋江鬼鬼祟祟地从帐房出来,一扭头被弟弟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咱爹有封信捎给你。”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反正让你赶紧看看。”
宋江家世居宋家村,离郓城很近。
本来他完全可以住在家里,但由于某种原因,他宁愿住驿站。
弟弟宋清也住在单位,因此家里只剩宋太公自己。
宋太公退休前在郓城县衙主要分管后勤工作,退休后的一大爱好就是每天拎着筐满村转悠着捡破烂。
一开始他喜欢收集柴火,从小树枝到别人家的铁锹把手都不放过,在家门口堆了由两米多高。
宋太公说,这样可以节约煤炭支援国家建设。
但这样的良苦用心不是大家都能理解的。
起码乡亲们就不能。
证据是他们给老爷子起了个外号,叫 柴可夫斯基。
后来这些收藏品终于引起了大火,烧掉了十几间房子。
宋太公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又先后从事过捡粪、攒泔水等活动。
最近他的爱好是收集废纸盒子。
为此他还专门从村口厕所的墙上拆了好多砖,垒成小屋存放这些东西。
每天早上,老爷子起床后就拿着个浇花的水壶,把收藏品都浇一遍。
他说这样可以压秤。
从这些事迹来看,宋太公不像是个退休押司,倒像是个现役叫花子。
但是宋江知道,老爷子这些怪异举动别有深意。
他虽已年界八十,但是脑子并不糊涂。
他经常跟宋江说,干咱们这一行的,处事要聪明,但是外表一定要傻。
装也得装得傻点,哪怕是退休之后。
宋江以前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后来终于恍然大悟:老爹手里,肯定也有本账本,上面记载的恐怕是老领导的一些光荣事迹。
在这些老领导死光之前,他还得坚持装傻。
25
尽管如此,宋江对父亲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理解。
比如说,世上那么多种装傻的办法,你老人家就不能挑一种卫生点的?
据乡亲们反映,老爷子收集的那些废纸长期潮湿,发出可怕的气味,招来不计其数的苍蝇和蟑螂,使他们家从外观上看像个厕所。
所以宋江就连过年都主动要求加班,尽量不回去。
宋太公的同事说,老宋在单位温文尔雅,不急不躁。
但是宋江知道,父亲的真实性格不是这样的。
他在家从来都是简单粗暴,对孩子非打即骂。
好像是要弥补一下在单位丧失的尊严。
打开纸条读了一句,仿佛就听到了老爷子咆哮般的质问:
“我听说要吏制改革?知县就这个事找你?!”
宋江愣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哦,时文彬的车夫是老爹的远房侄孙……
“此事必须推掉!不能做!”
宋江好象挨了当头一棒。
“老爷子老糊涂了吧……”
宋太公似乎预料到了儿子的腹诽,接下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娘了个脚的老子把你拉扯这么大,这事我说了算!”
然后宋太公似乎冷静了下来,开始教育他。
“儿子,做人要实际点。
你一个下九流的押司的儿子,怎么可能当官呢?官都自己有儿子!
再说了,吏不能做官,朝廷自有它的道理——你混到押司已经喝得胃出血,要是一路升到县丞,也就喝成植物人了……”
除了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宋太公还说了一些有意义的话:“姓时的把这种好事扔你头上,怎么可能安着好心?!
这官场有多么凶险,你根本就不了解!
他肯定没说让你办什么事吧?
连什么事你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答应?!”
26
读过水浒的人都能猜到,宋江没有听从父亲的意见。
他无法抗拒似乎垂手可得的仕途,扔掉了纸条,去见时文彬。
“公明啊,是女人的事……”
你妈X我就知道!
宋江听了半句,就开始腹诽不已了。
除了贪钱不怕死,时文彬的另一个特征是爱女人如生命。
这一点公平地说,大多数官员都有。
但是像时文彬这样肥瘦不挑的还真不多见。
遇到年轻的他说要“传道授液”,遇到年老的他说要“老而迷奸”。
开会看上侍女,让宋江转告房间号;
联欢看上官差家属,让宋江转告房间号;
下乡慰问看到村妇,也让宋江转告房间号……
总之宋江一碰见这孙子就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大爷你好歹是个县级干部,连个杀猪的五旬妇女都不放过,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后来时文彬有一次喝醉后解释,说是十年寒窗憋的。
今天这事,不用细说,宋江也明白了。
八成是丫有个情妇,或者炮友,或者受害者,到了不堪入目的年龄,或者掌握了丫不堪入目的把柄,需要和平安置。
一般来说,这种安置手段是给钱,或者安排当个小官。
大宋官场的都知道,如果一个妙龄少妇出现在衙门,那肯定现役情妇怀孕了。
如果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出现在工资单上,那肯定是退役情妇来插班了。
——敢问官人,此女子是谁?可是炫富无方,横遭物议的郭小娘子?
——不是,要是她时,给点钱也就算了。
——那……可是身着艳服,闯入衙门,抱住大人叫干爹的齐小娘子?
——不是,要是她时,给个小官也就算了。
——可是母女共侍、行为不检的甘小娘子?
——不是,要是她们娘俩,给几个壮汉也就算了。
哦——宋江头又开始疼了。
时文彬这孙子的精力是无穷的,除了遍地炮友,固定的情妇也有好几十。
雷横对丫这毛病最头疼。
每次扫黄几乎都能顺利抓获时知县,这让基层衙役再踹门前都有心理障碍了。
郓城县的所有嫖客都知道,只要大喊一声“我是时文彬”,就能赢得宝贵的跳窗逃跑时间……
总之要猜出那女人是谁,还真有点不容易。
“请大人明示。”
“公明啊,那个女人,是阎婆惜。”
27
有关阎婆惜的身世,宋江后来在各个场合介绍都不同。
有时说她是三流歌女,有时说她是一线明星。
有时说她是个女流氓、阴谋家,有时又说她于反潮流,敢想敢干……
有时说她是自己的偏房,有时又说她不能代表自己……
当事人说法不一,别人一传就更乱。
说阎婆惜是宋江情妇的有之,说阎婆惜是阎县丞亲闺女的有之。
其中最离奇的一个版本已经进化到了相当复杂的程度:
阎婆惜其实不是中国人——即使用古汉语的发音来念,“婆惜”依然是个怪名名字。
因此,这其实是她的英文名——比如说,“Pussy”。
至于姓氏,也是完颜之误。
综上所述,有英国血统的金国外商完颜女士来郓城投资,巧遇辽国人之父时文彬先生。
后者向她保证,把一个工程包给她,干完了大概能赚几十万贯。
结果该工程因为西夏人家长阎县丞的干预而告吹。
随后完颜女士恼羞成怒,威胁时文彬说,不给预期十分之一的好处就要检举他。
面对洋大人,时文彬也没了主意,只好求助于宋江。
结果宋江劝告无效之后,毅然决定下毒,把阎婆惜灌醉之后,用酱油壶把毒药“三步倒”送进她的嘴里……
从这个故事我们不难猜测,施大爷面对一堆说法各异的原始材料有多么蛋疼。
他最后干脆自己凭着感觉胡写。
其实阎婆惜的身份非常简单。
她的大名在整个郓城官场非常响亮。
宋江那天一听到,就在心里暗暗叫苦:阎婆惜?这娘们怎么又回来了?
阎婆惜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丫头,在郓城买菜为生。
有天去驿站送新鲜菜,巧遇喝得烂醉的时文彬,就成了他的情妇。
一般的女人跟姓时的睡了,也就是要钱要房子,更贱的要点化妆品。
阎婆惜这女人很二,什么都不要,只要求见见其他领导。
当然了,她再二也二不过时知县——作为回应,他安排了一场群P。
这么一来二去,她就成了郓城的领导公共情妇。
那时候,这个娘们在郓城无人敢惹。
不过听说前年她就洗手不干,把关系提现了——被派去管理慈字会,捐款随便花,活得舒服着呢。
她怎么会再来找麻烦?
宋江心里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老阎这个人吧,工作能力是有的,但就是不安分。阎婆惜这次来找我,必然是他指使……”
“大人,此事小可怎么帮忙啊?”
“容易。稳住这女人......”
“她要什么?”
“她留条说,要我娶她……”
“大人您不是已经……”
“对……”
“那……”
“所以你来……”
宋江走出县衙,失魂落魄。
虽然多年来一直把尊严当身外之物,随手丢弃,但是基本的节操底线他还是有的。
“娶你玩出事的女人......这让我以后在县里怎么做人?!”宋江忍不住骂出声来。
我他妈是宋公明,不是宋思明!
外人往往以为,衙门里的人都不要脸面。
其实这是误解。
那个地方,舆论对私生活的要求尤其严格。
虽然大家都在贪钱,但是如果谁贪钱的事传出去,大家举报起来比京控专业户还积极。
虽然大家都在互赠绿帽子,但是如果谁戴着来上班,就会被大家挤兑得在单位混不下去。
总之,在衙门工作就像观赏一场魔术。
没人关心你实际上在干什么,大家只关心你露不露底。
除此之外,宋江还有别的顾虑:
这样背景的女人娶进家,明摆着要当菩萨供着。
老子每天上班,就是孙子一样应付领导和领导的人,回家开门一看,我操又一领导的人,我还活不活了?
我还算个人吗?!
28
宋江最终接受了上级安排。
他没有别的选择。
上面连聘书都写好了,根本不容他不同意。
“兹有阎氏,年方二八,端庄娴淑,眉目如画……”
宋江一边读一遍苦笑:
年方二八——是啊,听说的确不到三十。
端庄娴淑——去你妈的,谁不知道这娘们是个半文盲。
当然了,宋江觉得最扯淡的还是“眉目如画”——如画?我x谁的画?毕加索吗?!
宋江见到阎婆惜那天晚上,有着很好的月色。
包间里点着红烛,照得宋江感觉心里在滴血。
虽然早就骂过无数次,但是他觉得不再骂一次,就对不起自己:时文彬你个孙子,品位比猪都低!
这是个什么女人啊。
那天阎婆惜没有刻意打扮,发髻依然是平时的两个大环髻,人看上去像只米老鼠。
脸上妆化得浓了一点,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有人往她脸上摔了块蛋糕,另外还戴着五六个 耳环。
可以想象,有这么个娘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面前堆着七八个烟灰缸,而且要嫁给我,我八成也会起点杀心。
更可怕的是此女一张嘴就是流氓腔,比自己的三等门客还彪悍。
“你是客房服务?卧槽泥马你们这是什么酒店?马桶都坏了,想憋死老娘啊?!”
宋江也不敢解释,连忙跑到洗手间,对着那个马桶,用手托着下巴,左看右看,也想不出办法来。
想得出就怪了。
虽然总有人讽刺他是和稀泥高手,可是泥瓦匠跟水管工毕竟不是一个工种。
“婆惜女士,这样好不好,我们没有一种技术可以把这个马桶修好,但可以用个木桶,再用保暖的东西把垫圈包起来……就可以临时解决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宋江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
干了这么多年押司,只要有人横一点,他就会不由自主的采取孙子的态度。
可是说完了一过脑子,黑脸臊得通红。
这必须是在做梦!
老子当牛做马,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最后伺候到老娘们的马桶里!
阎婆惜情绪平稳了,宋江赶紧递上茶,然后毕恭毕敬地问道:婆惜……姑娘……你看咱们的事……
“咱们?咱们什么事?我操你丫一个修马桶的还想要小费啊?我操你打听打听我是谁……”
阎婆惜暴跳起来,撸起袖子就动手。
宋江捂着脑袋,边挨揍边解释。
终于在脑袋上第五个包鼓起来之前把事说清楚了。
“我操时文彬这孙子,玩完了女人,派你这么个黑矮玩意儿来收场?!”
阎婆惜喘着粗气坐下,一伸手,宋江又递上一碗茶。
“婆惜姑娘,时知县有他不得已的……”
“不得已个屁!妈的在床上的时候他可得意了!”
“告诉你,这事没门!”
“婆惜同志……”
“老娘也是下得了厨房上的了房梁的主,哪能这么让你打发了……”
“向阎婆惜同志学习!”
29
面对阎婆惜,宋江无奈地发现,自己的那些手段基本上都失效了。
给钱?人家不稀罕;
给权?人家的姘头们什么官给不了?
自我批评?这娘们根本就不要脸,拿什么都打动不了。
——这个事吧,双方都有责任……
——你放屁!他自己不硬难道女人还强奸他?
——这样吧,我做自我批评……
——什么?你也有份?我掐死你我……
宋江只好一边继续装孙子,一边苦苦思索对策。
据宋江回忆,那天晚上他还跟阎婆惜进行了如下对话:
——回去跟时文彬说,必须明媒正娶,敢再胡啰啰老娘一刀砍死他!
——婆惜姑娘,时知县已有正妻……
——他睡了黄花闺女,还想就这么算了?!
宋江哭笑不得:你他妈一个买菜的,谁知道你在村里有过多少相好?还黄花闺女?
——婆惜姑娘,你确定没记错……
——尼玛比!我闺女的贞操你也敢怀疑?!
阎婆惜又怒了。
但是她的耳光宋江连躲都没有躲,被结结实实打个正着。
“你……你闺女?”
“我一辈子不要脸,还不就是为了她……”阎婆惜好像浑身都失去了力量,瘫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不止,“我作孽啊,怎么就没想到我沾上这些禽兽,会把他们引进家门……”
“婆惜女士!”宋江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肃,但听起来客气程度上还是跟拉赞助的差不多,“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闺女……你闺女能有这么大?聘书上说年方二八……”
“她今年才十岁!……被姓时的糟蹋瘫了……我的宝贝啊……”
宋江一下子蒙了。
时文彬的确是有这么个嗜好。
听说丫没事就去私塾、官学视察,让人安排女学生陪酒。
但是那时候他还能把年龄控制在十三四之上。
如今……十岁……
宋江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头重脚轻。
在阎婆惜的嚎啕声中,他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目击这个情景的茶坊叹了口气,掏出一吊钱给了同事。
“我说押司就是不如领导过硬吧……”
30
宋江走在大街上,走在月光里。
阎婆惜狠得像头母狼,看来娶她女儿的方案告吹了。
按理说,这是一个不能不完成的任务,可是自己偏偏完不成,应该心急如焚才对。
可是他却心里空荡荡的,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他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宋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在去南郊的路上。
那边是官员的住宅区,住着时文彬,住着雷横。
他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一直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只要让时文彬去跟阎县丞谈判,答应升职之后保举他接班,后者应该会同意,不再打阎婆惜这张牌。
一旦这娘们不是阎县丞的棋子,那么她就好处理了。
阎婆惜要是怕了,不再闹了,也就罢了。
否则她就是告倒天上去,也无济于事——只要抛出几个低级走狗,以嫖宿幼女罪停职了事,她什么都得不到,自己弄不好还要因为教唆幼女卖淫坐牢。
假如阎婆惜横下心来要京控,雷横就会派上用场。
这都是有先例的。
京控户会被他带人到东京抓回来,卖给山西人下井挖煤。
前几天跟雷横喝酒时,宋江惊讶地得知,还有几个从煤窑里逃出来的。
——那怎么处理?
——处理个屁!直接被我带着人扔黄河里去了!
宋江觉得自己身处的不是人间,而是噩梦中的地狱。
他感觉自己又犯病了。
黑暗的夜景似乎成了一面燧石磨成的镜子,里面映出一个黑色的自己。
“我饱读诗书,敬天法祖,礼贤下士,办事踏实,无人不服。
有人叫我小孟尝,有人说我是小周公……
可是谁能想到,我在人后居然要这么不要脸面!
我天天参与的,竟都是这么肮脏的勾当!”
宋江感到一阵自渎后的罪恶感,好象是对自己感到恶心。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小人?可是那些好事也都是我干的。
君子?可是为什么这些恶心事我策划起来是那么的驾轻就熟?!”
宋江蓦然发现,自己没有去时文彬家,也没有去雷横家。
他错过了两个路口,走在了第三条路上。
这条路熟悉而又陌生,让人感慨丛生而又脑中空空如也。
“这是通往宋家村的路啊……”
宋江心里忽然油然生出一种渴望。
他想放弃所有,不顾一切地一路走下去,回家算了。
然而他随即又意识到,这也是不可能的。
一走了之,时文彬怎么会放过我?
就算放过我,我这岁数,不在衙门里混,还能干什么?
我还会什么?
政和五年八月的一个深夜, 37岁的宋江蹲在路边,在惨白得让人发冷的月光里,仰望着星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是多么希望,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梦。
他是多么希望,忽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儿时的课桌上。
31
据酒楼服务人员回忆,宋江在亥时三刻第一次离开,过了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就急匆匆地返回。
这一次他待了半个小时才走出去,再也没回来。
宋江回来时,心情很复杂。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在公布解决方案以前半分钟,自己还不知道要说什么。
今天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正义感和怜悯之心,阻挠他动脑子。
所以他只是想出了一个大概的解决方案:
让阎婆惜答应,让时文彬把那孩子认做养女。
然后去找时文彬,让他同意拿推荐继任者跟阎县丞做交易。
最后,带着时文彬的口信去找阎县丞,让他负责养时文彬的养女……
一级级的楼梯吱吱呀呀的响着,像是若有若无的理智在提醒他:这个方案处理得再漂亮,怕是也没机会升官了吧?
但是宋江旋即又不以为意:
世界上最容易看清的事,就是别人的事。
不是因为他们的生活简单,而是因为那不牵扯到自己的利益。
一旦自己的利益混淆在内,别说是我,就是再聪明十倍的人,也会犯迷糊——时文彬那个王八蛋的话,我怎么能够当真?!
宋江今天认定,冥冥之中有人对自己下令:你就是求下天来,也要求着领导干件人事。
但是房门打开的那一霎那,宋江的五脏六腑都被冰冷的液体充满。
阎婆惜坐在桌前,正在看一本书。
他下意识地一摸,脑子里一片空白:公文袋不在身边。
没错,这娘们看的,就是晁盖给自己的信。
宋江出了一头冷汗,不由得叫出声来:“快放下!”
这一声大概是宋江入行以来分贝最大的一次发言。
大概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向行政级别比自己高的人下命令。
宋江如此失态,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信上虽然没有署名,但是他没有看完。
万一后边有点什么具体内容,那就要命了。
往轻了说是私通匪类,往重里 说可以算是谋反大罪!
阎婆惜抬起头来,表情十分诧异。
她对这个一直低三下四的男人忽然变得如此无礼感到十分愤怒,当即一拍桌子:“你他妈想造反啊?!”
宋江听了,顿时觉得万念俱灰:完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32
一把椅子飞来,把宋江砸倒在 地。
接着阎婆惜扑到他身上,两人扭打了起来。
阎婆惜贫苦出身,力气不小.
几年享乐下来,体重目测起码一百三十多斤,据说还跟几个领导长期在床上练什么“寝技”,很不好对付。
当然宋江也不是白给的。
他毕竟是个男人,又整天看着那么多好汉无枪弄棒,多少会两招。
宋江费了好大劲,控制住了阎婆惜,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我该怎么办?
我的把柄在她手上,只有听她的,可是她的要求,我怎么可能满足?
更何况这么一个二百五,天知道她会不会在外边乱说?
如今事情已经不是时文彬的事了,我自己也牵扯进来了!
利害已经不是我的仕途,而是我的命!
不对,谋逆大罪,是我三族的命!
我怎能如此马虎!
犯下这种新手错误!
阎婆惜忽然用脚一蹬,把宋江踹了出去。
宋江砸在茶几上,水果茶具摔了一地。
接着那娘们又疯了一般扑上来。
宋江翻身躲开,滚了下来。
他的手在地上一撑,感到一缕冰凉。
他抓到了一把水果刀。
阎婆惜扑在宋江身上,要掐他的脖子。
这娘们像疯了一样,五官扭曲,口吐白沫,咬牙切齿地咒骂不停:
你这狗官!你这狗官!你还我!你还我!
宋江感到莫名恐惧。
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个生意在说: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才能保住你自己。
宋江费了好大劲才把阎婆惜压住。
同时压住的还有杀人的念头。
他没有杀过人。
他从来没有过杀人的想法,更没有杀人的胆子。
但是仔细一想,除了杀人,还有别的办法吗?
“啊——”
宋江忽然感到一阵剧痛。
原来是阎婆惜趁他松懈,抓住他的胳膊一扭。
宋江的一条胳膊就被她扭成了骨裂。
由于没有及时就诊,留下了后遗症,一辈子都伸不直。
剧痛使宋江的内心燃起了一阵怨气:
我好心好意,同情你,为什么换不来你的尊重?
为什么你老是对我心怀戒心?
为什么你们要恨我?!
为什么要致我于死地?!
我不是官!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能明白?!
33
宋江那天见阎婆惜的地点叫作卫荆酒楼——从名字上看,大概是家王安石当政时期开张的老字号。
凌晨时分,有茶坊发现三〇六房间门没关,往里瞟了一眼,瞥见了血迹;
推门进去,发现了阎婆惜的尸体,慌忙报案。
雷横和朱仝带队出警。
到了案发现场,雷横打量了一眼就说:“甭调查啊,又是卖淫的没讲好价钱。”
朱仝回头冲着酒楼老板就是一个耳光:“你他妈没长脑子是吧?这是第几回了?!”
老板忙摇摇头,然后对雷横耳语了几句。
后者听罢神情马上就变了,赶紧命人去通知有关领导。
案情不久就搞明白了。
因为几乎所有茶坊都能作证,宋江跟死者独处过一晚。
于是在阎县丞的坚持下,捕快们开始缉拿宋江。
但是搜了一晚,都没找到。
衙门的宣传机构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身上。
阎婆惜被追认为“烈女”、勇斗歹徒的女干部。
当然,跟其他英雄一样,这个名字过了没出半年就没人提了。
又过了半年,阎通判中风,抓宋江的事也不再有人记得。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宋江在梁山上,多次讲过怒杀阎婆惜这件事。
他始终强调,自己不是一个嗜杀冷血之人,但是为了白区工作,为了保护山寨的机密,只好让自己手上沾上一些血。
至于晁盖的信除了可能暴露他通匪之外,还有什么山寨秘密,宋江就语焉不详了。
一开始他说信上有上山地图,被晁盖亲口否认。
后来又说信上有山寨成员名单,山寨兵马布局图,山寨钱粮统计表,山寨防御计划书……
按照这种说法,书信是足够重要了,可是又有一个破绽:阎婆惜显然不是一台电脑。
看到这么多东西,她就是想告密也背不下来。
那封信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据我考证,宋江杀死阎婆惜之后,销毁那封信之前,的确翻阅过。
第五页开头,他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 不知你的身体如何?郓城那边天气还好吧?我们这里昨天刚下了雨,前天也下了雨,大前天没下,但大大前天……”
再翻下去,宋江得出了跟阎婆惜一样的结论:怎么是本天气预报?
他一直翻了182页,终于在页尾看到这么一句:“……总而言之我们这里的天气还是不错的。”
34
在简略回顾了一下前文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里面的若干描写容易让人对宋江产生负面印象。
作为补救,我必须声明,这是不对的。
宋江思维缜密,办事牢靠,才能不容置疑。
那天他初次杀人之后,很快就克服了惊惶,立刻开始拟定自救计划。
换言之,之前的胡思乱想,悲天悯人的情怀一下子都不见了。
他想到的只有自己。
假如不是时运不济,他可能还会在郓城县活得好好的。
宋江首先翻开自己的账本。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欠他人情的。
然而宋江发现,假如阎婆惜还在世,并活蹦乱跳的拿着把刀要砍他,这些人倒是可以帮忙。
但涉及到稍高的层面,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什么狡兔三窟,我他妈给这么多人当牛做马是不是都白干了?”
宋江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之前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
自己就像只可怜的兔子,不管挖多少个窟洞,也没法得到安全。
宋江制定的第二套计划是去找弟弟宋清。
宋清不算什么官,甚至连吏都不算。
但是他权力很大。
谁能见主管,谁见不着,很大程度上是他说了算。
官学主管不算个大官,但再大的官孩子也要上学,因此宋江认为他的关系网应该不同凡响。
虽然阎婆惜有背景,但通过宋清应该能找到相应的人去跟他谈判,争取用钱解决问题。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找个道上的人来顶罪,判个无期,然后保外就医。
根据我的经验,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不容怀疑。
但不幸的是那天正是济州乡试发榜前夜,当宋江赶到弟弟工作单位时,发现已经起码有两千人在排队。
他多次想插队进去,但每次都被人训斥:“后边排队去!”
“空着手也敢来!”
宋江也曾试图解释自己不是来走后门的:“我是他哥哥……”
但得到的答复是一声怒吼:“我还是他爷爷呢!!”
该计划失败后,宋江依然有后备计划。
此方案的要点是宋太公:老爷子虽然退休多年,但在官场里应该还有不少老熟人。
听说还有几个他服侍过的老上级在济州任职。
更重要的是,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老爷子手里有阎县丞的把柄。
因为张文远每年过年前都装模作样地来探望宋太公。
他一来老爷子就装病,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地嘱咐:春乔(张文远的号),县里的工作就拜托你多帮衬了……
阎婆惜是阎县丞的棋子,只要摆平了他,这事就没人会认真追究,顶多判个四五年。
弄好了甚至用不着坐牢——比如说可以声称自己精神失常,判个入院监护,然后保外疗养。
那样的话,几年之后,他就可以重返郓城。
甚至重新担任……
然而宋江却没有去。
宋江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阎婆惜的尸体。
他忽然对她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同情。
这女人虽然又骚又泼,但是我跟她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她在床上服侍领导,换取荣华富贵。
我在床下伺候领导,换取功名利禄。
她搭上肉体,我搭上健康……
更糟的是,她不要脸是为了女儿,我不要脸,为的却是自己……
什么押司,公务员,我们都是婊子!
宋江忽然意识到,跟阎婆惜相比,无非是穿着一身黑皮,有个行政编制,从朝廷领薪水。
干的都是不知廉耻的勾当,用的都是不堪入目的姿势!
我就算一天监狱都不蹲,又怎样?
我继续当押司?
有意思吗?
35
那天夜里,宋江在驿站呆了很久。
他本来决定去他妈的,等人来抓我好了。
但却没有点灯。
这是他性格的弱点,不管做什么决定,临事总是下不了决心。
宋江在充满蓝色幽暗的房间里愣愣地坐着。
他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寒窗苦读,考上太学,却没有出路。
千军万马中考上押司,却发现工作卑微无聊,前途渺茫。
还被百姓当成帮凶走狗,无不欲除之而后快。
领导各个疯疯癫癫,同行倾轧无休。
如今年界四旬,活得像条狗。
晚上睡不踏实,因为老是觉得快变天了,怕被清算。
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机会,代价却是要捡领导的破鞋。
自己甚至不要脸面,低头去捡,却还是毁了自己的生活。
这必须是个梦!
他忽然感到口渴得要命。
十五年来,他第一次自己有喝酒的欲望。
炽热的烧酒流入腹中,令他好像五内俱焚。
然而又有一股清凉向上,顶进脑门里。
眼前的世界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
宋江第一次可以确定:不是自己有梦疑症,而是他妈的大宋官场人人有梦游症!
梦游者眼睛睁着,好象是醒着,而且看起来很精神,目光炯炯,高瞻远瞩;
梦游者明明丧失了思考能力,却还经常“再三强调”,“多次指出”,好象是对什么都了然于胸;
梦游者要么在转圈,要么在干其他事,不管干什么,都显得好像在忙很重要的事,比如掌管经济,管理城市,为人民谋福利,等等。
实际上,上述所有,都不过是些抽筋一样的条件反射。
梦游的人与周围环境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正常世界的一切定律,比如说买东西要花钱,强行玩女人犯罪,杀人偿命,等等等等,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
梦游者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那里,起作用的显然是一些别的规则:
最长的时间计量单位不是一个世纪,而是一个任期。
只有当官的是人,其他生物只是看起来像人,随时可以杀了吃肉。
看上什么钱你就拿,看上什么女人你就上,
除了他自己,什么人都是可以牺牲。
更可怕的是,梦游者无法被叫醒。
你想越是大声,他越会做一些无法预测的危险行为。
比如说宣布你别有用心,宣布你危言耸听,宣布你反人类。
具体说什么,全看他当时在做什么梦了。
你只能等着他自己醒来,或者等到自己死去。
对于以上结论,宋江还可以证明如下。
通过内参,不难知道大宋的财政状况。
南方暂且不论,整个北方,包括东京,比郓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不是东京能随意铸钱,早就破产不知多少次了。
各级地方衙门都在搞胥吏停职轮休、减薪克扣,什么省钱的办法都用上了。
把这么一个幅员辽阔人口过亿的国家搞到上上下下破了产,只有坏心是做不到的,还得需要超凡的短视和愚蠢才能勉强办到。
就是这么一群醉鬼和瞎子,在驾驭大宋这辆马车。
梦里的人无所畏惧,哪怕是在悬崖边上,也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自己可以永远爽下去。
他们只是嫌增长速度不够快。
这辆马车,掉到沟里只是个时间问题。
也许提前跳车,是个明智的举动……
但是,这车太大了,一个人在车厢里,就像一只跳蚤身处沙漠,要找到边界谈何容易!
36
去你妈的!一群混蛋!
宋江发起了酒疯。
十五年了,他醉过,但是从未失态过。
唯独今天,他觉得自己再不发泄,就要憋死了。
他跳脚大骂,指天画地,他推翻桌子,摔砸东西。
这么折腾了好久,才像泄了气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什么?
宋江迷迷糊糊中,摸到身后地上一块硬物。
拿到眼前,原来是一个破旧的木盒。
上面隐约可见“长命百岁”几个字。
宋江想起来了。
这是以前他的百宝箱,里面装的都是自己觉得珍贵的私人物品。
这东西不知道多少年不碰了……原来压在箱底呢。
不折腾这一回,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宋江打开木盒,首先看到的是几张黄纸。
那是自己出生时,父母请的神符。
明亮的月光下,第一页是几个大字:“金榜题名,青史留名。”
那是父亲的字。
宋江胸中充满了温暖和苦涩。
老爷子对我有过这种期望?
他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再往下翻,他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收集的彩色贴画,木头玩具。
还有那些启蒙不久后写的习作,篇篇是优秀,还带着那个老学究的评语:
此子日后必成大器,老朽先在此言之。
看着这些,宋江不禁哑然失笑:呵呵,看这字迹,已经练得不错了。
小时候被宋太公逼着练字,挨了多少打。
老爷子的理由是“要不然以后当了官,题词不好看”。
我呢?我自己就没有什么梦想吗?
当然是有的。
少年时的日记也跳了出来。
一开始是“不用上学不用练字天天过年”,后来就变成了要当神医,要当诗圣,要当武林高手……
宋江的眼眶湿润了。
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勤奋努力的时光。
那些一无所有,却坚信自己能够梦想成真的岁月。
可是这些梦想,后来怎么放弃了?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使在百宝盒里,也再无踪迹。
就像宋江可能有过的其他志向。
37
那一页往后,全是跟女人有关的。
除了情书就是情诗,宋江简直怀疑这是时文彬写的。
就像很多人无法想象国家领导人也有性生活一样,很多人也无法想象宋江有过爱情。
事实上的确有。
一张被揉皱的习作簿描红纸上,写着宋江的第一封情书:xx我喜欢你。等我长大进了衙门,把收的所有摊位管理费都给你!
宋江苦笑起来。
他想起来了,当初这封情书收到宋太公的严厉批评:没点诚意!起码也得说“等我当了贪官来包养你”才像话!
然而再翻下去,他就笑不出来了。
“不管你们家如何看我,我发誓要做一个好人。”
这是写给他当初追了很久的女孩的。
他们两情相悦,却被女方家庭无情阻拦。
人家一听是胥吏家庭出身,避之不及——北宋时吏的名声比今天城管还要臭。
宋江还记得自己写这封信时痛哭流涕,发誓时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虽然这封信从未发出过: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我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要做一个好人,我绝不祸害百姓,绝不同流合污,我要帮助所有人,让所有人因为认识我而感到幸运……
“惟愿宋江之名,能达鸿雁所不能及之处,传入君之耳中,诉我不移之情愫……”
背诵着这些愚蠢的誓言,宋江幽幽地想起:不知小妹在干什么……不知嫁了什么人,不知夫家对她好不好……
宋江心理涌起了甜蜜和苦涩。
这种爱情,这种志向,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忘掉的呢?
泪眼朦胧中,宋江简直不敢再翻下去。
等了好久,他才鼓起勇气,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
那是一个信封。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发脆的信纸。
“儿身在太学,不仅当读圣人书,更要以圣人之言为立身之本。”
这是……这是母亲的遗书啊。
宋江的眼角湿润了。
这是他上太学第一年,母亲在病榻上给他写的家书。
那时候他面临升舍考试的压力,家里既没有告诉他消息,也没有寄出这封信。
等他回来,母亲已经安葬。
他看到的,只有这封信。
“但求我儿行得正,坐得直,不媚上,不欺下,不作恶,不诳言,做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
为母安康,我儿不必挂念。
日后名动天下,再报平安不迟!“
宋江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淌得满脸都是。
他抱着那封信,无声干嚎起来,好像在演一部世上最悲惨的默片。
似乎有一根绳子从他的喉咙深入,深入,很久才把哭声钓出来。
那是一种深渊地穴里的潜龙才能发出的吟啸。
是万年干涸的河谷中才能响起的回音。
是愧疚,是悔恨。
是一个被虚胖、秃顶、平庸和屈辱吞噬了半个身子的中年男人,能发出的最哀恸的声音。
政和五年八月,宋江逃出了郓城县。
出城时,有个更夫跟他错身而过,说了一句“您辛苦了”。
宋江方才想起,今天是鬼节。
虔诚的信徒,会在夜间出城游走,引导山间的游魂野鬼找到正路。
更夫一定以为,宋江也是其中的一员。
宋江不知道,自己今夜会不会遇到鬼。
他只知道,人不能因为错过太多而放任自己在原地腐烂。
于是他鼓足勇气,出了城门。
而更夫继续高喊着“平安无事”,安抚着这座沉睡在黑色梦中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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