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吴镇宇:我不能活在重复里易立竞《中国导演访谈录》

原文地址:吴镇宇:我不能活在重复里(易立竞《中国导演访谈录》)作者:我想我似水

好的记者都会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事实可以被隐藏,人却终究无可伪饰。你可以在易立竞的访谈录中看到这一点。人们的性情正在她的询问中无声闪现。

“聊什么”才是一个好记者与一个看上去好的记者之间的本质差别。我想也正是这一点区分开了易立竞跟一些熟稔文娱圈的普通记者,后者也能跟明星们打成一片,但是他们的访谈,容我说一句冒犯的话,我宁可去看电器说明书。跟导演聊什么?一般思路是,电影呗,更流行的思路则是,钱,名,时尚品味。这当然没错。可是,倘不墨守成规,谈话就可以拥有另一种质量。

在这本书里你会看到,吴镇宇不断地谈起昂山素姬;赵本山说“包括对政治也是,你必须要清醒,有一个敏感的政治头脑”;陈凯歌,大概是在媒体面前最有权力意识的和最警惕的大牌导演,也提到了“文革”和良知,甚至不情愿地谈及了在“文革”中对父亲的轻微暴力行为。世界是广大的,对不对?人类也是一个深邃的存在。我想正是这种意识会造就一次高质量的谈话。

这是记者的职责。当我们说某个行业是“职业的”,那么就意味着某些事非它不可。你不可能没有建筑师而盖起一座大厦,也不可能没有好记者就获得一篇好的谈话。一个女明星有一个闺蜜,拿个录音笔放在她们前面,聊吧,倘若不涉及隐私,十有八九语流细碎,情趣空洞,不堪卒读。这就体现了一个标准:一次职业的新闻采访行为的最终目标是让“真实”跃然纸上。这是“深度真实”。浮皮潦草的事实也是真实,但是并无意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吴镇宇关于昂山素姬的言论,却涉及斯人的价值观,进而呈现一个人在生活中缺少的是什么。这正是易立竞至为优长之处,比与人打交道的能力重要得多。——李海鹏作序

吴镇宇:我不能活在重复里

香港演员中,有两个人的眼睛最出名,一个是梁朝伟,一个是吴镇宇。同样的魅眼,一个用来迷人,一个却用来杀人。会用眼睛演戏的演员在大银幕上无疑是最吃香的。

吴镇宇演的最多的就是反派:街头混混、豪情大佬、老牌变态、资深精神病患者、骨灰级杀手。“演好人多闷啊,你看现在那些年轻演员不也叫嚷着希望演‘反派’,这不就是走我以前的路嘛。”对于自己的演技,他从不掩饰骄傲:“做演员就是要嚣张一点。”

吴镇宇的眼神在这些角色中或放肆、或不屑、或残忍、或乖张、或冷漠地转变着,就连演一个充满使命感的警察,他也要避开我们惯常看到的角色状态。“我不能活在重复里,特讨厌重复这回事。”这种不愿意重复的心态极致到连做菜他都不肯重复。

吴君如曾言:梁朝伟因为怕别人说,或者是保守,所以他没有什么惊喜,他一直都是电眼男演员,但是我觉得吴镇宇有种精神,他总是在寻找突破,很执著地寻找突破。

做导演也是吴镇宇突破自己的一种表现,《追影》是他导演的第四部片子,为了票房,很少做宣传的吴镇宇使劲地委屈着自己。前段时间,电影宣传期,凡是可被称为媒体的平台,都可见他梳着小辫子的身影,甚至连宠物类杂志都没放过。曾经见他在一个时尚杂志的颁奖礼上,一脸木然地站在台上任由摆布,似乎都能让人感受得到他心里的无奈。那张脸上是一个少年被老师、家长训得假装服帖的表情。以前的他,就像一个胸无城府的嚣张少年,目空一切,直眉瞪眼,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岳父跟我老婆说,你老公好奇怪,背面看二十多岁,正面看三十多岁,跟他说话发现只有十多岁”。

见到吴镇宇时,是《追影》最后一站的宣传,晚上,吴镇宇就要过海关回香港,《追影》将成为他的过去式。下午4点,跑院线宣传间隙,短暂休息了一会儿的吴镇宇被助理叫醒,被一轮轮宣传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吴镇宇蔫蔫的,强打精神地把自己堆在椅子里。在记者做采访准备的片刻,他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窗外。此前,宣传方新的票房情况已经汇报给他,情形不容乐观,不知是疲惫还是票房情况让那双吸引了无数粉丝的眼睛毫无光彩,甚至,有些无辜。眼前这个看起来儒雅的男人,和江湖人称“神经刀”、用眼睛就可杀人的吴镇宇很难联系在一起。采访过程中,助理给他端过来一碗面,这是他这一天中的第一顿饭。“也不是很饿,但是总要垫垫肚子,因为血糖低,不吃东西就容易发脾气。”他温和地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语速偏慢,经常会无奈地耸耸肩。

《追影》的上映档期正逢王晶的《大内密探零零狗》,同被定位为古装喜剧的两部电影狭路相逢,两位香港导演不免被媒体像斗蛐蛐一样挑逗着。王晶曾被记者问到:“《大内家密探零零狗》和《追影》同期上映,你有没有信心?”王晶回应:“吴镇宇以前导演的片子,全部合起来票房还不到500万,你说我有没有信心?”这个血淋淋的现实被王晶说得不动声色,更有不厚道的人仔细算过,其实吴镇宇导演的前三部戏(《9413》、《自从他来了》、《醒狮》)总票房不过200万。

有人说,作为导演的吴镇宇属于“三无”人员——影片无品质、无口碑、无票房,可吴镇宇的做法真应了那句经典台词:输不丢人,怕才丢人。所以,不怕输的他又重执话筒,走到监视器前第四次做起了导演。

截稿之日,《追影》票房收入已经有了结果——1300多万,投入和产出基本持平,而王晶的《大内密探零零狗》据说票房已达七千万。投资方的工作人员说,这段时间,吴镇宇正在反思。

失败的导演经历,并没削弱他在粉丝心中的分量,有为吴镇宇打抱不平的人说:“其实,不论是中国内地港台,还是日韩欧美好莱坞,比吴镇宇还‘导霉’的导演实在太多了。单说内地导演,贾樟柯、王小帅、田壮壮这几位,也曾经不断刷新内地电影票房的最低纪录,田壮壮的《吴清源》投资几千万元,最终票房不超过百万;华裔女星陈冲转战好菜坞后,执导的《天浴》、《纽约的秋天》、《公寓》、《扶桑》,又有哪一部是赚钱的?刘伟强一度也因为拍摄过《蓝血人》、《当男人变成女人》这两部烂片中的极品,以致哪怕后来拍出《无间道》这样的佳作,都无法在香港影迷心中一雪前耻。”其实这些话就是在说一个简单的道理:失败是成功之母。不知这些说法能不能给吴镇宇些安慰和鼓励。

吴镇宇在《追影》的导演笔记中说,自己在导演界没有江湖地位,之前的三部作品,票房和效果都很低,希望《追影》可以把他商业方面的江湖地位提升一下。以此,可以“蒙来一些投资者”,帮他实现理想——拍自己创作的英文小说——关于一个藏族小尼姑的故事。

有人说,吴镇宇的内心很孤傲,朋友并不多,特别是在演艺圈里。吴镇宇自己的说法是:“我很爱相信人,所以便不太爱交朋友,因为一旦是朋友,就会掏心掏肺,却往往得到伤害。最害怕怀疑别人,所以经常选择相信。对于人,我似乎永远都会选择相信他,直到他后来出卖了我,我都还相信。”

熟悉他的人说,吴镇宇内心其实就是个孩子,很能疯,想法和做法也天马行空,少有拘束,有年轻一代的艺人称呼他“儿童叔叔”。香港艺人中,吴镇宇、黄秋生是有名的大嘴巴,什么都敢说,什么也不怕。“在这点上,我很吃亏。我从小到大嘴巴都很刻薄,但很多记者问问题更加刻薄,所以我的回答可能很直接,而许多人都很喜欢善于说话的那种模范艺人。许多人不承认自己人性里的一些东西,因为害怕得不到别人的认同,会觉得不光彩。”

他刻薄完别人也刻薄自己。

吴镇宇曾在他创作的单口相声里调侃过自己,说他的性格适合做明星:“一,明星不需要学历,很多大明星都没有读过书,又收人家几千万片酬;二,明星是不需要定时上班的,看报纸就知道,那些阿姑阿姐要么迟到,要么就不到;三,明星是会被很多女人养着的,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些扎髻的,梳辫子的,装甜的,送你几幢楼啊。我慢慢发现,明星包含了我的两大志愿,乞丐和小白脸的精髓在里面。”当年的吴镇宇认为,自己有表演天分,做演员又是一份有钱又有闲的工作,所以,他努力了4次,终于在1982年考上了香港无线的艺员训练班。和他同班的人里面叫得上名的人有大把:梁朝伟、周星驰、李子雄、欧阳震华、林俊贤等人。吴镇宇记得在艺员训练班时,梁朝伟就已经开始崭露头角:“老师永远让我们看梁朝伟有多放松,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那么放松,那么有魅力。周星驰不爱说话,爱扮李小龙,从名字到做派永远都是李小龙。”那时候,周润发是他们的偶像,《上海滩》里冯程程与丁力结婚时,许文强推开教堂大门的那个动作和表情,吴镇宇曾经练习过无数次。现在,让吴镇宇表演那个桥段,面前哪怕是坨屎,他都能在推开门的瞬间,现出深情心碎的神情。

在香港早期的许多影视作品中,都能找到吴镇宇跑龙套的身影。 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吴镇宇在里面饰演一个小乞丐,说出了他演艺生涯的第一句台词,也是他在那部戏中唯一的台词。在这部戏中,和他一起跑龙套的周星驰宋兵甲、宋兵乙的名字还能出现在片尾字幕中,可当时原名为吴志强的吴镇宇却没有资格留下名字。

他的同学里,梁朝伟是最早当上主角的人。当梁朝伟在《鹿鼎记》里演韦小宝时,吴镇宇还是个“死跑龙套的”,在一部戏里与刘嘉玲有两句对白,比《射雕英雄传》多一句。慢慢的,没心没肺的吴镇宇发现,拍戏闲暇和他打扑克的人越来越少,同学、跑龙套的伙伴一个个都开始走红,开始忙碌,他才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未来。

他开始大量接角色,不管什么样的戏,“我一年演的戏相当于别人演三年的量”,他以此磨炼自己的演技01985年,吴镇宇凭借首部参演的剧集《生命之旅》中扮演的奸角一举成名。1990年代,香港电影界的代表就是《古惑仔》系列的兴起,第一部《人在江湖》中吴镇宇饰演的大反角靓坤成为《古惑仔》系列的经典,而《旺角揸fit人》则为吴镇宇奠定了他的反派江湖地位。

“我第一次演反派的时候,觉得人物设计不合理,就和导演争。有一场戏,我要被吊死前,导演让我哭,我说:‘不真实啊,你看很多犹太人,或者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很多同胞被枪毙前都没有哭。我还找人去询问那些死囚,死,他不紧张,反而等待的时候更紧张。’我问导演,你想观众哭,还是我哭?导演说:‘当然是想观众哭了。’那个年代,我就一直反对反对,反对所有不符合逻辑的表演,到最后,我成就了自己,做一个不滥流眼泪的演员。”

吴镇宇在演艺之路上的成功可谓另辟蹊径,别人不愿演的反角成就了他。演反派,最终的下场大多是死,即使死过N多次,吴镇宇也不允许自己死得重复。这些努力让他现在敢极其嚣张地说:“我出演过烂片子,却没演过烂角色。”

媒体给我挖个坑我就往下跳

易立竞:你曾说:“其实我很不喜欢《追影》的宣传海报,让人感觉就好像和‘别人’(暗指王晶)的电影是一样的,没有风格。”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用这张海报,你是导演,难道没有权决定用哪张海报吗?

吴镇宇:应该,应该没有吧。(有些无奈的)我觉得不能把《追影》定位成跟《大内密探零零狗》一样的闹剧,虽然《追影》是一个故事比较简单的电影,但也不是这两款海报体现的这样,它们不能真正代表《追影》的电影形象。

易立竞:难道做导演比做演员受约束更多吗?

吴镇宇:如果这部电影大卖了,演员的风头是排在最前的了。如果电影不好,导演要承担最大的责任了。

易立竞:这是以前导演过三部电影的经验告诉你的?

吴镇宇:之前导演的几部片子失败我还可以找到借口,但《追影》,老板很支持,华谊的宣传又大,所以我们也很紧张票房,对于我来讲就有一定的压力了。所以说海报虽然不是我想要的类型,但是它也不应该在成与败中占很重要的比例。

易立竞:你说之前导演的几部片子失败还可以找到借口,什么样的借口?

吴镇宇:比如说我第一部电影就是自己跟几个朋友投资拍的能在电影院放的电影,就是让我过一下导演的瘾,因为那个年代电影是夕阳工业嘛;第二部电影的借口是因为剧本还没完备;第三部电影就是资金不足;这一部呢,我觉得我不能再给自己找借口了。

易立竞:好像你一直不太愿意谈对票房的预期?

吴镇宇:其实大家挖个坑我就跳吧。

易立竞:谁给你挖坑了?

吴镇宇:媒体当然希望导演去讲一些票房预期。没有导演像我这样,勇敢地去跳这个坑,因为姜文曾经给媒体讲《太阳照常升起》会过八千万的票房,结果没过,媒体就全部来攻击他。媒体来问我,说你们宣传人员说票房要过五千万、八千万,我说做人要低调一点,过亿,那是一个幽默,因为国内几千万已不算什么东西了。但是有一天一个记者又问我,她说你预期票房要过三个亿吗?我说哪里有说三个亿?我说一个亿,我还是照你们的愿望去跳的这个坑。所以有时候都挺难过的,每到一个地方,记者就问这样重复的问题。

易立竞:无论是艺人还是导演,在接受采访时面对记者的重复性问题,不是经常的事吗?你不习惯,是因为你以前很少接受采访,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吗?

吴镇宇:我没有保护过。每个记者都喜欢采访吴镇宇,为什么?因为他总讲一些很劲爆的东西。受教育太多就不可能自负了,教育是把每一个人变成同一类型的人,好管理而已啊!我改成读书,读书不是接受教育。

易立竞:你的意思,教育会让人的个性缺失,越来越圆滑?

吴镇宇:你就这样讲也行,应该是这样的出发点吧!

易立竞:你笃信佛教,个性为什么还那么突出?

吴镇宇:佛教有愤怒的本质啊!

走红地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

易立竞:前段时间看到你去参加一个时尚杂志的颁奖礼,表情木然地站在台上,如果不是因为这部电影,平时的话,这种活动你会参加吗?

吴镇宇:原来以为最后领下奖就好了,结果从走红地毯到我站在舞台上要3个小时啊,挺不简单地熬过去,(无奈的笑)人家帮忙去宣传,总是要还债了。我很少去那些颁奖典礼,那个场面,大家都武装起来,很厉害的,但我不是那种人,很怕去那些场面的,因为要压着自己,每个人的面具都特别多,看不见一张脸,每个人都演,我就想为什么要这样去委屈自己?不去也没有影响到它。在家里面舒服啊,这不是更好吗?所以就很少参加这些活动了。

易立竞:你以前那么不喜欢做宣传,为了《追影》,要去参加各种活动,接受很多采访,你觉得自己为这部影片付出的多吗?

吴镇宇:对。所以就没有借口去赖了,我的想法就是,不让自己再找借口。其实借口不管怎么伟大的电影,我觉得这只是一部观众会喜欢的商业电影,只是这个原因而已。

易立竞:你说以前拍电影时会向投资方妥协,那是什么阶段?

吴镇宇:导演第二部电影时,资金不够,导致我们有些效果拍不出来。这个也是借口了,我想永远不要给我找借口,我又是挺赖皮的人。如果再失败,我就承认一次是自己的问题。我记得新加坡航空公司有一个空难,他们第一时间就赔偿跟道歉,很多人就去敲飞行员的门去攻击他们,结果发现不是他的错,是飞机场误导的问题。

我觉得这个态度很好,起码承认错误,先赔,再去慢慢理解,不然也不知道谁是对,谁是错,所以我也不想太多借口给自己了。人总会让自己在失败里面找借口,但是躲在借口里面就永远不会突破,承认原来我这样子是错了,或者不再碰这块,重新思考怎么去发展。承认是痛苦的,但是一定要面对自己的错误。

易立竞:你害怕失败吗?

吴镇宇:不怕,因为失败太多了,我是拥抱失败的一个人。我觉得有些人很幸运,他们永远都可以用一些方法令某一件事成功,但是我很多时候,连不公平的官司都输得惨惨的。也不想再来讲这件事,好像又掩盖自己的问题,但那个是事实,就不用多谈了,交朋友的错误啊……太多了,失败的个案。

易立竞:你前面导演的《9413》、《自从他来了》、《醒狮》三部电影的票房并不理想。

吴镇宇:连手法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地方。其实想着去做,但是导演就有作者论嘛,演员某种程度上是墨水,摄影师是个抄写员,导演确实有一些话要跟大家讲,虽然这个社会可能不希望人讲太多,但是总是有办法把这些句子好好地讲出来,观众又能接受的,我觉得还是应该再找一个好的方法的。

易立竞:你有使命感?

吴镇宇:没有使命感就活不了,因为我最尊敬的昂山素姬女士还在缅甸坚持自己的生活。一个那么瘦弱的女士,我许多年来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这个人今天还要到监狱里边,人可能到死的那一刹那也是遗憾的,看不见她有一天会为缅甸服务。

易立竞:这种使命感能支撑你不怕攻击?

吴镇宇:这个世界充满攻击。你站在马路上,有人醉酒驾驶冲过来……要死怎么都会死的,我不清楚有些人为什么可以这样逆行?逆行开车,走路也逆行。

易立竞:眼前的你,和你在电视上接受采访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吴镇宇:(打断)很开心,很搞笑对吗?那是观众的需要,你在每个节目里面都有义务,你到了《快乐大本营》就要快乐,你拍了喜剧,你就用喜剧的身份出现,你拍了黑帮老大,你脸黑黑的出现就对了。以前我很反对面具,后来发现,原来连面对你的人都需要你戴上面具,他也不想看得太清楚。

易立竞:哪个时刻可以摘下面具?

吴镇宇:你也不清楚,因为你是个演员。

易立竞:会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真正的我,什么时候是在演戏的状态?

吴镇宇:已经没有界限了。(无奈地笑)我去青海湖一个叫海心山的岛里面,岛上住的全部是渔夫,他们甩面片,甩得乱七八糟,小尼姑看着笑得眼泪都快喷出来了,如果在城市里面她这么笑,大家就会觉得有问题。我觉得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戴面具,那就是很自然的一个状态,你能放下自己的一刹那。就像你跟大自然搏斗的时候,你面对大自然戴面具是没有用的。

我曾在某一个地方,跟一个日本人握手的时候,他突然间把我的手表转过来,惊讶地说,“nicewatch”,我心里面想,“哎呀,我家里面其实有更好的”。(笑)你理解那个感觉吗?所以有时候去旅游是挺好的。像美国人永远会说:“How do you do? How are you?”他以为你永远会答:“Fine,thank you 。 Good。”有一次我说:“me so now,no so good。”他说:“OK,Fine。”他根本都不理你的回答。所以有时候蛮喜欢中国人说,“你好”,祝福一下就好,就不要问什么问题嘛。美国人太奇怪了。但是你在美国就要像美国人一样的,“How are you”。在深圳跟你做访问,就不能讲太多对中国的意见,就这么简单。

易立竞:我想知道现在你面对我的时候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吴镇宇:其实专访我是最愿意做的,能让我在整个文章出来的时候知道那个记者是有什么样的水平,或者因为我讲话太玄,或者有时候国语不灵光,他会怎么去感受我的讲话,再转化成文字出来。其实我喜欢这样一对一的专访,也不是为了宣传,看我什么都可以讲的。当然人家有时候会选择,可能会选择“吴镇宇不喜欢大美国主义”,“吴镇宇不敢在国内多提国内”等这样的话做标题,从标题就可以看得出这个杂志的性格,但我讲话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就是很自然的本色。我也想听听自身想讲什么。

易立竞:在和记者沟通的过程中,有可能也是你发现自己的一个过程?

吴镇宇:对,对。所以如果一个好的问题,确实会令我重新去体会我心里面在想什么,但在香港就没有这种机会。

易立竞:在香港你觉得自由吗?

吴镇宇:自由,我们可以想骂谁就骂谁,不会被人家暗杀或枪毙了,在香港太自由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易立竞:你被误读的时候多吗?

吴镇宇:(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太多。在香港,报纸就是用来铺桌子,垫饭碗的,垫完就把它扔掉了,香港的报纸杂志上唯一可信任的就是日期。

我不认为我当导演的命运就是这样,我还在努力。

易立竞:你现在看着似乎特别疲惫,这种时候一般用什么方式来恢复状态?

吴镇宇:像我心情不好,软弱的时候,有机会给我打坐,我就会像真的打了什么药似的精神起来,这是我恢复能量的一个方式。其实这个访问出来的时候,《追影》可能有了一个结果。那这个结果当然不是我想要的,这个结果很奇怪,因为他们给我的回馈都是,故事观众不喜欢,或是烂,人家骂,但是他们又说在大陆越挨骂票房越高。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我这部电影获得的结果跟其他的电影落差那么大,我不想点名说是哪个电影。是我这部电影不够它烂吗?挨骂不够它多吗?真的是不够它好吗?但是在电影院里面,我听到的笑声是此起彼落的,这样还是不够好?既然人家不喜欢你做那样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再当导演了?有人说我不是喜剧演员,不是喜剧导演,所以拍不好喜剧。但我在香港是个有名的喜剧舞台表演者,我的单口相声是很受欢迎的。但是电影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行业,你有时候以为电影够烂,已经抓住观众了,结果有一个更烂的进来。

易立竞:有可能更烂的会赢?

吴镇宇:确实,已经证明了。我已经很烂的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更烂。你这个报道出来可能《追影》已经上映完毕了,《追影》我确实是想放一些使命感上去,是不是又太多了?每一次失败,就是因为我的使命感。《追影》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人去追影子干吗呢?李白捞月一样。我在剧情里设计的宝藏,就是明太祖的一把锄头,他是布衣起家,那锄头陪伴他一生,可以用来帮他诛除异已,也可以耕地,还可以挖地做叫花鸡吃,就是这个理论,可观众说讲什么道理呀?但如果没有这个动力,我根本没法去做电影,没有创作的能量。比如说影片里面山寨版的成龙、李连杰、刘德华。山寨版的成龙卖衣服时,别人问他:“现在明代了,还穿唐装干吗?”李连杰呢,永远都在推销人生无常……我原本希望大家来过把瘾,但可能就我自己过瘾而已,不过确实有人在电影院里面蛮享受某些情节的…

可能我当导演的命运就是这样了,但是我真的认为它不至于就这样,所以还在努力。但是你听到不好的消息时,受打击的时候,心里确实是挺累的。因为你所想的,跟观众的期待不一样,跟你期待观众的反应也不一样。

易立竞:一个导演想要表达的思想别人真的可以感同身受吗?你怎么理解感同身受这个词?

吴镇宇:有人说如果要分享一样东西,起码那个人要和你处于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再看见同一件东西,还要有相同的境界,才能分享到,但是哪里有这个缘分呢?起码有一两个大导演能做到吧。我觉得波兰斯基的《钢琴师》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娱乐跟他想讲的一些东西可以并存。其实我不怕失败的,但是你要知道自己要求什么,就像昂山素姬女士那种人,大有人在。

易立竞:你要求什么?

吴镇宇:我和别人曾经合写过一个英文小说,关于一个尼姑的故事,那是个挺精彩的故事,很多人都喜爱。这个故事其实是突然落在你心里面,然后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人有表达欲望的时候,这个东西从心里跑出来挡都挡不住,我试过在写我的单口相声时,脑子跑得比手快,手上的笔已经跟不上了。拍这个尼姑的故事是我的理想,但是人就是要有自知之明,你想要拍一个那么高成本的,那么冷门的题材,首先你要是一个有票房的导演。《追影》就是为这个理想而拍的电影,我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比较有票房的导演,来蒙一些投资方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要蒙投资者的钱,这部电影一定是要赚钱的,《追影》让我感觉不能替他们赚钱,当初王中磊先生力排众议,挺这个无聊的故事(事实证明,观众喜欢无聊,但我不是一个无聊的专家),这么无聊也有得到那么多支持,也有印广告,所以觉得对不起很多帮我引路的人。人不能一路就活在喝彩声里。当然它也有逆转的可能,因为活到这个岁数,人会有一个判断能力的,这个电影的票房不可能这样低,还是有一些问题。不想再找借口,自己承认吧。就像新加坡航空公司一样,先认,人命是最主要的,先赔,我就是态度太好。(笑)

为什么不能享受失恋的感觉,你不觉得失恋很浪漫吗?

我不能活在重复里

易立竞:做演员时,你受过攻击吗?

吴镇宇:可能在你得奖之后,就没人敢再攻击你了,这之前当然有受攻击。受点攻击更好,这样说吧,吴镇宇总是去打烂一些东西,我记得我拍了一个很帅的喜剧,每个演员都会有一个放杂物的柜子,一打开我的柜子,哇,里面影迷的信满得都掉了出来。

我看到我周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帅,是很讨厌的,跟他们一样干吗?有一天,我想演一些喜剧,或者是穿一些破烂衣服的角色,终于得到机会了,再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一封信,攻击你的就来了,所以我都习惯了,没什么问题。

易立竞:你是喜欢挑战自己,还是相信不破不立?

吴镇宇:我不能活在重复里,特讨厌重复这回事。

易立竞:哪怕被人骂也没关系?

吴镇宇:我现在已经成为不重复专家了。这条路是很难走的。

易立竞:你看重的是过程还是结果?

吴镇宇:过程虽然比结果重要,但我也要结果。

易立竞: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这么当导演,有赌气的成分在吗?

吴镇宇:其实在制作过程中,很多人已经在伤害这部电影了。中间过程蛮痛苦的,人性的黑暗面显露无遗,虽然,最终人性好的一面战胜了那些黑暗面,但在对抗的过程中已经伤害到这部电影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拍喜剧,我已经很佩服我自己了。到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我以为那个时间已经熬过去了,不想票房太难看,大家都很紧张票房,那么多人来帮忙,已经让我不能再找借口了。原来不够烂也是很痛苦的。如果这样,我下一步会更难走,那个藏族尼姑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拍,本来可以制作的,但过不了审查那一关,因为藏族的问题又出现了。再试试看吧,在香港已经习惯了,跟命运搏斗。

易立竞:人生就是跟命运搏斗的过程吧。

吴镇宇:其实你回头一看,已经尸横遍野,我还在活着,已经比很多人好了,你现在还痛苦什么?只是比不过周杰伦而已。(笑)理想就是要人痛苦的,我就是要那种力量嘛!我那么幸运,享受那个幸福干吗?其实我已经是蛮幸福的一个人,我的衣帽间就有这个酒店房间一半大了(酒店房间大概50多平方米),我不是个很穷很穷的艺术家。但是人为什么要去满足现状?

易立竞:你一直在寻找失恋的状态。

吴镇宇:对,就是这个意思。(笑)其实物质上,我现在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大多数需求,可我还是喜欢等名牌打对折的时候才去买,因为买来又没有时间穿,你不是很郁闷吗?你正价的时候买来这件衣服,打折时又见到它,再打折的时候还能见到它,不是很郁闷吗?最低位的时候买下来,要几年后才能穿,但一定是名牌,因为名牌有它的独到之处。

易立竞:计算过自已有多少套衣服,多少双鞋吗?

吴镇宇:太阳眼镜有100对以上了,因为我穿的都是军裤,迷彩跟牛仔裤,牛仔裤有五六十条,军裤有不同国家的军裤,皮衣已经有10来套,西装我买的几年后再穿都没人认得出来。蛮舍得把休闲服买得挺贵的,比宴会的服装还贵。所以就是这样一个人了,你是不是觉得自讨苦吃了?(笑)真的是对不起一些投资方和相信我的人了。就是知识分子太少了,有时间到电影院的知识分子太少了,所以我的票房上不来。(笑)国内的喜剧片不多,古装喜剧片更不多,可我刚好就碰到一个(王晶的《大内密探零零狗》),你就理解吴镇宇真的是命太好了。(笑)其实我从来没愁过一分钱,但是我也没多余三分钱。

易立竞:你小时候的家境如何?

吴镇宇:家境不好,但是你要吃什么都有,因为我爸爸是个厨师,我妈妈是个渔民。

易立竞:物质的东西现在还能诱惑到你吗?

吴镇宇:我有方法把我想要的都已经买了,其实没有太大的物质欲。我可以重复几年穿同一套衣服出来,也不觉得尴尬,我买对折的东西,这个是需要的东西嘛,因为我是演员,房子也够住了,因为我已经不想跟人家比较了,寻找自己的理想是最好的。我已经伸手让观众给我一块钱一块钱讨饭吃了,令我有这么好的生活,如果我有100岁,我已经到了回馈社会的时候了,之前支撑我赚钱的、接拍烂片的动力,就是我要把钱赚到口袋里面,用一个方法再还出来。

易立竞:你当时接拍烂片的时候就有这样回馈社会的想法了吗?

吴镇宇:当然。但是我老婆已经禁止我了,说你有儿子了,不要还太多。我创办的“大夫网”也是这样的用意,想给热爱电影的又没钱的非职业演员提供一个平台和机会。你想当演员,就不要漂来漂去,把你的联系方式和才能曝到网上去;如果想做导演,你可以用手机拍你的短片。因为现在影视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听说某一个校长床下面有一千万的现金,不知道从哪里来,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每一个学表演的人都是富家子弟。

易立竞:在你看来,好演员必须具备什么素质?

吴镇宇:首先要能吃苦,要有生活阅历。我办的“大夫网”其实就是为了让像小沈阳这样的人能有机会出来,如果电影学院出来的学生都是高干子弟、富家子弟,你怎么能在电影学院里面选择演员呢?所以这样会淘汰范冰冰、李冰冰这样吃苦出来的演员。富家子可能也有他的独到之处了,但是我们永远不要拍那个层次的东西。他们不能像葛优这样的为民请命的演员,去把生活感演出来。他们没生活嘛。

易立竞:任何创作性的工作都需要生活阅历。

吴镇宇:我身边有一个人,因为他画红色的革命油画,每天只能啃面包,终于有一天成名了,人家把他带到国外去了,生活也改善了,但是从此画不出来了。后海那帮艺术家,已经咬着雪茄、喝着红酒把以前都忘了。有时候太穷的人,一刹那有一千万的时候就变了,画家也变成暴发户了。

易立竞:暴富对有些人来说也是种打击。

吴镇宇:所以你要接受沉重的打击,不跟人烂。有一个四惠的画廊经济人把一个画家的画炒到全世界去,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比徐悲鸿的画卖得更贵,比毕加索的画更值钱,我真的不理解,但是这个就是世界了。

易立竞:做导演需要什么样的素质?做导演会比做演员乐趣更多吗?

吴镇宇:因为我是用图像思考的人,所以就把我头脑里的图像印在胶片上。我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我脑袋里面想什么,这不正是电影的需要吗?就是那么简单导致我要去当一个导演,导致我以为我能当一个导演。

易立竞:如果这部票房还是不够理想,你还会继续吗?

吴镇宇:你要一个劲爆的题目吗?我跳下去。(笑)如果真是那样,我想头三天我会享受那种像失恋的感觉,不会超过三天吧,一个星期之后,可能就会用面具套在身上,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又会找一帮人去研究新的剧本。

易立竞:失败不会打倒你?

吴镇宇:从来没试过。就是享受几天失恋的感觉,因为失恋的感觉蛮享受的,很浪漫的,因为你告诉每一个人失恋,就像你告诉每一个人我失败了,让我冷静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失恋更大的事吗?没有人敢打扰你了吧?你可以有权做任何事情。这几天老婆也不再烦你了,叫你去买菜去了。有时候看东西看两面的嘛。如果这样一个吴镇宇,他会失恋几天,三天之后他又会重新出发了,就又上路去面对下一次有可能的失败了。

易立竞:你有偶像吗?

吴镇宇:我有啊,演技我当然喜欢马龙·白兰度;现实生活的偶像,现在头脑中经常会出现昂山素姬女士,就为她祈祷一下。

我没有时间太清醒

易立竞:你好像不太上网,你接受信息的方式是什么?

吴镇宇:我喜欢看电视的,每天晚上看,每一个频道去看,接触每一样低俗的东西呀。我虽然不上网,但是我知道的东西比所有上网的人多啊,因为他们不看电视,他们也不看书啊。

易立竞:你是个清醒的人吗?

吴镇宇:我没有时间太清醒。我只有每天起床的时候打坐,喝普洱茶,很清楚,令自己很清醒,但是那个清醒就是很空的状态。那一回到社会里面我就处理不了太多的事,太多的噪音。每个人都跟你讲话,每个人都很紧张,或者是里面自己的噪音也出来了,所以能保持清醒状态的时间就很少,最近做每一件重要的事都是在一个不清不醒的状态,很难受。但是当你很清醒的时候这个能量又不知道可以用到哪里去。自从拍《追影》之后就没办法清醒过来了。

易立竞:有多久这个时间段?

吴镇宇:从过年之前就有,一直去宣传,一天要处理太多的事,根本吃着饭脑子也想着别的东西。拍戏就是这样啊。我当演员可以很清醒,但是那个剧本又不清醒了,你唯有用不清醒的状态去演,真的,没骗你啊。比如香港的黑帮电影,“能改吗?不能改就算了”。因为演员一投入你就不清醒了,你投入到别人的世界里。我希望有一个清醒的状态去做一次导演,可这次我又是演员又是导演,那些人又每一分每一秒在偷偷割我的肉,我哪里能清醒啊?很难。宣传时又要戴着面具去讲话,回家又卸妆,卸妆又睡,起床又开始重新重复昨天的事。能睡的时候,赶快把自己灌醉,入睡,然后醒了,又没时间打坐,又去宣传了。明天就可以回香港去陪老婆儿子了,会去某一个地方度假。我连去西藏也不能清醒,因为太疲累了。这个疲累就发散出来,跟着又很痛苦地去攀山,坐船去海心山,本来想很清醒在寺庙过两个夜晚,结果尼姑说你明天就得走,后天没船走不了了,没体力到令你缺氧。在路上坐车十来个小时哪里能清醒。

易立竞:听着很无奈。

吴镇宇:面对观众时,“哇,你是吴镇宇”,“我不是了,不要再拍照了,不要再拍我,拍够了没”,发脾气了。最开心就是坐经济舱,坐经济舱人少,可以一个人占两个人的位置打坐嘛,一下飞机,每个人就又拿相机手机给你拍照,啪啪啪……在家里,你早一点起床打坐,儿子又起床了,你又想过去抱抱他,心又跑来跑去,所以我打算12月l号到高明寺坐禅一个月,这样才能真正享受宁静的生活,电话也要关机。

易立竞:你平时会为自己祈祷吗?

吴镇宇:有时间去拜佛,就是拜一下,但是你拜的时候也不安静啊,旁边人都在指指点点地说,那不是吴镇宇嘛,喇嘛也说,一起拍张照吧,喇嘛也看电影。你理解这个世界吗?喇嘛也看电影!现在我很期待那一个月的坐禅。一个月不用跟人交谈,不用拍照签名,没有投诉,在那参禅的方法听说是每天被人家胡乱打几板,有人说会达到醍醐灌顶的状态,有朋友说他会升起来。我很多奇奇怪怪的朋友都是在深圳认识的。每个人以为去深圳会认识很多女人的,结果我在深圳认识了书画家,普洱茶庄的老板娘,打坐的人,古琴教师。

易立竞:你平时爱好什么?

吴镇宇:很爱睡觉啊。睡眠质量不太好,现在喜欢打坐一两个小时,人就这么奇怪,你打坐很精神的时候,一看表,糟糕了,12点还没睡,凌晨3点还没睡,赶快喝点酒入睡,明天赶快早一点起床工作,结果又是懵的状态。

易立竞:你怎么理解武侠精神?

吴镇宇:我不知道武侠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昂山素姬女士就很有侠义的情怀,根本不为自己,牺牲自己,确实是一个侠义的行为。或者我曾经觉得那个人很有勇气,跳进水里面救人,但可能他是个傻瓜,不知道自己不能游泳而已。有勇气的意思就是他怕,还会去做,这是勇气。

易立竞:你有这样的时候吗?明知道自己有可能会遇到危险,有可能溺水,还去做?

吴镇宇:我想我会的。因为我总觉得为什么自己怕,那就去做,所以导致我能站在台上去讲单口相声,导致我能跟吴君如主持晚上电台的节目,逗人家笑,没有稿子,那都是我以前怕的。做导演也是这样,因为我怕,因为我不熟嘛。我现在做的都是我不应该做的,都是我怕的。

易立竞:你是想挑战自己还是因为好奇?

吴镇宇:不知道我为什么,其实原来都没什么好怕的,而且还成为里面的一个明星。电台也想我继续留下来,或者是我演的那单口相声,跟其他两个人成为最赚钱的舞台表演节目。刚做导演时,一有人问“导演,镜头在哪”,你就开始抖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现在已经不抖了,原来人的恐惧只是来源于你自己而已,很多东西你看清楚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易立竞:你现在还有什么样的心理障碍没有突破?或者是自己还想去突破的?

吴镇宇:不知道这个,真的。

我在江湖人称“神经刀”

易立竞:很多人把娱乐圈称为江湖。

吴镇宇:根本就是个江湖。

易立竞:你在这个江湖里人称什么?

吴镇宇:江湖人称“神经刀”的,就是我。(笑)

易立竞:这是对你表演上的赞美。

吴镇宇:但是我想当一个令人感动的导演,应该可以的了。这样说吧,某一些宗教的训练方法就是观想一个唐卡。某一些电影是成为平常人的一副唐卡。如果他弱的时候,他记起《阿甘正传》,他记起一些电影的生命力,这些可能就是他可以观赏的一副唐卡。比如说爱情电影,就是让人家永远相信爱情是对的,就是爱情的唐卡,《秋天的童话》、《断背山》,我想留一些唐卡在心中是很重要的,电影确实会影响一些人的。在你内心有需要的时候,某个画面嘣一下就出来了,电影的目的就是这样的。

易立竞:你的内心有这样的唐卡吗?

吴镇宇:其实我过往的人生就是我的唐卡。人就是这样了,每一次失恋就为了教育你下一次不要再失去嘛,如果你用同一个方法对待自己的人生,你可能就要无数次面对同样的结果了,你不去修改自己恋爱的态度也是不会成功的。爱迪生说过,用1000次失败才能发明1个电灯泡,但是我用1000次失败发现999个不能发明电灯泡的方法啊。起码你一见到这个不行,就马上转移。拥抱失败就是很好玩的,既然来了就拥抱它嘛。

易立竞:《追影》承载了你什么愿望?

吴镇宇:其实《追影》我最想的是它能使我有钱买画布跟颜色而已,画出我心目中的唐卡。最主要就是要票房啊,要使我有江湖地位呀——“神经刀”是武林第一高手,可以投资。

易立竞:当导演,是因为当演员已经没有再值得你去挑战的角色了吗?或者,你已经在这里不能够获得你想要的乐趣了?

吴镇宇:演戏已经没有什么挑战了。没有挑战的原因是根本没有机会给你去挑战了,演的总是黑帮老大,突然间有个《冲上云霄》让你去拍一个偶像剧一样的爱情剧,所以不是没有挑战,是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挑战。

易立竞:如果你理想中的那部关于藏族尼姑的片子开拍的话,你要自己去演其中的某个角色吗?

吴镇宇:我不想去演了。

在演员这个方面我可以骄傲些

易立竞:你最怕交往的是什么样的人?

吴镇宇:就是笨蛋,我觉得最恐怖的人不是烂,而是笨。笨蛋做坏事真的会更烂,美国总统就是一个太笨的笨蛋去做坏事呀。在这个工作环境就不能出现笨蛋。

易立竞:有出现过吗?

吴镇宇:有人笨到摆明黑你的钱,笨到把从财务那黑来的钱寄回家,那接下来怎么办呢?人最无力的时候就是你面对一个笨蛋的时候。在《追影》的剧组里就有这样的人,他们笨到已经开始明显地犯罪了,又笨又坏,真的很烦。他不是装出来的,装出来你有办法去辨别的。

易立竞:说到有演技的演员,大家总会提及你和黄秋生、刘青云,称你们三个人为演技派。

吴镇宇:我们三个演戏都还不错。拍《枪火》的时候,有一场戏,是我要打黄秋生,那天正好是他生日,在车上他就说,哎,今天是我生日。我说今天我要打你呀。他说啊,也好啊,这样庆祝生日啊,大家还开心嘛。拍的时候,我就背着镜头一路跟他唱Happy birthday toyou,happy birthday toyou,happy birthday toAnthony,边唱边打他,因为不是同期录音嘛,背着镜头也看不到,那是真打,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你拍这种戏,一定要打下去,不然要打多几次更痛苦啊。

易立竞:你在一个采访中说,不骂人的导演就不是好导演,在你这么多年的演艺生涯中,有没有哪个导演不骂人,但还真是个好导演的情况?

吴镇宇:起码我没遇过。他们都爱骂,不知为什么,据说内地大导演也会骂的。基本不会骂我了,那些香港有名的导演,但是他在现场肯定是有脾气的。

易立竞:你希望把自己定位为什么类型的导演吗?

吴镇宇:我觉得首先是个卖座的导演,就像你是一个很好的布道人、牧师,但是你的教堂很小,没人去,你对着空气传道来干吗?所以卖座是很重要的。

易立竞:可是很多导演喜欢说,我这个是有诚意的电影,或者这是个充满艺术力的电影。

吴镇宇:你让那些不成名的艺术导演成名一次,你就知道了,他的面孔下面画的是什么了。比比皆是,艺术导演成名之后他出来干的是怎么一回事。

易立竞:你看过这样的例子吗?你身边有这样的例子吗?

吴镇宇:香港没艺术导演的嘛。

易立竞:许鞍华不是吗?陈可辛不是吗?

吴镇宇:许鞍华算是了,陈可辛的电影有他的艺术成分,但是他一定是个商业导演。许鞍华可能是有一定的坚持,起码你叫陈可辛拍《天水围的日与夜》他就不会干,因为不会让他的名气更大,票房更好。许鞍华愿意去,她已经有过这个高度,其实许鞍华是幸运的,她拍《女人四十》,萧芳芳都拿到奖,其实你看许鞍华的电影有多少的票房?我讲一些内地导演,或者有一些成名的导演,得了奖之后可能他的商业行为更浓。

我觉得张艺谋是真的有能力做艺术电影的导演,只是他暂时放下一些。我觉得他只是暂时被迫地放下一些东西,希望我没看错了。但是不知道放下太久会不会荒废了。

杜琪峰可能会是个比较好的导演,因为他用的都是新人。

易立竞:他用的新人中间包括你吗?

吴镇宇:我觉得他有胆,但是经典的东西都是由我们来完成的。

易立竞:这话很骄傲啊。

吴镇宇:当然,在演员这个方面我可以骄傲一些。

易立竞:同样是拍喜剧片的导演,你怎么看周星驰?

吴镇宇:如果他愿意,他应该是个很好的喜剧演员,但是他讲了一句错话,他说“一个人非常遗憾就是成为一个成功的喜剧演员”,好像我们没发现他另外一面一样。但是我挺喜欢他的有些喜剧,挺好的。起码他是一个有票房的导演。

易立竞:你认同自导自演的人会更有才华吗?

吴镇宇:不认同,这样很烦。我每得到的一个导演的机会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好演员而已。很无奈,一定要在自己导演的电影里当演员,但很累的,看不清楚。(长长地叹一口气)每一次我在自己导演的片子里当演员的时候,都是演出最差的一次。起码不一样,要让一下别的演员。

易立竞:你怎么看当红的梁朝伟和刘德华?

吴镇宇:梁朝伟不演,只坐那就已经是戏了,已经很美了,刘德华早我一届,觉得很难评价他们。不是不愿意,是很难去评价他们的好坏了已经,因为有时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好,或者愿不愿意那么演出,那么比较不好……他们到了现在的位置,有些东西已经很难去评价了。

易立竞:若干年后,你希望人们提起吴镇宇时怎么评价他?

吴镇宇:就不再在演员那块评价了,希望看到我其他的一面。那一块讲得太多,因为根本不值得这样的赞美,演出的角色都是烂的,只是把它修补得好一点而已,但是在其他方面,比如推动演艺事业方面有贡献。因为李连杰,我虽然在电影里面讽刺他,但是他确实做到了另外一个层次的李连杰。尽管是有一些人就是利用慈善换个面具而已,但当然不是我们的Jet Li(李连杰的英文名)。真的,我蛮喜欢他,他会用壹基金很直接地去做,去帮助别人。

易立竞:你会希望若干年后也用类似这样的方式去做一些可以反馈给民众的东西吗?

吴镇宇:可以创新一下吧,慈善也可以有创意的嘛。

















[转载]吴镇宇:我不能活在重复里(易立竞《中国导演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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