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清晨。天才朦朦亮。响起了郑书记的敲门声,他隔着房门说:
“这雨大得吓人,一天、二天的怕是停不下来。今天不能演戏了。”
他还叮嘱道:“你们千万别往外跑,伤着人可麻烦了。”
“要不要我们一起去守堤坝?”我起床打开房门,向郑书记试探着问。
“不用。你们帮不上。再说到时候,一出什么差错我可担待不起!”
抬头望天,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气,一眼望不到十几步。屋子边的水渠流着混浊的泥水,开始漫上石板路。又渐渐地溢过大门门槛,最后将郑书记家院子淌成了池塘。一条黄狗在屋檐下不安地打着坨转,不时发出尖细而惶恐的哀叫,很象是一只充足了气的轮胎被尖锐的硬物剌了一个小洞后发出来的声音。看着这畜牲异常的举止,有一种不祥的意念牢牢地攥住了我的心!
‘豆腐渣工程!’——‘豆腐渣’——工程!
我返身回到床边,于斐被吵醒了。她眯缝着眼睛不情愿地娇嗔道:
“人家昨晚没怎么睡,还想睡哩!你干嘛呀?”
听了我的话,她一骨碌地翻身起来。一边下床穿戴,一边说:
“演出取消。马上回去!”
“已经走不了啦!村民都去护坝了,没有谁把我们送出去!”
“那先把大家集中起来,找个安全的地方捱过这阵子。”
“眼前只能这样了。”
说罢。我们一起冲进滂沱大雨中。
村子街弄上的水已经漫得齐滕深,我携带着于斐一脚深一脚浅
踹着向前。倾盆大雨直往眼睛、嘴里灌,瞬息。浑身上下全被雨水浸透,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不远处轰然响起房屋倒塌的声音。
好不容易把散住在村民家里的团员召集到郑家词堂。于斐向大
说明了目前的处境。
开始,大家全都沉默着一声不吭。接着,有几个女团员发出了
嘤嘤的哭泣声。这时,有人疑虑地问:
“有这么咵张吗?”
“安全第一。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我回应道。
话声刚落,祠堂门口蹿进了一条高大的黑狗。只见它在门口站停,歪着头看了我们一眼后,返身一跃又冲向门外。不一会,它领着‘阿三公公’从门外闪了进来。
“大家别待在这里。快跟着我往山上跑!”‘阿三公公’说完马上隠身在风雨里。那条大狗看了我们一眼,仰脸朝天吠叫了几声后,才转身追赶它的主人去了。
大家这在从惊魂中转过神来,呼拉地跟着开始了逃跑。于斐冲着大家的背影大声地呼叫:
“往山上跑,越高越安全。别跑丢了。”
暴风发出撼人心魄的嚎啸。雨扙风势,劈头盖脸地打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一团团的乌云在风的驱逐下,魔阵般吞噬着山村的上空。闪电在墨黑的云层中划出蛇行的光耀,声声炸雷撕裂着整个山村。村屋、树林、竹园、发出了惊骇的呻吟。
我紧紧地握住于斐的手,步履维艰、头晕目眩地在湍湍洪流中摸索着前进。一路上,所到之处泛滥着急躁、狂傲的急流。狗们、鸡鸭们、在急流中垂死挣扎,水面上到处漂流着山民赖以生存的木框子。
我们相携着逃命。如同在噩梦中般一心想奋力挣扎,却又四肢无力。终于,我们逃到了山脚下,却又找不到上山的路。只见从山上冲撞而下的洪水凶神恶煞地裹卷着枯枝、泥浆,带着闪电幽灵似的光亮漫山邊坡地朝谷地里的村子涌去。我抓住了眼前的一颗大树,用力把于斐拉近,让她靠在我的身上。
“斐斐。只要我们攀爬到比大坝高一些,就安全了。”
但是,我看不到大坝的影子。更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高。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不知道大家怎么样,该是比我们还高吧?”
“他们会比我们高的。他们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这只是一场虚惊吧------”
话刚说完,山顶上传来一阵沉闷而缓慢的轰隆声,顷刻之间,一股激撞着、摩擦着、挤压着的巨大的水声由上而下奔突而来。那低闷而威猛的咆哮,惊天动地、横行无忌地在天地之间吹响了灭绝一切生灵的号角!
不好。大坝塌陷了!我反射地把于斐连同那颗树抱得更紧。心匿绝望的同时又为能僥幸获生鼓动起一丝希望!
突然,一团白生生的物体被洪水冲了下来,撞上了我们抱紧的这颗树,卡住了。
“露雯——”于斐惊惶地尖叫起来:“快、快救救她——辛——救救她!”
“斐斐,抓紧我——不、不要松开——”
露雯已经被扯擦得衣衫褴褛,暴露着白生生的身体也是伤痕累累。我试着去拉她的手臂,几次都滑脱了。好不容易抓到她一片破碎的衣角,一股洪流冲来,露雯翻了个身,刚让我抓住的衣角扯断了------露雯的身体瞬间就消失在我和于斐的眼中。
于斐一边哭叫着露雯的名字,一边不要命地挣扎着想摆脱我的拥抱。
于斐那拉长的嘶声力竭的哭叫,在暴风骤雨和汹涌澎湃的洪水中突现着她的悲恸、愤激的力量!不禁令我百感交杂。瞬间,有一股与洪水殊死一搏的勇气从骨子里往外直冒。
然而。我们——我与于斐赖以依靠的这颗大树,却先我放弃了札根大地的权利。它绝望地抖动着枝杈,轰然倒在水中,先是树冠朝下随波逐流,而后慢慢地转过笨重的躯干,根部往下冲撞而去。它那巨大而复繁交叉的根系,张牙舞爪地刮擦着砠挡它的一切,带起混浊的泥浆直扑我的脸。我精疲力竭,饥寒交迫。死的恐惧、生的祈求和爱的渴望同时在我心中交集。闪电中,我看到了于斐。湿碌碌的黑发遮掩了她的半个脸,苍白的脸上眼睑阖合,双唇紧闭。她原来搂着我脖子的手臂早已滑落浸泡在水中。
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量把她抱紧些,我好想解下腰上的皮带
将她和我系在一起。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来做这样的事。
“斐斐。醒醒——不要睡着——醒来呀!”
于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朝我悽悽地笑了笑。笑得我心里一片酸楚。
“辛。我好困------好怕------好怕------”
“我也怕,斐斐。可我们还活着——活着。为了爱——是不是?”
“为了——爱——可他们——都——死。了吗?”
“总有人——会。活下来的——”
“我——对。不起大——家——”
“别说了。快拿出点——勇气来,来——提起——你。的双手,抱——住我。不要——再松——开了!”
“辛。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的——家人?”
我多想回答她,却无法回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雨停了。风也收敛了它肆虐的翅膀。天色渐渐青白起来,洪水的流速也缓慢了。这颗让我赖以生存的大树在污秽的洪水中懒洋洋地浮移。‘晦溪’村沉没在一片汪洋之中,湖泊般的洪荒中露出来三、二根电视天线,向水流的方向弯曲着细长的竹杆。这个代表着人类文明的符号,此刻,成了生灵绝灭的印鉴。远处传来几声鸟啼,惊魂未定,好似在庆幸劫后余生。天色越来越亮,阳光穿过厚黑的云隙把几条明亮的光柱投到远远的山谷里——那里。一座颓败了的大坝豁然地开了一个大口,不断向山谷吐泻着洪水。
“辛——我。已经——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那腿——也是。”
我的心被人用劲地攥紧了,全身陡坡袭来一阵半晕厥的状态!
“斐斐!坚强起来呀——”
我几次捉住她的手把它搁到我的肩膀上去,但是几次都无力地滑了下来。
于斐悽然一笑:
“辛。亲——亲我——再放。开。我——吧!”
“不。不要——”
我用尽全力紧抱住她,吻她。心如刀割、失声痛哭起来。而且,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也渐渐地失去了力量,更加可怕的是,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五年后的一个秋天。清晨。舒辛慢条斯理地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当他在妈妈身边擦身而过时,傍着老人身边的一个容貌姣美的女人递给他一个装满杂食的篮子。他默默地接过,一声不吭地向停在院子外的一辆‘别克’商务车走去。这是她遗留在这世上也是给他的唯一物件!在车门旁,他点燃了一根烟抽起来。
这时,‘了舍’镇的上空微微露出了艳丽的朝霞。
扔掉烟头,舒辛心情忧郁,神色暗淡地坐到驾驶座上。摸着方向盘,回忆起他的她和那些再也看不到朝霞和夕阳的人们。
舒辛是在那次令他痛不欲生的灾难后第三年与贞儿结的婚。
命运就是如此不可违逆!
正当舒辛与她伤心欲绝地最后一吻时,在‘了舍’镇的贞儿,也因为遭到爱的弃绝而痛心拔脑。随之发生了意外,她从一个斜坡上失足滚了下来。从此,失去了一条美丽的大腿。
贞儿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与舒辛之间发生的变异。当时,她的脑子就象一锅浠粥,她编不出一个好的故事或理由来蒙骗家人和亲友。
而且当舒辛无情地抛弃她时,她反而更加觉得自己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着这个男人!
婚后第二年,她给他生了个可爱的女儿。
舒辛每年都会在这个日子开着车到‘晦溪’村来。往年,总是一个人。这次一起来的还有他两岁的女儿。
‘晦溪’村今非昔比。灾后重建,让这个原来频临頹败的山村变得焕然一新;新建的县道白绸缎一般地飘浮在青山绿水间;那座毁灭了无数生灵的水坝也已重建,是百年一遇的设计。
舒辛来到记忆中的那个山脚下,这里,曾经停留过他和她的地方,新植上了一片枫树。风儿追逐着透红的枫叶,拂动着舒辛的脸。可他无动于衷地站着。
时间停止了。停在五年前——公元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上午九点零九分------
那一场以‘爱迪’命名的风暴,带走了他心爱的终身难忘的女人,——于斐!
关于她,除了现在的妻子贞儿之外,他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谈起。
他从篮子里拿出一切物品:一杯泡好了的大卫杜夫咖啡和薰衣草水果茶;一听皇家曲奇,一瓶波尔多红酒------
两岁的女儿扒在他的膝部,专注地看着他一一摆开这些大人们爱吃的东西。
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爱迪于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