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1 聊斋志异4
【清】王士祯 评
●书目提要(龙的传人整理)
聊斋志异十六卷拾遗一卷附录一卷
清蒲松龄撰。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聊斋其斋名也。淄川人。幼有轶才,学识渊颖而简潜落穆,超然远俗。虽名宿宗工乐交顷赏,然数奇。终身不遇,以穷诸生授举子业,颠倒于荒山僻隘之乡间。为诗赋歌行,不愧于古作者,撰古文辞,亦往往标新领异,不勦袭先民。皆各数百篇藏于家,而于耳目所睹,记里巷所流传,同人之籍录,又随笔撰次而为此书。其事多涉于神怪,其体仿历代志传,其论赞或触时感事,而以劝以惩。其文往往刻镂物情,曲尽世态,冥会幽探,思入风云。其义足以动天地泣鬼神,俾畸人滞魄,山魈野魅,各出情状而无所遁隐。此山经博物之遗,远游天问之意,非苐如干宝《搜神》已也。初亦藏于家无力梓行,近乃人竞传写,远趂借求矣。全书共491篇。除《聊斋志异》外,尚有文集4卷,诗集6卷;杂著《省身语录》、《怀刑录》等多种;戏曲3种,通俗俚曲14种,经人搜集编定为《蒲松龄集》。
●说明
《聊斋志异》版本冗杂,排版次序不一。今按台湾新兴版《笔记小说大观》所录,校对其他版本整理成本帖。他本有益者以〖〗保留,不同用词、字以〖""〗示之。惜未得其《遗稿》四卷及附录一卷(新兴版《笔记小说大观》第四十三册),不能见其全豹也!诸君若有之,冀赐老朽眼福矣。
沪上花甲叟小启
●唐序
谚有之云:"见橐驼谓乌肿背。"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矣。大人以目所见者为有,所不见者为无。日,此其常也,倏有而倏无则怪之。至于草木之荣落,尾虫之变化,倏有倏无,又不之怪,而独于神龙则怪之。彼万窍之刁刁,百川之活活,无所持之而动,无所激之而鸣,岂非怪乎?又习而安焉。独至于鬼狐则怪之,至于人则又不怪。夫人,则亦谁持之而动,谁激之而鸣者乎?莫不曰:"我实为之。"夫我之所以为我者,目能视而不能视其所以视,耳能闻而不能闻其所以闻,而况于闻见所不能及者乎?夫闻见所及以为有,所不及以为无,其为闻见也几何矣。人之言曰:"有形形者,有物物者。"而不知有以无形为形,无物为物者。夫无形无物,则耳目穷矣,而不可谓之无也。有见蚊腹者,有不见泰山者;有闻蚁斗者,有不闻雷呜者。见闻之不同者,盲瞽未可妄论也。自小儒为"人死如凤火散"之说,而原始要终之道,不明于天下;于是所见者愈少,所怪者愈多,而"马肿背"之说昌行于天下。无可如何,辄以"孔子不语"之词了之,而齐谐志怪,虞初记异之编,疑之者参半矣。不知孔子之所不语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闻者耳,而谓《春秋》尽删怪神哉!
留仙蒲子,幼而颖异,长而特达。下笔风起云涌,能为载记之言。于制艺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大要多鬼狐怪异之事。向得其一卷,辄为同人取去;令再得其一卷阅之。凡为余所习知者,十之三四,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见,而与夏虫语冰也。余谓事无论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为妖。故日食星陨,鹢飞鹆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臣赋子,乃为妖异耳。今观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正如扬云《法言》,桓谭谓其必传矣。
康熙壬戌仲秋既望,豹岩樵史唐梦赉〖拜〗题。
●高序
志而日异,明其不同于常也。然而圣人曰:"君子以同而异。"何耶?其义广矣、大矣。夫圣人之言,虽多主于人事,而吾谓三才之理,六经之文,诸圣之义,可一以贯之。则谓异之为义,即易之冒道,无不可也。夫人但知居仁由义,克己复礼,为人君子矣;而陟降而在帝左右,祷祝而感召凤雷,乃近于巫祝之说者,何耶?神禹创铸九鼎,而山海一经,复垂万世,岂上古圣人而喜语怪乎?抑争子虚乌有之赋心,而预为分道扬镳者地乎?后世拘墟之士,双瞳如豆,一叶迷山,目所不见,率以仲尼"不语"为辞,不知鹢飞石陨,是何人载笔尔也?倘概以左氏之诬蔽之,无异掩耳者高语无雷矣。引而伸之,即"阊阖九天,衣冠万国"之句,深山穷谷中人,亦以为欺我无疑也。余谓:欲读天下之奇书,须明天下之大道。盖以人伦大道淑世者,吾人之所以为木铎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则虽孔子之所不语者,皆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诺皋》、《夷坚》,亦可与六经同功。苟非其人,则虽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读南子之见,则以为淫辟皆可周旋;泥佛肸之往,则以为叛逆不妨共事;不止《诗》、《书》发塚,《周官》资篡已也。彼拘墟之上多疑者,其言则未尝不近于正也。一则疑曰:政教自堪治世,因果无乃渺茫乎?曰:是也。然而阴骘上帝,幽有鬼神,亦圣人之言否乎?彼彭生觌面,申生语巫,武墨宫中,田蚡枕畔,九幽斧钺,严于王章多矣。而世人往往多疑者,以报应之或爽,诚有可疑。即如圣门之土,贤隽无多,德行四人,二者夭亡;一厄继母,几乎同于伯奇。天道愤债,一至此乎!是非远洞三世,不足消释群憾。释迎马麦,袁盎人疮,亦安能知之?故非天道愦愦,人自愦愦故也。或曰:报应示戒可矣,妖邪不宜黜乎?曰:是也。然而天地大矣,无所不有;古今变矣,未可舟膠。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岂夏姬谢世,便侪共姜;荣公撤瑟,可参孤竹乎?有以知其必不然矣。且江河日下,人鬼颇同,不则幽冥之中,反是圣贤道场,日日唐虞三代,有是理乎?或又疑而且规之曰:异事,世固间有之矣,或亦不妨抵掌;而竟驰想天外,幻迹人区,无乃为《齐谐》滥觞乎?曰:是也。然子长列传,不厌滑稽;厄言寓言,蒙庄嚆矢。且二十一史果皆实录乎?仙人之议李郭也,固有遗憾久矣。而况勃窣文心,笔补造化,不止生花,且同炼石。佳狐佳鬼之奇俊也,降福既以孔皆,敦伦更复无斁,人中大贤,犹有愧焉。是在解人不为法缚,不死句下可也。
夫中郎帐底,应饶子家之异味;邺侯架上,何须兔册之常诠?余愿为婆婆艺林者,职调人之役焉。古人著书,其正也,则以天常民彝为则,使天下之人,听一事,如闻雷霆,奉一言,如亲日月。外此而书或奇也,则新鬼故鬼,鲁庙依稀;内蛇外蛇,郑门踯躅,非尽矫诬也,倘尽以"不语"二字奉为金科,则萍实、商羊、羵羊楛失,但当摇首闭目而谢之足矣。然乎否耶?吾愿读书之士,揽此奇文,须深慧业,眼光如电,墙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语之故,则六经之义,三才之统,诸圣之衡,一一贯之。异而同者,忘其异焉可矣。不然,痴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儒首。一字魂飞,心月之精灵冉冉;三生梦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动而忽来,桃茢遣而不去,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
康熙己未春日谷旦,紫霞道人高珩题。
●聊斋自志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卢耶?然五爷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柳泉自题。
●题辞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渔洋老人题〖"新城王士正阮亭甫题"〗
冥搜镇日一编中,多少幽魂晓梦通。
五夜燃犀探秘录,十年纵博借神丛。
董狐岂独人伦鉴,干宝真传造化功。
常笑阮家无鬼论,愁云飒飒起悲风。
卢家冥会自依稀,金碗千年有是非。
莫向酉阳称杂俎,还从禹穴问灵威。
临风木叶山魈下,研露空庭独鹤飞。
君自闲人堪说鬼,季龙鸥鸟日相依。
搦管萧萧冷月斜,漆灯射影走金蛇。
嫏嬛洞里传千载,嵩岳云中迸九华。
但使后庭歌玉树,无劳前席问长沙。
庄周漫说徐无鬼,惠子书成已满车。
戊子昆仑外史张笃庆题〖"淄川张笃庆历友甫题"〗
冥搜研北隐墙东,腹笥言泉试不穷。
秋树根旁一披读,灯昏风急雨濛濛。
香茅结就新亭小,睡觉桐阴一欠伸。
君试妄言余妄听,不妨狐窟号诗人。
攟摭成编载一车,诙谐玩世意何如?
山精野鬼纷纷是,不见先生志异书。
丙戌橡村居士题于济上〖"济南朱缃子青甫题"〗
结情撰景假耶真,仅作消磨磈礧身。
斟酌删除空理障,商量摘取觉红尘。
濡毫几案生风雨,落纸烟霞动鬼神。
果是高人有深致,一回展卷一惊人。
钱塘包煄藜照氏题
牛鬼蛇神在眼前,非关太乙喜谈玄。
无边棒喝何从会,细雨阴风欲暮天。
金坛王乔仙令氏题
埋头学执化人祛,荦落文园赋子虚。
忽地籁从天际发,披襟快读帐中书。
干宝当年鬼董狐,巢居穴处总模糊。
而今重把温犀照,牛鬼蛇神果有无?
一生遭尽揶揄笑,伸手还生五色烟。
但学青牛真秘诀,不须更问野狐禅。
眼界从教大地宽,嫏嬛洞里见青天。
贾生前席还应接,翻尽人间括异编。
乾隆辛未九秋,练塘渔人题
庄语难谐世,拂残编,搜神博物,谈仙说鬼。一盏客灯秋雨夜,风戛窗櫺破纸,仿佛听枫根环珮。石上三生来噩梦,尽丝缠一缕春蚕死。勘破者,惟君耳。 寓言十九逢场戏,喜开函,淋漓载笔,吾家良史。鬼唱狐鸣兼虱赋,不止槐安穴蚁。真面目淮非谁是?我欲乘风天外去,看鸡虫得失原如此。须记取,蒙庄子。(调寄"贺新凉")
平原董元度寄庐氏题
留仙传久矣,怎又把断雨零云,从头说起?触目琳琅,沉吟却不似苏豪柳腻。忆当年,抨弹红紫随时戏,也无心轩翥文林地。因此上,有遗志。 神仙富贵都虚耳,藉星星妖狐万鬼,犹存忠义。暗惜年华如逝水,何苦劳劳不已?喜仙子兰心蕙质,风流一洗寒酸气。清酒一壶歌一曲,味诗书此外无他嗜。刊《聊斋》,有深意。
笔墨久抛荒,懒劳神雕虫小技,鼓舌掀簧。灵心慧质,醒时世,不亚演法干将。快平生,穷通得失,悲欢笑骂假荒唐。奇快处,都是好文章。知音者,细参详。 编摩赏悟让刘郎,识透了聊斋心事,千古雄谈。征诛揖让火中光,顷刻风流云散。昨夜殇魂喋新血,今朝狐媚理罗裳。迷楼几个逃迷路?此中味,须得自亲尝。遣速续,恐遗忘。(调寄"貂裘换酒"即"贺新郎")
姑孰者岛胡泉
庭梧叶老秋声干,庭花月黑秋阴寒。
聊斋一卷破岑寂,灯光变绿秋窗前。
搜神、洞冥常惯见,胡为对此生辛酸。
呜呼!
今乃知先生抱奇才不见用,雕空镂影摧心肝。
不堪悲愤向人说,呵壁自问灵均天。
不然庐家冢内黄金盌,邻舍桑根白玉环。
亦复相逢何与君家事,长篇短札劳千言。
忆昔见君正寥落,丰颐虽好多愁颜。
弹指响终二十载,亦与异物成周旋。
不知相逢九地下,新鬼旧鬼谁烦冤?
须臾月堕风生树,一杯酹君如有悟。
投枕灭烛与君别,黑塞青林君何处?
胶州高凤翰西园题
蒲公生不遇,老作山泽厐。
仰面看尾梁,有毫莫从驱。
白日无以遣,聊记腹所储。
唾余宁肯拾,百家非我徒。
山精泊木客,社鬼兼城狐。
怪奇互呈态,臞臞以跦跦。
用意固有在,岂独辞荣荂?
随事寓劝赏,因端严谴诛。
君看十万言,实与良史俱。
时复发光诡,谁为悬通都?
籍甚严陵守,同为鲁国儒。
遗编藏箧衍,宝若英琼瑜。
今者省清俸,不顾愁妻孥。
校雠身独任,雕镌工急呼。
行行警昏俗,字字醒狂夫。
于世殊有补,孰能并捶炉。
寄语守绝人,莫视作谬诬。
钱塘王承祖逖先题
虚堂雨深萤焰沥,床下暗呼蛩对泣。
冰凝桃笙七尺秋,玉楼粟向幽衾粒。
寒釭豆点青晶荧,吊影颓形只素屏。
蝴蝶漏沉忽飘去,一编坐对宵冥冥。
薜衣萝带蒲夫子,地下干旌董狐起。
秃管冥搜仰屋时,跳梁啸梁入良史。
古来美人生髑髅,神血未干双泪流。
王母独怜茂陵客,髓枯心欲空烦忧。
白毫阿紫先邱首,夜戴天灵礼北斗。
一颗媚珠明月光,鲁男当之丧其守。
不若寻常清昼逢,狰狞睒眙怀惺忪。
君姑妄言臣妄听,遮莫类异情偏钟。
万本翼飞令贵纸,南山梨枣心甘死。
太守前身玉局翁,幽香燕寝相料理。
幽忆怨断平生心,日斜西海光沉沉。
争得贾胡一寸石,死前掷置千黄金!
钱塘魏之琇玉横题
蒲君淄川一诸生,郡邑志乘传其名。
假非诵读万卷破,安有述作千人惊?
《聊斋志异》若干卷,鬼狐仙怪纷幽明。
跳梁载车已诞幻,海楼山市尤支撑。
谛观命意略不苟,直与子史相争衡。
中藏惩劝挽浇薄,外示诙诡欺纵横。
浸淫秾郁出变态,雕镂藻缋穷奇情。
周详父子及夫妇,覼缕兄弟而友生。
间征地狱入贪戾,时启天堂登廉贞。
令升、元亮合再世,翰林协律应同鸣。
趂来说郛颇充栋,积尘饱囊供讥评。
或缘选辞苦陈腐,或缘结体非详精。
就中事有共见者,笔力悬绝难并程。
金钟大镛一以振,瓦釜牛铎胥潜声。
久藏箧衍异莫炫,何啻神物埋丰城?
严陵太守为绣梓,纸价儵忽高吴荆。
乾坤百年遇俊赏,海宇一日公奇擎。
人生著书恨非好,讵见瓿甊堙都京。
杭郡沈烺斅曾题
君不见,神禹铸鼎表夏德,能使神奸民不惑。
又不见,汉皇前席问鬼神,贾生夜半宣室陈。
牛鬼蛇神莫须有,竖儒硁硁一经守。
书生忽坐鹅笼中,奇文诧见聊斋翁。
我探仇池窥禹穴,齐谐、洞冥肆披阅。
司空见惯滋不悦,尘羹杂陈土饭设。
聊斋胸次何超超,葫芦不屑依样描。
混沌戏凿虚空雕,陆离光怪骚复萧。
我有块磊无酒浇,一编三复意也消,可短夏日长秋宵。
高堂锦张粉黛列,琥珀光寒银烛爇。
掀髯请为宾客述,主人鼓掌客击节。
空阶露凉蟋蟀咽,星河影沉玉漏绝。
剪灯试与儿女说,老妻掩耳儿咋舌。
吁嗟乎!
人间天上两渺茫,胡为笔荒墨又唐?
我欲簪珥置玉堂,驺虞麒麟威凤凰。
大书金石相辉煌,穷愁著书剧可伤。
聊假寓言列、老、庄,姑置高论周、程、张。
嬉笑怒骂成文章,丰城夜夜牛斗光。
欧阳不作亡中郎,百年何人为表彰?玉函金匮名山藏。
荷邨先生事蒐讨,賸喜天留有遗稿。
荆州每苦放翁借,书肆曾逢伯长恼。
请倾敞箧质书画,亟进良工命梨枣。
银钩铁画极雕镂,锦缥牙签恣奇藻。
传钞何假十手给,快睹争先十囊倒。
尘封论衡网汲冢,奴命董狐仆干宝。
风簷展读愁易尽,鸡林访求恨不早。
呜呼!
谁似严陵太守贤,奇书不惜万人传。
莫惊纸价万端贵,曾费渔洋十万钱。
天都鲍廷博以文题
丙戌之冬,志异刻成,距荷邨殁又五匝月矣。以文索余赋诗殿诸君之后;余不解诗,其何能作?虽然,题《聊斋》可不作,而悲荷邨不容已也。蓋余去年在郡斋时,与先生审订是书,丹铅错列,参互考订,斟酌去留,厘成一集。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后四卷则附存之者也。每读至思径断绝,妙想天开,辄如寥天孤鹤,俯视人世偪仄,不可一日居,深以未能摆脱世网,栖神太虚为憾。且相约他日向平事了,散发沧州,相逢海上,共作神仙中语。夜深人静,举酒相劳。余虽不解饮,亦引满一巵。何图然约在耳,而先生遽赴道山,集亦匏系无用。俛仰今昔,第有腹痛。先是:公以例言属余,会予计偕无报;及公卒之前十日,自制序文,复草例言数则,若不及待余之归也者。陈生载周,董剞劂之役者也,十日前亦先公殁。呜呼!何其奇也!未竟之绪,以文续而成之,今且竣矣。海内之士,争先睹以快;独予中心枨触,不能无废书之叹。异日公尝戏谓予曰:"此役告成,为生平第一快事。将饰以牙签,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岂意斯言,竟成语谶!尚当与以文遵富春,涉桐江,支笻挟册,登严陵之台,招先生羁魂焚而告之。吾见南山之颠,白云溶溶,凝而不流,如来照鉴,其必先生也哉!其必先生也哉!集不才,聊赋短章,以当楚些云尔。
不得奇人得异书,百家持较定何如?
分明裂月撑霆手,肯让文园赋子虚。
遥想琼思十万言,残编剩有粉蟫痕。
百年落落逢知己,一笑虞翻地下魂。
分将鹤料佐雕镌,要使奇书万古传。
应是惊天逢帝怒,巫阳特遣下瑤天。
重泉若有列仙居,抵掌应知乐有余。
世外益多幽绝语,却愁何处续《虞初》!
鸡林珍重比琅玕,挥尘能翻舌底澜。
几度灯前重展卷,凄风冷雨助悲歌!
严陵云树总苍茫,江水无言送夕阳。
冉冉羁魂招不得,空留遗册哭中郎!
仁和余集蓉裳题
噫嘻!
从古石室名山寿万年,非有知己无与传。
往日英雄逝水流,忽焉没矣留残编,
风雨闭门非一日,胸中郁结赖此宣。
胡为割爱者?竟欲删其全?
设非雅人赏其后,不几此纸成云烟?
独絃落落谁能知?何异伯牙待钟期。
罗其失,拾其遗,如获异珍手自披。
续勒功岂清曜下,绝妙文章从此垂。
君诚旷世心相感,不增前人后人一切凋残零落悲。
我意清曜亦应感,请为代谢一章诗。
越山燮堂袁宇泰
阅尽刊书人,始知著书难。
前人呕心血,后人随手删。
《聊斋》有遗稿,读之再三叹。
先生昔不遇,半世蹇且连。
名心老愈淡,奇怪时钻研。
作镜照魑魅,铸鼎穷神奸。
反复拾遗记,凌蹿《搜神》篇。
譬若《山海经》,能否删其全?
窃笑古人书,隐怪皆能传。
中不寓讽刺,意短情不宣。
览者既终卷,浑不知针砭。
譬如读时策,累牍无笔严。
先生本史才,其笔真如椽。
不获大著作,假以蒙庄谈。
《志异》付梓时,去公将百年。
我意赵清曜,亦只窥一斑。
果为删后稿,其见何戋戋。
删此册八则,岂为无刀泉?
乃使后之人,恨壁无时完。
幸有好事者,原本藏玉函。
得之如异珍,惩劝皆昭然。
倘非赵删馀,足附清曜篇。
清曜亦一快,蔚然成大观。
如为删后本,人言拾唾残。
我欲慰聊斋,谓此殊不然。
人如唾珠玉,不拾心何安?
且恐既删后,抱憾归九泉。
清曜如有知,喜余蓋其愆。
月昏灯焰绿,鬼啸风声酸。
先生有遗稿,妖邪暗生欢。
君又刳删之,鬼其攫而看。
雌雄剑已合,合浦珠已还。
魍魉无遁形,天地无尘烟。
此事君不任,何以慰留仙?
弋阳冯喜赓虞堂
●卷一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有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月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询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欵叚以从。内一婢乘小驷,容色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飏生。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曰:"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螘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尔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才如破椒。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中,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口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朱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愕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跼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叩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啗,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上,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瀋,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踈;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而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乃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丰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元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情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壁,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徧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忻慕,归念遂息。又一日,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俛首辄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资斧遣之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癣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绐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少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清僧
长清僧道某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坠毙。〖僧〗魂适相值,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环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谢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餽遗,金帛皆郤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馀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予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靡丽纷华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新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啣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郤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闢。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慙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馀。翁曰:"此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辈拥新人出,环珮璆然,兰麝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寐。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闻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盈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因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后公举进士,任肥邱。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为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馀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乞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嬛琐记》。翻阅一过,俱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邱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偶。"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盌,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俱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翁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盈,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馀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盌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也〗!"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穉。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翼日,公子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似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里,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罢官,罣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青驹,频频瞻顾。细视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上殹下石】。回视旧居,无复闬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山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豁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圞,惊定而喜。生以幽旷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二壶高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在都,仆疫不起,患之。会市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公不听。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出。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踰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砉然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矢。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不尤甚耶!"
○叶生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无何寝疾,公遣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踰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在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痒。生以生平所拟,举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出馀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若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踰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觏,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蜕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为〗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绳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论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因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遂决。以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阍。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著部院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餽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成〗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踈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与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辶上里】自往。遥见一童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闢。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惧欲绝,窃疑成诪张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坠,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亦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去。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粲粲,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制。"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欻一妪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敝衣蓬首,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后,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犹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踰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夜与妇宿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妪〗曰:"汝祖在时,金泉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馀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京中巨室购者颇多,价甚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货葛云集,价顿贬,后来者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馀日,计食耗繁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亏赀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起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赀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惥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值。王喜,遂行。购鹑盈担,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馀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蓄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鹤如命。先是有某王者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啄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馀口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曰:"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隋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蓬蒿,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妪相对,俱年四十馀。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胾满案,围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叱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也,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论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曰:"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欬。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闢之閛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走,遽阖双扉。生长跪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谨〗,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婢辱我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生〗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也,刀锯鈇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意甚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上艹中日下羽】耳戢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得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积二年馀,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韔,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甦,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趂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踰垝坦,则室门已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即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肚,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业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以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竚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焉。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绘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疱妪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勿睡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照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然嬉戏无节,日效圬者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儿宵分隐刀于怀,以匏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欻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溼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踰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嫚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奔去,则门自闢,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儿薄暮潜匿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见二人饮,一长鬣奴捧壶,衣老椶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瓻来。"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又以耗子啮衣,怒啼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妗检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径去,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渐与语,诘其里居,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躭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馀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升,寻卒。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戎。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坐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骇,既以模稜语,置不为意。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爇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腻有卧人,大愕,敛手。急火之,竟为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仙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尾于何有?君误矣。"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矇瞳,不知所见伊何,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时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继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身,茕无所倚。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勉来相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馀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馀而死。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嚷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也。"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听巫家厌禳耳。"女徬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坐,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饮。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日冒渎,今来加斧鑕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琖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冥司诵读,与阳世亦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黄昏,鬼客已去。自是两三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眠。朱献牕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辄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与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綖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中诸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以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溼。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闢。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瓜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朱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手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而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叫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鞠之,一如主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杀,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云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制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其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受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豪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扶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业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薄,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从人马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卷二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撚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之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彫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是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撚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而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愦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啗,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茵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寠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暇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綑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撚花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啁嗻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贱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充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糖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果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乐其幽杳。会学使按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馀;又一媪衣■【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著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囊!"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役贱务,觍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又〗问:"迷人若何?"曰:"狎暱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元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襆,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欻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嫜姑,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暎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毋言,恐所惊骇。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户,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而〗欲啼,足■【亻+匡】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拖扌改食】。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馀,当知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意〗,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一日,俛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悚。"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坠。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拏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爪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悮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赪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云:"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前,悮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裆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故,长跪哀恳。寇以生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之〖归〗,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栢舟节,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深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其家,生意欲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媪翁,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且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悽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胾不时餽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翁家。一日,村中有中水莽草毒者,死而复甦,竞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为此?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祝其庭,辄有效。积十馀年母死,生夫妇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缞麻躃踊,教以礼义而已。葬母后又二年馀,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幨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馀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著複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著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琖酬答。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人,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觥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板抚提琴而歌曰: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红绣鞋儿占鬼卦。
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有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心中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闻之愕然,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怒弟兄,我不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自远归,亦来省问。语次,问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珠儿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产,年五十馀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貌秀美,夫妻最怜爱之。十四岁暴病夭殂,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馀生一子,视如拱璧,名之珠儿。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强涩。李亦好而不知其恶。会有眇僧募缘于市,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名以索,无敢违者。诣李募百缗,李难之。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百缗,缺一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心暴痛,爬刮床席,色如土灰。李俱,将八十金诣僧求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李归而儿已死。李恸甚,以状愬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笞之,似击鞔革。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自投无数。宰不听,杖杀之,李叩谢而归。时已曛暮,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亻+匡】儴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极力不能得追。"视其体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宛转间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瞥然复登。李惧,与妻俱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何为?"答曰:"我苏州人,姓詹氏。六岁失怙恃,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冤闭穷泉,不得脱化。幸赖我翁昭雪,愿得为子。"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但除斗室,为儿设床褥,日烧一盃冷浆粥,馀都无事。"李从之。儿喜,遂独卧室中。晨来出入闺阁,了不异人。闻妾悲痛声,问:"珠儿死几日矣?"答以七日。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李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深忉怛,回视,儿失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榻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汗已遂起。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迥异曩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人,其一名呼哥子。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司,与姜员外作义嗣,亦甚优游,夜分,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騧送儿归。"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曰:"珠儿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百十千债负耳。"初,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人无知者,李闻之大骇。母问:"儿见惠姊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又二三日,谓母曰:"姊在冥司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十百作呵殿声。"母曰:"何不一归宁?"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细述前生者,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浣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率人焚纸酬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如平生。且言:"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语,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忽仆地闷绝。踰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我阿婶别几年矣,顿鬖鬖白发生!"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何可瞆!"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甦。后数月,李病剧,医药无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大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之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延师教儿读,儿甚慧,十八岁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泄露,由是不复言。
○小官人
太史某公,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如指,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著绣襆,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之,窃疑睡眼之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氊包大如拳,径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当无所用,不如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自来。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有一女子踰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眸不转。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红药碧桃,即竟夜视不为厌也。"女曰:"妾陋质,遂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知颠倒何。"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跪哀请。踰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俛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粘寝门,可以却之。"遂书之。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迳去。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木,苍莽中出一少妇,亦颇风韵。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贳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明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追去,移时始返。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馀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盅杀吾弟。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继吾弟而亡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生父亦喜,坚留客饭。生心恻然,近瓶窃闻四姐在瓶中言:"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益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墰上旗,以针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请。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垂地,大惊曰:"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别去。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就近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借归。女曰:"妾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在。又二十年馀,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可早处分后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馀病卒,家人入室理缞绖,忽闻翁呼甚急。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还。行数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归,欲偕尔同行也。"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复佳,但方生,如何便得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料理。"媪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于枕,手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翁搥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意。媪如言,并枕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时,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言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去,则呼令去,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暱人耳。苟广其术,则卖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适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只一母。此母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老。"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然。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其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暱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以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一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粟款门,而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餽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妇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弗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稍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暱,故置之。请便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少年至,生以告,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语,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欻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拽令入,曰:"适以妖物败意,请俟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踰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扁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可得?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老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馀,女数日不出,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矣,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于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图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日告母,相为嗟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豭,彼爱尔娄猪矣!"
王渔洋曰:"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侠女其犹龙乎!"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赀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犬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糟邱之良友。"曳登榻复寝,且言:"卿可常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专伺狐。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当为君少谋酒赀。"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馀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荍价廉,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荍四十馀石,人咸非笑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荍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王渔洋曰:"车君洒脱可喜。"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主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户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日辄一至。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香,〖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軃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赐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有人否?"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至。"女曰:"谨当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呢。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一夜,莲香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踰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之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尸瘵鬼,宁皆狐盅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之窥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暱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一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俟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两三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病。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如何?"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疾,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迳去,由是李夙夜必偕。约两月馀,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餽给食饮。生至是始疑李,因请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甦,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晒曰:"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盲,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欻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曩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俛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投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趣。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鬼狐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靦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盅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耶!"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外户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著衣偃卧,踡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叹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先是,富室章姓有女子燕儿,年十五,不汙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章扃户,不听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踰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著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著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擥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绝,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认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母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生归告莲香,且商所聘。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章,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自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噉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提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之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因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集。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王渔洋曰:"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溢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友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矇眬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省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生既离床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瞰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啣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啣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旋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遂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自是生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甦,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径题纸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其异,召问之,生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账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子弟善赌。〗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贩毡裘为业。竭赀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宿迁人。"话言投契,盟为弟昆,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馀日,疾大渐。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馀,一半君自取之,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里,则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寻寺观,竟遁不返,任家年馀方得确耗。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赀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入鱼台泮。而佻达喜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母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是闭户年馀,遂以优等食饩。母劝令设帐,而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使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赀,秀喜从之。至临清,泊舟关外。时盐航舣集,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将囊中自备千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迳去。至邻舟,则见两人对博,钱注丰美。置钱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与共掷,秀大胜。一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馀贯作孤注。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赀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馀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船之钱尽空。客欲赌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博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三客燥急,舟主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馀千。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赀而返,三客亦去。主人视所质二百馀金,尽箔灰耳。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姓名里居,知为建之之子,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此鬼已报之,遂不复追其前郄矣。乃以赀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遂援例入监,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张诚
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靖难兵起齐大乱,妻为兵掠去。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生子讷。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牛氏〗,生子诚。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使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隐畜甘脆饵诚,使从塾师读。诚渐长,性孝友,不忍兄劬,阴劝母,母弗听。一日,讷入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已暮。腹中大馁,遂负薪归。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诚自塾中来,见兄嗒然,问:"病乎?"曰:"饿耳。"问其故,以情告。诚愀然便去,移时怀饼来饵兄。兄问所自来,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讷食之。嘱弟曰:"后勿复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啗,饥当不死。"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次日食后,窃赴山,至兄樵处。兄见之,惊问:"将何作?"答曰:"将助樵采。"问:"谁之遣?"曰:"我自来耳。"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于是速之归。诚不听,以手足断柴助兄,且云:"明日当以斧来。"兄近止之。见其指已破,履已穿,悲曰:"汝不速归,我即以斧自刭死!"诚乃归。兄送之半途,方复回樵。既归,诣塾嘱其师曰:"吾弟年幼,宜闭之,山中虎狼恶。"师曰:"午前不知受往,业夏楚之。"归谓诚曰:"不听吾言,遭笞责矣!"诚笑曰:"无之。"明日怀斧又去,兄骇曰:"我固谓子勿来,何复尔?"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约足一束,不辞而返。师又责之,乃实告之。师叹其贤,遂不之禁。兄屡止之,终不听。一日,与数人樵山中,欻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啣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追及,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为!"遂以斧自刎其项。众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许,血溢如涌,眩瞀滨绝。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以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劙颈以塞责耶!"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昼夜倚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村中有巫走无常者,讷途遇之,缅诉曩苦。因问弟所,巫言不闻,遂反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问之。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馀,并无犯而张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入城。城中新鬼、故鬼往来憧憧,亦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仰见云中有伟人,毫光彻上下,顿觉世界通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千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今适值之。"便捽讷跪。众鬼囚纷纷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閧腾震地。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乃导与俱归,望见里门,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甦,悉述所遇,谓诚不死。母以为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讷乃去。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道上。偶见十馀骑过,走避道侧。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一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敢仰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兄耶!"讷举首审视,诚也,握手大痛失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讷言其情,诚益悲。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官长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初,虎啣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张千户〖"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舆俱归,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千户无长君,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千户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乃置酒燕叙。千户问:"贵族在豫,几何丁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豫。"千户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惊曰:"我同乡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入境,〗前母被兵掠去。父遭兵燹,荡无家产。先贾于西道,往来颇稔,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名?"讷告之。千户瞠而眎,俛首若疑,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太夫人大哭,谓千户曰:"此汝弟也。"讷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离北去,身属某指挥〖"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指挥死,汝兄以父荫,〖补秩旗下〗迁此官,今解任矣。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千户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千户曰:"曩问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则伯而仲矣,千户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否则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发。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暴喜,怳怳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千户母子至,翁辍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千户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甦。千户出赀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厩,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馀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于是一堕。至虎啣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于是一堕。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千户堕。一门团圞,惊出不意,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王渔洋曰:"一本绝妙传奇,叙次、文笔亦工。"
○巧娘
广东有缙绅傅氏,年六十馀,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才如蚕。遐迩闻知,无女以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而无如何。廉从师读,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白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毋欲如琼否?"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烦便道寄里门。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窘甚。见道侧二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听松声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上,双鬟挑晝烛,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疎,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琖,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谛,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非土音。问:"郎何之?"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愿就税驾。"邀生入,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去,俄隐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婢曰:"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馀,犹风格。见女未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将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儿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阄寺,没奔椓人,是以悲耳。"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袴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吪,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乍膺九锡。棂色才分,妇即入〖室〗,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恼。"乃出门去。生迴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赍恨如冥。"生惊,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偶,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女云:"勿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生蕴藉,善谀噱,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室中。生闷气,遶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不曾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啣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瞋目,问:"谁启扉?"巧娘笑迎自承。华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华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兼致华氏之订。父曰:"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炫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始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背之不祥。"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饮烟。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拭几濯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我假女,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尝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郎绷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儿长,绝肖父,尤慧,十四入泮。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蜕,亦未知所终矣。
○伏狐
太史某为狐所祟〖"魅"〗,病瘠。符禳既穷,乃乞假归,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毐之目,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韝,穿窗而去。某犹望窗外作狎暱声,哀唤之,冀其复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三仙
士人某,赴试金陵,经由宿迁,会三秀才,谈论超旷,悦之,沽酒相欢,款洽间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未当。茅茨不远,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裾唤仆,相将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绕清流。既入,舍宇清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麻曰:"昔日以文会友,今闱场伊迩,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文成方饮。"众从之。各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士人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酹,不觉醺醉。客兴辞,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醉中不暇解履,著衣遂寝。及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宇,惟主仆卧山谷中,大骇。呼仆亦起,见旁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讶迷惘。视怀中,则三作俱存。下山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蓋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最灵,时出游,人往往见之云。士人入闱,三题皆仙作,以是擢解。
○蛙曲
王子巽言:在都时,曾见一人作剧于市,携木盒作格,凡十有二孔,每孔伏蛙。以细杖敲其首,辄哇然作鸣。或与金钱,则乱击蛙顶,如拊云锣宫商词曲,了了可辨。
○鼠戏
又言: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馀头。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剧。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
○赵城虎
赵城妪,年七十馀,止一子。一日入山,为虎所噬。妪悲痛,几不欲活,号啼而诉之宰。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妪愈号咷,不能制之。宰叱之,亦不畏惧,又怜其老,不忍加以威怒,遂〖绐之,〗诺为捉虎。媪伏不去,必待勾牒出乃肯行。宰无奈之,即问诸役,谁能往者。一隶名李能,醺醉,诣坐下自言:"能之。"持牒下,妪始去。隶醒而悔之,犹谓宰之伪局,姑以解妪扰耳,因亦不甚为意。持牒报缴,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复悔?"隶窘甚,请牒拘猎户,宰从之。隶集诸猎人,日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塞责。月余,受杖数百,冤苦罔控。遂诣东郭岳庙,跪而祝之,哭失声。无何,一虎自外来,隶错愕,恐被咥噬,虎入,殊不他顾,蹲立门中。隶祝曰:"如杀某子〖者〗尔也,其俯听吾缚。"遂出缧索挚虎颈,虎帖耳受缚。牵达县署,宰问虎曰:"某子尔噬之耶?"虎颔之。宰曰:"杀人者死,古之定律。且妪止一子,而尔杀之,彼残年垂尽,何以生活?倘尔能为若子也,我将赦之。"虎又颔之,乃释缚令去。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迟旦,启扉,则有死鹿,妪货其肉革,用以资度。自是以为常,时衔金帛掷庭中。妪由此致丰裕,奉养过于其子,心窃德虎。虎来,时卧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无猜忌。数年,妪死,虎来吼于堂中。妪素所积,绰可营葬,族人共瘗之。坟垒方成,虎骤奔来,宾客尽逃,虎直赴冢前,嗥鸣雷动,移时始去。土人立"义虎祠"于东郭〖"郊"〗,至今犹存。
○小人
康熙间,有术人携一榼,榼中藏小人,长尺许。投以钱,则启榼令出,唱曲而退。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细审小人出处。初不敢言,固诘之,方〖"始"〗自述其乡族。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四体暴缩,彼遂携之,以为戏具。宰怒,〖杖〗杀术人。留童子欲医之,尚未得其方也。
○梁彦
徐州梁彦,患鼽嚏,久而不已。一日方卧,觉鼻奇痒,遽起大嚏。有物突出落地,状类屋上瓦狗,约指顶大。又嚏,又一枚落。四嚏,凡落四枚。蠢然而动,相聚互嗅。俄而,强者齧弱者以食,食一枚则身顿长。瞬息吞并,止存其一,大于鼫鼠矣。伸舌周匝,自舐其吻。梁大愕,踏之,物缘袜而上,渐至股际。捉衣而撼摆之,粘据不可下。顷入襟底,爬抓腰胁。大惧,急解衣掷地。扪之,物已贴伏腰间。推之不动,掐之则痛,竟成赘疣,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卷三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女〗子含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生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及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复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两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踰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女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啗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赀,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闲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赀。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偏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订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赀。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踰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搧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閧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今实佈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婢一媳。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踰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绪。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俱,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生归,甕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餽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既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譨譨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爇火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逛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能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赀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馀,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耳。"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虽〖"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当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王渔洋曰:"程婴、杵臼,未尝闻诸巾帼,况狐耶。"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此亡国之音,使人于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盅,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隲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笑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惨然,公亦泪坠。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慎勿出以示人。"掩袂而出,公送诸门外,湮然而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诗曰: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诗中重复脱节,疑传者错误。
〖渔洋先《池北偶谈》亦载此事,诗则作七律:
静锁深宫忆往年,楼台箫鼓逼烽烟。
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
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
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悯然。〗
○鲁公女
招远张于旦,性疎狂不羁,读书萧寺。时邑令鲁公,三韩人,有女好猎。生适遇诸野,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归忆容华,极意钦想。后闻女暴卒,悼叹欲绝。鲁以家远,寄柩寺中,即生读所。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酬而祝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山河,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姗姗而来,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年。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己,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挽坐,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无归所。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偶值节序,欲与偕归,女忧足弱,不能跋履。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与其榇,将就窆之,苦无葬地。生及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二人绸缪如平日。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生三十余馀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裳〖"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旁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车,绣缨朱幰,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诺。女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軨即发,车马阗咽而去。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迎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脩龄,幸得请于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童面,宛如十五六时。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失边幅,二子辄匡救之。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去而后娶。"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豁矣。"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略谈,甚倜傥。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慢,辞出。女啼数日竟卒。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坠痰块如冰,扶移塌上,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者焉。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道士
韩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会宴集,有道士托钵门外,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归不顾。韩闻击剥之声甚久,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韩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略致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韩曰:"何日栖鹤东观,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礼。"答曰:"野人新至无交游,闻居士挥霍,深愿求饮焉。"韩命举觞,道士能豪饮。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不甚为礼,韩亦海客遇之。道士倾饮二十馀杯,乃辞而去。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徐渐不能对。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久矣,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饮毕,嘱曰:"翼午幸赐光宠。"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庙门。〗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道士答:"峻工未久。"比入其室,陈设华丽,世家所无,二人肃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锦衣朱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一细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道士即使歌以侑酒,少者拍板而歌,长者和以洞箫,其声清细。既阕,道士悬爵促釂,又命遍酌。顾问:"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韩、徐〗二人心旷神飞,不觉醺醉。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即去。屋南壁下,设一螺钿之床,女子为施锦裀,扶道士卧。道士乃曳长者共枕,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韩、徐〗二人睹此状,颇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道士急起而遁。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君何太迂?"韩乃迳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之石,酣寝败厕中。蹵起,互相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胡氏
直隶有巨家,欲延师,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主人延之。词语开爽,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胡课业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俨然,不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不以怪异废礼。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有客来谒,挚黑卫于门,主人迎而入。年五十馀,衣履鲜洁,意甚恬雅。既坐,自达,始知为胡氏作冰。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许字矣,烦代谢先生。"客曰:"确知令爱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惭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遗其驴,视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喓喓然草虫耳。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驽,马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不敢出,狐声言火屋,主入益惧。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狐渐靡,纷纷引去。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梁叶也。众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复至,益备之。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馀,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扇,逐人而杀。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则刍灵耳,众益易之。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矢集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矢,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主入患苦之。一日,胡生率师至,主人自出,胡望见,避于众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人近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从容曰:"先生达人,当相见谅。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且谚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惭。主人曰:"无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幼子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不知有相若者否?"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入起拜,胡答拜。于是酬酢甚欢,前郤俱忘,命罗酒浆,遍犒从者,上下欢慰。乃详问居里,将以奠雁,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是遂安。年馀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待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已,乃曰:"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奁妆丰盛,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主人大喜。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金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寘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踪绪。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氊。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升,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慴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榻,木改糹】。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妄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
○陈云栖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风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论。"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臧氏村仅十馀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四人,谦喜承迎,度皆雅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诸女冠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辞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则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赀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儿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讯。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绪。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伻来。"踰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问也,幸舅出莫从稽其妄。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诉坎坷,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其暂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潘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诘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心动,因诘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夫,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疾未起,母欲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向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即母耶?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女冠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妗皆不知意向,心颇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积月馀,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欻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栖鹤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盛曰:"昔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眥荧荧,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靦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襆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每纪籍报母。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俗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簿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馀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绡,履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齧其袜。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踣。座上问之,因白其故。座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曰:"名士何得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王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顷刻,异馔纷纶。方问对间,一使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问:"人数几何?"曰:"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见羽葆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各舟商客俱伏。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厘。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人,迄无知者。日已向西,噪懊若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曰:"必将疑老身略骗者矣。别后,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曰:"卿织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曰:"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跃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杳。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遥遥一楼船至,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帛珍物甚多,皆妃赐也。由是,岁一两觐以为常。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览镜自惭。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许真君偶至湖,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示梦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毅云:"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求恳,必合有济。"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客,湖南人,谈者忘其郡邑。家綦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因以愤懑之词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吴王,跪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可,即授黑衣。既著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饵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乃摄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赀送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啗,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之所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信兆。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馀,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难能之,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也?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襆,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摺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赀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著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更,应与曩异。"至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饰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逾十馀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放汉产归。"又年馀,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巵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产〖"生"〗遂留,生携汉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母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窃腹非母,每以肥甘劝进,母辄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急无所得肉,刲左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仲哀愤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布敷药,寻愈。心念母苦节,又恸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之半年,顾遂醮女。仲鳏居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无釜者,便即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咸朝夕骗赚之。或以赌博无赀,故对之欷歔,言追呼急,将鬻子。仲自措税金如千数,倾囊遗之。未几,租吏登门,始典质营办。以是故,家益落。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携,亦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幸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仆造诸没皆辞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无嗣之戚,颇似萦怀,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摩抚之,目微启,则母也。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飨,即视汝病。"问:"母向居何所?"答以:"南海。"摩抚既已,四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而病良瘥既起,思朝南海,苦无侣。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卖田十亩,挟赀投之。而社中人以其不洁清,共摈绝之。苦求,乃许之。诣途牛酒薤蒜熏腾满屋,众益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于是独行。至闽界,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相附以行。仲喜,即待趣装,遂与俱发,寝食共之,而实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清醮方毕,见其载妓而至,益非笑之,鄙不与同事,仲与琼华窥其意,俟其既拜而后拜之。众拜已,恨无所现示,中有泣者。二人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琼华见为菩萨,仲视之朵上皆其母。急呼奔母,跃入从之。众见万朵莲花,悉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自曰:"阿辛,姓雍,母顾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脱。"仲急索书,辛启荷囊取付仲。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颇慰心怀。然家计日疎,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所自?"笑曰:"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媪在,今媪已死。顾念不从人则无以自庇,从人则无以自洁。计两全,则无如从君者,是以不惮千里。"遂解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洁一舍舍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抚儿。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治具,琼华悉为营备,仲亦不问所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因而婢仆、马牛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仆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琼华艳妆出,仲睨之良久,忽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酒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玉宇琼楼,移时始已。由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亦信之。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事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及妇日三朝,非疑难不以闻。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新媳多所咨白良久而返,辛亦从往朝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急以两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恩。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一炊黍时,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居处言笑如初。积三年馀,琼华年近四旬,犹窈窕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谓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馀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阖,香光遂渐减。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馀,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忿质公庭,雍惧,重赂之,顾不受,必欲得甥。雍穷觅郡邑,半年不得夫妻皆被刑辱。〖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斜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彼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去已远。顾乃受赂如西安。至,则讼方沸腾。顾即自投至官,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此时讼犹未兴也。辛为顾移家来,授庐赠婢。六十馀生一子,辛亦顾恤之。
异史氏曰:"断荤戒酒〖"远室"〗,佛之似也。烂熳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寝处二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馀,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筑舍其中。一日,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乌得此,趋出已遁去。由自此屡见,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无何,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人!"生乃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飊拂,香风流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杏,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上云: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
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使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亲。"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寝既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口占,勿笑也:
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
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使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官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迳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其处。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之,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之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触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猝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暱,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是!"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簟。揽衣更起,挑灯命笔踵前韵曰: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疎。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早以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壮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适生以残腊归过岁,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方纵斤矣,生知所梦即此,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而后知卿矣,卿如不至,当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至一更向尽,绛雪抆泪劝止,乃还。又数夕,生方寂居凄恻,绛雪笑入曰:"喜信报君知,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喜问:"何时?"答云:"不知,要不远耳。"天明下榻,生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绛雪,久之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方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已而坐,道离苦,生觉把之而虚,如手自握,惊其不类曩昔,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君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妾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辞而去。香玉款爱如生平,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亦别而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处其言,日加培溉,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甚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好合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益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生视花芽,日益肥盛,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亦以金遗道士,使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转瞬间飘然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已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賡和,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常年〖"从前"〗。后生妻卒,遂入山不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年馀,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抬而归,至家寻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结〖"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犹是〖"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先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没,娶继室申氏,不能相善,虐遇何,因并及奚。终日哓聒,恒不聊生,奚忿怒亡去,去后何生一子大男。奚久不返,申摈〖何〗不与同炊,计日授粟。大男渐长,何不敢求,益惟纺绩佐食。大男见塾中诸儿吟诵,羡之告母欲读,母以其太稚,姑送诣塾,试使读以难之,而大男慧,所读倍诸儿。师异之,愿不索束脩,何乃使从师,薄相酬。积二三年,经书全通。一日归,谓母曰:"塾中五六人,皆从父乞钱买饼饵,我何无也?"母曰:"待汝长时,当告汝知。"大男曰:"我方七八岁,何时长也?"母曰:"汝往塾,路经关圣庙,当拜之,祐汝速长。"大男信之,每日两过必拜。母知之,问曰:"〖汝〗所祝何词?"答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如十五六岁。"母笑之。而大男学与躯长并速,至十岁,遂如十三四岁者,其所为文塾师不能窜易之。一日,谓母曰:"昔谓我壮大,当告父处,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馀居然成人,研诘益频,母乃缅述之。大男闻之,意不胜伤悲,欲往寻父。母曰:"儿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寻?"大男无言而去,至午不归。往塾询诣师,则辰餐未复。母大惊,犹谓其逃塾,出食赀佣役,靡处不搜,竟杳无迹。大男出门,不知何往之善,惟随途奔去。〖适〗遇一人将如夔州,自言钱姓,大男丐食相从。钱病其缓,为赁代步,资斧皆耗之。至夔同食,钱阴投毒其中,大男瞑不觉。钱载至大刹,托为己子,偶病绝资,卖诸僧。僧见其丰姿秀出,争购之,钱得金而去。僧饮之,略醒。主僧〖"长老"〗始知之,诣视,奇其相,研诘始得颠末,又益怜之,责僧赠赀使去。有泸州蒋秀才,下第归,途中问得故,嘉其孝,携与同行。至泸,主其家。月馀,无往不谘〖"遍加谘访"〗。或言闽商有奚姓者,元素辞蒋,将之闽。蒋赠遗衣履,其里党皆敛赀助之。至途有二布客,欲诣福清,邀与同侣。行数程,客窥囊金,引至空所,挚〖其〗手足,解夺而去。适有永福陈翁过其旁,脱〖其〗缚,载诸后车,遂至翁家。翁家富,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父〖"奚"〗耗,留大男伴诸儿读。大男遂止,不复游矣。由是家益远,音益梗。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费,抑勒令嫁。何自食其力,志不摇。申强卖于重庆贾,贾劫取之去。至夜,以刀自劙。贾不敢逼,俟创瘥,又转鬻于盐亭贾。至盐亭,自刺心头,洞见脏腑。贾大惧,药敷。心既平,但求作尼。贾告之曰:"我有商侣,身无淫具,每欲得一人缝纫。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何诺,贾舆送去。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盖奚已弃懦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相见悲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奚乃嘱诸客旅,侦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为妻矣。然自历艰苦,疴痛多病,不能操作,劝奚纳媵。奚鉴前祸,不从所请。何曰:"妾如争床第者,数年间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之聚乎?且人加我者,隐痛在心,岂及诸身而自蹈之?"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馀老妾。踰半年,客果为买妾归,入门则妻申氏,各相骇怪。先是申独居年馀,兄苞劝令再适。申从之,惟田产为子侄所沮不得售。鬻诸所有,积数百金,携归兄家。有保宁贾,闻其富有奁赀,以多金啗苞赚娶之。而贾老废不能人。申怼兄,不安于室,梁缢井投,不堪其扰。贾怒,搜括其赀,将卖作妾,而闻者嫌三十馀齿,加长贾将适夔,遂载与俱去。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而去之。既见奚,惭惧不出一语。奚问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再见之期,此亦数也。然今日我买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申耻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劝止之。奚不可,操杖临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而何悉优容之,亦不忍课其勤惰。奚每与〖昭容〗谈宴,辄给役其侧,何更代以婢,不听。会陈公嗣宗宰盐亭,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陈公不准理,叱逐之。奚喜,与何窃共颂〖公〗德。一夕漏既尽,僮忽叩扉,入白:"邑令公至。"奚骇极,急觅衣履,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何审之,急出曰:"是吾儿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哽。盖大男从陈公姓,业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公留仆营造,冀父复返。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之。会有卜者,使筮焉。卜人曰:"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吉。"公乃之任。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疑之。阴遣内纪细窃访之,果父也。乘夜微行而出,见母,益信卜者之神。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令〖父〗即办装归。〖父〗至家,门户已新,益畜仆马,居然大家矣。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兄苞知之,告于官,为妹争嫡。官廉得其情,曰:"贪赀劝嫁,去奚已更二夫,何颜争昔年嫡庶耶!"重笞之。由此名分益彰,而申妹何,何亦姊之,衣服饮食,悉不自私。申初惧其复仇,至是益愧悔。奚亦忘其旧恶,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诰命不及耳。
异史氏曰:"颠倒众生,不可思议,此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间,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厚糈〖"富贵"〗以终身哉!"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斩〖"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竟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无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於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犹存。携归,不敢设诸厅事,洁内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既入,则石果陈几上,错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于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大惊,疑叟,急追之,则叟缓步未远。奔去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则石固在是。"还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始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积年馀,邢以故他出,夜有小偷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绪。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近视则其故物,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卖石者不能言。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有尚书某购以百金,而邢意:"虽万金不易也。"某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某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皆以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馀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而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诣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将求售主,因以两贯市归。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既而果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踰二三日,携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诸官,一讯遂伏。问石,则鬻诸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馀片,罔不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而放之,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人乎!"
○曾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沈,有子六人,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连结忠、信若为党。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令忠、信合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邑宰。宰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所仰重,诸兄弟以是得无苦。友于乃诣周所亲负荆,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止。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之服,宴饮如故。仁、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友于乃殡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其丧。二人皆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閧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入其家,仁觉而逃,义方踰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愿以〗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势震动里党,群集劝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饮。仁代具造讼诸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发牒签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消案,义亦寻愈。由是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怼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犹稍稍顾忌之,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刀。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亦喜,即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怒其市惠,登门窘辱之。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闻之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及信,并挞无数。成不待其讼,先讼之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不得已诣宰,俛首不言,但有流涕。亟问之,惟求公询。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谈次忽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是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义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由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而于孝等尤甚。惟重友于,盛怒时,友于至,一言可解。孝有所行,成往往不平之,因之孝无十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之于三泊僦屋而居,去家益远,音迹遂疎。踰二年,诸弟皆畏惮成,久遂相习,纷竞绝少。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皆嫡出;次继功,四继绩,皆庶出;又婢生继祖。皆成立,亦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而诟厉之。岳家故近三泊,会诣岳,窃迂道诣叔。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絃诵怡怡,乐之,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之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我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叔〗有夙郤,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去南郡庠。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友于甚爱之。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中亦死。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挞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閧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众等莫可方略,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继绩诣官自首,冯状亦至,于是诸曾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犹恐兄念旧恶。适友于率一子一侄入闱归,望见,惊曰:"弟何来?"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友于益骇,握手入,诘得其情,惊曰:"且为奈何!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不然,胡以窜迹如此。兄离家既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匐伏而往,只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继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馀日,又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皆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曩日非人也。"友于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鸣,先归展墓。明季甲第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举家共泣〖感友于〗,乞友于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祖从叔不愿归其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乏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即从其志,俾姑寄名为汝子。后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后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居数日,祖有儿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伯继善室,〗不复返。捉去辄逃,孝乃异其居,令与友于邻。祖启户于隔垣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自此成亦渐老,一门事皆取决于友于,因而门庭雍穆,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渐渍子孙者,直入骨髓。故古云:其父杀人报仇〖"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已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论果报犹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门内有一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其首,公子喜,近就与语。女便问:"寓居何所?"具告之,问:"寓中有人否?"曰:"无。"女云:"妾夕间奉访,勿使人知。"公子诺而归,既暮,排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遂背媪而来。区区之意深,愿奉以终身。"公子亦喜,约以重金相随,自此三两夜辄一至。一夕,冒雨而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已,乃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贱务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消矣!"因劝肄习,公子诺之。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有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其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隐身仆舍,俟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急排闼,女起,踰垣而去。宋向往殊殷,乃修贽诣〖许〗媪,指名求之。〖媪曰:〗"果有温姬,而死已多年。"宋愕然而退,以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而心终爱好之。至夜,以宋言告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告母,父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遣不得去。一日,公子有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不图虚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为笑〖谈〗。
异史氏曰:"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泣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
〖《耳录》云:"道旁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讹"茶"为"恭",亦可笑。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为"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哉!〗
○苗生
龚生,岷州人。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一伟丈夫入,坐与扳谈。生举卮劝客,客亦不辞。自言苗姓,言剧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尊既尽不复沽。苗曰:"措大饮酒,使人闷损!"起向垆头出钱行沽,提一巨瓻而入。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釂,臂痛欲折。生不得已,为尽数觞。苗以羹碗自吸,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装行。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无所方计。苗寻至,诘知其故,遂谢装付仆,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馀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移时生主仆方至。生乃惊为神人,相待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引尽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后〖生〗闱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掷地曰:"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众欲联句,苗争曰:"纵饮甚乐,何必愁思。"众不听,设"金谷之罚"。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众笑曰:"其罪不至于此。"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绝巘凭临眼界空。"苗信口而续之曰:"唾壼击缺剑光红。"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移时,以次属句,渐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众弗之。苗不可复忍,遽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俛仰为狮子舞。诗思既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时已半酣,客互诵闱中作,迭相赞赏。苗不欲听,牵生豁拳。二人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有惭色,又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靳是科领荐,后三年再经华阴,忽见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驰,嵇捉鞚使不得行。靳乃下马,问其何为,答曰:"我今为苗生之伥,从役良苦。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谋也。"靳不敢辨,敬诺而别。至寓所,筹思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背约,以听鬼耳。适有表戚蒋生来,靳述其异。蒋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右,窃怀忌嫉,是日闻靳言,阴欲陷之。折简邀尤与共登临,自乃着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备至。会郡守登岭上,故与蒋为通家,闻〖蒋〗在下,遣人召之。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交着未竟,虎骤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襟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然嫉忌者易服而毙,则知苗亦无心者耳。故厌怒者苗也,非苗也。"
○姊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其父常为人牧牛。时邑世族张姓者,有新阡在东山之阳。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溷贵人宅!"张闻,亦未深信。既又频得梦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数不利。客劝徙葬吉,张乃徙焉。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已而雨益倾,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国时尚孩童,母自诣张,愿丐咫尺地掩儿父。张徴知其姓氏,大异之。行视溺死所,俨然当置棺处,又益骇,乃使就故圹窆焉。且令携若儿来。葬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又请以长女妻儿,母骇不敢应。张妻云:"既已有言,奈何中改。"卒许之。然此女甚薄毛家,怨惭之意〖时〗形言色。有人或道及,辄掩其耳,每向人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而女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之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父止婿,自入劝女,女涕若罔闻,怒而逼之,益哭失声,父无奈之。又有家人传白新郎欲行,父急出言:"衣妆未竟,乞郎少停。"又奔入视女。往来者无停,复迁延少时,事愈急,女终无回意。父无计周张,欲自死。其次女在侧,颇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若以妹子属毛郎,更何须姊姊劝驾耶?"父以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儿代若姊,儿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教儿往也,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父母闻其言,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而去。入门,夫妇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鬝,〖毛郎〗稍稍介意。久之,浸知易嫁之说,由是益以知己德女。居无何,公〖"毛郎"〗补博士弟子,应秋闱。道经王舍人店,店主先一夕梦神曰:"旦夕当有毛解元来,后且脱汝于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殊丰善,〖且〗不索直。〖公问故,〗特以梦兆〖告〗,厚自托,公亦颇自负。私以细君发鬑鬑,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念当易之。已而,晓榜既揭,竟落孙山,咨嗟蹇步,懊惋丧志,心赧旧主人,不敢复由王舍,以他道家。后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尔言初不验,殊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妖梦不足以践〖耶〗?"公愕然而问故。〖主人曰:〗"蓋别后复梦神告,故知之。"公闻之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未几,果举贤书第一。夫人发亦寻长,云鬟委绿,转更增妩媚。〖其〗姊适里中富室儿,意气颇自高。夫荡惰,家渐陵夷,空舍无烟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愧怍,姊妹辄避路而行。又无何,良人又卒,家落顷之。〖毛〗公又擢进士。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尼。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比至,夫人餽以绮縠罗绢若干疋,以金纳其中。而行者不知也,携归见师,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等仪物我何所须!"尔遂令将回。公及夫人疑之,及启视,则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发金笑曰:"汝师百馀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且嘱〗曰:"将去作尔师用度。多恐福薄人难承荷也。"行者归,具以告。师默然自叹,〖私〗念平生所为,辄自颠倒,美恶避就,繄岂由人耶?后〖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公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计较耶?呜呼!彼苍者久不可问,何至毛公,其应如响〖耶〗?"
按:文简封翁,讳敏,以孝廉任杭州府学教授,生五子,文简最少。封翁年八十馀,文简官少宰,乃受封而卒。其茔地自赵宋时,沿葬历有达者。至文简卒,始卜西山新阡。乾隆壬戊,子与文简裔人共修《掖县志》,曾亲至毛氏新旧两茔,览其碑,表征事实焉。至文简夫人,一叚《毕氏蝉雪集》中所载,亦与此小异。夫人姓官氏,姊陋文简有文无貌,临嫁而悔,妹承父母意,遂代姊归文简。文简既贵,姊自恨出家为女道士。妹餽遗之,都不肯受,清修登上寿。文简林下廿馀年,颇与过从谈道,相敬重云。任城孙扩图识。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自言从西域来。闻太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和尚灵辔不甚礼之。执事者见其人异,私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无有奇术否?"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亦如左状。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报报官,上宪行县查审。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登戏台上对神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著我割耳。"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银钱,著我刴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已奉谕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见《邸抄》。
○保住
吴藩未叛时,尝谕将士:有独力能擒一虎者,优以廪禄,号"打虎将"。将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邸中建高楼,梁木初架。住沿楼角而登,顷刻至颠,立脊檩上疾趋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踊身跃下,直立挺然。王有爱姬善琵琶,所御琵琶,以暖玉为牙柱,抱之一室生温,姬宝藏,非王手谕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请一观其异。王适惰,期以翼日。时住在侧,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王使人驰告,府中内外戒备,然后遣之。住踰十数重垣,始达姬院,见灯辉室中,而门扃锢,不得入。廊下有鹦鹉宿架上,住乃作猫子叫,既而学鹦鹉鸣,疾呼"猫来"。摆扑之声且急,闻姬云:"绿奴可急视,鹦鹉被扑杀矣!"住隐身喑处。俄一女子挑灯出,身甫离门,住已塞入。见姬守琵琶在几上,径携趋出。姬愕呼"寇至",防者尽起。见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攒矢如雨。住跃登树上,墙下故有大槐三十馀章,住穿树行杪,如鸟移枝。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奔殿阁,不啻翅翎,瞥然间不知所在。客方饮,住抱琵琶飞落簷〖"筵"〗前,门扃如故,鸡犬无声。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苦〖"山东"〗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种豆。一日,石门庄有老叟,暮见二牛斗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遂携家播迁,村人共笑之。无何,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墟墓,入〖己〗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咸谓夫妻之孝报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也。
康熙二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有〖"之"〗七八。城郭尽墟,仅存一屋,则孝子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子嗣无恙,谁谓天公无皂白耶?
○诸城某甲
〖诸城〗学师孙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值流寇乱,被杀,首坠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将舁瘗之,闻其气缕缕然,审视之,咽不断者盈指,遂扶其头荷之以归。经一昼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饮食,半年竟愈。又十馀年,与二三人聚谈,或作一解颐语,众为閧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间,刀痕暴裂,头堕血流,共视之已绝矣。父讼笑者,众敛金赂之,又葬甲,乃解。
异史氏曰:"一笑头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颈连一线而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岂非二三邻人,负债前生者耶!"
○戏缢
邑人某佻达无赖,偶游村外,见少妇乘马来,谓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笑。"众未深信,约赌作筵。某遽奔去,出马前,连声哗曰:"我要死!"因于墙头抽粱■【艹下黠】一本,横尺许,解带挂其上,引颈作缢状。妇果过而哂之,众亦粲然。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近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粱本自经,不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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