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存之民工》全体工作人员致敬
作者:杨银波
致——参演、参与编剧,及关注和鼓励《生存之民工》的所有真实民工:
致——主要演员陶泽如、马少骅、孙松、黄渤、王毅、丁勇岱,及雪村、胡龙吟、沙景昌、丁宁、吕夏、张晓磊、周玲玲、阎森、邹晓霞、高秀敏、王希等:
致——北京虎虎虎影视传媒有限公司,总导演管虎、导演康宁、执导李晨,编剧关山、李晓兵,及葛利生、韩志君、郭廓、徐晔、蓝军、刘惠燕、周莉、梁志祥、李晓桐、崔国明、张启风、夏光君、李光明、石卫平、满秀彦等:
实在难以克制《生存之民工》给予我的强烈震撼与省思,我今天写出这封必须寄出的感谢信,传递给应被致以崇高敬意的你们。你们的贡献,不但是破斧沉舟地为腐化、陈旧的电视剧体制增添了一股鲜活而锐利的力量,而且切合当前我们这个共处的社会环境之于民工的暴虐、恐吓与欺骗,发出了最为真实的民工呐喊。我这个民工家庭和民工社交裙带,无不因目睹《生存之民工》而落泪、沉思。在观片过程之中,我们握紧了我们的拳头,皱紧了我们的眉头,屏住了我们的呼吸,实在欲为这个特殊而普遍的群体,更努力地争取应有的公平——尤其是生命、尊严与经济。
该剧是我所见的影视之中,以最真实的艺术、纪录视角来呈现民工状况的一流电视剧,虽不是民工潮出现以来的第一部,却是以最冷静的镜头、最动人的人物、最“去演技化”的演绎,直达任何人内心敏感之处的第一部,即可谓展示社会最底层原生态的颠峰之作。该剧非但向虚假繁荣的所谓盛世提出了强烈控诉,并且表现了城市化、城市秩序所带来的一系列道德沦丧、恐怖压榨、制度乏力等,预示出由于社会不平衡而导致的巨大冲突、凶险和隐患。管虎对该剧的整体掌握之能力,可视为当前中国最具人文关怀和洞察力的导演之一。饰演薛六的黄渤,简直可视为最年轻一批的演绎天才。通观全剧,竟无任何一人、任何一语、任何一情节多余,如此干练的编剧能力亦可谓高超。难怪,连周星驰也称赞该剧“不能不看”。
《生存之民工》未播之前,我曾在台北中央电台《放眼大陆》节目,以极为期待的语气来予以称赞。如今已是2005年4月,该剧在天津、山东、江苏、浙江等地引起强烈反响,网上可见评论也竟无任何一人反对之,这在近年中国的电视剧历史上堪称光辉的第一次。就连它的首播记者招待会,也是极为罕见地令人感动,悉数落泪之记者众多。《生存之民工》的真实感,按剧中陆长有的话说,真是“比《焦点访谈》还《焦点访谈》”。我也是第一次从第1集连续看到第32集,近30个小时没有闭眼,而且看第1集之前就有14个小时没睡觉,如此具有震撼力的电视剧,其连续观看时间甚至超过了我至为推崇的《走向共和》。这些天,我都在邀请民工到家中观看该剧,民工如我一般感同身受,赞誉不绝。这是你们的胜利!
民工,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名词、现象、群体,而是具体的甲乙丙丁。剧中,最吸引青年的是杨志刚(王毅饰)和薛六(黄渤饰),最能爆发出对社会秩序愤怒之至的是谢富贵(马少骅饰)、陆长有(陶泽如饰),最具悲剧性的是王家才(孙松饰)和王家慧(吕夏饰),至于最终在法庭上成为200多名民工被告的董事长杜建中(丁勇岱饰),也因其独特的身份、睿智的闪光、历程的深度,成为该剧更大层面透视国家工程与民工群体的矛盾之人物。例如:杨志刚是个什么样的民工?他勇敢、冲动、执著、内向、孤僻、寡语,这既与他的成长有关,也与他与社会秩序的隔绝有关。他的母亲曾是唱歌跳舞的演员,但他父亲因为不许他母亲唱歌而经常醉酒打她,而后母亲离开这个家庭与他人私奔,杨志刚此后便成为父亲棍棒下的牺牲品。直到父亲再也打不过他了,他离开家走遍全国找寻母亲——来到松江也是因为听说母亲就在这里。
在暴力下成长并反抗暴力(父亲)的他,再不屈服于任何势力——尤其是暴力。他反对并反抗任何歧视,哪怕是鄙视的眼光、面孔、语气、动作,皆是他要反抗的,稍稍激怒,便会燃烧,甚至可能自燃。他对矛盾冲突的解决方式,永远是最直接的反抗——动手打。但他绝不是黑社会,更不可能成为黑社会,他疾恶如仇——只是极容易被视为“不知天高地厚”。他正义、刚直,却面临黑暗、底层、边缘。
第1集,当民工等工钱等得不耐烦而只顾怨声载道、抱怨纷纷时,杨志刚的选择就是:提起斧头,猛砸办公室门锁。他不善表达,任何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要干些什么,他几乎全是以看得见的帮助、解难,来坚持他的个性和原则。他不懂交际,不懂交心,任何丑恶和霸道都是他树敌的对象。为了能够进入汇丰公司找到小老板张彪,面对牛逼轰轰、气势汹汹的公司保安,谢富贵想用可怜来博取他们同情,陆长有想跟他们讲道理,王家才惧怕他们,唯有杨志刚敢以暴制暴,毫不畏惧人多势众、持有警具的保安。
有一次,更多民工再次来到汇丰公司门口,这一次是真正地打了起来,谢富贵在劝架中被击中脑袋,这场戏最直接地以暴力表现反抗的也是杨志刚。杨志刚这个人物,可以视为21世纪的新式梁山好汉,不过不是反政府的那种(他从不愿与任何政府工作人员——他眼中的“外人”——打交道),而是反霸道的那种。杨志刚在全剧中没有客套、讨好过一次,即使是为了找到对打官司极为重要的人——已在山庄被绑架的谢富贵,去找以前经常因为“东北二人转”演员宋娟娟(周玲玲饰)而干上的公司打手董飞,他也是按自己心中的江湖规矩,先干三杯酒,再敬三杯酒,而且说的是“我杨志刚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情求过人”。他完全是以胆识、义气、执著,征服了类似黑社会混混的董飞。他和董飞最后一次单挑——空手决斗,也与往常一样,他从来不来任何狡诈。当发现潘大庆(阎森饰)把董飞的摩托车刹车帽偷下来想制造车祸时,杨志刚拿着刹车帽极力奔跑去救根本停不下摩托车的董飞,使之免于一死。
“第一杯酒,为啥?”杨志刚的回答是:“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这第二杯酒……”——“谢谢你救我一命。”这是董飞的回答。那么第三杯酒呢?董飞说:“为我们都是孤儿出身。”这真不是一场简单的戏,从拖欠工资的整个事件来看,这场戏才真正扭转了局面。因为,董飞酒后一反常态地带着杨志刚去找任何人也不可能找到的被绑架的谢富贵,然后才拿到被谢富贵严密保管的关键证据——《合同书》。当然,黑社会混混董飞的转变,也不仅仅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杨志刚,他实际上是逐渐腻味了“打工仔”这种身份,经常被老板们吆来喝去,而且因为想彻底逼迫宋娟娟喜欢自己,而被汇丰公司实际上的最大老板宋建中猛打一耳光,这个经历对他的冲击也不小。董飞看上去比宋建中、马新平、张彪、铁子们更凶狠残暴——是的,他还带着一帮打人不眨眼、惹事生非的弟兄——,但他实际上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小卒子,并没有黑到哪里去。
杨志刚对爱情的追求与这爱情本身的纯洁,没有流露出任何编造、拖沓的痕迹,是出色的演绎。他第一次在车站看到舞台上的宋娟娟,联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多年缺乏母爱的他,喜欢上的这个女人给予了他无法言说的快乐,为此,他默默追求着她,不容许她受到丝毫的欺负和伤害。杨志刚被董飞弟兄的数辆摩托车追赶围堵,然后被着宋娟娟的面当打得满面流血,但也是在如此凶险的场合,他第一次勇敢地说:“我喜欢她。”被猛击一棍,他仍说:“喜欢。”再被猛击一棍,还是说:“喜欢。”这种性格,和他母亲当年简直如出一辙。当年他父亲打他母亲,逼问:“还唱不唱?”——“唱!”再打,还是说:“唱!”他的胆量总是比薛六、薛五等民工更大,那是一种敢“以一敌众”的胆量。这个比较,在工地上那场民工比试之中也能看得很明显,杨志刚最后竟然钻进水泥搅拌机,让王家才打开电源,这是“要比死人”的比试,唯有杨志刚这样的人有此胆量。
薛六是《生存之民工》当中,塑造得最令人感动、真实得无法挑剔的人物。他说话磕巴,没开场多久就与杨志刚干上仗了,争的是什么?作为新一批民工之一,他争的是睡觉地点——工棚——的权利。杨志刚等旧一批民工的问题,就成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问题。他也是默默地喜欢上一个女人——被男朋友陈佑良抛弃、且将生育的20岁的王家慧。这种喜欢,简直是无数人都无与伦比的,为什么呢?除了地位、经济上的差距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与王家慧在精神层面上的差距——甚至是冲突——,但这些冲突在薛六那里都是默默承受,毫无怨言。王家慧这种女人的个性,在我接触过的进城女性里是相当真实的。她从农村来到城市,再也不想回到农村,而且想永久地生活在城市,想得到一般农村人根本给予不了的东西。因此,她变得越来越“不愿吃苦”,从事发廊工作,并喜欢上一个其实有着众多女人的花心男人。
虽然王家慧表面上痛苦地接受了这种城市情感现实,但也充满了怀疑与担忧,渐至变成一个“完全城市化”的女人,间接地排斥着农村的一切。王家慧确实是一个很有问题的女人,但这些问题有其自身悲剧性的必然之处。她被陈佑良老婆骂作“狐狸精”,虽然挺着大肚子,却被追打——轰——出来,离开长春,来到松林工棚找寻她的哥哥王家才。她把自己的痛苦当作天底下最大的、而且是唯一的痛苦,从憎恨陈佑良,到怀疑、憎恨天下所有男人。她把自己的痛苦视作毫无希望来予以拯救的,因而在风雨雷电之夜痛苦地徘徊在街上,最后悲惨地在一处破烂房中产下自己的女儿,欲喊无声,欲求无助,痛苦之极,昏死房中。就算第二天被抢救回来,她也不愿见到自己的女儿——这个被她视为“孽种”的人。把她抢救回来的,是那些奋力拼凑医疗费的民工,以及强烈关注民工生存状态的《松林日报》通讯员李海平(雪村饰)。
薛六没有任何一次在众人的非议玩笑和薛五的咒骂耳光之中退缩,而是默默地以“就是帮个忙搭个手”的心态去无数次帮助这个可怜而又奇怪的女人。他虽然被王家慧一次又一次地鄙视、冷漠(“关你什么事儿?”),甚至被语言侮辱,但他从来没有一次埋怨过“好心没好报”之类。他的无私,绝不是城市人视为“你是不是对我有企图啊”的思维,而是人性里最高尚、最善良的地方。薛六连杨志刚那样的“我喜欢她”都不敢说,只有当王家慧以傲慢讽刺的语气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时,他全身冒汗,隔了许久才颤抖地吭了一声:“嗯。”
薛六和他哥哥薛五不一样,薛五确实跟他一样踏实,但没他那样纯洁和耿直,多了几分江湖混世经验和计谋。薛五需要性安慰,所以他去发廊耍小姐,这在薛六眼中是极为可耻——“不要脸”的。薛五把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长得虽然不怎么样但可以一辈子过日子的女人,一种是花枝招展可以随便玩的女人,因此当他发现薛六可能把已经生了女儿、而且还继续在发廊当小姐的王家慧当作“长期过日子的女人”时,他充满了鄙视,深觉耻辱,并为薛六不值,强力抵制。薛六坚决不信王家慧是发廊小姐,而且即使他最后知道了真相,也只是选择离开松林,想回家乡,但心中仍对王家慧充满留恋。
《生存之民工》是极其残酷的,如王家才,典型的怯弱、朴实、小算盘意识,最后竟因偷窃罪被关押于长春第一看守所。他的一场戏,令我看一次就落一次泪,那就是他在医院突然跪下磕头,感谢民工们拯救了他的妹妹王家慧。他30多岁还没结婚,家乡唯有一个眼睛瞎了的母亲,加上妹妹的悲惨遭遇,因而唯有抓紧时间挣钱来弥补这一切。可是,他在一次找工作的过程中,和其他19个民工一起被骗到黑砖厂,吃够了鞭子、棍棒的苦,然后逃离砖厂,裤子被庄稼挂破,最后晕倒在逃离的路上。等他终于回到松林,去找自己的妹妹时,竟得知妹妹因被举报“卖淫”而被押拘留所,他的希望全没有了,于是开始报复社会——偷自行车。这个人的塑造,是吸收了许多真实新闻才出来的,尤其是“黑砖厂”这样的社会现实,那种完全把民工当作奴隶的黑厂,在目前我们这个社会仍旧存在,死灰复燃。
谢富贵、陆长有的无数次控诉,更可谓淋漓尽致、荡气长留:
“送我回家!送我回家!”
“我们是贱命,贱命啊!”
“咱们赚两个钱还要去求人!”
“钱有什么了不起?我今天要教育你们城市人!”
“为什么该杀的没有杀,该抓的没有抓?为什么?”
“他们的心狠得很,我家里要死人了,他们都不管啊!”
“这个地方出了问题,甚至我怀疑这个世界都出了问题。”
“当这个工长,首先要学会被人揣、被人打、被人骂,要不然就没有工钱啊!”
……
他们俩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或被流氓混混打,或被保安打,或被治安队打,或被老板打……。但是,谢富贵有色厉内荏、圆滑自私的一面,陆长有有阴郁狡猾、深藏不露的一面,绝不会如杨志刚那般去反抗挣扎。因为被绑架到山庄被打,谢富贵一改往前的圆滑,彻底说出真话、做出真事;因为家庭崩溃,陆长有精神、言语、行为逐渐失常,最后疯掉。酒,在这两个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心里有矛盾就喝酒醉酒,以烂为烂,而后痛诉、力揭。只有酒,才能让他们把真实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我们假设,如果这社会有一大群“谢富贵、陆长有的控诉加上陈志刚的暴力”式的民工联合起来,复仇式的暴动就会随时成为可能。
《生存之民工》这部电视连续剧,绝不是剧作家编造出来的“作品”,而是极为丰富地辐射到了整个社会层面。比如:李海平式的“社会活动者”,甚至有我早期的影子;陆长有的儿子陆国强,更有当前不少不知道“你爸的钱是咋个辛苦挣来”的大学生的影子;商场拿钱给薛六让他扮小偷来炒作、取乐,城市小民骗王家才看守三轮车并勒索他,夜总会的男欢女爱,城管、警察的霸道,治安队的罚款,还有那些针对民工的典型语言:
“跟我们走一趟。”
“今天不揍你,就算便宜你了!”
“看你这德性,就知道没泡过妞。”
“出去出去,别站在门口,滚开!”
“哎哎哎,干什么的?把身份证拿出来!”
“我们老板正在跟客商谈生意,没有时间。”
“民工好好在工地干工就行了,这种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来的!”
……
这是一部伟大的电视剧,我希望各地区电视台都能播出它,甚至重播、三播、四播它。节约时间的人,节约一下其它开支,花点钱把只有四个碟片的《生存之民工》DVD买下来,尽可能多买它两三部,送给那些民工朋友传看珍藏,使之长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