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劫波渡尽无兄弟
1
隐私也好，史实也罢，我就是喜欢看此类书籍。
自己喜欢看是一回事，别人知道你喜欢看，且把你喜欢看的书从异地带来给你看，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是另外一种更大的欢喜。
因此，我看《周佛海日记》时，很难保证不被这种更大的欢喜影响到我对周佛海本人的评价。
所以，索性不保证。
他是中国共产党建党的“一大”代表之一
他是中国国民党最为倚重的“文胆”之一
他是汪伪南京国民政府的领导人之一
中国现代史上的三把太师椅，都落座过他的屁股。
后人以“朝秦暮楚”评论他，也不是没有依据的。
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正眼看过这个人。在过眼的文字中，我总视他为一个配角。即使有那三把太师椅为证，他依然不过是缀在历史这件马褂上的一个褡袢。
翻开他的日记，历史在这里缩水了，原本晃晃荡荡一身的马褂贴了他的身，合了他的体，他成了主角，历史成了他衣襟上的一个褡袢。
褡袢的材质，取自衣衫裁剪之余的边角余料，或纯棉，或亚麻，他，却偏说，襟前的褡袢是一头幼象的象牙。因为象牙，他有了身份。这身份不招摇，不失文人的矜持，懂行的人一眼又能看出来。
一个人的名，必须浸泡到某个事件里，才有可能不朽。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恰是多事之秋，一个浪头卷过来，下一秒你就可能在另外一个事件里。
今天的人，看过去，往往会落入两种窠臼，过去与今天要么是断裂的，要么今天与过去就是拼缝到一起，今天的一截搭在过去之上，明显要厚一些。
这正好落入了一个圈套，当下的执政者大体都是厚古不薄今。厚古，古是今天的烘托，不是有一句诗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们习惯了以“长在红旗下，生在新中国”为幸福。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这种幸福的状态下度过的。
他是旧人，而且是敌对阵营中的旧人。今天看他，我们的眼光已经在好几种不同的介质之间拐了好几道弯，相对于他最后在我们的视网膜上的成像，我选择直接去看他的日记。斯时斯地斯人，三者之间纵使有隔膜，那隔膜也是他自己的血肉。
“日记又多一册，即生命又短一年矣！”他写道。
《周佛海日记》记录了四年间他的政治活动。从1940年到1943年，从1944年到1945年。
他死于1948年。
1945年的日记记到6月9日，后面就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不记了吗？不得而知。
12行一则，1940年1月1日的日记排了两面，注释细细密密地占了44行。
12行中出现了12个人名。
他就在这些名字中迎来送往。
来来去去，走马灯似的，一页页如此密集的名字，让我几度放下书。
我头晕眼花，觉得要疯掉了。
“政治无秘诀，人事而已！古来开国家、定天下之人，均于人事方面支配、运用及驾驭得宜，故能成功。不过，此事言之虽易，行之实难，自问于此，实非擅长……”他如是说。
窥探其心，并非没有经天纬地的抱负。纶扇轻摇，指点江山，他所追求的境界不是黄袍加身。但诚如他所言，纵览全书，看人来人往，他却全无一丝纵横捭阖的挥洒自如，也看不出三十六计之中他用了几计。偏安一方，八面来风，万般手段到此时此刻都只能贴着人流中挪动，他给我的感觉是被动的，被事摊上了，而已。他的驾驭之法，也不过是“安抚”二字。安抚，再安抚，摁下葫芦浮起瓢，还是安抚。瓦全不漏雨，陋室不倒墙。
他也急过几回，怒形于色，之后懊恼不已，深悔自己涵养不够。倒不是出于对别人的歉意，我认为，更多的是出于对自己的失望，难道自己果真不具安邦定国之才？
他喜欢喝酒，酒后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喜欢看电影，有一次汪精卫请他看电影，他谢绝了，因为那部电影他已经看过。事后，他在日记里作了检讨，认为电影可以再看一遍，像从未看过似的。
可见，这个人还没有被驯化。我们在影视在小说中看过那些被驯化的人吧，他们将白纸黑字捏成团，嚼碎，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他写下了这些字，事无巨细，毫不设防。
日记于他，不失为一种自我教育自我成长的方式，他企图被自己的文字所驯化，他知道，历史上所有成大事者，无一不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动心忍性”的结果。
他在享受着这些事。
事情令人操劳，操劳令他充满成就感。
质于齐的长安君终于有功于国了。我松了一口气。
2
“距立春仅十余日矣，不仅无下雪之兆，且两月余未下雨，麦作大受影响固不待言，今年年成恐亦有问题。”
“淑慧来，告外间大雨已一小时，为之大喜。”
“本日天又转晴，无下雨之希望矣。”
“日暖风和，毫无雪征，天空无半点黑云，雨亦毫无希望亦！焦甚。”
……
类似这样的句子，反复出现。
我放下书，走到阳台上，去看天。
雨，对于我的意义在哪里？
你，期盼过一场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