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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寒冬的晚七点。
沈浩波走在阔大的公司，低着头带路。红灯笼很给力，绿植很新鲜，一盆一盆，摆放在浅绿色办公格子间。都下班了，干净安静的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有神秘的书香。
此夜是平安夜。沈浩波上午开会，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回答可能无聊的记者提问，完全没有过节的心情。
他边抽烟，边看手机，附带对话。戒烟长达两个月，日日心神不宁，终于复抽。手机是老款按键型，因为“对电子产品很脑残，买的IPONE、IPAD都成了玩具”。不怎么描述往事细节，说要留着写自传体的长篇小说。谈到诗歌，精神抖擞，运用词语的凌厉犹如野兽伺机而动。
他说自己只作两件事：出版和写诗。
出版让人殚精竭虑，也带来名利、成就感。短短八年，沈浩波出版了《北京娃娃》《明朝那些事儿》等一系列畅销书，办公场所从60平米膨胀到2700平米，拿到1.5亿元的风投基金，2010磨铁年收入为六亿码洋，获得中国设计界的“光华龙腾奖”……风头无二。
此刻，沈浩波穿着质地上乘的开衫毛衣和牛仔裤，文雅温和，有一张诗般的脸：“近乎偏执的修改和涂抹/ 厚厚的漆，仿佛永不脱落/被反复刻画的脸，构成此刻镜中/安静的面容”。
这首诗来自他2010年的诗集《蝴蝶》。热血涂进诗行，爱恨浓烈，写刻薄是真刻薄，要妖艳也够妖艳，刚觉暖意，又升悲凉……如果哪周忙到不能写诗，他会对那一周非常失望，想用诗“通往生命中最幽暗的部分，把黑暗处照亮”。
“工作再忙，也能保留诗情？”
“不矛盾。诗情是内心的东西，而工作帮助你对人生，对人性，对社会有更清醒的认识。”
出版和写诗，是沈浩波的二轮马车，可以鸟瞰世界单纯，人心复杂。一路轰轰前行，他不知道何谓幸福，也不追求，只想快马加鞭，活出自己。
铁磨铁，磨出韧来
你相信吗？我曾经在泥泞中被人践踏
你最好别相信，这已不重要
你认识的我，穿着耀眼的干净的白T恤
——《蝴蝶》
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的沈浩波还很清瘦，已经写出了《谁在拿90年代开涮》这篇引起诗坛很大反弹的诗歌评论。1999年毕业后，他成了报社记者。
才两年他就烦了。为了不被管着，他借钱创业，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窝在一栋小小居民楼里。借钱难堪，何况借来的十几万还都亏损了。昼夜辛苦制作出版的书，送到书店却收不回书款，书商们都说卖不出去。直到自己深入此行，他才明白这不过是吓唬新人的借口。
当初懵懂，亏了也就认了。好歹他又借到五万，恰恰还收到了一个朋友的书稿，作者是籍籍无名的女孩春树。
他看完觉得不错，马上印刷，造就后来名噪一时的《北京娃娃》。
沈浩波抓的卖点是“残酷青春”。辍学，早熟，叛逆，爱——每个词都打击人心。他不断写出新角度的书评，不断打电话联系媒体报社发表，“逼到那个份上，什么都得干”。
“春树现象”终于成为热词。一个月，书加印卖到3万册。
风波再来。
2002年，沈浩波带着春树到成都举办签售活动时，春树身着红色肚兜，裸背示人。那会儿读者寥寥，来者又有一部分当场反戈，打出了“成都娃娃抵制北京娃娃”的牌子……春树紧张地抽烟，而沈浩波劝慰大家：作者毕竟还是个19岁的孩子。
事情貌似搞砸了，但“肚兜售书”几乎占据了次日成都所有媒体的头条，各种情绪就像煮开的火锅，让这本饱受争议的书卖掉了6万册，而猖獗的盗版卖掉的更多。
2003年，沈浩波卖出了这本书的海外版权，《北京娃娃》遍及美日等三十多个国家，以春树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为巅峰，沈浩波同时步入了成功书商的行列。
“肚兜”是精心策划还是偶然事件，不得而知，但这种制造新闻效应、聚集人气的营销手段，从此大行其道。
《草样年华》是沈浩波策划出版的第一本网络小说。2001年大学生孙睿在高校论坛连载发帖，获得高点击率，但是找不到买家。2003年沈浩波接招出版，将此书卖掉50万册。他回忆说，一是书名好，二是文字干净故事真实，三是作者有点颓的个人气质——准能畅销。
敏锐的沈浩波从此挖掘网络宝库。
当时有一类神、魔、人大战的网络小说十分流行，但市场销量不佳，沈浩波认为这是自己的机会。第一步，他将这类书归为“奇幻武侠”小说，并寻找范本。半个月他看掉十几部奇幻，头晕脑胀，才发现《诛仙》。
第二步，做大概念，先写书评《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圣经》，随后开展“奇幻武侠小说是新文学门类”的讨论。
第三步，精美包装，大16开，并请漫画家配图，尽显奇幻的浪漫与峻峭。
《诛仙》一套8本卖掉300多万册，带动奇幻武侠小说的市场大潮，一度霸占图书订货会的最显眼书架。2006年，《诛仙》的版权被一家游戏公司买走，沈浩波后来才发现，那点版权是游戏公司赚到的九牛一毛。2007年，沈浩波推出盗墓文学，《盗墓笔记》卖掉百万册后，他准备开发相关网游产品，不再把蛋糕拱手让人。
“我太贪婪了，什么都想要。这是一个缺点。”
公司规模日益扩大，本来上下两个人，现在聘请了职业经理人，设立了策划、编审、发行、销售、财务等部门，三百多人。2004年公司正式更名为“磨铁”，沈浩波取了圣经的一句话：“铁磨铁，磨出韧来”。
“我认为这句话很强悍，充满意志力。之前只是为了挣钱，现在有了责任感，要‘跟文化死磕’，让更多的人爱读书，也让书改变更多人。”
希望的田野也是人踩出来的
我有办法让自己内心苍茫，就有办法让自己内心不苍茫
闲得无聊时我当然内心苍茫，忙得像狗时我是个年轻战士
——《蝴蝶》
在诗歌里，沈浩波说自己相当“冷漠”，但是作为出版商，他“热情”过人。
2006年夏天，沈浩波得知当年明月在天涯发帖，点击率已过百万。
那会儿跟当年明月谈合作的不少，只有沈浩波直接打个飞的，去广州找他，“瞎聊了一下午，聊高兴了就成”。签下合同后，沈浩波在新浪博客首页策划专题，力推《明朝那些事儿》，定义作者为“草根写史第一人”。到了年底，当年明月已经上了CCTV的“面对面”，而这套书也成为磨铁的长销畅销经典。
2010年，沈浩波遇上七堇年。这位24岁的四川姑娘，弹得钢琴，写得美文，18岁签约郭敬明团队，单本销量50万册，决意离开后受到各方出版社争抢。磨铁胜算最大，但此女谈到七八分时，忽然消失。沈浩波不怒不弃，选择了“微博示爱”。
2010年9月6日，《写给七堇年的第一条微博》出炉，谈完之前的谈判进展，表决心：“只有磨铁才知道，你是怎样的作家……”写到第六条微博，此事已成网络热门。网友调侃，沈浩波情书热烈，姑娘却冷若冰霜，怎么收场？9月8日，沈浩波借第七条微博评论七堇年的新小说《尘曲》，“如此有张力的爱，我绝不肯错过”。在一片“从了吧”的劝声里，姑娘现身道歉，以200万的版税和磨铁签约。
之所以选择微博，因为这种方式“更公开更震撼”，一直写下去都有看客。
“当时都要签了，她不谈了，你怎么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这也不是生死契约。即使签了也可以转身。我热爱所有的才华，也希望为作者包括自己的员工，创造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谈起不久前和袁腾飞的交恶，他颇有悔意，但是“覆水难收”。
沈浩波还谈到了另一个女人，《酥油》的作者江觉迟，在藏区一处原始草原的寺庙孤儿院工作了5年。他欣赏这部自传体小说的饱满和敏感：“作者在追寻另一种人生，也不夸大爱的含义。当你付出爱，对方感到温暖，自己也会幸福。这种爱很诚实。”
他们一起吃过饭。江觉迟高兴了就忍不住唱歌，唱的是藏人的歌，歌声茫茫，有草原的辽阔，有去留的徘徊，因为她始终在草原和都市之间游荡。
“回到城市，她一开嗓子，楼下的就会敲门，说太吵了。所以，她怀念在草原骑马放歌的自由，也想为藏民孤儿做点事，但是在恶寒高原生活五年，她的健康已被摧毁，接受采访时都会晕厥。”
他表达感性，表情始终冷静。
采访中途来了几个人，一个是他的男同事，靠在门口，说“有肉麻的话，当着外人不方便说……”他一笑跟了出去。另一个是来访客人，他礼节周到地寒暄半天。
生于天平座，沈浩波善于平衡，平衡利益，平衡心情，平衡纷纭的人、事，平衡出版社的现在和未来。“都是以消耗自己的能量为代价。很累。外人看我就是工作狂，一个月都没有一个休息日。”
“你觉得磨铁能成为国际一流的出版社吗？”
“迟早的事。我会和我的伙伴一起做这个伟大的事情。希望是人做出来的，希望的田野也是人踩出来的。”
只是常常没有时间陪伴五岁的儿子，这是他的遗憾。
人不能失去他的锋芒
更隐忍，更沉默，用一把刮刀，捅进内心
让那些如气球般膨胀的部分，干瘪下去
——《蝴蝶》
迄今为止，魔铁图书已经吸纳了两笔风投基金。
第一笔是2007年年底，基石创投的林凌带来了5000万。之后又有资金要求注入，附有短期的增长业绩、发展预期等投资条款，沈浩波和合伙人漆峻泓在万般纠结中一一婉拒，担心“精雕细琢的弱小出版业，经不起资本意志的折腾”。
2010年，鼎晖投资的胡晓玲又带来近一亿的资金，同时建议磨铁不要着急上市。这与沈浩波不谋而合。虽然磨铁已经成为民营图书的翘楚，但出版业面临时代巨变，沈浩波更看重“做好行业布局，多为未来考虑”。
资金充足，公司急速扩张，建立了两家全资子公司，少儿出版和数字出版，计划宏大，沈浩波觉得搂不住，又忙又乱，希望2011年能更多授权，更少管事。
因为他要写诗。
“这是一个高贵欢乐的事情，哪怕你在写痛苦。这是世界上最有难度的表白。这是需要永远追求的真理。这是个人对世界的态度……对我而言，诗歌就是我的礼拜堂，是我的宗教。我有任何的想法，都不能在诗歌里隐瞒。”
他的诗集《一把好乳》、《心藏大恶》让不少同行又恨又怕，他也担心会被诗坛围剿，“把我这辆疯狂的坦克/孤零零的扔到沙漠上”，但《蝴蝶》获得了《人民文学》2010年度诗歌奖。
《蝴蝶》记录的是“自己的人生走到现在的一个反思，一个呈现，一种不甘心”。
他写童年：“母亲指着隔壁的门，对我说，不能吃他们家的饭。我们人穷但不能志短。这是我第一次为贫穷感到屈辱，从此，我成了一个穷孩子。”
他写成长：“曾经有过最黑暗的时光，没有任何人肯给我一丝光明，当我踉跄着将自个儿拔出，就发誓再也不做一个好孩子。”
他写现实：“一个对他人冷漠的人，必然将所有温暖都加诸自身，所以啊，如同火焰，我心中有大光明。”
沈浩波说自己不爬山，不健身，不爱唱歌喝酒，实际无趣得很。退出人声鼎沸的生意场，他就要找个地儿写诗。从后海，锣鼓巷，再到五道口，他不断转换适合的环境。他对世界有强烈的好奇，都在诗里释放，并不打算去冒险实践。他也不追求宁静，认为“人不能失去锋芒，失去他的毛病和性格，失去所谓不好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才成其为自我”。
正是这个锋芒，让沈浩波将百度文库的盗版问题诉诸法律。不一定能赢，但他肯定要打。出版商的身份还是让这位诗人隐忍了许多，看到友人在网上毫无顾忌地开骂，说自己是光脚的，他心底满是羡慕妒忌恨，自比“是穿了无数鞋的忍者神龟”，勇气不够，脱不了鞋。
“10年前，你刚入行，‘觉得自己正在通往牛逼的路上一路狂奔’；现在有诗明志吗？”
“‘我担心时间这个糙汉，会一巴掌一巴掌的，把我扇回原形’——就是变成蝴蝶之前的虫子。原形始终在你内心从未离开，只是你包装了而已。”
（发表于《读者原创版》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