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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谋远虑
所谓深谋远虑，其首要之义即是以自身的修养造诣来审时度势。而其中尤为重要的原则是：为人所知，但不要被人看透；让人对你有所期待，但不要完全满足他们。每一次成功，都要使人能感受到你具有多方面的才能；你每每施展自己的特长，都能使人们殷切期望你日后能有更出色的表现。
想要受人尊重，就要设法避免让人猜度出你的深度。人一旦找到渡口，就再也不会一筹莫展地面对河流。同样，一个才能尽显的人，将很难获得他人的推崇。反之，如果你能谨慎地隐藏自己的深度，那么，你的名气就可望保全。
发现者往往可以成为主宰者，而被发现者常常为他人所控制，胜负也会随之发生转换。因此，能识破他人心思的人，才能统领全局；而善于隐藏的人，才不会落人他人所设陷阱之中。
如果你我正面临着某种竞争——譬如比赛投掷标枪——你最好不要一掷就使自己的实力显露无余。此刻，你不妨一掷比一掷远，徐徐渐进，从而使你的竞争对手备感诧异。倘若你具有雄才大略，或许可以押下一个大注，就仿佛你拥有无限雄厚的赌资似的。此中深意在于，即使我们并未拥有无限资源，至少也要显得如此。
一半大于整体
古希腊有一个老辣的诡论：“一半大于整体”，①即所谓露一半，隐一半，多于一览无余的整体。
有一个叫斐迪南的人颇精于此道——他就是新世界的首位君主②。各国君王都觉得斐迪南高深莫测，并非因为他征服了许许多多新的国度，而是因为他仿佛拥有日新月异的智谋机变。
那么，什么人对这位可畏的“明智慎思”之表率的君王感受最深呢?首先是他的后妃，其次是朝中诸臣。他们惮思竭虑地揣摩他的心思，辗转难眠地猜度他的想法，迫不及待地衡量他的能耐。
他十分明智地一边安抚他们，一边威慑他们!他又是以何其谨防慎守的方法，才使得他们终日感到惴惴不安的啊!
诸君若有志于盛名与伟大，就应好好遵行这通达卓越的第一要义!要让人人都知道你，却无人能猜度出你的实际深度。若真能躬行此法，中等之才看上去就会像上等之才，上等之才将会显得具有无限之能——更别说无限的天赋会给人以什么印象了。
①希腊七贤之一的皮塔库斯所言。
②斐迪南与卡斯提尔的伊莎贝尔征服了新世界。
善于隐藏自己的缺陷
如果只知道掩饰自己才能的局限，只能说你的修养尚欠火候。除此以外，你还必须善于隐忍你那易于激动的情绪。
善于保存实力，才能确保你功成名就，而善于掩藏自己的用心和意图，则能助你掌控一切。如果意志力的缺陷不慎暴露，你的名声就可能毁于一旦而被世人耻笑。
对于缺陷，你首先要驯服它，然后要掩藏它。前者需勇气，而后者要智谋。若屈服于自身的缺陷，你将由人类沦为禽兽；若能控制它，你还不失为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控制自己的情绪
能识透他人的意志，是你具有非凡才智的表现，而善于掩饰自己的意志，则证明你高人一筹。
识破一个人的情绪，如同发现了他才智堡垒的破绽。权谋家往往能借此裂隙乘机而人，即可取胜。察觉一个人的欲望，就仿佛找到了他意志的通道，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自如出人。
在古代，被异教徒敬奉为神的人，论其事功，尚不及亚历山大大帝的一半。人们向亚历山大献上桂冠，但却不认为他是神。一个在人世间征服了如此广阔疆域的人，却得不到天国半席之地。丰功伟绩若此，他为何独遗此憾呢?
亚历山大的赫赫功名，却因为他那易于动怒的粗鄙习性而黯然失色，又因为他经常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而减色不少。声名是身为人君的财富，征服了世界却丧失了此财富，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航行于人海之中，可谓险象环生，因为我们时常会遭遇“愤怒”这只怪兽和“欲望”这个漩涡。所以，身为人杰者应注意驾驭自己的激情，至少也要设法加以掩饰，使对手无法了解你的意志。
这一道理教你如何懂得别人，而自己却不被别人所了解，帮助你隐藏缺陷，迷惑那些喜爱趁人不备的人，使那些眼光如山猫般锐利的人眼花缭乱。
卡斯提尔的伊莎贝尔，其事功足以与埃及女王媲美——她就像是天主教世界的亚马逊女杰，堪称楷模。当她分娩时，即退人宫内暗室之中，且以其天赋英怀，将呻吟隐忍于胸中。她还用薄纱将脸蒙住，以掩盖其痛苦的神色。对其他声誉攸关之事，她更是万分谨慎!
马德拉佐枢机主教①曾经说过：所谓愚蠢，并非做了蠢事，而是做了蠢事却不知掩饰。
可以和那些不露声色的人讨论此道。此道本生白天性，但若能加以修养，则可以达到神一般高明的境界，至少表面上如此。
英雄天赋的构成
伟大的部件组成伟大的机体；伟大的品质造就伟大的英雄。
充满激情的人最重视悟性——“伟大”的源泉。伟大之人，其悟性必定充盈过人。
大干世界，人为精华，而人性之中，又以悟性为贵，因此，善悟之人，成就最高。
人的这一首要天赋，又时常伴随有另外两项重要禀赋：精确的判断力与高超的智力。若以上三种品质齐备，则其必成英雄人杰。
判断力可谓谨行慎思之首需，而智力则是机变权谋之根本。二者以何为先，以何为主，则需依个人品位不同而定。有一位女性曾祈祷说：“主啊!赐予我儿一个好人的悟性吧!”诚哉斯言。
敏捷、勇敢、知识、机智就像骄阳或闪电般灵光一闪。大凡英雄，莫不智力绝伦。
亚历山大以其盖世武功为世人称道，恺撒则因思绪与行动一样迅捷而闻名于世。
机敏迅捷，势必成果斐然；而若放任盲动，则祸害将至。机智是成就伟大的翅膀，许多善于施展双翅之人，虽出自尘泥之中，却能最终翱翔于艳阳之下。土耳其国王曾屈驾现身于一处阳台上，此阳台并非俯瞰公共广场，而是俯临一个人潮如涌的花园①。而当他宣读一份文件时，手中的文件不慎被风吹落②，飘落在阳台下的树梢上。臣仆们乘机谄媚，争先恐后，竞相与风儿赛跑。他们试图从一架梯子上蜂拥而下，惟独有一人——堪称匠心独运、独辟蹊径——从阳台上纵身一跃，施展“临波微步”的绝技，即刻间携纸而归，而此时，其他人还在抢那架梯子呢。国王当即龙颜大悦，委以重任。从此以后此人平步青云。所以，敏锐的悟性如果与任何一项天赋结合，都能为你带来空前的声誉。如果你的根基扎实，则有望攀登顶峰。
①英才被拘的牢笼，禁锢自由思想的地方。
②也许是风儿和他开玩笑，想让国王知道自己也是一方之主。
机智之言
君王的凡言俗语之中不乏机智妙语。历代君王的宝物大多已殒灭殆尽，但他们充满智慧的言论，则得以保存于名望的宝盒之中而流传后世。
言语文字时常胜过刀枪剑戟，高明的致胜之道在于机智之言，而非铁甲雄兵。
那位智者之王——所罗门，在裁决两女争子的判案中，可谓聪悟明断，终致名垂青史①。正义也需仰仗巧思妙判才能得以伸张。
机智仿佛普照大地的太阳，即使在化外之地也能放射其光芒。那位土耳其王的裁决堪与所罗门的明断相媲美。一位犹太人放贷给一位基督徒，声明若逾期不还，其代价是从后者身上活生生割下一盎司肉。收贷之时，那基督徒不幸破财而无法偿还，而犹太人目无上帝，在土耳其王御前寸步不让。于是，这位伟大的土耳其王命人取来天秤，声言犹太人只许割得不多不少一盎司，否则处斩。他真可谓息讼如快刀，妙判有如神助。
机智犹如疑雾中的神谕，谜团中的斯芬克斯②，迷宫中的金线，又像自言自语的狮子，在危地困境方逞其能。
有人滥用机智，一如有人虚掷财物。面对崇高之物，他们畏缩不前；欲捕琐屑之物，却像猎鹰一般敏锐。他们只知尖酸刻薄，极尽嘲讽之能事。如果说残忍的机智能透出血腥，尖酸的机智就能渗出毒汁。自然规则因这类机智而惨遭混淆变质，因为这种自以为是的机智，已将其自身贬至卑鄙龌龊的深渊之中，从而沦为令人不齿的伎俩。
因此，机智这种天资开始是天成，此后尚需修养生息。正所谓自然为其始，人为养其成。
任何灵秀之人，若能借鉴前辈的机智言语、巧妙事迹，都能为自己播下敏锐的种子。这些种子在悟性的滋润下萌芽，继而繁茂，长成英杰，最终结出机智的果实。
①他假意要将那孩子劈成两半，以观争执双方的反应而定。
②Sphinx，人头狮身的怪物，爱给过路人出谜，猜错者即杀之。
宽宏大度之心
柏拉图曾经说过：哲人有睿智的头脑；演说家有非凡的口才；运动员有健美的肌肉；士兵有过人的双臂；邮差有善走的双腿；挑夫有壮硕的肩膀；而国王则有广阔的心灵。柏拉图著述虽如此之妙，但也有人引其文而作谬论。
为何有些人的思想能日新月异，而心灵却裹足不前?头脑中往往思绪万千、天马行空，而有些观念却在心灵中百觅不得。
精细的谋划常常贫瘠无果，而一旦在执行之中又过于苛责，其结果将更为渺小。
大因出大果，致使伟大的心灵，必有伟大的行为——创建与其同等伟大之功，处理规模宏大之事。
亚历山大的心灵足够伟大，其举重若轻之心能够包容得下整个世界，以同样的世界而论，他的心灵尚有富裕再容纳六个。
恺撒的心灵更为宏大——要么不得，要么全得，毫无含糊的余地。
心就像是应付我们际遇的“胃”；顺境逆流都能轻而易举地消化。大肚能容天大之事，任你矫揉造作，亦或忘恩负义，都能不为所动。侏儒已患餍足，巨人尚有饿意。
法国皇太子①的父亲曾伙同英格兰王胁迫巴黎高等法院作出裁决，不许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他获悉后，毅然决意上诉。有人问他：“你能向谁上诉呢?”“向我这颗伟大的心，以及我的剑锋。”他说到做到。
置身于周围恶疾肆虐中的钻石，其璀璨光芒，尚不及刚健的心灵身陷困境时所激发之神采。当代阿基里斯②——萨伏义公爵查尔斯•伊曼纽，仅率四名手下击败四百名敌军——他登高疾呼：大敌当前，百万大军难敌一颗伟大的心灵。其豪情壮志，溢于言表。伟大的心灵可以弥补其他一切缺陷，并能争先赴危，一往无前。
①即后来智勇双全的查理七世。
②Achilles，希腊神话中刀枪不入的伟大战士。
刀身所缺，勇气可补
有位阿拉伯王曾获一把大马士革宝刀——正是好马配好鞍，武士配弯刀。群臣并非出于礼节，而是真心实意交口称赞。但他们也谨守臣节，坦陈异见，认为此刀若略微加长一点就可算得上完美无缺了。于是，国王询问太子对此作何感想。真可谓是问得其所——这位太子就是雅哥布•阿曼泽尔①，真不愧为王子，在仔细审视了这把宝刀之后，盛赞此刀可谓价值连城。当国王问及这宝刀是否有缺憾时，王子答道：完美无瑕，并无不足之处。“可许多人都嫌这把刀太短了。”国王说。于是，太子抽出自己随身佩带的宝剑说：“英雄不嫌刀短——他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刀就有足够长——刀身所缺，勇气可补。”以宽宏大度来面对他人的轻侮，是这种禀赋的王冠；至此，高贵心灵才臻于完善。哈德良②征服敌人的气概，多少代人都罕见——他面对强敌临危不惧，悍然说道：“你似乎已逃过一劫……”
①JacobAIMANZOR，征服卡斯提尔的阿封索八世。
②公元117—138年的罗马国王。
超凡脱俗的品位
想要获得真正的品位并非易事。品位与智力一样，需要不断地培养与完善。若二者皆能修为出众，则必将造就卓越之才。
低劣的品位决不会出自高超的智力。
有些美，如同阳光般灿烂；有些美，则微弱宛如星光。雄鹰愿展翅仰迎骄阳，飞蛾却常一无反顾地扑向烛火。我们通常可通过体察一个人品位的高下，料知此人才智的深浅。品位良好十分可喜，如果品位高洁，则更为可贺。品位还具有感染性，人生一大幸事即为结交晶位出众之人。
许多人认为，快乐就是能拥有并享受所渴望之物，反之就是不幸。可是那些被视为不幸之人，也同样如此看待他人——于是，这世上总有一半人在嘲笑另一半——其实，双方都一样蛮愚不化。
具有不受外界影响而独自晶评事物高下的能力，可以说是一种美德。再勇敢的人，面对这种品性也会满怀敬意；再高洁的修行，面对这种品性也会万分谨慎。
珍惜你的赞美
尊重是非常珍贵的一种情感表达，只有聪明人才真正懂得如何施予与获取。尊重如同财富，要懂得节约。如果能在恰当的时候使用它，你就会显得慷慨大方；而如果随便抛撒你的尊重，那它终将会被人视若敝屣。
有时候人们因无知而生敬佩之情。人们有这种反应通常是因为不善于判断，而非所敬之物确系完美。臻于完美的东西很难发现，因而要吝啬你的赞美!
西班牙历代菲利普诸王中最睿智的一位——菲利普二世，可谓深谙此中三味。此人阅历丰富，一般俗鄙之物很难博其欢心。
有位葡萄牙商人曾敬献稀世珍品——一颗世称“地球之心”的钻石。所有人都以为，菲利普对此至少会饶有兴趣，甚或表示激赏。谁知陛下竟对其不屑一顾。这也并非是他故作姿态，而是因为的确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缘故。虽然这富商也非等闲之辈，面对此等情形，怕也是手足无措了吧。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
“陛下，”商人道，“我曾为此珍宝而付出了七万金币——谁如果得到它，都不会有受辱之感吧。”
“在付钱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商人回答：“陛下，我当时只是在想——这世上只有一位菲利普二世。”
国王闻之龙颜大悦，即刻下令重赏此人。至此才显示出其付赏和品位都高人一筹。有人认为不赞赏就等于贬抑，而我却以为，赞美是判断力羸弱的表现，过分的溢美之辞，既自取其辱，又辱没了他人。
阿尔巴公爵阿尔瓦雷斯•德•托雷诺几乎征服了全世界，可谓战果辉煌，然其意下却留有一半遗憾。有人问及其原因，他说，回想自己征战欧洲四十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俘精兵百万却了无意义，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不曾击败土耳其人——只有战胜了土耳其军队，方可被称之为不凭侥幸与势重而取胜的战将；也只有击败这一劲敌，其经验与勇气才能达到举世瞩目的致高境界。如此方显所谓英雄的真正品位。
“珍惜你的赞美”这一策略，并不是要使你变成一个只知挑三拣四与幸灾乐祸的人①；相反，这策略是要使你成为最诚实且最具价值的评判者。有的人用意志来驾驭判断力，就像是颠倒了太阳与月亮的职能。其实，一切事物都应依其自身的真实来接受评判，品位被收买就不能称其为品位。
一个人只有借助广博的知识、深厚的经验，才能日臻完善。如果无法心安理得地作出评判，就不宜轻举妄动，以免因过誉他人而暴露出自身的贫乏。
①如果这样则为误解其中真义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只有上帝才拥有完美之完美。他的完美是无限的，其自身即是完美的体现。
一般人的优良品质，有些是天生的，有些则是经由后天努力而获得。想要臻于完美，则上述二者必须齐备。俗语说，勤能补拙。天赋是上帝的恩赐，而勤奋之功则归于人力之劳，且比之于前者毫不逊色。
做一个普通人并不需要费太多功夫；而若想成为饱学之士，则需要加倍付出，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单数可以变成复数，一人亦能抵多人。一个人若拥有众多优良品质，就会表现出许多高密度物质的良好特性。
这世上，并非所有技艺都值得学习，也非一切事业都当得起推崇。事事皆知，或许尚可为人称道；但事事从事，必将一事无成。
以一事超群拔众
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与马其顿的菲利普虽同名，却有天壤之别。前者除名为二世外，一切都要做到第一——他曾责备儿子不该在房中唱歌；而后者却要让儿子亚历山大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可见，一个是多么谨思慎行，另一个却急欲显其伟大而轻浮迷乱。亚历山大不愿参加比赛，他说：“如果对手是国君，我也许会参加。”
通常，舒适与享受难以达到英雄的境界。
卓绝之人，不会仅仅局限于某一项完美，他会以万丈雄心，立博大雄浑之志。其事业越重要，其知识就该越精深。
如果仅仅满足于对事物肤浅的认识，势必流于委琐。这样，你受到的鄙视将多于因博学而受到的赞誉。
任何人都无法做到事事卓绝于世。这不能怪罪于半途而废，而要归因于一个人精力和时间的有限性。所谓熟能生巧，而要想熟练就必需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力。更何况，我们对久为之事也易失去兴趣。
即使拥有再多的庸常品质，也难称其伟大；而若能有一件事超群拔众，即足以为世人称道。
所谓英雄，必有其非凡之处；向来伟大都以卓越为本。事业越宏伟，所获之喝彩也越多。
如果连虚无缥缈也能赢得赞赏，那么，佩剑、执笔、手握权柄、头戴皇冠，其所获的声誉更是不在话下。
求贤若渴
瓦拉斯被誉为“卡斯提尔的战神”。其一生战功卓著，后人为称颂他而盛传一语曰“卡斯提尔出名将，阿拉冈多英主”。他曾迁居赫雷斯，并决定终老于此。其人虽修隐，然而仍威震寰宇。阿封索虽初为新王，眼光却极为老道，尤其善于鉴赏那些非凡卓越之士，他仅带四名随从，乔装打扮四处寻访瓦拉斯。
他们来到瓦拉斯居所，不巧其人不在家中——昔日习于攻城掠地的瓦拉斯，此时亦不改其情，正逍遥流连于郊野。国王心想，既然已经不辞辛劳从宫中远行至此，不妨再由此踱人郊野。走在路上，他们远远看见瓦拉斯手拿镰刀，正在修剪葡萄。阿封索遂下令随从止步，自己下马，以王者之躯亲自收拾瓦拉斯随手砍下的枝叶。听到声响，或许是忠心触发，瓦拉斯猛回头，看见圣上，慌忙跪下。
“陛下驾到，有何吩咐?”
“请您继续干活，瓦拉斯，或许我配得上为你捡这些枝叶。”阿封索说。
求贤若渴至此，夫复何为!
古人认为公牛供奉赫修力土之举十分神秘，我认为其真实寓意或许在于：有意义的工作是成就大业的田地，只要辛勤耕耘，必会有丰厚的回报。
先行一步
如果没有人能超越，那么，许多人在其所从事的行业中将永远荣耀无比。占据第一的位置就能获得极大的优势；如能超常发挥，这种优势还会成倍增加。先行者被称为创新，而后来者却常被视为模仿——无论他们怎样辛苦操劳，都难以改变人们的这种成见。
先行者将赢得长子般的名声，而后来者就只能作以残羹冷炙自足的次子、三子。
古人爱好新奇，且尤为尊敬发明家。对新发明他们常用尊敬取代评价——这真是一种可笑的错误，但这也显示出“第一”的重要性。
而实际上，在时间上居第一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在事功上位居第一。再好的东西，太多了其价值也会大打折扣；而如果是罕见的，即使此物其实一般，人们也会将其奉为珍宝。
出奇制胜是通向伟大的捷径
现代人若想成名立业，尚需独辟蹊径。这世上确也有许多捷径，但却未必都那么好走。你所选择的道路或许最为独特，或许最为艰难，又或许最为伟大。
所罗门并未承继他父亲所推行的战争，而是选择了和平。正是这改弦易张的一着，使其最终获得英雄之美誉。
深谙权谋之道的提比留斯，以胸怀宽广著称的奥古斯都，二者足堪媲美。
以慎明之道君临天下的菲利普二世，获绝世之尊，如果称他父亲是精明强干的典范，那他就是慎思笃行的伟大榜样。
许多基督教圣徒就是因独特而成其盛名的——有的神驰圣境，有的博古通经，有的课业卓著。
古往今来，多少有识之士就是这样脱颖而出、留名青史的。
即使是在最古老的行业中，若能做到与众不同，也能因独树一帜而成就经典。既然维吉尔擅长书写史诗，柯瑞斯便以抒情诗避其锋芒，而马修尔则转注其他。特伦斯擅写喜剧，而柏修斯则以讽刺诗著称。为了图省事而模仿他人，决不是雄才大略者的所为。
有一位画家，自以为难以超越拉斐尔、提香等大师，于是他一改精雕细琢的画风——若因袭此风，他至多只能与诸家并世而立——却独辟粗犷奔放的画风，他还明确指出：宁居后者之首，不为前者之尾。①这个道理适用于现今的各行各业。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应该细细体会个中三味：与众不同，出奇制胜，是通向伟大的捷径。
①此人可能是DiegoVelazquez，或为印象派先驱。
两种英雄
两个城市造就两种英雄：底比斯拥有赫求力士，而罗马则出了个凯托①。赫求力士为世人称誉，而凯托则声名狼藉。就慎明而言，凯托优于赫求力士；而若言声誉，赫求力士远在凯托之上。凯托试图改变世风舆论，而赫求力士则奋力与自然作斗争，二者相较，前者更难。个中缘由在于，赫氏选择了为人称道的事业，而凯托所为则颇为讨厌。结果，赫氏英名远扬，而凯托却因获罪于罗马，其名不为外人所知。
虽有如此前车之鉴，但还是有人宁愿从事较为困难的行当，也不愿选择容易成功的事业。他们渴求少数圈内人的推崇，而非凡夫俗子的吹捧。在他们心目中，喝彩是“无知者对所谓奇迹的反应”。
①Catol，恺撒的政敌，后兵败身死。
英雄的事业
力求非常之功自然颇为艰辛，而懂得如何欣赏这种事功的人又不在多数，这样稀有见识就越发显得难能可贵。与之相反，凡人所颂之事，因习见易识而显得稀松平常。由此可见，宁可精简，也不要滥俗。
然而，想要找到受人瞩目又为人称颂的事，需要一定的技巧和智慧。因为名声需要大众来肯定。事情涉及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获得尊崇和掌声。而类似抽象思想这样的费力难能之事，想获得一定的名声需要加以诠释与获得更多的意见。
什么样的事业能够获得普遍的赞誉呢?那就是人人都能看见，结果皆大欢喜，而且对自身的名誉毫无损伤的。但是仅仅获得表面称赞而无法增添荣誉之事，不在此例。戏子生时满堂喝彩声，但死后声名无可流传。在人生的舞台上致力于那些崇高的事业并且成就卓越，才是值得称道的。
在王侯之中，惟有那些身为战士者才会列入历史之榜，只有他们真正堪当伟人之称。他们誉享当代，声传百世，功战史籍，因为战争比和平更容易博得喝彩。机智也能够博得喝彩声。那些顺畅通达的文字，振聋发聩的言辞，玄思奥妙的思想，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
知道自己的最高禀赋何在
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生的禀赋，但懂得自己的优势所在，而且得以发挥，是由于智慧，还是出于机缘则大有考究。
有人惟自己心灵是从，有人惟理智是依。最愚蠢的莫过于以勇武有力见长却皓首穷经，做个学究；天生富有机巧智慧却去冲锋陷阵。
孔雀应以其美丽的羽毛而自足，老鹰应以能翱翔于天而自得。至于驼鸟，如果想高飞，就会有坠落在地丧命的危险，这样做未免太荒谬，应该引以为戒。其实，它未尝不可以随性而安，以自己的身材形状的奇异而感到自豪。人天生的禀赋如果能够得到善用，应该没有一个不功成名就的，然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寥寥可数。这些人于是也就博得了难能可贵的称誉，因为他们成就独特，造诣卓绝。
纠正自己悟性的镜子
即使是从事最为艰难的事情，也没有人自以为拙；人们虚荣自欺，只有时间能证明不过是浪得虚名。
位居高位而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可以作为身居平庸之职难造卓越的借口。如果做最高之事能成第一，做最低之事却一事无成，则没有任何借口和遁辞了。
以下这句话虽属诗人之言，但依然颇有一番深刻的道理：“举凡说话、做事，慎勿违逆米涅瓦之意。”①然而天生我才何在，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天下之事最难的莫过于动摇这种看法。世上有端正人仪容的镜子，倘若有一种可纠正自己悟性的镜子，岂不妙哉!然而悟性注定要以己为镜的，但人总是自欺欺人，并且常常暗晦不明。当人们自己担任审判自己的法官时，总是大开方便之门，机巧地为自己开脱，甚至枉法屈理，接受个人情绪的贿赂。
①Minerva，工匠及艺术等专业者的守护神。
兴趣与事业的契合
人的兴趣意向千般万态，造化和禀赋也变化多端，如同面孔、声音与气质一样，人各不同。
人的品位如同世上职业一样繁多。其中最无名誉、最为低下者，也有热心的辩护者；君令皇命无力达成之事，兴趣意向所至就能轻易而就。假若国王分配粗活贱役——“你做农夫，你做水手”——他们马上就会绝望束手。即使其中最为荣耀的职位，也不会有人心满意足地去做。可是如果让人自行选择，他们就会有眼无珠，最鄙贱之事也干得怡然自得。人的志向所造就的力量其大无比，如果与其所从事的行业相得益彰，两相配合，将无事不成，无坚不摧。但志向和事业完全契合的事一向罕见。
赤安•柯提斯①如未改变职业，就不可能成为西班牙的亚历山大、西印度群岛的恺撒。他以文人终其一生的话，最高不过是文坛上的一个庸才。而改业做一名战士，却登绝伦之顶，与亚历山大及恺撒分庭抗立。
因此，明慎之人应该诱发出内在的品位，而千万不要强制改变自己天生的禀赋。他们一旦认识到自己特长所在，应善加运用，使之快乐发挥。
①HemanCortcs是16世纪征服秘鲁和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
了解自己的运势
世上之人言必称运势，但谈者众多，真正了解的却很少。天主教徒身份，并不妨碍我就此作一番明达评论：运道是形势之母，天意之女，她天天坐堂审案，行使其生杀取予的权力。
这位女王至高无上，根本容不得置疑和反驳。她也难以测度，对某些人笑脸相迎，对另些人则严峻以对，时而如亲母，时而如继母。之所以如此，并非任情使气，而是自有其道理，只是此理永远玄妙难以窥探而知。
那些精于为政之道的智者，时时刻刻都在观察自身与对手的运势。她如果待你如亲母，你就要顺风使舵，大胆向前。你对她推心置腹，她也会芳心大悦。恺撒正是这样善于观察和认识运势的意图，行船遇到风暴时，他对筋疲力竭的船夫喝道：“别再害怕了!你这是在侮辱恺撒的运道！”即使用尽天下之锚，也抵不上这句话的妙用。运道吐气相助，逆风也就根本微不足道了；苍穹清朗，强风又何足为惧，明星微笑，巨浪能奈我何?
有人总是鲁莽行事，其实应该更精微观察一下也们的运势。这些人如果了解自己鸿运当头，是可以乘势建功树名的。即使是盲眼赌徒，掷骰之前也往往会就教高明之人。
鸿运当头是天赐大礼，也有人说是人生最大的礼赠。有人珍视一盎司运气，重于一磅智慧或百磅勇气。有人在晦气与忧郁之上树声建名，这是愚夫的运气，真正明智之人知道如何以祸为福。
精明的父亲以金银首饰来掩饰女儿之丑，宇宙之父则以好运来镀饰精神之丑。
依运势行事
盖伦①寄祝大夫好运，维吉修斯②希望将校好运，亚里斯多德希望人君好运。英雄的恩主是勇气与运气：这是一切英雄境界的枢轴。
但运势如果待你如乖戾的后母，则请你收旗降桅，不可强行：她的不悦，其分量超过千钧之力。
最善于写格言的那位诗人③，会原谅我借用并修改其中一句：“除非运势愿意，否则勿出言，勿行事。”
这是一种权谋技巧，其中一大要义在于区别辨认幸与不幸之人，以便把握何时当争，何时当让。
索雷曼④预见我们天主教战神查理五世的好运，畏其运势甚于所有的甲兵。他及时收帆，即使未能挽救他的声名(他已自弃此物)，也救了他的性命与王冠。
法国的法兰西斯一世则非如此，他不顾自己的运势已颓败，也无视于我们这位恺撒的运势正盛，最后以大违明慎之道而沦为阶下囚⑤。好运与噩运又有传染性，因此，明慎之士也应该善于洞察何人可与为伍，哪几张牌可留，哪几张应该丢弃。
①Galen，古罗马医师、哲学家，科学史上地位仅次于希波克拉底，其思想左右伊斯兰文明达1400年。
②FlaviusVegetRUS，作家，擅长阐释战争艺术。
③指西班牙诗人HORACE
④Suleiman，曾联合法兰西斯一世反对对查理五世。
⑤因Pavia一役惨败而遭查理五世囚禁。
功成名就，急流勇退
运动中的物体必然有盈亏。有人喜欢谈所谓运动的“状态”，实则无态不动。
转动不休、毫不松懈的轮子，要预见其由快速运动到停下来的趋势，没有先见之明是根本无法办到的。最敏锐的赌徒，也懂得适时离开赌桌：运势偶尔逢场作戏，使你手风大顺，但她每每假戏真做，这将是你诸事不顺的开始。
风风光光袖手旁观，胜过于眼看运势收回你所赢所获，而你却束手无策。
运势这种东西，其性情与女人相近，自始至终用情专一者很少，遭她烫伤之人如是说。梅兹之役，查理五世大败，马里纳诺侯爵出言安慰①，说运势不仅像女人善变无定，也似轻薄少年喜新厌旧。
我则要说，她的变心，并非由于性本不专，也非由于性近女子，而是公正天意的通权达变。
最高明的庇护所是急流勇退。光明正大、仪端态正的收兵，与意气风发、威武勇敢的进兵一样光荣。
①他为查理五世征讨意大利、匈牙利、德国。
把握成功之神的脉搏
然而有人渴求好运，运势之神赐予小啜一口，他们就不能自禁，得意忘形。
在这一点上，运势的长子——查理五世，就足以作为英雄的范例。这位天下最为荣耀的皇帝，成就一世伟业，并且最终以明慎收场。他驾乘运势征服世界，也最终征服了运势。他适时退隐，其棺未盖，就已定伟大之名。
有人身败名裂，就是过分贪婪的结果。开场轰轰烈烈，下场惨不忍睹，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如果他们能用本书所描述的策略，其名声则可保。
一枚指环抛人海洋，落人鱼腹之中却复归原主。戒指这一往返，宣布波里克拉底斯与运势永结连理。但米卡兰斯山之役，波里克拉底斯鲁莽行事，此山成为他们婚姻悲剧的舞台①，贝里沙流斯②成为瞎子，以便他人开眼获得神的启示；西班牙月蚀之时，却给许多人觉悟之光。
如何把握成功之神的脉搏呢?此事无法传授。成功之神的心跳极不规律，令人手足无措。不过，我们依然可以学习辨认运势衰败的征象。
成功相继，好运接踵而至，这种暴发急富一向可疑，因为幸运之神成人之美，总是自言自语徐徐而为。
成功之末，往往濒于虚弱；不幸之极，往往福分交至。
摩尔人阿布尔，格兰纳达王国的继承人，曾遭其王兄的囚禁。为了消愁解闷，他修身养性、静坐下棋，这是个迎接命运之神最高明的训练方法。在落子之间，使者到来，要他准备受死③。阿布尔请求宽限几个时辰，狱卒虽嫌其所求超过于限度，但依然准他把棋下完。阿布尔边下边等，结果赢得了性命，甚至整个王国。一盘棋尚未下完，又一专使飞驰而来，宣布国王驾崩，并宣他继承王位。
自古王冠在身而沦落断头台之人比比皆是，而由绞架临头而变成高顶王冠之人少有。福气加上不测之变，其苦乐参半，滋味更为甜美。运势如同海盗，总是在船只上货之后才下手。
①波里克拉底斯连战皆捷，惟恐遭天妒，将最心爱之戒指抛入海中，后为渔夫拾回。
②Bellsarlus是罗马将与西班牙月省伯爵。
③死亡总是由专差传达。
众望所归
不能服人之心，以获得敬佩与好感，那么服人口舌也就没有太多的意义。许多人获得掌声、赢得名声，却没有带回他人的善意。
博人善意，你将有无往不利。而获得这种善意，归功于个人的勤恳要多于归功于星座的帮助。但人们往往看见德能相当的人，一些人的声誉比另一些人更高，就说是因星座居功。同样一件事，有人用之令人心悦，有人用之却使人退避。其中的差异取决于手段不同。要赢得他人好感，单凭才能卓越远远是不够的，虽然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先取得人的信任和了解，就容易博得其好感。尊重能号令善意。
命途多舛但盛负民望的居斯公爵①，就了解博得民心的意义，虽然他并没有获得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知遇。那些取名曰享利的国王总是不能善终!
有一天，亨利问左右侍从：“居斯做了什么，能如此迷惑人心?”有人启禀说：“陛下，他全心全意与人为善，即使没有直接受益的人，也会为他的作为深受感召。在他无法给人实惠时，就会以好言善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意。他出席婚礼，则举座尽欢；参加洗礼，就会受邀做人教父；知道哪家有丧事，一定会到场尽礼。他彬彬有礼，充满了人情味，慷慨大度，乐见人之好，少扬人之恶。一言以蔽之，陛下是国法之主，他是民心之君。”在我们这时代，有这种见解之人足可以称得上是特立拔群。如此众望所归，堪称幸福。如果他能够将自己在民众中的声望，与国王的威严相辅相成，自然会臻善臻美。毕竟并非任何事情都要相争，虽然有人认为下僚所得的掌声必招主人忌妒，其实未必如此。
①DUKED0fGuise，因得民心遭忌，被享利三世谋杀。
善意之神的回报
人心、国君、上帝，是古人想像力最可爱的三个产物。三者携手并进，三缺其一，另外两者也难久长。
善意之神的随从以礼貌、慷慨二者最为重要。泰特斯(Titus)皇帝具备以上两种特质，被称为“人类的贵子”①。
上级一句赞许之语，抵得同僚的实际帮助，王侯将相以礼相待，胜于普通人的实际赠礼。阿封索五世暂时放弃了君王之尊，下马救一农夫。因为这件小事，得以顺利攻破猛攻多日未能得手的盖塔城。真所谓收一人之心，而俘获一城。即使是那些最卑劣的批评者，也说他最高的才能在于获得臣民的爱戴。
我要说的是，在众多令人耳闻目睹的禀赋中，这个是最贴心的。另外，博得史家的好感与不朽本身一样值得追求，因为他们的羽笔是声名的翅膀。画家与雕刻家刻画自然智慧产物，史家则刻画灵魂的美德。匈牙利的不死鸟柯维纳斯②常说，英雄的光辉有赖于两件事：行善立功，以及善遇作家，因为永生寓含于他们的如椽大笔之中。
①Titus在暴君尼禄死后，协助父亲登基罗马皇帝，继承帝位后不惜散财造福百姓而享有美名。
②MatthiasCorvinus匈牙利国王，大力支持艺术，不断与罗马皇帝腓特烈三世为敌
雅致之美
雅致这种东西，确有其事却无从定义，它是一切禀赋的灵魂，一切完美的生命所在，行事的活力，言谈的魅力，一切良好品位的迷人韵致，理智难以捕捉，言语也难以传诵。
这是一种神秘的形式之美，是人性中最高的品质。其他禀赋为自然增辉，而此禀赋则为天资本身添美。它是完美中的完美，一种超越之美，一种人人都能感受的迷人力量。
其主要特质是言语与行为中，甚至推理思维中的某种洒脱与灵性，一种活泼的优雅。
这种特质大多与生俱来，很少来自于观察和训练。迄今为止，它仍然没有规则可循，它超越于一切人为之术。
由于它深刻影响着我们的品位，被人称之为陶醉；由于它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作用，被人称之为性灵；由于其迅捷，有人称之为活力；由于其勇敢，有人称之为胆识；由于其自发，有人称之为悠然。种种称谓显示出它是多么难以定义，人们又是多么渴望能给它一个定义。
雅致不可与其他东西混淆。这种境界远远超越从容不迫的姿态，也超越于灵巧和风度之上。这一境界有一层是不黏不滞、自得自在之意，另外还得加上一种完美的品质。
行动的雅致
行动有如鲁西娜(LUcina，掌管生育的罗马女神)，行动完美需要达到这一境界，具备了这种境界，方能臻于完美。
缺乏这一境界，最轻微的行动了无生气，最伟大的完美难以赏心悦目。这种境界与本质有关，并不是附带的，也不是一种装饰，而是生命中最重要事物的基础。它是美的灵魂所在，也是明慎之道的隋神之本；它是雅致韵味的气息，也是勇气与豪气的生命。
在领袖人物那里，这种境界与勇气并存，在国王君主那里则与明慎相映照。
临敌之时，这种大无畏的英风神韵，不下于武陵和胆力。这种境界使将军指挥若定，自胜而胜人。这种境界在马上则英姿飒爽，在王座上则王气充盈。
用这种境界来治理国家和社稷，谁能怀疑其大用呢?世界的精神君主亚历山大秉承这种气势，曾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别的世界可以征服了吗?”
神秘的统治力量
本章所谈的这种禀赋极其奥妙，如果不能深入探索其极致之处，将难得其精髓。有些人身上焕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领导气质，一种神秘的统御力量，他们根本不必发号施令，也不必费尽心机地劝服，就能点燃他人的服从之心。
恺撒被小岛上的海盗所虏获，却使自己成为他们的主人。他身为俘虏，却有君临的威严，海盗们本来是掳掠者，反而被臣服。所谓居俘虏之名，处领袖之实，说的就是恺撒这样天生的统治者。
这种人物，一个威严的目光所成之事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辛勤奔波。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之中隐含着一股神秘的气势，引人共鸣，而不是以光焰来震慑他人，而成就其伟业。
在他们面前，即使是最自负的心智，最自由的判断力，都得以臣服而不知其所以然。
他们是人中之狮，具备狮子最重要的特性：统御。
自然界中百兽天生就认狮子为兽王，他们根本不必试探它的威武，就知道其非凡所在，而低首逢迎。
此等英雄也是如此，他们是天生的王者，人们的敬重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才能和德行。
具有这种天赋的人戴上王冠，真所谓实至名归；如果能加上胆识和心胸，足以成为推动社会政治发展的原动力。
正是这种至尊无上的禀赋，使阿尔巴公爵①获得世人的尊崇。与其说时势造英雄，毋宁说是天生地就。他本已非凡卓绝，时势更是造就了他的伟大，即使在言行举止细微之间也流露出其人上人的尊严。
这种个人特质，与虚假的威严和做作的语调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后两者面目可憎到了极点，即使它们是天生的，也只是稍减令人厌恶的程度而已。他们会质疑自己的价值，而怀疑自己的价值，是自招不屑。
①Alba，西班牙名将，征服葡萄牙，击败德意志，使查理五世权力达到顶点。
敬畏自己
凯托曾经说过，我们应该尊重自己，甚至畏惧自己。这句话的意义十分重大，是他自己所恪守的原则。
对自己失去敬畏，会使自己轻视自己，也就会比别人与你过于亲近，而过于熟悉就会怠慢。
同情与反感
英雄的禀赋之一，就是与其他英雄能产生思想上的共鸣。有一种植物因与太阳共鸣，其花便成了花园里的花王。
同情与共鸣是自然造化最神秘的非凡特质之一，一旦发生作用往往令人惊奇不已。同情使人心心相应，反感则令人离心离德。
有人把同情与共鸣归因于气质相同，有人则认为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相投。
同心协力、配合默契能创造奇迹，反感杵逆只能造就怪物。有些奇妙的效果，我们将它归因于共鸣默契，而无知的芸芸众生则将其归因于符咒，庸俗之人则将其归因于蛊惑。一个人如果心怀反感，那么完美至境也会为之所鄙视；相反，如果心存共鸣，则粗陋至丑也会得到他的礼遇。
同情与反感主宰世间的一切，以至于父母对其子女的行为、好恶进行评断时，完全忽视法律，对自然法则与国家政策也一概置之不理。为父者反感时，能夺国削地，而当其抱有同情时，则能封土封王。
真正的莫逆之交，根本不用争辩就能说服对方，真正需要时才有所求，彼此天然和谐相得益彰。这是英雄的本性，也是英雄所遵循的法则。有的人品位如同磁铁一样，与钻石相斥，而与铁相吸，喜欢渣滓而排斥精华，与英雄的气质适得其反。
同情与反感有两种类型：积极的和消极的。体现在英雄的气质上，两者都能成就崇高，都比吉格斯指环①上那颗伟大的宝石更珍贵，也比赫求力士之链更有力。
①吉格斯戴上此指环，便能自战场上隐形；赫求力士的金链能使听众慑于雄辩而定住身体
口中说出。以完美自诩自得，实在是太愚蠢了，如果被智者遗忘且抛弃，可谓是罪有应得。
尊重发自于人的内心，难以投机玩巧，也不能用蛮力来强求。想得到他人的尊重，真才实学不言之雄辩，胜于大言不惭之夸耀。
自矜会让你失去许多称赞。
深明此理的人，将一切刻意做作显露出来的才智看成是勉强而为，而非天然而成，都是一些表面工夫，而非真才实学。一个人获得这样的名声将可能一蹶不振。
类似纳西塞斯这样的人①就属于这种蠢人。自恋本身的心智，其愚蠢可谓是无可救药，因为其病因在于应是救药之处。
以矫饰做作姿态来露才逞能自然很愚蠢，而更蠢的莫过于宣扬自己的缺陷。
一些人为了避免落得做作之名而为人所讥，反而落做作之实，因为他们用做作来表示自己不做作。
一切功夫，最可喜的一面，正在有功夫而不露痕迹；最伟大的巧计，也就是以更上一乘的巧计作为装饰。
伟大之人加倍伟大就会臻于完美，他们大而化之，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他人的兴趣。他们目中看不见自身的完美，却使别人视其如阿各斯②。
这种技巧可谓是神乎其神。其他的技巧可以打开走向伟大的独特道路，而此技巧似乎另有取向，指引我们登上声誉的顶峰，通向不朽。
①Narcissus，希腊神话中自恋水中倒影的美男子，因而憔悴而死。
②ARGOs，善察动静的多眼怪物，无所不见。
胸怀大志
英雄大多无子女，或者大多没有能足以称得上英雄的子女，有的是敬慕效仿之人。上天让他们降生于世，仿佛是要他们做大智大勇的楷模，而不是要他们做多子多孙的英才。
卓绝之人是教人建名树声的活教材，博学之人应该记下他们的伟大教训，效法他们的事功，体会他们的行动。
人们应以各行各业中的精英与第一流人物为榜样，但不是为了摹仿，而是为超越；不是为了亦步亦趋，而是为了以此为梯，勇往向前。
阿奇力士使亚历山大耿耿于怀、夜不成寐，他睡在阿奇力士墓上，赫然警醒过来，扬名立业之心油然而生。这位伟大的马其顿人一觉醒来而立宏图大志，也颇为伤感，怅然泣下，然而并不是为阿奇力士已逝洒泪，而是为自己尚未建立亚奇力士的盛名而哭泣。
同样，亚历山大对恺撒也是一个挑战，不断刺激他的雄心壮志，使其不断超越自我，最终获得了与亚历山大一样的盛名，独自一人向西进攻成就了罗马帝国的伟业。
大阿封索曾说过，犹如喇叭使骏马振鬣风发一样，恺撒是令他慷慨激昂的号角。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状元，也有平庸低劣之辈。智者通过稽考古今名人，精究各类英雄，因而更善于鉴别其优劣。
世界对于英雄仍然缺少真正的判断和评价，给英雄一个历史席位较为容易，然而为他们评价排名则十分困难。
显现自己的缺陷来消除嫉妒
古代雅典人将英雄处以贝壳放逐①之事，今天已不再发生，但西班牙人尖刻的批评，也常常使英雄置身于险地。
今天的批评者们要是能够像古代雅典人那样，就会迫不及待地驱逐那些英雄。但是结果却是将他们逐往声誉之乡，不朽之境。
因为没有缺点而遭遇谴责，是一种矛盾而古怪的事情。防御这种事情出现的一种巧妙的方法，就是偶尔犯些无伤大雅的过失。在明慎和英勇方面显露一点闪失，能够使妒嫉之心有所宽娱，心中的恶意有所宣泄。
哪怕是满身辉煌的巨人，也难逃妒嫉与恶意加身：它们有如神话中的凶残鸟兽，找不到卑下的猎物，于是那些最善良的动物也遭其殃。
有些人身上分泌出某种奇怪的毒素，使天资改观，使完美变形，对最光明正大的事予以恶意的曲解。因应的策略就是稍微犯一点点小过失，丢给妒嫉一根骨头，引开敌手的毒箭。
明慎之人就是这样来免疫的，从而化疾病为健康。他们高高悬起箭靶子，供谣言来攻击，逐渐消除造谣者心中的毒液。
①贝壳放逐是古希腊民众在贝壳上写名字投票，将人放逐国外一段期间的刑罚。
并非所有的缺点都是缺点
此外，自然的恶作剧可以成为完美可爱的杰作，譬如有些痣，人称“美人痣”。因此，有些缺点并不是缺点。亚西比德①化之为英勇，奥维德②处之以智慧，称其为“健康之源”。临危不乱、静观其变有时候可能招致懒散之名，但这种自信的恬静，虽然不能以慎谋能断的光亮照人，但一样能取胜。
没有日蚀，太阳何荣，没有瑕疵，钻石何贵，没有刺，玫瑰何艳?
自然天成已经足够了就不要再用人工来雕饰。缺陷如果与个性相得益彰，也就无需做作而造成新的缺陷。
①Alcibiades，雅典政治家，为人粗鲁，以挥金如土，作战如虎著称。
②Ovid，古罗马最伟大诗人、影响欧洲文学至巨，赋予爱情在文学中的全新意义，《变形记》为其毕生代表作。
英雄极致的冠冕
一切杰出的人才均出自天生。美德是光的女儿，继承了光辉；罪恶是黑暗的产物，继承了盲目。
大凡英雄，其幸福与伟大的大小与美德的高低相一致，两者从生到死总是行影相随、相伴到底那些有志于达到英雄境界的明智世人，请注意留心这一重要道理，这个最高明、最一以贯之的特质。
伟大无法根基于罪恶，罪恶是空是无，伟大只能基于上帝，上帝是一切……
做尘世的英雄微不足道，或者说是毫不足道，只有天国的英雄才值得骄傲。一切赞美、力量、荣耀都归于天国英主。
修养
面对变幻莫测的运势，能怡然自得保持乐观的态度，面对生老病死等无情的自然定律，老而益壮，应该用良好的修养来补充天生的缺憾，用明慎的领悟力来观察众生万物。人为修养是对自然天工的一大补充，是人的第二再生，是在自然的基础上添喜加彩，有时候超越于自然造化以外。
修养是在自然第一存在之外开辟了一个人为的世界，来弥补自然的缺失，使自然更加完美。没有人为修养，自然就会显得粗拙，不修边幅。无庸置疑，这是人在失乐园中的首要任务，创世主当初在众生中擢选他为助手，并立为世界之主，就是要他耕耘、完美、润饰这个世界。修养就是披加于自然之身的皇袍，它使自然的质朴生光增色。人的努力能使沙漠变成乐园，人类精神的伟大之处，可谓罄竹难书!
用心观察事物
开天辟地第一个人的特权——也是你的特权——就是以一种新鲜、专注的目光，看看这个锦绣般的世界是如此之大、之美、之强，以及如此和谐与变化多姿。通常，人们看没有独特新意的东西时就不会感到钦佩，无钦佩之心也就难以停足注目。人在诞生在这个世界之时，心智之眼是闭着的，通过教化启蒙获得了新知，心眼逐渐才开启。然而蹈常习故，心智被世故填满了，根本没有容纳奇妙之心的余地。明智之人善于自我省思，想像自己是初生于世的婴儿，感受世界上种种惊奇的事物，欣赏人生的完美，并充分提升自己的思想和灵魂，用豁达的心态来看待世事。
譬如有人在美不胜收的园林闲庭漫步，然而心有旁骛，一开始并没有留意草木之美与繁花之盛，直到偶然触目顿悟，再回首来路，四周环顾，目游心赏，于是一花一草一木莫不成趣。人类也是如此，自摇篮到坟墓，人们极少注意到宇宙之美之善。而智者则不时回首，保持人生乐趣，世间万物即使不见新景，也常生新意而创造新的境界。
求知的四种途径
要想多知多识，有四种途径：长寿；行万里路；读千卷书(最容易)；听智者一席话(最富乐趣)。
伟大之缺憾
一本伟大的书籍，对于识趣知味的读者来说，应该克服一些瑕疵：既不短到能终篇记诵，又不长到他永远难以终篇。
作为座右铭的箴言
作为座右铭的箴言越短，其蕴涵的智慧就越深刻。埃皮克提图①将所有哲理归结于两个词：持守、抛弃。
①EPicteTUs，与斯多噶学派时相往来之希腊哲人。
机趣
体会机趣，使人有如鹰翱翔天空的感觉；创造机趣，使人似天使般飘然若仙。机趣是赤子之乐，它能将人提升于非比寻常的程度。
机趣这种东西可以概括，却难以精确定论。它让我们能够感觉到它，但不让我们清楚地界定它。如此微妙的事情，欢迎任何人都来描述一番。犹如美貌愉眼，和声悦耳，机锋是为心智而设的，吊诡是真理变成的怪物。
残忍和艺术
强迫读者或听众自始至终阅读和聆听单独一个话题——如治国之术、养生之道，或者登山——无论题目是什么，都是残忍的，而非艺术。
取消献词
人们往往会接受写在书中的对自己的赞美之辞，甚至自以为名副其实。在他人看起来不过是奉承阿谀，自己却以为理所应得。于是当这本书再版时，作者详细列举第一版勘误时，其中一项往往是书前面的献词。
别具一格
有人不惜花费许多精力和时间，学会用他们的颈背说话，而不要像一般人那样用嘴说话。在他们看来这才是别具一格。
新的死法
——一个遭遇船难的人
啊，生命，你原本就不应该开始，既然有始，就不应该有终。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比你赢得更热烈的追求，也没有什么比你更脆弱。那些失去你的人往往追悔莫及……自然造化是人类的后母，使人出生时无知无识，死后才赐予一切，让他在种种愚弄的恶作剧中感受生命的存在。啊，第一个虚妄逞能，将生命托付给一块薄弱木头，往返于凶险波涛中的人，真是个鲁莽的独夫!人们说他是钢甲护体，我说他不过是裹着一堆烂铁的冒失鬼。至高无上的天意，用高山与大海将万国分隔开来，真是枉费用心，人类悍然而行，发明了桥梁，将阻隔联为一体。然而所有的发明创造反过来都变成了与自己作对的致命玩意。火药不断吞噬生命，成为毁灭人类最可怕的怪物，船不是预订的棺木，又是什么呢?死亡之神嫌陆地这个舞台太狭隘，不够她尽情发挥，于是发明了教人无处不能送死的途径。我们踏上甲板，一如登上断头台，这是对我们卖弄勇敢的惩罚。凯托断言人有三蠢，登船为最，此乃睿智之言。啊，命运!啊，上天!啊，运势!你们对我如此百般迫害，你们一动了手，就无法收手，除了致我于死地!
人生四大阶段
人生每隔七年就会更新一次，而人生的四大阶段，性格的变化更为频繁。人生之初，处于混沌状态，没有任何知识或者说知识很少。幼年时期，人最基本的力量尚未苏醒，而高贵的力量则深埋于蒙昧幼稚之中。此时，如同植物般茁壮成长，像花朵般汲取营养。随着岁月的流逝，灵魂从襁褓中脱颖而出，开始显示其自身的力量，微笑着进入青少年时期，而开始懂得如何去追逐物欲和情色了。在心智上他依然一窍不通，缺乏理智和判断力，惟自己的个性和气质是从。最后，而且往往为时稍晚，才开始觉醒并趋向于追求一种理性的生活；他开始认识到自己是人，与禽兽有别，并且有心完成其人格，懂得受人尊重的可贵，渴望获得勇气，拥抱美德，享受友谊的快乐，追寻真知灼见，积累学识，向往最高尚的职业。
人生如河流
那些将人生喻为河流的哲人的确是见地非凡。人们就像河流，每个人都在不断流向死亡。童年是一条笑容满面的小溪，从细软沙尘中源源而起——人也是尘土做的。小溪色泽清澈、质地清纯、欢声笑语，在风中潺潺而流，水面波光粼粼，两岸花红柳绿相映成趣。青年时代来临时，则如同激流滔滔，时而奔腾跳跃，时而俯冲而下，乱石穿空，溅起浪花朵朵，时而郁郁缓行，漫溢而涨。中年时期已经慢慢成熟起来，懂得如何沉潜。行为举止变得风度雅致了。正如河流一样，因为有一定的深度，所以才能表现出不骄不躁。这个时期，如同泱泱河水，雄壮且宽阔，厚实而凝重。浇灌庄稼，护绕都城，有无穷的用处。到了下游，万川归大海，如同人进入龙、钟之态，进入百病的老年。河水奔流到此，已经是势尽力竭了；人生拼搏到此，也是声泯名没，生活不再有甘甜之味。如同腐朽的舟壳，处处进水，风摇雨荡，分崩离析，最终湮灭。
人生三程
身体的成熟需要25年，心灵的成熟需要50年，精神则生生不已。人生有三程，最好的是中间一程。这一阶段，人生臻于完美，灵魂到达鼎盛，智慧深邃实在，才华名副其实，见解则与理智相得益彰。成熟是人生的良好开端。但有的人生命从未开始，有人的却天天重新起头。这种年龄阶段，即使不能达到绝对完美的境界，但欠缺之处也少于其他阶段，它不像童年无知，不如青年癫狂，也无老年之沉重，而是如日中天。人生阶段不同，天地造化也赋予了不同的装饰：童年满头金黄头发如同黄玫瑰；中年则胡须与头发乌黑适中，是思想深沉与智虑明慎的象征；生命接近其目标时，头发就变成了白色，因为老年的心胸是坦白的。
自然造化的诡计
自然造化如此诡计多端，她以一种不诚实的方式将我们带进这个世界。她巧为安排，让我们在无知无识、无嫌无猜中诞生。我们来得懵懂，甚至盲目，不知自己有人生，也不懂得人生为何物。童稚之时，人为任何幼稚的事物所威吓，为任何玩具或游戏所满足。他自以为进入了幸福的王国，其实不过是运势的俘虏。等到自己睁开了灵魂之眼，恍然顿悟了自己上当受骗时，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他困囿于泥沼中——生活就是沼泥，除了在泥沼之中得过且过，慢慢挣扎又能如何呢?我相信，如果不是造化之神巧施其计，没有一个男女会愿意进入到这么一个欺诳的世界，也很少人会愿意活下来。人们要是知情，哪个会跳入这样一个虚伪的国度、真实的囚牢，来消受这么多惩罚?在肉体方面：饿、寒、冷、热、疲、裸、痛、病；在心灵方面：欺骗、迫害、妒嫉、鄙视、耻辱、骚扰、悲伤、恐惧、愤怒、绝望。而受尽这些痛苦之后，凄惨而亡，依然一无所有：家宅、地道、财货、荣名、朋友、新戚、兄弟、父母，以及——正当我们最懂得珍爱它之时的——生命。
造化十分清楚自己所为何事，人则是盲目地接受。哦，人生，不了解你的人，就让他欣赏你吧，但只要觉醒而知道真相的人，个个都会宁可从摇篮直接移到棺材里，从子宫直奔墓穴。人生的痛苦最常见的一个预兆，就是我们出生时的哭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国王或女王进入世界时的号角，不是别人的，就是他们的哭号，宣布我们的仅有国度是哀伤。对这个以母亲的惨叫与婴儿的哭声起头的人生，我们能期望什么呢?
自知之明
这句成语古人诵记不绝，并且以金字大书于德尔菲斯神殿墙上。智者、哲人更是谨记恭录于心中：“知道你自己!”然而在生物之中，惟有人往往错识生命的宗旨，惟有人常常失足堕落。人高贵的意志，反而变成了其迷途的缘由。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不会真正懂得其他任何事，经常沦落为智者的奴隶。抢匪危害行客，史芬克斯为难旅人，都比不上自我无知。无知到不自知无知，到茫然不觉得自己并不用心，就是愚蠢。•
清澈如水
任何事物都不可完全相信，甚至最清澈的水；水过于明澈，就会改变物态，使之变大、变形，或者将东西藏于深处而面带微笑，就像一切政客一样。
真相
亚历山大当庭听讼，常常用一只耳朵倾听原告，而将另一只耳掩起，他说：“我要留一耳听取捏造的不实之词。”
多与少
众多，则人少。
忘泉
在攀登青云之路，迈上成功的第一个阶段时，你会遇见一道怪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常常用此泉之水来解其野心之渴。此泉与一般水不同，其中之一是使人忘却过去。我亲眼看见有人喝了一口，就将老友旧识——那些卑微岁月的见证者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一并忘记。有个野蛮之徒一饮此泉，就不认得生身父亲，一切义务、一切恩惠，尽抛之脑后。饮过此泉的人，都只想借，不想还，他们只想做债权人，不当债务人。他们甚至忘记自己身在大海之上，浑然不思自己本是泥坑出身。对他们而言，那些令他们想起昔日贫贱的一切人或事，都有损于他们今日的尊荣，都应该忘怀。他们饮下忘恩负义的泉水，显得威严持重，开始与自己熟悉的人冷淡疏远，森森然飘上自己的宝座，既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富贵改变人大多数都是如此。
迥然相异的人性
观察一个狮子，就知道所有的狮子都是如此，看一只羊，就知道所有的羊都是如此。
了解一个人，却只能说一个人如此，而且不能完全了解他。所有的狮子都很残忍，所有的羊都天真；人的性格则迥然不同。高贵之鹰必生出高贵的后代，但是名人却并不一定能生出名后代，小人未必生小人。每个人各具面孔与品位，从来没有两个人一个见解。自然造物主赋予人类不同的面孔，使我们能以各人的言行举止验明正身，以免善恶相混，雌雄不辨，将一人的恶推及到所有的人。许多人费尽心机研究各种各样的药草，但对我们与之共生共死一世的人，研究和了解他们的特性将是更为重要之事!事实上，我们所看到的，并非都真正是人，在我们的大城小镇中处处藏着各种可怕的怪物：那些无所事事的聪明人，不知明慎的老年人，没大没小的年轻人，不知羞耻的女人，富而不仁之流，贫而无礼之辈，高而不贵之属，目无法纪之徒，了无人性之人，以及丧失人格之人。
回头无路，奋勇向前
人属于理性的东西，但是人的理性往往服从于兽性，受情绪控制的程度堪称世界一奇。由这个最大的失序开始，生出许许多多畸形怪物来，所有的是非都颠倒过来。美德普遍遭到迫害，恶行却赢得阵阵掌声；真理寒噤不语，而欺伪舔舌多语；人一旦穷困潦倒，就会抛弃智慧变得十分愚蠢，有权有势的人做的蠢事也被称之为智慧。理应舍生成佛之人杀生，新树枝叶早凋，老树暮冬开花。诚实正直之人备受欺辱，人们的心智错乱，左右不辨，旁门左道横行于世，本末倒置，践踏美德，应进反退。
若能回头，多少将会回头!世上将不存一人。我们攀爬生命之梯，举足之处，梯级——日子消失，回头无路，只有一心一意奋勇向前。
众恶争记
邪行恶德齐集一堂，三杯下肚，于是一起宣布人类是公敌，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只因他们能用理性来思考问题。即将开战之际，“不和”出现了。他不是像传言所说的那样从地狱来，也不是从什么帐篷中来，而是从伪善野心的阁楼中来。他果然名不虚传，一到场中，就引起争吵，争论应该由谁领军做前锋，那些邪行恶德个个都想争先。贪食自称是众恶之首，早在摇篮之中即曾出师奏捷。淫欲自言力量与勇敢为诸邪之冠，并夸耀自己赫赫战功，因此，推举由他挂帅者为数众多。贪婪自封自己为万恶之源，骄傲则大谈家世①，声称惟有她与人最相当②。愤怒见此情形恼怒起来，埋头横冲直撞，与群邪顶撞起来。一时间，千恶万邪相争相斗，丑态百出，天下大乱。这时，恶意走上台来，发表一番宏论，意思大概是说群邪应该团结，切勿单枪匹马上阵：“……至于先锋，谁还有疑问呢?当然非我长女孟提拉③莫属，她是万恶始作俑者，万邪的源头，罪行之母，多头蛇，百变怪，百足虫，假冒的大王，欺伪的始祖；欺伪是统治骗人者与被骗者两个世界的国王，无论他们是由于无知或恶意而骗人或受骗。让虚伪与欺诈去袭击人吧，特别是在他纯真的童年与青少年时代。让他们用智计与谋略，运用埋伏虚构、捏造、哄骗，以及他们那个意大利大家族其余子弟齐力上阵，然后诸邪依次进攻，轮番出击，擒抓孩童，掳掠青年，定会高奏凯歌而归。”
①她乃是天国嫡裔。
②其余罪恶皆属兽性。
③Meneira，西班牙文“说谎”。
禁止的刺激
对于禁止的东西，人们总会萌发出一股奇怪的兴趣，舍了性命想弄到手。因此，想要他们追求什么，下禁令就行了。最丑陋的东西一旦被禁止，比追求最美丽的东西还狂热。禁止断食，连伊壁鸠鲁(禁欲学派)——甚至黑里欧加巴鲁斯①也会不惜活活饿死。禁止贞洁，即使是维纳斯也会赶着离开塞浦路斯②，进修女院里去。所以，高兴起来吧!世上从此没有欺骗，也看不见不忠、忘恩负义、争吵、背叛出卖等恶劣行为。戏院与赌场关门，美德流行于市，好时佳日重返人间，妇人与丈夫重修好合，处女又知珍惜贞德。政客们不再满口谎言，城市里不再流言蜚语；男女大欲则敬重六诫，众生幸福重生，黄金时代就此翩然降临。
①Heliogabalus，淫乱的罗马皇帝，强行国人信奉太阳神，大开杀戮；因大搞同性恋派对，触怒舆论而被杀。
②Cyprus，维纳斯居住的岛。
目的与手段
许多人庸俗低劣，错乱万端，其中之一就是将目的误以为手段，将手段变成目的。本为暂时之物，变为持久，中途休息却久居不走。他们在应该结局之处起步，在应为起步之处结束。造物主有先见之明，在人生百事之中放进快感作为媒介，使人在万般辛苦之余能有所解脱。她明智谋划，协助人们度过一切痛苦。然而人生恶意也正在其中。当他兽性发作时，比任何动物更加不如，人性堕落，人格丧失，将快感变成了目的，人生变成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他不为活而吃，却是为吃而活；不再为工作而休息，却好逸恶劳。不是为了繁衍族类，而是放纵淫欲。读书研思不再是为了了解自己，而是为不要了解自己。说话不为必要，只为口舌之快。不是享受生活，而是为享受而生活。所以，万恶皆以快感为首。快感成了痴念妄想的先锋，口腹之欲的差役，情绪的帮凶；它拖着人狂走，让他逞欲，忘乎所以。
口随大众
运势之神坐在她光彩照人的宝座上，头顶至尊的华盖，周围群臣侍候。这时，两个人走进圣殿求她施恩惠助。
第一个人请求运势之神帮助他在追求真理的人中间走好运，获得明智与慎笃者的欢心善待。旁观者互使眼色，悄悄地说：“当心，不然世界就是他的了。”
运势之神面色凝重，黯然神伤，准其所请。
第二个人走上前来，其所求正好相反。他想在无知与愚蠢之谷得意风发。众臣听到如此古怪却一本正经的请求，莫不哄笑。运势之神面带微笑，准其所请。
两人心满意足，各得其所，声声感激，告辞而去。众臣喜欢揣摩主人的心意，习惯观察主人的形色，已注意到方才神情的变化。她也察知他们目睹这种变化，于是高声问道：
“你们认为，这两人哪个更聪明?第一人?你们大错特错。他是个蠢夫，既不知道自己求什么，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第二人清楚自己所为何来，在世界上无往不利的将是他。”众人听到她如此矛盾的说法，心存疑惑，于是她再为她们解惑：
“智者寥寥。一城之中，找不到四个。四个?一国之中，连两个也找不到。无知之辈到处众多，蠢人无数，得到他们支持的人将会统治全世界。”
真理也需要装点
真理是悟性的正室，虚妄则是她的劲敌，企图将她赶下床。为了将她拉下宝座，虚妄使尽巧计，肆意中伤，批评真理简陋、粗服乱发、僵硬单纯，夸耀自己彬彬有礼、机智灵活、时髦、温文尔雅，并以此邀宠。她天生貌丑，却善于装扮。她以享乐作为诱饵，用不了多久就颠覆了人心最高贵的部分。
真理眼见自己被排斥，于是向机智诉苦，请教挽救的方法。
“听着，我的朋友，”机智说，“这年头，没有比硬生生的幻灭更难下咽的食物了，没有比赤裸裸的真相更苦口的东西了。直射眼睛的光，连老鹰和山猫都承受不了，更何况那些有眼疾的人呢，你又能指望她如何?聪明的大夫发明了将真相包以糖衣的方法，使幻灭味道甘甜，道理也就在此。记住这个道理，你会感谢区区这点浅见的。你应该像政客，向修饰学习穿衣的知识，向她借些珠宝，我保你取得成功。”真理茅塞顿开，留意修饰自己的容貌，从此恢复了原有的地位，更富于巧思，攻于心计，使看起来遥远的东西变得很亲切，借古喻今，声东击西，善于调动各种情绪，巧为做作；论事说理时则援引那些通俗易解的寓言，充分运用那些点出玄机、独出心裁的巧譬妙语，最终遂其所愿。
穷人
哲学家说，大自然厌恶不公。但在人世间，这种悖理伤天之事没有一天不发生。多者益多，而贫者却一无所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剥夺，落入富者之手。向不在场者送礼，人以为浪费。金常镀银，钱能生钱，招财进宝。富者家财代代相传，穷人连亲戚也没有。饿者三餐没有着落，饱者天天有人请客。穷人永远都是穷人，世间本来就没有平等。
蠢人何在?看起来像蠢人的，实际上就是蠢人；看起来不像蠢人的，一半是蠢人。
道德剖析
将人体喻为充满和谐音律的乐器，提出这种见解的哲学家有如天神。调弦得当，发声奏乐都十分奇妙，失当则五音混乱不全。人体的乐器是由许多不同的弦索构成的，诸弦之间配合极其不易。有人说舌头最难合调，有人说那双贪婪的手难以合拍。有人说眼睛从来看不透虚荣；有人说耳朵总是听不够谄言闲话。有人说漫无边际的想像力，有人说那难以餍足的食欲。有人说是那颗深藏不露的心，或那苦味的内脏。我却说是肚子，它贯穿人的一生。幼年，此肚常饿；青年，多欲；中年，暴食；老年，嗜酒。
耳朵
人有眼帘，却没有耳盖，因为双耳是学问的人口大门，造物者要它们时时大开。她非但不为我们的耳朵设门，而且在所有以耳听声的造物之中，只有人类的耳朵不会抽动，随时保持警觉。她要我们时刻竖起双耳，使听觉保持敏锐，须臾也不能松懈。即使灵魂已退人内庭休息，耳朵也随时打开天窗。事实上，灵魂休息时，正是这两个卫兵最应保持警觉之时，否则遭遇到危险谁来示警呢?心智慵懒入睡又有谁能唤醒?视觉和听觉，其差别就在此。眼睛看东西都是蓄意安排的，有心视物，眼睛才能看见，双耳听声则全部都是自动自发的。
有形的事物大多能停留很久，此时不看，稍后再看也可以；而声音大多很快消失，必须及时把握机会。人只有一舌，由双唇来维护，有两只耳朵，却大门常开，使我们耳闻远远多于口说。天下之事所听到的有一半、甚至更多都是令人不快的，有一个解决妙法，那就是充耳不闻。有些事情过于无理，我们就用手封住耳朵。
明智的嘴
自然造化的安排是何其周到，使人的嘴不但能言语，也能品味!我们吐语之前可以检验，有时先加咀嚼，以思量是否言之有物，如察觉出言语可能得罪他人，则可以稍加甜味来调剂。“不”字滋味亦可先尝，推知他人能否下咽，从而包上糖衣。故舌头用于品食之外，无妨充分发挥它其他的妙用，以便我们适时保持缄默。
耳朵的功能
造化赋予耳朵的功能，意在作为言语的过滤器，知识的漏斗。耳朵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迂回曲折，涡旋环复如同贝壳，高栏短墙如同堡垒，利于筛选言语，净化思想，以及让我们有时间去伪取真。
雍容大度
雍容安踞在龟背宝座上，徐徐缓行，横跨时间的原野，前往机会的宫殿。她对一切都讲究成熟，步履优雅，既不仓促匆忙，也不兴奋激动，靠着夜给她的两只枕头——夜这位寡言的顾问，为她提供最周到与最镇定的建议。她经历岁月的沧桑，气度庄严，身宽心静，见识种种人世间的苦难后变得极其宽容旷达，眼界超凡脱俗，见怪不怪；罗马式鼻子笔直而挺拔，由此喷释出愤怒的气息与欲望的火焰；嘴小如藏宝之瓮，紧锁七情，一丝不泄①；胸怀宽广，蓄养心事，酝酿成熟伺机而发；肚腹厚实，足以容纳命运慷慨赏赐的美食；喉咙则能咽下人生万事；最后，其心如海，能吞噬激情的波涛，消融最猛烈的风暴而无喧嚣、无飞沫。一言以蔽之，她的生命、深度、气量，无一不大。
①因此心灵深潜不露。
美德
人是万物之灵。人获得礼赞的种种完美，是造物主借给他的。上天给他灵魂；大地给他肉体；火给他体温；水给他体液；空气给他呼吸；星星给他眼睛；太阳给他神采奕奕的脸；运势给予他财产；名声给予他荣誉；时间给予他年纪；地球给予他家；朋友给他伴侣；父母给予他性格；师长给予他智慧。当他知道这一切都在变化之后，有此一问：
“说真的，到底什么是属于我的?如果这一切都是借来的，我还留有些什么?”
“美德，美德是你自己的，没有谁能拿回去。没有她，一切皆空；其余事物都是玩笑，只有她可以当真。她是灵魂的灵魂，生命的生命，一切禀赋之光，完美头上的冠冕，生命尽善之极致。她是幸福的核心，荣誉的王座，人生的乐趣，良知圆满之境，心知的气息，适中之源，幸福之泉，思想的盛宴，是意志之所向，身谢名存之所寄。她难得而珍罕，所到之处备受重视。人人都想学她的样子，但很少人真正拥有她。邪行披上她的外衣，摹仿她的举动，连最坏的人也想被当做好人。人人都要别人诚实待自己，人人都不让别人搬弄是非、欺我侮我，却无人愿意将心比心，从自己做起。美德可爱、高贵、和气，然而世人却合力与她作对。真正的美德深藏不露，人们自以为找到了她，实际上不过是只看到了她的影子，所作所为不过是伪善。仁人、正人、德人，比凤凰还少，也比不上风凰。”
性格与才智
两者乃智慧之轴。自然有时使人以性格见长，有时则以才智见优，修养则能使二者更上一层楼。性格与才智相辅相成，能胜过赫求力士与阿塔拉斯①，其余的禀赋也会随之焕发出光彩。
二者缺其一，都只能成一半之功，只能让福运放纵其妒嫉或肆意冷落。
才智一向能赢得更多的称赏，但才智想有所成就，需要性格与兴趣相配合。反之，性格优秀，则才智的缺陷就更需要弥补了。
有些明智之人，品位虽非庸俗，却说天性完全取决于才智，但我们常常能够看到的是二者本未倒置而形成的怪物。
二者为灵魂的精华与修饰，才智更是完美境界的冠冕。每个人都是一个小世界，灵魂是他的苍穹。才智对于这个小世界而言，犹如太阳之于大世界。阿波罗号称明裁慎虑之神，道理在此。才智更进一步，生命也就更进一步。我们人格、品位的高低，都寓于理智思维之中。
①Atlas，希腊神话中支撑天地的力士，因看了女妖美杜莎而变成石山。
性格是个人小世界的主宰
人的智慧优于其他动物，正如天使优于人。一个才智卓越的人甚至可以兼具一些神性。五官缺一，生命是一种遗憾；如果心灵的四肢不全，缺乏想像和推理能力，将更为严重。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有时大如人与兽的差异：差异不在本质，而在于环境；不在活力，而在人格。
狐狸走进一间雕刻作坊，看见一张面具，感慨地说道：“没有脑袋的头真可爱!我找到了许多哲人认为不可能有的真空。”很多人的见识，就像这只狐狸一般。看待事物也有一定的窍门，要细察事物内在的东西。在美丽的外表之下往往遮盖着丑陋和无知。身披狮皮而不开口，最笨的野兽也能骗过最精的。沉默能治疗愚蠢；不仅能掩饰空乏，更能使之变得神秘莫测。
至于性格，在跛脚又盲目的时代①，人们都颂扬她为神性之灵。古人认识到其重要性，称之为守护神。
而那些见解有些偏差的人，甚至认为性格是个人这个小世界的主宰。
性格无妨独特，但不可反常；可以老练，但不应该矛盾。当今世界，性格与身份相当的为数不多：王侯并非尽有英雄气概，学者也并非个个慎思明辨。
良好的性格是崇高天性的果实，是由气质成熟并灵魂提升产生的。这种性格令人敬畏，使人选择那些光荣的事业；其观察和分析事物的能力更是不可限量。
①文学常把“时间”描写成跛子，此处加上盲目，意指在基督教之前的年代。
了解自己自己的性格
没有哪种性格或才智适合一切事业，两者不是彼此不合，就是不能容纳所从事的事业。有时候，我们因自负或责任感而迷路，以致性格与所从事的事业完全相左。在战场遭羞蒙耻的人，厕身庙堂却可能智足谋国。奇隆①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先求自知，而后勤力致用。”
明智之人，知的第一步应是自知。顺养气性，尊重理智……与自己的气质相逆往往得到的只是恶果。悖逆个人品位、才智与运势之水而行舟，是致命的折磨。
这种顺逆之理，放在治理国家与城市也同样适用。行为往往比天时更重要。罗马也不是适合一切性格与才智的人，在学问之广科林斯②，也并人人得其所求。即使是在同一城市，某些人以之为家，而另一些人则有如客居。即使我们伟大的马德里，因为有伟大的菲利普而成为连接东西世界之母，但在某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后母。一个人能找到自己天然中心是何其幸福!乌鸦不在缪斯③之间筑巢，智者也很少在喧嚣的闹市中，明慎之人不与芸芸众生为伍。
在不同的种族和国家之间，性格和习俗的吸引和排斥也值得我们深思。来者不拒，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却根本不可能。各个民族，有的高傲可憎，有的轻浮可厌，有的多诈，有的野蛮，谁能消受得了?除非我们自己出身在这种民族，在他人看来不堪忍受的，而我们完全能接受。
①Chilon，希腊七圣哲之一。
②Corinth，希腊城市，恺撒将之作为罗马政权在希腊的中心。
③Muses希腊神话中掌管诗、才艺的九位女神。
性格与才智相投
能遇到性格和才智相投的人，是人生的一大福气，而懂得如何寻找这种人，则有赖修养；能与他们保持长时间的交流则更见功夫。智者一席之谈，胜读十年书，人生最快乐的莫过于此。那些性格独特的人尤其懂得珍惜，原因在于人性变化无限，善良与恶意、崇高与俗陋、明智与无知怪妄，两极悬殊。
自然而然择朋选友也是一种福分。机缘通常抢先一步，不曾顾及我们的气质，就为我们决定居处、事业，以及朋友、仆人，甚至配偶。也正是这一原因，我们可以到处听到有人嗟叹福薄运蹇，抱怨度日如年，为他人的恶质劣性所累，像拖着脚铐，进退两难。性格与才智，哪个更好，哪个更差，难有定论。不足与有余，可凭借人为之力加以改善，用个人的修养来提升。不过，不了解自己天赋所在而盲目努力的人也会无功而返。
人性的两个极端
在赫希奥德工①的想像之中，各天神职司人类不同的特质。事实上，我们的智慧并不是帕拉斯给的，美也不是维纳斯赏赐的，口才不是麦丘利传授的，勇力也并非马尔斯所授予的，而是由后天的修养与不断努力创造了这些造诣。一些人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那股令人敬服的力量也不是朱庇特赐予的，而是由我们自身勤习不辍，积久功深所致。
人类绝大多数是极端派。有些人天生的或者因他人恶意贬毁而缺乏自信心，认为自己将一事无成。他们从来不试试自己的运气，也不尝试使用自己的才智，而辱没了两者。他们一步一惧，目中没有光明大道，满眼苍茫只见阻碍，而认命自己渺小无能，不肯稍试作为，等于授权他人主宰自己的人生和追求。这些没有浮筒就绝对不敢下水的人，作尽姿态，没有任何实质内涵可言。
另一极端则是满怀自负。他们自满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也无悔。他们对自己的判断力过于自信，他们错得越厉害，就越爱自己的推理，就像孩子长得丑，母亲就更加疼爱一样。他们既然不知戒慎为何物，也就不知失望为何物。他们自始至终生活在福乐之中，如同大多数蠢夫一样，沉湎于单纯之人那种无忧无闷的喜悦之中。
①Hesiod，公元前八世纪极负盛名之希腊诗人。
明计慎虑之勇树立的权威
介于两种极端之间的中庸——明慎，其要义是明计慎虑之勇。具备这种勇决，福运往往毫不吝啬地予以相助。
以上所指的并非那种天生的卓越与天然的尊贵，而是一种既不畏首缩尾，也不强横夺理的明慎之勇。这种慎勇，要么是以自身了解的事物为基础，要么是用古今验证的道理为证据，或者借用当世名论为借鉴，数种方式选择其中之一，言语行事就能自然而然具有威信。
财富也能赋予权威。黄金赋予愚蠢一种奇特的亮光，白银使言语悦耳耀眼，富人的驴鸣赢得满堂喝彩，穷人的真知灼见被当耳边风。
但最高的权威来自充足的知识与长久处事的经验。精通事体自然能左右逢源，优游从容，发言则有导师的力量。掌握了知识，自然能掌握听众。
权威的形成
任何抽象悬念都无法使你具备这种权威，惟有长久浸淫一行一业之中才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时时为之，精益求精，自然能通。
权威这种东西，天生之，人成之。那些成事之人一旦接手，手未动事已成。先天与人力造就优越，使他们举重若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无论处何境地，言语事功都表现得出色拔群。即使平庸之才，得此权威相助，也能出人头地，如果再稍加显现，则无往不利。
缺乏威信之人，一面临困境就心怀忐忑。一旦流露出疑虑神色，行事就很难有精彩可言。疑虑滋生畏惧，驱逐胆识，失魂落魄，使言语行动沉滞不灵。精神也失去完美境界必备的那股从容风度。
语言中带有些威信，即使那些对你严厉批评的人，也会尊重与认同你。威信使你言辞生动活泼，智慧油然而生，就像疑惑胆怯使人吐语迟钝，滔滔辩才也为所冻结一样。带着威信来处理事情，无论交谈或推理，一开始就能获得尊重。心怀疑虑和恐惧之心，则可称得上自先取辱。
不卑不亢
但明智之人也必须凡事三思而行，尤其在不熟的环境下，以及知识不足之处。如果不知深浅，就应该巧妙地加以探测，正如我在《智慧书》所讲的那样。
面临王侯将相以及一切权要，应该稍稍收敛一下直勇的性格，但也不可一收敛就降格到另一个极端，而应该保持不偏不倚。不可因过分自信而惹恼他们，也不能妄自菲薄而失态。不怯懦，不粗豪，才是最适当的。
与人交谈应适度保持优越的口气，无论是指挥他人，还是有求于人。有些人见人对自已有所敬畏，就托大居傲。那些天生失利，后天又不得志之流通常如此。愿上帝保佑我们，不要遇上那些行走官府、便自以为转了世投了胎的人，譬如那些无礼的门房、可憎的差役。这种至高禀赋，随处都能看见其精彩，对于那些至高无上的君王更是如此。演说家用它能旋乾转坤；对于律师来说这是职业所需；大使具有这种禀赋才能不辱四方；领袖人物具备这种禀赋就能超人一等。
天生的威望
有些民族天生有贵气，有些精明机警。西班牙人气质高尚，他人所看到的高傲不过是其威重天性的自然流露。西班牙人的威重出于气质，而非矫揉造作；一如其他民族善于奉承谄媚。西班牙人以发号施令见长。
这种光华能为人的一切增善添美，人的整个气度所在——面孔也因此生光，甚至步履生风，因为心印在脚步上，足下能显其心迹。
有人生来一言一行就具备王者气象。造物主仿佛生就他们做他人的兄长。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即使不居权位，其德能也为人上之人。他们充满王者精神，最寻常的行动也显出他们赢家的风范。他们善于主宰他人，善于捕捉人心，堪当重任。其他人可能有更多的知识、更高贵、更强壮，但这些人的王者气象使他们即使不是禀赋过人，成就也往往高人一等。有人则是以比较低劣的泥土与奴性的精神做成，毫无胆识，只盲从于他人的品位，永远怀疑自己的好恶。他们有如影子，不是为自己而生，而是为他人而生，这些人不是佞巧之徒，就是朝中弄臣，他们做奴才的资质非常高，甚至幸登高位。
这种特质——威信——头戴王冠，以其他高贵的禀赋为扈从，如从容、优雅、豪迈、适度的炫耀、赞美……不过，有些恶劣的性行往往与之并列，如蛆附骨，不可不防，如矫饰、粗豪、倨傲，以及多管闲事……凡此种种，都是明慎与智慧的可憎继父。
豪情
灵魂也有其豪气与风格，甚至比身体的更出色。光风霁月的神气，以潇洒的言行，流露出心胸之美。灵魂的眼睛欣赏内在美，肉眼偏喜外在美，内在智慧所获得的欣赏胜于外在良好品位得到的称许。
豪情是一种非凡的禀赋，惟有宽广的胸襟才能容纳。
慷慨是豪情的具体行动，是博大心灵的顶峰。豪情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善待敌人，这是秉持基督教而行的至理大道。
豪情在可施报复之时最见精彩，它并不排斥报复，而是更进一步将之化为闻所未闻的慷慨大度。
法国人一向富有豪迈之气，路易十二以深知此道而成其不朽。他登基之时，那些曾经侮辱他的人惶惧不可终日，他却口出一句无价金言，将报复之心化为谦豪风度：“各位不用害怕。法国君主不为奥良公爵所受之辱寻仇。”
豪情战胜妒嫉，却不以此为大德大能，从来不认为自己征服了什么，因为它毫无恃强好胜之心。豪情以德致胜，将公德归于上天的宠幸。
有时候，豪情应得而不取，反使他人觉得有欠于己。豪情屈尊从权，既遂了自己所愿，又赢得了称赞。豪情在无人注意时显示自己的才能，在遭小觑之际表现自己的大度，虽然无法屡屡化鄙夷为礼貌，因为中伤造成的裂隙是难以弥缝的。
化缺陷为优异需要工夫微妙。豪情将自然与命运的侮辱化成努力与学养的荣誉，率先承认自己的缺失，由他人一言定局。这并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英雄的豪气。与自我赞美的后果不同，自我批评使人显得更为高贵……
豪情引人脱离困窘、受累的处境时显得彬彬有礼，它以一句言语或一个动作伸出援手，如谐谑、格言、刻意失误、矛盾之举，凡能为他们解难脱困的都是恰当的。亚奎拉的阿封索在其府中招待国王斐迪尔南时就是豪情为其解困。国王嫌楼梯窄小，他回答说：“陛下，我从来不曾梦想会有一位这么伟大的贵宾驾临敝舍……”
豪情是从容与自发的爱侣，它不仅能使好的行动显得更美，还能为可疑的行动提供饰词，使之看似迷人的疏误、勇于行事的后果，是可以谅解的。豪情能使国王防人之心仿佛人情之常，教士的怯弱望之如彬彬有礼，女性的迟疑看来像明计慎虑。他人斥之为有失体统的过失，豪情则轻描淡写称之为不值得重视的闪失，但豪情时时不忘节制，以免流为轻浮。
豪情不乏大敌，因此其胜利更为可观；豪情为了彰显美德，践踏许多恶行。豪情只有制胜大邪大恶，才略为示人，因为它毫无置人于绝境之心。豪情平生憎恶小器窄量，而拥有高贵心胸的大器大量。
大人向来有豪气，有豪气者向来是英雄。
广见博识
赫求力士的慎思明虑所取得的胜利多过其勇武有力；他口中闪烁的链子，比他手上的令人恐惧的棍棒能赢得更多的赞赏。他用后者来驯怪降魔，用前者来智擒聪明的对手，使其臣服于他雄辩的魅力之下。总之，为智士赫求力士所臣服的远远多于为勇士赫求力士所擒。
有人文质彬彬，学养深厚，流露于谈话之中，处处受欢迎，并用心与那些好奇之人交游相处。
这种学养并非读书可得，也非大学学府能够传授的，而是在良好品位的舞台上与智慧非凡的讲堂中修来的。
有人喜好智慧箴言，敏于观察英雄的一举一动之行，留心名都大邑与战阵攻伐之迹。他们是好奇心的象征，良好品位的硕儒。
知识是在学多识广的游处交谈之中，由智者相互传承濡染的，传统将知识如宝藏般传给求知者。
每个时代都有勤奋与睿智之士，所谓后浪推前浪。但古人先行一步，占得权威，令今人油生妒羡之心。近在眼前是名声的大敌。许多神奇的事物一旦为人所接近，美誉盛名马上就消失了。褒贬随时随地转移；人们往往褒赏那些远离自己的东西，轻贱贬低那些靠近自己的东西。
这种可取的知识学养，最高明、最可贵的当属广知天下事，远至王侯宫廷，最远的名声市集——对一切流行要事的实际知识，而且了解其因果；以及对领袖任务的重大行动、罕见的事件、自然神奇的现象、种种运势突变的密切观察。
对人生通达的了解
学养的最高特质是对人生有更通达的了解，对宇宙悲喜剧的主角有更透彻精辟的认识，对世界上每个领袖人物、每个英雄都了如指掌，在各个领域发现智慧、勇气、明慎、风格、豪气、才智等非凡出众之士，特别是其中圣洁之人——一国之极尊至贵。给每个人一席之地，评估其卓越优异的程度，权衡其内在价值，深究王侯之矛盾，显要之纵恣，勋贵之倨傲或庸俗。用这种方法剖析人生，形成一整套对事物的观念，在众说纷纭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最终获得人生的真相。具备了以上优秀学养，可以赏鉴言行，无论其出于英雄豪杰还是谦谦君子，无论是智者的高论，还是批评家的恶语，甚至娼妓和政客的戏言，都能从其中演绎出各种教训心得……
交谈的学问
至于交谈，则是一种更为普遍的学问，有时候比博雅七艺更有益处，能带来更多大名雅望。此事并非常理可以解释的，它有赖于才气和上天的恩赐，甚至不用其他技艺的帮助。当然也不是完全排斥其他的技艺，而是各种技艺都供其驱使。正如富有都表现得十分谦恭，能增添人们的好感，这种修养如瓷釉般，为一切佳质再镀一层光泽。交谈是一切品质的形式之美，知识的顶峰，才华的展露。有时候，写得一纸好信或吐露一口机锋，比精通法律更见大用。擅长此道者十分罕见，他们堪称好奇心的精选司库，渊博学识的良贾。假如没有人细心观察记录亚历山大父子、罗马历世大帝、亚拉岗的阿封索及希腊七贤的睿智名言，我们将丧失人类智慧的最大宝藏——人生真正财富。
得遇良师益友
如果能够遇到这类罕见、勇敢、明智之人，务必尽情享受其学问识见的美果。人们如饥似渴，在书中苦苦寻觅真知灼见，他们特意求人往往是出于自私自利的缘故，但所求之人如果是自己心仪已久、胸怀博大之人，则这种自私自利就很难说是一种虚荣了。
有人游历四方，归来时依然愚钝像出门之日，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出门，也就无从广见博闻。那些缺乏内涵之人，根本不善于观察事物。深思熟虑之人如同灵敏的蜜蜂，从最鲜艳的花朵中吸取最甜美的琼浆。琼浆玉液不是为愚蠢的人准备的，庸俗之辈也难以具备这些知识，他们所思所想从来不超出一时一代。有人将幸福放在肚腹之中，人生追求不过是饱餐一顿，作为人所应该具备的高等智能却沉睡不醒。他们的理性不归，悟性不振。有些人沉湎于人生最底层的物质享受，其智识之贫乏与资财的富有正好成反比。懂得这种道理的人过的才是人的生活。人生有一半的时间在谈话中度过，用心与他人互通有无，是明慎之人同乐的盛宴。
善变不专的缺陷
缺陷与卓越混在一起，难有增益。织锦上的污点比粗麻布上的更显眼。伟人的缺失之一，是终始不一。有人天生如此，有人则是故作此态。
这种缺陷有如海洋，波涛前激后涌，褒贬随之起落，它先将人抛上天空，接着又把他摔碎在岩石之上。
新手面对滔滔汪洋往往不知所措，那些见多识广的航海家们，看着别人头晕目眩，他们就哈哈大笑。因为他们知道，今天令我们痛苦的变化，明天会对我们施以微笑。善变不专固然是一种恶习，但他们却能在恶中见福。
啊，那些明慎之人，他们绕过尖岬，探测漩涡，是何其镇定!他们对运势的宠辱毫不在意?他们宠辱不惊。
善变不专属于怪诞虚妄的性格，其所作所为不可理喻。其性情以许多半省半忘的“也许”串成，根本不顾及理想、才德、形势①。今天空白支票上的“好”，是明天抹脸不认人的一声“不”。今天之怡人，变成了明天的怨毒，是事而非，都毫无理由。
善变不专也常常体现在君王身上，他们好恶不居，散漫冲动，漫无目标，以至耄耋之人，言行举止像个孩子，以为施政治国只不过是随心所欲的儿戏。
①识时务毕竟往往情有可原，甚至是明慎之征。
凡事一以贯之
明智之人，凡事都能一以贯之，即使权位无定，但所追求的目标始终能保持一贯性。必然之势能影响他们的力量，但不能左右他们的情绪，他们屈服于形势之前，定会将各种各样的事情安排妥当，借此来表心明志，让人们知道所有的改变乃形势所逼，并非自己恣意妄为。
一贯性不仅仅有助于接人待物，也有助处理美德。狄米特流斯因为多变①而遭至许多非议。他日新月异，天天不同，战争时期更是迥异于和平年代。身为战士，他是武德的表率，而天下太平之时，则被视为恶行魁首。战时，他与美善为友，和平时期则对美善宣战。
但善变之荒诞，无过于尼禄。他不懂得自我节制，而是恣意放纵自己。善变的情况有两种，有的人与良知对抗，有的人则纯然屈服其自身的劣根性。
由坏变好十分可嘉，好而更好，则更是美事。-但一般变化大多是由好变坏，因为人们常常看见的只是邪恶之面，美德只见背影。恶来，善即去。有人说，世界本身就是善变的，一切当然多变不专，人的品性应顺应自然。大地也以有山有谷的变化来显示自己的壮丽。一切善变都比不上时间?时间时而戴花，时而披霜。整个宇宙也是和谐中的变化，若说人是一个小宇宙，则他就是一套变化的密码，又何足怪?所谓丑，也许不是丑，而是由种种不济构成的完美比例。否则。摇摆无定的精神更没有完美可言了。如此来定义完美，是不合乎天体之道的。
①DemeTRIUs，马其顿王，公元前三世纪末。
善于选择
时至今日，人类所有知识的精华，在于知道如何做出合理的选择。新知新见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完全没有了，在一些最重要的事情上，任何新颖的东西都应该加以置疑。
我们可以说是身在末世，回首从前，黄金时代的人们擅长于发明，后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今天的一切无非是重复旧有。所有事物都已取得了足够的进步，只看如何选择。我们在选择中生活，并且选择过充分的人生，这是自然能给我们最重要的禀赋。只有少数人获此天赋，因此显得加倍的珍贵。
每天我们都能目睹那些心智精微、判断敏锐的人——认真、博学多闻的人——一旦遭遇抉择时，所表现出的那种茫然无措。他们经常作出最坏的选择，自足于最无意义的生活，自安于最为不值的事物，而被那些明达之士所鄙薄，为凡夫俗子所轻视。他们做任何事都不成功，得不到掌声，也得不到好感。因此一个人如果不能作出明智的抉择，任何努力与才干都毫无益处。
职业的选择
抉择无比重要。一切职位、事业都有赖于此，越大的越是如此。这是任何完美东西锦上添花的关键，是成功的标志。不善于抉择，素材与做工无论如何优越，也注定一事无成。
没有良好品位的天赋，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分出色。许多君主纯粹是因为具备这一天赋而成其盛名，综理万机与授官任人没有不得当的。另一些君主则因为错选了工具，使辉煌的权杖沾染了致命的污点。
有些职业，其精要即寓于选择之中，尤其是那些必须寓教于乐的职业。演说家应偏爱严肃、可嘉的话题；史学家应多择实际有用的主题；哲学家应择精辟有力的道理；但凡用心之人，都应留意他人的品位，这是选择的一大要则，有时甚至应该舍己从人，哪怕自己品位更为优异。我们最知趣的作家马修尔说得很好：“宴会上，我宁愿取悦我的客人，委屈一下调味师傅。”说话的人满足了自己品位而不顾听众的感受又有什么用呢?毕竟，我们应该知道是谁在聆听，谁在品尝?他偏爱微妙之言，而他则喜欢大胆的比喻，或者反过来，道理一样。
工艺制作上也有品位可言。我曾经谈到过两个工匠，他们彼此争美，其中一人至为精巧，每件作品都是此中杰作，但所有作品放在一起，反而难以令人赏心悦目。另一人没有一件作品堪称尽善尽美，但是他却因善于有所选择、因势利导地工作，而赢得举世的称赏。
选择与品位
选择能力出于个人的品位，但如何知道自己品位是否良好呢?衡量他人的品位就能得知。最好以自己的品位为准，不要过于依赖他人，但如能考虑他人的因素，则会享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妙处。良好的抉择出自良好品位，成功与幸福来自良好的抉择。抉择失当而获得成功纯属侥幸。
低劣的品位有可能破坏一切，即使是已臻于完美的事物也可能因为安排不周而毁。有些品位极其怪异，总是作出一些最糟糕的抉择，仿佛苦心孤诣要犯错误，专门在最好的场合作最糟的言论，在期望最高之处说出最愚蠢的话语。
蜜蜂的选择多精，苍蝇的多劣!同在一座花园，一个吸取美汁，一个追逐污秽。
无论是由于无知还是虚幻，品位有病则更为糟糕。一个人自身的品位瘫痪往往会祸延他人，硬要别人接受他的诡妄标准。
品位优异另一个要件是善于审情度势，留意各种各样的场合，这也是成功的首要法则。这种品位除了本身卓越以外，还要求适时适地，因为有时候最好的品位在一定的场合极不相宜。卓越与场合握手，成功随后即至。品位要用得适有其时，注意自己的社会地位，细心分析各种各样的人物，根据场合不断调整。能够做到如此，抉择才能称得上完美。
情绪与选择
情绪是明慎的大敌，因此也是明智抉择的大敌。情绪无法自我控制，只顾自己发泄，它愿纵恣逞快，不求发矢中的；它不知分辨“最好”与“最爱”，而是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受抉择主宰的事情很多，其中有些是崇高的。譬如，我们选择职业与环境时往往影响自己的终身。一对全对，一错全错，有时因此背负无可弥补的失败的担子。人生最重要的决心，往往取定于青年时期，但是十分可惜的是，这段时期，我们几乎毫无知识与经验，即使最明慎、最成熟的青年也不足当此重任。
亲情和友谊的选择
择友也同等重要，友谊应该出于选择，不应该任由机缘。亲戚也应该选择，亲戚本是人生的一大帮助，但却经常变成一些无用的敌人。
若能选择子女，将是最大的福气。但世间太多妄想怪念，人们选到的往往是最糟的子女。造物主不让我们有此选择，也许未必不是福，因为那些上天赐给好儿女的人，经常言传身教或者根本忽视教养，使他们变得更坏。那些浪费自然与运气恩赐的人，本来就是一些凡夫俗子。
没有挑选，就不会有完美。这种禀赋，其实是两种禀赋：选择自由的和明智的选择。缺少这两种禀赋，就像孩子蒙面抓鬼的游戏一般，瞎猫碰死老鼠，纯属机缘。你如果不能作出明智的抉择，请接受抉择明智者的忠告，或者学习他们的范例。
物以稀为贵
卓越的事物用多了就会用滥。人人都追求卓越事物，结果使其流于凡俗寻常。卓越的东西一旦失去稀缺性，就会被贬低为庸俗，故成在于卓越，败也在于卓越。那些人人称赞之事，却变成了人人厌烦之事，想起来就觉得可悲可叹。
过于充裕是啃咬卓越事物的白蚁。这种白蚁生于对伟大事物的盛誉，在不断彰显之中得到养料，结果将其蛀翻，并在其上肆掠。任何事物不断显露给人看，最终会变成庸俗之物。
一无是处乃是一大缺点，然而可应万用，或者想应万用，也同样糟糕。有一种人多才多能，多方竞相请求，一切事情都请他们指点迷津，即使那些与他们性格和素养不相吻合的也是如此，仿佛只要是他们措手之事都可保成功。他们的优异与其他人的懒惰相映衬，使他们形象赫然招展于众人眼前。他们的盛名使他们变成身不由己的多事之徒。这不是他们自身的缺失所造成的，而是环境形势影。向的结果：他们为自己的高才所累，有求必应，结果其价值反而失落。其中的道理是何等的奥妙!懂得使自己变成难得难求之人，何其稀少!
珍贵的代价
美好的绘画与珍贵的织锦，常常为其伟大付出沉重的代价：它们逢时应景经常取出来展示，摩挲一多，过不了多久要么变得残损破旧，要么看起来平凡无奇了。
有些人既非稀缺，也不明智，而有求必应。他们不吃、不睡、不休息，事无大小都视为对他人的恩赐；他们不请自到，插手一切事务。他们在好事之外，还显得十分轻躁，动辄煞有介事将鸡毛当令箭。别人注意的是他们的头发，或他们的领结；领结至少还绑住他们的喉咙，使他们只能说长道短或自言自语，让别人不会将他们的恶意当回事。
我不知道两种情况中哪一种更可恼：时时撞上这些人，还是日日夜夜听人提起他们。这类人起初人人欢迎，最终人人厌弃。
他们所经手的事并非件件都能成功。有时候，本来可成就高贵的事，滑下陶工的转轮(或命运之轮)，将他们的名声打得粉碎。皆大欢喜是不可能的，人人得罪则极其容易，他们迫不及待想迎合所有人，结果人人怨声载道。
抛头露面太多的人往往不是遭人嫉妒，就是惹人讨厌；名声太大容易引起他人的敌意。许多人的杰出反而成了成功的障碍，如同路中央突出的砖块害人绊倒。名声如同易碎的玻璃，应该知道如何收敛和保护。
有人想当知名的公鸡，但他们越是引吭高歌，越是恼人。一两声尖啼，已足以给人以劝告和警醒。
浅尝辄止与藏而不露
再可口的美食品尝多了，美味就会减弱，吃得越频繁，就越腻味，最好是浅尝辄止，留下一些胃口，等到饥饿的时候再品尝。口腹之欲如此，精神之乐又如何呢?品尝者越识味，其要求就越迫切。越是卓越难得的东西价值就越大，最难得的，评价也就最高。卓越的东西越是藏而不露，退而不显，追求的人就越多；名声越谦抑，越见其精彩。任何事情保持节制都有利于健康，譬如少在大庭广众前过多露面，则可以保全声誉。美貌也是同样的道理；处处炫耀，不分场合，久而久之会被冷落，最终甚至为人所鄙夷。一位伟大的女性深知这种流于庸俗的危险，并且极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她就是尼禄的妻子波巴伊。她在公众场所露面时极尽巧妙，有如打牌一样慢慢逐一逐一翻开底牌，今天遮眼，明日覆额，要么捂住嘴巴，要么盖住双颊，从来不将自己的美貌一展无遗。但人人皆知她的美丽，因而更是美名远扬。
待价而沽
能懂得此番道理，收益匪浅。我在《智慧书》曾经谈到过如何赢得评价，卓越应该如何待价而沽，如何巧加掩饰来提升其价值，以及如何引人求之益切。有一位翡翠商从新大陆归来，带回了许多翡翠，个个价值连城。他走访当地的珠宝商，拿出一个就教行家高见，珠宝商赞不绝口。他再取一颗，各方面都胜于第一颗，想得到更多的赞赏，结果珠宝商评价大打折扣，第三、第四颗又依次减半。虽然每颗都比前一颗珍贵，但获得的赞赏却一个比一个少。翡翠商面对这种情况十分错愕，最后才恍然若悟懂得其中的道理。这个故事对我们也有教益：珍贵之物，并非多多益善，有时反遭其害，如果一样东西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其身价就不会太高。
明慎之人想成就不朽之名，不要事事参与。造诣修养应该尽力追求完美，但锋芒和锐气应该节制适中。
运势的两道门
如果随俗从众相信“运势”，我会想像她家有两道门。这两道门迥然相异。一扇用象征幸运的雪白圆石做成，一扇以预兆不幸的黑色圆石做成①。一扇表示满足、安顿、荣誉、圆梦、财富以及各种成功；另一扇是伤心、忧劳、饥饿、鄙视、贫穷以及整个不幸。众生无不往来此宅，无不经过两门之一。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定律，没有人能幸免，那就是由一道门人者，必自另一道门出。由乐门入，必由哀门出；自哀门人，必由乐门出。
幸运之人来时乐，去时悲，乃是通例。他们上场时越是掌声盈耳，结局时越是怨声载道。重要的不是入场时众口交誉，这样的开场司空见惯；而退场时众口叹惋难舍，如此收场甚为罕见。
每个位置上都有一个华丽眩人的门面，一个十分寒伧的后院。我们坐上一把重要交椅之时，常常赢得征服者的美名，但一旦下台往往是诅咒声一片。起初得到热情的掌声，原因在于庸俗大众冀图获得好处，指望升进。然而终局何其寂寥!运势之神对于初到之客彬彬有礼，而慢待将去之人。她的服饰极端炫耀，前胸白色，肩上黑色，知其暗才能守其明。明慎之始，才能获得明慎之终。明智的船夫不在船首操舟，而是在船尾掌握舵柄。人生如航海，也是同一道理。
①古人的风格，白石表示吉，黑石表示凶。
始与终
有个罗马人深明终与始之间的道理①，他说：我既早于他人扬鞭驰马，建功立业，也早于他人离名弃誉。得手与放手二者皆重，后者更是重大攸关。大凡出道不免因缘际会之幸，结局却需明虑慎谋之计。不幸往往是忘了缩手回头而受的惩罚，能有如此先见之明是人生的一大荣幸。明智之人弃功名于为他人所弃之先，会因有此先见之名而获得明智的称誉。他们善于驾驭自己成功，而做到善始善终，保住世人的好感。
世间种种事物，如友谊、善意和职位，都不宜骤然而裂，断然而绝。任何突如其来的决裂都会损誉伤名。
幸运之人，能倒转福始祸终的事例很少。鸿运过后留下的糟粕余味甚苦。有人侥幸而得免，有人明慎而得全。还有一些人，那些英雄之辈，他们的结局则是由上天写定的。摩西(Moses)失踪，而使其成就了神秘的荣光，以利亚②由旋风卷上天，以胜利而告终。即使是异教徒的古代，也有一些结局开始扑朔迷离，而最终成为奇迹的。罗穆勒斯③之死，本是元老院恶意为之，却成神秘莫测之事，以至使他享受更多的尊荣。
①即Pompey，与恺撒齐名之罗马大将，后为恺撒所败，于埃及丧命。
②Elijah，与摩西功劳相当之希伯莱先知，基督教及回教都相当尊崇他。
③Romulus，建立罗马城的人，暗杀他的人正谎称他遭电殛，反而使他成神
孔雀的夸耀和百鸟的嫉妒
嫉妒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近处不用眼镜，望远也目光锐利，能察见真理看不到的瑕疵。她能尝到懊恼的滋味，也希望能少发现些缺陷，但是其视力却令她不得歇息。有一天，妒嫉在众鸟眼前掠过，落在美的极致——带羽的太阳、鸟中朱诺①——孔雀身上。众鸟目光齐注，只见它光辉四射，如同它华丽尾屏上的羽毛。假如没有恶意，那么对眼前所见能心生愉悦；心怀恶意，则情况就会急转直下；恶感若无法转化成见贤思齐的志气，就会沦为妒嫉不甘的小气。众鸟看多了也就变得盲目了。其中最邪恶的为新近剥去羽毛的穴鸟，它遍访诸鸟，说长道短。不惜攀危崖寻鹰，入池塘找天鹅，上高枝见隼，到肥堆里探公鸡，求猫头鹰于其郁暗的树洞之中。它开始巧言称赞，继而冷语嗤笑。“孔雀的确可爱，令人眼花缭乱，这一点谁能否认?可惜，它过于夸耀自己的美了。自己一旦上心在意，最好的美质也不足论。自我赞美是最严厉的批评。最伟大的人对自己最无一言。老鹰要是披展那身了不起的羽毛，你说会怎么样?我相信它宁可用自己的威严来抢风头，而不是华而不实的美丽。再说，我们仰慕凤凰，可不是因为它聪明，而是因为它很少以真实面目示人，从来不会如此庸俗做作。”
这番话将妒嫉注入狭隘的心胸之中；浅窄的心胸无论装什么很快就满。妒嫉无所不在，甚至连不存在的东西也黏附。这是一种十分残忍的情绪，它将好处变成伤痛与毒药。众鸟破坏不了孔雀的美，就千方百计使之失色。它们心怀恶意工于心计，不赞美它的可爱，而指责它虚荣。
“我们要是有办法使它不再夸耀自己的那身羽毛，”鹊说，“它的美就会黯然失色。”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的。柏修斯②之言，妙得此理：“他人如果不知道你懂，你的知识就等如无物。”实际上，所有的天资禀赋都是如此。事物很少有以实际的面貌获得人生的欣赏，多以似是而非的形状流行于世，世人也是愚多贤少，而愚蠢之人大多只满足于表相。只有智者追求实质性的东西，但智者绝少。
乌鸦、穴乌、鹊，以及鸟类共和国的其他特使振翼齐发，对孔雀鸣鼓而攻。也有的鸟没有来，雕持重不轻举妄动，凤凰行踪不明，鸽子纯真，野鸡怯懦，天鹅沉醉在自己甜蜜的梦幻之中，吟唱着绝命之歌。
在财富豪华的官邸，诸鸟撞见鹦鹉，它站在阳台上一只笼里——饶舌者最适当的处所。鹦鹉乐得知无不言，众鸟却但愿少听几句。孔雀看见如此多的鸟类，觉得又一个一展美羽的时机到了。它在宽广的庭院接待来客，这是它夸耀风华的舞台，在这里，它能与太阳媲美。
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是炫奇夸能的时候。展露自己卓越并非时时皆宜的。妒嫉是一只魔鸟，是一头怪兽，它一遇到东西便伸出利爪。美丽虽然能令人着迷，但喝彩声也因嫉妒变成侮辱。
“你罪有应得，你这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笨鸟!我们代表整个鸟国元老院来警告你，收起你那身没用的羽毛，学着别那么自负。”
“听着，所有的鸟都被你那妄自尊大的毛给得罪了。它们觉得受到了冒犯是有原因的。在整个鸟族里，为什么只有你非得像扇子般招摇不可呢?这种本事许多鸟都比你行，可谁也不屑于一试。鹤有没有卖弄顶冠?鸵鸟有没有炫耀羽毛?你看过凤凰向庸俗之流自夸它的蓝宝石和绿宝石吗?命令你以后不得如此标新立异。这么做是为你好。你的脑袋只要有你那把扇子一半大，就会早已留意到，你夸耀自己的羽毛，不过是拿一个非常非常丑的东西示众!”
“虚张声势永远是庸俗的，动机永远是虚荣。这种行为使人心生敌意，为智者所不齿。真诚的谦恭退让，慎笃的收敛、明辨、严谨，这些特质都以自悦为足。真实就已经很足够了，不需虚伪的外表和虚荣的掌声。况且，你还是财富的象征。财富如此露白，聪明吗?安全吗?”
鸟中之王闻言不禁愕然，十分困惑，过了一会儿才理出头绪来。“称赞为什么总是来自远方，嘲讽为什么总是来自自己的族类?我引人瞩目，就被穴鸟与鹊它们闲言闲语。它们指责的是什么，我的美，还是我的夸耀?上天告诉我，既要有实质，也要懂得展现。两者缺一都不可取。最高明的政客告诉我们，最好的智慧是务实务虚，虚实相辅相成。知，并且示人以知，是双倍之知。有福运而善于示人，道理也是如此，一盎司夸示胜于财富成吨而不知示人。谁都不知道，卓越才能又有什么用呢?”
“太阳隐藏着光辉，玫瑰不离花苞就不能绽放艳色，钻石不在珠宝匠精雕细琢之下改变其深度、光亮，将是什么样的情形?如此光彩，如此价值，如此之美，而不懂得夸耀，又有什么益处呢?我是有翅的太阳，带羽的玫瑰，天然的珠宝，上天给我完美之时，也指望我以此向人展示。”
“造物主创世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夸耀。他造了光，使之普照大地。想想看，光也是他赞美的第一件事呀。因为光夸耀其余的一切，他就夸耀光。这么看来。一开始夸耀就与所有的存在一样重要。”
孔雀一边说，一边张起它五光十色、变幻多姿的尾扇，仿如盾牌，既保卫了自己的美，也当做对妒嫉的反攻。妒嫉之鸟气极败坏，哑口无言，只得挥师向孔雀发起进攻。乌鸦直取眼睛，其余的鸟啄拔羽毛。孔雀呼天抢地地求救，狮子、老虎、熊、猴子……其他的禽兽飞奔而至。
狮子威慑八方，命令大家稍安毋躁。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它觉得十分可笑，紧张的情绪稍加收敛。它噤声勿乱，裁定妒嫉之鸟师出无名，同时提议将全案送交雌狐评判，因为它足智多谋，临事镇定。争战双方同意听取它的高见。
雌狐施展自己的聪明智慧，想将案子审得皆大欢喜——既逢迎狮子，又不得罪老鹰，伸张了正义，又不失去朋友。
“真实与表相哪个更重要，真的很不容易决定。有些事物很伟大，但看起来却很不起眼；有些事物很渺小，看起来却十分重大。夸耀和谦虚同样有能力弥补人的不足。许多事情都是如此，例如人多势众就可以虚张声势。物质方面如此，精神方面更不待言。优美的品质适时适地表现出来才能造就胜境。
“有人刚崭露头角就光亮出色，天才更是意气风发、耀眼夺目。卓越且善于彰显的人绝非凡夫俗子。我们往往看到卓越之人由于缺乏活力与自己独特的风格，才华辉煌顿时锐减。多年前，一位伟人在战场上威慑一切，在帏幄之中却颤抖瑟缩。他沙场称雄，却木讷口拙。有些民族天生善于矜夸，在这方面，西班牙人独出众表。总而言之，夸饰是英雄才具光辉照人的表现形式，它赋予了英雄第二天性。
“不过，这个道理必须以真实为后盾才能成立。名不副实，夸饰就是庸俗的欺骗，只会使缺陷更明显，更可笑。有人迫不及待想在世界舞台上露脸，可一上了台，却只有卖弄本来掩藏得好好的无知。
“在表现才能之时，最需慎防矫揉造作，因为做作与虚荣比邻而居，而虚荣最招耻笑。显露才干务必懂得节制，而且，正如我常说的，必须时机适当。在这种事情上，节制比什么都要紧。
“明智的人表现才干，有时不言而服人，仿佛出于无意。有时候，深藏不露正是博名取誉之道。最高明的露才，可能是不露，因为这能激引他人好奇心。
“想熟悉其中道理需要天分，也需要相当的慧黠。一大要素是袖里乾坤不可一泄而尽，手中之牌应该一次摊一张，精益求精，点点滴滴加以暗示，使人意会精彩更在后头，而提升期望值。
“言归正传。以我之见，承认孔雀之美，却不许它夸耀，未免霸道有悖于常理。睿智的造物主必然不依，否则它就自相矛盾了。法不能悖逆自然，除非得理……
“本席补救之道既实际又有益。我们命令孔雀今后凡是展示其羽毛之美时，也应该让人注意到它那双丑得吓人的脚。我向诸位保证，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纠正它的虚荣了。”听完它的判决，全场报以掌声，孔雀也心悦诚服，雌狐于是宣布退庭。它们派一只鸟拜访睿智的伊索，请他在那本古老的寓言集中，加入这则现代故事。
①Juno，罗马人信奉之最高女神。
②Persius，罗马斯多噶派学者，拉丁文学中的讽刺诗泰斗
不受情绪摆布
奥林匹斯何以成为众山之王?不因为它一览众山小，那是世间优越之本；也不因为它受四面八方仰望，伟大从来就是摹仿的对象；不因为它最先照到阳光，壮观自始至终都是光辉的中心；不因为它以群星为冠冕，王者依理即居成功之顶；也不因为它的名字与天同义，而是因为它从来不受短暂多变的印象所左右。这是自主自制最伟大的形式。风吹拂亲吻它的脚，云是它的地毯。它是永恒不变的，其卓绝的品性与粗俗的情绪背道而驰。
伟大之才决不会屈从于情绪的变化，也不允许其个性纵恣妄为。智慧的妙用之一就是能不时自省，你能认清自己目前的性情，就能主宰自己的心智，克服你的情绪，而不会被它们拖着做下一件蠢事，陷入困境中不能自拔。
预见情绪并妥善加以控制是天才的特征，大凡情绪都是由于心灵欠安，明智之人对这种心病，如同治疗生理之病一样加以防治。良药苦口利于病，要用良好的判断力来纠正我们不驯的情绪，为了有效地节制它，有时候甚至要用相反的情绪来保持明慎的天平。
有人为其情绪所左右，总偏向一侧跛行，不能容忍眼前打交道的人，在任何公众场合都表现得面目可憎，与和气殷勤为敌，糟蹋每个品位良好的时刻。他们与自己作对，也与别人作对，攻击一切好事，推助一切蠢事，一听他人的话就加以质疑，不问是非可否，有时甚至只是因别人切牌或先出牌。与它们交谈的人如果见机应变而暂且迁就，或附和它们以免场面尴尬，他们却又翻脸一变持与刚才相反的意见，使那些机灵识趣之人束手无策。他们比真的疯子更无可救药；后者还能接受花言巧语的讨好，对于那些顽固之人则言语无用，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那些不可理喻的人……
两个顽固、任性的人撞在一起而发生争斗，智者只宜旁观，不可参与。他们头顶头、角扭角酣战一团，你只要退避三舍，能保你享受坐山观虎斗的快乐。
适时而怒，偶尔不悦溢于言表，并非俗态。从不懊恼与禽兽有什么两样。但长期、无可救药的情绪乖戾，则没有人能忍受，会被称之为粗野鄙陋。如果你希望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必须了解自己。
无法控制自己情绪之人往往沉湎于自己内心的矛盾之中，能找出任何借口来与人拌嘴，与人交谈时如同进了角斗场。它们是对付良好品位的恶鸟，其言行都是利爪。情绪乖戾，手中又捧有一本半懂不通的书，又是何等模样?他们从“倨傲学士”学位毕业，升读“恶意硕士”!他们是戾气熏天的情绪怪物!
机智敏捷
霹雳是朱庇特无往不利的武器。他用其迅疾不及掩耳之力赢得胜利，他用霹雳打倒那些反叛的巨人。霹雳由老鹰运送，敏捷这项天赋总是由振翅高翔的心灵实现。
有人以思维敏捷见长，有人以行事迅捷出众。
前者赏心悦目，后者惊心动魄。
一位先哲曾经说过：“善其事即可速其事。”我们考察一件工作重视的往往并非快与慢，而是它是否完善。事情做得很完美才会为人所重视，至于快与慢则是余下的问题，当时为人所忽视，事后也被遗忘，只有成功的事情才能保持长久。所谓欲速则不达，成得快，败得快；流传百世之事，须下深远之功。
但成功总是应该获得仰慕的，快捷的成功可称得上是加倍的卓越，更值得喝彩。有人整天思索，可是出手便错；有人不假思索，却一击得手。生气活泼的机智能代替刻意深思以求的判断，使他人来不及集思广益。这类人没有“也许”这样模棱两可的词，他们的机智有如天意的替身。
不假思索妙语连篇，能倾倒那些追求品位的人，令人心悦诚服，博得他们的掌声。临机一发的细巧，往往胜于意料之中的卓越。查理五世说：“时间与我，足挡任何两个对手。”语短而理至深。另一句名言更妙：“他人苦无时间，我则无时不宜。”懂得时间的妙用可以谈论一切：集思广益、先见之明、选择场合、等待成熟、巧为迟延，最终获得成功。临机兴发的行动与思想，除了敏捷和运气以外是很难做到的。
即使事先运筹帷幄，安排巧妙，并且得天时地利，也常常落败。敏捷能够成就事功，并不需要太多的其他的禀赋协助，它只需要运气与勇气，这两种东西当旁人进言有误时最能体现自己的高明。
有人将快速的成功归功于侥幸，但实际上这种，成功，最重要的却是眼光明澈。英雄人物身上的这种特质并非人力所为，而是一种天赋。敏捷爆发之际，深思熟虑毫无帮助，灵感也根本不给思虑留以余地，因此人力毫无用处。敏捷运用的是悟性和自持，以及一种超越混乱的神韵与镇定。
敏捷的活力，在最紧迫的处境中更应验，在逆境之中尤见所长。危险往往使人更加勇敢；困厄使他们眼睛更加明亮，思想更加敏锐。有人在匆匆忙忙之际思绪最为畅通。越是险象环生，他们的脱险之道越奇特，困难的境况中往往激发人的智力，机智更加精微。
还有一种奇怪之人，自发而动，事事都做得巧妙；三思而行，却处处错谬。有人须臾之间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全，然后再也不想了。各种权谋智略想寄希望于后见之明，都已毫无益处。后见之明虽然并没有什么害处，但他们天资所擅长的在于机敏而不在深思，掌握了这种关键，无往不胜。
急智敏捷之言，应机速达之行，两者兼得，使所罗门位居希腊七贤之首。亚历山大与恺撒名垂千古，是由于他取得的伟业和权势。一个快剑斩戈迪恩之结①，一个一蹶而振其雄心壮志②，他们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一片江山。
能言善立固然可嘉，敏于行动则更为可取。迅速取得的胜利，是勤奋努力的结果，是深思熟虑、精明求成的结果。敏捷如果能从聪颖进于明慎，由机智升为明断，则更加可贵。这种天生的禀赋使英雄实至名归，是胸襟深而才智高的象征。我们的大英雄、保护者诺西拉公爵③法兰西斯科•马利亚•卡拉法，就是由这种天资而才富功高，备受景仰的。命运之神断他命脉，使他不为现代人的妒嫉所污。他在不可为之中，流露出其伟大的领袖才能，慎思熟虑，处事明断，言行举止泰然果敢。他人耸肩不屑而为之事，他挽起袖子就做。事前考虑周全，事后随机而动，眼光透彻，遇暗越明。最后，他虽然因厄运而亡，却名扬百世。
对将帅与运动员而言，机智是各种权术之首。他们行动常常遇到无法预见的变化，遇事则需要有当机立断的谋略。他们没有时间分析情势，也无暇应付猝起之变。他们抓住机会，振奋向前，飞向胜利。
对于君主而言，则应该以沉思为重，因为他们任重而道远。他们为众人谋事，必须集聚群贤，共襄大举，集思广益来成就自己的伟业。他们起则从长计议，卧则高枕深虑；一日之成功，有赖数夜之熟思。他们需要的不是手脚有力，而是头脑勤奋。
①GordianKnot，Aaa指必须以激烈行动才能解决的问题。亚历山大在戈迪恩城遇到建造此城的戈迪恩用过的战车，车上的绳头据说只有征服亚洲者才能解，亚历山大闻言，挥剑劈开此结。
②恺撒初次踏上非洲土地时，不慎跌了一跤，为了挽回面子，顺口就说：“我屈下膝来，是为了掌握你(非洲)。”
③诺西拉公爵，葛拉西安所事之主，遭诬陷而死于狱中。
“修养”的家谱
你的父亲是“策略”，是自然的导师。你在他的监护之下出生，以便使一切臻于完美。没有你，最伟大的事迹也了无意义，最好的事功也失去光彩。我们曾经见过许多人才智高超、创意非凡，却粗俗不雅，收获的嗤笑多于喝彩。
最饱学最庄严的讲道，没有你增光，也会平淡乏味；最渊博的书，没有你润饰，人们也会敬而远之；总而言之，最珍罕的创造，最高明的抉择，最精深的学问，最甜美的雄辩，没有了你，都要沦为平凡、浅薄、蛮昧、不值追怀。
有许多人，我们仔细地观察并无太大的才智，也没有什么深度，更谈不上什么美质，但却因为风度优雅，懂得轻重，而获得众人的赞誉。这种境界超绝，影响波及所有的禀赋。得到你的协助，丑就常常能征服美，因为完美往往过度自信，而自信则往往自取其败。才能越矜夸，旁人就越注意到你的缺陷。富有才华却哗众取宠，有欠优雅。一言以蔽之，有了你，细小的东西甚为可观；缺少你，可观则视为无物。
你的母亲是“明智的安排”，她使事物各归其位，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自然界一切事物如果不得其位，都将悖乱其性，人为世界的一切也同样会陷入混乱。星星在一家比另一家明亮……那些秩序混乱的地方，崇高的创意也是白费工夫，精微的思辨、勤奋、抉择及博学，也都是徒劳无功。
圣徒风度也应该保持雅致、井然，借助宗教性的斯文可以成就双倍的功效。
不仅悟性，意志也应该秩序井然。两者都应该精炼以达到纯正的程度；如果知识能够井然并且洗练，欲望又如何能如此野蛮粗鄙?你的姊妹是“品位、礼节与风度”，她们使一切美化，使一切具有成熟的韵味……
富有修养的希腊将文雅之风引进帝国之中，在传播这些精美的教化之前，世界是多么粗糙、无序和野蛮啊。希腊人使城市变得精雅，非但建筑精雅，公民也雅致到了极点。他们认为其他的民族还处在野蛮状态；他们发明了三种柱式，以美饰其庙宇与宫殿；他们创办学校，培养各类学术人才。他们在精炼之中成为十足的完人。
罗马人以其大志与盛势，随着其统治范围的扩大，四处传播自己的修养与教化。他们与希腊人媲美并超越他们。在他们的努力下，几乎将野蛮逐出世界，使世界在各方面都变得更精致，更优雅。直到今天，其伟大与精致仍然可见于某些建筑，一般人在谈论完美之极时，常用“ObraDeRomanos”一语形容“罗马人之作”。同样的技术与修养也见于某些雕像，雕刻家使英雄名垂不朽。他们的钱币与印章也不厌精细，令人佩服。他们期望凡物皆美，丝毫不能忍受任何粗俗和野蛮……
罗马的文化与度量，也在那个时期众多非凡作家的不朽杰作中达到了极致。罗马操笔之士的胸襟，与其治事者的勇气并驾齐驱。所谓英勇的心智!英雄的心灵!
这种世代流传的秩序与精致，有些地区至今依然可见遗迹，尤其是在意大利，昔日帝国的中心。此地城市个个整齐有序，行政与经济井井有条。在西班牙，个人的精致修养多于公共建筑。这并非曲意奉承，所谓野蛮就是野蛮。法国文雅之风亦盛，优雅、美丽达到了极端的程度，至少贵族如此。艺术备受尊重，文学位处尊贵，风度、礼仪及慎重，堪称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
你的子女是“进取与乐趣”。最令人陶醉的花园，花草树林精选得法之外，其安排布置也有很大的讲究。精神的花园更是如此，我们在其中品尝智慧箴言的芬芳，行事风度也因文雅有致而更见神韵。
有人天生整洁而文雅：秩序与清净似乎某种神秘力量自他们身心之中散发而出，他们的心灵不能忍受任何紊乱。即使是治军用兵，亚历山大也讲求雅致。科修斯说(QuintusCurtius，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记作者)，他的军队仿佛元老院动静有度的缙绅。不像骁杰难驯的沙场武夫——有人则杂乱不整，既不能用心，也不求雅致，所作所为无不带着散漫的污点，与一见而知为野蛮的标记。
修养见于表面，是内有实质的象征，在最平凡的事物之中也流露着胜境。
明达之心，明察之眼
莫莫斯(Momus)，非难与鄙夷之神，认为造人之神应该在人的前胸开一道小门，以便观察其心思，这项要求是何等庸俗。他应该懂得，善于洞察人心的人根本无需缝隙，也能识破哪怕是最隐秘的心脑城府。同样的，能用望远镜者远眺的也用不着这么一扇门窗。那些自知自明的人，都有一把能开任何方寸之锁的钥匙。
明达且善于观察的人，能掌握任何主体与客体。他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阿各斯，是能看透最深暗用心的山猫，他明察秋毫、知人识才。他仗那些无知的人忘形得意而冲破自己护身的沉默，以他人墓碑的背景，衬托分辨出谁是伪君子。他善于发现、明鉴、了解和体会人生，并根据不同人和事物的本质来加以界定。
正大光明
伟人皆光明正大，光明正大之人皆伟大，因为光明正大是一个智慧的层次，这种智慧层次本身就是一种至高的天赋。博学多闻虽然很好，但仅有这点也不足成事，你还必须明达。批评家本身必须十分卓越，评赏之物才可能有价值。他在审物评人时，不会绝对肯定，也不会绝对否定，而是权衡名实，使之有一个合理的评价。
这种人能够清楚无误地分辨真实与表相，只有真才实学才能敏锐地把握事物，不容他人左右自己的意志。他们的智慧将明辨之光投向对象，察真识伪。他们能洞察他人的用心与目的，破解任何欺饰的密码。欺诈面对他们极少能得逞，无知则更少。
塔西陀①对于个人明察秋毫，塞尼卡则对整个人类高瞻远瞩。
这种禀赋与庸俗正好是两个极端，只有这种禀赋能证明这个人是否明智；芸芸众生往往偏向恶意而有失公正，他们往往自以为无所不知，其实理解力短浅到了极点。由于他们无知而且虚妄，所以很少能分辨事情的虚实。人们大多数啃啃树皮即止，即使咽下欺骗也不感恶心。
①Tacitus，公元前一世纪之罗马官员，以《历史》等书名震千古。
智者的较量
人生一大快事莫过于看那些善鉴善察、善探深度的人致胜。两个明辨、善鉴而且十分谨慎的人较量，互测才智的高下，其进击是何其灵敏，其佯攻是何其巧妙。他们彼此聆听语言，互量对方的谋略。他们根本不会为一两次成功所迷惑，因为可能是侥幸得手，也不为两句机锋所愚弄，因为可能是借自他人。
他们互探对方的心智，互试彼此的才能，鹰雕虚击佯攻猎物之妙也比不过他们，阿各斯也无法超越于此。他们剖析对手整个人，从心至脑，他们在一瞬之间，了解对方的特性与本质。
遭遇并击败这些能人，堪称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但他们只在推心置腹的友谊中，才开启心胸城府。他们善于观察人的过错，但小心谨慎并不公开予以批评，而是运用另外一种智谋：心与伟人同理，口与众人一词。然而，一旦确信对方可以论交，他们会抛弃庸俗大众，畅所欲言，听者将获益匪浅!他们将每个人按个性进行分类，发现每个缺点，赞许每句箴言，权衡每个事实，发现每个真相。他们所做的每一样事都令人折服：慎重非常，观察微妙，判断正确，构思大胆，推理周全，几乎无一遗漏。
即使最自信的卓越，在他们面前都战战兢兢自惭形愧，因为他们的判断是颠扑不破的修养试金石。那些博得他们赞许的禀赋才干，无论何时何地流露出来都可无愧，因为评断他的不是善变的庸众，芸芸众生的喝彩、聒噪多于真知灼见，芸芸众生的偶像，也往往大起大落。那些明察善鉴者平静的一声“好”，胜过芸芸众生的掌声。柏拉图形容亚里斯多德为自己全部学问的来源，安提西尼(Antisthenes)形容齐诺①是他的名声的“画像”，道理就在此。
①Zeno，希腊思想家、斯多噶学派创立者，受安提西尼影响很大。
各种禀赋相辅相成
这种禀赋，是禀赋中的英杰，与其余的禀赋相辅相成：悟性、知识、敏锐、深度，而与另一些气质相排斥：轻信、怪异、虚妄。因为它的本质是力量、一贯、慎酌。
非难与闲话与此是何其不同啊!判断以冷静为本，闲话则恶意诽谤。那些最坚决的批评者既能使恶者更恶，也能使善者更善。明慎之人不应愤世嫉俗，而应当慎思明察，既不事事非议(一种任性可憎缺乏节制的性格)，也不事事赞美(迂腐)。有人凡事只看坏的方面，在许多好之中嗅出坏味。当一个品位不良、喜好嗜腐食的莫莫斯，与当一个正直、喜爱公平、堪称诚实正直模范的凯托，可谓大异其趣。
这些明正善察之人，是真理的证人，才德的裁判，但他们与俗人不相往来，只与其他明慎之人交游，因为真理不能付与恶意或无知。但凡他们互通感觉、判断、推理及见闻，都足以上达缪斯——美神、智慧女神之听。
用人与择友
这种明慎之人能思能行，位高权重者更是如此。他们运用自己的智慧之光知人善用，论功行赏，并能把握其人的性格与才智。他们懂得人情世故，故凡事安排妥当。他们提拔人才、选择东西全凭个人的素养，而不是依靠运气。他们能在细微之处发现一个人的长处与短处、优秀或平庸，以及此人何处可以增而长之，何处应该抑而减之。他们不计较个人的好恶，既不为情绪所动，也不加以掩饰，因为情绪导致自欺，掩饰等于自甘受欺。这些人是最坚实最理性的审判官。他们就像正义女神，不用眼睛就可以看见事物之理，不用手就可以把握事物之脉。
判断的自由，不受司空见惯的无知所左右，不为任何好恶所摆布，是何等的可贵。真理乃天下人所有，只是有时为了安全，或者出于惜爱，智者起意将之揽人怀中，据为已有。除了是一种乐趣，这项伟大的禀赋——明达——还有一个无比重要的作用：协助选择挚友知己，辨别明慎之人与愚昧之徒、独特之人与庸俗之辈。正如打牌的上策是知道哪张牌应该放弃，生活的最高准则也是懂得哪些人是赢家。
以上所说的是作者从一位贤哲那里听来的，取自希雅公爵精深博大的智慧。我之所言，不过是他教训的回声。
赏心悦目的风度
克里欧布勒斯(Cleobulus)以深明此理，名列希腊七贤之中。以此理教导他人能以智慧之名享誉百世，那么实践此理的人又是如何呢?知而不行，则此人不是哲学家，而是文法俗儒。
做事情既要务实，也要务虚。人们首先碰到的不是实质，而是外表，认识事物是由表及里的。透过行为的外壳我们能够判断才能的果实，对于那些不熟悉的人，我们最初往往是依据其仪态来判断的。
良好的仪态，是一种微妙的优点。这种优点后天可学，因此缺乏此物无可原谅。在某些人身上，这种仪态是天生为主，后天为辅，有些人则全部由人为修养形成，因为修养能补充自然的缺失，并且济之有余。天人合一，就能产生一个随和而成功的人。这种超越之美，影响到人们的所作所为。真理坚强，理性勇敢，正义有力，但都需要风度修饰才能光彩照人。这种优雅的品质能弥补任何缺陷，甚至理性的缺失，为这种缺失的性格镀金，为丑陋的容貌上妆，补救笨拙，掩饰其他一切缺点。
优雅的成功
世上有许多严肃、重要的事情都因风度不佳而失败，多少急就冒险的事，因风度优雅而成功!
牧师的热情，领袖的勇气，学者的知识，王侯的权杖，没有风度这项最重要的品质相助，都不足成事。这种品质是权力的装饰、王冠的珠宝，在领袖人物身上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这种品质令人感恩戴德，那些富有人性的君主往往比专制独裁者能取得更多伟大的成就。人们如果看见王侯将相们能暂时将权威放置一边，更富有人情味并且彬彬有礼，将会更为人所感念。治人之道，想控制其意志，应该先得其心。礼多人不怪，至于这种礼节是自然流露还是矫揉造作，最初并非十分紧要。
许多事物所表现出的姿态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其内在本质。姿态仪容能赋予过去新意，使时光倒流，再添新的转折，如果生逢其时，还能褪去老年的衰蔽。品位好恶一般都是向前进，很少走回头路，然而它常常为风仪与魅力所迷惑。事物能因环境不同而推陈出新；事物因反复而陈腐与怠倦，也有掩饰之法。在各种摹仿之中尤其体现出此道理来，虽然摹仿永远难以达到首创时的那种高度。
聪颖和卓越
机锋也有这种妙用。耳熟能详之事出自善道者之口与历史学家之笔，都能别出新意，引人人胜。
精美细致的事物，即使听六次七回，没有人会厌倦，然而心虽不生烦，但也难以获得愉悦感，除非以新的方式呈现出来并且流露出新鲜的气息。新奇总是受欢迎的，并且能搔着品位的痒处。变化调味能更新事物，这是撩起人兴趣的一大秘诀。
多少庸俗、平凡的事物，因变得新颖、卓越而博得人们的喜好与钦佩。反之，多少精美的事物因缺少这种风度，而落得无人赏爱!
和悦近人的作风，长处在其心裁。同样的事情，一人说出来贴耳中听，一人说来如赏耳光。其中颇有些讲究：言语中肯，行事得当。缺乏风度已很令人讨厌，待人蓄意不善，更不可宽恕。矫揉做作、倨傲无礼、不耐烦，以及其他恶态，让人们觉得简直是不可理喻。一位智者曾说过，见人就蹙眉，是以一个小姿态毁掉整个大人生。和颜悦色是随和性格的特征，可亲的神情是内心温文尔雅的表现。
总之，请用心来装饰你的“不”字，使之比一个不情愿的“好”更为人所贵。良好的仪态能为实话加上甘美，使人耳闻真言，如同备受奉承。有时候就应该将不愉快的实话化为恭维。你告诉他人的应该是他应有的境界，而不是他实际的程度。
这可能正好是缺乏才干的人一种优势，他们谦恭和悦的姿态，比那些天生优卓之才更容易获得成就和人缘。风度能弥补人在任何职业中的缺陷，无论职业高低。此境绝难界定或解释，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由什么构成；或许可以说，它是掌管优雅的三女神的总和①，一切完美的精华的集成。
①Graces，为希腊神话中职司美丽、魅力、欢欣的三位姊妹女神。
荣辱在天，成事由人
时运总是乔装打扮，对它满怀怨懑者多，心存感激者少。甚至那些禽兽也都怨声载道。而怨声最大的是最单纯的驴子。它四处游走，听是非，道短长，撩拨他人的同情心，赚取别人的掌声，流俗庸众都纷纷对它叫好。
有一天，它想去晋见天上至尊朱庇特，劝行的人很多，同行的人却没有一个。它卑躬屈膝，说了一段不知所云的话，请求朱庇特俯允垂听：
公正无私的朱庇特(请您主持公道，不要心存报复)：
在尊贵的陛下面前，俯伏的是禽兽中最不幸、最无知的一个。我不是要伸冤，而是请求您挽救我的不幸。啊，永恒的神，您怎么可以任由那不诚不信的运势之神来掌理您的权力呢。她惠顾他人，眼中独独没有我，行事像暴君，又像后母。她为什么要折磨我这样一个芸芸众生中最单纯的人呢?我可以忍受生来愚蠢，但无法忍受残忍的运势之神加诸我之上的不幸?她践踏人情常理，既让我生就愚蠢，又使我遭遇不幸，她迫害无辜善良的人，却偏爱那些心怀恶意之徒。骄傲的狮子趾高气扬，残忍的老虎横行霸道，狡猾的狐狸阴奉阳违，贪婪的狼心怀叵测。惟有我，谁都不伤害，却个个来伤害我。我吃得少做得多：赏给我的萝卜真短，打我的棍子真长。我蓬头垢面，羞于见人。还有个最可怜的耻辱，就是替农夫拉车，东奔西走、南来北往，日夜操劳。
听了这段伤心的独白，在场的动物无不为之动容。但是雍容威严的朱庇特，却不会为这点点俗气轻易打动。他以臂枕头，斜躺在御榻上。不是因为身子虚弱，而是为了掩住一耳，留下它听取另一面的说法。“宣运势之神上殿。”他说。
士兵、学者、有志发达者闻命立即起身到处寻找，然而根本不见运势之神的踪迹。他们冲进位高权重的帝王宫廷里，只见里头一团混乱，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毫无头绪，没有谁理睬他们的询问。他们定心想想，运势的领地大概不会是这幅景象吧。实际上，他们的这种想法也没有错。当他们敲开财富的门，但忧劳告诉他们，运势曾经在此逗留，却月定做了几把荆棘和几袋针就离开了。他们遇到一个蠢人，但没有向他询问，而是直奔智慧之家，结果贫穷前来应门，说运势也不在，但随时都可能来访。
除了一幢房子尚未找过，搜遍了所有地方都不见运势之神的影子。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条窄路的尽头。大门紧闭着，他们敲了敲，一位少女应门迎客。她和颜悦色，样子十分可爱，大伙以为她是掌管欢欣的三女神之一。她自称自己是美德之神，而就在说话间，运势之神也从深院之中面带微笑现身而出。诸人向她宣告了朱庇特的御旨，她向来服从朱庇特，当下遵旨飞去谒见众神之王。
她毕恭毕敬走近御座，两侧的人兽个个欠身致意。
“怎么回事?”朱庇特问道，“天天有人埋怨你。我知道讨好大多数人不容易，让人人欢喜更是不可能。我也知道大多数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对已经获得的不知感激，反而抱怨还有许多尚未得到。他们眼睛只盯着别人，只看到别人走运，反观自己，只看见自己的不幸。他们只看见皇冠光彩照人，却不知皇冠沉重和其中所蕴藏的危机和忧患。所以，通常我并不理会他们的告状，或者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理睬他们。但这个可怜的家伙，他的怨言多少有点道理。”
运势之神瞥了那告状的家伙一眼，脸上绽开了笑容，但又记起自己的身份，于是收笑敛容，镇定自如地回答道：“至尊的朱庇特，我的理由一句话就够了：他既是驴子，又能怨谁呢?”两边的文武大臣无不捧腹大笑，朱庇物自己也连声称善，面谕告状的驴子：“可怜的畜牲，你只要机灵点就不至于如此失意了。去吧，从今天开始学会像狮子般机警，大象般谨慎，狐狸般聪明，狼一般多智。想想应该如何学习他们，你就遂其所欲。人世间芸芸众生也不妨记住：幸与不幸，只有智慧与愚蠢的区别而已。”
人生四季
明智的人在量度自己生命时，既把握一时一刻，也寄托千秋大计。没有休息的人生，有如旅途劳顿一天，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歇息的客栈……自然精心安排，使人的生活与太阳的运行轨迹相匹配，使人生的四个阶段与一年中的四季相对应。
人生的童年如同四季一般，处处芳菲柔枝，充满了欣欣向荣的希望。
青春如同灼热之夏，年轻的心热血奔腾、意气风发，常常铤而走险。
所谓春华秋实，秋天孕育着成熟的果实和敏锐的判断力，智慧在这里沉淀成理智。而到了老年之冬，处处冰寒，一切行将结束。枯叶凋零，华发似雪，曾经奔流如泉的血管封冻，齿失毛落，生命在死亡之神面前颤抖。这就是自然界的季节与人世间年纪结合之道。
人生歧途
自然的对手人力，以类似的方式来分配生命，使之变化多姿。毕达哥拉斯以一个字，应该说是一个字母，道尽其中深义，这个字母就是Y，双叉代表了善恶两种歧途。据说，赫求力士曾面临这种歧路，理性本来像曙光一样照耀着他，然而在面临抉择时却只感觉到无比困惑。他眼观右途，心生畏惧，目注左途，心生好感。前一条路狭隘难行，沿途都是上坡路，人迹罕至。另一条路则宽阔平坦，顺势而下，为众人所取。他驻足慎思，直到一只手从天而降，牵引他断然走上美德之路，走向英雄之路。
古人有云——其中一人是伟大的诗人法尔科①——人生有30年是自己的，可以自求其乐；30年借自骡子，用以工作；20年向狗借来，用来吼叫；另20年借自猴子，用以老大而终。这真是一个充满真理的上好寓言。
①Falco，16世纪西班牙瓦伦西亚的诗人与数学家。
知行合一的人生三季
又有一人将喜剧分成三幕，将人生之旅分成三季。第一幕与死者说话；第二幕，与生者交流；第三幕，自言自语。
他将人生三分之一专门用于读书，此事比操劳终日有更多的乐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生之贵莫过于学识。他吞书噬籍，来滋养灵魂，提升精神的乐趣。在各种知识学问上在古今伟人的思想中神游，是何等的幸福!值得高贵心灵学习的东西，他无所不学，与为工作所累大异其趣。
他不惜下苦工精研各种语言，拉丁文与西班牙文这两种通行天下的文字，是了解当今世界的钥匙；他同时还兼通希腊文、意大利文、法文、英文与德文，能够欣赏其中许多不朽之作。
其次，他用心于伟大的生命之母——悟性的配偶、经验的女儿、寓教于乐的艺术、历史。他与一般人恰恰相反，从古代史开始，最终归结于现代史，本国史与外国史并治，圣贤与世俗知识兼修，仔细地选择书籍的作者，辨析不同的时代、时期、世纪，综观王朝、共和及帝国体制，明察历史的盛衰与变迁，研究王侯将相的数目、等级和品质，以及种种战争与和平的交替——凡此种种，博识强记，使他成为容纳古代历史的宽广舞台。
他漫步于诗国怡心悦目的园地，游而习之。他既不是无知到不能作一首诗，也没有轻率到妄作两首。他遍读纯正诗人的大作，反复品味其中的箴言名句所隐藏的机锋，并且以自己的智慧加以赏鉴，尤其对何瑞思①情有独钟，对马提雅尔②熟玩于心。在诗歌以外，他兼修其他人文脉搏，积学储富。
他由自然哲学人手进入哲学王国，研究事物的起源、宇宙的构成、人体的完美与生活的繁富、动物的特性、药草的妙用，以至宝石的品质。他对道德哲学尤其热衷，这是矢志不渝的人性的滋养品，能为生命带来智慧。他从贤者与哲人的箴言、警句、寓言中追求这种智慧。他以塞尼卡门徒自诩，是这位哲人最热心的读者；他也是柏拉图的崇拜者，熟读希腊七贤、伊庇克理特斯、普鲁塔克③的作品。此外，他待那位富有哲理又十分幽默的伊索也不薄。
天文地理他无所不通，并且触类旁通，深入到物理与数学层次；他测量大地和海洋，辨别地理气候；对于地球的四大部分：区域与民族、王国与共和国，有的浅尝辄止，有的深入而论，以免被他人视为庸俗之辈；庸人要么是出于无知，要么因为怠惰，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立足于何处。
他还根据自己智慧能及的范围，涉猎占星术。他辩认各种各样的天体，观察其运动规律，研究恒星与行星之间的关系，观察相互之间的影响和作用。
他在专注以上学问之外，还勤读圣经，认为它是学术的冠冕之作。圣经是最有益、最丰富的读物，为天下君王中的凤凰大阿封索所喜爱。他虽日理万机，沉浸于英雄伟业之中，仍将整部圣经通读14遍。
博学多闻使他变得更加卓越：道德哲学使其明慎；自然科学使其明智；历史使其谨慎；诗歌使其机趣；修辞使其雄辩；人文学科使其明裁审辨；天文地理使其见多识广；圣经使其爱己爱人。整合起来，成就了一个完美之人，也揭开了他人生的第一幕。
第二幕是游历。对于富于好奇与观察力的人，游历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他四处搜寻并享受世上种种美事，因为要充分享受事物，必须亲眼见识，不能仅仅停留在想像上。
他的足迹几乎遍及整个地球，信步行走在所有国家和地区：富裕的西班牙、勇敢的波兰、令人赏心悦目的莫斯科，以及集以上于一体的意大利。他欣赏城市中最著名的广场，寻访古今一切高贵事物：宏伟的寺庙、华丽的建筑、卓越的政府、智慧的居民、高雅的贵族、饱学的智者。
他出入王侯将相之家，观赏绘画、雕刻、织锦、图书、珠宝、徽章、林园及博物馆，品味种种天然与人为造诣的非凡杰作。
他与世上文、武、艺界一流的精华人物交游，鉴赏他们身上所有优异的地方，并以明达之心加以评点、议论、比较，给予恰当的评价。
其人生第三幕，也是最佳、最伟大的一幕，那就是沉思所读所见。自感官之门进入的一切，都必须经过“理解”这道海关，接受搜查检验。他深思、判断、推理、推敲，以抽取事物的本质。他将所读所见尽收脑海，如今反刍，仔细过滤养分，更深入一步探究真理，以便自己的精神性灵获得更精纯的智慧来滋养。
一个人到了成熟的年龄，自然而然就懂得如何沉思静观，因为肉体力量渐退之际，正是灵魂力量渐长之时。人身体渐衰的时候，精神就会加强。成熟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与年轻时会迥然相异，因为理智与情绪火候正好适宜，我们经常可以明慎回顾，将青年时代只窥一斑之事，看个充分，看个透彻。
眼见使人多识，静观使人多智。先哲们十分重视游历，以双目双足来探索，然后再用心智来思考。哲人之所以难得，正是由于这个道理。慎思明辨到了顶点，就是以哲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如同那细小的蜜蜂，从事物之中吸取有用的蜜液与精美的品位。哲学本身是对死亡的沉思：人只有一次死亡，必须常存于心，以善其死。
①Horace，罗马诗人，极受奥古斯都敬重。
②Maritial，罗马诗人，现代警句诗的开山祖师。
③Plutarch，希腊诗人，但受罗马帝国皇帝器重，目前对希腊和罗马历史的了解，多半因其作品。
时无不宜，物无不可
——给拉斯塔诺沙
亲爱的拉斯塔诺沙，我们不可总是与微笑的哲人一起笑，与哭泣的哲人一起哭①。一位圣哲曾经说过，万物都有其时。有处理严肃事务的时候，也有打理轻松事务的时候。有为自己谋事之时，也有为他人忙碌之时。自然造化，使人成为一个具体而微妙的宇宙，后天的修养何妨使其精神生命达到这种境界。只对一件事有兴趣的人，是难以获得幸福的，无论那件事是如何独特和崇高。如果那件事就像世界上绝大多数事一样，是庸俗之事，那就更不可想像了。士兵三句话不离战阵行伍，商贾反反复复都是如何打理生意，大夫口口声声只谈病人，单调乏味使人不是频顾左右，就是谑笑虚应。
相反，变化往往是美的、愉快的，多才多识更是迷人。有些人——其实，应该说大多数人——人们有求于他们的只有一件事，因为他们不会做第二件事。另一些人，人们与之交谈，往往只有一个主题：他们可以称为“一语人”，是谈话上的西西弗斯②，流着汗水推着石头爬上无聊的山坡。智者见了他们也要发抖，而且不得不如此。遇到这样的蠢人，即使有再大的耐心，你的良识良能都要被耗尽，使你恨不得逃入荒凉的孤寂之中。
同一个话题一再反复的人也十分可憎，品位良好的人遇上他们，也会头皮发麻。他们是一个模样，一个主题的人，上帝保佑我们，不要碰上这些不厌重复的大怪物!
这个时候能够拯救我们的，是博学多闻、性格智力与我们相通、时时皆宜、处处可谈的朋友。得此一人可抵得上一大群庸人俗众；但这种人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
有这种意志与悟性的人精神博大宽容，雄心壮志无限宽阔。多识博闻，兴趣爱好广泛，然后再选择其一为主要嗜好，绝非庸俗之物。譬如嗜好园艺、建筑、绘画、宝石，当然最崇高的是热爱道德和智慧。以上种种爱好虽然优越，但终究不过是一隅之知，博学圆通之人应该力求兼备。
智者不拘于一术一业，乐趣也不限于一事一物。上天造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局限，人生更应该力求圆通。当初上天供人食物，降下吗哪③，这种东西根本不挑胃口，人人都乐于享用，就是品位不拘的象征。
句句都机锋毕露，令人厌烦；时时谐谑嬉笑，招人轻视；动辄以哲学道理来谕世训人，令人丧气；凡事冷嘲热讽，令人不快。
有一位名将④，是慎思明虑的模范，他在宫廷中，仿佛未识沙场战阵，在战场之上则如未曾典职庙堂。
另外一人——不是伟大军人，而是大蠢至愚之人——向女士邀舞时，为自己动作笨拙道歉，说自己双脚未曾学习合舞曲的音乐而动，只有双臂懂得战场厮杀。
“很好，先生，”那位女士回答说，“和平时期，我们会将你收回刀鞘之中，或者将你像马具般收起藏好，等你派得上用场，再放出来。”⑤
人的头脑里可以容得下无数知识和见闻，人生种种乐趣也不必彼此冲突，它们各有其时，各有其地。
有人只按自己的时间安排办事，凡事只想到自己方便。明智之人留给自己一段时间，其他许多时间都与良师益友共处。
事物皆有其时，除了不合体统之事。我常听人生如戏。一年以“羊始”，以“鱼终”(指星座)；我们的生命之中，喜剧与悲剧、幸与不幸相当。人人必须逢场作戏，什么时候就扮演什么角色。我们扮智者，也扮弄臣，扮笑的角色，也扮哭的角色。下得戏来，但愿有脱，也有掌声。
①分别指宇宙原子论巨擘Democritus与heraditus，皆为公元前五六世纪间的希腊哲学家。
②Sisyphuses，希腊神话中因欺骗死神而受罚的科林斯国王，受罚将巨石推到山顶，但巨石必然滚落，永无休止。
③Manna，以色列人前往迦南的四十年旅程中，蒙上帝所赐的粮食。
④ConzaloFernandez，1474年伊莎贝拉一世时的西班牙大将，曾多次大败法军。
⑤此话引自BaldassareCastiglione所著《侍臣论》，他是文艺复兴期的宫廷礼仪权威。
给智者的话
——与历史学者朱昂•安德烈一席谈
博士：人们都说，与聪明人说话一句就够了。
作者：我却以为一句已嫌多，露出容色即可，脸色是灵魂的门户，思想的索引。沉默往往是在作出某种暗示，其中所表达的东西要比愚昧之人从千言万语听出的还多。
博士：是的，那些最至关重要的真理，往往在半遮半掩中表达出来的。
作者：但是听者必须有充分的领会能力。
博士：的确如此，当今世上人们总是将真理乔装打扮成愚蠢。
作者：此外，还有许多人在有意无意地规避真理，以免让人觉得幼稚和愚蠢。诚挚已不合时宜了，只有一些遗迹尚残存于世，一旦出土，世人将视为神秘之物而顶礼膜拜。
博士：对于身居高位的权贵显要，我们应该一点一滴透露真相。
作者：而且应该由他们自己来下结论。他们的成败将取决于他们的判断和猜测能力。
博士：有人说，真相像一个既可爱又羞涩的少女，见人时一定要用薄纱遮面，其道理就在此。
作者：因此，王公贵族为她揭开面纱时，应该有骑士风度。他们必须善于思考真相，善于观察虚妄。人们向他们陈述真相时，应该徐徐渐进，并且经过咀嚼再吐哺给他们。醒妄去幻——戳穿他人自欺或欺人的梦幻——的功夫，要向从政之道学习：步履轻捷，仿佛行走于半暗不明的地方，随时随地准备躲避风险，遇到蠢人，就遁入奉承的阴影之中，看到明智之人，则挺身而进入真理的光明之中。
博士：比较那些谨慎之人和睿智之人的完美是何等动人啊!在设法使人警醒虚妄、抛弃幻觉时更是如此。前者循序渐进，用尽暗示，后者全神贯注，极力忖度。
作者：的确如此，因为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应该因事制宜。对那些投我们所好之事应该时刻保持警惕以免轻信上当，对那些不迎合我们的，无妨放松情绪，坦荡以对。奉承往前走一步，智慧就后退一步。想像的东西往往超过事实一倍还多。
博士：除了嗅到讨厌气味以外，睿智之人通过观察最轻微的脸色变化，最不露痕迹的眉头一皱，都会有所警觉而细加推敲。
作者：有时我也感到十分困惑。在三言两语中，往往掩饰着更深的意图未表达出来，但言下之意就很难把捉了。明智之人在处理棘手之事时会特别小心，徐徐渐进，步步慎重，然后故作举重若轻，以轻灵如同羽毛的舌头迅速掠过。
博士：遇到批评或者有人要去除我们的固执虚妄时，我们总是不能心甘情愿地承认别人所指出的缺陷。我们不想听，更不想信。对于恭维的奉承好话，毫不费力就能使我们相信，对于指出我们缺点，有时得有狄摩西尼①的辩才，才能说服我们。
作者：此外，仅仅依靠理解力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善于忖度，因为有人将自己心事深锁胸中，让自己秘密和感受在这个方寸之中完全成熟后才会告诉他人，甚至任由它们在里面腐朽而秘不示人。
博士：遇到这种情况时，不妨学学那些技术高超的大夫：用人的呼吸来把握他们的脉搏；通过他们嘴里的气息来测量他们的体温。
作者：知识不会伤人。
博士：但知识有时会令人难过。正如明慎之人应该预先猜测他人会说什么，精明的人必须记住自己曾经说过什么。人生道路上，埋伏着险诈的斯芬克斯。愚蠢的人就会被其所吞噬。惟有伊底帕斯这样的人才能揭开其谜底，而且即使是他也必须另外多用机智。
作者：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了解他人。
博士：人间最困难的事莫过于了解自己。
作者：那些愚昧之人，没有一个是不怀恶意的……博士，而且看别人的缺失，目光比看自己的加倍锐利。
作者：他能看见别人眼中的微尘……
博士：却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
作者：知的第一步应该是自知之明……
博士：这是一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道理。
作者：普利恩斯的毕亚斯(Biasofpriene)因为说出这样的箴言，得以进入希腊七贤之列。
博士：但是至今却没有谁以奉行这句话而出名。人们越了解别人，就越不了解自己……他们苦苦思索那些对人生和社会无关紧要的事，却不想那些生死攸关的大事。
作者：这就是懒散的结果。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博士：虚妄的好奇心。
作者：啊，人真是可悲!他们的心中充满了虚空和幻觉!
博士：言归正传吧!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有的人寡言慎行，有人饶舌放肆；有人小题大作，有人大题小作。明智的人应该小心谨慎面对这两极。因不信出丑的人与轻信而受愚的人一样多。
作者：这让我想起了塞西亚人教给年轻的亚历山大的一个道理：人有如河流，有的河流所排出的，为别的河流所吸纳。最深的河流，最沉静，最不聒噪。
博士：但是对于有些事情，怀疑与真相同样重要。情况往往是，我们疑心才起，别人就在宣扬结论了。
作者：语言文字常常根据所讨论的话题而有不同的深度。
博士：很多人因为没有测量深浅而被淹死，因此，明智的人应该善于探测这种深浅虚实。另外也要记住，游泳最难的一点，是怎样才能不弄湿衣服。
作者：尤其是你正穿着王袍时。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各归正事。你回去写你的《古代的札拉戈札》，阁下这部博学之作，大家都引颈以待。我呢，还是写我的《智慧书》吧。
①Demosthenes，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政治家与雄辩者，反马其顿侵略的领袖。
拥有
——西班牙驻罗马大使馆的一段对话
维克多里奥•席里：
在这瞬息万变的快乐山上，在这堆奇形怪状的石头上，在这些想像容易到手难的事物上，哪个凡人曾达到过自己梦想的幸福?克洛索斯①财多而不智；戴奥吉尼斯②成就硕然而穷困潦倒……有谁样样得全?就假定有人样样得全吧!但当他不再有求之日，他依然会不快乐——有人因幸福而哭泣，有人因肚满肠肥而叹息，因诸事顺遂而弄巧成拙。主宰了世界之后，亚历山大又开始想征服那个从哲学家口中听说的假想世界，常常叹息不已。幸福是每个人所追求的，但倘若肯退一步，则幸福唾手可得，因此我打破世俗的偏见，运用逆向思维来加以分析。幸福并非意味着拥有一切，而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求，鄙弃一切才是真正的幸福。这种幸福，笃慎而明智之人得来尤其容易。拥有最多的人，依赖外在事物最深，需求最多的人，获得满足的机会就会最少，正如病人的需求多于健康之人一样。干渴的人，救方不是添水，而是退烧；野心与贪得之辈，也是这个道理。人自得其乐，就能保持清醒、获得幸福。能掏水而饮，要杯子有什么用?塞尼卡③曾经说过：你如果能将自己的欲望停留在一块面包和少许清水之间，将会如朱庇特④一样快乐无比。我深知这句话的意义。真正的幸福不在于拥有一切，而在无欲无求。
维吉里欧•马维其：
且慢!这种说法是丧气的诡论，不是合理的忠告。根据这种论调，高贵的人性就会完全泯灭。一无所欲，不求有成，岂不是消灭人的品位，取消人生的追求，一切归空吗?人生意义无他，正是在于享受自然所生及人力所成的好处，只是应保持适度和节制罢了。使人无法享受自然造化带来的好处，并不能使人臻于完美，只会彻底摧毁他们。完美与乐趣，目的何在?至高的造物主使世界如此变化多端、多彩多姿，所为何来?你的高论如果是想让我们远离丑恶，拥有美德，还有一定智慧见地；但如果将好坏混为一谈，一概而论，则纯粹是荒唐古怪的。我认为，如果自得其乐，或者自寻烦恼，无论周围多少好事或坏事都不能影响自己。我想，真正的生活是有乐趣的生活，真正生活的人是以生活为乐的人。如果你认不清幸福，拿它与不幸混为一谈，则幸福再多又有何用呢?反过来说，人即使一无所有，只要觉得幸福，这一无所有就是足够。总而言之，人生即乐趣，乐趣的人生是真正的幸福。
克劳底欧•阿奇里尼：
但是，只有人满足于已有之物。自满是愚人之福。米开郎基罗说过：“满足于胡涂乱抹的人，真有福气，我怎么画都不满意。”但丁有一句机趣十足的话，我一向觉得十分有意思。他的恩主麦第奇有一回找他，当时正值嘉年华会，他化装混在人群之中。麦第奇派人四处寻找，要他们逢人就问：“谁知道什么是善?”结果只有一人回答：“知道恶是什么的人。”他们一听，就晓得此人就是但丁。真了不起的一句话!欲知何谓幸福，必须知道它的反面。饿者得食，渴者得饮，倦者得息，都各得其所。最珍惜长治久安的，是久经战争之害的人。穷困潦倒的人最懂为富之道；坐过牢的人最了解自由的快乐；遭过船难的人，最知港口之美；放逐之人最知道祖国之亲；不幸之人最能体会幸福的滋味。我们常常看到许多人不懂得珍惜眼前幸福，因为他们不曾尝过恶事之苦。所以我说，幸福的人就是曾经不幸的人。
阿格斯提诺•马斯卡地：
这是说匮乏是福，恶运是本，哀先于乐?这不是十足的幸福，只是半福……谁会要这种幸福呢?也许有人会说，世上本没有快乐与不快乐，幸与不幸之分，只有智慧、愚蠢之分，人的幸福寓于明智，不幸寓于愚蠢。我同意这说法。智者根本无惧于时运，他们主宰她，超乎星宿之上。只要自己不伤害自己，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总而言之，人如果智慧洋溢，就不会遭遇不幸。
皮尔•乔万尼•卡普利亚塔：
可是谁曾看过既智慧又幸福的人?忧郁向来是明慎者最喜爱的食物。一般人认为西班牙人最审慎最明智，但人们说他们最忧郁最严肃。法国人则是世界上最快乐、最能歌善舞的人，能即时行乐。那些深谋远虑的人，对邪恶知之最深，也了解自己离真正的幸福是多么遥远。智者对困苦有切肤之痛，因为他们思之更深，困厄会留下更明显的印痕。一滴厄运毒液，就可能毁掉他们的快乐。他们很少走运，源于他们的深广与自己作对。所以，不要在智者脸上找幸福，相反在蠢人脸上找倒还有些希望。
阿格斯提诺•马斯卡地：
天堂万般幸福，地狱万般惨苦。处于中间的人世，两者兼而有之。哀乐混杂，好坏相随，快乐一抬足，悲苦就接踵而至；噩耗一来，佳音随后就到。月盈而亏，亏而复盈，人世间的一切也是同一个道理，祸福相倚……人有笑的时候，也有哭的时候⑤。今天破晓乌云密布，明日破晓晴空万里，有时汪洋如镜，有时波涛汹涌。残酷的战争之后，安详和平就会到来。因此，没有纯粹的心满意足，即使只有兑了水的酒，我们也得这么喝下去。你不必费力在此生此世寻找幸福，人生只是一场短暂的战斗。要是人生没有这么多悲哀，如果生活不是如此百苦交集，你将人从她怀里拉开，拉得开来吗?要是人间只有乐趣、舒适、幸福，谁也不会愿意离开这个恶奶妈，投向天国母亲的怀抱。
①Croesus，里底亚的亡国之君，因战略失策为波斯王所俘。
②Diogenes，希腊犬儒学派原型人物，强调禁欲、放弃舒适环境。
③Seneca，罗马雄辩家，父子同名，子曾于尼禄在位时当政。
④Jove，即Jupiter，罗马人的主神。
⑤语出《旧约•圣经》。
充分成人
一作者与惠斯卡圣堂萨林纳斯博士一席谈
作者：波斯人不看7岁以前的子女，堪称奇特。父爱之大，也不能使波斯人无视于童幼的缺陷。孩子未有推理能力，就不算是子女。
萨林纳斯：做父亲的无法忍受亲生但无知的孩子，理性必待7年始能为他或她所用，既然如此，才智之士无法忍受愚昧之人，有学之士不与不如己者交朋友也就不足为怪了。
作者：自然明智周虑，不让事物一日之间达于完善。修养至勤至奋，也难以一蹴而就，而是一日得一日之程，逐渐臻于圆满。
萨林纳斯：一切的开始都很细微，巨物大事也是如此，必须循序渐进逐渐变大。顷刻之间就形成的东西不可贵，也难以持久。花开花谢，钻石久存，只有日久才能见真功夫。作者：做人的道理也是如此，修养逐渐积累，性格与德行与时俱进，最后达到判断精良、品位成熟、人格圆成的境界。
萨林纳斯：此话十分有理。我们每天都会遇到一些人，他们知理多识，但尚未充分成人，尚欠一层，有时是最好的一层。精深是渐进的，有人智力初萌，但将会学习而长进，有人处处先进一步，有人则天赋极高……正如葡萄酒味徐徐转醇，心智在脆弱凡人身躯中逐渐完善。人生之初，童年莫不令人烦恼而又甜美，青少年则勇猛而稚嫩，耽于逸乐，偏爱轻浮。一些难得的天才，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成熟老练之态，但绝非岁月酝酿的醇厚风味。外表冷峻、严肃，可能是自然的流露，也可能是矫揉造作，仿佛掩去少不更事之瑕弊，但很快就在不经意的玩笑中流露出其未达境界的实情。
作者：时间可谓是成材和增加阅历的良医。
萨林纳斯：只有它能医治少不更事之病。年岁渐长，思想与之俱长，品位也随之提高，智虑变得纯正了，判断力和意志力日益成熟起来，整个人生也就变得充实饱满起来。一种不可言喻的美感洋溢整个身心，也就堪称有学有识之徒了。他以良言抚慰失意，效率振奋人心，思想令人欣悦，胸襟焕发着高贵的雅量。
萨林纳斯：成熟与智慧要迁就不成熟与愚蠢真是活受罪!比法拉里斯荒唐想出的折磨更可怕①，他将活人和死人绑在一起，手黏手，脸贴脸。
作者：一个人一旦到达某种程度的智慧，就会反省自己的缺点，认清无知和轻躁带来的污点，审度自己不良品位。省思之余，明达自嘲，并且摒弃他为情绪所误而犯下的错误。
萨林纳斯：有些人未成人，思想却十分可悲。
作者：总感觉少了些佐料一样而少了些品位，令人遗憾。有的更糟糕，判断力短缺。
萨林纳斯：问题在于，少了的东西是什么，却很难界定。
作者：我也留意到时间使人成熟的步调富于于变化。
萨林纳斯：他有时飞快，有时跛行。有时长了翅膀，有时却扶着拐杖。有人在任何事情上都很快达到火候，有人不但在明识慎虑的修养上没有成长可言，在每个工作、每个状态、每项职业上都有成不成长的问题。
作者：国君呢?
萨林纳斯：国君也不是天生的。而且事关重大，不仅要有智虑，而且又需历练。充实的王者气象，由多少修养造诣荟萃而成!名将既由自己的血，也由他人的血做成；演说家由勤习苦学而来；大夫葬送百人，才医得一人活下来。一切人的修养造诣都是渐进而长，最终成就大器。
作者：成器是不是一个一成即定的境界?
萨林纳斯：这就说到变化的代价了。人没有一成不变的幸福，因为人并没有固定不移的福星。任何事物都没有静止状态，只有不断的流变。一切都盈亏往复，变动不居。
作者：精神世界也像自然界一样，日月荏苒，记性与悟力会开始退化。
萨林纳斯：所以，人应该充分利用记性与悟性最强之时，并且懂得在事物达于最充实时把握和享受。
作者：攀登至善至美的顶峰得下苦功夫。
萨林纳斯：火神费尽精力，天上的神才认为他值得成为庙堂中的一座像。自然赋予的优点需要培养、努力，并且时时亲近智者，或由读书，或由交流与先哲为友。忠实的体验，切实的观察，不断温习崇高之事，广泛接触各种事物，兴趣多样，凡此种种，都有助于造就一个完美之人。成熟完美，判断精确，品位醇雅，言语中肯，吐属明智，行事精敏是至善至美的核心。此等人物，我们应该求为友，奉为贤，尊为主，奉为师。
作者：最可宝贵的，莫过于一个境界高尚的人。
①Phalatis，西西里暴君，篡位而登基，以凶残恶名昭彰，将人置入铜牛中活活烤死，乐听其惨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