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之死(十五)
正隆手里悬着那只嫩黄翠绿的香荷包,大红的双蝙蝠络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一阵阵的女人的幽香也随着悠来荡去,在四周形成小小的香旋儿,元春看见他微皱的眉,盯着手里的东西,心里暗叹人世间的缘分,自己刚刚把这个荷包戴上,偏就被皇上看见,是否这也算冥冥中的一种缘分呢,自己却是未曾想到或者刻意的。
不及细想,趁着皇上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她忙悄悄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小衣,看见正隆凝神,她不知皇上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于是试探的问到,“皇上喜欢这个吗?要不要臣妾帮您挂上,如不嫌弃,就当臣妾转送给您的,能日夜亲泽皇上,也是臣妾和妹妹的恩隆啊。”正隆看了看她,一只手掐了她的俏腮一把,然后把荷包塞进衣袖,含混不清的笑着,“紫薇侯是去年驾鹤的吧?”元春见问,急忙垂首答道,“皇上记忆果是惊人,正是去春的事呢。”正隆点了点头,默坐了一晌,一边往炕下挪脚,一边说,“好了,朕也出来小半天了,就不打扰爱妃抄书了。”元春急忙先下炕帮他穿了鞋子,正隆看她垂首露出一截细长的白颈,禁不住摸了一把,低声说道,“这些让他们下人来。”元春低低的笑着,没有作声,正隆穿好了鞋子,跺了跺脚,元春又帮他披上锦缎氅,正隆温和的冲元春点了点头,才朝殿外走去,这边紫燕和一帮随从听见皇上要走,都进来伺候,见皇上走了出来,又急忙恭送出来,直到看见皇上的御辇已经出了仪门,凤藻宫的人才转回殿里。重新收拾了茶点,元春坐在南炕上,想起刚才的一幕,不自觉瞄了一眼自己的胸前,见穿戴的好好的,又悄瞥了一眼一旁伺立的紫燕,见她上了茶之后,垂首伺立榻旁,一副端然的样子,元春到底还是有些赫然,丫头们自小跟着自己,刚来时未及总角,现在也都渐渐大了,渐通人事,就想到趁着自己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还说得话,不如早替她们做打算,只是抱琴紫燕几个,自小在一起,又实在难舍,况且宝钗一旦进宫,少不得也要让抱琴,紫燕或者玉檀过去帮她打点。倒是让谁过去跟着宝钗,也要费一番思量,过于憨直或者过于精灵都不可,正想着,一突儿又想到刚刚皇上的表情,着实让人不明所以,但皇上是百精百灵的人,自己示意太多,反受其累,不如顺其自然,守拙为上,皇上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过,很显然,宝钗的荷包已入了皇上的眼,先入为主已成事实了,有时事情就是如此巧如天机,所谓时也,命也,比自己絮絮说一千句都好。也防止皇后那里多了戒心。
元春正自在那里端着茶,呆呆的想着,抱琴走了进来,行过礼,告诉她已经把一切事情交代给夏太监了。元春掐指算了算,也还勉强来得及,就放下心来,想着第二天要把给皇后的经书呈上去,用过晚膳,贪了小半夜的晚,总算是抄录完了。
第二天.卯时起床,洗漱更衣去请三宫的安,到得皇后那里,时间尚早,皇后还没有升座,容妃等几个人还坐在外殿候着,元春进来和几个人见过礼,玉贵妃最后一个进来,她今天穿了嫩紫团丝的褙子,大红的芙蓉花别在百寿髻下,衬一张粉嘟嘟的春花一样的圆脸,真是一派春光乍泄,花团锦簇。旁边的元春就低调得多,一件浅粉的掐丝褙子,鬓边一朵玉兰花,也自清新自然。头一把椅子上坐的容贵妃,却是一向的格调,一年四季就两个颜色,春夏就是靛青的褙子,顶多也就边褶加加样子,秋冬也就是宝蓝掐丝,或者薄丝绣纹,…别着一朵梅花簪子,在姹紫嫣红的群粉队,很另类。
几个人拉了几句天气,花开怎样,活络出几分和谐气,也就都闭口不言。
原来这皇后居住的毓秀宫的摆设自是比一般宫室要奢侈一些,格式也更复杂,出了外间这个专门用来接待内外命妇的地方,里面还有一间稍小一些的,专门用来接受宫里其他妃嫔请安问礼和皇后处理宫内日常事务,里外间用巨大的楠木沙屏隔开,屏面上画着巨幅的牡丹,大家正在暗自打量,想着心事,就听见皇后宫中的郑女官宣大家进去,大家按班站好,礼仪官一声“皇后升座”的吆喝,皇后佟瑞佳氏身着双凤朝阳礼服,头戴东珠凤冠,在两个伺嫔的搀扶下,稳稳地在凤座上坐下,大家跪下颂了安。佟瑞佳氏一声“起吧。”大家都直起了身子,皇后赐了坐,闲话了几句,元春觑了个空子,跪下奏请呈上纂好的经书,皇后忙命郑女官呈上来,行礼的瞬间,元春瞥见翻看经书目录名册的皇后眼角眉梢的笑意,不禁暗出了一口气。
皇后从案上抬起头来,笑吟吟的看着元春,“贵妃却是有心之人,宣扬佛法,劝世行善,切合我朝文治武功之盛世,为可嘉勉,不知贵妃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元春急忙跪下,叩头说道,“臣妾为国母祈福,既为天下祈福,本是分内之事,岂可讨赏的呢。”略一沉吟,继续说道,“但今日皇后娘娘高兴,我也就大着胆子跟娘娘提一个不情之请了,不知娘娘可否应允。”
皇后看了看元春,说道,“你且道来。”元春再次叩下头去,“臣妾有一次听宫人讲,皇后素擅蒙古长调,是科尔沁草原骄傲的夜莺,臣妾也很喜欢,只是天生愚钝,听过一些,却不得要领。不知能不能请皇后指点臣妾呢?”
佟瑞佳氏听她说的这个,放下心来,自己进宫之前,确实号称蒙古草原的夜莺,还曾乔装参加那达慕大会,夺得歌王称号。歌声婉转,歌喉靓丽,无人能敌,谁知进得宫来,却是无人能懂,自己的这点子才华却是埋没了,刚进宫的时候,闷得难受,也想找人唱唱长调,可是没有知音,久而久之,也就放下了,没想到今日元妃提起,却是正中下怀,想也没想就说道,“好啊,贵妃想学,一定好好教你。”说毕,不等元春答话,又吩咐郑女官拿出从家中带来独传的长调曲谱,“赏与贵妃,好好研习,不懂的地方,可每日来请教与我。”元春急忙恭恭敬敬接了过来,叩头谢恩,大家的目光里满是妒忌,蔑视,不屑,还有的是漠然干笑,冷冰奉承的表情。
皇后却是明显的开心,看的一旁的紫玉暗暗着急,六宫之主跟下边的妃嫔是不可以显露亲疏远近和喜怒的,防止授人以柄,贾元春此举便有投其所好诱主的嫌疑,不过好在据观察,进宫几年,贾元春行事还算端正,再想想皇后身边也需要人抬举,给皇后开心奉承,贾元春也许是比较好的选择,她学识渊博,为人大气,很得皇上赏识,每遇大事,有杜如晦之断,而且是个包衣奴才出身的汉妃,对后位绝没有可想的余地,在宫中尽力支撑,也不过为家族福祉,有她在身边,对于皇后也说不定是件好事,倒是那个鬼精灵的玉贵妃,确实要多加注意,不但最近频繁出宫,和博尔特王府的人接触,而且听说这次皇太后寿辰加春宴,她倾王府之力,准备送上惊世之宝九连笼,据说上面雕的福禄寿喜几个字还是贾元春的双面梅花小篆,这也是一绝。
想到贾元春在宫中的左右逢源,紫玉不禁又有几分轻蔑,正自想着,突然听见礼仪官喊端茶,大家又都跪下,叩辞,鱼贯而出。
元春回到凤藻宫,更衣,洗漱,用过早膳,就命人呈上长调曲谱,今早的举动固然有投皇后所好的意思,但另一方面对于此时皇后的赏赐,是要不得,不要也不可的,金口玉言一开,怎能反驳,但自己要了赏赐,皇后是必定要认为自己浅薄,所以才有此一举,但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元春自己的确有对长调感兴趣的一面,觉得这代表蒙古族的文化精华,就如汉族的诗词歌赋,汉乐府整理之前,大多流传于乡间,蒙古长调就如来自蒙古草原的“汉乐府,”自有其宛转悠扬,或粗犷豪放,元春相信,艺术是相通的,只要用心读,自己虽不是来自蒙古草原,也会领会这来自草原的精髓,更何况还有“一心为师”的皇后呢。想到这里,元春禁不住露出一抹笑焉。
还没有翻开几页,就见抱琴匆匆走了进来,她在元春耳边低语了几句,元春放下曲谱,微拧了眉,心中不禁暗叹,“王贵妃柔柔弱弱一个人,怎的命运如此多劫。”
原来抱琴跟她耳语,是告诉她,在坤宁宫,太后那里养胎的王贵妃早产,早上就开始折腾,御医们都忙乎一上午了。元春听了,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无悲无喜,在宫中多年,已经习惯了。她掩上卷,轻声说道,“打听着点,有什么求到咱们宫里的,不用回我,尽力办就是了。”抱琴急忙躬身应道,“奴婢知道了。”
虽说宫里的事儿见多了,什么都见惯不怪,可毕竟是人命关天,何况王贵妃和自己都属汉妃,元春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好在昨天自己已经把还愿的经书拿去了宝灵寺,所以王贵妃的早产,不致是因神灵怪罪,只是心里总隐隐的觉得贵妃的早产和那次在皇后那里被问责有关,不过现如今想这些也没用了,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眼前是王贵妃苍白的脸,对着已翻开的长调曲谱,元春再难看进去一个字。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天上聚了一堆乌云,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一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掉下来,院里伺立的太监值守的,都急忙往殿下的檐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