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但是，教学界和评论界对梅特林克特别是由此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青鸟》，重视和研究明显不够深入。近年来可看到的有限的资料中普遍认为青鸟象征着幸福。但是，作品在立意构架和主导意象上，通过“寻找——青鸟”的显性模式，更隐性地蓄含着作者的哲学观、自然观和深刻哲理，仍需要进一步解构。
一、立意构架：渴求感·使命感·理性意识——“寻找”意象
《青鸟》属于这样的作品：单是故事本身，充满神奇幻想童话奇趣，颇能吸引孩子的好奇心；而对成人观众，在愉悦的同时，又必然关注其深刻的哲理寓意。批评家佛劳伦斯·曼德勒评价梅特林克说：“你几乎总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或者至少找到两层意思，一层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表面意思，在这层意思底下，又有着更深的、只有少数人才能发掘到的意义。”（注：转引自汪义群《主体意识的觉醒——论戏剧中的象征和象征主义》，载人大复印资料《戏剧研究》，1987年第7期，第47页。）
剧作被称作梦幻剧，六幕十二场。叙述樵夫的两个孩子蒂蒂儿和米蒂儿在圣诞节前夜作了个长长的梦：看到富人家过节的丰盛点心和盛况，一位老仙女突然出现并指使他们去寻找青鸟，说是为了她家小姑娘的病和幸福。孩子带着她给的魔钻，唤出光、水、火、狗、猫等灵魂，一起出发，依次进入“思念之土”、“夜之宫”、“森林”、“墓地”、“幸福之国”、“未来王国”，青鸟终未寻得——不是死了，就是飞了。无奈，与众灵魂惜别。梦醒后已是圣诞早晨，邻居貌似仙女的贝兰戈大妈来家，蒂蒂尔发现自己鸟笼里的斑鸠变成了青鸟，于是送给邻居小姑娘，其病顿愈。但一不留神青鸟飞掉了。蒂蒂尔“［走到前台，对观众］如果有谁抓到了，愿意还给我们吗？……我们为了将来的幸福非要它不可。……”（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92页。）
这是一出典型的象征主义戏剧。从全剧立意构架看，作品含有双重结构。
一是其总体框架结构。“渴望→受命→追求→启示→呼唤”，这是作品叙事大结构的简约构架。
它具有很强的寓意性。首先是第一、二幕的两场戏，它在全剧起到总领作用。剧一开始就竭力渲染孩子对幸福的渴望，这象征着抽象的“人”的处境和渴求，它正是梅特林克所认为的人的内在需求和美的形象描述，也构成积极追求的自由意志的基础。仙女则代表着某种抽象力量和神秘理念，或可视作内在自由意志的外化。而“光”（剧中形象）作为“照亮、引导、理性”的象征，是追求、寻找的自由意志的探路灯。三个形象的独特关系，构成了作品的基本结构方式：欲望渴求、理念和理性指引、促而完成追求过程。这体现了作者积极向上、实现自我的哲学观。而“寻找”意象，正是作品的着意点，蕴含并提示人们：只有探索追求，才可能克服无知、实现自我，了解并掌握自然的某种奥秘，探寻生活的真谛。其次，寻找的足迹与每一场戏剧情境相扣。作品突出渲染了自然的神秘和与人类的对抗力量，并赋予自然存在以灵性、智慧等品质。梅特林克曾认为戏剧的根本主题是人和宇宙的对抗及其悲剧性，人的悲剧主要在于对某些自然奥秘的无知。而《青鸟》则在这种对抗关系中架设桥梁：寻找本身正是人对自然奥秘和生命真谛的探索。因此，不论自然和宇宙何等神秘、对抗甚至可怕，不论人如何地“在这世界上是单独对付一切”（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42页。）的，人总要不息奋斗、理性追求， 走向未来、走向光明，这才是克服悲剧的必由之路。所以，追寻之后，蒂蒂尔的家神奇地变得“更清新、更悦目、更欢快，象仙境一样无可比拟”（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84页。）， 蒂蒂尔的斑鸠变成“我们要寻找的那只青鸟”（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89页。），蒂蒂尔满怀深情地呼唤人们一起去寻找……这些戏剧情境和细节，完成了作品充满情采意趣的象征意义。
二是寻找过程所构成的线性结构。寻找青鸟的旅程，由一场场充满情趣的戏剧冲突串联。每个情景相对独立，但串起来看，由于主体的使命感和目标意识，又意味着一次次的超越，使其精神和意志遂显优越。每个阶段，都象浮士德式地面临某种冲突、灾难或考验，直至“未来王国”，构成了具有理性、顽强、果敢和强烈使命感的象征意义。
首先来到“思念之土”即死亡世界。这里“死去的人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06页。 ）孩子们由于思念而与故去的爷爷奶奶弟妹们相聚，充满亲情温馨，并唤醒了一只死了的青鸟。但离开后，所获青鸟变黑了，死了。这打破生死界限的第一站寻找，寓示着强烈的使命感并未使人沉醉在虚幻的温情中；并且，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它是虚无的象征，这里的青鸟也只是沉寂的死亡的，一无所用。看来，人不应该沉湎于对生命终结的虚耽中，从这里可见梅特林克对自己前期虚无思想的超越。
接着来到“夜之宫”，这里的主人是“夜”。各种洞里关着浮躁的幽灵、慵懒的疾病、凶残的战争、骇人的恐怖、莫测的神秘等，蒂蒂尔毫无畏惧地依次进入寻找，但无青鸟踪迹。最后不顾夜的威胁和告诫，蒂蒂尔认为自己“应该打开这道门”（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21页。）， 但见“一座充满夜间闪光的梦幻般的花园，成群的青鸟出没于宝石闪烁和月光之中。”（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26页。）他们抓到许多，可走出花园见着光明后，青鸟竟全死了。 显然，夜宫里丑恶、黑暗、神秘，虽影象叠生、青鸟如云，可幻像无法再生，丑恶难见光明。无所畏惧、大胆追求，是这个片断的另一寓意，它为“寻找”意象铺设了第二层寓意台阶。
随之，“森林”之国的经历对蒂蒂尔们来说犹如一场恶梦。青鸟寻而不得，却惊心动魄地遭遇了众树和众兽袭来的撕杀和围攻。冲突的焦点是关于“一切事物和幸福的秘密”（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33页。）：人在寻找它； 众树和众兽要守护它，以避免使它们的“奴隶地位变得更加难熬。”（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 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33页。）这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不是关于人类了解自然征服自然的主题，而是梅特林克所独特理解的动植物之灵性、果敢、智慧、生命力等品质和作为寻找它掌握它的人类之间的关系象征。人类必须直面这种神秘和对抗并洞悉之，方可获取生命之真谛。
然后，在经过墓前墓地过渡后，蒂蒂尔们来到“幸福之园”。他们看见“一打最肥胖的幸福”和各种美味佳肴，光告诫不能应邀入席，因为“点心很危险，那会毁掉你的意志。要完成任务，就得作出某些牺牲。”（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51页。）这是这段喻意故事的主旨。各种“幸福”， 是纯欲纯物的，绝非至精至灵。无怪乎他们就寻找青鸟的话题既吃惊又嘲笑之。显然，自由的精神追求在意志境界上远高于现实的物质贪求与享受。于此，主体意识于寻找青鸟的旅程中又一次完成从物质到精神的飞升和超越。
终于来到“未来王国”。这里是“兰天之宫的几座大殿，即将出生的婴儿都在这儿等待”，“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虚幻的、有仙境意味的深青色。”（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64页。）未来的孩子们大都雄心勃勃，创造力惊人， 充满智慧和探索欲求。他们要改变未来世界，发明延年药、新光、机器、探索月亮宝藏；他们有青色车间，机器、地图、方案、书本、植物新品种等；他们要探索太阳系、做九大行星国王……蒂蒂尔陶醉了！这是他寻找过程中第一次，正如浮士德在劳动号子声中所体验的内心满足一样。可以说，寻找的精神与未来王国的生命力、创造力、智慧达到高度的和谐和融汇。寻找意象在这一场景中得到终极阐释，剧作家乐观地探索追求和美好的未来，这正是对人类的警示和前景的憧憬。
“寻找”是欧洲文学的原型性主题之一，也是欧洲近现代文学的独特结构模式。但丁《神曲》中冥游三界，终而在道德和精神上接近上帝的理式；歌德《浮士德》中的五次追求，贯穿永不满足现状、不断追求探索的自强不息精神，都是这一艺术模式的成功之作。这也许正是“寻找圣杯”的文化心理使然。不同的艺术家总赋予“圣杯”以独特的文化精神内涵。如前所析，《青鸟》一剧在立意构架上，以“寻找”作为基本情节线索，以旅程中的一次次超越作为主体的自由意志，以神奇幻想的童话故事作为抽象主题的寓意基础，以“寻找圣杯”的模式作为与观众共鸣的文化心理通感，比较成功地构建了寻找意象的象征意义——人类由于其渴求改变自身处境的自由意志，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在理性的指引下，自强不息，勇于探索，方可实现自我，有所作为，这也正是现代人类精神的必由之路。
二、主导意象：生命意志·坚毅精神·智慧品质——“青鸟”寓意
象征主义戏剧的主题意义往往通过象征性意象来表现。象征性意象在于暗示一定的哲理、观念，并寄托作家的某种情感、意绪，传达他们的生活评价、命运思索和人生理想，在感情的具象中显现出一般的普遍意义。而在全部象征性意象中，总有一个主导性意象，即处于作品中心的意象，它对全篇起统摄作用，透射作品的基本意旨。显然，正如作品的标题所示，“青鸟”是全剧的主导意象。它是剧中人物所苦苦寻觅的东西。因此，解读“青鸟”的象征寓意，是了解剧作思想的核心。从剧情看，作品的意旨围绕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设。梅特林克认为，自然既是某种神秘，同时又充满坚毅和智慧。他认为诗人的任务就是引导读者进入某种神秘的遐想，从中悟入“生命的真谛”。我以为，青鸟意象贯穿剧情始终，它象征着在人们看来神秘、恐怖、无序的自然的奥秘。这个奥秘是：顽强的生命意志、坚毅果敢的精神、睿智聪慧的品质。
梅特林克的散文著作《花的智慧》（1908）与《青鸟》同年问世，可视作是对青鸟意象的诗化阐释。他有很独到的见解：植物是充满睿智、富于心计的，它们的生存境遇、在自然界的成长过程和在生存斗争中的意志，“为人类树立了坚毅、果敢、恒心和灵气的不可思议的榜样。”
在《青鸟》中，梅特林克以“丰富的想象和诗意的幻想”，“以童话的形式显示出一种深遂的灵感，同时又以一种奇妙的手法打动读者的感情，激发了读者的想象”。（注：这是1911年梅特林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评语。）他让万物显出灵魂与人对话：动植物、物质、天体自然、观念、体验、情感等“宇宙间一切有生无生的事物的灵魂，都从他们的物质的躯壳里呼唤出来，容他们将一向无法可发表的衷曲，尽情地渲泄一下。”（注：傅东华《梅脱灵与青鸟》，载《小说月报》第14卷第四号，1923年。）这就在戏剧情境中构成人与自然的戏剧冲突即关系，青鸟意象构成这种关系之间的纽带和桥梁。
在戏的开端，仙女曾暗示，为了获得幸福，必须去寻找青鸟。这太显抽象，但接下去在戏剧冲突中青鸟的意义便渐露端倪。猫提议众灵魂阻止蒂蒂尔寻找青鸟：“眼下我们所有在这里的，动物呀、东西呀、分子呀，都有灵魂，这是人还不晓得的。因此我们保留着一点独立性；但是，如果人找到了青鸟，就会知道一切，我们就会完全受人的支配……”（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03页。）他向夜急告：“他们得着了青鸟，我们就只有灭亡。 ”（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17页。）他向众树诉苦：“他要寻找青鸟， 正是你们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对人类隐藏至今的那只鸟，只有这只青鸟知道我们的秘密。”（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 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28页。）橡树对蒂蒂尔说：“我知道你在寻找青鸟，就是说， 寻找一切事物和幸福的秘密，好让人类使我们的奴隶地位变得更加难熬。”（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33页。）那么，换句话说，人类了解宇宙的秘性，领悟万物的灵性，其重要条件是拥有青鸟。而青鸟却隐藏在宇宙万物之中。幻想大师梅特林克通过剧情说明，青鸟不在温情的死亡世界，这里只有死鸟，它是虚无的；青鸟亦不在丑恶的夜宫，夜就曾坦白地说“青鸟从来没到过这儿”；（注：引自郑克鲁译《青鸟》，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第221页。）青鸟更不在所谓幸福王国， 这里是慵惰与物欲的世界。那么，它潜藏在自然的哪一部分中？作者用重笔写了两场戏。第五场“森林”中，集中写到了众树和众兽的激情和生命活力，表现出它们惊人的果敢、坚毅和智慧：面对人类的砍伐和滥杀，它们顽强地生存着；面对自然的风霜雪雨，它们挥洒着灵气与生命意志。这不正是潜藏在自然品性中的“青鸟”吗？人类显然在与它们的冲突中，从对万物有灵的无知到逐渐洞悉，受其启示，克服悲剧，走向精神自由。这就是梅特林克所要传达的意旨。第十场“未来王国”进一步通过青色的世界象征已经拥有青鸟的未来人类的创造力、智慧、果敢坚毅精神和高远志向，借以回扣青鸟的象征寓意，并为人类展示光明辉煌的前景。
无疑，全剧主导意象的设置和象征是成功的。它在情节上通过主人公不同情境的追寻，相互对比映衬，寓意含蓄深沉。它统领并贯穿全剧，寓意基础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寓意内涵是关于自然的奥秘。这奥秘就是梅特林克倾情关注的自然、尤其是生灵和动植物的顽强生命意识、坚毅果敢精神和智慧灵性品质。它是人类所应具备和发扬光大的。这也许并未脱出神秘主义哲学之巢，但它形而上地蕴含了理想、光明，也蕴含了深刻。
综上所论，从作品的立意构架和主导意象两个方面，作品的主题意义集中于“寻找——青鸟”。两个意象在抽象寓意和精神上构成主客体的同位契合。在作者看来，人类经过漫长的历史进化，在理性和科学的照耀下，已经熟知洞悉了以往由于对自然的无知而潜藏的奥秘；并且，人类终将洞悉和把握自然的一切奥秘，因为真和美不仅存在于自然界，它更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世界。只要诚＠①寻觅、勇敢探索，那么，人类获取并领悟自然的智慧信息终将是可能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剧作以梦幻式诗情画意，通过人与宇宙灵魂的对话，叙写了一部现代精神预言。作品突出了寻找理念和精神的现代文化主题，而青鸟式的理念和精神源自宇宙自然的启示和人的心灵，这明显超脱于十九世纪末期以来西方文学中较常见的“寻找自我”的自我失落、精神失却的主题。《青鸟》告诉人们，人类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敢于探索，勇于探索，终将找到生活的真谛。梅特林克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思想由是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