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字典》引用过《说文段注》吗?
——谈谈网络在线版《康熙字典》
电子文献与数据库的研发,让我们这些读古书的人受益不浅,节省了无数查找资料和核对出典的时间。现在网络上的“在线字典”和“在线词典”很多,使用起来非常方便,本斋主偶尔也会利用。但是“在线字典”毕竟不是纸质书,使用起来要倍加小心才行,本斋主就有过一次差点上当的经验。
前几天斋主想查看《康熙字典》对“桏”(qiong)字的解释,就登入香港的“中国哲学电子化计划”(Chinese TextProject)在线字典检索,很快屏幕上就给出了该书《辰集中·木部》的对应条目:
桏:《唐韵》《集韵》并渠容切。音蛩。《说文》椶椐木。《广韵》柜柳也。《管子·地员篇》高陵土山,其木乃桏。椶原从木从署作【木+署】,依《段注》改为椶。
“椶原从木从署作【木+署】,依《段注》改为椶”,——看到末尾这一句,斋主不仅为之一动,原来《康熙字典》也引用过《说文段注》来改字,有点儿意思啊!可又细一想,斋主也查阅过《康熙字典》多次,不记得其书哪里引用过段注,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康熙字典》是康熙末年颁行的书,根本不可能引用一百年后即嘉庆二十年(1815)才付梓刊刻的《说文段注》,难道是道光七年(1827)王引之奉旨修改《康熙字典》时增入的吗?这个假设在时间上倒有可能,王引之的校订本是四年后道光十一年(1831)刊刻问世的。不过这样也有一个问题,王引之虽校改《康熙字典》文字多处,而改订的依据和考证都写在他的《字典考证》中,从不写入正文里。奇怪!越想越可疑,赶紧翻看纸质书,果然王引之校订本(上古影印本)无此句,其《字典考证》也无此条,接着查看初刻本系统的本子(中华影印同文书局本)也没有。斋主立时明白,那句话既不是《康熙字典》的文字,也不是王引之补入的,而是某位“今人”的校语罢了。“中国哲学电子化计划”收录的《康熙字典》其实是一部今人整理过的本子,只是它的数据库在录文时没做区别,将字典正文和“今人”的校语混在了一起,让人误以为后面的校语也是《康熙字典》中的话。想到这里,斋主不仅暗呼“好险”。呵呵!这个电子版的底本既能改字,还能给出这条校记,说明是一部经过专业人士整理的本子。
(中华书局影印同文书局本《康熙字典》)
《说文》“椶椐木”,初刻本系统和王引之校订本《康熙字典》都作“【木+署】椐木”,《康熙字典》所依据的《说文解字》乃明代的毛氏汲古阁刻本,“椶原从木从署作【木+署】,依《段注》改为椶”,就是据《段注》的说法,将《字典》所引《说文》的“【木+署】”字改为“椶”。我们来看看段玉裁是怎么说的,《说文解字注·木部》“桏”字云:
椶椐木也。《集韵》作“椶”,《类篇》作“【木+署】”,是宋初本不同也。宋刻铉本及李氏《五音韵谱》作“【木+署】”,毛刻初印同,斧季剜版作“椶”。按“【木+署】”字无攷,“椶椐木”合二木爲名,未知何木也。《释木》曰:“楥柜桏”,郭注云:“未详。或曰:桏当爲柳,柜柳似柳,皮可以煮作饮。”郭易“桏”爲“柳”,而后释柜柳,则《篇》、《韵》以“柜柳”释“桏”,非也。《说文》盖取诸《尔雅》,“椶”与“楥”形似,“椐”与“柜”声同,“椶”疑“楥”之误。
段注的确是写作“椶”字。然而,斋主觉得:“椶原从木从署作【木+署】,依《段注》改为椶”这句校语未必就是“今人”直接根据段注的说法,而是间接地从日人渡部温《康熙字典考异正误》得来的。《康熙字典考异正误》说:
《说文》“【木+署】椐木”,温按:《说文》各本作“椶椐木也”,段注:“《集韵》作‘椶’,按‘【木+署】’字无攷,‘椶椐木’,未知何木也。《尔雅》曰‘楥柜桏’,‘椐’与‘柜’声同,‘椶’疑‘楥’之误。”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在线版《康熙字典·一部》“丕”字:“又同岯”,而初刻本系统和王引之校订的本子“岯”字皆作“【山+不】”,这个字显然也是“今人”根据《康熙字典考异正误》改的,电子版在后面还给出了一条校记:“‘岯’,原字从山不”。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兹不赘举。
回过头来再说段注,段玉裁采用的《说文》“椶椐木也”是依据毛扆剜改过的汲古阁本,他接着指出《说文》盖取自《尔雅》,最后一句又明确道出“椶”字疑“楥”之误,可知段玉裁并不认为毛扆改本的“椶”字就是对的,他怀疑这个字本来是“楥”字。由此看来,在线版《康熙字典》的底本改“【木+署】”为“椶”,这个校改是错误的。即便要改,也要改作段玉裁认为近乎正解的“楥”字。
可见改古书是一件多么危险的工作!非高手而不能为。斋主以为,上面的这种情况不能改,因为这种改字就是所谓的“替古人担忧”,改成“椶”或“楥”都是多余的。《康熙字典》编纂者当初看到的《说文》无疑就是毛氏汲古阁的初刻本,写作“【木+署】”也是因袭汲古阁初刻本的结果,并非手民之误。无论是《康熙字典》编纂者当时没有看过的毛扆汲古阁剜改本,还是一百来年后才有的《段注》的说法,这些都不可以作为改动原文的依据,这种削足适履的校勘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即使校订者看到的是最善的版本、正确的文字,也不能擅自替原作者改书。妥善的处理办法恐怕只有一个,就是出一条校勘记,列出《段注》的说法并说明文字的异同即可。
据上述分析,可知在线版《康熙字典》的底本是一个经“今人”整理过的纸质本,而“中国哲学电子化计划”在线图书馆收录的《康熙字典》是同文书局本和几个《四库全书》系列的本子,显然不是其在线版的底本,该计划的设计者在《常见问题集》的“原典资料的来源是什么”一条写道:“为了以有限的资源提供尽可能多的原典资料,本网站的大部分资料以已流传的公共领域版本为基础,与印刷本对校并重新分段”,并没有说明其所使用的《康熙字典》的底本是什么。
随后斋主又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真是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不仅是“中国哲学电子化计划”,其他的一些在线字典如“汉典”、“龙维基”、“汉字通”、“字典通”等收录的《康熙字典》竟然都是同一个本子,都有一个源头。斋主还发现这个本子在相应的文字条目下还附录了王引之《字典考证》的内容。那么,这些在线版《康熙字典》究竟用的是哪一个本子呢?这可是个问题。
斋主推测,这个本子很可能是台湾高树藩等重修的《新修康熙字典》,听说此书在1970年代末由台北的启业书局出版,在港台地区颇有影响,1988年上海书店也影印出版过,而斋主至今未见。如果斋主的推测正确,那么“椶原从木从署作【木+署】,依《段注》改为椶”应该就是《新修康熙字典》编纂者的校语。上面说的“今人”就是高树藩等人。哪位博友若有此书的PDF,可借斋主一阅,以证实这一推论。
《新修康熙字典》的质量如何?斋主没见过原书,不敢轻下断语,仅就在线版《康熙字典》而言,问题还是不少,如《子集上·丿部》“久”字引《仪礼·士丧礼》“夏祝鬻余饭用二鬲,于西墙不羃用疏布久之”,这句话是读不通的,“不”其实是“下”的讹字(初刻本系统和王引之校订本都不误),正确应当点作:“夏祝鬻余饭,用二鬲,于西墙下,羃用疏布久之。”
写到这里,想起了一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渡部温(1837-1898,WATANABEON)。渡部温是日本幕末明治初期的学者、教育家和实业家,他出生在汉学世家,学通东西,具有过人的语言才能,中年以一人之力花费七年的功夫,对《康熙字典》做了比较全面的校订工作,正误四千条,考异近二千条,其成果附录在明治二十年四月(1887)东京出版的《标注订正康熙字典》的栏外(书眉),同年九月结集为《康熙字典考异正误》二卷单行。渡部似乎没见过王引之的《字典考证》,有一些说法与王说暗合。《康熙字典》是官方编纂的大型字书,由于成书时间较短,杂出众手,书中存在着大量的问题,但在文字狱阴影笼罩下的清代,学者们心知肚明却不敢明讲,尤其是乾隆年间王锡侯因《字贯》案招致灭门后,更是噤若寒蝉,由王引之提议并主持重修的那次则是获得道光帝首肯的政府性举措,相比之下,同时代的日本学者反而不受政治忌讳的影响,先后做了一些订正工作。渡部温的这部书堪称近代日本汉学家对中国古书所做的贡献和回馈之一,是读《康熙字典》的必备文献,过去很难见到,上古影印的王引之校本《康熙字典》卷末附录了此书的影印本。
如今我们的生活里,工业化和科技化的产品无处不在,电子文献啊,数据库啊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它们是否能够替代或淘汰纸质书呢?还是两者互补并行而不悖?兹事体大,坚信并深爱纸质书的斋主也无法回答,不过古籍的数字化所带来的便利和冲击却是每天都在发生的活生生的现实。超大型数据库、高端的“知识分析系统”等大规模数字工程的研发,让我们读纸质书长大的书虫应接不暇,它们的出现,令传统的古书研究和整理范式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从在线版《康熙字典》的例子就可以看出便利背后存在的问题。对于专业人士而言,使用电子文献和数据库等收录的古书,尤其要注意其所用的版本。可是如果没有说明版本或弄不清楚底本来源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说不定,“数字古籍版本学”也会应运而生了。
有文斋主人写于201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