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 Gusun志虽美,道难达
事情发轫在香港,当时我刚编完上海译文版的《英汉大词典》,五十出头的年纪,寓居香港一年,总觉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经朋友撺怂,拿林语堂、梁实秋等老前辈的作品摆出来刺激我的虚荣心,要我效颦,又恰与喜好向洋人介绍中国文字的安子介先生有过几席谈,兼之美国朋友有个汉英语料文档(复旦的薛诗绮同志和我曾为他们剔除大量不成词的自由组合),说是可供我们无酬使用,作为原料,便生发了编写一部汉英词典的念头。在这之前,也多次出入海外华埠的书店,发现读者对英汉词典的需求,远远低于汉英,心想若继英汉之后真能编出一部汉英,出版商或可创相当利润,也算是件好事。这一切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器识赫赫的“大外宣”什么的,当时还没人提,我辈小巴拉子自然更加想不到那上面去。注意到的事实,只是大陆以外的华人用辞与我们有显著的区别,因袭前朝各种用语不说,大量吸纳外来语,如“卖点”(sellingpoint)、“贴士”(tips)等等,今日在大陆也已是耳熟能详,但对更多的用法,犹觉陌生,连专名翻译有时也鴃舌不通,如SierraLeone,大陆取音,译作“塞拉利昂”,海外取意,译作“狮子山”。要是把这些熔于一炉,收词涵盖中华本土(大陆和港台)及海外华人社区,以简繁字并列参照的形式,如实收录各社区特有的高频词语,使之通过同一种译入语(英语)的媒介,渐趋互相认同而凝聚,兼收扩大现代汉语词汇共核域之效,有何不美?所以,不自量力地暂时给这部汉英词典起了个书名,叫做《大中华汉英词典》(TheGreater China Chinese-EnglishDictionary)。安子介先生尤其希望一部汉英词典除为汉语读者服务外,对于学习汉语的外国人也会有益有用,这才定下了音义之外,形训兼顾的原则,就是用最简英语说一说汉字何以写成现在这模样的故事,如“寶”字就是“屋顶下面有钱币和玉器藏于缸”(书中自然用最简英文写出)的意思。
编着编着,有感于境内大陆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对汉字、汉文的兴趣不再像上几代人那么浓厚,知识似也渐变浅薄而对此又并不在意,所以词典还决定增加汉字通假内容,并纳入大量成语、古谚、警句等等,尽我们之所能,译成过得去的英文。以下是从鄙人正在审读的稿子中抽出的数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how can a swallow know the soaring ambitions of a swan goose]howcan the mediocre know the minds of great men”),“偏听则暗 (heed only oneside, and you arebenighted)”,“功败垂成 to fail whensuccess seems within reach or to fail in the eleventhhour,”“人头攒动 (a mass of bobbing heads)”等等。
benighted[英][bɪˈnaɪtɪd][美][bɪˈnaɪtɪd]
adj.(旅客等)赶路到黑的;无知的,蒙昧的;愚昧无知;怐婺
当然,收词收例也要适当照顾古今平衡。古代帝王宝座旁边的“宥坐之器”(或称“宥坐器”),今日青少年不看下面的英文释义可能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tilted container for holding water placed on the right-hand sideof an emperor’s throne [served as a reminder that the last dropmakes the cup run over, a reminder of always doing things withmoderation]”。与此同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although we could nothave chosen an identical moment of birth, we are prepared to die atone and the same time [oath taken by a devoted couple or swornbrothers])和今日口语中常说的“博眼球” ([usu. by going out of one’s way] toattract the eye; to say or do an eye-poppingthing)以及衣食住行中老百姓常用的大白话,如“这米出饭”(this rice rises well when cooked),自然收得更多。身处高科技时代,百科术语的收录更成为重点之一,词典使用的科目标签逾90;实在找不到英语俗名的特定地域动植物,交代拉丁学名,以供识者或有兴趣的读者有个追查线索;大陆译法与海外社区译法不一致的,以大陆译法为主词条,其余译法参见至此,如“云计算”([Comp]cloudcomputing)作为主词条的同时,“(non-M指非大陆用法)(Taiwan)云端运算”另列互参。有些新出现的西方理论,汉语译法犹在流动未定状态,是否一定要以“先译为准”,如queertheory港台文评界和“同志”亚文化群译作“酷儿理论”,大陆跟风者不乏其人。在收录此条的同时,能不能以譬如“另态【故意不用一个“畸”字】属性理论”、“多态性征理论”之类的措辞,求教于专门家和识者,以求少些轻薄味。如蒙同意或以更佳译法教我,能不能即以大陆译法作为主词条,让“酷儿”互见至此,即便前者一时尚不广为人知?如此,斟酌乎质文之间,隐括乎雅俗之际,高头讲章和雕虫小技互为调剂,有常与无方结合,是否可能更受读者欢迎?这通假和互见,虽是技术操作,要做得比较圆满,却是非花大工夫不可。
一些网友热衷于按英语规律自造的时髦词,由于不无创意,眼下风行,有人希望我们能率先收入(其实收不收中国人新造的英文词,主要是英汉而非汉英词典编者的决策)。这类汉语用词,如“給力”,虽说美国《市井词典》这样的洋人辞书网页也已收入gelivable,但毕竟到目前为止,仍限于我们自娱自乐,要像“关系”、“劳改”这样被英语作为成熟的借词吸收,也许尚待时日。这样,对于“给力”,我们还是宁可注释成“1. boosting, stimulating: 这番话真给力啊these remarks are a realpick-me-up/前冠军咋这么不给力 the ex-champion is but a let-down 2. cool,awesome, nifty3. bravo! phat! farout!,”似更能达到言语乃至文化转移的目的。至于“gelivable”等英文词能否存活并登堂入室,拭目以待吧。
志虽美,达不易。某种意义上说,词典是同样苦煞编者和出版人双方的项目,所以被我戏称为“3D”,即deficiency(缺点多多),deficit(蚀本生意)和delay(一拖再拖)三者似乎已成规律。这部汉英词典拟收单字、词、词组及词化成语等18万条以上,估计总字数在1600万字左右,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但是“苦莫苦于多愿,悲莫悲于精散”,由于自知之明不足,目标定得太高,既没有专职的编写人员,已经介入的(包括本人),要他/她全心全力投入枯燥的编写工作且持之以恒,也难;毕竟事竣稿费有限,且一般又不作学术成果计入;二是长期惨澹经营,对讲究“性价比”的出版一方来说,历来是个大忌,从代表牛津出版社的衮衮诸公催逼牛津英语大词典主编杰姆斯·穆雷开始,一向如此,什么项目最好都要在自己这一任内完成。所以这部汉英词典,弄得不好,怕会成为当年我师葛传槼先生为商务印书馆编写的那部“永不完成的‘杰作’”;即便终善有时,书成,可能已是人事皆非,“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先例还少?果能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坚持到底,估计最早也该到庆祝复旦出版社成立35周年的时候了——他们目前正在庆祝建社30周年,这才要求我写这篇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