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些用大嗓门企图压制世界的人,让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听你小声说话的人更可畏
《华西都市报》记者=张杰,访谈=吴怀尧,责任编辑=任俊
■10点25分,工作人员发出号令“现场保持安静……开始!”韩寒带着眼镜,在大监视器前正襟危坐,聚神观看。
■10点35分,隧道内气温14摄氏度,有风吹过;韩寒起身疾步走到女演员旁边,耳语般沟通细节,然后大家听见他说——“再试一遍”;
■29日零点46分,生活制片喊:“放夜宵啦”,大家排队领取宵夜,韩寒回到车上查看手机讯息;凌晨1点,拍摄继续,寒气逼人;
■凌晨3点10分,《后会无期》在武岭隧道的拍摄告一段落,离开前,隧道内被剧组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颗烟头都没有。
2014年2月14日情人节,韩寒开始了他脚不沾地,忙出白头发的生活。那一天,他执导的首部电影《后会无期》在上海宣布开机。由于剧组保持低调,没有召开开机新闻发布会,拍摄中婉拒全国各大媒体的探班,所以关于《后会无期》,人们只能从韩寒微博以及剧组官微中获知蛛丝马迹。
3月28日到4月29日长达一个月期间,中国作家富豪榜创始人吴怀尧,在舟山和上海数次对话韩寒,这也是迄今为止韩寒第一次全面系统地谈论电影《后会无期》的来龙去脉和重要细节,关于拍片初心、最新进展、票房预期、极端状况、坚持与妥协、野心与梦想,韩寒娓娓道来,坦率讲述。
吴怀尧:2014年1月6日,你在微博公布要拍电影《后会无期》,引发广泛关注;2月14日情人节,《后会无期》在上海宣布开机,现在拍摄过半。你不动如山,动如雷霆,我想这背后肯定有漫长的等待过程和力量积蓄,我特别好奇的是,你拍电影的根本动因是什么?
韩寒:对我来说,所有事情的动力就是喜欢。不动如山的原因是时间非常的紧,没时间动。拍摄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换一种表达方式。也许我自己的作品风格只有自己去表达才最舒服,我也最能明白自己要什么。
吴怀尧:听说《后会无期》中冒险、爱情、梦想、青春、励志,一个都不少?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韩寒:如果有一部电影号称一个都不少,那有极大可能是一部烂片。事实上,好的电影往往都会有很多元素,但标榜自己有好多元素的电影,得小心。至于电影的内容,上映后自然见分晓。
吴怀尧:去年底从你的出版人路金波那里听说你拍电影,当时我就在想,以你的影响力,登高一呼,粉丝云集,它会不会像《小时代》那样变成粉丝电影?还是你希望用一个电影跟世界谈谈?一句话,我想知道你要拍给谁看?
韩寒:其实每一个好的作者或者导演身后都会有粉丝,但靠粉丝的支撑是走不远的,会越来越式微,只有走出自己的小世界,甚至背弃所谓的那些粉丝,才能走得更远。我不拍给谁看,但希望自己能满意。我的满意点很高的,我满意的东西不会差。
吴怀尧:我觉得《后会无期》的片名充满寓意,这是否意味你在向公知形象告别回到艺术的道路上来?还是对童年时的故乡、对逝去的朋友、对三十岁前的自己,一次回顾和总结?
韩寒:未必,电影纯粹就是电影,我从几个想拍的故事里选择了一个好操作的。仅仅是这样。导演处女作,喜欢是一部分,但不要给自己设置太大难度是一部分。不过后来发现,这部电影还是挺难拍的。
吴怀尧:你写文章时一直源源不断地挑战言论的边界,这次拍电影会一如既往吗?还是会综合考虑投资人、合作伙伴们以及当下中国电影审查制度,对某些敏感地段绕路而行?
韩寒:事实上,这些工具应该交由杂文完成。小说和电影应该以叙事和情怀为大,一味承载批判,反而本末倒置,刻意且无味。有些故事,本身带有社会批判性,那将融入故事和人物的命运中,未尝不可,有些故事,本来就无关社会批判,你非要让主人公张嘴来几句,那就是弄巧成拙。我自然希望环境越宽松越好。相信这是大势所趋,否则我一定会多写杂文继续批判。
吴怀尧:通常电影开机,都会举办新闻发布会,五星酒店,鲜花美人,媒体云集,唯恐天下不知,《后会无期》开机的时候却打破行规,你直接跳过了这一步,这是为什么呢?
韩寒:东西还没拍出来,不好意思这么干,等拍好以后吧。
吴怀尧:拍电影比你想象中简单还是复杂?作为一个没有深度实践知识的新导演,你如何跨越自身素质能力局限的鸿沟?
韩寒:任何人都有能力的局限,扬长避短,举一反三,好问好学很重要。当然,之前要有一定的积累和基础,否则大家都会很累。你可以是新人,但你不能是零。
吴怀尧:据我所知,《后会无期》的演员,包括陈柏霖、陈乔恩、钟汉良、冯绍峰、袁泉等内地影视明星,这个阵容可以用豪华来形容,这些明星演员都是你挑选的吗?拍戏过程中,你们沟通顺畅吗?
韩寒:演员永远是一部电影非常重要的议题,也是筹备期间最让人头大的事情。好在《后会无期》的演员都非常优秀,很快大家就可以看见他们出乎意料的表演。
吴怀尧:我亲眼见到,为了电影中一个15秒的镜头,你前前后后拍了5个小时,从一楼到二楼有15级台阶,陈柏霖走上走下近百次,你是个细节控、完美主义者吗?你希望每一个镜头都有看头,就像你写文章时追求每一个段落都能出彩?
韩寒:那是个极端例子。过程中有很多其他的调度。电影和民主一样,看似是自由的表现,其实是妥协的过程。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完美,但必须要在进度,质量中达成一个平衡。比如有一场戏,镜头量不小,本来是在一个凌晨,天色微亮,如果是小说,只要前面加几个字,观众就自动脑补了当时的气氛,但电影如果真要追求凌晨天光密度,那这场五分钟的戏甚至要拍两个多月。于是我不得不调整为“上午”,最终还是拍了五天,这就是妥协,但这是必要的。
吴怀尧:张艺谋曾将莫言、苏童、余华等人的文学作品搬上银幕,冯小刚基本上就是跟着王朔和刘震云的小说跑;姜文的电影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和2010年的《让子弹飞》,也是改编自文学作品。你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和导演,怎么看待文学和电影的关系?
韩寒:电影是独立的艺术,但文学是大宗。如果看到其他人写的好的小说,我以后也会尝试去拍摄。
吴怀尧:除了给自己写剧本,你会给你喜欢的导演写剧本吗?如果有一个剧本是别人写的,你又特别喜欢,你会去拍吗?
韩寒:会拍其他人写的剧本。但过程中应该有不少改动。我的气质比较奇怪,就和我写的小说一样,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至于给其他人写剧本,应该不会。
吴怀尧:据我所知,你比较喜欢1995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电影《地下》,这部电影中蕴含对家乡命运的深刻思考;你在《后会无期》中,有场戏是在你老家亭林镇粮仓拍摄,我听说你小时候在这个粮仓玩过,这是不是你对童年时代的一次回忆和对家乡的一次致敬?
韩寒:我喜欢德国电影《他人的生活》,更克制,更隐忍,每个画面都师出有名。库斯图里卡的魔幻现实主义初看很新鲜,但也容易审美疲劳。把不可能在这个场景出现的东西置放到这个场景里,一两次可以,多了也烦,且没有根基。我的那场戏在老家的粮仓拍摄基于三个原因,空间足够大,出风口好看,而且租金便宜,并没有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因为这场戏接的并不是我的家乡,而是其他的场景。还有一场戏是在我家乡拍摄的,是袁泉和绍峰的一场戏,大家可以在电影里看到。我个人非常非常喜欢这场戏。大浪淘沙,电影无数,这场戏会被留下。
吴怀尧:你喜欢的电影大师是谁?如果《后会无期》被这个大师看见,会不会忐忑?
韩寒:我只有喜欢的电影,没有认定的导演。作为一部导演处女作,我觉得它是拿得出手的。我对作品的要求不会低。
吴怀尧:日本流行音乐殿堂级人物小林武史先生,将为《后会无期》担纲音乐制作,这是他第一次选择与中国电影人合作——你是怎么“搞定”这个日本人的?
韩寒:制片人老方(方励)委托了日本的一个朋友去和小林洽谈,他听了故事,很感兴趣,来中国谈了一次,就确认了。他已将音乐的小样发来,非常好听。
吴怀尧:《后会无期》的制片人方励是摩羯座,据说这个星座的典型特征是工作狂、细节控、行动力超强,老方是这种性格吗?他经常到片场探班吗?
韩寒:我和老方很早就认识,他邀约我导演一部电影,我也正有此意,所以一拍即合。事实上,在他之前,也有人预定过,只是后来他们没有继续在这个行业工作。老方是个老顽童,精力充沛,热爱电影。我在阵前冲锋拍片,他在北京忙碌一些后期工作人员的组织,我们分工明确,他很放心剧组,几乎不用去片场,大家的合作都很顺利。
吴怀尧:徐峥拍《泰囧》,赵薇导《致青春》,他俩都是第一次当导演,从商业角度讲,这两部片子都大获成功,对于《后会无期》,你心里有票房期待吗?
韩寒:不可能没有期待,但能收回投资,我就满足。
吴怀尧:人们习惯性把电影分为商业片和艺术片,前者票房为王,后者获奖至上,你怎么看待商业片和艺术片?
韩寒:我现在或者未来会努力争取把他们合一,我相信好的电影具备这样的魅力。但无论商业还是艺术,我最忿恨的,没有亮点的,看不见才华的电影。
吴怀尧:关于电影《后会无期》,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的秘密?
韩寒:嗯,我发现我最喜欢吃剧组盒饭。
吴怀尧:英雄起于草莽,话语就是权力。你出道时年仅17岁,无权无势又年轻,通过写作获得巨大影响力,投身赛车成为顶级冠军,现在开始当导演拍电影——是什么力量支持你一直追寻梦想?你最迷茫最难熬的时候是什么阶段?
韩寒:一开始是争一口气,后来发现,世界上没那么多人在乎你,所有努力,还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乐趣。有很多迷茫难熬的时刻,但大家都会有,也没有什么可矫情和诉苦的,至少我开着好车,出门住好的酒店,已经比很多人开心。
吴怀尧:相比写作和赛车,拍电影是一个团队活,每天眼睛一睁,作出一个决定,就有几百人开始行动,你这个剧组也算一个组织了,作为带头大哥,你如何带团队?
韩寒:结果就是一切。结果好,一切决定和改动都是合理的,恰当的,英明的,结果不好,再合理的计划都是死板的,不灵活的,愚蠢的。虽然现实,但这是事实。
吴怀尧:每次你在微博晒小野的照片,一大波女婿就会靠近,身为网友眼中的“国民岳父”,你的岳父关心你的电影进展吗?
韩寒:我的岳父很关心我,但他更关心中国足球和中超联赛。很难找到一个这么关注国足和中超联赛,始终不离不弃的人了。这充分说明我的岳父温厚善良。
吴怀尧:你出门前有“照镜子、正衣冠”的习惯吗?你现在有白头发了,你留意到了吗?
韩寒:没有。我不在乎那些。我只确保裤子拉链拉上了。现阶段睡眠时间很少,也没时间操心这些了。
吴怀尧:我读你的博文发现你以前写文章,或是跟人打笔仗,往往想驳倒别人的观点;你近两年的文章有了明显变化:先包容别人的观点,再提出自己的观点,是什么让你改变?
韩寒:比起驳斥与对立,宽容与妥协更珍贵。适当的妥协不是委屈自己或者所谓怂,而是使事情的发展更容易接近你的目标。除非你就喜欢姿态与腔调。就像导演工作,很多人觉得所谓导演,就是在现场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是权利的象征,很爽。其实不是这样。我在几乎不指挥来指挥去,甚至不会大声说话。人要通过很多的努力,让自己更加厉害,比起那些用大嗓门企图压制世界的人,让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听你小声说话的人更可畏。
吴怀尧:现在这个问题,和我们都有关系——中国作家富豪榜至今已经举办八届,从一开始备受争议到现在获得广泛认同,我清晰的记得,你是第一位站出来承认自己的版税收入和作家富豪榜数据八九不离十的上榜作家,现在当导演了,你以后出书的速度会不会放慢?对于写作致富这个现象,你怎么看?
韩寒:写作就应该致富,中国有这么多人口,作家得到的还不够多。这几年我忙于其他,暂时退出争夺,其他朋友努力。
吴怀尧:大家都很关心《后会无期》的档期,具体几月几日全国上映?
韩寒:我们的电影是现场同期剪辑的,希望可以在年内上映。电影将会在5月杀青。现在连我自己都不好说。无论早,或者晚,我都会把它质量控制到位。但我不觉得剪辑一剪一两年是对质量负责,这只能说明导演没想明白。我非常明白自己要的东西,也舍得做减法,效率应该会挺高。具体档期,拍完以后再决定。
吴怀尧:档期确定后,如果方便,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韩寒:ok。
吴怀尧:你的英文不错啊。
韩寒: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