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人的伤心词 人物伤心的好词好句

言有尽而意无穷

--秦观的《临江仙》

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遇。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据考证,这是秦观和他的妻子离别以后写的。“南埭”的“埭”,是水坝。“南埭”在秦观的家乡高邮,根据这个地名,有学者认为这首词写的是秦观在故乡跟妻子离别的情事。这首词在秦观词中不算是最好的,但很有韵味。秦观这首词开头用了一个细节来描写离别时的情态:“髻子偎人”,也就是妻子偎在他的怀里。“髻子”是种发型。夫妻离别,自然有一种特别的亲昵。妻子躺在他的怀里头,耳鬓厮磨,发型已经零乱了,来不及整理、梳好。“娇”是娇滴滴的,临走时撒娇,抱着他不让走。“眼儿失睡微重”,是说一晚上没睡好,要离别了,她舍不得丈夫远离。这里通过早上的“眼儿失睡微重”来写她晚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心情,用外貌神态来表现内心的感伤。

此词的抒情视角,是站在行者、站在丈夫的角度来观察妻子的神态。看她的神情是“早心忪”,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心忪”是心动的意思。这是写离别之前。即将离别时候,两人携手难分,柔肠寸断。“断肠携手”,是双向描写,这既是妻子的感受,也是丈夫的感受。这“携手”的情景,可以联想到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尤其是唐宋词里.写到离别,就常用“断肠”来表达内心的极度痛苦。“何事太匆匆”,干吗离别这么快呢,你不能在家多待一会儿吗?这是妻子的询问,语气中充满着期盼;也可理解为丈夫的自白,语气中流露着无奈。人生,原本就有许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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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下片,有跳跃和起伏。这首词,先不说怎么想你——“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而是说“不忍残红犹在臂”。因为是“髻子偎人”啊.所以她脸上的胭脂和她唇上的口红还残留在他的手臂上,夫妻间的温馨更驻满心头。离开了,上路了,他还在想着离别前温馨的情景,想着妻子那娇滴滴的神态。“翻疑梦里相逢”,就出现了跳跃,又回复到分离前的厮守,好像没有离别似的,梦里两个人又重新相聚在一起了。这个“翻”,相当于“反”。唐代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有首诗,叫《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安史之乱后,两人好长时间没有见面,突然相见,的,怀疑是不是在梦里。两人情绪稳定下来以后,互相探询一番,彼此问候对方: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两句诗把见面时的惊喜表现得非常真切传神。秦观这首词,情感的跳跃性更强。离别之后又把思绪拉回到离别之前的温馨幸福,不说相思而相思自在其中,路上的孤寂也自在言外。这比直接说“我真的好想你”要有兴味得多。“遥怜南埭上孤篷”,是写远行人,我们可以把他想象成是秦观——词人自己,在这里我们姑且把抒情者当作是词人本人了。分别了好久他还念想着上船分手的情形。这一句,既可以想象为秦观上孤篷船的时候,他的妻子伫立岸边挥手告别的神态,也可以想象成是他想象妻子在家里回忆在南缘上船分别时的情形。那情景,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里写江头夜送客的情景。

结拍“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是文人词的典型写法。不直接说离别以后是何等感伤,而用一个空镜头,用景物来写满腹的愁恨。白居易《琵琶行》就使用了空镜头;“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一个空镜头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夕阳”、“流水”两个意象,都具有象征意义。夕阳残照,让我们联想到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温庭筠的《望江南》词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秦观这四个字,我们可以把它放大成“斜晖脉脉水悠悠”。“南埭上孤篷”,孤帆在河水上寂寞前行,空空荡荡的江面,在夕阳映衬之下荡漾着粼粼波光。“红”本是夕阳之红,是水面映照的夕阳之红,但在离人的眼中,竟幻化成了相思的泪水,好像河水里飘荡着离别双方的泪花。于是,“红”可以说是红泪,或者说是血泪。这个“红”字,让人联想无穷,韵味隽永。这个红色,你可以想象是夕阳照耀下的流水,也可以想象是离人双方的眼泪。中国古典诗歌的结尾,要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这首词就有这样的审美效果。

最后补充一点,词中“残红犹在臂”,暗含着一个典故。唐代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写张生和崔莺莺第一次约会后,张生仿佛还在梦中,莺莺的“残红”仿佛依然在臂。《会真诗》说:“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小说原文是:“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秦观词的残红在臂,暗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如果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自觉地用这个典故,那么这首词还可以作另外一种理解:不是夫妻的离别,而是秦少游和他另一位相好女子的离别。当然,也许词中所写不是纪实性的,而是虚构的故事,离别双方的身份,我们有时不一定要特别当真。词中只是暗示了一种身份,不一定是纪实。

秦观的感伤

秦观(1049年-1110年),早年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别号邗沟居士、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人。

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观专程前往拜谒,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次年,他应苏轼之请写了一篇《黄楼赋》,苏轼称赞他“有屈、宋才”。在苏轼的劝说下,秦观积极参加科考。但两度名落孙山。苏轼为之抱屈。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王安石也赞许秦观的诗歌“清新似鲍、谢”。

考取进士后,秦观初任定海主簿,转蔡州教授。

元■七年,苏轼自扬州召还,晋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秦观迁国史院编修,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时供职史馆,人称“苏门四学士”。

京城任职的数年里,秦观得与师友时相过从,精神上比较愉快,但是由于家口较多,生活拮据。他曾写《春日偶题呈钱尚书》:“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

哲宗元■年间,派别斗争激烈。蜀党领袖苏轼及其“苏门四学士”,均能够出以公心,根据民生疾苦和国家利益,针对新、旧两党的主张给予客观、公正的评价。秦观先后向朝廷进策论30篇,其中《国论》、《治论》、《人材》、《法律》、《财用》、《边防》等文,对当时的内忧外患提出了各种具体的改革方略。在《治势》篇中,他对王安石变法作了中肯的论析,认为新法是救国济民的良策,只是执法者矫枉过正,以致产生了一些流弊。他也不同意司马光尽废新法,认为那是因噎废食之举。这些观点在党同伐异的激烈政治形势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而且由于秦观与苏轼关系密切,他更无法逃脱派别中伤和攻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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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1049年),新党人士章棹、蔡京上台,苏轼、秦观等人一同遭贬。在离开汴京之前,秦观重游城西金明池,抚今忆昔,感慨丛生,遂以凄苦的笔调创作了《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秦观先任杭州通判,再贬为监处州茶盐酒税。在处州,他为了消愁解闷,经常到佛寺中与僧人谈禅论道,为寺僧抄录佛经,并写有诗句“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题法海平■黎》)。岂料恰因这两句诗,被政敌罗织成“谒告写佛书”的罪名,削职远徙郴州。秦观行经衡阳时,得到衡州太守孔平仲的盛情款待,他当即抄呈在处州时所作《千秋岁》: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鹩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当时孔平仲读罢此词,不禁惊诧道:“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并称:“秦少游气貌,人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

伤心人的伤心词 人物伤心的好词好句
秦观深秋时节行进在郴州道中,看见饥鼠相追于坏壁之间,顿生萧索自伤之意,遂创作了小词《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词人置身陌生之地,独宿驿亭之中,夜沉如水,秋风瑟瑟,到处是一派荒寒冷落的景象。这萧瑟的景象,恰好折射出词人暗淡、深闭的愁绪。“梦破鼠窥灯”,“破”字显出衰残,凄寂,“窥”点出环境的清寒。“霜送晓寒侵被”,“送”字、“侵”字则非常深刻地表现出刺入肌骨的凉意。无寐的词人随着门外的马嘶,心绪越发的烦乱忧苦。

此后,秦观又先后被移送到横州、雷州编管。在这短短数年间,他不断地遭受削职、除名,一贬再贬,从一般的逐臣沦为流放的罪犯,连续的沉重打击,使他的心情益趋感伤。元符二年(1099年)岁暮,他身处雷州,仿佛到了天涯海角,举目无亲,内心深深绝望,竟自做《挽词》,抒写“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荼毒复荼毒,彼苍哪得知”的深冤无告、横遭灾祸之悲;又云:“家乡在万里,妻子各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在长期的贬谪生涯中,秦观独自忍受着艰苦生活境遇的挫折以及来自各个方面的政治打击。对于家乡、亲人绵绵不尽的思念,成为他慰藉孤魂的寄托。他在《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下片写道:“乡梦断,旅孤魂。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词人于除夕之夜,独宿于郴州旅舍,对于故乡的思念越发深切难耐;然而身世飘零,故乡难返,痛楚之情溢于言外,更伤无雁传书愁情难释。在与家乡亲人音信全无的苦难岁月里,秦观越发悲切地表达出对于妻子儿女的牵挂。他在《如梦令》词中追忆妻子在别离时分“妆粉乱红沾袖”的凄苦形象,遥想她别后“玉销花瘦”的憔悴之态,作者不由得感叹道:“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直接抒发相隔天涯的深浓愁绪。其《八六子》等词作借恋人别后的苦苦相思,凝聚了自己一生潦倒、仕途坎坷之悲,整个作品已经清冷凄寂,格调越发沉痛苍凉。在远谪郴州期间,他时常用“桃源望断无寻处”(《踏莎行》)、“桃源路,欲回双桨”(《鼓笛慢》)等语句来悲叹人生前途的渺茫、精神的解脱终难实现。

在意象选择和意境创造上,秦观擅长描摹清幽冷寂意象,营造出萧瑟凄厉的“有我之境”。他流放郴州期间所写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病逝之后,苏轼特别将这两句诗书于扇上,并题识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在词法结构方面,秦观受到柳永的影响。例如《望海潮》:“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搂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所见酒旗、栖鸦、流水等物象,皆能引发词人物是人非、风流云散的嗟叹。

秦观感伤词作形成词史上影响巨大的抒情范式。在他之前,晏殊、欧阳修以珠圆玉润之笔写作名臣显宦的娴雅之词;晏几道以空灵缥缈之笔写作没落公子的感伤之词;柳七郎风味失之浅俗;苏东坡词的豪宕不羁又非“本色”、“当行”,他们皆不能被广大文士所理解和接受。秦观的出现,则成为人们普遍师法的对象。

他出生于社会下层,屡遭流贬之苦,这几乎是封建社会众多下层文士悲剧命运的缩影。秦观以其婉约凄美的优秀词作,传递出广大文士共同的悲哀,因此受到了普遍的推崇和褒誉。在词体演进的发展过程中,秦观贡献非常突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指出:“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孙兢《竹坡老人词序》云:“苏东坡辞胜乎情,柳耆卿情胜乎辞,辞情兼胜者,唯秦少游而已。”《四库全书目提要》亦称秦词“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

秦观词章法、句法相对疏朗,而字法尤显典雅精致。这种努力发展到周邦彦那里,则更加注重章法上的雕琢、勾勒,意象组接的密丽以及大量化用前人诗句,慢词创作体制更加完备,手法更加繁复,也越发带上了浓重的文人化、技艺化的色彩。这也引导着宋词由天然之美向人工之美转化,如此技艺的进步也消解了词体内在的生机活力。

周济评价秦、周词法之异,指出:“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耳。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甚至推誉其“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

论秦观的恋情词

马士林

北宋杰出词人秦观,在中国词史上享有很高的声誉。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说:“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他的词清丽凄婉、“和婉醇正”,渗透着伤心的泪水,充满着深沉浓郁的愁根,被后人称为“古之伤心人”。其名声、才华每与乃师苏东坡、同门黄庭坚比肩,被后世誉为“婉约之宗”。

现存《淮海集》80多首词中,描写恋情相思、离愁别恨的占一半以上,但秦观笔下的恋情词与前辈词人乃至同时代的词人相比,很少带有浓重香艳的脂粉气。在传统的题材范围内,秦观把原来的艳情词改造为表现真挚爱情的纯正雅词。他多愁善感,性格柔弱,满怀真诚的爱意和深切的同情与一些风尘女子结为知己,并且建立了真挚的爱情和友谊。在写到她们时,地位是平等的、态度是尊重的,充满了真诚的情爱意识。然而她们的的身份、处境却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留给词人的是一次又一次忧愁的离别。秦观词最善于表达词人心目中一种最为柔婉精微的感受,显得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秦观的很多莲情词外表看来虽然极为平淡,但在平淡中却带着作者极为纤细敏锐的一种心灵上的感受。请看他小令中的压卷之作《浣溪沙》词: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写春愁,描绘了一位女性在春天的早晨独住一处所产生的细微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既没有“新人耳目”的字眼,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相思词,完全是从自己的感受方面抒发情思。词里的女主人公有着属于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独特个性,她秀媚在骨,温柔痴情。首句点明时间、地点及环境,写法由低处向高处延伸,落脚于小楼上,暗示这位女性居于楼中。一个动词“上”,拟人化地写出了一丝寒意轻袭小楼。次句是说她倚栏遥望,百无聊赖,看到的景色却是“似穷秋”的“哓阴”。“淡烟流水画屏幽”,还是回屋吧,然而映入她眼帘的淡烟流水的画屏,萧瑟暗淡,更加令人不欢。最著名的是下阕的前两句,韵味清晰,比喻新巧。片片落花微风的吹拂中无序飘飞着,昏暗迷蒙,如同梦中;无边无际的丝丝春雨犹如女主人公心头的愁思。“梦”与“飞花”、“愁”与“丝雨”本无相同相似之点,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但“梦”与“飞花”给人的印象都是“细”。这样就将细微的景物与幽眇的感情极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难以捕捉的抽象的“梦”与“愁”成为触手可及的具体形象,这种比喻,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通感”。本体和喻体靠两者之间的“共同点”(“轻”与“细”)和谐地勾连在一起,它与一般的比喻比较显得新巧清新、生动形象。耐人寻味的是末句“宝帘闲挂小银钩”,无所蔚藉的女主人公不堪这愁苦的景色,放下帘子,和衣躺在床上,任凭自身寂寞。而卷帘上的银钩慢悠悠、懒洋洋地晃动着。一个“闲”字,点名了女主人公春意阑珊的无绪心境。这首词抒发了闺妇的闲愁,婉转凄怨,尤其是下阕更是造语惊人,比喻奇特,收到了“含之不尽之情见于言外”的艺术效果,给读者留下了广阔深邃的思维想象空间,具有韵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与前辈词人相比,秦观恋情词,有别于封建士大夫和一些无聊文人专写涉足青楼描述风流韵事的题材,其闺思恋情较为健康、真挚,恋情词醇厚和美。流传千古的经典作品《鹊桥仙》,借民间神话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故事,赞美了坚贞纯洁的爱情,否定了朝欢暮乐的平庸生活,情感真挚,格调高雅。虽然前代诗人歌咏很多,大都思想平淡,缺乏新意,如欧阳修《雨家傲》:“一别今年始见,新欢旧恨知何限。佳期贪眷恋。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苏东坡《菩萨蛮》:“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但秦观却能自出机杼,一反常态,写得不同凡响,更为真挚动人,且看: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词作一开头便描绘了一副七夕美丽的风情图:初秋的七月,天气晴朗,群星闪烁,天空的云彩纤细清新,词人仰望夜空,看到了“弄巧”的云,“传恨”的星。“飞”字,即写牛郎奔赴佳会的急切心情。“银汉迢迢”形容阔别之久,离恨之深。“暗度”,饶有韵味,其义近“幽会”。如此良宵之夜,盼望已久的情侣,在微茫的景象中,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踏上鹊桥之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则是词人的议论:在这清冷的夜晚,牛郎织女短暂相会,胜过人间无数次。“金风”即秋风,“玉露”即白露,是秋令的特征,借此高爽的秋风与纯白的露水烘托牛郎织女高尚纯洁的情操和品格。如果说上阕写相见之难,那么下阕则写离别之难。缠绵的情感,像银河的水波一样清洁荡漾,美好的相见似梦境一般恍若迷离。梦境是甜蜜的、是无限向往的,同时也是短暂的。乍相见,骤分离,牛郎织女怎能忍心回首去看鹊桥上归去的路径呢?一个“忍”字,写尽了万种离情和一腔哀怨。末两句笔锋陡然一转,凸显柳暗花明,开拓出新的境界。是悲哀中的欢乐,可以看做女郎织女的爱情誓言,或者是作者个人的生活体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在这里,词人以美好的愿望、落地有声的警策之语昭示出纯真爱情的真谛:如果双方的爱情忠贞不渝,那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呢?即使“各在天一涯”,彼此也永远相爱,析理精辟,格调高绝,无怪黄蓼元说:“‘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所谓化腐朽为神奇。”

作者对于爱情的严肃态度,显然与许多诗词中把女性的容貌和情感作为赏玩对象的做法有别,因此增添了“情”的感染力。词人多情而又钟情、敏锐而又柔弱,很少轻薄与洒脱,因而在他的恋情词里,往往怀着平等地态度、真诚的心愿去写她们,可是在词人的一生中始终笼罩在缥缈的港湾,他的爱情生涯始终笼罩在缥缈忧郁、无望的浓雾之中。

秦观的恋情词,情感是哀伤的,色调却是绚丽和谐的,遍览《淮海集》,我们感觉他是一位丹青高手。秦观特别喜欢搭配使用红色、绿色和黄色,形成鲜明的色调,如“柳外青騘别后,水边红袂分时。”(《八六子》)“楼外残阳红满,春人柳条将半。”(《如梦令》其四)“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哀翁。”(《江城子》)等,如同印象派的画一样,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效果。秦观还喜欢黄鹂、画楼、黄昏、斜阳、落花、碧云、杨柳等字眼,组成自然美丽的意象,构成色彩斑斓、绚丽和谐的画面,让人感到一种明丽韶秀之美。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自然,好像是不经意而为之。如写于早年绮艳生活的《醉桃源》,词的上阙:“碧天如云月如眉,城头银漏迟。绿波风动画船移,羞见初见时。”以“碧天”、绿波的“绿”为底色,配以月光的“白”色和“银漏”的“黄色”,确实显得和谐而美丽。

秦观词一到抒情的高潮,即刻打住,转而写景,以景语收束,富言外之意。秦观能用最简练的语句表现最丰富的内容,除了在整体上呈典雅深婉、情词兼胜的风格外,其结构句多能描绘出清音余响的意境。如《八六子》写分别后的相思之情,结句“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词人将无法言状、无以派遣的愁绪,拓展到婉转鸣啼的黄鹂,更添了无限凄婉缠绵。《画堂春》的结句“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更是深得迷离之韵味。类似的例子还有“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南歌子》)、“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等。此外,写于被贬后期的几首《如梦令》也具有这种特点:

消瘦,消瘦,还是褪花时候。(门外鸦啼杨柳)

回首,回首,绕岸夕阳疏柳。(幽梦匆匆破后)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池上春归何处)

这些结句融情于景,以景称情,使感情含蓄深邃,常常于一往情深处用写景的手法将浓情拓展于言外,于下景中,造成一种含蓄迷离、韵味深长的境界,余音绕梁、袅袅不绝的艺术效果,语言也洗练精确,确实“天生好言语”。

秦观性格及与秦观词之关系

作者:杜立新

关键词:秦观 性格 词 关系

摘 要:作家创作时,总是选择那些与作家的个性气质相契合的对象来进行描绘和表现,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秦观的性格,除《宋史》外少有人提及。本文以秦观词作和有关史料为依托,寻绎出秦观三方面的性格特征,并阐述了与秦观词作的关系。

作家创作时,总是选择那些与作家的个性气质相契合的对象来进行描绘和表现,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观秦观词作,其轻柔委婉的词风,除去婉约词体本身的传统和要求外,最根本的恐怕还是与他自身独特的性格气质和人生经历有关。秦观的性格,除《宋史·秦观传》外少有人提及。《宋史·秦观传》谓其“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辞”,又说他“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以为与己意合”。但这并不是秦观的本质性格。古代文人的人生都是典型的政治化人生,受儒家入世思想和传统价值观念影响,因此,秦观的豪隽慷慨,是古代文人的一种集体和共同心态,并不能反映秦观的本质性格。秦观在元丰元年科举失意后陡然变为伤感,慷慨之气便随之烟消云散。那么,秦观的本质性格是怎样的呢?所谓“文如其人”,让我们回归到秦观作品,参之以有关史料,探讨一下秦观性格及与秦观词之关系。

一、秦观的性格气质主要表现在:

1.郾多愁善感,而且感受敏锐细致,具有女性化的气质。

秦观词的确有些是无忧的闲愁。无论是自然界的春花秋叶,抑或生活中的大小挫折,都会触动他敏感的神经。生活中一点小小的挫折,诸如朋友零落,一场疾病都可以使他产生“人世良可悲”①(《与参寥大师简》)的感叹,甚至与友人别离,也会使他发出“送君去,何时回,世间如此令人哀”②(《送乔希圣》)的感慨。即使是早年的两首豪放词,也无法压抑他内心的伤感。这正表明他多愁善感的质素。秦观具有女性化的气质,这使他具有敏锐细腻的观察力和感受力。这正是女性审美的优长,难怪元好问讥其诗为“女郎诗”。从心理学角度看,“妇女在审美实践活动中,一般能对审美对象进行细致观察,能够保持稳定集中的注意力。这种静观默察,就可以收集有关审美对象的大量信息,就会把握审美对象的一些细微末节”③。正是由于秦观纤柔细腻的“词心”,在他体验和感受客观外物时便富有非同一般的精细感,对生命的愁、恨、悲、怨一类感情心绪,也就更具有超出常人的感知力,如《浣溪沙》:

漠漠清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完全把我们带入了感觉的世界。全篇无一处用重笔,通篇都是作者极为纤细敏感的心灵感受,这种感受由心间流溢而出,细腻入微,传达出一种极微妙的情思。

2.性格的软弱和脆弱。

有几件事情能够说明秦观性格的软弱和脆弱。首次科考落第,秦观便写了《掩关铭》,其词曰:“门有衡衢兮蹄踵联,世不我谋兮地自偏。勿应其术兮衔深冤,掩关自娱兮解忧患。”④集中体现了科场失意的痛苦,一扫当年的慷慨盛气。三十七岁时因慕马少游的为人,改字少游,年轻时的“太虚”之志已荡然无存。《王直方诗话》载有一事:“秦少游始作蔡州教授,意谓朝夕便当入馆,步青云之上,故作《东风解冻诗》云:‘更作舟楫外,从此百川通。’已而久不召用,作《送张和叔》云:‘大梁豪英海,故人满青云;为谢黄叔度,鬓毛今白纷。’谓山谷也。说者以为意气之盛衰一何容易。”⑤上述种种正体现了他性格上的脆弱。由于党争的影响,秦观不愿卷进新旧两党斗争之中,因此处处小心谨慎。他在《进策·序论》中说:“颇知当时利病之所以然者,尝欲输肝胆,效情素,上书于北阙之下,则又念身非谏官,职非御史,出位犯分,重烦有司之诛,隐忍逡巡而不散发。”⑥这正体现出他性格的软弱性。正由于上述原因,使得秦观遭遇人生的打击和起伏时,缺乏应变的能力,心胸不够开阔,终不能解脱。与苏轼相比,秦观受的迫害并不算重,而东坡却有“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的豪放旷达,少游却是“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的另一种境界,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

3.秦观是个悲观主义者。

秦观的悲观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窥之一二。秦观谪处州时,作《千秋岁》词,末句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此词被时人视为挽词。据宋人曾敏形《独醒杂志》记载,当时孔平仲读罢此词,不禁惊诧道:“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并称:“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曾布也说:“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⑦谪徙郴州时,写了凄楚欲绝的《踏莎行》,充满了似将走向生命尽头的幻灭感。编管雷州,自作《挽词》,序云:“昔鲍照、陶渊明自作挽词,其词哀。读余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诗云:“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检我尸。”“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一朝奇祸作,飘零至于斯!”⑧哀痛至极,无出其右。元符三年元月东坡量移廉州,秦观与之相会于海康作《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即使在重聚之时,词中也没有难得相逢一见的快乐,取而代之的是对再次别离和相见无期的恐惧和忧伤。

二、秦观的性格对秦观词作的影响。

秦观柔弱的女性气质,使他的婉约词更加柔婉醇正,当行本色。秦观作词与他幽柔精微的“词心”相吻合,极少刻肌入骨之重笔,不着力,不使气。秦观擅长借景抒情,在景物的选择上,秦观常常选择与自己幽微善感的“词心”相谐的客观景物与细美幽约的情感相呼应。秦观词中描写的自然景物偏重于轻淡、纤柔,不会给人感官带来强烈的冲击力,如落红、流水、芳草、垂柳、飞絮、残月、烟霭、碧云、丝雨等,在词中都成了他意志和情感的外在表现。翻开《淮海词》,比比皆是这种当行本色语。就上述《浣溪沙》来看,此词写一位思妇在春阴细雨的日子里生发的淡淡的闲愁。纵观全词,几乎都是浅语、淡语,选用的都是“轻”、“小”、“细”、“微”、“淡”的字眼,没有痛苦的渲染,没有深情的倾诉,给人以柔婉的美感。《淮海词》中“柔”字出现了八次,“轻”字二十五次,“小”字二十五次,“淡”、“幽”、“丝”、“细”、“微”等轻柔的字眼共计出现五十八次。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评秦观词:“然犹以气格为病。”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⑩此评恐未允当。确实,秦观词并没有描写什么社会性的内容,题材狭窄,格力绵软,情感低沉,但这正是婉约词的要求,是秦观不自觉的诗词分野,体现了秦观的尊体意识。正因为此,秦观词才有“词人之词”、“和婉醇正”、“词家正音”等高评。因此,格力弱不是他的缺点,而恰恰是他的特点。

秦观性格的软弱和脆弱,体现在词便是浓厚的感伤与忧愁。纵观八十余首秦观词,“只写了一个‘愁’字和一个‘情’字。”纵观秦观词作,几乎篇篇有愁,有春愁秋愁、闺怨思愁、怀古之愁、追忆之愁、相思之愁、离别之愁、身世之愁、贬谪之愁。据统计,在北宋词人中,秦观使用“泪”字的频率相当高,仅次于晏几道。宋刻本《淮海词》七十七首,含“泪”字的十三首,频率为16.8%,如果将有哭泣的句子也计算在内,则共有十九首含有泪,使用频率为24.7%。难怪冯煦称之为“古之伤心人也”。

秦观的悲观,使他总不能忘掉过去。观秦观词作,其大多的忧伤悲愁来自他对过去的追忆怀旧。如绍圣元年(1094)秦观离京之前旧地重游,作《望海潮·洛阳怀古》,通过当年游赏京洛园的美好情景及“飞盖妨花”的繁闹,以反衬今日坐党籍而贬的凄凉情怀。爱情上的追忆怀旧更是比比皆是。“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满庭芳》)“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江城子》)“好梦随春远,从前事,不堪思想。”(《鼓笛慢》)“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水龙吟》)“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梦扬州》)等等不胜枚举。由于这种对旧情的失落感、眷恋感过分强烈,更加重了其作品的感伤基调。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杜立新(1970-),山东省泰安市人。福建师大文学硕士,现为山东科技大学(青岛)文法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典诗词。

①②④⑥⑧ 《秦观集编年校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③ 任平安等.《妇女心理学》[M] .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6.

④⑤郭绍虞.《宋诗话辑佚》[M] .北京:中华书局,1980.

⑦曾季貍.艇斋诗话[M] .宋元词话{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

⑨⑩[11][14] 孙克强.唐宋人词话[M] .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

[12]中国文学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13]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秦观词三议

田晖东

王国维与苏东坡的分歧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苏东坡最喜欢这两句,反复吟诵之余,还在扇上写着:“少游已矣,虽万身莫赎。”王国维责备东坡不该偏爱这两句,说他“皮相”。却盛赞:“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幕。”(见《人间词话》).当然,这两句也好,孤馆春寒,斜阳将逝杜鹃啼,画面凄婉,袭人心肺,它影响人情绪,而人的情绪,又给景添色,使它变得更为凄凉。“郴江”句不同,它集中了各种痛苦的经历和感受之后,发出的喟叹,甚至于声泪俱下。王国维是学者,思多于情,况未经历过贬居小城之苦,即使有贬居小城的经历,也不见得有诗人那种“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的感受。东坡先生却有。他有足够的经验来体会这种失望与希望交织之情,“郴江本自环绕郴山,你为何要流下潇湘去?”它比“不为愁人住少时”,感情更为激烈浓郁。

郴江虽绕郴山,但它不愿为诗人留下,慰他的寂寞,竟浩浩地流下潇湘,诗人感到失望,也万分羡慕,因为郴江是自由的。这与可堪句比,是另一种境界。贬居在这个小城里,于人丛中找不到慰藉者,在自然界也找不到。钻心的孤独和寂寞,身居樊笼的窒闷,折磨着聪慧而软弱的诗人,到哪里去找支持者、保卫者和安慰者?到哪里去获取那样的自由?东坡理解此种心情,所以说:“少游已矣,虽万身莫赎。”

东坡先生的失误

东坡批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是:“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张炎说:“小词之料,不可展大词”,竟以东坡见诮此词为例。《水龙吟》于是几成为浪费笔墨的代名词。许多选家不选此词,不知是否与这种评定有关?有人想为这首词辩护,说“小楼连苑横空”内嵌有楼惋(苑)二字,这是赠妓楼惋之词,且该句本自张籍的“妾家高楼连苑起”,都没说中要害,辩护不力。

“小楼”句,并非信手拈来,也非大白话,或小词料展为大词。十三字,字面有十三层意思,如楼为小楼,鞍为雕鞍,窥为下窥等等。在这十三层意思后面,是一个住在高楼上寂寞的女郎,向下窥视,不是看到一个人骑马,而是看到贵族乘着华丽的马车,经过楼前,在路上奔驰(骤,不是车马纷纷,而是奔驰)她为什么下窥?是希望,期待,百无聊赖。她本有资格坐着马车去郊游,赴宴或寻欢作乐。然而眼前,却困在小楼,无车接她去,无人陪她去,她只能偷偷下瞧别人的惬意时光,单衣初试,破暖轻风,弄晴微雨,给人淡淡的忧伤,只有坐着马车出去才能解除。眼前的她,是没有指望了。斜阳苑子,落红成阵,同花一样美的女郎,同落花一样的不被人需要。

至于她所怀念的人,并不是薄情郎。他的孤独寂寞,相信他能理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玉珮丁冬别后,因受名缰利锁的羁绊,“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就是说,天若知道这名缰利锁的苦况,连天也不免消瘦。花下柳边相聚,已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有多情的明月,仍和从前一样,用她那温柔神秘的光(从前曾是幸福的见证)“两地照相思”。

整首诗写春日相思之苦,实则“将身世之感,打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苏轼称秦观有屈宋之才,王安石赞誉秦文“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他自己从小胸怀大志,可是他政治上一再失意,随时受人监督,贫病交加,转徙流离……诗人将自己比作困居小楼,下窥旁人幸福,不被人需要的美女,实不为过。幸福没有选中她,并不能说她不够格。

东坡的词情是“大江东去”,他“雄词高唱,别为一宗”(郭麟《灵芬词话》),不耐烦去细品十三字后那一大片文章,可以理解,而词评家讥为“小词展大词”,就不应该了。

“蜂儿抱”是情语还是淫语?

秦观雅词里所写的爱情,历代已有定评,“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牛女的痛苦而执着的爱情,谁不称赞?然而《迎春乐》所写的爱情,却遭到非议。挨骂最多要数后两句“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说诗人“秽亵”(沈雄《古今词话。词品》),谁欣赏这两句,便是“鄙俚纤俗”(陈延焯《白雨斋词话》),以致因“蜂儿抱”句将秦观比作柳永等等。

柳永被当时视为格调低下的词人。许多名家,读他的词,爱他的词,受他的影响,然而在口头上,还得同他“划清界限”。苏轼说秦观的“销魂,当此际”是学的柳永,秦观矢口否认:“某虽无学,亦不如是”。无庸讳言,《迎春乐》像柳词,也像民歌。

《迎春乐》中的主角是菖蒲花,蜂儿。历代评选家认为此词托意难明,不好归类。许多花,为何独选菖蒲?菖蒲花自古认为是祥瑞之物,传说久服可长生,道家也如是说。秦观受过道家思想的影响,年轻时,安期生说他有灵骨,他常引以为荣。这么个有根基有地位的花,让蜂儿去抱,人们感到迷惘。“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没有一个评家说这是情语,几乎一致认为是淫语。

其实,诗人只是在写诗,菖蒲花在他的心目中,也许有地位,当与道家无关,它只是美丽的花,“早是被晓风力暴”的花。诗人对受晓风肆虐搏乱的蒲昌花,不怀嫌意,“憔悴也相关”,不论春共斜晖怎样老,思量着,如何得以在花蕊深处,像蜂儿采密似的,恣情地去爱。这朵花,你将它想成受过摧残的良家少女也行,想成妓女也行;这两句诗,你有权当作情语,也有权想做淫语,但你无权因一己之联想,迁过于诗人。一位美国导演说,观众有时看到一列火车进入隧道的镜头,会认为这是性的象征。但是有教养的观众,决不因此而责备导演“鄙俚纤俗”。

易安居士说,秦观的词像贫家的美女,“虽极妍丽丰仪,而终乏富贵态”。即所谓缺乏高贵的气质。如果这个评价,也包括秦观那些纤丽清新,情词并美的雅词,似欠公允;如仅指秦观的俚词,则很精当。《迎春乐》中的菖蒲花,正是没有富贵态的、姸丽丰仪的贫家美女,蜂儿正是贫家少年,他们那种粗犷而率真不带势利眼的激情,正是秦观所激赏的。

附:秦观词三首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清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佩叮冬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迎春乐

菖蒲叶叶知多少。惟有个蜂儿妙。雨轻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早是被晓风力暴。更春共、斜阳俱老。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

秦观词的感伤意境

绪论

在北宋词坛,秦观和晏几道同样具有多情敏感的个性气质,他们都创作了许多伤离怨别的抒情词作,体现出凄美婉约的风格。所以清人冯煦在《蒿庵论词》中指出:“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然而细究文本,我们发现,与晏几道借男女伤离词作抒发个人、家世的悲绪不同,秦观的“伤心”更多地融入社会性的内容,抒发了词人身陷党争之祸、横遭贬谪打击的深沉复杂的感伤。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概括其生平遭际及创作风格曰:“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

1秦观感伤词的创作概况

秦观,早年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别号刊沟居士、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人。他少时聪颖,博览群书,抱负远大,纵游湖州、杭州、润州各地,充分表露出豪宕不羁的个性情怀。秦观从少年时代起就关心国家大事,熙宁元年,他21岁,因目睹人民遭受水灾的惨状,创作了《浮山堰赋》,对百姓的苦难表示出深切的同情。为了抵御辽夏的侵扰,他曾研究兵法,写作《郭子仪单骑见虏赋》,通过对英雄人物的歌颂,寄托了自己宏大的理想抱负。

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观专程前往拜谒,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极倾倒之情。次年,他应苏轼之请谢了一篇《黄楼赋》,苏轼称赞他“有屈、宋才”。在此期间,秦观与苏轼同游戊烯、吴江、湖州、会稽各地,结下了终生友谊。在苏轼的劝说下,秦观开始发奋读书,积极预备参加科考;可是命运不济,两度应考均名落孙山。苏轼为之抱屈,并做诗写信予以劝勉。元丰七年,苏轼路经江宁时,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才学,后又致书曰:“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王安石也赞许秦观的诗歌“清新似鲍、谢”在两位文坛前辈的鼓励、称许下,秦观决心再度赴京应试,并于次年登第,结束了“奔走道途数千里,淹留场屋几十年”的举子生涯。考取进士后,秦观初任定海主簿,转蔡州教授。元祐七年,苏轼自扬州召还,进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秦观迁国史院编修,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时供职史馆,人称“苏门四学士”。京城任职的数年里,秦观得与师友时相过从,精神上比较愉快,但是由于家口较多,生活拮据,“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只得经常依靠朋友的接济。更令他感到进退维谷的,是新旧党争的漩涡中孤危的政治处境。

哲宗元祐年间,操持朝政的多为旧党人士,但其内部派别斗争却异常激烈。蜀党领袖苏轼及其“苏门四学士”,均能够出以公心,根据民生疾苦和国家利益,针对新、旧两党的主张给予客观、公正的评价。秦观先后向朝廷进策论30篇,其中《国论》、《治论》、《人材》、《法律》、《财用》、《边防》等文,对当时的内忧外患提出了各种具体的改革方略。在《治势》篇中,他对王安石变法作了中肯的论析,认为新法是救国济民的良策,只是执法者矫枉过正,以致产生了一些流弊。他也不同意司马光执政尽废新法,认为那也是因噎废食之举。这些观点在党同伐异的激烈政治形势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而且由于秦观与苏轼关系密切,他更无法逃脱派别门户之间的中伤和攻讦。“上有苍鹰祸,下有黄犬厄”,正说明他的内心笼罩着变生不测的党祸阴影,积郁着危机四伏的惶恐。

绍圣元年,新党人士章棹、蔡京上台,苏轼、秦观等人一同遭贬。在离开汴京之前,秦观重游城西金明池,抚今忆昔,感慨丛生,遂以凄苦的笔调创作了《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西城杨柳在春风中摆弄着柔枝,也牵动起词人伤离怨别的忧愁,令人潸然泪下。他追忆往昔与知交好友在金明池畔饮酒赋诗,备极欢娱。然而如今却“人不见,水空流”,无限惆怅之感溢于言表。下片直接抒发流年似水、青春易逝的感伤,实质寄托着词人身遭远谪、行将离京的愁绪。歇拍三句,更将这深浓的愁绪具象化为春江之泪,进一步宣泄肝肠寸断的痛苦。

秦观先任杭州通判,再贬为监处州茶盐酒税。在处州,他为了消愁解闷,经常到佛寺中与僧人谈禅论道,为寺僧抄录佛经,并写有诗句“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岂料恰因这两句诗,被政敌罗织成“谒告写佛书”的罪名,削职远徙郴州。秦观行经衡阳时,得到衡州太守孔平仲的盛情款待,他当即抄呈在处州时所作《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鹩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作品上片由明媚的春景,陡接以“飘零”、“离别”之意,流露出浓重的迁谪之悲。下片进行今昔对照,追忆往日汴京西池宴集的欢乐,而今却俱已风流云散,无一幸免。“携手处,今谁在?”在反诘设问的字里行间,渗透着对元祐党祸痛心疾首的控诉。词人横遭贬黜,远离朝廷,政治理想破灭,青春容颜衰老,这种种的怨愤不平,促使他发出了沉痛的喟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不仅是说自然界的春天正在逝去,同时也在暗示着生命的春天也将一去不复返。这一结句较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加拙重,音调越发悲切,将词人内心无限深广的愁绪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据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当时孔平仲读罢此词,不禁惊诧道:“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并称:“秦少游气貌,人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曾布也说:“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这些故事皆足以说明,秦观此词流露出令人惊诧的悲愤之意。

秦观深秋时节行进在郴州道中,看见饥鼠相追于坏壁之间,顿生萧索自伤之意,隧创作了小词《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词人置身生疏之地,独宿驿亭之中,夜沉如水,秋风瑟瑟,到处是一派荒严寒落的景象。这萧瑟的景象,恰折射着词人暗淡、深闭的愁绪。“梦破鼠窥灯”,“破”字显出衰残,凄寂,“窥”字点出环境的清寒。“霜送晓寒侵被”,“送”字、“侵”字则非常深细地表现出砭人肌骨的凉意。无寐的词人随着门外的马嘶,心绪越发地烦乱忧苦。

此后,秦观又先后被移送到横州、雷州编管。在这短短数年间,他不断地遭受削职、除名,一贬再贬,从一般的逐臣沦为流放的罪犯,连续的沉重打击,使他的心情益趋感伤。元符二年岁暮,他身处雷州,仿佛到了天边海角,举目无亲,内心深深绝望,竟自做《挽词》,抒写“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荼毒复荼毒,彼苍哪得知”的深冤无告、横遭灾祸之悲;又云:“家乡在万里,妻子各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自己客死异乡,竟然连魂魄都不敢东归故乡,与亲人相见,心情的惨痛可想而知!

在长期的贬谪生涯中,秦观独自忍受着艰苦生活境遇的挫折以及来自各个方面的政治打击,但始终保持着坚忍高洁的品节和情操。对于家乡、亲人绵绵不尽的思念,成为他慰藉孤魂的寄托。秦观家居高邮,隶属扬州。他青年时期经常到百余里外的扬州游览,并且创作了闻名词作《望海潮》,从各个侧面渲染出扬州城往日的繁雄气势,如今的富丽豪俊。在此后的漫游经历中,他时常追忆扬州的美景,表达对故乡的思念。例如《梦扬州》以艳语写乡情,歇拍三句“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点明思乡的题旨。不过此时的“梦境”,还主要局限在才子佳人风光旖旎中的柔情蜜意。自从身遭贬谪、流放之后,秦观词内的故乡则变成了天边游子热切盼望的精神家园。他在《阮郎归》下片写道:“乡梦断,旅孤魂。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词人于除夕之夜,独宿于郴州旅舍,对于故乡的思念越发深切难奈;然而身世飘零,故乡难返,痛楚之情溢于言外,更伤无雁传书愁情难释。在与家乡亲人音信全无的苦难岁月里,秦观越发悲切地表达出对于妻子儿女的牵挂。他在《如梦令》词中追忆妻子在别离时分“妆粉乱红沾袖”的凄苦形象,遥想她于别后“玉销花瘦”的憔悴之态,不由得感叹道:“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直接抒发出相隔天边的深浓愁绪。秦观还“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其《八六子》等词作借恋人别后的苦苦相思,凝聚了自己一生潦倒、仕途坎坷之悲,整个个作品已经清冷凄寂,格调越发沉痛苍凉。

在痛苦的贬谪、流放生涯中,秦观不断追寻精神解脱的道路,具体表现在词作中,即是对“桃源”境界的向往。在远谪郴州期间,他时常用“桃源望断无寻处”、“桃源路,欲回双桨”等语句来悲叹人生前途的渺茫、精神的解脱终难实现。尽管如此,他总是在词中极力描摹“桃源”的境界,例如《好事近-梦中作》上片所写:“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词人梦境里所展现的,绝似陶渊明《桃花源记》开头描写的景象。例如《点绛唇-桃源》:“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同样大量檃括了《桃花源记》中的内容。不过,秦观虽然追慕陶渊明静穆平远的高妙境界,但是在他骨子里,却始终充溢着柳宗元式的迁客骚人的满腹不平和愁绪。他对于“桃源”境界的向往和追寻,是在要冷酷的现实世界里觅得悠远宁静的精神家园,最终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衡。

由此可见,秦观词中的伤心愁绪,主要来源于社会的压迫、政治的打击,遭受党争的倾轧,迁谪、流放的命运,远离亲人的痛苦,独居孤馆的幽闭,这种种的磨难严酷地摧残着词人的身心,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愈加深浓复杂的感伤之情,词风也由早先的温婉含蓄而变成悲楚凄厉。冯煦在《蒿庵论词》中准确地揭示了迁谪南荒对于秦观生平思想及其创作风格的深刻影响,并且异常精到地指出秦观词的精神实质:“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他人的词作,大多是用来逞弄才情,炫耀技巧,很少有人将自己真实的人生感受投注到艳科小词当中;然而秦观则是用整个心灵来填词,将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遇、痛苦的情感体验,通过词体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因而具有非凡真切、非凡感人的抒情效果。

2秦观感伤词的艺术特色

秦观在感伤词作的艺术表现方面,展示出独特的审美境界。

首先,在意象选择和意境创造上,秦观的词作擅长描摹清幽冷寂的自然风景意象,抒发迁客骚人的深悲巨痛,营造出萧瑟凄厉的“有我之境”。代表性作品是他流放郴州期间所写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篇词作非常深切地抒写出词人遭受流放、前途渺茫、孤单寂寞、怀乡思念地愁绪。非凡是最后两句,因景设问,尤其沉痛地表达出自己远离朝廷、谪放天边地无奈和悲愤。秦观病逝之后,苏轼非凡将这两句诗书于扇上,并题识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这首词作几乎所有的感情,都是通过富有特色的景物描摹显现出来,而且在写景之中,运用一系列拙重的字眼,更加深切地表达出词人难以抑止地愁怨。开头三句中的“失”字、“迷”字表面写景,实质蕴含着人生前途的迷茫何怅惘;“望断”二字更显示出急切盼望而终至失落的处境。“可堪”两句深为王国维所推赏,他认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秦观尤其善于因情而设景,借景而抒情。他将“孤馆”、“春寒”、“杜鹃声”、“斜阳暮”这些具有浓郁凄清情味的典型意象巧妙地组接在一起,并且用“可堪”、“闭”这类滞塞、拙重地词汇,进一步强化了愁绪的抒发。下片开头的“砌”字下得极其悲楚,那一封封书信,一束束梅花,仿佛成了一块块饱含离别之恨的岩石,层层垒起,压抑在词人心头。结末两句中的“幸自”、“为谁”虚词连接,倾诉出历经政治打击、饱受人世沧桑后的无限悲凉和绝望。所以说,秦观总是通过外在清冷凄迷的景物,折射内心哀伤愁苦之情致,从而创造出凄美感人的艺术境界。正是由于词人的内心积郁着浓烈的悲情别绪,他的词中时常写出“无理而妙”的痴语,更加真切地传达出难以排遣的苦闷。他有许多写愁抒恨的名句,如“倚危楼,恨如芳草,凄凄尽还生”、“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等,便与其早期词作中“安闲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轻约柔曼迥然相异,融入了深致沉痛的创作力度,生发出令人震撼的表达效果。

其次,在掌法结构方面,秦观受到柳永的影响,创作了大量慢词。但是他能把令词中含蓄缜密的韵味带进慢词长调,从而弥补了柳永以赋法填词所造成的发露有余,浅白单调的不足,显得跌宕有致,包蕴深层。例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搂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边。

此词上片开头二句点明时令景物。初言梅落,继言冰解,“东风”句包含年华易逝的赞叹。“金谷”二句记述出游,“新晴细履平沙”,可见天气融和,游人闲适。“长记”一句触景感怀,陡然追忆起往日情事,自此至下片“飞盖妨花”皆回忆当日欢游的盛况。“兰苑”以下转笔伤今,化密为疏,又觉空灵荡漾,余韵不尽。所见酒旗、栖鸦、流水等物象,皆能引发词人物是人非、风流云散的嗟叹。最后以思归之意作结,颇有四顾苍茫之感。这样的长调作品不是平铺直叙,一览无余,而是重在意脉的连贯,情意的流动,通过物象画面的推移、变幻,将词人复杂深挚的情感曲折地表达了出来。因此张炎《词源》卷下评价秦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再次,在字法运用方面,秦观词作具有含蓄隐丽的特征,取象设词追求意象的精致幽美,绘自然景物,多为飞燕、寒鸦、垂杨、芳草、斜阳、残月、远村、烟渚等;摹建筑器物,则是驿亭、孤馆、画屏、银烛之类。他以柔婉的笔触,对词中的字句多加推敲和修饰,用精美凝练的辞藻,传写出凄迷朦胧的意境。近人赵尊岳《填词丛话》卷一评析秦观词用字之妙,说:“淮海即好丽字,触目琳琅,如‘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一‘映’,一‘低按’,一‘小’字,已经驱使质实为疏秀,人见其风度矣。”

3秦观感伤词的词史价值

秦观的感伤词作形成了词史上影响巨大的抒情范式。在他之前,晏殊、欧阳修以珠圆玉润之笔写作名臣显宦的闲雅之词,晏几道以空灵悠缈之笔写作没落公子的感伤之词,柳七郎风味失之浅俗,苏东坡词的豪宕不羁又非“本色”、“当行”,他们皆不能被广大文士所理解和接受。秦观的出现,则成为人们普遍师法的对象。他出身于社会下层,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屡遭流贬之苦,这几乎是中国封建社会众多下层文士悲剧命运的缩影。秦观以其婉约凄美的优秀词作,传递出广大文士共同的悲哀,因此受到了普遍的推崇和褒誉。

在词体演进的发展过程中,秦观作出了非常突出的贡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指出:“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秦观学习柳永填制慢词,受到老师苏轼的讥嘲,不过他在柳永以赋法入词的基础上,更多精研和锤炼,使得慢词的创作走向成熟。孙兢《竹坡老人词序》云:“苏东坡辞胜乎情,柳耆卿情胜乎辞,辞情兼胜者,唯秦少游而已。”《四库全书目提要》亦称秦词“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所谓“辞情兼称”、“情韵兼胜”,即是指秦观善于运用流畅清楚的章法、婉丽蕴藉的字法以及悦耳动听的音韵,情景交融,意境相谐,将内心积郁的感伤情怀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秦观词章法、句法相对疏朗,而字法尤显典雅精致。这种努力发展到周邦彦那里,则更加注重章法上的雕琢、勾勒,意象组接的密丽以及大量化用前人诗句,慢词创作体制更加完备,手法更加繁复,也越发带上了浓重的文人化、技艺化的色彩。这也引导着宋词由天然之美向人工之美转化,如此技艺的进步也消解了词体内在的生气活力。周济评价秦、周词法之异,指出:“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耳。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楼敬思亦云:“淮海词风骨自高,如红梅作花,能以韵胜,觉清真亦无此气味也。”秦观用疏朗流畅的章法,连接精致典雅的词句,使得词句既较柳永高雅,又不似周邦彦那般凝涩晦昧、难以索解,而是融入技艺又不逞弄技艺,这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艺术佳境,得到了广大欣赏者的普遍喜爱,取得了词史上突出的地位,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甚至推誉其“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

参考文献:

《宋史》﹒中华书局1999年版卷四四四页10205

苏轼﹒《上王荆公荐少游书》﹒中华书局

《宋史》﹒中华书局1999年版﹒卷四四四页10205

曾季﹒《艇斋诗话》﹒上海书店1999年版﹒页413

周济﹒《宋四家词选眉批》﹒中华书局1986年版﹒页1652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1986年版﹒页4245

释惠洪﹒《冷斋夜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页98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1986年版

周济﹒《宋四家词选眉批》﹒中华书局﹒1986年版﹒页1643

张宗﹒《词林纪事》﹒成都古籍书店﹒1982年版

秦观"词心"析论

【内容提要】

在所有对秦观的评价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近代冯煦“词心”之评。冯煦称其为“古之伤心人”,是因为他不同于同遭党祸的苏轼、黄庭坚,不能像他们那样以庄禅修养化解烦恼,而正是这种不够豁达的人生态度,使之成为“情种”,具备他人所难有的“词心”,他的迁贬之词多系“万不得已”的失意之情的倾诉。秦观有不少寄迹青楼的“艳迹”。他的爱情词有不少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二者酝酿交融,感人尤深。

【关键词】 秦观 词心 艳情 身世感

据《宋史》本传载,秦观“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但是,正如传中所言,“见苏轼于徐,为赋《黄楼》。轼以为有屈、宋之才。又介其诗于王安石,安石亦谓清新似鲍、谢”。著名的前辈欣赏的还是他的文学才能。苏轼赏其赋,王安石赏其诗,而秦观最擅者还是词。《四库全书总目·淮海词提要》认为:“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以秦词胜于苏词,虽未必皆得人人首肯,但秦本人的词胜于诗文,则并无争议。

秦观的词,颇负时誉。陈师道《后山诗话》在认为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的同时,论定“当今词手,惟秦七黄九”。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曾对秦词的“本色”有所阐发,即“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因此能“元丰间盛行于淮楚”。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三更进而引晁补之语:“鲁直词不是当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并为之判断:“二公在当时,品题不同如此。”而《能改斋漫录》更引 晁 氏语:“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明确分出了秦、黄的高下。晁与陈师道同出苏门,有词集《晁氏琴趣外篇》,在作词上较陈氏内行,所说也更为“到位”。所以,秦观的词是真正“当行”“本色”之作。苏轼尽管以秦观词的气格为病,用“山抹微云秦学士”戏之,但从《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看,东坡以所作词示晁补之、张耒,曰:“何如少游?”就可以看出,在他心目中,秦观词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如果说苏门文士及宋代其他论家对秦观词的评价,还只是着眼于词的体性特点而肯定秦词;至清人所论,在充分肯定其词本色、婉美、辞情相称、含蓄、以韵胜,并以之为婉约词主要代表的同时,又有以寄托、沉郁言之者,且评价颇高。而在近代的评价中,有一说别具深意,但未见深入探讨者,此即对少游“词心”的独到发现。鉴于此,特为拈出并作阐发,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在所有对秦观词的评论中,我认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词心”说最为重要,最能发秦词之秘。《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

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 ① 《白雨斋词话》卷六引冯煦所论:

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诽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此与庄中白之言颇相合,淮海何幸,有此知己。 ②

卷八曰:

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而少游、美成尤难见。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能领略。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饮河,以为果腹矣,而不知沧海之外,更有河源也。乔笙巢谓:“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可谓卓识。 ③

以冯煦之见,词心应本于才,却又高于才。他认为,秦观本具“绝尘之才”,贬谪的经历成就了他闲雅而情深、怨悱而不乱之词,使之所现的词心超越了他人的词才。其次,词心颇类于《庄子·天道》所说的“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其间”,是“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具有显著的独特性,能自悟而不能传人。我国古代以心为五脏之首,为人体器官之主宰。如《素问·灵兰秘典论》所说:“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而以“词心”论秦观,亦不妨以“生之本、神之变”相求,即淮海词的生命之本、神理之变,体现为特有的“词心”。冯煦认为,有此词心,秦观词高于苏轼、柳永。陈廷焯虽未许秦观为最高,而“义蕴言中,韵流弦外”二语,却可看作他在肯定冯煦词心说的同时,又依稀由外而内地道出了“词心”有待抉发之意。

其实,冯煦所说的词心,一在于真切的深情,二在于难以移易的独特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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