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鸟是树的花朵
作者:吴忌
我们都穿起了厚厚的棉衣,而有些树木落光了叶子!你看吧,这就是冬天了!
一棵树落光了叶子,不能说丑,但缺了枝繁叶茂的风姿,裸露出树枝之间巨大的空旷,总是遗憾。我时常有一种冲动,希望能在冬天的树枝与树枝之间放点什么。我喜欢让一切事物都从无到有。这令人激动。
冬天总是如此疏疏朗朗,这是不是我们在冬天缺少快乐的真正缘由呢?树木仿佛都停止了生长,我们总是怀着一种等待的心理度过冬天。如果下雪,玉树琼枝,以及吊着冰凌,都能令我们开心。大雁的声音已经很远了。我在大地上为冬日的阳光感到可惜,因为,阳光的灿烂和温暖如不照在红花和绿叶上,阳光岂不等于虚度了岁月?正如袖手旁观的我们在一堆红红的炭火前,等天黑。
然而一些鸟落到了树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我仿佛看见了满树的花朵!
鸟儿们叫着喊着,吵吵闹闹。有时候,三只五只,它们散落在稀疏的树枝上。有时候只是一只,一只也好。一只鸟孤独地立在细细的树枝上,这使人记起树上的花朵,也是先开一朵,再开一大片的。
每当看到树上落满鸟的时候,我就停下来看。有了鸟的树显得格外生动。我喜欢这些在树与树之间飞来飞去的小鸟,喜欢它们在树枝上舞蹈。冬天的风因为这些小鸟的跳跃,也就显得细微而富有弹性。它们在树枝上唱着歌,一只鸟的歌唱使树木上的冬天没有了寒冷的凝滞。有时一只鸟独自唱出婉转的歌声,细细地发颤、发亮,犹如一个回味爱情的人在冬天品着春茶。那是妙不可言的。
树枝上的鸟比真实的花朵还要美丽。你见过一朵花从春开到冬天吗?你见过树上的花朵在树枝与树枝之间飞来飞去吗?你见过会唱歌的花朵吗?这是一只鸟再造了冬天的生机。
鸟是树的花朵,此前肯定有人发现并且说出。如此美丽的事物不会等到今天才有人惊喜。我站在树木之下,我想做的事,鸟儿们替我做了,它们真的在冬天的树枝与树枝之间打开了花朵,排练了舞蹈,播放了音乐。
实际上,鸟儿一直都在树上,在春天的树上,在夏天的树上,在秋天的树上。只是由于树上有了真正的花朵,有了枝繁叶茂的摇动,我们看到了更多生命的美丽,因此而忽视了树上的小鸟。鸟儿从来就是树上的花朵。它们隐藏在树叶之间,与绿叶一起舞蹈,与春风一起歌唱。树木本来就是鸟的家园。
“两个黄鹂鸣翠柳”,黄鹂可以让一棵柳树更加婀娜。江南二月,哪一棵树上没有黄鹂的歌声和舞蹈?树上有花,鸟儿也会落上去,锦上添花,不是重复是更多的美丽。
我想,一年四季的树木会感谢一年四季的鸟。人也会的。真细想起来,我记住的人不是很多,而我记住的鸟却不少。因为,我认定鸟是树木的花朵,千姿万态的花朵,常开常新的花朵,跳着舞蹈的花朵,唱着歌曲的花朵……
我们在欣赏的同时是否要向一只鸟学习呢?我在观看一树的小鸟的同时,多少有些惭愧。我的脸红得像春日的桃花。
[思考:作者为什么把鸟比作冬天的花朵?第三段为什么写自己的缺少快乐的心情?]
2.在好山好水里领受沉重
作者:陈忠实
到云南,就为着看那里的好山好水。
对于一直生活在中国北方又偏于西部的我,看彩云之南的好山好水,几乎是为求得某种心理补偿。近年间,竟有机缘先后四次去了云南,确实可以说是饱尝了好山好水,也得到好山好水对人心理的滋润。然而,那好山好水的色彩终久架不住时间的消磨,渐渐远逝而淡隐,却是腾冲县里倚山而建的“国殇墓园”,久久撑立在心头,愈久愈清晰,不仅难以淡忘,反而必须以我的文字来致一个深躬礼了。
这是四年前我第一次去云南,一到腾冲,就踏进了“国殇墓园”的大门,就感受到一种凛凛然森森然的沉重和威压。这是滇西一座草木葱茏四季常绿的山。在这座山的山坡的襟怀里,长眠着八九千名中国士兵的魂灵。从山根到山顶,从右坡到左坡,按照原来的军事编制,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直到师一级,阵亡了的士兵和阵亡了的军官依序排列。每块小小的石碑下都埋葬着一个士兵或军官的尸体,石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和生前的军职。整个这座青山,就是一个用尸体铸建的军阵。他们战死了,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完整和威势。
这场战事发生在1944年。为了收复被日本侵略者占领了两年的腾冲,中国士兵战死了八九千人。中国士兵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他们不是赶走而是全歼了日本占领军。所谓全歼,就是一个不剩,干净彻底予以消灭;就是除了少数日寇士兵被活捉当俘虏,其余所有践踏过滇西这块美丽山城的鬼子,一个也没能活着逃出去。人数为六千,包括侵略和占领腾冲的日军最高司令长官藏重康美大佐。这应该是占领大半个中国八年之久的日寇最彻底的一场败仗,彻底到一败涂地一个不剩。
我踏着石阶从山脚往山顶走,两边是望不透的土冢和墓碑。我辨认着那些被风雨浸蚀过几十年的一块块碑石上的士兵或军官的名字,抚一抚墓堆上枯了又生的野草,最切近地感受到一个人的尊严和一个民族的尊严,最切近地感受到为着自己也为着民族的尊严而捐躯的这一片中国士兵的呼吸。我在小学课本上就知道了平型关大捷。平型关从此成为我永远都感到扬眉吐气的一个关。我后来读过几本抗日题材的小说,看过更多同类题材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游击队长李向阳小兵张嘎,让我反复享受民族英雄杀灭野兽的痛快淋漓。还有令我久久难以释怀的惨烈悲壮的台儿庄。我的案头现在正摊开着一部《立马中条》的长篇纪实书稿。这是由杨虎城将军创建的17路军改编的31军团,由杨的爱将孙蔚如将军率领,走出潼关浴血山西中条山抗击日寇的英雄诗章。这是一支由号称“冷娃”的关中青年为主组成的军团,我深深地陷入浓厚的乡土情结缠绕着的民族大义之中,每一座山头的争夺令我揪心,每一个关中子弟的阵亡令我闭气……我走在倚山为墓青山作碑的墓园中间的山道上,许久都不想说话,也不去想象那场战争的过程,心头只响亮着歼灭这个汉语词汇。这肯定是八年抗战无以数计的大小战役里,唯一可以使用歼灭这个词汇来概括结果的一场大战。我当然也感受到这个词汇对于侵略者和被侵略的人民永远都无法含糊的情感记忆。
墓园门口的右墙根下,有一个石块垒成的圆筒状的冢堆,下边埋葬着三个日本兵的死尸,其中一个是侵占腾冲的日军最高司令长官藏重康美大佐。石块上标刻着两个字:倭冢。在我们被外强侵略欺凌的史记上,日本侵略军先是被卑称为倭寇,即个子矮小的匪贼;抗日战争改称为鬼子,比倭寇更为卑视更为不屑也更通俗化。倭冢沿用了古典称谓的习惯,如若按抗日战争的通常称谓,应该是鬼子冢或鬼子坟鬼子墓了。这个冢堆里的大鬼子藏重康美大佐和两个不知名姓的小鬼子,作为践踏蹂躏腾冲的六千个被消灭的大小鬼子的代表,向青山上长眠的中国将士跪伏认罪的一个象征。我很自然联想到岳飞墓前跪地的秦桧,千百年来不知承接了几百吨游人的唾沫儿。然而,我和同来拜谒的十余位作家朋友,谁也没有兴趣向倭冢吐出口水。整个人类正义的“唾沫儿”,早在二战结束时铺天盖地地倾覆到所有鬼子的脸上了。
我也记住了一位名叫张问德的老人。日寇从缅甸一路打过来占领了腾冲,当任的一位钟姓县长携着家眷逃之夭夭,不知踪影。张问德老人是卸任赋闲的前任县长,时年62岁,于危难之中拍案而起,重新披挂上任,被百姓称呼为名副其实的抗战县长,领导腾冲民众,周旋在群山之中,游击办公兼游击指挥,整整两年,直到全歼日寇收复腾冲。张问德可谓文武全才,曾经是朱德和叶剑英两位大元帅青年时代的老师,亦可谓名师出高徒。面对日寇占领军的劝降,张问德有一纸《致岛田书》传世,展示在墓园陈列馆的台阶上。且不说文采,单是那义正辞严的凛然与决绝,如山岳巍峨,似江河咆哮,树起处于危难之中一个不屈民族不可摧折的脊梁。我在诵读这篇写于1959年前的文彩激越的文字时,依然发生血液涌流的加速和心脏的猛跳。在滇西一隅的腾冲县正任和卸任的两个县长身上,截然分明着什么叫软骨头什么是硬骨头。
我对同行的朋友说,人的骨头的软硬,看来不是以年龄所能论定的。
2004.8.5于雍村
[思考:1、如何理解“我当然也感受到这个词汇对于侵略者和被侵略的人民永远都无法含糊的情感记忆”这句话?2、什么叫软骨头什么是硬骨头?试以本文的内容和情感来说明。]
3. 水 墨 文 字
作者:冯骥才
兀自飞行的鸟儿常常会令我感动。在绵绵细雨中的峨眉山谷,我看见过一只黑色的孤鸟。它用力扇动着又湿又沉的翅膀,拨开浓重的雨雾和叠积的烟霭,艰难却直线地飞行着。我想,它这样飞,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目的。它是一只迟归的鸟儿?迷途的鸟儿?它为了保护巢中的雏鸟还是寻觅丢失的伙伴?它扇动的翅膀,缓慢、有力、富于节奏,好像慢镜头里的飞鸟。它身体疲惫而内心顽强。它像一个昂扬而闪亮的音符在低调的旋律中穿行。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些片段的感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种身体劳顿不堪而内心的火犹然熊熊不息的感觉。后来我把这只鸟,画在我的一幅画中。所以我说,绘画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来表达最人为的内涵。这也正是文人画的首要的本性。
画又是画家作画时的“心电图”。画中的线全是一种心迹。因为,惟有线条才是直抒胸臆的。
心有柔情,线则缠绵;心有怒气,线也发狂。心静如水时,一条线从笔尖轻轻吐出,如蚕吐丝,又如一串清幽的音色流出短笛。可是你有情勃发,似风骤至,不用你去想怎样运腕操笔,一时间,线条里的情感、力度、乃至速度全发生了变化。
为此,我最爱画树画枝。在画家眼里树枝全是线条;在文人眼里,树枝无不带着情感。树枝千姿万态,皆能依情而变。树枝可仰,可俯,可疏,可繁,可争,可倚;惟此,它或轩昂,或忧郁,或激奋,或适然,或坚韧,或依恋……我画一大片木叶凋零而倾倒于泥泞中的树木时,竟然落下泪来。而每一笔斜拖而下的长长的线,都是这种伤感的一次宣泄与加深,以致我竟不知最初缘何动笔?
至于画中的树,我常常把它们当作一个个人物。它们或是一大片肃然站在那里,庄重而阴沉,气势逼人;或是七零八落,有姿有态,各不相同,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有一次,我从画面的森林中发现一棵婆娑而轻盈的小白桦树。它娇小,宁静,含蓄;那叶子稀少的树冠是薄薄的衣衫。作画时我并没有着意地刻画它,但此时,它仿佛从森林中走出来了。我忽然很想把一直藏在心里的一个少女写出来。
绘画如同文学一样,作品完成后往往与最初的想像全然不同。作品只是创作过程的结果。而这个过程却充满快感,其乐无穷。这快感包括抒发、宣泄、发现、深化与升华。
绘画比起文学更多变数。因为,吸水性极强的宣纸与含着或浓或淡水墨的毛笔接触时,充满了意外与偶然。它在控制之中显露光彩,在控制之外却会现出神奇。在笔锋扫过的地方,本应该浮现出一片沉睡在晨雾中的远滩,可是感觉上却像阳光下摇曳的亮闪闪的荻花,或是一抹在空中散步的闲云?有时笔中的水墨过多过浓,天下的云向下流散,压向大地山川,慢慢地将山顶峰尖黑压压地吞没。它叫我感受到,这是天空对大地惊人的爱!但在动笔之前,并无如此的想像。到底是什么,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感受唤起与激发?
是绘画的偶然性。然而,绘画的偶然必须与我们的心灵碰撞才会转化为一种独特的画面。绘画过程中总是充满了不断的偶然,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就像写作中那些想像的明灭,都是一种偶然。感受这种偶然是人们的心灵。将这种偶然变为必然的,是大家敏感又敏锐的心灵。
因为我们是写作人,我们有着过于敏感的内心。人们的心还积攒着庞杂无穷的人生感受。无意中的记忆远远多于有意的记忆,深藏心中人生的积累永远大于写在稿纸上的有限的素材。但这些记忆无形地拥满心中,日积月累,重重叠叠,谁知道哪一片意外形态的水墨,会勾出一串曾经牵肠挂肚的昨天?
然而,一旦我们捕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偶然,绘画的工作就是抓住它不放,将它定格,然后去确定它、加强它、深化它。一句话:艺术就是将瞬间化为永恒。
纯画家的作画对象是他人;文人———也就是写作人,作画对象主要是自己,面对自己和满足自己。写作人作画首先是一种自言自语、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动。
因此,写作人的绘画追求精神与情感的感染力;纯画家的绘画崇尚视觉与审美的冲击力。纯画家追求技术效果和形式感,写作人则把绘画作为一种心灵工具。
[思考:1、就第一、二段的内容来理解“绘画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来表达最人为的内涵”的意思。2、这篇文章讲了三类人,这三类人在艺术创作上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之处?]
4.月 下 桨 声
作者:韩少功
雨后初晴,水面长出了长毛,有千丝万缕的白雾牵绕飞扬。我一头扎入浩荡碧水,感觉到肚皮和大腿内侧突然交给了冰凉。我远远看见几只野鸭,在雾气中不时出没,还有水面上浮来的一些草渣,是山上雨水成流以后带来的,一般需要三四天才能融化和消失。哗的一声,身旁冒出几圈水纹,肯定是刚才有一条鱼跃出了水面。
一条小船近了,船上一点红也近了,原来是一件红色上衣,穿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在船边小心翼翼地放网,对面的船头上,一个更小的男孩撅着屁股在划桨。他们各忙各的,一言不发。
我已经多次在黄昏时分看见这条小船,还小小年纪的两个渔夫。他们在远处忙碌,总是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起静夜里经常听到的一线桨声,带着萤虫的闪烁光点飘入睡梦,莫非就是这一条船?
我在这里已经居住两年多,已经熟悉了张家和李家的孩子,熟悉了他们的笑脸、袋装零食以及沉重的书包,还有放学以后在公路上满身灰尘地追逐打闹。但我不认识船上的两张面孔。他们的家也许不在这附近。
妻子说过,有城里的客人要来了,得买点鱼才好。于是我朝着小船吆喝了一声:有鱼吗?
他们望了我一眼。
我是说,你们有鱼卖吗?大鱼小鱼都行。
他们仍未回话,隔了好半天,女孩朝这边摇了摇手。
我指了一下自己院子的方向:我就住在那里,有鱼就卖给我好吗?
他们没有反应,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也许他们年纪太小,还不会打鱼,没有什么可卖。要不,就是前一段人们已经把鱼打光了——他们是政府水管所雇来的民工,人多势众,拉开了大网,七八条船上都有木棒敲击着船舷,嘣嘣嘣,把鱼往设下拦网的水域赶,在水面上接连闹腾了好几个日夜。这叫作“赶湖”。有时半夜里我还能听到他们击鼓般地赶湖,敲出了三拍的欢乐,两拍的焦急,慢板的忧伤以及若有所思,还有切分音符的挑逗甚至浪荡……偶尔我还能听到水面上模模糊糊的吆喝和山歌。“第一先把父母孝,有老有少第二条,第三为人要周到……”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些久违的山歌,只有在夜里才偶尔鬼鬼祟祟地冒出来。
我后来去水管所买鱼。他们打来的鱼已用大卡车送到城里去了。但他们还有一点没收来的鱼,连同没收来的鱼网。据说附近有的农民偷偷违禁打鱼,有时还用密网,把小鱼也打了,严重破坏资源。
我的城里的客人来了,是大学里的一位系主任,带着妻小,驾着刚买的日本轿车,对这里的青山绿水大加赞美,一来就要划船和下水游泳,甚至还兴冲冲想光屁股裸泳。他说这里的水比哈尔滨的镜泊湖要好,比广西北海的银滩要好,比泰国的帕堤亚也要好,说出了一串旅游地的名字,显得见多识广。我知道,这些年很多学校属紧俏资源,高价招生,收入颇丰,连他这样的小头头也富得买车买房,还公费旅游了好多地方。
我们吃着鱼,说到有些农民用蓄电池打鱼,用密网打鱼。他痛心地说,农民就是觉悟低,一点环境保护意识也没有。
他还说来时汽车陷在一个坑里,请路边的农民帮着推一把,但农民抄着手,不给一百块钱就不动,如今的民风实在刁悍。
客人们走后的第二天,院子里一早就有持久的狗吠。大概是来了什么人。我来到院门口,发现正是那个红衣女孩站在门外,提着一只泥水糊糊的塑料袋,被狗吓得进退两难,赤裸着双脚在石板上留下水淋淋的脚印,脚踝还沾着一片草叶。
她是走错了地方还是有事相求?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记起了几天前我在水上的问购——我早把这件事忘记了。我接过她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有一二十条鱼,大的约摸半斤,小的只有指头那么粗,鲫鱼草鱼杂得有点不成样子。从她疲惫的神色来看,大概这就是他们忙了半个夜晚的收获。
我想起水管所干部说过的话,估计这女孩用的也是密网,没有放过小鱼,下手是有些嫌狠。但我没有说什么。我已经从邻居那里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姐弟俩,住在十几里路以外的大山里面,只因为弟弟还欠了学校的学费,两人最近便借了条小船,每天晚上在这里打鱼。他们的父亲帮不上忙,因为穷得付不起医药费,一年前已经病逝。母亲也帮不上忙,据说不久前已经走失了——人们只知道她有点神志不清,曾经到过镇上一个亲戚家,然后就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回家。
我收下了鱼。在完成这一交易的过程中,她始终拒绝坐下,也没有喝我妻子端来的茶。她似乎还怕狗咬,说话时总是看着狗,听我说狗并不咬人,还是怯怯不时朝桌下看一眼,一见狗有动静,赤裸的两脚就尽可能往椅子后面挪。
“你很怕狗么?”我妻子问。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家没有养狗么?”
她摇摇头。
“你喝茶。”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喝。
她提着塑料袋走了以后不久,不知什么时候,狗又叫了,窗外橘红色一晃,是她急急地返回来,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对不起,刚才错了……”她大声说。
“错了什么?”
“你们把钱算错了。”
“不会错吧?不是两斤四两么?”
“真是算错了的。”
“刚才是你看的秤,是你报的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并没有……”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责任。
“不是,是你们多给了。”
我有点不明白。
她红着脸,说刚才回到船上,弟弟一听钱的数字,就一口咬定她算错了,肯定没有这么多钱。他们又算了一次,发现果然是多收了我们一块钱。为此弟弟很生气,要她赶快来退还。
我看着她沾着泥点的手,撩起橘红色衣襟,取出紧紧埋在腰间的一个布包,十分复杂地打开它,十分复杂地分拣布包中的大小纸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块钱怎值得她这样急匆匆地赶来并且做出这么多复杂的动作?“也就是一块钱,你送鱼来,就算是你的脚力钱吧。”我说。
“不行不行……”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再说,我们以后还要找你买鱼的,一块钱就先存在你那里。”
“不行不行……”拨浪鼓还在摇。
“你们还会打鱼吧?”
“不一定。水管所不准我们下网了……”
“你弟弟的学费赚够了吗?”
“他不打算读了。”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要寻找一块钱。她的运气不好,小钞票凑不起一块钱。递来一张大钞票,我们又没有合适的散钱找补。就这样你三我四你七我八地凑了好一阵,还是无法做到两清。我们最后满足她的要求,好歹收下了七角,但压着她不要再说了,就这样算了,你再说我们就不高兴了。
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浑身不自在,犹犹豫豫地低头而去。
傍晚,我们从外面回家,发现院门前有一把葱。一位正在路边锄草的妇人说,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来过了,见我们不在,就把葱留在门前。
不用说,这一大把葱就是她对鱼款的补偿。
妻子叹了口气,说如今什么世道,难得还有这样的诚实。她清出一个旧挎包,一支水笔,说可以拿去供红衣女孩的弟弟上学,说不定能替他们省下两个钱。但我再没有遇上红衣女孩,还有那个站在船头为她摇桨的弟弟。有一条小船近了,上面是一个家住附近的汉子,看上去比较眼熟。从他的口里,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强禁渔,姐弟俩的网已经被巡逻队收缴,他们就回到山里种田去了。他们是否凑足了弟弟的学费,弟弟是否还能继续读书,汉子对这一切并不知道。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何况萍水相逢之际,我们有时候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
每天早上,我推开窗子,发现远处的水面上总有一叶或者两叶小船,像什么人无意中遗落了一两个发夹,轻轻地别在青山绿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没有一点红。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时候,偶尔听到竹林那边还有桨声,是一条小船均匀的足迹,在水面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还有一个个梦境。但我依稀听得出桨声过于粗重,不是来自一个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门,来到水边,发现近处根本没有船。原来是月夜太静了,就删除了声音传递的距离,远和近的动静根本无法区别,比如刚才不过是晚风一吹,远在天边的桨声就翻过院墙,滚落在我家的檐下阶前,七零八落的,引来小狗一次次寻找。它当然不会找到什么,鼻子抽缩着,叫了两声,回头看着我,眼里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处的桨声悠悠飘落到我家的墙根?
[思考:1、试体会“感觉到肚皮和大腿内侧突然交给了冰凉”的表达效果。2、“原来是一件红色上衣,穿在一个女孩身上”为什么要这样表达?3、“我想起静夜里经常听到的一线桨声,带着萤虫的闪烁光点飘入睡梦,莫非就是这一条船”? 4、写客人系主任时,为什么加一个“城里的”三个字?他的话为什么要详写?5、为什么详写小姑娘怕狗的情节?6、锄草妇人的话是什么描写?7、试体会文章最末划线外写景的作用。]
5.千载心香域外烧
作者:王充闾
那天在越南的首都河内市,听到一个惊人的信息:唐代诗人王勃的墓地和祠庙在义安省宜禄县宜春乡,那里紧靠南海。《旧唐书》中本传记载,王勃到交趾省父,“渡南海,堕水而卒”。罹难场所和葬身之地向无人知,想不到竟在这里!
由于急切地想要看个究竟,第二天,我们便由越南作协外联部的负责人陪同,前往实地访察。经过六个小时的奔波,到达那里已经是夜幕沉沉了。下榻的海滨旅馆,客房很空阔,窗户敞开着,夜色阴森,林木缝隙中闪现出几星渔火,杂着犬吠、鸦啼,令人加倍感到荒凉、阒寂。迟迟进入不了梦乡,意念里整个都是王勃———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了之后又怎么样,……很想冲出楼门,立刻到海边去瞧一瞧。
当年,少陵诗翁过宋玉故宅,曾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慨叹,其时上距宋玉时代恰值千年上下;于今,又过去了一千多年,我们来到了另一位名扬中外、光耀古今的诗人的终焉之地,不仅是“萧条异代”,而且远托异国,自然感慨尤深。我多么向往,这位同宗的先辈能够诗魂夜访,相与促膝欢谈,尽倾积愫啊!那脍炙人口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名句,不知倾倒了多少颗炽热的游子之心,今天晚上,你我竟然“天涯作比邻”了,真是三生有幸。
东方刚刚泛白,我便赶到海边。潮涨得正满,目力所及尽是滔滔的白浪,几只渔船劈波入海,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跌下谷底。当地文友说,这里是蓝江入海口,大体同中国的海南岛在同一纬度上。气候很特殊,看上去滩平坡缓,可是,老天爷却总是耍脾气,说声变脸,立刻狂风大作,搅动得大海怒涛汹涌,面目狰狞,往来船只不知底里,时常遭致灭顶之灾。听到这些,王勃遇险的因由我已经猜到几分了。
草草用过了早餐,我们便赶忙去看王勃的祠庙和墓地。听说有中国作家前来拜望王勃,乡长停下正在进行的会议,早早等候在那里。见面后,首先递给我一本铅印的有关王勃的资料。封面印着王勃的雕像,里面还有墓碑的照片,正文为越南文字,后面附有以汉文书写的《滕王阁序》。大家边走边谈,突然,一大片荒榛断莽横在眼前。乡长指着一块凸凹不平的地基说,这就是王勃祠庙的遗址,整个建筑1972年被美国飞机炸毁了。我急着问:“坟墓呢?”当地一位乡民指告说:离这不远,也都炸平了。这时,乡长从我手里取回资料,让大家看封底的照片:在参天乔木笼罩下,祠堂高耸,不远处有荒冢一盔,累然可见,这是炸毁前的原貌。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留得残图纸上看”了。
全场静默,榛莽无声。苍凉,凄苦,愤懑,壅塞了我的心头。我继续往四下里搜寻,想从历史的丛残碎片中打捞出更多的劫后遗存。灌木丛中,一座墓碑已经断裂,以汉字刻写的碑文漫漶模糊,大略可知竖立于王勃祠庙重修之际,时间约在十八世纪末年。
越文资料中记载王勃的身世比较详细。说他是山西绛州龙门人,生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六岁善文辞,有“神童”之誉;还未成年就经人举荐入朝为朝散郎。一生著述甚丰,有《王子安集》传世。由于恃才傲物,深为同僚所嫉,仕途屡遭颠折。最严重的那一次,不仅自己丢掉了官职,被投进监狱,险些送了性命,而且连累了他的父亲。这一年他二十六岁。幸亏赶上唐高宗册立太子,大赦天下,他才挣脱了缧绁之苦。他决意从此告别仕途,远涉千山万水,前往交趾看望被流放的父亲。
这年六月,他从龙门出发,一路沿黄河、运河、长江乘舟南下,九月初八这天到了马当。听说滕王阁重修工程告竣,洪州都督阎伯屿将于重阳节邀集宾朋,盛宴庆祝。他十分珍视这次以文会友的机会,可是,马当山离洪州(南昌)尚有七百里之遥,一个晚上是万万不能赶到的。这时奇迹发生了,据说,因有江神相助,一夕间神风飒飒,帆开如翅展,船去似星飞,次日清晨就系舟于滕王阁下。于是,“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那篇千秋杰作《滕王阁序》应运而生。雄文一出,不但四座叹服,并且为后世文坛所极力推崇。大文豪韩愈一向目无余子,可是,他也为自己的《滕王阁记》能排在王文之后而感到无比荣耀。此后,地以文传,马当山也跟着出了名。
也是借助这一故实,后来在元明小说、戏曲中便出现了一句常用的文词:“时来风送滕王阁”。那么,“运去……”呢?也还是因为风神作祟。王勃于公元676年夏初来到交趾,陪父亲一起度过了炎热的溽暑,秋八月踏上归程,由蓝江启航,刚刚驶入南海,即不幸为风浪所噬,终年二十八岁。也许是“天道忌全”吧,一个人如果太完美、太出色了,即将为造物者所忌。上帝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当儿召回他亲手创造的天才。结果,那七彩斑斓的生命之华还未来得及充分绽放,就悄然陨落了,身后留下了无边的空白。
据越文资料记载,那一天,海水涨潮倒灌,把王勃的尸体顶入蓝江,被村人发现,认出是这位中土的早慧诗人,即刻通知他的父亲,然后就地埋葬在蓝江左岸。出于对他的崇敬,雕像、修祠,永为纪念。千古文章未尽才,无论就整个文坛还是就他个人来讲,都是抱恨终天的憾事。传说王勃死后,情怀郁结难舒,冤魂不散,蓝江两岸总有他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夜深人静时,风翻叶动,簌簌有声,细听,竟是他操着中原口音在吟咏着诗文。
这一带文风较盛。子弟们潜心向学,有的还科名高中,历代出现过许多诗人。其中,成就最大的是被誉为“越南的屈原”阮攸。他出生于黎王朝的末叶,中年入仕后,曾几度出使中国,到过长江沿岸许多地方,对汉文学素有深湛研究。他从小就熟读王勃的诗文,心向往之,不仅在作品中引用过“风送滕王阁”的轶闻佳话,还专门凭吊过王勃祠、墓。听说,重修后的王勃祠庙的对联:“座中尽是他乡客,眼底无非失路人”,就是阮攸亲拟的;还有一副联语:“信哉天下有奇作,久矣名家多异才”,引自陆放翁诗,亦出自阮攸之手。
明朝末年,中国的白话短篇小说《三言·二拍》付梓后,不久便传入越南,并产生深远的影响。其中冯梦龙编的《醒世恒言》第四十回:《马当神风送滕王阁》,里面有“王勃乃作神仙而去”的说法。大约就是从这时开始,王勃便在南海沿岸一带被作为神祗供奉了。原本是出于敬慕,现在又涂上了一层信仰的釉彩,于是,这位青年才俊便在香烟缭绕中开启了他的仙家岁月。什么圣帝贤王、天潢贵胄、巡边都抚、镇海将军,当地人民早已置诸脑后了,唯有这位谈不上任何功业而又时乖运蹇的文学家,却能世世代代活在人们的心里。
承乡长见告,王勃祠庙遭受轰炸后,当地一位退伍大尉,冒着生命危险把王勃的雕像抢救出来,没有地方安置,便在家中腾出一间厅堂供奉起来。这引起了我们的极大兴趣,立即赶去探望。王勃像供在中堂左侧,前面有一条几,上设香案。像由上好红木雕刻,坐姿,为唐朝士大夫装束,通高约一米四五。由于年深日久,脚部已开始朽损,面孔也有些模糊。跟随着主人,我们一同上前焚香拜祝。我还即兴吟咏了一首七律:“南郡寻亲归路遥,孤篷蹈海等萍飘。才高名振滕王阁,命蹇身沉蓝水潮。祠像由来非故国,神仙出处是文豪。相逢我亦他乡客,千载心香域外烧。”
站在雕像面前,我为这样一位悲剧人物深情悼惜———
对于文学天才,造物主不该这样刻薄悭吝。唐代诗人中得享上寿者为数不少,怎么偏偏同这位“初唐四杰”之冠过不去,不多留给他一些创造璀璨珠玑的时间!
短命还不算,在他二十几年的有限生涯中,几乎步步都在翻越刀山剑树,弄得伤痕累累,焦头烂额。他的身心确是太疲惫了,最后,只好到南海之滨寻觅一方逍遥化外的净土,让那滚滚狂涛去冲洗倦客的一袭黄尘,满怀积忿,让富有诗情画意的蕉风椰韵去抚慰那颗久滞异乡的破碎的心。
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像彗星那样在大气层的剧烈摩擦中倏忽消逝,如一粒微尘遗落于恒沙瀚海。他似乎一无所有,然而却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串坚实、清晰的脚印,树起一座高耸云天的丰碑,特别是能在域外长享盛誉,历久弥新。如此说来,他可以死而无憾了。
王勃属于那种精神世界远比行为层面更为丰富、更为复杂的文学家,有着广泛而深邃的可研究性。相对地看,我们对于这位天才诗人的关注反而不如兄弟邻邦,至于不为成见所拘,独辟蹊径地解读其诗文,恐怕就更欠火候了。
[思考:作者对王勃怀有哪些方面思想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