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太宰治诞辰100周年纪念,出版社、动画界、影坛等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位无赖派文学大师,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并列战后文学的巅峰人物。近期热映的电影《人间失格》改编自太宰治同名遗作,荒户源次郎导演,生田斗真主演。影片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放映,5大场次2000多张票12个小时内销售一空,足见TOMA在中国的号召力。然观影之后,评价却是纷纷杂杂,有人说此片取景唯美,构图精致;有人说此片情节线过于跳脱,不知所云;有人说TOMA演技一流,转型甚佳;有人说TOMA眼神从头放空到尾,气质不贴(图1)……褒也罢,贬也罢,经典名著搬上大屏幕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要想尽可能客观地评价电影,至少得把原著读个通透,而对原著的理解,得先从解读作者开始。
太宰治其人
有人称太宰治为“一个死得最多的日本作家”,虽然太宰治是日本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之一,但无论他的作品多么重要,都比不上他的死更出名。他几乎把自杀作为一种美学行为,来加以重复实践(自杀五次),直到最后达到圆满为止。或者,对于太宰治来说,生无可恋,死亡才是一生追求的最终目标。(图2)
太宰治出生于一个豪华而粗鄙的家庭,既自豪又卑贱,混合着极度的荣誉感和自我欠缺感,形成了他的性格基调。过分的自矜,敏锐的感受性,使他在粗糙的现实磨砺中动辄受到伤害。他似乎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年,一生都迷恋着女性的温柔、呵护和抚慰,就算是死,也要牵着女人的手,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第一次自杀,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当时他还是高中生,就追随他崇拜的作家芥川龙之介,企图用和芥川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惜,太宰治吞下的安眠药远远不够,只好继续在人世间备受苦难。
第二次自杀,是在大学时期,他因为学业荒废被耻笑,而产生厌世情绪。这次是和一名仅同居三天咖啡馆女招待一起,在海边双双殉情。仍然是吞吃安眠药,太宰治被救活了,而与他一起赴死的少女却真的死了。他虽然没有死,却因为教唆少女自杀而被起诉,良心上受到深深的谴责。
第三次自杀,是因为连续三届的落选他梦寐以求的芥川奖。激愤的他跑到山上要上吊自杀,只因绳子脆弱,又一次和死神擦身而过。
第四次自杀,是因为同居女友不是处女,便携女友一同自杀。那时的他,原以为找到了幸福的爱情,可当他得知自己的情人,曾与他人发生过性关系,他的表现近乎歇斯底里,差一点精神崩溃。太宰治要挟女友到了一处温泉旅馆,实施殉情计划。不过这次服下的安眠药药量仍然不够,就连医院都不必送,他们就被救活过来了。
直到第五次,一九四八年六月十三日,他才顺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十九岁终。和他的另一个情人一起,跳入东京西郊的河里溺亡。两人的腰部,用红色的绳结绑在一起;彼此的手,穿过对方的腋下,紧紧抱住对方的头。据说,两个人在雨中沿河走了好长一段路程,然后才跳入河中。
太宰治最重要的小说是遗作《人间失格》,此书一完成,他旋即投水。《人间失格》可谓是他一生遭遇的映射,“内在真实的内容自叙体”作品,充斥着颓废、阴暗、负罪感的格调,表现在电影中,便成就了一种昏暗、浮华、靡烂、虚幻的镜头基调。
从三张照片说起
小说是从三张照片开始,每一张照片实际都反映了大庭叶藏当时的生存状态,可谓是贯穿始终的点睛之笔,电影很好地对此作了诠释。
第一张照片,在一群女孩子的众星拱月中,一位贾宝玉似的男孩子微微对着镜头笑着。(图3)然而,细看来,却发现他在笑的同时,双手握拳,身体不自然的微侧,“这是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小说如是说。电影选取的小演员笑容未免过于明媚,属于幼年时期的镜头只有短短的两三分钟,而实际叶藏的童年时期在小说中占的比重不少,地位极高,因为成年叶西藏的所作所为几乎都能够在此找到源头。这个时期的叶藏,已经开始对人抱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与不真实感,他不知道该如何与父母家人交往,他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他人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察颜观色,用搞笑来掩盖内心的慌张、虚弱与空洞,“过的是一种耻辱的生活”。电影对叶藏童年的交代一笔带过,以致学生时代的叶藏在体育课上搞笑被人洞悉是故意时那情绪上的大震惊、大恐慌都因此失了逻辑。
第二张照片,“一个相当英俊的学生……竟没有一点那种活生生的人的感觉……巧妙的微笑……轻飘飘的……怪异的……”小说的描述过于抽象,于是电影中采用了自画像与真人照片合而为一的方式表达学生时代叶藏的这种“怪诞感”。自画像是一个亮点,怪异的色彩、怪异的人物,两只大得占了大半个脸的怪异的眼睛,投射出一种怪异的神情,摆着一种思考式的姿势,却整体透露出一种空洞而疏离的感觉。镜头一闪,叶藏的学生照片,摆着同样的姿势,那笑容亦透露出几分诡异,几分狡猾,几分做作,几分虚空。(图4-1、4-2拼成一幅)
第三张照片,“无法判断年龄……没有笑……毫无表情……平庸……缺乏特征……这就是所谓的‘死相’……看了让人毛骨悚然”。(图5)这时的叶藏,时年二十七岁,烟、酒、药,多年的颓废生活与精神折磨令他看上去四十有余,电影里当然是靠着化妆的技巧,不过这里要赞一下TOMA的演技,或许他本人明亮的气质没有能够把叶藏的那种颓废阴沉感完全表现出来,但在影片的最后,那毫无活人气息的一张脸,那所谓“没有幸与不幸可言”的心灵的死寂都随着镜头的定格长留于观者的印象中。
关于女人
埋藏着对人深深的恐惧,叶藏的心从来都是紧紧封闭着,即使他俊俏的外表使女人对他趋之若骛,他似乎也来者不拒,流连于一个又一个温柔乡中,实际上,真正使叶藏投入了人的感情的,可能只有常子与良子两个。
常子是个女招待,丈夫是个诈骗犯,生来低贱,或许正是这种低贱,使叶藏有了一种不会被背叛的安全感。在常子面前,叶藏可以脱下搞笑的假面具,恢复沉默寡言的本性,“也用不着陶醉平常那颗抑郁的心灵”。在小说中,常子更吸引叶藏的是“她身体轮廓中流淌着一种剧烈而无言的寂寞……使我得以从恐惧与不安中抽身逃遁”,叶藏理解这种寂寞,(图7:似乎只要有常子在身边坐着,叶藏的心情就能够宁静安详。)对常子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甚至萌发了一种“虽然微弱却积极主动的恋爱之心”。以致后来被贫困、生存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常子提出自杀时,他不加思索的同意了。电影中,弱化了常子的寂寞感,扮演常子的寺岛忍更多的给人一种母性与宁静、沉稳的气质,笑容略显明媚,(图6:有这样明媚开朗笑容的常子为什么会自杀呢?)与小说中“疲惫不堪又贫穷下贱”的形象颇有出入。因而,影片中叶藏与常子的投海自杀的场景,少了悲情,多了煽情,虽然画面上营造着一种沉重沾滞的悲剧氛围,但总感觉有一点滑稽可笑的违和感在其中,很难使观者入戏。
再来是良子。良子是一个单纯甚至有点单蠢的女孩子,热情、坦率、活泼,一举一动都透着“童贞的美丽”,叶藏决定“偷偷摘取这朵美丽的鲜花”,(图8:石原里美的笑容甜美纯真)他“最大的乐趣是和由衷信赖自己的这个小新娘子呆在一起,倾听她说出的每一句话,观赏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良子的被玷污是婚姻的转折点,原本最令叶藏欣赏的特质——单纯与信赖反过来成为良子受辱的原因,或许叶藏并不介意良子被玷污的事实,但他却在这件事上感受到更深刻的人性的卑劣、自身的卑微,他刚刚因良子稍稍明亮起来的生活再度回到黑暗、颓废之中。影片中,扮演良子的石原里美,抛去年龄偏大不谈,整体上石原把良子前后的心理把握的比较到位,而且,或许TOMA与石原年龄差不多的原因,感觉TOMA与石原演对手戏时相对放松,特别是在叶藏发现真相,与手捧蚕豆一脸哀戚看着他的良子面对面那一刻的慌乱、掩饰、心酸等心绪表现得丝丝入扣。笔者个人认为,无论从情节还是表演来说,叶藏与良子的这段姻缘是全剧的最亮点。(图9:新婚生活几乎是全剧唯一的给人以温暖明亮感觉的场景)
改编的败尾
由于文学二维呈现方式与电影三维呈现方式的不同,再遵从原著的电影都会有着这样那样的改编,影片《人间失格》从整体来说基本是按照原著的进程来走,局部细节上略有变动不伤大体,但有几个较大的变动或添加或属败笔。
第一就是诗人中原中也这个人物的添加。小说中本无这个人物,影片中冒然加入这个戏份还不算少的诗人不知是否是为森田刚额外加的一个戏份。很显然,编剧想把这个人物处理成为与叶藏、掘木等消极人物相对应的一个积极人物,给宠罩全剧的颓败氛围带来一些清新的进步的力量。意象性的花火也好、樱花也好,都是将生命燃烧在最灿烂的一刻随即消逝的喻指,也是中原中也一生的写照。(图10)然而,少了原著的依托凭空出现的人物本身就虚弱不堪,再加上极其写意化的镜头表现方式,使这个人物整体与影片有了违合感。
第二是掘木与叶藏的关系处理。如果没有看过原著直接看电影,有些人或许会认为叶藏的一步步堕落大多是因为掘木在推波助澜,叶藏初入烟花之地是掘木引导的,认识女编辑静子的小白脸与掘木直接相关,看见良子被玷污亦是掘木先发现……似乎从始致终都是掘木在诱导、在怂恿、在煽动,叶藏堕落的罪魁祸首就是掘木。(图11:电影中掘木和叶藏的关系正如此图站位,掘木占据主导位置,叶藏一脸无措地附和)若是电影给人以这样的认知,很不幸,完全偏离了原著的精神。小说里掘木虽然作为与叶藏关系很密切的一个人物,但在叶藏内心中,对掘木的本质是有清醒的认识的,“仅仅是在一块玩,把他当成玩伴来交往——我总是这样蔑视他,耻于与他交往”,真正造成叶藏悲剧的是他的边缘性人格障碍,厌倦社会,同时又因无力反抗而厌倦自我,以不作为不抵抗的颓废堕落来抵制主流社会价值观,最终生命在自我沉沦与放逐中跌入毁减灭绝。电影没能够很好的把原著主旨揭示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第三是阿铁形象的变动与结尾的处理。阿铁这个形象,在小说中廖廖数语,“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头发的丑陋女佣……我多次奇妙地遭到了这个叫阿铁的老女佣的强暴…”,到了电影中改头换面成为一个慈眉善目、充满母性的忠实女仆,在她的怀里,叶藏似乎得到了暂时的心情的宽慰与灵魂的救赎。(图12:TOMA牺牲色相,导演大搞噱头)但说实话,笔者觉得有些莫明其妙。这种莫明其妙一直延续到影片结束,结尾处,叶藏离开了母性的胸怀,一个人登上了军车,一瞬间,似乎他生命中的过客都坐满一车厢,喧闹着,嘻笑着,唯叶藏面目清冷、一人独坐,疏离感萦绕,这似乎是为了表现叶藏边缘性的人格障碍?随后日本参战的广播,面目苍老的叶藏,独白,以及从年老恢复年青面目的最终定格……意象纷繁、喻指不明、又少原著依托,总之,从阿铁开始便是将莫明其妙进行到底了。
综合来看,电影有得有失,除却几个较大的败笔外,唯美的拍摄手法,精致的细节雕琢,忠于原著的改编,尽可能接受原著的氛围营构,较精当的演员表演,使这部电影相对出彩,较好地还原了原著本貌,然而,在整体评价上,电影拍摄不愠不火、中规中矩的中庸之道,相较于原著的激进激烈的写作格调,就显得相对薄弱、琐碎而匠气,失却了原著的大师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