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感悟随笔谈天说地文化 |
口述戴伟艺苑整理 |
在躺椅上赤条条的时候,发现边上有人老是看我。我有点不自在起来,就拿眼回敬他,这一看我差一点儿叫出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杭州的一个单位做团工作,日子过得很轻松。有一天下午四点多,茶喝足了,报纸也看完了,大家都在等下班的铃声。我很无聊地看窗外,突然觉得很悲哀:自己的一辈子都将是的重复和累积吗?才20出头,但已经看到自己60岁的样子,岂不可怜! 这个念头真像天启似的,那天我差不多一夜未睡。过了一个月,我辞了公职。 那时候辞职很流行,都是下海经商。但我不想去练摊,我有点清高:出身干部家庭,读过不少书,做过文学梦,高中时我就在《杭州日报》的理论版《学与思》上发表过文章。也写过小说。我想走遍中国,凡是有铁路的地方我都要去,边游玩,边打工。 接下来我就具体实行,第一站先去温州。温州是全国最开放的城市,温州检察院我也有个朋友。我父母有传统观念,认为机关是铁饭碗,我说放弃他们肯定要骂,所以我是以出差的名义离开杭州的。 十多年前去温州没有铁路,坐汽车我晕,所以就绕道上海。上海到温州的船隔天一班,当晚我就住一小旅馆里。晚上没事,就去附近的澡堂泡澡,在躺椅上赤条条的时候,发现边上有个人老是看我。大家都是光身子,照理眼光都该避开,但这人老是盯着人看,我有点不自在起来,就拿眼回敬他,这一看我差一点儿叫出来:是我华师大的同学小李子! 长久不见,我和他都很高兴,就瞎聊个没完。后来小李子说别住旅馆了,上他家去,边喝酒边叙旧。到了他家一看,我很吃惊,满眼都是体面的东西——独立的小洋楼,进口的大彩电,墙上还挂西洋画(我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蒙娜丽莎》)。隔壁是个画室,有床一样大的工作台,台上有半桌的颜料和各种各样的画笔。特别惹眼的是,拖地的金丝绒围起来的角落上,有两个聚光灯和一对粉红的沙发,灯一打开,这个角落上就有了梦一样的氤氲之气。 小李子说,他现在开私人画室。我说你不画画呀,他说他是不画画,但是他现在懂画,他是中间人。这头是画画的、卖画的,那头是买画的,他在中间赚差价。 在小李子这里,我第一次听说了关于画室,关于画的买卖和艺术品投资的词儿。 JK张在出门前,给了我一个信封,我打开来看,里面都是港币,有五千,三个钟点抵得过做一年,我当时就失态了 小李子很客气,一再挽留,我想就多待几天吧。到了第三天,照例很迟地起床,梳洗了吃了饭,小李子说,今天帮我做点事情:去接个香港客人。我反正没事,顺口就答应了。 香港客人叫JK张,是个画家,有兴致的时候,他从香港飞到上海来,包租小李子的画室作画,这之前小李子要为他准备好一切,包括模特儿。 JK张是个中年人,面团团的样子,但那双小眼睛很有神。他一见我就说:“身材不错,有形,眼和颧骨很适合画人像。”小李子介绍说我想边打工边周游世界,JK张说这想法很浪漫,现代人应该这样活。 JK张这次来也是画画,但女模特说好一点钟到,过了三点还不见人影。香港人是很守时、很讲效率的,他就很着急。小李子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忙着四处打电话再联系人。 十几年前,即使在上海,当模特,敢于裸了身子让人画画的,还很少。JK张知道国情,他虽然无奈,也没法生气,说只好再等等。 那时候正是夏天,上海很闷热,到半夜我洗了澡,还不想睡,就穿了个裤衩,拿了本杂志,见画室里没有人,我就到角落上开了灯,在沙发上看起来。看了一会儿,倦意袭来,我就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画室的中央立着一个画架子,上面已经有一幅画——半躺在沙发上的男子肖像,样子像我。画虽然是素描,但有简单的几笔油彩,正是这点玲珑剔透的油彩,把人物的皮肤质感和年轻人的朝气淋漓地表现出来了。 餐桌上,JK张说:“昨天晚上我画你了。你不漂亮,但皮肤有弹性,形体有个性。躺红沙发上,灯光一照,很有点男孩的性感。今天做我的模特儿肯不肯?”我说模特都是女的,哪里有男人做的?JK张说有啊,在国外都是四六开的,又说,“我是会付你报酬的哦。” 我想了想说好的。反正出来打工,做什么也是做。一边的小李子看着我说:“画裸体也没问题吧?” 我想反正都是男人,大家又熟悉,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口头上答应容易,真做起来,心里很别扭:当着人战战兢兢去了裤衩,到脱T恤的时候,我都喘不过气来了。还是昨天的沙发和灯光,但在人面前光身子就是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JK张架了画册,左瞄右瞄的,看了我直摇头。后来他递给我一本画册说,不急,先放松放松,过一会儿我们再开始。 我一个人了,在沙发上躺啊坐啊的,折腾了好一会儿,恼了,索性埋头看杂志。后来JK张进来,我要起身摆样子,他用手势止住我,叫我别动,就走到画架前,不停地看我,然后就一边看,一边“刷刷刷”地画起来…… 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得出来,画家JK张找到感觉了。 这天晚上花了近三个小时,JK张在不停地画,我虽说半躺着的,因为一动也不敢动,到后来连肉都僵硬了,累得要命。 第二天JK张在出门前,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昨晚的酬劳。信封沉甸甸的,我打开来看,里面都是港币。这之前我没见过港币,就问小李子这是多少。小李子数数说有五千,换成人民币是三千八百多。 我当时就失态了——三千八,就三个钟点!我在单位里上班,一年也没这个数啊! 我不看她的脸,但对她瀑布一样的大波浪头发印象很深。临走时,大波浪给了我1300元钱——1000是工资,另外300打车吃饭。 JK张离开上海不久,我去了温州,继续我周游全国的计划。 在温州,我找了份拼装打火机的工作,包吃包住600元,是当时杭州上班族工资的四五倍,当然不错了。但做了一个多月我就准备离开。那时候的温州真不行,钱好赚,但在文化上几近沙漠——找一个读报栏都要走半个钟点。我的那些同伴,很勤奋,比如白天上完班,晚上还和家人到夜市里去摆粉丝摊。但生活中除了赚钱就没别的,未免单调,和我的性情不合。 另外,给画家做模特儿,特别是在人前裸体的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老是隐隐地萦绕在心底。 离开温州前,我还街头巷尾地去找,看看是否有类似上海那样的画室,很遗憾的是,这里没有。 回到上海,还到小李子那儿。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做模特的JK张的油画,取名为《仲夏夜的骚动》,完成后送罗马尼亚参加了世界青年画展,获了个铜奖。因为这,小李子对我更器重,我也觉得,自己似乎生来就是这块料。 就这样,我在上海成了职业模特儿。一扇窗打开了,看到了好风景,你就再也关不上它了。 在上海的大半年里,我给许多画家做过模特儿。我体形上有先天的优势,也守时、敬业,在圈内口碑不错。我的呼机天天都叫,有时候日程都排不过来。JK张当然也来,他来的时候,我总是先接待他。还有小李子,铁杆朋友,他的单子,我总优先考虑。这以后的几年里,我又去了北京、东北三省、广州、深圳等地。 这期间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一是在北京接待一个高中生,他爸爸是画家,他准备去考中央美院,需要画人体。我摆姿势的时候,好一会儿找不到感觉,后来他说:“怎么舒服就怎么摆,你摆得舒服了,我画起来肯定舒服。” 这个毛孩子,他的这句话,对我理解造型和人体画非常有帮助。凡事舒服了就是美的,道理就这么简单。 还有一次是去女画家沙龙,这一宗单子我犹豫了半天才接。 说实话,我是那种不善于和女人亲近的男人。当听说,要在女人面前一丝不挂的时候,我确实心头撞鹿。后来小李子说,进了这道门,总有这个坎的,不然哪能算职业模特? 后来还是去了,是硬着头皮去的。一路上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呀,这些女画家,是工农兵大学生,都结婚了,什么没见过?我害羞啥?如果真要说害羞,应该是她们,而不是我。还有,相互不认识,完事了桥归桥、路归路,可以一走了之,怕什么? 到地点了,我才发现,女人的心就是细:沙龙布置得很有情调,展台啊灯光啊气氛啊都很好。我脱了衣服上了坐台,没有想像中的局促就进入了角色。 我们做模特儿的,工作时都不和下面的视线接触。我们的坐姿有个坐标参数:你的眼睛必须落在一个点上,这样才能有一个稳定态势。我当时找的是中间那个女画家的发夹。我不看她的脸,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因为发夹,对她一头瀑布一样的大波浪头发印象很深。边上还有两个女画家,因为灯光幽暗,眼睛的余光告诉我: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还有一个着一双黄色的高跟鞋。 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除了午饭和几分钟的休息,我们都在干活,几乎不说一句话。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她们对我是满意的。临走的时候,大波浪给了我1300元钱,1000是费用,另外300打车吃饭。 回家上车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腿有点软、心有点慌,不知是展台上坐久累的,还是回过神来后的害怕。 今天碰到的不像画家,别说眼神有问题,我看动机也不纯。我的肌肉在说话:“你出几个臭钱,就能这样看我?” 十几年下来,我几乎把全国跑遍了,有不少城市、不少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第一次到济南,听人说山东的烧鸡不错,就想尝尝。到铺子里一看,十元三个。我说我胃口小,三个吃不完,我五块买一个,但里面的红脸老汉坚决不肯。还有水饺店里的水饺都论斤买,看山东人(即使是女人)两斤三斤地吃,可把我这杭州人吓的。 同道的也有,有个老模特,为了供儿子上学,自己很节俭,脱出来的棉毛衫都是破的,而我非品牌的内衣内裤不穿,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材料我都记着,以后准备出本书。 到全国各地,我接触得最多的还是画廊经纪人和画家。我感觉南方的画家水平比北方好。南方画家看人体讲究和谐、舒适,不到那个点上他会穷折腾。在北方你只要摆一个什么名画上的动作,就保管他们满意。南方的画家叫模特,很少重复下单,他们要新鲜感——新鲜感新鲜感,新鲜了才有灵感。但北方人不管这些,逮谁是谁直愣愣画就是。 女画家倒是南北差不多,她们的工作室很精致,用的颜料和笔很讲究,出来的画也总是很干净。不过这些人的生活你可能欣赏不了:有的早晚颠倒只愁天亮不愁夜,有的乱吃烟酒乱穿衣服,还有的邋里邋遢、面巾脚布都不分,所以这些人里面,有不少很有才华,但三十五四十了,仍然还是单身。 对做模特看法,东南沿海比西北内地要开放。我们有个同道,西北来的女模特,挺漂亮的,让人知道了她在干这一行,她父母跑到上海,母亲骂她伤风败俗,父亲照面就是暴打一顿,然后就拖回去关起来,幽闭一年多,到后来这女孩精神都失常了。 我干这一行,也不和人说,起初连父母也不告诉。期间我回杭州过几次,碰到朋友同学,他们问我在哪里高就,我就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这也不是假话,写作的活我也一直没歇下,《杭州日报》、《钱江晚报》都发过我好几篇文章。这么多年来,跑到哪儿我都不忘学习。模特儿也是要不断学习的,以为只要往那儿一坐,叉叉腿、亮亮肉就成,那可是外行话。一个人的表情、姿态都能够将你的文化修养暴露出来。有一次小李子和我一起去赴约,画完了一起出来,路上他说:“你刚才在骂人。”我说没啊,从头到尾我都闭着嘴。他说是你的肌肉在说话:“你出几个臭钱,就能这样看我?”“快画!我累了,磨蹭什么!”他一说完,我就笑了。那天我的心情是不太好,那个胖女人,简直不像画家,别说眼神有问题,我看动机也不纯。完成的作品我瞄了瞄,最多也就是三脚猫的水平! 我看的书很杂,绘画类、艺术类、教育类、心理类的书我都看(心理学对我们很重要,我第一次做男体时铺在展台上的毡布,十几年来我到哪儿都带着,有一次别人换一块新布给我用,我就是找不到感觉)。东西方的美术名家、名作,我早就能倒背如流。我常去一些美术院校做男体,接单前我都要问过:今天是本科新生还是研究生,是习作还是参展作品,今天老师的教学重点是头、脸、手、腿还是臀,这些都和我的摆姿有关。名画上的经典姿势,比如米开朗琪罗《创造人》中的斜躺,你可以学,但不能照搬。你得有变化,加进自己的思想去,那才叫创作。你和下面的人不说话,但你要用形体告诉他们兴奋点在哪里,光线的递增如何——这才叫玩职业的! 至今我仍然是单身。安室美惠子的暧昧我懂,但我想我们两人就像铁轨,可能平行,但永远走不到一起 不缺钱、模特儿的身板、见多识广、到哪儿都有朋友……这样的男人,照例蛮有女人缘的,但至今我仍然是单身。问题主要在我自己,我觉得目前这样漂泊的、边缘人的生活挺好。 恋爱的经历当然有过几次。一次是在哈尔滨,那儿有个搞美术的女孩对我很有意思,老是黏糊糊的来找我。我感觉要出位了,就和她说:“我是准备一辈子搞这一行的,你以后有勇气和人说:我男朋友、我丈夫甚至是我孩子他爸,是男体模特儿吗?” 我这一说,她就怕了。另外在济南、在北京、在合肥,我也有过几次短暂的艳遇。有一个是学版画的姑娘,还有一个是离异的女画家,她们很主动,但我都临阵脱逃了。平常我们和女画家的关系就是雇主和打工的关系:她叫,你去,到点了,给钱走人,话都不必怎么说。如果她休息时和你聊天,画室里出来还要请喝咖啡请吃饭,那么她可能是有问题了。说实在的,这个圈子里的女人,富有才气、口齿伶俐,大部分气质都非常好。但这样的女人,你和她们调调情、喝喝花酒可以,但要一起过日子就难。和我有过两次合作的一个女画家,有一次喝多了,醉眼蒙眬地说,以后咱俩如果一块过了,我叫她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叫她干活…… 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老婆?我们和男画家相处,一般来说要洒脱一点。合得来的,可以成为朋友甚至哥们。合不来的一次就玩完。因为都是艺术家,讲究自由开放,有特别兴趣爱好的比较多,例如“同志”吧,在这圈内是见怪不怪的。这码子事我也碰到过,不过我从不让自己太投入,当然我也不歧视、不反对。允许有不同的生活状态,现代人应该宽容,你说对不对? 在感情方面,我陷得最深的是和安室美惠子,地点是在深圳。 安室美惠子是个日本艺术家,当时在深圳研究中国绘画史,她自己也画画,只爱临摹男体。她碰到我以后,对我很中意,有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包了我,原来的那些模特都不叫了。时间长了,我本来对自己的身体已有些迟钝,但在她面前,我每次都觉得新鲜,一脱衣服,浑身的活力就弥漫开来,很有感觉! 美惠子是为数不多的干完活我还想和她聊聊天的人。从聊天里,我知道她已经三十多了,在日本有未婚夫,由父母指腹为婚,两人没有多少感情。她对我有过多次的暧昧表达,说我是个自然人,生活方式很现代,也不像别人那样计较报酬,所以她很喜欢我。 有一段时间我离开深圳,她就打电话来说她天天喝酒,人像是生病了,做任何事都没有了动力。我一回去,她不但身体康复,画画的灵感重新降临。后来她还和我说,只要我愿意,她可以带我去日本,有我这样条件的,在那儿可以赚更多的钱。和她嘛,有进一步的关系当然好,不能,经常在一起,姐弟相称也可以…… 但我后来还是疏远了美惠子,因为她未婚夫来中国时,让我碰到了——宽边眼镜,络腮胡须,很老实的一个工程师。我觉得我去插一杠,就是欺负他,良心上有违,咱俩闹起来,还是个国际纠纷。另外,女画家见多了,我对她们有点戒心。我和她们的关系就像铁轨,可能平行,但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说多了,该打住了。 我现在的感觉很好,最近,在中国美院造型基础部孙老师的引荐下,我成了该院的职业人体模特儿。接待我的方老师、许老师,每次都让我有回到家的感觉。还有那些同学,都很欣赏我、尊敬我,把我当大哥哥看——真的,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喜欢做模特儿,就像我喜欢展台上裸体的那种感觉一样…… 另外,我还资助了两个希望小学的孩子,他们读书很用功,很听话,让我感到欣慰。这是题外话,用不到,你就删掉好了。 读稿人语:赤诚相见 莫小米 有一帧照片,非常有名。我一描述,你肯定能想起来: 一群热爱艺术的青年男女,参差错落,或坐或立,衣服以深色调为主,衬托出中间那位勇敢的裸体女子,格外的醒目——那是上世纪30年代,画家刘海粟和上海美专师生与人体模特的合影。 如果你已经想起,那么你在记得上海美专师生纯洁无邪的表情的同时,也一定会记得裸体女子那张美丽的脸,我们永远无法看清,因为,就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她转了过去…… 在有着几千年封建传统礼教的中国,人体艺术的最初的引进,无疑是重磅炸弹,惊世骇俗之举。 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我采访当时浙江美院的一位女模特,她是个丰腴的北方女孩,她有很好的艺术感觉,她有被认同的喜悦,也有不被理解的辛酸……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那篇采访稿最终还是没能发表。 所以我要感谢戴伟先生,感谢他的赤诚相见。这固有社会进步的原因,不可或缺的,还是他的阳光心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