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苏轼中 :你真的了解这位文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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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刚到杭州,就接到画家文同写来的一首诗,诗中告诫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
而苏轼既要问事,又要题诗,两者都给他种下了祸根。
国家处于因剧变而引发的动荡之中,苏轼紧张关注着,北面来的京都客,他哪有不问的?西湖风光如此之美,他若不激动,不题诗,他还是苏轼吗?文同所担心的这两点,恰好是苏轼生命中两个最大的喷发点。与之相比,仕途算什么呢?官帽算什么呢?理解这个犹如巍巍昆仑般的伟大生命,这是关键处。入仕为做事,为实现士人的理想,但要拿理想换取仕途通畅,苏轼这样的人办不到。
前面我谨慎地使用了“文化基因”这个词,不知道读者是否认同。从孔子、孟子、庄子、屈原到苏东坡,一连串光辉的名字,呈现出清晰的“基因链”。破解人类精神、文化的基因图谱,其功之伟,何尝低于破解生理性的图谱?
杭州太守沈立,是一位爱民勤政的好官,苏轼和他相处融洽。二人尽量在实施新法的过程中减少流弊。当时的地方官,执行朝廷的命令有弹性的。像欧阳修为颖州太守,在他的地盘上公开抵制新法。欧阳修是三朝元老,朝野享有盛名,皇帝也让他三分。而王安石是他的弟子,弟子对老师,还得毕恭毕敬。
沈立是王安石选中的干吏,出任江南第一都会的太守,受各方关注。反对新法的大臣常有书信给他。他夹在中间,动用官场智慧谨慎行事。苏轼与他经过短暂的磨合之后配合默契。通判与太守,没什么不愉快。苏轼这个人,学弄权显然比较困难。通判一般都狡猾,充分利用朝廷给他的模糊身份以掣肘太守。《水浒传》里有个黄通判,很典型的。而我们的这位苏通判却给人相反的印象。史料记载多,包括宋人笔记和苏轼本人的诗作。
青苗法在杭州推行,后果如苏轼所料,欠官债的百姓被捉拿,牢狱人满为患。除夕,按衙门旧例要清点犯人,苏轼高坐于堂上,目睹这些衣不蔽体的小民,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写下《官厅题壁》,把悲哀留在州府的墙上:“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苏轼巡视各县,余杭,临安,富阳,新城,于潜。在“春入山村处处花”的新城县,他吃惊地发现,不少年轻的山民揣着青苗贷款进城消费,于是慨然写道: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农民处于温饱线上,手里难得有许多现钱:尤其是不懂得生活艰辛的年轻人,他们没文化,欲望又盛,不朝城里跑才怪呢。吃喝嫖赌样样来,啥本事都没学到,只学会了城里人的好语音……苏轼正是在这些细微的地方,确认了新法的大漏洞。
浙东浙西厉行盐法,短时间内杜绝私盐,沿海制盐的灶户在官府低价强买的高压之下,苦不堪言。官逼民反,民间有多达百人的盐枭集团武装贩运,遭到官军的重锤镇压。苏轼上书朝廷:“两浙之民,以犯盐得罪者,一岁至万七千人而莫能止。”
一年为一法,就抓了近两万人。
官盐价格高,财政收入是大大增加了,然而江南产盐地,百姓却常常食无盐。苏轼写诗讽刺盐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江南百姓也是闻韶乐不知盐味吗?
熙宁五年,新法推行的力度加大,苏轼很苦闷,写信给朋友说:“在此……虽有江山风物之美,而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况味颇不佳。”
江南的体验,印证了他在蜀地的生活印象。百姓安居乐业,这多好啊。可是上面动个念头,下面就乱成一锅粥。
他写诗并编成集子,刻印几十本供朋友们传看。不少人到杭州来看他,包括后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诗和书法与他齐名的黄庭坚。他对人完全没有城府,王弗生前是最担心的,在汴京在凤翔,她睁大一双慧眼,含笑打量每一个到访的客人。眼下的王闰之,一门心思带孩子。前后两位夫人,似乎真有高下之分……有个名叫沈括的官员兼知名学者,把苏轼的集子带到京城去了。
苏轼通判杭州三年,虽有新法之苦,却不是愁眉苦脸过日子。此人先天快乐,后天快乐,要让他不快乐,除非阻断他的呼吸。本文写作的冲动就是想解开苏东坡的快乐之谜:天性生快乐,智慧生快乐,磨难生快乐。
沈立调走了,新太守叫陈述古,原是朝中大臣,新法的反对者,被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吕惠卿排挤出京。神宗安排陈述古做杭州太守,自有一番考虑。
苏通判与陈太守相得甚欢,当时已传为佳话。这倒不是说,二人今天聚首,明天就联手抵抗新法。官场智慧,并不允许这么干。苏轼写过《留侯论》,年轻的张良刺秦王逞一时之勇,非智者所为。苏轼的“凤翔期”,不也犯过由着性子行事的毛病吗?
苏轼为官,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经验主义者。汉、唐、宋,历史的经验和教训,足以形成这样的智慧。
苏轼有两首名词是为陈述古写的。一般官场友谊,哪有这等情怀。
长官和睦,僚属踊跃。僚属几乎每天请喝酒,苏轼疲于应对。他酒量不行,一杯上脸,三杯就似醉非醉了。杭州号称人间天堂,却是苏轼的“酒食地狱”,趁人不备他要溜的。西湖边有座望湖楼,有时他一个人待在那儿,享受一下孤独。摆脱人群的孤独蛮有味道。大诗人都是孤独的好手。万顷西湖在脚下,环湖诸山在天边。时值七月,这一天忽然黑云翻滚大雨倾盆,苏轼凭栏徘徊,操着老家眉山的语音,口占一首七绝: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晴天游湖又不同,云白,天蓝,山青,湖绿。暴雨生跳珠,细雨则起涟漪,涟漪铺向空蒙的山色。苏轼另一首七绝,把湖光山色之美推到了今天: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写西湖,此诗又是公推第一,无人投反对票。
苏轼之前,西湖本无定称。郦道元注水经,称明圣湖;唐人传说湖中有金牛,称金牛湖;白居易治湖,筑石函泄水,百姓因敬爱太守而称石函湖;宋初称放生湖。苏轼此诗一出,西湖、西子湖广为流传,名称定下了。一首二十八个字的小诗,提炼了西湖的风光,并为西湖命名。
月夜坐小船,随风漂荡于湖中,苏轼形容躺在船头的感觉说:“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他描写钱塘江观潮:“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他寻僧访道,谈禅说空,过金山寺,遭遇不明飞行物。我以前喜欢读的《飞碟》杂志讨论过这件事。《游金山寺》中有云: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苏轼补记:“是夜所见如此。”他留下的诗近三千首,这类补记罕见。
山里的老和尚,个个善品茶,互相不服气。苏轼发明了“三沸水”,老和尚折服了。泉水文火煮新茶,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又太老,而妙处在于靠听力和嗅觉把握二沸水。苏轼煮茶,明显技胜一筹,群山诸寺,和尚们甘拜下风。后来他在密州的超然台上,犹自怀念杭州品茶,《望江南》有云:“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茶瘾大,一次能饮七盏。可能相当于今天的品茶客一次喝七碗茶。苏轼酒量小,平生引为憾事,于是专心茶道。日本人善茶道,也曾受惠于他。
在杭州西面的于潜县,他游寂照寺,迷上了竹子。凤一吹它弯弯腰,雨一来它沙沙响。川西坝子,眉山老家,竹子是寻常可见的景观,不稀罕,不可缺。苏轼题诗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
寂照寺的和尚个个清瘦,苏轼这首小诗令他们雀跃。
一大杷胡子的张先,八十多岁尚能穿梭于官妓之间,特别中意的带回家去。他一辈子的名声大都与女性有关,时人称他“张三中”,因他有词句:“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不过张先自己更乐意标榜的“张三影”,也出自他描绘女性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
张先在杭州,常拉苏轼饮酒,或设歌舞于府中,或听丝竹于湖上。这个对异性永远热情高涨的老头,对苏轼会有影响。一个模样俊秀的小女孩进入苏家,她名叫王朝云,时年十二岁,琴棋歌舞俱有悟性。此后二十多年,她在苏轼身边成长为一位既美丽又感动人的女性。
苏轼于女性,值得认真研究。有些史料称苏轼“性不昵妇人”,这话也对也不对。唐宋文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钟情于优美的女性,但苏东坡和白居易、欧阳修、晏殊父子及柳永、张先有明显的区别。什么样的区别呢?我们到后面再加以辨析。
依愚见,唐宋文人和女性不可须臾分割的紧密联系,应当进入严肃的历史学者、文学史家们的视野。揭示生命的本质与发现历史的规律,也许是同等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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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升密州太守。密州是今之山东诸城。苏轼上任就忙着治蝗灾,马不停蹄奔走各县,同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密州赋税。他在田坎上写公文,文不加点。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半数不识他的尊容。
密州穷,丛林大泽常有剪径大盗,苏轼治了蝗灾腾出手来,又对付这些“大虫”。他捕盗打黑不留情,却能讲策略分别治理。这些事儿,后人有详尽记载。路边的草丛中多有弃婴,他命令部属想办法收养。从官钱中拨专款给贫穷的母亲们,让她们至少能把婴儿养到一周岁。苏轼这么做的理由是:一年后母子生情,再也割舍不开了。事情如他所料,此后密州的弃婴大大减少。由此可见,仁慈的官员总能想出仁慈的办法。
次年秋天,政务忙出个头绪了,他率领当地驻军进山打猎,左手牵猎犬,右手擎苍鹰,锦帽貂裘,宝马利箭。从他的诗句推断,他的身材在一米七三左右,匀称,脸略长。双目炯然,但不像李白或王安石目光射人。他着戎装,佩剑挽弓,想必是别有神采吧?《江城子?密州出猎》上片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这封短信含三层意思:1、苏轼很在乎柳永的词,欲比个高低,又不便明说;2、打猎收获不小;3、山东壮士唱“密州出猎”,颇壮观,暗指柳词多为红口女子传唱。
涉及艺术创作,苏轼很较真的,不怕在朋友跟前表扬自己。后来秦观学柳词,苏轼更忍不住要讽刺他:“不意别后,君学柳七填词!”秦观是苏轼的忠实弟子,仕途和生计都对苏轼亦步亦趋,艺术道路却各走各的。
苏轼在密州城造超然台,亲自绘图并参与取材、施工。他对建筑颇有揣摩,早在凤翔就跃跃欲试了。做太守的妙处,是能想更能做。台成,在济南做官的苏辙寄来《超然台赋》,苏轼写《超然台记》。中秋节,在部属的簇拥下他登楼畅饮,大醉。月亮在天,人影在地。他思念阔别五年的弟弟,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首词今天的初中生都能背。字字珠玑,又晓畅易懂。月之阴阳圆缺,对应人的悲欢离合,真是写到家了。宋人说:“东坡咏月词一出,余词尽废。”
大诗人好比超级企业垄断经营,却没人抱怨。苏轼垄断中秋月……
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迁徐州太守。
上任两个月,碰上八月大洪水。上游的澶州黄河决口,徐州城南清河水一夜暴涨。灾情危急,苏轼反应迅速。他有两个大动作,一是严禁有车马的富户逃亡扰乱人心,二是亲人武卫营请禁兵协助防洪。按宋制,太守对当地驻军并无指挥权。苏轼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禁兵首领的住处,平时有些傲慢的首领感动了,命令全营官兵听候太守调遣。
冲力巨大的洪水日夜冲击着南城墙,苏轼登城楼,眼望滔滔洪水,半个时辰一言不发。部属等他拿主意,倒不是因为他官最大。抗洪已逾六十天,苏轼成了全城军民无可争议的主心骨。他下令,调动几百艘公私船只,船中装沙袋,用缆绳放到城下,以缓解洪水冲力。这法奏效,万民欢呼。苏轼不单写诗有灵感。他同时指挥万人大会战,于险要处筑长堤,全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两丈。堤成之日,距最大流量的洪峰到来只差两天。徐州城保住了。九月下旬,洪水归于黄河故道。
宋神宗闻奏大喜,下诏曰:敕苏轼: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朕甚嘉之。
苏轼成了大英雄。全城百姓欢呼他的名字。
后来他离任,徐州数千人送他出城几十里,哭成一片。那场景,今天若拍影视剧,应当细腻描画。
苏轼又要过一过建筑瘾了,上次在密州筑台,今番于徐州起楼,名之曰黄楼,取五行中土能克水的意思。楼成,苏轼率众举行盛大仪式,万人空巷争睹盛况,官军民亲如一家。狂欢持续了三天三夜。
有朋自远方来:京城的王巩,于潜的诗酒和尚参寥。此二人,一个是名相王旦之孙,张方平的女婿;一个是云游四海的得道高僧。苏轼与之朝夕盘桓,高兴得手舞足蹈……
兴奋趋于平静,艺术方来照面。春日暖融融,苏轼祈雨于城东二十里的徐门石潭,得小词极品《浣溪纱》五首。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
乡村女孩儿急匆匆着裙抹妆、争看太守的模样跃然纸上。太守大人在干吗呢?众里寻他不见,他、他在哪儿呢?且看第二首:
麻叶层层荷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黎抬醉眼,捋青捣麸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太守又是哪般穿戴、怎生模样?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哦,苏太守和咱们村儿的男女老少是一家人呢: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五首《浣溪纱》读不够。它所呈现的乡村风物真实得如同梦境。高度提炼的真实,随意涂抹的画面,都有这类效果。影像作品显然难以企及,差得远呢。
有个叫周济的古人说:“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这话讲到点子上了,细品苏东坡,方知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随意而为,什么又叫天纵大才雄视古今。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迁湖州太守。
苏轼这个人,郁闷的时候要写诗,高兴了又口不择言。六年做了两任太守,政绩斐然,如果他在下一个太守任上稍事谨慎,回京师做大臣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十几年前宋仁宗讲过,他有宰辅之才。他动用一点官场智慧,稳扎稳打,做宰相的可能性很大。然而他个性太鲜明,压抑性情,伪装起来迂回前进,对他来说太难了。生命冲动,冲到四十多岁,已是秉性难移。
苏轼赴湖州的途中,按惯例写《湖州谢表》。这种例行公文到他的笔下,竟然惹出大祸。
朝廷有一帮小人,一直在关注他。
其时王安石已经二度罢相,伤心回老家打发余年。王安石培养的新法接班人吕惠卿,为得宰相位反口咬他。双方斗争激烈,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也卷进去了,结果是两败俱伤:王安石死了儿子,吕惠卿贬出京师。
熙宁初年一群重臣为国家前途的原则之争,观在变成了利益之争。吕惠卿这种小人,在他当攻时起用了一批小人,而小人繁殖力强,迅速占据要津,将势力扩大到朝廷各部门。
小人猛斗君子,小人又恶斗小人。
宋神宗对小人保持着警惕性。但是小人脸上并未写着小人二字,清除小人,一向是令皇帝头疼的事。
苏轼惹祸,根源在沈括。
继汉代张衡之后,沈括是正史有传的科学家,《梦溪笔谈》的作者,堪称北宋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但沈括是官场小人,道德败坏。他曾攀附王安石,王安石却一眼看透他,对神宗说:“沈括是小人。”及至王安石罢相,他马上诋毁新法,被神宗识破,贬出去了。
沈括的袖筒里时常藏着不止一封密信,他是密告的专家,是告密者的好榜样。几年前他从杭州带走了苏轼的诗集,回汴京仔细研究,写成报告呈给监察部门,称苏轼“词皆讪怼”、恶意攻击朝廷的新政。沈括此举,是希望在王安石跟前立一大功。可他没想到,王安石根本不予理睬。
这件事在朝廷影响却不小,苏轼辗转为官也曾听说,没往心里去。
事过几年,御史台的四个小人拾起沈括的伎俩向苏轼发难。
《密州谢表》有两句话,令这帮小人蹦起来了。
苏轼对神宗说:“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信手一笔讽刺朝廷的“新进”,祸惹大了。追陪新进,指入京与新进共事。牧养小民,指太守牧养一方。汉代的州官称牧。老不生事,则暗讽新进们生事扰民。
四个新进小人宋史留名:李定,舒亶,张躁,何正臣。中间两个还是苏轼的朋友、同窗。当初沈括到杭州,也是同苏轼称兄道弟,却心怀叵测带走了苏轼的诗集。
李定曾以大逆不孝知名于天下,司马光斥之为禽兽。舆论沸腾,苏轼也曾写诗,而李定忍气吞声,咬牙写下日后加以报复的黑名单。
舒亶则是大有来头的小人,礼部考试曾拿了第一名,一生诗文有百卷之多。他和沈括一样,是知识渊博才华出众的小人。
宋史,尤其宋人笔记,关于这四个人的所作所为讲了很多。
现在他们研究苏轼,陷害苏轼,围剿苏轼。
能量大的官场小人,一般都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不会轻易地发动攻击。一旦展开攻势,必有几分胜算。
历史上的小人总是活蹦乱跳,谁来写一部“小人史”呢?
何正臣首先发难,李定唱压轴戏。以果断著称的宋神宗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何正臣说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
神宗正疑惑,舒亶上折子称:“臣伏见知湖州进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
担任御史中丞的李定给苏轼最后一击,他对神宗写道:“知湖州苏轼,初学无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有可废之罪四……”
李定列出的四条罪状,均属言论罪。而赵宋立国百余年,对言论是比较开放的。宋神宗终于让御史台的言论搅昏了,感到苏轼问题严重,下令查办。
张璨是刑讯逼供的好手,数兴大狱,手段残忍。他负责苏轼的案子。
李定派一个叫皇甫馔的人星夜赶往湖州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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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五月到湖州任,眼下是七月下旬的一天,他在官府后院晾晒亡友文同的书画。文同是去年病故的,英年早逝,苏轼三天三夜不能睡觉。文同以画竹称雄当世,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为之折服。苏轼亦画竹,得文同真传。
苏轼黯然铺开文同的遗作……
忽闻前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皇甫僎到了。
皇甫僎拿苏轼,先拿腔调。苏轼这样的高官兼名流,落到他手上,他是不会轻易带走的。他持笏立于官厅的中央,脸色铁青,一派威严。两个全副武装的台卒目光凶狠。苏轼心里没底,颇惶恐。二十余口家人瑟瑟躲在屏风后。整个场景像精心导演的一出戏。
皇甫玩苏轼玩够了才宣读诏令。原来不那么严重。罪不致死。
这皇甫馔一生为这件赴湖州拿苏轼的“美差”自鸣得意。事实上他也的确“永载史册”了。宋人笔记说,皇甫馔“拿一太守,如捉小鸡”。
几艘官船戒备森严,押送苏轼赴京。苏轼与长子苏迈在一条船上,夫人王闰之及其余家小在后边另一条船里。行至宿州,大批兵丁上船搜查,呵斥连连,动作极为粗野,估计与皇甫馔的授意有关。“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记载了当时的恐怖情形。兵丁撤走后,王闰之又哭又骂:“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七八矣。”
可惜了,王闰之一把火,烧掉多少国宝。王弗若在,岂有此举?王弗在闺中便能念书,又因跟随程夫人数年而颇识大体。再者,兵丁已去,何必放火?从上述苏轼的亲笔记载看,王闰之对丈夫写写画画早就有意见了。书成何所得——写书有啥用呢?许多人猜测,余下的小部分文稿及书画,是王朝云给藏起来了,她挺身护宝,冒犯夫人却为了苏轼。此间她十七八岁,已长成亭亭玉立美少女。除了琴棋歌舞,她的书法也大有长进了。跟随苏轼六年,王朝云有三向:向学,向美,向善。
关于王朝云,容后细谈。
苏轼被押至京师,关在乌台。乌台是关押要犯的牢狱,有深井一般的牢房,窄小而四壁阴湿。狱中有大树,栖息着数百只乌鸦,早晚呱呱乱叫,扑动它们黑色的翅膀。乌台二字,源自这些乌鸦,也含有黑牢的意思。汴京城内,流传着有关乌台的种种恐怖故事。这是鬼都不想去的地方。(读者注:此段说法有误,乌台自汉代以来即是御史台的别称。其源出汉代御史台有很多柏树,树上棲栖有很多乌鸦,故别称乌台,也另喻御史的嘴巴是乌鸦嘴。苏轼此案系由监察御史李定、舒亶等人告发,后又在御史台监狱受审,故称乌台诗案。)
苏轼入狱,即遭狱卒毒打、诟辱通宵。
当时,有个叫苏少容的囚犯关在乌台,他做过开封府尹,亦因得罪御史台那帮小人而下狱,狱中赋诗十四首,序言说:“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苏少容诗中有:“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吴兴即是湖州。
接下来是疲劳审讯,李定为主审,舒亶为助手。张璪专施刑具,以肉体的折磨摧毁苏轼的意志。是否仍有诟辱、拳打脚踢,现在我们无从知晓。苏轼出狱后的诗文只字不提,包括苏少容记下的情形。
奇耻大辱,谁能说出口呢?
我们据此猜度,“性不忍事”的苏东坡,也有终身不讲之事。
李定绞尽脑汁罗织苏轼的罪名,不分昼夜研究苏轼写下的每一个字。朝中大臣,地方官吏,凡与苏轼有书信往还的,一律派人取证。案子闹得很大。李定是右相王珪的人,王珪在神宗面前力诋苏轼。案件牵涉二十四人,其中有范镇、司马光、张方平这些熙宁新法的强有力的反对者。“乌台诗案”的性质昭然若揭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政治陷害。驸马王诜是苏轼的好朋友,他送给苏轼的茶、药、纸、墨、砚、一张鲨鱼皮、一款紫茸毡……皆成物证。连苏轼托王诜裱画三十六轴没付钱,都成了一桩罪名。
一次又一次的提审,惊起乌鸦,叫声凄厉。
案子不顺手时,小人就暴跳如雷,扑打苏轼。
笔者真不忍,细节的想象到此为止吧。
小人丧心病狂,而牢狱之外的“救苏运动”也是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苏辙上书皇帝,愿以在官之身换取兄长的平安,言辞非常谨慎,生怕触怒皇帝。以太子少师致仕的张方平,居金陵,派儿子张恕急速进京,直奔闻登鼓院投书。书中慷慨激昂,称苏轼一代奇才。岂知张恕胆小,徘徊半天不敢投。不过,这倒是件好事:以神宗的刚强性格,看了张方平的上书,很可能反而对苏轼不利。苏轼这样的奇才竟然下狱,这不是指责皇帝是昏君吗?张恕不敢投书,正是担心这个。
以刑部侍郎(相当于司法部副部长)致仕的范镇,亦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上书皇帝,乞免苏轼一死。
形势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苏轼免死罪,似乎已成定局。李定舒亶大为恐慌苏轼今日不死,将来必成大患。舒亶狗急跳墙,竟上奏折,要把收受过苏轼讥讽文字的大臣全杀掉。他派人到杭州,取回了苏轼咏双桧的两句诗:“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惟有蛰龙知。”他如获至宝,急忙呈送主子王珪。
王珪拿着诗稿对神宗说:苏轼确有不臣之意。
神宗问:何以见得?
王珪说:陛下犹如飞龙在天,苏轼认为与陛下合不来,反求知音于地底之蛰龙。
神宗说:不能这么比附吧。他自咏桧,干朕何事?
王珪还想申辩,一旁的章惇开口了:如此解读诗文,恐怕人人都有罪。
二人退朝后,章惇质问王珪:你想害死苏轼的全家吗?
王珪涨红了脸,搪塞道:这是舒亶讲的。
章惇站在宫殿外的台阶上大叫:舒亶的口水你也想吃吗?
章惇也是北宋的一个奇人,此人日后与苏轼恩怨纠缠……
舒亶献诗失败了,右相王珪还在神宗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遭章惇一顿臭骂。北宋政坛蛮有意思,论官职,章惇比王珪差了几级,却能当众骂宰相,令这位政府首脑落荒而逃。
李定为苏轼诗案的主审官,有一天上朝,他拦着王安石的小弟弟王安礼,警告说:苏轼反对你大哥,你可不能替他说话。王安礼拂袖而去,在神宗御座前为苏轼讲了很多好话。李定恼怒,却又不敢惹这个大丞相的弟弟。
“乌台诗案”牵动四方,杭州、徐州、密州的百姓纷纷为苏轼祈祷。后宫内,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都为苏轼求情。曹氏病重,神宗欲大赦天下为祖母消灾求寿,高太后说:你也不用赦天下,只放了苏轼就够了。
高太后是神秘消失的宋英宗的皇后,后来对苏轼眷顾有加。她的年龄可能比苏轼小几岁。
李定舒亶王珪,发动最后的舆论攻势,不择手段,对大臣们或裹挟或威胁,朝野刮起了攻讦苏轼的旋风。宋神宗又举棋不定了。
张躁则对囚犯苏轼封锁外面的消息,每日恫吓,比如追问苏轼祖上五代。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问五代,苏轼自忖性命难保,藏下平时按量服用的青金丹,准备吞药而亡。偏偏有一天,他收到一个死亡信号:送饭的人送来了一条鱼。入狱前他与长子苏迈曾有约定:送鱼意味着难逃死罪。
苏轼万念俱灰了,彻夜不眠,思前想后,格外怀念弟弟苏辙,凄然写诗: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已经是一首绝命诗了,一家十余口托付给弟弟。表达兄弟情,这可能是人间最感人的诗。后来高太后读到此诗,泪如雨下。
其实送鱼的人不知情,送错了。那一天苏迈有事委托他人探监,忘了叮嘱他。苏轼受煎熬,却写下千古诗篇。
神宗为苏轼的案子十分头疼,宋朝历来重视言官,御史台的言官们群攻苏轼,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怎么办呢?他想很久,想出一个主意,派一小太监潜至乌台,观察苏轼的动静。几天后太监回宫报告:苏轼夜里睡觉,大抵鼾声如雷。
皇帝一拍大腿:看来苏子瞻心中坦荡,并未藏奸嘛。
神宗这一招,倒胜过现在公安部门的测谎器。
这时候,一个关键人物出来讲话了,他就是闲居金陵的王安石。他有折子呈给神宗,朝廷百官紧张注视着,打听着,亲者仇者分成截然相反的两派。神宗敬王安石如父执,天下皆知。
折子的内容公开了。王安石说:“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
一锤定音。
乌台诗案结案:苏轼以团练副使贬黄州(今黄冈市),不得签署公事。涉及此案的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王诜等二十二人,各罚铜,三十斤二十斤不等。从案发到结案历时一百二十多天,爱戴苏轼者喜极流泪,一帮小人向隅而泣……当时就有《乌台诗案》一书刊行于世,可见影响之大。
赵宋立国以来,这是第一次震动朝野的文字狱。整个过程像一部大戏,一波三折,悬念高潮迭起,各色人等活跃。而本文限于篇幅,还省略不少。
苏轼携长子离开京城赴湖北黄州,时在元丰三年(1080年)的正月新年。满城鞭炮声,苏氏父子黯然离去,顶风冒雪,打马出城门。其他眷属寄居南都。
7
苏轼赴黄州,照例上谢表,语气和《湖州谢表》不同了,但毫无乞怜之态。乌台的折磨,贬所的荒远,一路上还有御史台的台卒押着,从三州太守一变而为戴罪之身。普通人很难承受这个。巨大的精神压力,谁能处之泰然?苏轼给皇帝上谢表,不卑不亢:“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亦尝招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苏轼并不回避讲自己的才学和实干,至于神宗看了谢表会怎么想,他也不去计较。这些通常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却能说明苏轼过人的勇气。以他个体生命之强悍,意志之坚韧,举止之平和,古今罕见。黄州可谓见证的开端。
黄州在大江之滨,地势高低不平。苏轼暂居城内的寺庙定惠院,开门见山。他念佛,沐浴,梳头,钓鱼,采药,投身于日常生活。也长时间打坐,斜倚山坡看云,慢慢清理思绪。他顶住了压力,现在却要拆掉“千斤顶”,让通身的感觉朝着自然与人事细腻敞开。伟人的转身,真是叫人叹为观止。他念佛并不吃斋,一切随缘又随意。北宋两大高僧佛印和参廖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互相影响,留下许多妙趣横生的掌故。他沐浴梳头皆有讲究,他还研究梳头与睡眠的关系,兴致勃勃地向别人推广他的成功经验。他采药,尝百草,攀峭壁,后来与人合著一部颇有价值的医书。他的烹调手艺更不一般,将孔圣人的教导抛在脑后,君子不妨近庖厨,发明的美味佳肴数不清,今日尚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羹”、“东坡泡菜”等。他还收集沙滩上的小石头,或因形状,或由色泽。黄州收获颇丰,共计二百九十八枚“细石”。他琢磨两处私家园林,不厌其烦给人家提意见。他和渔夫樵父打成一片,软磨硬泡要听父老讲故事,村里家家户户的大事小情,他听不够,还想听祖祖辈辈传下的鬼故事……荆楚大地鬼魅多多,有屈原的作品为证。
一个人,如果他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醉心于周遭,纵情于生活,那他就跟神仙相差无几了。东坡生前,已被人呼为“坡仙”。
古代人杰,如嵇康、葛洪、李白,苦苦寻仙不得一见,身上却有了仙气。这挺有意思。可惜近现代,仙气或神性在生活中消失殆尽。西方哲人界定为“祛魅”,希望人类有朝一日能“返魅”。也许五十年,也许二百年,人类将收敛狂妄自大,重新回到敬畏天地的良好心态中。
生活的智慧,现代人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回头看看苏东坡这位全景式的生活大师,方知我们有多么单调、贫乏、浮躁、狂妄。
人间万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宣称比生活更重要。生活的意蕴层由若干核心元素构成,包括苏轼强调的风俗、道德。行文至此,我们要加上神性、诗意、日常趣味。金钱或物质基础乃是题中应有之意。种种元素,去掉一个生活就要出问题;去掉一半,生活将趋于面目全非。而放大其中的某个元素,后果同样堪忧。
“物质”跑出很远了,“精神”当奋起直追。说到底,人之为人,除了精气神,余下还有什么呢?
前面曾提到,苏东坡比现代人更现代,可能不无道理吧?
苏轼有七律《初到黄州》,前四句云: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苏轼初到黄州,其实内心也很孤独。黄州太守徐君猷待他好,却仅限于为他安排居所,接触甚少,时常宴饮更谈不上。毕竟他是罪臣。著名信件《答李端书》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
野店喝点劣酒,常被醉汉推骂,苏轼反而感到高兴。推几下骂几句,可比京城那帮小人的持续围攻好受多了。混迹于庶民草民多好。苏轼从这样的角度感受事物,看似寻常,其实非凡。这才叫修炼。亲友躲着他,“有书与之亦不答”,他自然会不舒服,但字里行间的痛苦隐而不彰。这叫高贵。
苏轼琢磨孤独,试图从孤寂中提取生命的能量。历代高僧都有这能耐。城郊有座安国寺,他常去焚香静坐,眼观鼻鼻观心,物我两忘,“表里脩然,得垢秽尽去之乐。”然而生命的律动不可休止,他写信给朋友说:“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
苏轼之向佛,重两点:静与善。动辄得咎,退而为静,静又反观生命的律动,以期重新跃入生活的激流。所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说:静是动的变式。没有纯粹的静观。苏轼求僧问道几十载,始终是静寂与律动的两栖者,他的努力方向,就是把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身。他成功在路上,因为没有终点可言。毋宁说他像个钟摆,摆荡于生命的两极之间,他赢得了这个“之间”,赢得了“永动”。
苏轼多欲而向善,既是反求诸己、三省吾身的结果,又取决于他对“恶”的领域的深广体验。不知恶,焉知善?
有趣的是,苏轼始终相信善的地盘更大一些。犹如佛法无边,能使恶魔皈依。
苏轼于元丰三年的二月抵黄州,五月,苏辙带着一支队伍过江来与他汇合。这支队伍,主要是女人和孩子。大半年离别恍如隔世。夫人王闰之见了苏轼情形会怎样呢?继续埋怨吗?这一层且撇下,我们来看王朝云。眼下的王朝云十九岁,艳光四射。过了十几年她三十多了,苏轼还写诗赞美她的容貌:“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雪白的肤色,鲜红的嘴唇,天生丽质不需妆扮。她是在伟人身边绽放的一朵鲜花。苏轼志存高远,性情豁达豪放,本“不昵妇人”,却与王朝云两情缱绻,阴阳调畅。他滋润了这朵鲜花,鲜花又催生了他的艺术灵感。黄州是苏轼的“井喷期”,佳作有如钱塘江的潮水一浪赶一浪,依我看有两个因素:1、苦难中朝着自然与审美的转身;2、佳人的爱情热烈而又绵长。
政治理想跌入低谷,却有美神爱神携手而来。
对此深有体验的歌德曾说:美好的女性,导引我们向前。
徐太守为苏轼另辟一居所:临皋亭。临皋亭属官府建筑,罪臣本不可以入住,徐太守为苏轼破例。新居不算宽敞,但周遭风景甚好,与武昌城隔江相望。苏轼《致范子丰书》说:“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这段话有意思。苏轼念念不忘家乡,才会安慰自己说:何必归乡哉。江水半是峨眉雪水,而家乡眉山几乎就在峨眉山下。
谁是江山风月的常主呢?苏轼说是闲人。闲人又是什么人呢?显然不是无所事事的人。忙于政务是忙人,身处江山是闲人,但苏轼的闲,不如说是另一种忙碌。他忙着生活。忙着静观天地万物的律动,应对纷至沓来的灵感。这忙却不是追名逐利的匆匆忙忙。人的眼睛一味去盯功利,视野、胸怀都会收缩,这是一条铁律。苏轼提供了相反的、也许是最具说服力的例证。
生活远比功利宽广。
王朝云青春烂漫,而苏轼差不多十年前就自称老夫了。年龄相差二十八岁。眼下朝云十九岁,苏轼四十七岁。就一般情形而言,年龄是悬殊了。但苏轼这样的男人情况特殊,他是越活越精神。男女间的年龄感基本上是个现代概念,古代不同。朝云初入苏家,便是苏家的人了,她没有什么需要去克服的心理障碍。苏轼称赞她“敏而好义”,可见她是机敏的女孩子,潜心学习,琢磨生活,对环绕着苏轼的家庭氛围很敏感。她和王闰之处得比较融洽。王闰之不大吃醋,估计是朝云努力的结果。苏轼此间表扬老婆的诗句“妻却差贤胜敬通”则可能含有鼓励的意思,希望老婆继续大度,不要学汉朝冯敬通的著名悍妻。
也许曾经有过一场微妙的三人舞,慢慢过渡到双人舞。
黄州,是双人舞的高潮。
苏轼的诗文书简,几乎不提儿女私情。这与西方诗人不一样。士大夫文人讳言家中事,碰上炽烈的爱情也要按捺着,而西方诗人马上就要大写特写。所以西方爱情诗多,有些诗人一生歌唱爱情。礼教对情感有严格的约束,放大忠义孝悌,抑制男欢女爱,豪迈如苏轼也不免。士大夫抒写的男女情,一般都是宴乐游冶,官妓们唱主角。男女很不平等,一对一的爱情体验付之厥如。
对人性的刨根问底,可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弱项。
坚实的、自由的、大面积的个体成长艰难。就杰出的士人而言,拥有民本社会的理想诚然宝贵,但缺了人本,民本难免脆弱。民本需要人本所提供的强大支撑。
苏轼和王朝云在黄州的爱情细节,我们现在看不清。这“看不清”却呈报出了某种东西,呈报出历史的隐匿。
不便张扬的爱情令苏轼激动。对他来说,升华欲望却不难。黄州五年,他留给后世的艺术瑰宝真是数不过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这首《念奴娇》,豪放词中推第一。它透出波澜壮阔的历史感。历代大文人,历史感是必备的东西。目光不能穿越数百年,焉能写出好作品?即便写眼下,写周遭,没有宏阔视野的参照,小情绪小感觉肯定挡不住,它们争先恐后要出来。三苏父子当年在老家眉山的书房“南轩”,读得最多的可能是史籍。苏轼贬黄州,还把几十万言的《汉书》抄了一遍。抄书是他的读书方法之一。书法那么好,和抄书亦有关吧?抄书的时候意在别处,性情反而容易直泻笔端。苏轼的书法珍品如《寒食帖》,是他随意而为的巅峰之作。
为人、为官、为艺术,苏轼皆随意。随意是个关键词。
这随意却始终伴随着逆境中的修炼。犹如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自由奔放,学是学不来的。
历史感通向人生思索,前后《赤壁赋》是思索的产物。茫茫大江之上,一轮明月照着苏轼的沉思。“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这里,庄子浮出水面了。)
古代文人的思考一般都会碰上老庄。老庄玄奥,苏轼的思考却紧贴自然与人事。他不是哲学家,却是思想者。他对生活、历史、自然充满了哲思。他是洞见式的,点点滴滴的,既有宏观的把握,又有微观的进入。而他出色的汉语表达,让思绪显得清晰、优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响,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造物者赐予人类无尽的宝藏。苏轼若能看到他身后的一千年,会吃惊地发现,宝藏原来有限,经不起人类折腾。
《后赤壁赋》写自然的神秘。苏轼过生日,偕同两个客人再游赤壁。“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轼独自攀上危险的峭壁,“二客不能从焉。”二客中的一客,即是前赋中的那位“客有吹洞箫者”。据学者考证,他名叫杨世昌,是黄州有名的道士,闲云野鹤般自由,又体魄强健,无论寒暑、雨天或晴天,“泥行露宿”满不在乎。然而这位杨世昌,攀峭壁的本事不如苏轼。我不知道苏轼是不是有一点夸张。
文中描绘的怪石、枯木,也是苏轼画画常用的题材。
在黄州他的书法绘画跃上了一个新台阶。襄阳米芾慕他的名,不远千里前来拜访他。米芾只有二十几岁,是个书画天才,恃才傲物,见了谁都不低颜色。米芾先到金陵拜会王安石,然后到黄州谒见苏轼。米芾对这两位闻名天下的大人物,“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
苏轼满心喜欢接待米芾,没有一点前辈名流的架子。二人切磋书画,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各有心得,则急于告知对方,于是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而苏轼对自己的书画能卖钱,不是很在意。为官十几年也没啥积蓄,答王巩诗云:“若问我贫天所赋,不因迁谪始囊空。
贬黄州的第二年,朋友往还渐多,他感到手头吃紧,把铜钱吊在屋梁上,计划开支。一个月下来若有盈余,他另存于竹筒中,用作款待好友的专费。举家厉行节约,王闰之堪称节约能手,昔日的太守夫人,眼下衣裳有补丁,金钗银簪送进了当铺。乳娘任采莲更有高招:将一块用盐水浸泡过的咸猪肉悬于饭桌旁,小孩想吃肉,便望望成猪肉。这叫“咸肉止馋法”。苏迨、苏过年幼,望着猪肉不眨眼时,任采莲会说:快拨饭,不怕咸呀?苏过告发哥哥盯着成猪肉看了好几眼,任采莲又说:不管他,咸死他!
一桌喷饭。苏轼哈哈大笑。朝云的笑容虽有节制,却也像一朵绽放的桃花。饭后,苏轼出临皋亭沿大江散步,通常由朝云陪着。“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二人听着江声缠绵起来,呼吸渐渐急促。回家,掩门,上床。
苏轼暮年重养生,称男女之事为“伐性之斧”,可见他对这把“斧头”是深有体验。黄州数年,青春妙龄的王朝云珠圆玉润,苏轼与她耳鬓厮磨,双双享受肉体的盛宴。平时却不谈这个。诗笔画笔不关儿女情。黄庭坚赞美说:“坡翁胸有万卷,笔无点尘。”
在今天看,却多少有些遗憾吧。苏轼崇拜陶渊明,和遍陶诗,却漏掉陶渊明向往佳人的《闲情赋》。佳人日夕在身边,大文豪偏偏不提笔。有一首苏轼的“婉约派”力作《蝶恋花》,姑录全词如下: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谁能说苏轼不谙风情呢?
黄州的朋友越来越多,造访的客人走两个来三个,家里的开销捉襟见肘。苏轼又最怕朋友少的,即便是乡野之人,农夫,白丁,只要上门了,他必定留客吃饭。黄州这地方也不是年年风调雨顺,碰上旱灾涝灾怎么办呢?为长远计,苏轼不能不想办法。太守徐君猷真是一个好人,他解决了苏轼的难题,把城东一块废弃的兵营拨给苏轼,约五十亩坡地。苏轼率领全家开荒种地,除荆棘,搬瓦砾,挖水渠,合家老小挥舞着锄头扁担,每天累得一身汗。远道而来的朋友,比如眉山人巢谷,陈慥(陈希亮的儿子),京师小吏马梦得,杭州高僧参廖,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下地干活,加入了垦荒队。马梦得与苏轼同年,人挺逗,插科打诨,唱歌翻跟斗,苏迨苏过老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艰苦的耕耘苦中有乐……
麦子种下了。初春一片新绿,入夏满目金黄。
东坡诞生了。苏东坡三个字,从此响彻千年中国历史。
陆游《入蜀记》写他亲眼所见:“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龟头以日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
根据陆游的描述,今日黄州再造东坡不难。
凡热爱生活的人,想必都会热爱它:那风中的麦浪在心头荡漾……
日本、德国、美国的汉学家,惊叹苏东坡应对磨难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高官更兼文豪,下苦力轻描淡写,凸显给世人的,倒是沁人心脾的诗意景象。须知耕种决非易事,家中十余口,没一个是种田好手,苏东坡事事请教老农,东坡附近的农民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写诗,幽默而又豪迈:“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雪堂四壁的雪景出自他的画笔。堂前匾额四个大字“东坡雪堂”是他的手迹。这高雅之处却是谁都能来,城里的穷秀才,村中的流浪汉,蹭酒喝的,打秋风的,讲新闻说旧事的。主妇难免皱眉头:这要吃要喝的……其实客人也知趣,一般不会空手来。苏东坡用家乡话打趣:来就来嘛,何必又提又抱又扛的。
有一天他忽然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上下几千年,能出此语者,恐怕只有苏东坡。
他能穿越社会各阶层,洞察各领域,以伟岸之躯融入茫茫大地,既汲取能量,又广施悲悯。贬黄州无权无钱,他还拼着一张老脸,大力革除江对岸武昌城溺女婴的陋习,让数不清的女婴存活下来,长成待嫁的姑娘家,减少光棍汉。
他又说:“吾眼中无一个不是好人。”这该是耶稣的境界了吧?他可不是说大话。日后有个人弄得他家破人亡,使他九死蛮荒,这不共戴天之仇,他却在有能力报复的时候轻轻一挥手,饶恕了对方。还提醒对方保重身体。
通过他,我们才知道,悲天悯人并不是一句高调的空话。
他诠释了人之所以为人。他提纯了人类的文化基因。他向我们示范,人的精神可以喷发到什么样的高度和广度。
苏东坡常被人拉去喝酒。他曾自酿蜜酒,折腾半年,请人喝,紧张地期待评价。然而客人喝下蜜酒拉肚子,他只好宣布酿酒失败,以后继续研究。在朋友家饮酒,闻到酒香他人就醉了一半。祖父苏序豪饮,这基因没传给他;他久经官场文坛却锻炼不出来,一辈子遗憾酒量太小,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写醉书、画醉画、填醉词却蛮在行。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绝唱。且看《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毅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善于做考证的胡适先生曾表示疑惑:家童怎么会鼻息如雷鸣呢?联系苏东坡考场上也要杜撰,胡适释然一笑。
这首词很快传到太守府,徐君猷慌了,“以为州失罪人”,跑到苏东坡的寓所一看,才松了一口气。东坡正在堂上高卧,并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词中透露的时间看,苏东坡在江边待了半夜。倚杖听江声,却听见了人事纷扰世事喧嚣。苏东坡心向自由而置身人世,不避人生喧嚣。他的生存姿态就是这样。他揭示出自由的价值,而自由既在江海又在人世,二者形成特殊的张力。生活的热情有多高,对“虚无”的体验就有多深。苏东坡是虚无的占位者么?他如此眷恋人世,因之而嗅到虚无的气息,不由自主要朝虚无的领地跑——那是他返身朝着人世发力的一块基地吗?他那厚地高天般的胸怀和视野,来自虚无这种稀有元素吗?
我拜读中外大哲,常有这类感觉。
哲人总有相通处,哪怕隔着语言、地域和各自的历史。哲人之所思,为人类生活持续地提供普适性价值。
苏东坡作为一名好官,是民本的;作为坚实而丰富的个体,是人本的。人本并非官本的对应物。人本通自由。自由又通向什么呢?
研究苏东坡,如果想避免一再走入故纸堆的话,不妨将眼界拓宽一些。要想把他活生生带到当下,需做些别样功课。比如一个人类学学者,可能会在东坡身上看到很多新东西。
笔者学力有限,仅能讲一点猜想。
我们回到黄州吧。苏轼贬到黄州,一变而为苏东坡。他在民间,在野地,在爱情的光照中,在亲友的环绕下,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擞,形象鲜明,盖过了他身为官员留给人的好印象。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好官并不罕见,但是作为艺术家,作为人的韧性、丰富性的阐释者,他是罕见的。身处逆境而笑声爽朗,一般人做不到,所以称他坡仙。他浑身散发的仙气和李白有不同:李白天马行空大鹏展翅,而东坡归属大地的广袤与神秘。
换个比喻说,李白像天仙,东坡如地仙。
不过坡仙也会生病的,眼疾,痔疮,害他两个月不能出门。于是有传言:东坡已仙逝。越传越像真的,而且传出千里之遥。居许昌的范镇听到了,立刻放声大哭;神宗皇帝吃不下饭,连连叹息:“才难,才难!”高太后的反应史料不载,她是苏东坡的崇拜者、后来的保护神。
病情稍见好转,东坡一溜烟出门去了。
有一天他骑马外出彻夜不归。家人、朋友四出寻找未见踪影。原来他睡在一座桥上,桥柱赫然有新词:“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倚枕绿扬桥,杜宇一声春晓。”
他自序云:“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
不知道行人碰见他会作何感想。多半蹑手蹑脚绕开他颀长的身躯:天亮了,布谷鸟唤醒他。
王朝云有了身孕,他欢天喜地,有时整日不出门,围着孕妇转,听胎动,做美味,洗小衣。夫人王闰之、乳娘任采莲倒闲着没事干了,皱不完的眉头,噘不停的嘴。苏东坡端详朝云说:兴许是个女孩儿……前边已有三个男孩,添个女孩儿多好。然而生下来的还是男孩,眉角格外像他,抓周单抓书和笔,东坡朝云相视而笑。取名苏遁。遁者,逃亡矣。京师斗不过小人,逃向民间总是可以的吧?《洗儿诗》云: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东坡郁闷时言辞尖刻,高兴了,却又要讽刺人。做官做到公卿,原来有诀窍:愚蠢加鲁莽。
苏东坡讲的聪明,是指政治远见及与之相应的良好操守。而事实上,官场小人绞尽脑汁弄权术、翻云覆雨,将愚且鲁变成了他们的聪明。
苏东坡贬黄州五年,快满五十岁了,否极泰来,仕途向他抛出了赏心悦目的曲线。他还将被自己的聪明“误”下去,直到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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