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的学术论文一般不挂在博客上,但偶尔也会有例外。本文算是一个例外吧,因为儿媳称谓是人类语言的最基本的词汇之一,而本文的主题跟任何操汉语者的母方言都很容易扯上关系;没有语言学专业背景,读本文也不会有多大障碍,如果对论证细节(特别是中间冗长的表格式罗列)不感兴趣也无妨,跳过去直接看看后面的结论即可。本文基本是共时研究,但是也兼及历史演变情况。文章虽然从方言的角度入手,但涉及所有各大方言,含北方方言、北京话的儿媳称谓状况,而北方话特别是北京话的词汇是普通话词汇的基础,换句话说,本文实际上全面讨论了现代汉语儿媳称谓情况。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题目也可以叫《现代汉语儿媳称谓考察》。我从1990年代中叶开始为本文搜集材料,中间因两次长期出国任教等而多次中断研究,历时十余年。近年虽有少量打磨和补证,但材料大都是多年以前的,最新发表的相关资料可能有遗漏,这是一个遗憾。]
现代汉语方言儿媳称谓考察
摘要本文考察了全国三百多个方言点的儿媳称谓,指出:(1)绝大部分方言的儿媳称谓属于“新妇”类与“媳妇”两大类,呈南北方并存之势,交界线自东而西穿过江苏、上海、浙江、安徽、江西、湖南、广东、广西。(2)现代方言的“新妇”几乎都是指儿媳,语义范围比古代的小。(3)“媳妇”专指儿媳妇、不用于指妻子的地区一般离使用“新妇”称谓的地区较近。(4)处于两大类称谓交界线上的不少方言出现“媳妇”和“新妇”两可的情况,有前者逐渐取代后者的趋势。(5)北方方言在儿媳称谓的一致性方面相对高于南方方言。(6)现代汉语方言的儿媳称谓状况是词汇发展具有层次性的一个范例。
关键词儿媳称谓新妇媳妇分布历史层次
一引言
根据现有的资料可知,上古汉语称呼儿子的妻子为“妇”(1)。从早期近代汉语开始,这一情况开始发生改变。根据学者们的研究,大约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出现了“新妇”一词,用来指称儿媳。从唐末开始出现“息妇”一词,后来演变为“媳妇”,并在书面语中逐渐替代“新妇”,但是“新妇”还广泛存在于南方方言中,并出现在南方作家的带有方言色彩的作品中。[1]63、[2]213、230-232、[3]但是,由于资料的缺乏,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弄清楚“新妇”和“媳妇”这两个词在古代方言中的具体分布及其演化的情况。不过,现代汉语,尤其是现代汉语方言的儿媳称谓可以为了解这一情况提供一个很好的参照系。为了弄清楚“媳妇”、“新妇”两大类儿媳妇称谓发展至今的情况,本文考察了现代汉语方言的儿媳称谓,包括普通话基础方言(官话方言)和非官话方言的儿媳称谓,然后从宏观上对这些称谓的情况进行分析,力图展示现代汉语方言里的儿媳称谓系统,为揭示出“新妇”、“媳妇”两大类儿媳称谓发展至今的内在规律提供必要的线索。
二调查的背景及方法
在现代汉语基础方言(官话方言)里,儿媳称谓基本上是“媳妇”及其变体形式(如“儿媳妇”“媳妇子”),在非官话方言中“新妇”占绝对优势。对前者(“媳妇”)学者们的描写没有什么出入,但是,关于后者(“新妇”)一词在现代汉语方言里的情况,很多人还没有得到一个较为符合事实的印象,甚至有的著作的说法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例如在《方言小词典》里,“新妇”条只注明是“宜兴方言”[4]。《汉语方言常用词词典》连“新妇”这个词都没有收录[5]。当然,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仍然有不少方言以“新妇”称儿媳,如李荣举出了28处以“新妇”称儿媳的方言例子[3]。韩品夫主编的《实用方言词典》将“新妇”一词归于闽方言,但又指出“也是吴方言、赣方言、湘方言”。[6]李荣主编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收录全国42处有代表性的方言点的儿媳称谓,其中有近一半的是“新妇”(2)[7]4964,许宝华、宫田一郎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列出了63个方言点称儿媳为“新妇”。[8]据我们所知,对“媳妇”“新妇”分布情况的说明最接近事实的是周振鹤、游汝杰,他们明确地指出,对儿媳的称呼呈现南北差异,且对应整齐,“北方一律称‘媳妇’,南方一律称‘新妇’”[9]199。然而,他们当时说的是“新妇”所反映的文化现象,并未、也没有必要深入描述“新妇”的具体分布。迄今为止,研究者对“媳妇”和“新妇”的具体分布状况仍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缺乏详细的描述。要弄清楚汉语儿媳称谓发展至今的情况,我们应该对现代方言里的儿媳称谓进行更大规模的考查。
我们的考查所使用的材料主要是已经发表的现、当代各地方言的调查报告,研究论文、方言词典、方志等,也有少数地区的材料是通过口头和通信形式获得的。(3)这些材料所反映的儿媳称谓大都是以县为地区单位的,少数以乡、镇或村为单位。因为北方方言的内部一致性明显高于南方,加上北方方言的研究成果在总体上没有南方方言的研究成果丰富,可资使用的材料相对较少,所以,本项考察实际上稍微偏重南方方言,就是说,本文考察的南方方言在地理上的密度高于北方方言。我们一共得到了全国三百多个方言点的儿媳称谓,分布在除西藏以外的全国各省、市、自治区。
三现代汉语方言里的儿媳称谓及其分布
调查显示,现代汉语各方言最主要的儿媳称谓是“媳妇”和“新妇”,它们又有变体形式,从而形成两个大类:1.媳妇类,包括“媳妇”及其变体(儿媳妇(儿)、媳妇子等);2.新妇类,包括新妇及其变体(新妇娘、新妇子等)。下面就是各种称谓在方言中的分布情况。(地名前的星号表示有两个或多个称谓,有下划线的称谓只表发音,本字不详。由于材料很多,为避免过于烦琐,一般没有逐个标明出处;个别方言点的称谓在不同的研究材料中说法不一,由于我们很难一一甄别,加上这种情况很少,所以原则上一并收录,正文中都分别注明来源。当然,对其中有的称谓,我们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1.属于第一类(“媳妇”及其变体形式)的
(1)媳妇
*北京据鲁允中[10]河北:唐山邯郸*阳原遵化黑龙江:*黑河*佳木斯辽宁:*沈阳内蒙古巴彦浩特山东:*烟台据陈章太、李行健[11]*济南*博山东营*维坊河南:*商丘据袁德业[12]台前辉县濮阳南召陕西:*白河*宝鸡眉县户县*关中新派青海:*西宁宁夏:中宁山西:屯留沁县和顺四川:*南充*达县据陈章太、李行健[11]自贡奉节合江攀枝花*筠连犍为乐山眉山夹江云南:*昆明建水永善楚雄凤庆云县临沧永德耿马双江沧源镇康澄江贵州:*遵义*贵阳据汪平[13]黎平铜仁广西:柳州*桂林*南宁湖南:常德衡阳衡山长沙沅陵(乡话)娄底安乡平江会同双峰宁远官话吉首常德郴州株州*湘潭韶山永州澧县*湘乡岳阳临武*新邵新派澧陵浏阳湖北:*宜昌*襄樊*天门*武汉据陈章太、李行健[11],又据朱建颂[14]红安随州洪湖罗田黄陂安徽:*安庆宿松*阜阳芜湖合肥铜陵*怀远枞阳含山和县蚌埠庐江桐城滁州上海:*嘉定江苏:*连云港*扬州据王年芳[15]*南京据陈章太、李行健[11]*南通据陈章太、李行健[11]*靖江*江阴*无锡*阜宁*盐城*扬州南通四甲但称婆媳为“婆新妇”浙江:湖州德清*余杭分水桐乡天台据傅国通等[16]江西:*南昌彭泽台湾:*基隆*云林广东:连州土话
(2)儿媳妇
*北京据陈章太、李行健[11]河北:*唐山沧州石家庄*邯郸*阳原景县*辛集山西:大同*太原*临汾吉县永济*新绛*朔县*运城内蒙:赤峰黑龙江:*黑河*佳木斯齐齐哈尔吉林:白城辽宁:*沈阳山东:利津*济南济宁*临沂沂南*博山寿光*莒县*维坊河南:*商丘据陈章太、李行健[11]原阳郑州信阳许昌密县安阳林县鄢陵汝南洛阳南阳陕西:*白河*汉中*西安*宝鸡*绥德宁夏:银川甘肃:天水*兰州*敦煌临夏青海:*西宁新疆:哈密乌鲁木齐四川:成都汉源西昌*筠连绵阳梓潼江油云南:昭通*昆明贵州:*遵义毕节*贵阳湖北:*宜昌*襄樊*武汉据陈章太、李行健[11]红安洪湖安徽:*安庆江苏:*南京据刘丹青[17]*徐州据陈章太、李行健[11]*连云港*涟水*扬州
(3)儿媳妇儿
*北京据胡明扬[18]、鲁允中[10]天津:天津市河北:承德保定平山昌黎*辛集秦皇岛山西:*离石临河大同天镇*新绛洪洞陕西:*西安商县内蒙:全境通用,包括*二连浩特海拉尔乌兰浩特通辽赤峰锡林浩特*呼和浩特*集宁*包头*临河*东胜*乌海等黑龙江:齐齐哈尔哈尔滨依兰吉林:*长春*通化双辽辽宁:*锦州大连山东:*青岛河南:洛阳灵保*济源汲县江苏:*徐州据苏小青吕永卫[19]四川:*成都据陈章太、李行健[11]
(4)媳妇儿
山东:聊城荏平莱阳滨州山西:*忻州据温端正张光明[20]集宁山阴*朔县内蒙古:西部地区,包括*呼和浩特*集宁*包头*临河*东胜*乌海*二连浩特等吉林:*长春、*通化辽宁:*锦州陕西:*西安据王军虎[21]商县河南:*济源湖北:大悟四川:*成都据陈章太、李行健[11]南充重庆重庆市
(5)媳妇子(含“媳妇的”“媳妇则”“媳妇得”(4))
河北:张家口山西:*太原*临汾长治文水*忻州据温端正张光明[20]原平介休清徐临汾阳曲*河津(5)定襄岚县武乡内蒙:*呼和浩特据哈森、胜利[24]山东:*青岛*烟台据钱曾怡莱阳牟平淄博威海高密青州桓台陕西:*西安*绥得神木据邢向东[25]榆林新疆:哈密甘肃:*兰州敦煌宁夏:银川湖北:*天门四川:崇庆洪雅夹江眉山雷波
(6)羞子(“媳妇子”的合音):山西:*河津、芮城[26]204-205
(7)媳妇伢湖北:*武汉据朱建颂、刘兴策[27]红安鄂州
(8)儿媳妇子甘肃:*敦煌山东:*临沂山西:*离石媳妇的发音为合音[csou]盂县
(9)儿媳子山东:*诸城*莒县临沂陕西*延安(洛川)
(10)媳子山东:*诸城陕西:*延安(洛川)甘肃:镇原
(11)媳婶湖北:*钟祥
(12)崽媳妇湖南:沅陵
(13)娃媳妇山西:*万荣又儿媳女
(14)儿郎媳妇山东:荣成
(15)儿子媳妇云南:大理蒙自*大关*莒县
(16)儿媳安徽:*安庆*阜阳*怀远*山西:运城湖南:*嘉禾城关话东安山东:薛城
(17)媳妇儿子山东:牟平
(18)儿媳妇□[](“媳妇”为合音[siou去声])河南:*林县
2.属于第二类(“新妇”类)的
(1)新妇(包括“新抱”、“心妇”、“心”(6))
上海:上海市区(7)宝山霜草墩、罗店南汇周浦崇明嘉定(8)浙江:临安昌化建德寿昌淳安开化常山衢州龙游遂昌龙泉庆元杭州萧山富阳桐庐浦江兰溪义乌东阳金华汤溪武义宣平松阳嘉兴余姚上虞绍兴诸暨嵊县太平乡嵊县新昌仙居永康丽水缙云青田泰顺嘉善平湖海盐镇海定海宁波临海温州*苍南黄岩温岭*平阳福建:福州古田宁德周宁福鼎莆田厦门泉州永春漳州龙岩大田尤溪永安沙县建殴建阳松溪福清东山(岛)顺昌漳平仓南(9)广东:广州番禺市桥花县花山从化城内增城佛山南海沙头顺德大良三水西南高明明城中山石岐珠海前山斗门上横水上话江门白沙新会会城台山台城开平赤坎恩平牛江鹤山雅瑶东莞莞城宝安沙井从化吕田中山隆都清远佛冈英德浛洸阳山连山布田连县清水韶关曲江马坝仁化乐昌云浮原作“心妇”潮阳揭阳澄海饶平南澳揭西潮州普宁惠来陆丰海丰茂名阳春三甲信宜思贺信宜前排高州新垌电白沙琅化州新安廉江青平广西:梧州平南、*南宁平话*桂林钦州陆川客家博白客家(以上两处原作“心”)海南:海口香港:香港澳门:澳门江西:*南昌萍乡宜春宜丰崇义吉安吉水赣州赣县临川(10)波阳(原调查材料作“鄱阳”)丰城修水新余宁都安福上饶高安老屋周家戈阳都昌南城黎川湖南:攸县耒阳安仁宁远平话*湘乡永兴邵阳涟源湘潭酃县现炎陵县*新邵老派江永四川:*达县安仁乡据崔荣昌,又许宝华、宫田一郎安徽:歙县黄山(11)绩溪绩溪华阳江苏:*南通据鲍明炜王均[34]如皋海门宜兴溧阳金坛丹阳童家桥丹阳后巷乡*靖江*江阴*无锡苏州常熟昆山黎里吴江*盛泽吴江*盐城台湾:台北台南台中高雄新竹彰化屏东宜兰花莲*基隆*云林
(2)新妇仔/子江西:*波阳根据许宝华、宫田一郎[8]福建:建瓯大田(前路)
(3)新妇崽福建:*东山岛
(4)新妇儿广东*吴川背称中年儿媳
(5)新妇娘广东:*吴川背称年轻儿媳湖南:溆浦
(6)儿新妇江苏;扬州
(7)崽新妇湖南:沅陵
3.其他
(1)阿:福建武平(2)心舅:广东梅县增城北流福绵占35%兴业占10%阳西塘口廉江石角(均为客家话)(3)新母仔:南海沙头(4)孺人、孺人儿:分别为浙江乐清平阳(5)阿媛:浙江永嘉(6)媛至:浙江文成(7)嵩妇:浙江江山(8)婶妇:浙江云和、景宁(9)搜妇:浙江三门(10)新炉:浙江象山奉化(11)生批/新批:福建永定下洋据黄雪贞[35](12)阿嫂:福建秀篆(13)西妇:浙江湖州双林镇(14)西贺:浙江长兴安吉(15)新嫫:江西莲花(16)娘花:湖南茶陵火田(17)厨娘儿:*浙江平阳苍南又新妇(18)新娘子:*江苏吴江盛泽(19)…娘大娘(大娘,二娘等):平常不用总称,排行第几就呼“几娘”,据陈章太、李行健[11]江苏涟水[11]2381*江苏阜宁广东吴川(20)老…家的(老大家的、老二家的等)按儿子排行称呼:聊城(21)…婶/…嫂:山东临清(22)…大姐(冠以姓氏,如“张大姐、“李大姐”,公婆当面或背后称):陕西商丘据袁德业[12]*关中老派(23)…姑娘(冠以姓氏,如“张姑娘”,用于公婆称儿媳):*云南大关据张映庚[36]钟祥据赵元任[37]
以上材料显示,现代汉语方言里的具体儿媳称谓有很多,但主要的只有“新妇”和“(儿)媳妇(儿)”及其变体,即绝大部分儿媳称谓属于“新妇”和“媳妇”两个大类。
四现代汉语方言里的两大类儿媳称谓现象分析
根据以上的考察,我们可以确定如下事实,并得出相关的结论:
(1)绝大部分方言的儿媳妇称谓属于“新妇”类与“媳妇”两大类。其他方言称谓都是局部性的,所占比例较小。
(2)“新妇”和“媳妇”的方言分布情况如下:从地域上看,大致呈北“媳妇”南“新妇”的分布特点。李荣(1986)给出的28处以“新妇”称儿媳的地区大致在长江以南,京广线以东。[3]那是一个非常粗的轮廓,现在,经过我们的进一步考察,“新妇”在现代汉语里的分布更加清晰,我们可以对李荣先生的范围进行一定的修改、补充或精细化,例如:京广线湖南、广东段以西还有相当大的一片地区(上千里左右)使用“新妇”一词,湖南已经有2/3的地区的方言使用“媳妇”,但“新妇”一词仍在中部及东南部约1/3的地区通用;“新妇”类地区在广东除了客家聚居地以外基本贯穿全境,在其西部一直穿过粤桂边境,进入广西,占据了广西近一半的区域。长江以北少数地区使用“新妇”称谓,这些地区主要分布在江苏南部,最北到达江苏中部(盐城);西部在四川达县安仁乡形成一个很小的“新妇”称谓孤岛。据崔荣昌(1989)的研究,这种现象是清代有湖南人移民四川达县一带的结果。[38]
(3)在“媳妇”类内部,有的地区指称儿媳时可以在“媳妇”前面加“儿”字或要儿化,前边不加“儿”的“媳妇(儿)”往往还指妻子。这些方言离“新妇”类方言较远,与后者不直接相接。大部分“媳妇”类方言都属于这种情况,但有的方言的情况与此相反,即“媳妇”一词专指儿媳妇,不用来指妻子,前面不加“儿”。这些方言大都分布在与“新妇”类方言相邻或较近的地区,即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四川、贵州、广西、云南。我们认为,之所以形成这一特点,是因为离“新妇”类区域较远的方言很早以前就完成了“媳妇”代替“新妇”的历史过程,并且“媳妇”逐渐又有了“妻子”甚至一般妇女的意思,所以许多属于这一个次类的方言为了避免引起歧义,在“媳妇”的前边加上“儿”,专指儿媳,而前边不带“儿”字的“媳妇”一词则兼指妻子;但是在离“新妇”类较近的方言里,“媳妇”代替“新妇”的历史过程出现较晚,“媳妇”还没有获得“妻子”甚至一般妇女的意思,所以目前还没有必要在前边加上一个“儿”字来区分语义。根据上文提到的儿媳称谓的历史发展情况,我们可以预料,这些用“媳妇”(注意前边不能加“儿”)指称儿媳的方言将来也会在“媳妇”的前边加上“儿”字,前提是这些地区的方言受“更北”的方言的影响,“媳妇”一词的语义发生分化,尤其当出现“妻子”这一新的语义的时候。
(4)现代方言的“新妇”的使用范围如上所述,比古代(主要指宋朝以前)的使用范围小;语义几乎都是指儿媳,语义范围比古代的窄(参见江蓝生[39]230-232),由此我们可以说:这个词大约自魏晋南北朝用来指称儿媳以来,经历了意义逐渐扩展、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到意义逐渐缩小、使用范围萎缩的过程。
(5)“媳妇”和“新妇”两可的方言反映了词汇的新老历史层次的交叠,是在整个汉语方言里已经存在了约一千年的“媳妇”取代“新妇”这一过程的延续的具体表现。从东到西,这些方言点主要有:江苏盐城、南通、扬州,江西南昌,湖南湘乡、新邵、邵阳,广西南宁、桂林等。靠近“媳妇”类方言区域的上海方言也有类似的情况。这些方言点基本上都处于两大类儿媳称谓的交界线上。我们可以感觉到这种曾经发生在它们更北或更西的方言的儿媳称谓演变过程如今正在这些方言发生。可以预计的是,将来这些地区也会慢慢地以“媳妇”完全取代“新妇”。
(6)大规模的考察表明,北方方言的内部一致性相对较高,而南方方言,特别是东南和南部几个省,内部的一致性相对较低。具体地说就是,从我们见到的材料看,北方方言的儿媳称谓基本上属于“媳妇”类,非“媳妇”类的很少;南方的方言虽然是“新妇”类占明显优势,但也有少数方言使用非“新妇”类的儿媳称谓,如“心舅”“阿媛”“蒿妇”“新嫫”“厨娘儿”“娘花”等,这些“异类”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南方方言的“新妇”类儿媳称谓的内部一致性。由此看来,本文前头引用的“北方一律称‘媳妇’,南方一律称‘新妇’”的说法只是大致符合事实,尤其就南方方言来说,“一律”的说法欠妥。
五从两大类儿媳称谓发展史看词汇演变的历史层次
5.1“新妇”和“媳妇”两大类儿媳称谓属于不同的历史层次
本文对“新妇”和“媳妇”两大类儿媳称谓的系统考察表明:“新妇”反映了较为古老的层次,“媳妇”反映了较为新近的层次。不同层次的形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现代汉语方言的角度看,不同地域对同一对象的不同称呼表面上看是并存的语词而已,它们的地位应该是一样的,所以它们的区别往往被认为仅仅是共时分布的不同,但这种不同往往有时还可能体现在其演变过程不一、历史沉淀不一,即所谓属于不同的历史层次。也可以说是具有不同的历史地位,这可以称为词汇发展的层次理论。已经有学者注意到了方言里的历史层次现象,例如游汝杰指出,“不同时代的语言成分都可以并存在同一个时代层面上,即并存于现代的方言中”。[41]111方言里词汇的历史层次是词汇发展的层次性的一种体现。
5.2词汇发展的历史层次研究具有理论意义。
研究词汇发展、演变的历史对语言现象的解释和处理有关语言问题具有特定的意义。例如,儿媳称谓的历史发展层次研究对于方言区划就有参考价值。过去只根据语音的情况(其中包括语音的历史层次)来划分方言区,我们其实可以、也应该把一些重要的词汇(如本文所讨论的“新妇”、“媳妇”)的历史层次作为划分的依据之一。近年来,词汇和方言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某些常用词汇的分布与大方言区有基本对应的关系,如袁家骅等指出“我们可以从汉语词汇最稳固的核心部分中发现,家畜雌雄性别的词形和第三人称代词几乎可以把汉语分成南北两大派。”[42]315,现在,在大规模考察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利用不同历史层次的儿媳称谓为现代汉语方言区划提供又一个非语音的参考项。又如,近年来,学者们已经倾向于将安徽南部的部分方言独立出来,成为“徽语”或“徽州方言”,主要依据是语音上有入声调类,我们的考察发现这片地区的儿媳称谓也保留了相对古老的“新妇”称呼,这也可以为使徽州方言独立提供一条词汇方面的证据。另外,本文的考察显示“新妇”类的分布在西南方向的界限与传统的粤语区的西南界限大致吻合,从而可以从一个方面证明粤方言的区划是合适的。本文的儿媳称谓研究还从一个角度证明了湖南省内方言出现了较大的分化,北方方言正在迅速地吞并湘方言的地盘。
附注
(1)例如,《尔雅·释亲》:“子之妻为妇”。
(2)该词典的综合卷标明丹阳等14处方言“新妇”表儿媳妇,黎川、温州、宁波、金华等几处的“新妇”表妻子。但黎川、温州、宁波、金华各分卷显示“新妇”也是表儿媳妇的或至少有表儿媳妇的用法,这里根据分卷补入,再加上绩溪一地,共19处。
(3)本文因发表时的体例要求和篇幅所限,除了“参考文献”里列出的文献外,其余文献资料和口头、通信所获资料来源目录从略,共涉及108种文献和61位资料提供者姓名及对应方言点的信息。
(4)这些词里的“则”、“的”等实际就是“子”。[22]、[23]209。
(5)河津话无儿化韵,儿化韵的语法及语用功能主要是靠子尾体现。[23]209
(6)广东、广西一些地方(如广州、东莞及潮汕地区等)的儿媳称谓被记为“新抱”、“心妇”、“心”等,实际就是“新妇”的保留了古音(如古无轻唇音)的读法。这一点已经有很多学者指出过。(参见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编《汉语方言词汇》(第二版),语文出版社1995年,第305页)。
(6)据许宝华、汤珍珠《上海市区方言志》,上海另有“媳妇”一词指儿媳妇。这应该是一个新起的词语。[28]206《明清吴语词典》“新妇”条显示明清时期上海以“新妇”表示儿媳妇,并称“俗称子妇曰‘新妇’(沪谚)”。[29]675
根据汤珍珠、陈忠敏《嘉定方言研究》,嘉定方言有两个发音不同的词表示“儿媳妇”,但都记录为“媳妇”,[30]126其实,我们认为,第一个[siŋ阴平vu阴去]应记为“新妇”。
(7)福建的儿媳称谓部分参考了陈章太、李如龙《闽语研究》[31]34,原书作“新媳”,但是从记音看应为“新妇”,疑为印刷错误。此处参照其他方言著作改为“新妇”。
(8)罗常培《临川音系》记为“媳妇”,[32]203但临川人徐建民(《中国改革报社》职工)口头告诉我应该是“新妇”。本文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如临川周围的方言都说“新妇”),取“新妇”说。
(9)《黄山市志》记为“三妇”。[33]根据同一本书的(同音字表)记录,“新”的发音与“三”的阴平发音完全一样。我们认为,“三妇”应记为“新妇”。
(10)一些特殊的儿媳称谓可能反映了远古少数民族语言的底层现象。如浙江东部的“阿媛”,浙江文成的“媛至”、福建武平的“阿”就不像汉语本身的称谓。如果我们的推想与实际情况是吻合的话,那么可以为印证有的学者提出的原始华夏语混成发生论提供一条有意义的线索。(详见李葆嘉[40]199-206、358-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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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urveyofChineseTermsofDaughter-in-lawinModernChinesedialects
AbstractThispaperinvestigatesvarioustermsofdaughter-in-lawinmorethanthreehundreddialectsthroughoutthecountryanddrawsthefollowingconclusions:(1)Mosttermsofdaughter-in-lawfallintotwomajortermsystemsofdaughter-in-law,i.e.,媳妇categoryand新妇category.TheformerismostlyusedinthenortherndialectsandthelatterintheSoutherndialects.ThemeetinglineofthetwosystemscrossesJiangsu,shanghai,zhejiang,Anhui,jiangxi,hunanandGuangdong,Guangxi.(2)Inalmostallthemoderndialects,新妇refersonlytodaughter-in-law,anditssemanticscopeisnarrowerthanthatinancientChinese.Theareaswhere媳妇exclusivelyreferstodaughter-in-law(i.e.,nottowife)isclosetotheareaswhere新妇isused.(4)Inquiteafewdialectsalongthemeetingline,媳妇and新妇co-existreferringtodaughter-in-law,andtheformertermwillreplacethelatter.Thisfactshowsthattheprocessofthereplacementisstillgoingon.(5)Thetermsofdaughter-in-lawinthenorthisofgreateruniformitythanthoseinthesouth.(6)thestateoftermsofdaughter-in-lawinmodernChinesereflectsthedevelopmentoftheterms,andthehistoryofperiodicalevolutionofthetermsisanexampleforthestratumtheoryonlexicaldevelopment.
Keywordstermsofdaughter-in-lawxinfu(新妇)xifu(媳妇)distributionhistoricalstrata
(《山西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6期;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语言文字学》2013年第3期转载。)
[以下是发表时因篇幅的原因删除的两个附录]
本文采用的方言文献(已见于参考文献的不再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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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调查方言称谓时的语言材料提供者(括号内末尾为所提供的方言的所在地)
黄涛(景县)苗春江(临沂)苏春丽(许昌)吴廷秀(合江)胡锦光(歙县)李泉(依兰)张庆旭(齐齐哈尔)林杏光(梅县)陈复华(修水)梁式中(仓南)骆峰(临武)彭剑锋(宜春)黄伟文(钦州)李绘新(平江)曾祥弟(临高)罗云耀(郴州)胡平仁(嘉禾广发)彭泽润(衡山)陈建民(海丰)徐建民(临川)谭绍兵(湘潭)陈小荷(丰城)邹韶华(安福)白荃(南宁)王志鸣(绩溪华阳)贺汪泽(吉安、宜春、赣州湘乡)陈达才(关中)张永清(永兴)唐志伟(新邵)赵万勋(沂南)游舒(大悟、黄陂)惠洋洋(延安洛川)朱子辉(桐城)张娜(维坊)董正存(秦皇岛)童学军(湖北罗田)管见军(盐城)汪应中(南充)李邦(怀远)李伟民(株州)刘旭明(益阳)邢念东(彭泽)王惠琼(洪湖)齐影(辛集)方军(枞阳、安庆)伊庆文(遵化)张晓红(庐江)刘国艳(辉县)惠洋洋(延安、洛川)王惠敏(南召)李琛(波阳)蒋国言(滁州)马政伟(濮阳)种一凡(锡林浩特)彭靓芳(铜仁)李志军(寿光)姜宁(扬州)龚馨(攀枝花)金武卫(临海)朱勇(茂名)李根(盐城)苑立新(台前)谷康生(茶陵火田)丁子(聊城)程君(岳阳)方志刚(洛阳)王世宇(南阳)汪泽(铜陵)马晓伟(东营)胡裔光(遵义)李明华(犍为、乐山、眉山、夹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