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款款情 宋词名家缓缓说系列文章11--15 名家经典诵读 宋词



唐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转载之11)

林逋

【派别】婉约派

【文集】《和靖集》

清风千载梅花共 说著梅花定说君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的隐士并不多。倘若东晋的陶渊眀算得上一个,在几百年以后,宋朝又出了一个林逋(“和靖先生”)。唐朝虽然有众多隐逸之人,但大约就是羡着终南捷径之奥妙,时宦时隐。倒是没有以上两人来得纯粹。是真隐士,自当清高。

林逋(968-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为伴,人称西湖处士。逋少孤力学,素喜卧龙先生诸葛亮《诫子书》中一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并引以为铭,终生恬淡好古。逋年少时曾游历江南一带,长达二十余载。后一生隐居于孤山,妻梅鹤子,做着他的高士,松风明月之下萧萧抚琴,奏的是平沙落雁;在西子孤山之间姣姣度曲,歌的是高山流水。萧欢秋月,酒饮冬霜,他穿着那素淡的羽衣,清辉中一抹孤影,仿佛成了仙人。

林逋选择隐居山林,是因为他看不惯那世事浊人。

据《宋史》记载:澶州一战,真宗亲历,宋军大胜,契丹乞盟,真宗许之,而后与其订立“澶渊之盟”。正是这个胜而曲膝的盟约,让大宋国威扫地。真宗为了挽回颜面,于是在大中祥符元年,演造出“天书降临之示”:皇城司奏言守卒徐荣见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黄帛着地,约长二丈,为此奏闻。真宗听后亦言,去年冬月庚寅日夜半,室中忽有异,见一神人星冠绛衣,语于真宗,谓将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言完即不见。后来寻天书,发现承天门处果有缄物如书卷,外用青缕缠住,封处隐隐有字。书有黄字三幅,《语类》、《洪范》、《道德经》,真宗见天书遂决议行封禅事。朝廷炮制出此事,是为了表明真宗乃真命天子。封禅却实是为了稳定民心、声压四海。

封禅之事引来那些马屁文人大献谄媚之词,一纸一书便可赐得官职。满腹诗书的林逋一眼就看出真宗及朝臣的用意,也不过是混人耳目,骗骗那些市井之徒。他看不过官场的黑暗,便走进了孤山,应了屈原的那句“举世浑浊惟我独清,众人皆醉惟我独醒”,做了一个圣朝的隐者。

林逋在当时颇有盛名,大文人梅尧臣和欧阳修都为其至交。梅尧臣为其诗集作序,言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澹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后人称其诗句秀雅俊逸,有唐人诗风。清代大才子纪昀尤其赞赏 “鹤闲临水立,蜂懒于花疏”一句,言其景中有人,景中有画。林逋才名不胫而走,真宗诏赐粟帛,长吏随时劳问;仁宗又在其死后赐谥号“和靖先生”,如此殊荣,多少文人墨客终生所慕而不可得,林逋他做出了隐士的潇洒。

林逋极爱梅,并以梅自喻,更是写出了咏梅的千古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逊唐诗高处。唐玄宗时有梅妃江采萍,甚得梅花之魂,如此看来,林逋该称梅之仙了。林逋在孤山上遍植梅花,置身于花香鸟语之中,此举深得后人赞赏。元代有个余谦在孤山上复植梅花数百株,明朝的张鼎和张岱在此补种过梅,清朝的禁烟大臣林则徐来杭州时栽梅百数,并题联言:“世无遗草真能隐,山有名花转不孤”。雅事世代不殆,由此孤山不孤。

清人彭孙遹撰的《金粟词话》记载:“林处士梅妻鹤子,可称千古高风矣。乃其惜别词,如《长相思》一阕,何等风致,闲情一赋,讵必玉瑕珠玑耶。”林逋作词清新,用语澄静高逸,堪称风致。昔时陶渊眀作《闲居》赋,萧统在《陶潜集》序中言:“白璧微瑕,惟在《闲居》一赋” ,我很不同意此种说法。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欧阳修公云:“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为何陶渊眀作《闲居》赋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情而被称之为微瑕,实在是谬言。这些隐士,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真挚的情爱之言,更显得出人物有血有肉,还其一个本来之面目,而非空有一腔孤洁之灵魂。



《长相思》是林逋仅存下来三首词中最有名的一篇,试看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水平。

相传林逋年轻时与一女子两情相悦,那女子生得美若西施,到了及笄之年,提亲的人数不胜数。林逋与此女子在西湖之滨相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莺歌燕舞,两人十分倾心。才子佳人,天作绝配,西子湖畔留下了他们徜徉的身影;夕阳晚照,好风如水,一对倩影惹得游人伫足相看。然事情终不遂人愿,因林逋家境寒贫,女子父母将女儿嫁与一商贾富户,林逋自然是暗然失魂,惟有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此词描述的即是这送别的情景。青山两岸,船渡之处,对于送别这番景象林逋自然是见过不少,但是今日却是自已和心上人的别离,一别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都言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此时的林逋却只能一个人伤心地离去,有着昔日欧阳炯为爱姬作《荷叶杯》之苦。

钱塘北岸为吴山,南岸即为越山。白居易有词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吴山” ,指钱塘江以北的山峰;“越山”,指钱塘江以南的山峰。起首两句不但写出了送行的地点,勾画出江南水国山明水秀的图景,而且为下文描写这对恋人深厚而热烈的感情蓄足了情势。“谁知”两字含愤之巨,哀怨之深,似向亘古的苍山发出了心中的悲怨。

“君泪盈,妾泪盈,”言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状。宋人康与之仿林逋作《长相思》下阙云:“君意浓,妾意浓,油壁轻车郎马騘,相逢九里松。”一边是信马而游,一边却是泪眼道别。“罗带同心结未成”,只道是两人有缘无份。古时风俗,男女定情,常以香罗丝带结成菱形的回文连成同心结,意在两清至死不渝。李贺有诗云:“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天下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真心相爱的却不能相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却是一点点在林逋的眼中成为烟花之事。

“江头潮水平”,舟即将启航,泪眼人不得不就此作别,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相别之景在林逋心中恐怕是镌上一生都不会磨灭的印记。词的内容虽然基本不脱传统的爱情生活离愁别恨的范围,但格调清新,形象鲜明,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和生活气息。词的感情主要通过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来表现的,所以显得特别真挚动人。

林逋与梅尧臣、欧阳修为至交。逋年岁最大。相传在天圣年间一个冬天,梅尧臣来孤山访林逋,两个人在山中燃起凋落的枯叶煮酒论词,浅斟低酌。让人很容易就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文人的清气顿时流泻于天地之间,与山野相亲,与水泊共存。林逋曾填词一首《点绛唇》,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称此词“为咏草之美者”引起梅欧两人兴致,两人遂各填词《苏慕遮》、《少年游》,都堪称极品,后被王国维称为“咏春草之绝调”。唐人韩愈咏草诗“天街小雨润如酥,遥看草色近却无”,则是诗中咏草之绝句。



欲唱《点绛唇》,当歌林逋词。试看林逋词《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点绛唇,又名点樱桃、南浦月、沙头雨、寻瑶草、万年春。明·杨慎《升庵词品》:“《点绛唇》取梁江淹诗‘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以为名。”始见于南唐·冯延巳《阳春集》。

林逋此词为咏物词中的佳作。全词以清新空灵的笔触,物中见情,寓寄深意,借吟咏春草抒写离愁别绪。整首词熔咏物与抒情于一炉,凄迷柔美的物象中寄寓惆怅伤春之情,渲染出绵绵不尽的离愁。

金谷,即金谷园,指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建造的一座奢华的别墅。石崇《金谷诗序》里说,征西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时,他曾金谷涧为其饯行。所以后来南朝江淹的《别赋》中就有“送客金谷”之说,成了典故。“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人既去,园无主,草木无情,依旧年复一年逢春而生。曾经是锦绣繁华的丽园,如今已是杂树横空、蔓草遍地了。写春色用“乱生”二字,可见荒芜之状,其意味,与杜牧《金谷园》诗中的“流水无情草自春”相近。“谁为主”之问,除点明园的荒凉无主外,还蕴含着作者对人世沧桑、繁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之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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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花”两句,写无主荒园在细雨中春色凋零,绚烂的花朵已纷纷坠落,连枝头稀疏的余花,也随蒙蒙细雨而去。“满地和烟雨”,境界阔大而情调哀伤,虽从雨中落花着笔,却包含着草盛人稀之意。眼看“匆匆春又归去”,词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惆怅情怀。

过片直写离情。长亭,亦称十里长亭。古代为亲人送行,常长亭设宴饯别,吟咏留赠。此时别意绵绵,难舍难分,直到太阳西下。“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词人正是抓住了黯然销魂的时刻,摄下了这幅长亭送别的画面。最后“王孙”三句,活用《楚辞》意,是全词之主旨。《楚辞。招隐士》中言:“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王维《山中送别》中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从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处亦可找到痕迹,“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王孙”本是古代对贵族公子的尊称,后来诗词中,往往代指出门远游之人,或者道的就是自己的友朋。长亭送别,南北东西路,凝望着亲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唯见茂盛的春草通往四方之路,茫茫无涯。正如李煜《清平乐》词所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林逋素喜欢梅,在他所仅存下来的词中更有一首咏梅词《霜天啸角》: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良宵淡月之时,夜浓梅开之际,在一片素白的梅花从中,林逋吹起了他的长笛。玉龙三弄,即有名的《梅花三弄》,又可称为《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此曲由晋名士恒伊所制,歌咏梅花的高洁。林逋吹的笛声悠扬婉转,连那挂在树梢上的明月都为之所动。一夜梦好,金兽中所燃的兰香幽沁人心。晨起之时卷起珠帘,不觉昨夜竟然飘过雪,满覆阶前。与枝头的梅花相辉成映。呈现出一幅冰清玉洁的世界,林逋亦似这梅这雪,这玉壶中的冰心。



谈到咏梅,不得不提到林逋那首千古名诗《山园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众芳摇落独暄妍”,梅花是开在冬天和春天相临的时候。“众芳摇落”梅花暄妍,“暄妍”就是风景非常美好。“占尽风情向小园”,把整个小园里的风情都占有了,一开始就把梅花写得很不一般。下面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是写梅枝稀稀疏疏的,倒映入清清的水上。“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写的梅香,在朦胧的月色之下,阵阵的梅香飘浮过来。前一句写梅的姿态,后一句写梅的幽香,这两句是非常有名的句子。南宋词人姜白石,就以”疏影”和“暗香”作为词牌的名称,写了两首歌颂梅花的词。

下面林逋接着写的“霜禽欲下先偷眼”,这个“霜禽”有两种说法:一个是冬春时候霜有冷的意思,一种说霜是白的意思。“霜禽”也有人联系到林和靖特别喜欢白鹤,所以可能是指的白鹤,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先偷眼”写得非常形象,特别是这个“偷眼” 很传神——偷偷地窥看一下。“粉蝶如知合断魂”,蝴蝶能看到如此美好的梅花,它一定快活地要晕了。“断魂”就是销魂,销魂就是一个人的感情极端的快乐,或者极端的悲伤,这里是指极端的快乐。因为春天的蝴蝶它是不能看到初春时候的梅花的,如果粉蝶看到如此好的梅花的话,可能是要快活极了、高兴极了。最后诗人说“幸有微吟可相狎”,是写在这个梅花前面,在淡淡的月色下面,诗人非常高兴地吟诗。“不需檀板共金樽”,是说此时不需檀板啊金樽啊那些华丽高贵的东西,在美好的梅花和幽香的梅香下面诗人自我沉醉、自我欣赏、自我吟诗,这是最佳的境界。所以在古代咏梅的诗歌当中,这是非常突出的一首诗歌。特别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欧阳修特别推崇,认为这句诗歌在咏梅诗中是最杰出的。所以林和靖的这首《山园小梅》,在我们整个中国的咏梅诗歌当中也是一枝独秀的。

王国维评价此诗得梅之神韵,王士朋对其评价更高,“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以致于后有辛弃疾奉劝文人墨客休要草草赋梅,如同唐人崔颢《黄鹤楼》一诗出,余咏黄鹤楼诗尽废,就是才气冲天的李白也言“眼前有景说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宋被元灭时,一个叫杨琏真伽的番僧盗掘宋王陵墓,同时也将受真宗仁宗看重的林逋之墓掘开。但里面惟见砚一方、笔一支,由此可见林逋之为人和风骨。他不带走一丝世事的繁华,他就是这样的高士。

想起红楼中《枉凝眉》咏钗黛的联句“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倘若将之稍作修改来评说林逋:山中高士晶莹雪,世上仙君寂寞林——又当如何。

【小传】:

林逋(968-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为伴,人称西湖处士。谥号和靖先生。它是宋初著名的隐逸诗人,性格恬淡,不趋容利。虽然二十来年足迹不至城市,却是声闻天下,引得许多士大夫前往西湖拜访他。宋真宗闻其名还命地方官特加劳问。他曾题书一首绝句在自己的寿堂之上,曰:"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就自认为比写过封禅书的司马相如品格高。在宋代,他的诗和画都很有名,其诗以表现隐居生活和闲适心情为主,平淡而深美。又极爱梅花,写了好多咏西湖梅花的诗歌,曾经广为传诵,以至后人提到咏梅的好诗总忘不了他。梅尧臣为他的诗集作序,说读他的诗"令人忘百事","时人贵重甚于宝玉"。欧阳修还说自林逋去世之后,"湖山寂寥,未有继者"(《归田录》卷二),可见对他的仰慕。最能概括林逋生平和影响的是南宋吴锡畴《林和靖墓》诗:"遗稿曾无封禅文,鹤归何处认孤坟。清风千载梅花共,说著梅花定说君。""清风"二字最能概括他的生平,也最能代表后世对他的评价。



















风花雪月款款情 宋词名家缓缓说(系列文章12)



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转载之12)

范仲淹

【派别】婉约派

【文集】《范文正公文集》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称得上人间天堂。白居易曾有词句云:“江南忆,最忆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得相逢。”此吴宫即是苏州之地。公元九八九年,大文学家范仲淹生于此。仲淹二岁而孤,身世颇为凄惨。母贫无所依,另嫁与长山朱氏,仲淹从其姓,后改回。

仲淹少时,曾在长白山澧泉寺寒窗苦读数载,因为家贫而留下了“断齑划粥”的动人故事。据文莹的《湘山野录》记载言:“旧日某修学时,最为贫窭,与刘某同上长白山僧舍,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虀十数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 仲淹将粟米煮成稀粥,到了晚上因为天寒粥尽凝固,仲淹便用刀将之划分为四块,早晚各食两块,此即为一天的充饥之物。且不说冻得若冰块状的稀粥怎么吞咽,但说那么一个正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整天就靠这些许粥块度日,该是多么让人辛酸。此记载不管是真是假,仲淹好学的形象也就刻印在我们的心中了。

山寺终非久居之地,后来范仲淹去了应天书院读书。应天书院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清华之类的院校。出身贫泊、布素寒姿的范仲淹,在应天书院中一如既往地勤奋苦读。他不仅汇通儒学经典,而且在做学问的过程中磨练着自己坚韧的意志。关于范仲淹的好学事迹,欧阳修在《范碑》中记载云:“既长,知其世家,感泣辞母,去南郡入学堂,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益自刻苦。” 欧阳修的身世与范仲淹极为相仿,所以在欧公的心中,范仲淹即是他终生追慕的前辈。而青年时的范仲淹,极其追慕的是刚毅果敢、文治武功的名臣寇准。

范仲淹为官正直敢谏,遭到一些别有用心的臣子忌恨,屡次被贬,仕途极其坎坷。据《宋史》记载:天圣七年冬至,仁宗率百官贺太后于会庆殿。对于此种有损君威的事情,范仲淹上疏认为不妥。并言: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理。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虽然建议很委婉,但还是遭到了刘太后的不满。后范仲淹又上疏,力请太后卷帘撤班,还政于春秋已盛的仁宗皇帝,刘太后更是对其怀恨在心。提携过范仲淹的晏殊听说此事大惊失色,认为范仲淹此举太过于轻率,不仅有碍自己的仕途,而且还会连累举荐之人。对晏殊的建议,范仲淹心存感激。为了避避风头,仲淹便请求外任为官。

刚直不阿的范仲淹岂是晏殊的一句劝说之辞就会不顾朝廷之事。明道二年十二月,京师里传来要废郭皇后的事情,郭皇后乃太祖宿将郭崇孙女,很得刘太后的欢心,但并不被仁宗宠幸。就因为郭后入宫九年无嗣,便成了君臣要废黜的理由。也因为刘太后已薨,郭后自是没有庇护。此消息一出,朝廷议论纷纷。后传到外任的范仲淹耳中,范仲淹遂挺身而出,极论此事不可。但并没有说服仁宗皇帝。后来郭后被废,范仲淹跟着一起倒霉遭贬。世事便是如此,倔强的范仲淹一直都没有理解一个大家都知晓的道理“顺君者昌,逆君者亡”。

庆历新政是范仲淹人生中最亮的一点。他将宋初文人王禹偁生平未付诸实现的变革思想,在他的新政中尽体现出来。但是由于触犯了上层阶级的利益,受到墨守陈规的大官僚的反对,导致了庆历新政只能似昙花一现,无果而终。

这次新政改革的失败,给范仲淹带来的后果又是贬官,最后到得邓州一地。这个地方对于范仲淹这一生都是极其重要。官场上的失意,让范仲淹不再醉心于仕途,而流连忘返于自然人文景色之中。在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其中就有千古传诵的名篇《岳阳楼记》。

范仲淹诗文清丽,小词亦佳。继昌在《左庵词话》中言:“希文,宋一代名臣,词笔婉丽乃尔。比之宋之平赋梅花,才人何所不可,不以世之头中气重,无与风雅也。”这个评价极是。范仲淹作词笔调清婉丽质,没有附庸风雅之气。《全宋词》中仅存其词五首,但实应是不止的。如宋魏泰在《东轩笔记》中云:“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数阙,皆以‘塞下秋来风景异'为首句。” 笔记中言有数阙,而今我们却是只见其一首。又见元人李冶《敬斋古今黈》云:“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镇穰下营百花洲,录制《定风波》五词”,此百花洲便是邓州处,五首词存下来的亦只有一首了,估计仲淹词多已散佚。

范仲淹的作词,大大拓宽了晚唐五代词人的意境。唐人有边塞诗,他有边塞词。感情沉郁顿挫,凄伤哀婉,尽洗铅华。试看其《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仁宗时,西夏兵屡有进犯,范仲淹时任陕西招讨使。正因为这段经历,欧阳修曾讥笑仲淹之词为“穷塞主”词,只不过是挚友之间开玩笑之言。范仲淹文韬武略,治兵威震塞北,西夏谈其色变,称之为“范老夫子,胸有甲兵无数”。

秋尽天寒,胡地塞北,自是萧凉一片。雁阵惊寒,尽数南回,候鸟都南返过冬,但是这些将士还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塞北。戍地又响起了那号角之声,四面俱有,无处不在,想躲避都是不能。一片肃杀之气,让人想起了李陵的《答苏武书》:“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如此景象怎能不让兵士们生出恋家之心。“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而他们却是要做一群断肠的天涯之人。万壑之间,群山如嶂,但见得一座孤城,长烟迷漫,残阳如血。城门早闭,战事该是极其的危殆,整座城池如同荒冢般让人不忍睹。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孤城一片万仞山”,与此极是相似。帐营之内,案桌上摆着浊酒数杯,寒风猎猎,一片寂静。青色的营布上映着几抹孤瘦的身影。他们静静地饮着一杯浊酒,心在此刻却是飞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三国演义》起卷调寄《临江仙》云:“浊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虽然都饮着浊酒,他们的心情却是迥异。戍守的将士不知何时才是与亲人重逢之日,因为燕然未勒,归期自然是无计。“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凉中透出一种豪壮。而他们是连连征战,一颗倦怠的心早已是毫无锐气。悠悠羌笛,明月如霜,又勾起战士绵绵的思绪,莫不凄惨。夜深久久不能入寐,范仲淹想起自己战功未立,归期未卜,而长期戍守的将士已经是白发苍苍,泪眼盈盈。“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全篇皆是悲怨之词,透露出无限的凄伤,此篇当归在豪放词一类。范仲淹有变伶人之词为士大夫词之能,其婉约词也是洗尽了宫风。词如其人,试看其一首《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后来王实甫在《牡丹亭》中化用了开头一句言:“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碧云天当是指秋日气爽,天空呈现出一种青蓝色。碧云出自江淹诗《休上人送别》中“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句。自此词出,后人多仿用。西风霜紧,黄叶满地,秋色连波,大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状。烟本无翠色,云亦无碧色,当是由其它景物衬托所致。斜阳一缕,倚在苍山之角,芳草无情,更在斜阳之外,意境顿时开阔。芳草含有两意:一喻故乡,刘安在《招隐士》中言:"王孙归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另即喻女子,苏轼在《蝶恋花》中词云:“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词人纵目远眺,思念起了家园及朝暮所思的心爱之人,可呈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衰迷之景。张惠言此词为“此去国之情”。黯销魂是从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惟别已矣”中化出。词人羁旅在边陲,好梦难成,月明之时独上小楼,却不知独自莫倚栏,伤情处,灯火已黄昏。他想起了饮酒,酒乃解愁之物,却也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就如同他在另一首词《御街行》中所言:“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泪先流。”极是相思之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仲淹词大致有两个基调,豪放与婉约,但还是婉约成分占多数。清人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赞其言:“希文词不多,而一二沈着痛快处,冠绝古今。”是说仲淹词虽少,却是阙阙经典,字字珠玑。试看其一首《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彻,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给人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形象,殊不知在他身上也有过艳事佳话。据姚宽《西溪从话》记载:“范文正守鄱阳湖,喜乐籍,未几召还,作诗寄后言‘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去年忆著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到京后,仲淹以棉胭脂寄其人,题诗云: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何以慰离思,赠汝好颜色。至今,墨迹还在鄱阳一士大夫家。”在此酬和的情诗中,让我们解读到一个不同的范仲淹:他亦是醉心于雪月风华,他是风流真才子。

范仲淹常年羁旅在外,和心爱之人两地分别,此首即言相思之苦。纷纷坠叶应是秋来。晏殊在《清平乐》中词云:“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金风即是秋风,万籁俱寂,细碎寒声,真珠帘乃极艳婉奢侈之物,温庭筠有诗云:“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睡鸳鸯”,何等地温馨别致?然此刻却是人去楼空,素月分辉,星河影地。如此奇美景象,一个人独赏又怎么会有滋味。仲淹发出了悲愤之词“年年夜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两人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又如何不叫人们断肠。他又想到那酒物,欲借酒消愁,但却是酒未饮而泪先流了。长夜漫漫,等待他的又是一个不眠之宵,尝尽了孤独之苦,身在此,心却在彼。眉间心上,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记得唐伯虎作词《一剪梅》云:“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该是重说范仲淹的心事。

范仲淹心高气壮,在《剔银灯》一词中言:“用尽心机,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以此明是嘲曹操、刘备、孙权几人,大约也含有自嘲之意——言自己战功不显,仕途不畅。仲淹词因为骨力苍劲,清味醇人,在北宋所以为高,使得晏几道、欧阳修都不再以《御街行》词牌作词。虽然仲淹词受到以后历代词家称赞,但由于篇目有限,终不能列入一流词家,此为憾事。

范仲淹在邓州地为文《岳阳楼记》,为千古流传,读后犹有余音缠绕,岳阳楼亦因此千古成名。范仲淹死后赐谥号“文正”,自宋朝到清代,得此谥号者亦寥寥可数。司马光与曾国藩名在此列,也是朝廷对其一生所作贡献的最大肯定。暂用文正公生前在《严先生祠堂》文中的一联来总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小传】: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今苏州)人。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仁宗朝累迁吏部员外郎,因上《百官图》忤吕夷简罢知饶州。康定元年(1040)与韩琦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庆历三年(1043)召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针对北宋积弱积贫局面,与富弼、欧阳修等推行"庆历新政"。因上精贡举、均公田、减徭役等十事,为权贵不容,谤毁漫起,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历知邓州、杭州、青州。皇祐四年(1052),徙知颍州,同年卒于徐州行次。谥文正。著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等。词作大半散佚,仅存五首。其词既有大笔振迅之处,在宋初词坛可谓异军突起,直启后来苏、辛豪旷词风;又能妙入情语,不失词的传统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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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转载之13)

张 先

【派别】婉约派

【文集】《安陆集》

一身花月张三影 郎中桃李嫁东风

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极其高寿的并不常见。然在两宋词坛中出了一个长寿的词人——张先,终年八十九岁。这多少和他的家族有些关系,据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言:周密先世私藏吴兴张氏十咏图,盖张子野图其父维平生诗十首。吴兴太守马士卿宴会六老于南园。其间便有张先之父御尉寺臣张维,是年九十有一。按此记载,张先之父应该比张先所活年岁更久,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们还真称得上为寿福之家。

张先诗酒风流,喜欢吟诗弄月,大凡文人都有红袖添香、歌妓佐酒情结。张先当然也不例外,他在垂暮之年八十五岁高龄时尚纳一妾。当时苏东坡等挚友去拜访张先,言及此事时,张先满面春风地随口赋诗一首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此诗颇似眀末才子佳人谦益与柳如是当年的一番戏谑之言。河东君问牧斋先生,公爱吾何?答曰:“爱汝之黑者发,而白者面。” 牧斋先生亦问之,河东君答言:“既爱公之白者发,而黑者面也。”此语既出,侍俾皆为之匿笑。东坡后为张先晚年纳妾事作诗一首,其中有句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或许这里对张先的行为还是带有一点嘲讽之意,东坡在爱妾朝云病殁后就一直未再娶,潜心修道。后来,关于这莺莺燕燕的故事,还在南宋词人姜夔词中出现过,“莺莺轻盈,燕燕娇软”,写尽女儿之神态。

张先与晏殊、欧阳修等交好,比晏殊长一岁,比欧阳修长十七岁。他们都是写小令的翘楚。张先作词时间前后逾几十年,在慢词创作方面也有一番成就。慢词的集大成者是柳永,慢词在字数上增加了不少,所以可以更好地表达词人的情感。吴曾在《能该斋漫录》中言:“张子野与柳蓍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蓍卿,然子野韵高,是蓍卿所乏处。” 易安也言蓍卿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词论》),可见两人是各有千秋。张先混迹于青楼酒馆间,逍遥自在。老年在杭州时,多为官妓填词,但独独遗忘了一名为龙靓靓的女子。靓靓心有不甘,便寄诗张先云:“天与群芳千样葩,独无颜色不堪言。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深如股子花。” 极尽委屈之言,张先怜之,于是为其作词《望江南》:

青楼宴,靓女荐玉杯。一曲白云红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人物误瑶台。

醺醺酒,拂拂上双腮,媚脸已非朱粉染,香红全胜雪笼梅,标格外尘埃。



《望江南》,又名《忆江南》,其它名称还有:《江南好》、《春去也》、《望江楼》、《梦江南》、《望江梅》等。此令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段安节《乐府杂录》:“《望江南》始自朱崖李太尉(德裕)镇浙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本名《谢秋娘》,后改此名。”自唐代白居易作《忆江南》三首,本调遂改名为《忆江南》。

在这首词里张先写的是,青楼酒宴,红粉佳人,大有贵妃醉酒之妩媚态;人面桃花,醉眼迷离,让人读了不觉怦然心动。张先词很多似此篇:“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景;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他喜欢在词中表现那种朦胧微幻的美感,用以刻画那种隐现飘忽的事物,从而营造出一种清峻幽冷,而又无比精致的意境来。晏几道嗜梦,张子野喜影。影这种灵幻的意象被张先用得淋漓尽致。据胡仔《苕溪渔隐从话》记载:“有客谓张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子野言何不曰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予生平所得意也。” 词话中所言“三中”出自张先词《行香子》:“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其实,张先被后人评论写景最佳三处为“云破月来花弄影”,“无数杨花过无影”,“隔墙送过秋千影”。大约后两句是在张先称自己为张三影之后所作,所以被提及倒是少了。不过这几句确实描尽了影之神韵,试看其一首《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

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

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此即为咏影第一名篇,前有小引言:“时为嘉禾倅,以病眠,不赴府会”张先是第一个在词前冠加小序之人。后姜夔作词尤喜此法,屡作之,或长或短。张先因为卧病在床而不能参加府会,他心里是十分的落寞,想着宴会的胜景,又是不甘寂寥,于是在家中听起了《水调》来。相传水调歌为隋炀帝开凿运河时所制,旋律悲怨急切,多凄苦之音,当然使得张先更加伤怀。百般无赖之中于是拿酒自斟自酌,本想一醉方休,让烦愁随梦而去,却在醒来之时发现忧愁依旧,词人无计留春住,只见无可奈何花落去,往事的流逝,世事的无常,让张先独独怅然而涕下。

杜甫有诗云:“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是说镜中的朱颜已改,韶华已去;钱惟演有词云:“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是说一腔心事,付水东流。在这里,词人从床上起来,已是华灯初上之时。行至池边,湖面上泛起了清冷的月辉,一对水禽在湖面沙洲上双栖闭目瞑神,明月黄花清影,构成了一美幻之景“云破月来花弄影”。白居易在《游洞序》中有句:“云破月来”,古乐府中《暗别离》有句:“风动花枝月中影”。单句而看,都显得意味不浓、不尽。而张先将两者合起来描写,便造出一个更阔更美的意境,堪称神来之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言:“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弄”字着实让花物顿时有了灵性。张先的弄影郎中亦是从此处来的。《遁斋贤览》云:“张子野郎中,以乐章擅名一时。宋子京(宋祁)尚书奇其才,先往而见之,遣将命者,谓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子野幕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遂出,尽酒而欢” 。其实,词的后两句也是写得极美。词人返回屋阁,透过重重的帘幕,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灯火,在风声淅淅中飘摇不定,想到自己大好的年华亦随着这风声而远去,不觉又是满目的哀怨,伴随着独处的凄情。残红无数,虽然是明日之景,却又是那么的真切,落花飘零,绿肥红瘦,酣眠之中,雨打梨花深闭门,梦里花落知多少。

另外两首写影名篇,皆是言及一种朦胧的诗情画意,能让人吟之而忘寝,试看: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张先另有一雅号,是为欧阳修所赠。据《过庭录》记载:子野《一丛花》令一时盛传,永叔(欧阳修)尤爱之,恨未识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之圣都,谒永叔,闻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由此看来,欧阳修对子野的来访可谓是喜不胜言,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急切出来相见,可见欧公甚爱慕子野之才。试看此阙《一丛花》词: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伤高怀远,离愁渐远渐无穷;佳人不见,每逢飞絮倍思卿。关于此词还有一番来历。据《古今词话》记载:“张先,字子野。尝与一尼私约,其老尼甚严。每卧于池岛中一小阁上,俟夜深人静,其尼潜下梯,俾子野登阁相唔,临别,子野不胜绻绻,遂作此词以述怀。” 如此风流佳话,让人读后不禁拍案惊奇,继而捧腹大笑。只应得一句:自古文人多浪漫。

那女子独上高楼,翘首以望,怀君之心恰似西江之水。伤情高古,却又情浓如斯,忽见陌上花开,飞絮蒙蒙。马蹄声嗒嗒渐远,人海茫茫,又如何寻得郎君的踪迹?该是肠断西桥时,就这样痴痴地怅望着过了黄昏。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她忆起了两人相会的事来,又见那亲昵的鸳鸯双宿池边,此刻独处的她,不免生出了妒忌之意。“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这是白居易在《上阳白发人》诗中所言,却也如同此时那女子的心情。“南北小桡通”,即两人往日幽会荷塘的一条小径,虽然小梯还是原地横放,虽然画阁还是依旧美好,但只有一个人这里,一切都不再精采。明月斜照在那透澈的帘栊上,此女子却是百般无聊,顾影自怜,怅极而思。想起自己身世之淡,尤不如那春风中的桃杏。桃杏尚且能开花结子,而自己却要终生困顿在这道庵之中,一任青春无由地逝去,伴着那古佛青灯,远离红尘,教美人泪堕三千。有人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她是要受到礼义的限制,半点都无缘,是爱、是恨、是悔、也是痛。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似是无理之言,如李益诗:“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虽似无理却是有理,都是情积至深而发的肺腑之言。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张先就是这样一个流连于风月之中,爱花护花怜花之人,无怪乎能得红颜若许。昔日晏殊为京兆尹的时候,辟张先为通判。晏公新纳了一个歌女,对其非常地宠幸。张先每作新词,晏殊都要让此歌女吟唱。然夫人王氏不容此女,晏殊无奈只得出之。一日张先又至晏府,酒酣之际,张先作词《碧牡丹》,命营妓歌之。唱到“望极蓝桥,但著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晏公闻之,脸色大变,怅然言:“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于是又将出之歌女招回(《玉山清话》)。张先一词,延续了晏殊的一段情缘,也让他做了一回月老。



张先写了那么多的影,但唯不能让人忘怀的是花丛中的那抹清影。他作词多受后人称誉,如《手批张子野词》中云:“子野词,凝重古今,有唐五代之遗音。在北宋诸家中,可云独树一帜。此之于书,乃钟繇之体也。”张先用他那温婉的笔触,自立一家,影响后人无数。周济味其词言:“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的确,读张先词后仍是会让我们口齿噙香。

琼瑶尝有句云:“匆匆太匆匆,几度夕阳红。心有千千结,窗外翦翦风。”回顾张先风流蕴藉的一生,大约也算得上“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如此一生,张先应无憾矣。

【小传】:

张先(990-1078),字子野,湖州乌程(今浙江吴兴)人。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曾知吴江县。晏殊为开封府尹时,召为通判。官至都官郎中。晚年游憩乡里而卒。为人疏放不羁,与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交游。能诗,尤工于乐府。因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其词多写男女恋情和花月景色,喜用铺叙手法,雕辞琢句。与长调相比小令较为隽永。所作较多采用慢词形式,对慢词发展与推广有一定的影响。与柳永齐名,但造诣不及柳永。其诗也有成就,有《安陆集》。词集《张子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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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

【派别】婉约派

【文集】《珠玉词》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

在宋朝时江西出过一些经天纬地的文人,如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他们都在中国的历史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欧阳修乃唐宋八大家之一,且与苏东坡有师徒之名;王安石官至宰相,一场变法闹得满朝风雨;黄庭坚为苏门学士,江西诗派的三宗主之一,书法更堪称一流。在他们的同乡中,有一位同他们相比亦毫不逊色的文人,即是身名词名俱为显赫的晏殊。

晏殊少年时即被冠以神童之名。时任宰相的张知白将其举荐于朝廷,殊被召至殿下,恰逢是御试进士,太宗便令晏殊一同应考。殊见试题后言,此题十日前见过并已作赋,并请太宗另行出题。太宗见其小小年纪却无一点私心,很是怜爱,遂辟为馆职。闲暇之时,馆阁臣僚大都郊游宴饮,唯有晏殊兄弟俩在家读书。太宗得知,以其谨厚。后来正好缺东宫官,便使晏殊为之,后晏殊得知此事,便言于太宗:“非臣不乐宴游,直以贫无可为,臣若有钱,亦须往。”太宗嘉其诚实,对其眷望日深。

晏殊耿直不谄媚的品性在年少时便已表现出来。在为东宫官时,蔡伯希与晏殊一起陪同太子读书。蔡极柔媚,每次太子因门槛高而不能过时,蔡便伏地让太子踏其背而登。不过后来却是晏殊被知遇为宰相而蔡不被用。蔡初致仕时已是八十岁暮年,而晏殊几乎是一路青云。(《挥尘录》)

晏殊门客众多,出仕后一生优游富贵,据叶梦德《避暑诗话》记载言:“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行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 由此看出晏殊极慕诗酒人生。晏殊好提携新人,当世名人范仲淹、孔道辅具出其门下,欧阳修、宋祁、富弼等人皆受其重用。晏殊庭前悬一联:“门前桃李重欧苏,堂上葭莩推富范”。因晏殊爱才,其本人也倍受当世称颂。宋祁为翰林学士时颇有才名,晏殊当时为宰相,爱其才,旦夕欲相见。甚至还在其屋旁另造一宅,举家搬迁,只为能和宋祁家相伴。中秋那天,晏殊设宴,派人去请宋祁赴会,殊召出歌女舞妓,两人饮酒赋诗,畅饮达旦。

虽然晏殊在官位上颇为畅达,然他的人生也遭受过很多大的变故。晏殊有一弟名晏颖,少聪敏,亦被乡人称之为神童。晏殊被授予馆职,其他官臣皆嬉游宴饮,惟其兄弟俩闭门读书。后颖作赋《官沼瑞莲》受到真宗赏识而赐其“同进士出身”并拜奉礼郎一职。但却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过后,晨起僮仆敲门不应,后发现晏颖已病逝,天妒英才,晏殊悲痛欲绝。兄弟两人一起进京现在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其弟时年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晏殊看清了这世事无常,转眼间即物是人非。殊与结发妻感情甚笃,然恩爱之期未及几载,妻即去世。后续弦,不料又遭到中年丧偶之打击。这一切让他饱尝了世事之沧桑,也无怪乎他在观花之时会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长叹,或许是花谢花飞引起了晏殊的往事之殇。后有人言其一生春风得意,恐怕是不眀此番陈迹往事,作皮相语。

晏殊一生沉浸于舞塮歌筵、花前月下。当然作词不免有南唐五代之遗风。刘熙载在《艺概》中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一俊字得晏词之风流。晏殊词峻雅香幽,且清新别致。试看其一首《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这首词通篇漫溢着一种薄絮轻纱般的灵幻之美,或许这也是晏殊致力所追求的境界。如行云流水,又若雁落平沙,轻轻地在耳边诉说,让人慢慢地在他的夜寒花香间醉去。

细细柔柔的秋风,不知疲倦地抚弄着梧桐树叶,满地落黄。夕阳的余晖透过帘栊,映在美人如玉的脸上。她坐在案前,缓缓地饮着那新醅的绿酒,渐渐地起了朦胧的醉意。蹙起那如黛似的远山眉,眉头里暗藏着别人并不知晓的心事。她透过轩窗,看见那已经花残的紫薇朱槿,晚照的斜阳,如此静穆,将阑干尽染,美景即将逝去,在那瞬间绽若昙花,却让人是何其的心伤,空有无限留恋。“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两句,可比宋祁《玉楼春》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成双的燕子在秋尽之时归来,看见了她的孤清,美人害怕面对这一切,就只得把自己寄予浓睡之中。深秋之夜,银屏寒染,实在是美人心中的清寂之思,情味正苦,读罢不免令人顿生怜意。

晏殊善于抒写这种绵密的情思、淡淡的闲愁。他笔下的一切物象都充满着诗情画意,几乎找不出穷苦之音,这和他的身份地位有关。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下层社会,所以看不到布衣贫民的寒泊,见到的多是歌舞升平的盛景。他的一生没有遭受太大的挫伤,对生活的情感也就不太浓烈。但作为一个文人,对于生活的平淡,就这样每天暮鼓晨钟,看着春花秋月,看着时间逝去,又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哀愁,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之感便萦绕在他的周身。试看其名篇《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此词虽含伤春惜时之意,却实为感慨抒怀之情。词之上片绾合今昔,叠印时空,重思昔;下片则巧借眼前景物,抒发感伤,重写今。全词语言圆转流利,通俗晓畅,清丽自然,意蕴深沉,启人神智,耐人寻味。词中对宇宙人生的深思,给人以哲理性的启迪和美的艺术享受。

起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写对酒听歌的现境。从复叠错综的句式、轻快流利的语调中可以体味出,词人面对现境时,开始是怀着轻松喜悦的感情,带着潇洒安闲的意态的。但边听边饮,这现境却又不期然而然地触发对“去年”所历类似境界的追忆:也是和今年一样的暮春天气,面对的也是和眼前一样的楼台亭阁,一样的清歌美酒。然而,似乎一切依旧的表象下又分明感觉到有的东西已经起了难以逆转的变化,这便是悠悠流逝的岁月和与此相关的一系列人事。于是词人不由得从心底涌出这样的喟叹:“夕阳西下几时回?”夕阳西下,是眼前景。但词人由此触发的,却是对美好景物情事的流连,对时光流逝的怅惘,以及对美好事物重现的微茫的希望。这是即景兴感,但所感者实际上已不限于眼前的情事,而是扩展到整个人生,其中不仅有感性活动,而且包含着某种哲理性的沉思。夕阳西下,是无法阻止的,只能寄希望于它的东升再现,而时光的流逝、人事的变更,却再也无法重复。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工巧而浑成、流利而含蓄,用虚字构成工整的对仗、唱叹传神方面表现出词人的巧思深情,也是这首词出名的原因。但更值得玩味的倒是这一联所含的意蓄。

花的凋落,春的消逝,时光的流逝,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虽然惋惜流连也无济于事,所以说“无可奈何”,这一句承上“夕阳西下”;然而这暮春天气中,所感受到的并不只是无可奈何的凋衰消逝,而是还有令人欣慰的重现。那翩翩归来的燕子不就象是去年曾此处安巢的旧时相识吗?这一句应上“几时回”。花落、燕归虽也是眼前景,但一经与“无可奈何”、“似曾相识”相联系,它们的内涵便变得非常广泛,带有美好事物的象征意味。惋惜与欣慰的交织中,蕴含着某种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无法阻止其消逝,但消逝的同时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现,生活不会因消逝而变得一片虚无。只不过这种重现毕竟不等于美好事物的原封不动地重现,它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这首词之所以脍炙人口,广为传诵,其根本的原因于情中有思。词中似乎于无意间描写司空见惯的现象,却有哲理的意味,启迪人们从更高层次思索宇宙人生问题。词中涉及到时间永恒而人生有限这样深广的意念,却表现得十分含蓄,可称是千古绝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便是这绝唱中的绝句,几乎是妇孺皆知。其来历还有一个故事:

晏殊一次赴杭,途径扬州大明寺。大明寺乃扬州古刹,香客骆绎不绝。古时寺庙藏书颇多,可供寒贫书生在此读书,且还会提供饭食。范仲淹当年就曾在长白山醴泉寺苦读数载。一般寺中会设诗板,过往的文人墨客可题诗赋词以作留念。晏殊在大明寺见到诗板,兴致大发,便逐一看过,感觉平平。忽见一首《扬州怀古》:“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陈迹,鸣蛙底沸声。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写得怨而不怒,情深意长,遂力加赞许。晏殊有意提携题诗之人,便招来相见。原来此人即是官名甚微的扬州主簿王琪。然晏殊并没有因此看低他,且设宴款待。宴后,两人在大明寺前的池畔散步,聊着诗词。忽晏殊言道:“昔有一联,‘无可奈何花落去’,苦思而未得下联。”王琪沉吟片刻道:可否对之“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读后觉浑然天成,赞赏不已,越发看重王琪。后在《浣溪沙》词中原句用上。

晏殊太喜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两句了,后来他在一首七言律诗里,又用了这两句。这在我国古代诗词作品里,还是不多见的。这首诗便是《示张寺丞王校勘》云: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选万才。

显而易见,诗境不如词境好。魏泰亦在《东轩小引》中言:“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次之于诗。” 晏殊很多词言及相思离情,但他不再是只重复那些爱恋之意,而是加以对人生的思索,使词作本身意境更上一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意境之说,他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并将晏殊的“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归结为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之第一境界。试看其《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见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此为晏殊写闺思的名篇。词之上片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选取眼前的景物,注入主人公的感情,点出离恨;下片承离恨而来,通过高楼独望把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态生动地表现出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此词“昨夜西风”三句和欧阳修、辛弃疾的词句一起比作治学的三种境界,足见本词之负盛名。全词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

起句写秋晓庭圃中的景物。菊花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在脉脉含愁;兰花上沾有露珠,看起来又象在默默饮泣。兰和菊本就含有某种象喻色彩(象喻品格的幽洁),这里用“愁烟”、“泣露”将它们人格化,将主观感情移于客观景物,透露女主人公自己的哀愁。“愁”、“泣”二字,刻画痕迹较显,与大晏词珠圆玉润的语言风格有所不同,但在借外物抒写心情、渲染气氛、塑造主人公形象方面自有其作用。

次句“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写新秋清晨,罗幕之间荡漾着一缕轻寒,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这两种现象之间本不一定存在联系,但在充满哀愁、对节候特别敏感的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为不耐罗幕轻寒而飞去。这里,与其说是写燕子的感觉,不如说是写帘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在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轻寒,而且在心理上也荡漾着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双飞,更反托出人的孤独。这两句纯写客观物象,表情非常微婉含蓄。接下来两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从今晨回溯昨夜,明点“离恨”,情感也从隐微转为强烈。明月本是无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离恨之苦,而只顾光照朱户,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应怨恨它,但却偏要怨。这种仿佛是无理的埋怨,却有力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在离恨的煎熬中对月彻夜无眠的情景和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怅触。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过片承上“到晓”,折回写今晨登高望远。“独上”应上“离恨”,反照“双飞”,而“望尽天涯”正从一夜无眠生出,脉理细密。“西风凋碧树”,不仅是登楼即目所见,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卧听西风落叶的回忆。碧树因一夜西风而尽凋,足见西风之劲厉肃杀,“凋”字正传出这一自然界的显著变化给予主人公的强烈感受。景既萧索,人又孤独,在几乎言尽的情况下,作者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一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主人公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使其从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是从“望尽”一词中可以体味出来的。这三句尽管包含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这三句是本词中流传千古的佳句。

高楼骋望,不见所思,因而想到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这里指题诗的诗笺;尺素,指书信。两句一纵一收,将主人公音书寄远的强烈愿望与音书无寄的可悲现实对照起来写,更加突出了“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悲慨,词也就在这渺茫无着落的怅惘中结束。“山长水阔”和“望尽天涯”相应,再一次展示了令人神往的境界,而 “知何处”的慨叹则更增加摇曳不尽的情致。

在婉约派词人许多伤离怀远之作中,这是一首颇负盛名的词。它不仅具有情致深婉的共同特点,而且具有一般婉约词少见的寥阔高远的特色。它不离婉约词,却又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婉约词。

晏词多离愁别苦,却也有欢快之音。他有一首写闺阁少女斗草的词,那稚气未脱的闺阁中少女在他笔下是如此的天真烂漫、顾盼神飞。看其名篇《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这首词写的是古代闺阁中少女们春天生活的一个片段。词人用写生的妙笔,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仕女图,而美丽的春光则是它的背景。景色是那么鲜明,人物是那么生动,全篇充满着青春欢乐气息。这在古代描写妇女生活的作品中是不多的。在封建社会中,妇女们都是受压迫的,就是上层社会中的妇女也不例外,因而她们的苦难是特别深重的。许多作品反映了她们悲惨的遭遇和坚决的反抗,也就显示了她们对生活的热爱,对于美好理想的向往。而少女们又是特别富有乐观精神的,尽管在重重压迫和束缚之下,其青春活力也不会完全被封建礼教势力所窒息。这首词通过日常生活的描绘,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词以上片写景,下片写人。它以一联对句开头,写景而兼点明季节。用燕子、梨花带出新社和清明两个节日。社日是祭社神—土地神的日子,有春、秋两社,新社即春社,是在春分前后的戊日。古代上层妇女是不劳动的,但平常也要做针线活,从事游玩。所以张籍的《吴楚歌词》说:“今朝社日停针线。”清明在春分后十五日,是古代上坟祭祖的日子,也是妇女们可以出门踏青挑菜的日子。从春社到清明,都是春光最好的时候。词人将人物安排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就已经使读者感到春气的融和与春景的绚烂,仿佛置身于暖洋洋的春光中,看到燕子飞翔、梨花飘落一样了。如果我们对古代上层妇女在封建礼教压迫之下深闭幽闺的生活有所了解,体会她们乍从闺阁走向园林、走向大自然的怀抱时,对于春天的美好和新鲜的感觉,以及得到暂时的精神解放后轻松愉快的心情,那么我们就能够分享词中少女们的欢乐了。《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时,不也是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样充满惊喜的口吻开始么?

三、四两句仍用对偶,描绘出一个极其幽静的园子来。园中有个小小池塘,池边疏疏落落地点缀着那么几点青苔。在茂密的树林里,时时有黄鹂在枝叶的深处偶然啼叫那么几声,来打破这寂静的空气。歇拍(上片的结句)写春天的日子,在这幽静的环境里,更显得特别悠长。而在这寂廖的长日里,似乎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些柳絮,在空中飘来飘去。这就将上面几句所写情景一起烘托了出来,有前人所说的“画龙点睛”之妙。

下片写人物,头两句的意思是从上片贯穿而来。在这样美好的春天、这样漫长的日子、这样寂廖的环境里,年轻人又怎么耐得住呢?于是就想到要到邻居家里去找女伴来游戏了。恰好,就在边走边采摘花草的小路上,那位姑娘也正带着笑容走了过来。 “巧笑”, 写出东邻那位姑娘笑眯眯地带着聪明而调皮的神气;“采香”,则暗示出下文有斗草的情事。

下面三句写两位姑娘斗草。斗草是古代妇女玩的一种游戏,体现出她们对于名花异草的知识和爱好。敦煌卷子中有〔斗百草〕四首,是唐代的大曲,可见这种游戏,唐时已盛行于民间。《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中也曾有详细的描写。虽然宋代的斗草和清代的斗草的细节可能有所不同,但大体上总差不多,可以参看。斗草赢了邻居,使得这位妇女充满了欢乐。她忽然想起:怪不得昨天晚上做了那样好梦,原来是今天斗草要赢的兆头啊!越想越高兴,脸上就显出得意的笑容来了。“笑从双脸生”,将笑写得非常自然天真。这是少女的毫无做作的笑,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笑。仅仅为着赢了斗草,就这么高兴,这也只有感情纯洁得像水晶一样的少女才会这样的。

下片写人物的活动,主要是斗草,然而作者却有意避开了对于斗草场面的正面描写,而只写了人物在斗草前后的活动和心情,因为抒情诗并不是小说,更不是一本指导如何玩斗草游戏的书。这个道理自不待多言。

这首词纯用白描,展示了古代少女的纯洁心灵。笔调活泼,风格朴实,与主题相称。

晏殊为其词集定名为《珠玉词》,大约有字如贯珠,阙若美玉之喻。今在《全宋词》中共存其词一百二十来首,数目也是不少,其中不乏一些千古传诵的名句,如“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等等。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赞其“淡语有致者也”,王灼在《漫鸡碧志》中言:“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匹。”两者在词风上对晏殊大加赞赏,冯煦更是认为晏殊为北宋倚声家之祖。

《珠玉词》中没有长调慢词,全是小令。由此也可知:一方面当时慢词尚未流行,晏殊笃守《花间》的成规;同时可见晏殊这些词大都是在酒席或寿筵上临时即景之作,不是仔细用心推敲出来的。其次,晏词集中没有朋友之间的和作,没有一首是“次韵”之作。这可见晏殊填词,纯为抒写自己的性情,不是为应酬而作(替歌女写作不是普通所谓“应酬”)。因为不是敷衍朋友,故有真性情。不象南宋时以词作为进身之阶或交友之贽,没有把词当作“敲门砖”,所以多有传世的好作品。

晏殊词中也没有游山玩水或羁旅愁苦如柳永、张先诸人的作品,这是由于他一生富贵,自然无愁苦之词,但他也并非全无悲戚,不过他所悲所戚的是人生中共有的“无可奈何”的共悲,而非个人为某事的小悲小痛,又因为他一生历任各级大官,纵有儿女之情也不能象柳永、秦观那样表达出来,所以他词中又似乎有一种潜伏的风情,不能倾泻出来,只能在一定范围内隐约地表达,适可而止。下面再来欣赏几篇:

《浣溪沙》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这段话颇能道出晏殊富贵词的独特风格。

这首词前五句描写景物重神情,不求形迹,细节刻画,取其精神密契,不于锦绣字面的堆砌,而于色泽与气氛上的渲染,故能把环境写得博大高华,充满富贵气象。词中所表达的思想既不是伤春女子的幽愁,又不是羁旅思乡游子的离愁,更不是感时悯乱的深愁,而是富贵者叹息时光易逝,盛筵不再,美景难留的淡淡闲愁。

劈头“小阁重帘有燕过”点出环境与时令。此句看似平淡,实乃传神一笔,有破空而来之势。这匆匆一过的穿帘燕子,莫非是远方使者,给帘内入传递了春将归去的消息。像平静的水面投下一枚小石,立刻泛起层层波澜。一下子打破了小阁周围宁静的空气,起着沟通重帘内外的作用。阁中人目随燕影,看到“晚花红片落庭莎”。原来时已暮春,庭院满地落红。“晚”,一指傍晚,朝花夕谢,形容落花的时间;一指晚春,花事凋零,形容落花的节令。春末多雨,更兼庭中少行迹,满庭莎草已是一派浓绿。“红片”与“庭莎”,绿肥红瘦,相映成趣。“曲栏干影入凉波”,庭院中池边的曲曲栏干,倒影于池塘碧波之中。

“凉波”的“凉”既是时已入暮,池水生凉的真实写照,又是个中人此时此地心境凄凉的折光反射。以上三句写的是帘外景物,从视觉所及落笔。“重帘”、“过燕”、“晚花”、“庭莎”、“曲栏”、“凉波”诸意象所组成的画面,其色泽或明或暗,或浓或淡,或动或静,使整个庭院呈现出一片凄清冷落。虽然主人公尚未露面,但他的处境、心曲,已跃然纸上了。片两句由帘外转入帘内,从听觉着墨,写阁中人的感受。“一霎”、“几回”乃互文。虽说是“好风”、“疏雨”,小阁里的人却听得分明,感得真切,可见环境是何等的静,人是多么孤独。上句“翠”、“生”二字,一为冷色,一为动态,这种化虚为实的描写,把周围的景物写活了,给人以质感。好风入槛,翠幕生寒,孤身独处,情何以堪。下句“圆荷”即荷叶。疏雨滴嫩绿的荷叶上,声音本是极细极微,但偏偏阁中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帘外之凄清冷落如彼,帘内之空虚寂静如此,这一切本是足以生愁了,何况又值“酒醒人散”之后。末句以情语作结,总束全词,兴起感情波澜,似神龙掉尾,极有跌宕之致。

此词表现了作者优越闲适的生活,却又流露出索寞怅惘的心绪。结句抒发的亦是富贵闲愁。前人评晏殊词圆融平静,多富贵气象。晏殊自云:“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悦其气象。”此词可见一斑。

再看一首《浣溪沙》: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此词写夏日黄昏丽人昼梦方醒、晚妆初罢、酒脸微醺的情状。全词婉转有致,犹如一幅别具韵味、浓墨重彩的油画。

首句写室内特定的景物——玉碗中盛着莹洁的寒冰,碗边凝聚的水珠若露华欲滴。古时富贵人家,严冬时把冰块收藏地窖中,夏天取用,以消暑气。一“寒”字正反衬出室中的热。接着,作者笔触写到室中人的身上:她粉汗微融,透过轻薄的纱衣,呈露出芬芳洁白的肌体;晚来浓妆的娇面,更胜似丰艳的荷花。二、三句设喻。用意用语均似“花间”。“粉融”,谓脂粉与汗水融和。不点出“汗”字,正是作者高明之处。“香雪”借喻女子肌肤的芳洁,虽亦古诗词中常用之语,但本词中却有特殊的意义,它跟“冰寒”句配合,盛夏中得清凉之意。以“玉”、“冰”、“粉”、“雪”之白,衬托“妆面”之红,写夏日黄昏女子妆罢的情景,真如一幅优美的彩照。

过片写她那下垂的鬓发,已靠近眉间额上的月形妆饰;微红的酒晕,又如红霞飞上脸边。两句写女子微醉的情态,艳而不俗,细而不纤。古时女子的面饰,有以黄粉涂额成圆形为月,因位置两眉之间,故词称“眉际月”。李商隐《蝶》诗之三“八字宫眉捧额黄”,似即指此。“欲迎”、“初上”,形容绝妙。不独刻画之工,且见词人欣赏之情。“月”与“霞”,语意双关,既是隐喻女子的眉和脸,也是黄昏时的实景。可以想象这位美艳的姑娘,晚妆初过,穿着件单薄的纱衣,盈盈伫立,独倚暮霞,悄迎新月。

“一场春梦日西斜”,方始点明,原来上边五句所写的,都是昼眠梦醒后的情景。女子睡起,粉融香汗,重理明妆。“春梦”,谓刚才好梦的短暂。慵困无聊,闲愁闲恨,全词之意,至此全出。末句倒装,“日西斜”三字,与上片“晚来”接应。

另一首《浣溪沙》则更说明晏殊词意境风格: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此词慨叹人生有限,抒写离情别绪,所表现的是及时行乐的思想。全词章法结构上下关合:下片“满目”句照应上片次句,因离别而念远:“落花”句照应上片首句,因慨叹人生短暂而伤春。结句借用《会真记》中的诗句,即转即收。

“一向年光有限身”,劈空而来,语甚警炼。“一向”,即一晌,一会儿。片刻的时光啊,有限的生命!词人的哀怨是永恒的,那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谁不希望美好的年华能延续下去呢?惜春光之易逝,感盛年之不再,这虽是《珠玉词》中常有的慨叹,而本词中强烈地直接呼喊出来,便有撼人心魄的效果。

紧接“等闲”句,加厚一笔。词中所写的,不是生离,更不是死别,而只不过是寻常的离别而已!“等闲”二字,殊不等闲,具见词人之深于情。短暂的人生中,别离是不只一次会遇到的,而每一回离别,都占去有限年光的一部分,词人唯有强自宽解:“酒筵歌席莫辞频”。痛苦是无益的,不如对酒当歌,自遣情怀吧。“频”,谓宴会的频繁。

“酒筵歌席”,即指这些日常的宴饮。这句写及时行乐,聊慰此有限之身。过片二语,气象宏阔,意境莽苍,以健笔写闲情,兼有刚柔之美,是《珠玉词》中不可多得的佳句。两句是设想之辞。若是登临之际,放眼辽阔的河山,徒然地怀思远别的亲友;就算是独处家中,看到风雨摧落了繁花,更令人感伤春光易逝。

语本李峤《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作者不欲刻意去伤春伤别,故要想办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吴梅《词学通论》特标举此二语,认为较大晏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胜过十倍而人未知之。吴氏之语虽稍偏颇,而确是能独具慧眼。此处“满目山河”二语,“重、拙、大”兼而有之,《晏殊》中仅此而已。“不如怜取眼前人!”意谓去参加酒筵歌席,好好爱怜眼前的歌女。作为富贵宰相的晏殊,他不会让痛苦的怀思去折磨自己,也不会沉湎于歌酒之中而不能自拔,他要“怜取眼前人”,也只是为了眼前的欢娱而已,这是作者对待生活的一贯态度。

本词是晏殊的代表作。词中所写的并非一时所感,也非一事,而是反映了作者人生观的一个侧面: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无常;慨叹空间和时间的距离难以逾越,慨叹对已逝美好事物的追寻总是徒劳,山河风雨中寄寓着对人生哲理的探索。词人幡然感悟,认识到要立足现实,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这首词又是《珠玉词》中的别调。大晏的词作,用语明净,下字修洁,表现出闲雅蕴藉的风格;而本词中,作者却一变故常,取景甚大,笔力极重,格调遒上。抒写伤春念远的情怀,深刻沉着,高健明快,而又能保持一种温婉的气象,使词意不显得凄厉哀伤,这是本词的一大特色。

晏殊晚年时候遭贬,稍有不平。据吴曾的《能该斋漫录》中记载,晏殊一日梦见身骑白马横渡长桥,忽桥断而马奔逸,晏公坠落桥上,而马自飞上天去,梦后不余日晏殊逝去。后其婿梦见与晏殊两人于庭上畅饮,酒酣之际,其婿看庭下奏乐歌舞的伶人乐工尽是纸人,醒后告诉其夫人言:"吾必亡矣。"不过多久,果真离去。晏公一生磊落光明,其人亦受万世而尊。

【小传】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初(1005)以神童应召,与千余进士并试廷中,殊神定气闲,援笔立就,赐同进士出身。历任翰林学士、给事中、礼部侍郎、枢密副使等职。庆历三年(1043)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卒谥元献。晏殊虽官至宰相,但政治业绩未见卓异。爱好文学,多进贤材,一些台阁重臣和文坛健将如范仲淹、韩琦、富弼、宋祈、欧阳修、梅尧臣、张先等,或出其门下,或由其举荐。晏殊诗文富闲雅而有情思。其诗文集有二百四十卷之巨,惜多亡佚。词集名《珠玉集》(一称《珠玉词》),仅一卷,共130余首,皆为小令。内容多吟咏富贵气象及闲情雅思,风格温润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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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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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

【派别】婉约派

【文集】《宋景文集》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大凡名人出世总会有一番异象,相传李白降生时有人观到文曲星坠地,后李白名垂千古,成为一代诗仙。宋朝的“二宋”宋祁兄弟来得也是非比寻常。据其乡人传,宋祁的兄长宋庠出生时,其母梦见有一朱衣人遗其一颗大珠,受置于怀上,醒后仍觉有珍珠偎在怀里的温暖。后来又梦见前番朱衣人再次前往,怀揣一部文选送予宋母,遂生宋祁。宋祁小时候被乡人称作为选哥。珠宝喻显贵,而文选喻才情,后果真亦是如此,宋庠官高至相,而宋祁诗词文俱是了得。

宋祁少时家景寒贫,过着数米为炊的日子,因无钱资书,只能四处向乡人求借而读。兄弟两人在家自学,无师无友,但天资聪颖,加上昼夜苦学,终习得满腹诗书。后宋祁投其文章于安州太守夏文庄,此时两人虽为布衣平民,然文庄见其两人文思了得,遂厚待之。一次宴请宋祁兄弟两人,席间作落花诗,宋庠沉吟片刻云:“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空到地香。”宋祁后云:“将飞更作回风舞,飞落犹存半面妆。” 文庄言:咏落花而不言落,大宋当状元及第,又风骨秀重,异日当作宰相;又言小宋不能及其兄,但也应该会登科中举。后皆为其言中。(见《青箱杂记》)

宋祁少时才名已显,晏殊甚爱之,屡请祁赴宴,欢饮达旦。后宋祁之好宴饮为乐,受晏殊影响甚深。据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载:“宋景文好客,会饮于广厦中,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相继,坐客忘疲,但觉漏长,启幕视之,已是二昼。名曰不晓天。”昼夜狂欢,生活极其浪漫放逸,就是今人见了也不免为叹。宋祁一生所交红颜众多,但不似崔颢娶妻一定是要择美,稍不惬意即弃之,凡易三四。宋祁为性情中人,实引为红颜知己。宋祁最喜于筵前酒边、花前月下赋词吟诗,所以他的词多风流闲雅,读后让人心旷神怡,后人称其词妍丽而不轻薄,和雅而不尘靡,纵观其词,有韵亦有境。

一次宋祁经过张先家时,命仆僮呼之“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子野在屋内大声应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古今词话》)。其“红杏尚书”的美名得之于名篇《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倘若直译,这首词的大意是:东城外面的景色,越来越美。湖面上棉纱一样的波浪,负载着游船,承载着游客的欢乐。绿杨翠柳,茂密如烟,春深了,只有早上,尚余轻寒。红杏枝头,蜂飞蝶舞,春意盎然。人生的欢乐是多么少啊!愿拿千金换一笑。端起斟满的酒杯,邀请夕阳,劝夕阳同干一杯。希望金色的晚照,能够在美丽的花丛中多停留一会儿!

这首词歌咏春天,洋溢着珍惜青春和热爱生活的情感。上片写初春的风景。起句“东城渐觉风光好”,以叙述的语气缓缓写来,表面上似不经意,但“好”字已压抑不住对春天的赞美之情。以下三句就是“风光好”的具体发挥与形象写照。首先是“縠皱波纹迎客棹”,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盈盈春水,那一条条漾动着水的波纹,仿佛是在向客人招手表示欢迎。然后又要人们随着他去观赏“绿杨”,“绿杨”句点出“客棹”来临的时光与特色。“晓寒轻”写的是春意,也是作者心头的情意。“波纹”、“绿杨”都象征着春天。但是,更能象征春天的却是盛开的桃花。在此前提下,上片最后一句终于咏出了“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绝唱。如果说这一句是画面上的点睛之笔,还不如说是词人心中绽开的感情花朵。“闹”字不仅形容出红杏的众多和纷繁,而且,它把生机勃勃的大好春光全都点染出来了。“闹”字不仅有色,而且似乎有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下片再从词人主观情感上对春光的美好做进一步烘托。“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二句,是从功名利禄这两个方面来衬托春天的可爱与可贵。词人身居要职,官务缠身,很少有时间或机会从春天里寻取人生的乐趣,故引以为“浮生”之“长恨”。于是,就有了宁弃“千金”而不愿放过从春光中获取短暂“一笑”的感慨。既然春天如此可贵可爱,词人禁不住“为君持酒劝斜阳”,明确提出“且向花间留晚照”的强烈主观要求。这要求是“无理”的,因此也是不可能的,却能够充分地表现出词人对春天的珍视,对光阴的爱惜。

人道是宋祁的词作“妍丽而不轻薄,和雅而不尘靡”,试看一首《蝶恋花·情景》:



绣幕茫茫罗帐卷。春睡腾腾,困入娇波慢。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皇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此为闺情词。词中细腻、生动、传神地描绘了一个闺中少妇春睡方醒的神态和她醒后忆梦的绵绵情思。

词的上片写女主人公梦中方醒的情态,塑造出一个娇慵、困倦、淡漠、惆怅的少妇形象,下片通过女主人公对梦境的回忆,揭示出她的内心世界。

上片起首一句,通过描写绣幕的空荡和罗帐的高悬,渲染出女主人公的孤寂、空虚,把她的生活环境和内心矛盾含蓄而细腻地揭示了出来,为全词营造出迷离恍惚的意境,为全词表情达意作好了铺垫,定下了基调。以下两句,勾画女主人公梦中初醒、娇软无力、媚眼惺松的神态。“腾腾”与“懵腾”同义,是睡眼朦胧、神志不清的样子。“娇波慢”是说妩媚的眼睛迟缓地转动着。上片结尾两句进一步刻划少妇春睡乍醒的神情,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她那面带枕痕、头钗滑落的倦慵、无聊之态。“腻云”,形容润泽的头发。

过片写女主人公春睡方醒,回忆适才梦中的欢聚,面对人远楼空、衾寒枕冷、寂寞难耐的现实,心中惆怅不已。“泪落”两句为词中名句,写女主人公惊梦、忆梦、念远、伤远后,情不自禁地流下盈盈热泪,以致于泪水洗却了脸上化妆用的“蜂皇”。这两句,通过富于立体感和动态美的色彩线条的转换变化,细腻传神地刻划出少妇内心的复杂矛盾,给人以深婉的美感享受。结尾两句,画龙点睛,以情语收束全词,使全词所抒写的情思波澜起伏,顿至高潮,给人以余韵无穷、意味深长的感觉。“翠鬟”,是妇女发式的美称。“芳心”,指妇女美好的心灵。

此词体贴人情、描摹物态无不形神兼备,细致入微,显示了作者高超而深厚的艺术功力。

宋祁痴情多情且处处留情。有一次在过繁台街的时候,正好碰见浩荡的皇宫车仗,因来不及躲避,差点就撞了上去。忽帘内有一宫女呼“小宋也”,宋祁在其揭帘而望的一刹那,双目对视,周身便如火焚。但见那宫女生得皓齿明眉,色若春晓之花,将个宋祁看得呆愣住了。此后他仍时刻记着这天发生的一幕,后作词一阙《鹧鸪天》云:



宝毂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帷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纵观此词,尽管是宋祁将前人的诗句词句糅合在一起,却也是畅如流水,正好表达了他不能尽言的情意。宋祁开始只是在家里让歌女唱唱而已,却没想到一下子传到了都下,直达禁廷,最后仁宗皇帝也知道了此词。且通过歌女的禀述知道此词为宋祁所作,并且也知道了此词所作的经过。后仁宗追问宫人是谁在帘内呼小宋,有一宫人遂自陈。于是,仁宗立刻设宴御,召见翰林学士宋祁。宋祁得知皇上知道其因思慕宫人而作词便惶恐之极。仁宗非但没有怪罪宋祁,反而惜其才笑道:“蓬山不远”,遂将宫女赏赐于他。宋祁因祸得福,不仅抱得美人归,还得到了仁宗皇帝的特别青睐,可谓是一举两得。后清人王士禛羡而言之:“小宋何幸得此奇遇,令人妒煞。” 此词中多引用前人之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均出自于唐人李商隐的《无题》诗;“车如流水马如龙”则是出自于南唐后主李煜的《望江南》。

宋祁的这种优游风流、纵酒买醉、轻歌曼舞的生活却也遭到过旁人的不满。宋祁之兄宋庠为人正派,很看不惯弟弟的这种花天酒地的行径。宋庠为相之时,一次在元霄晚上,仍在书院里伏案研读《周易》。后听说宋祁却在府中高点华灯,拥妓醉饮,第二日便让身边亲信捎去诘问之语:“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还记得那年元霄节之时在州学内吃着冷炙残羹?”宋祁听后不以为然,并笑之言:“须寄语相公,不知那年吃残羹冷炙到底为甚?”宋庠听后无语。后来宋祁罢参知政事一职,知扬州府,以双鹅赠梅尧臣,梅尧臣受之作诗言:“昔居风池上,曾食风池萍。不同王逸少,辛苦写黄诗。”此诗以曾食池萍之鹅喻宋祁,又将祁同王逸少作比,多少有一些嘲讽之意。宋祁看后,大不悦,好心赠人礼物,却是搬起石头终砸了自己的脚。



宋祁与晏殊,仕途都很顺畅,宋祁并没有经历过大的宦海沉浮,一生富贵显达,可以说几乎是不识愁苦滋味。这种人生经历在他的词作中表现出来就是一些欢快之音,与他的“行乐还须年少”思想相符。其有一首《锦缠道》: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

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春,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

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此词叙写春日出游的所见、所闻与所感。词的上片着意描写春景,下片着重抒发游兴。全篇紧紧围绕春游这一主题,既描绘了桃红柳绿、花鸟明丽的春日景色,又有声有色、淋漓尽致地抒发了郊游宴乐的豪情逸兴,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春日景色的迷恋热爱之情和对郊游宴乐生活的向往赞赏之意,这是词人生活方式、人生态度的真实写照和生活情趣的自然流露。

起首两句以报春燕子的呢喃声开始,声形兼备、时空交织地表现出春光迷人、春昼变长的意象。接下来两句描写春色蓬勃的园林,“万花如绣”一语以人工织绣之美表现大自然旺盛的生机,很见特色。上片结尾三句,以拟人的手法,将海棠拟为胭脂、柳叶喻为宫眉,描绘出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日图景:经雨的海棠,红似胭脂;柳叶儿不是才舒娇眼,而是尽展宫眉,翠拂人首。

过片两句既点明了郊游之乐,又活画出词人自身的情态。“醉醺醺、尚寻芳酒”,前三字是一个近景特写,后四字醉而更寻醉,以“尚”字的递进渲染出恣纵之态。最后三句,化用杜牧《清明》一诗中“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意。此三句是承上阳春郊游的无比欢畅,是寻乐意绪的延续和归宿,故呈现出明丽柔媚的色彩。

此词一反当时词坛以哀情写春景的风气,以鲜明的色彩,生动的形象,拟人化的手法活灵活现地描绘春色的明媚、美好和春意的热闹,以“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等描绘了狂放的自我形象,从形象到感情都直接可感,从而也使此词当时词风中自具一格。

后有学者认为,宋祁这里引用杜牧诗句,实是表达为清明时节孤身旅人的悲凉情怀,不能消尽凄迷意境的底色。或许应该是误解,“携手”两字即已告诉了非孤身一人。朱淑贞有词句云:“携手耦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所言为一对青年男女相依而行于耦花湖畔,宋祁词意与朱淑贞词亦是相仿。

总之,这首词以风流闲雅的笔调,通过明媚鲜妍的艺术形象和欢快酣畅的情致与韵律,抒写了及时行乐的人生况味,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



宋祁一生对后世之贡献,还在于编撰《新唐书》,列传一百五十卷就出自于宋祁之手。当时朝廷命欧阳修修撰《新唐书》,宋祁辅佐欧公。宋祁晚年知成都府,携唐书以刊修。每次宴毕,便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和墨伸纸,媵婢夹侍,亲近之人皆知道尚书是要开始修唐书了。窗纸上映着宋祁的清影,望之若仙人。尝有一日,天降大雪,觉屋内冷,宋祁便吩咐添厚帷幕,燃起椽烛,又命左右生起两巨炉的炭火,屋内暖如春昼。诸姬环侍,晏殊方才磨墨濡毫,辛苦半日一卷尚未修成,顿觉倦怠。于是顾诸姬言:“汝辈俱尝在人家,颇见主人如此否?”诸姬皆曰无有。后一姬言:“昔主公遇此天气,只是拥炉命歌舞,引满大醉而已。” 宋祁乃搁笔掩卷,起索酒饮之,畅欢达旦。(见《东轩笔录》)宋祁为一率性之人,不能言其不经苦,读此事后也顿时觉得宋祁真莫名潇洒。

宋祁一生尝几次作落花诗,暮年守圃田又作诗云:“香随蜂蜜尽,红入燕泥干”。大家俱言:宋祁将与落花共尽,未几果卒。颇似秦少游,作词云“飞红万点愁如海”,被人言少游必不久于人世,何曾有愁如海水之多理。一语皆是道破天机。

【小传】:

宋祁(998-1061),字子京,开封雍丘人(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与其兄宋庠同举进士。初任复州军事推官。召试,授直史馆。历官龙图阁学士、史馆修撰、知制诰、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与其兄庠齐名,时呼"小宋、大宋"。因其词《玉楼春》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人称红杏尚书。为人喜奢侈,多游宴。其词多抒写个人生活情怀,未摆脱晚唐五代艳丽旧习。但构思新颖,语言流丽,描写生动,一些佳句流传甚广。原有文集一百五十卷,已散佚。清人辑有《宋景文集》;近人辑有《宋景文公集》;赵万里辑有《宋景文公长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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