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早报网讯)台湾中时电子报报道,白先勇写「尹雪艳」,写她是个浑身净白的女祭司,冷眼旁观世人的厮杀;名伶魏海敏,则是一身的素净,在舞台上拚搏了半生,如今她终于真正参透了人世的情爱憎恨。
魏海敏总是不会老。二十几年前,那一班在台下替她叫好的五陵年少,有的头上开了顶,有的两鬓添了霜,有的事业倒了,家庭离散了,但也有些升成了董事长、政治明星。不管人事怎么变迁,魏海敏永远是魏海敏,仍旧长裙迤地,十指尖尖地掐着个姿势站在舞台上,一迳那么浅浅笑着,连眼角也不肯皱一下。
还记得老三台时代,眷村里的三姑六婆,每到下午都在看魏海敏主持的京剧节目,她的声音从这一家唱到那一家,穿墙入户。门里面是洗米的妈妈,和拿着脱线的旧书研究天下分合的爷爷;门外,是背着书包一路跳水沟盖回家的眷村小孩,和推着车到村子里叫卖豆腐的老张。在那个政治压抑、文化净化的时代,她的声音是台湾竹篱笆里共同的成长经验。
时代改变了、社会开放了,魏海敏挂头牌的新编京剧,成了台湾精致文化节目的招牌。五月初,她主演的新编京剧《艳后和她的小丑们》,在高雄演出最后一场,高雄市长陈菊带着市府官员坐满一排列席欣赏,结束后,现任民进党代理主席的陈菊,还担任头号戏迷上台献花给魏海敏。
现任高雄市府顾问,前教育部次长范巽绿也去看了,我问她觉得怎么样?她说:「这戏编的很创新。」末了,她下了个结论:「而且魏海敏唱得好。」唱得好。从入海光剧校学戏开始,老师长辈都说魏海敏唱得好,是「祖师爷赏饭吃」,从传统京剧到新编京剧,魏海敏挂了几十年的头牌,无论哪出戏,最后都有几分她「个人演唱会」的味道。
唱戏:不为掌声只因是工作
台上,魏海敏永远是最闪亮的主角;不过,她是台上台下差异很大的人。这一天,她在国光剧校排戏,我去后台找她。彩排前,整个后台闹哄哄地,换衣服的、对台词的,一个工作人员推着一竿子戏服穿过去,另一群正待上台的年轻人,穿着戏服围着一个锅子舀点心。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中,我看到魏海敏穿着一件黑色针织衫、搭着同材质的小外套,齐肩长发在脑后绑着简单的公主头,露出两支耳坠子,素净得很。她一个人默默低着头坐在梳妆台前,旁边桌上乱乱堆着几个袋子。
「魏老师!」我唤她,她抬起头来,似乎在这乱哄哄的地方终于遇到一个认出她的人来,她有点羞怯地正要开口,一个穿着戏服的演员猛地站到我们之间,伸出手开始翻找起桌上的袋子,「唉呀,我的东西放那儿去啦。」他插到我们中间,对着镜子跟附近的演员们大声说笑,接着打个哈哈走了。台上众星拱月的「月亮」魏海敏,台下自有一身「隐形」的本领,是存在感很低的人。就像现在,魏海敏这样平常地坐在后台,不像是台柱明星,更像是来探班的学生家长。我想起有一次在诚品书店看见她,她也是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翻着书。刚出道时,也有人找魏海敏演电影演电视,但是她却因为不习惯没有京剧的浓妆,要以真实的面孔面对观众,很快地结束了她的「演艺生涯」,又回来唱京戏。
我问她,站在舞台上这么多年,是否享受这些掌声?「不,一点也没有。」她略吃惊地说。「有很多人问我,是不是热爱京戏?我都会说,不是的,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要把我的工作做好。我不是为了掌声而做,是这整个工作我必须把它做好。」魏海敏说明。
唱戏,是魏海敏的工作,工作对她而言是神圣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要完成、要做到最好,「我有些完美主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有很多人说我在工作时看起来很凶……。」魏海敏有点疑惑地问我:「我看起来很凶吗?」
我看着她,她的脸色很平淡缓和,在台下,魏海敏甚至是没什么表情的人。但是那种严以律己的严厉感,从她身上冷冷地透出来,不时地抽个冷子,就让身边的人知道,事情是不能随随便便的。
拚命:别人的意见通常没用
这个神圣的工作并不是她选的。魏海敏两岁时,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四处打零工的父亲将她送进彰化育幼院;十岁时,父亲在报纸上看到「小海光」招生广告,又将她送进了剧校。接着,两个姊姊各自嫁人,父亲则在她十五岁时过世。是京剧选择了她,而且一要,就是魏海敏人生的全部。讲到剧校的生活,她坦言:「我的个性是比较服从权威的,老师要求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努力地去完成。」
在普通学校里,是个普通学生的魏海敏,一进了剧校就突然成了天才学生,唱腔好、扮相好,连剧本也背得比别人快,「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她说。十二岁,魏海敏就可以唱一出主戏,那时候海光剧团正缺旦角,这个小海光的学生就成了救火队,经常与老师们对戏。还没毕业,魏海敏就已经走红了。一想到「念剧校」,我就想到成龙和洪金宝演的「七小福」,描写他们师兄弟学戏的淘气故事,又好笑又感人。剧校的孩子们一起长大、一起学戏,常常都是情同手足,毕业后仍然有亲密的感情。
但是,魏海敏没有。「我没有手帕交,到现在都没有。」她说。学生时代就走红,可能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的个性:「我很内敛,很孤僻。」她对学戏时的印象,都是老师提出很困难的要求,自己拚命想要完成,没有一点点淘气成分。没有家人的魏海敏,有超龄的成熟,「我就是把吃苦当做是吃补。」她说。
魏海敏没有手帕交,因为她觉得,诉苦是没有用的。「人生经过很多事以后,你会发现……,」她顿一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吐出来:「旁边的人给的意见,常常都是没什么用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在你的情境里。」
呼救是没有用的,就是奋力游、拼命地游,没淹死,那就活下来了。与其跟朋友诉苦,不如更加拚命的工作。魏海敏的人生就是靠自己,从来没有靠别人这种事情。
婚姻:二度离婚因发现缺点
魏海敏曾有过两次婚姻,但是都结束了。
「二十一岁剧校毕业时,是我这一生最寂寞的时候。」魏海敏说,毕业前她每天过学校生活,还不觉得孤单;但毕业后,同学们都分散了,她的姊姊都嫁人了,妈妈也改嫁了。「放假时,自己一个人像孤魂一般漂荡。」
因为太想要一个家了,她匆匆地嫁给一个大她九岁的男人。魏海敏现在回忆起来,真的是随随便便就嫁了,「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觉得像我心目中的先生,就结婚了。」然后,她生了两个孩子,组成一个标准的家庭。婚后,她离开这个圈子,随着先生搬去香港经商,没几年先生因故结束生意搬回台湾,魏海敏复出唱京戏,也开始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一下子又红了起来。一边带孩子,一边工作,百忙之中,魏海敏甚至还跑去上夜校,进修戏剧理论,每天忙得像个陀螺。随着魏海敏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们夫妻的关系也陷入冰点,前夫不欣赏她的成就,甚至会压抑她,「一个演员是需要人照顾的。」魏海敏叹息。虽然夫妻关系恶劣,但是魏海敏还是想要为孩子保留一个家。
「我没有家的原型,我只能想像应该可以这样;我以为不说话就可以过去了,但是其实在心里是过不去的。」避免吵架,魏海敏用拚命工作填满生活,可是冲突还是愈来愈大,直到魏海敏满四十岁那年,她突然醒了。「我问我自己,下半生还要这样过吗?」魏海敏提离婚时,前夫非常吃惊,因为在他看来,他们是从不争吵的夫妻,怎么会搞到要离婚呢?但是,魏海敏已经忍了十八年,忍到孩子成年了。她跟先生离婚后,许多朋友才告诉她早该离了,「他们都很讶异我怎么拖这么久。」魏海敏微笑。第二任先生,是一起工作的夥伴,俩人一起创作了许多好戏,但最后还是分手了。
讲到自己的感情,魏海敏想了一想,说:「人生都是阶段性的,每一阶段都在成长,会和伴侣有共同的目标。」但是,这个阶段能够和她一同去拚、去闯的人,未必可以和她一起进入下一个阶段,甚至可能会阻止她进入下一个阶段,于是两个人之间就会有剧烈冲突。
她乾涩地说:「我会慢慢地发现别人的缺点,心中很难受。」
爱情:我们应该学习被拒绝
她对自己严厉,其实也对爱情严厉。「爱情是不可以草率的,尤其不可以去欺骗。现代人对忠贞都没有什么概念了,爱情不只是一时的欢愉。」
这几年,魏海敏慢慢脱离传统京剧的范畴,近来的戏几乎都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新编京剧,从《游园惊梦》、《孟小冬》、《欧兰朵》、《金锁记》到《埃及艳后》,除了传统京剧的要求「唱作念打」之外,她更需要去揣摩角色的心境,更接近于一个舞台剧的主角。这些戏里的女人,包括《游园惊梦》中想出轨的钱夫人、忽男忽女的欧兰朵、小三孟小冬、为钱卖身的曹七巧和埃及艳后,都是情慾充沛,甚至毫无道德限制的女人,都是和魏海敏的个性离很远的女人。但是,为了演好她们,严格的魏海敏必须以她们的角度来看爱情。
「她们都是受尽爱情伤害的女人。」她叹息。白先勇写「尹雪艳」,写她是个浑身净白的女祭司,冷眼旁观世人的厮杀;名伶魏海敏,则是一身的素净,在舞台上拚搏了半生,终于真正参透人世的情爱憎恨。
「爱情中的一方会觉得受伤,其实不是因为分手,是因为觉得被玩弄。谁都希望当告知别人分手的一方,不希望当被告知的一方。」「如果不懂得爱自己,容易变成依附对方。在爱情里,我们应该学习的,是『被拒绝』;被拒绝时,我们常常会更想要去攀附着对方,其实应该要庆幸自己有成长的机会。人生中的每一种痛苦,都是一个成长的机会。放手,也会比较漂亮些。」
「要告诉自己,别人有别人的功课,不是你被嫌弃。」参透情爱,现在魏海敏是一个人:「爱自己,就是懂得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很快乐,让自己保持得很好。」
「我现在想要的,是两个很好的个体,能够一起成长。这样才能成熟地享受人生。」她微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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