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还是“反革命” 北京大学生反革命图片
“与其做一个不生不死,半生半死一年无事的闲人,正不如做一个整年寻死没路的忙人”。这是沈定一在1922年写的一首诗《死》里面的诗句。沈定一是个怪人,因为在后来人们习惯的判定标准中无法断定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沈定一活着的时间并不长,却是个“忙人”,忙于做出不少今人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当过晚清的县长却忙于鞭打巡抚的父亲,他是地主之子,却忙于在家乡发动农民抗租,等于砸了自家的饭碗。他跑到上海当诗人,一激动就忙于发起了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不久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浙江杭州党部的要员,直忙到被人暗杀在家乡的路上。(沈定一的故事可参见萧邦奇:《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他的一生身份真是缤纷多彩,也飘忽难辨。
像沈定一这般忙活不停的人,民国初年还真有不少。他们大都也遵奉“与其闲死不如忙死”的人生信条。但“忙”什么和怎样“忙”倒是大有讲究,最初的“忙人”可以瞎忙乱忙,也可以悠游无求,似乎没人说你应该忙什么不该忙什么或说逍遥闲适有什么不妥。清末民初鼎革之后,谁不想当个“闲人”?皇帝倒了,溥仪这小家伙空出的位子如何填补还没着落,大家没人管,正落得个逍遥自在,“闲人”自然大行其道。闹辛亥革命或反辛亥革命的那些“忙人”们虽仍在忙,但都忙出了新花样。如任公忙着组了一阵新党,乱忙了一阵又觉得国会里武人当道,文人龌龊,于是干起了他当年反对的“革命”来,当学生蔡锷的参谋,想革新皇帝袁世凯的命,参谋当然只是客串,学生死了,任公干脆躲到清华当起了教书先生。
可见那时身份的多样使得“忙”与“闲”的边界不是显得那般清楚,那个时代的文人政客真是忙里偷闲,闲中有忙,各得其所,连后来成为伟大领袖的润之先生也会突发奇想,用暑期时间和同学沿路乞讨,锻炼自身面对困境的应对能力,过一阵又一拍脑袋,就合伙在岳麓山里搞起了“绿色农业”,年纪稍长还不妨客串一把国民党的宣传部长,那可是今人梦寐以求的高级公务员位子了。可不久这润之先生居然反出党国的领导班子,上井冈落了草,当上了红色“胡子”,那阅历之多变,与前面提到的沈定一没什么两样。民国初到“五四”以后的数年,无论是激进的革命党,温和的政客,还是悠闲的文人,强横的武者还似乎都有“闲适”还是不“闲适”的自由,尽管大家也许都很忙,但忙的目的和内容允许不那么单一,不那么一致。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后,不但“闲适”背上慵懒落后的骂名,连应该“忙”什么也被统一认定了,只有一种“忙”才是最正当的,那就是“革命”。
忙人一旦全闹起“革命”来,对“闲人”的评价就会越来越负面,“闲适”甚至是可耻的,因为凡是忙死或累死的人,大多与“革命”脱不了干系,与之相反,凡是以闲适俊逸成名者,往往是“革命”的对象,或最终沦落为“帮闲”分子。
在革命的“忙人”面前,不但闲适的文人自惭形秽,就是学院里的教师也会自贬自贱,如《青春之歌》里那始终一脸土灰色的余永泽,一旦遇到我党阳光大美男卢嘉川,尽管自己满腹经纶,贵为胡适之弟子,也不是照样掩饰不住一袭长袍之下的一幅猥琐相,虽然那毕竟是后人恶意丑化的政治图解,也尽管有于是之大师级表演的准确拿捏,终归也是反映了人们对“忙人”的态度。“闲人”与作为“革命者”代名词的“忙人”相互对峙,界线由此变得分明起来,明晰到如同夜与昼,黑与白的区隔。
因自小所受的宣传,我们现在对“革命”的记忆大多是正面的,即使“革命”的狂欢轻则仅仅是若干愤青抱团取暖的游戏,重则是打砸抢的暴力宣泄的弥漫,我们还是从心底里渴望那叛逆般的无畏激情能挑破生活的孤寂,“革命”的魅惑是与广场上漫天飞舞的旗帜,噪嚷到疯癫的劲歌,扭曲变形的咆哮面孔与声嘶力竭的仇恨表白贴合在一起的。“革命者”的极致形象说远了就是一帮满脑门子要打碎旧世界的群氓,说近了就如一伙执意要殴杀父辈的坏脾气的青年。
“革命”在晚清文人的字典里可不是个好词,“革命”那时会被视为脱缰乱奔的魔兽,放出来极易伤人,所以任公用了一个“骇”字形容“革命”到来的恐惧心理,他在1902年说过,不害怕革命的恐怕千而得一!与“革命”的暴躁不羁相比,“改良”缓进才是闲适优雅的行为艺术,值得一试再试。可是辛亥以后,“革命”再无可骇,人人都像打了鸡血,在街上横冲直撞起来。历史车轮的滚动随后逐渐加速,以“革命”的名义忙起来的人们越来越多,“闲人”们被甩到了车轮的外面。“革命”不但成为历史的加速剂,还规定了“忙人”的任务。
“革命”从此变成了一个“名词”,它规定着所有人生的动态轨迹,与“忙人”还是“闲人”的行为逻辑,而且这条锁链把那些习惯放浪形骸的“忙人”脖子箍得越来越紧。
“革命”成了“名词”之后的一个可怕结果是,它永远是排他性的,没有任何中间状态可以妥协协商,站队时必须站在“左”还是“右”的一方,在党派类别上或者是“国民党”,或者是“共产党”,最极端的例子则是“革命”或者是“反革命”,没有中间状态存在的余地。
古人常讲“名正则言顺”,就是先要给自己的行为和立场一个合理的说法,然后做起事来才会感到心安理得。古人还有一种人生经验叫“循名责实”,意思是按照自己设想好的名目,去尽量要求事实与之相符。这道理看上去算是一段好经文,可一旦好经被念歪,就会祸患无穷。就如“革命”一词拥有了一种“正名”的魔力之后,其释放开来的能量就能荡涤掉所有生活中的“杂质”,做到玉宇澄清万里埃,使弥散在所有角落里的闲人忙人都归拢到了一面旗帜之下,唱起了同一首歌。而且一唱就是几十年,因为“革命”只负责定一个单一初始的调子,只允许一切“杂音”去扭曲着凑合上它的节拍,谱出同一个曲子。我们熟悉的由“革命”定下调子的一场悲喜剧就是“阶级”的划分与由此酿成的内斗。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中国有没有像西方那样边界分明的“阶级”本来就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根本没办法说清楚。如果出于“革命”的需要,把“地主”与“农民”捆绑在一起恶眼相向,以应土改的政治需要,似乎还合于“名正言顺”的道理,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策略和手段的使用,与历史真实无关。“地主”和“农民”的阶级对立就是那神圣的“名”,按照这个名分去闹土改,就会把穷人们动员起来,尽管在老乡们的眼界里,这身份朦胧的地主阶级未必都是坏人,但在“革命”的名义下,坏人是可以制造出来用以打动人心的。于是就发生了各种笑话,如土改中斗地主,那些本应该自觉起来行动的农民“革命者”,却在本应群情激奋的批斗会上表现的有些羞羞答答,竟然觉得地主是乡里乡亲的人,还做过不少善事哩。站在台上怎么也张不开那张谩骂控诉的愤怒之口。于是被工作组拉下台去连夜培训,第二天,这厮果然变成了“新人”,开始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最终激发了台下声讨一片。
这台控诉会就像编导出的一出实验活报剧,与剧外的真实世界无关。49年以后,“地主”基本上被斗没了,按理说,没了控诉对象,就如导演手里没了剧本,演员表演没了台词,演出该歇歇了,不料,新的名目又被创造出来了,此新词名之曰:“走资派”,由此循名责实下去,一大批反面演员又被推向了前台,“革命”控诉的大幕重启,新的演出又开始了。
如果要追根溯源,“革命”这套剧本的编纂应该起源于“反革命”罪案例的出台。据王奇生考证,当年北伐革命军兵锋直逼武汉,北洋吴佩孚守将刘玉春、陈嘉谟孤军死守,相持四十多天才城破被俘。革命党在认定其罪名上却犹豫难定。最初的舆论焦点集聚在南人与北人的利益之争上,居于北方的鄂籍商人怕影响生意,主张轻判。上海的鄂籍商人则要求严惩,结果是以“人民公审”的形式才了结此案。公审模式明显受苏俄影响,强调“党化”“民众化”“革命化”,不按民主司法独立的形式展开。公审的难题是罪名如何拟定,最终专门为此制定了一个《反革命罪条例》作为审判依据,意味着“反革命”由一个谴责性的政治身份提升成了一种严厉的刑事罪名。(参见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原来“反革命”只是对一个人政治态度的贬斥,现在就可能成为拘禁、关押和审判处死的理由。谁如果脸上被贴上这三个字,就可能遭到万劫不复的命运,不但终身受辱,而且人格尽失,成为贱民。
由此可见,“革命”还是“反革命”不但是区分政治态度的标准,而且是改变人生际遇的一个尺度。我们可从中得到的启示是,“循名责实”过了头,就会离事实越来越远,害人也越来越烈,为防止类似的悲剧发生,我们还是尽量去求实,而不要总是习惯编造名目去骗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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