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 刘璋 三国刘璋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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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二十七(1688)年以前作者手抄本。四卷十回。
作者:
题“阳直樵云山人编次”。樵云山人,本名刘璋,字于堂,号介符,别号烟霞散人、樵云山人,清山西太原人。康熙间举人,官深泽县令。所著小说还有《鸳鸯影》、《凤凰池》、《巧联珠》等。
内容:
叙述钟馗斩鬼的故事。本书汇集整理了历代关于钟馗的民间传说,并对中国其后的讽刺小说,产生深远影响。
第一回金銮殿求荣得祸 酆都府舍鬼谈人
第二回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第三回咸司马计救赛西施 富先锋箭射涎脸鬼
第四回因龌龊同心访奇士 为仔细彼此结冤家
第五回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位反失家私
第六回诓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教鬼偷尸
第七回对芳樽两人赏明月 献美酒五鬼闹钟馗
第八回悟空庵懒诛黑眼鬼 烟花寨智请白眉神
第九回喜好色潜移三地 爱贪杯谬引神仙
第十回妖气净楞睁归地狱 功行满钟馗上天堂
第一回金銮殿求荣得祸 酆都府舍鬼谈人
世事浇漓奈若何,千般变态出心窝。止知阴府皆魂魄,不想人间鬼魅多。闲题笔,漫蹉跎,焉能个个不生魔?若能改尽妖邪状,常把青锋石上磨。
这首词单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赋五行,何尝有甚分别处?及至受生之后,习于流俗囿于气质,遂至所禀各异。好逞才的,流于轻薄,好老实的。流于迂腐,更有那悭吝的,半文不舍,捣大的,满口胡诌。奇形怪状,鬼气妖氛种种各别,人既有些鬼形,遂人人都起些鬼号。把一个光天化日,竟半似阴曹地府。你道可叹不可叹?在下如今想了个销魔的方法,与列位燥一燥,醒一醒眼。
话说唐朝终南山有一秀才,姓锺名馗,字正南。生的豹头环眼,铁面虬须,甚是丑恶怕人。谁知他外貌虽是不足,内才却甚有余,笔动时,篇篇锦绣,墨走处字字珠玑。且是生来正直,不惧邪祟。其时正是唐德宗登基,年当大比。这钟馗别了亲友,前去应试,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到了长安,果然好一个建都之地。怎见得:
华山朝拱,渭水环流,宫殿巍巍,高耸云霄之外,楼台迭迭,排连山水之间。做官的,锦袍朱履,果然显赫惊人。读书的,缓带轻裘,真个威仪出众。挨肩擦背,大都名利之徒。费力劳心,半是商农之辈。黄口小儿,争来平地打筋斗;白发老者,闲坐阳坡胡捣喇。
这钟馗观之不尽,玩之有余,到了店门口。那店二,吃了惊,说道:“我这里来来往往,不知见了多少人。怎么这位相公,生得这等丑恶?”钟馗笑道:“你看俺貌虽恶,心却善也。快安排一间洁净房儿,待俺将息,以便进场。”这店二将钟馗安下,收拾晚饭,钟馗吃了。祇见长班赵鼎元禀道:“明天买卷,该银贰两。”钟馗道:“怎么就该这些?”赵长班道:“每年旧例:卷子要壹两二钱,写卷面要壹钱,投卷要五钱,结元要贰钱,共该贰两之数。”钟馗于是打开行李,称的贰两雪花白银,付与赵鼎元。赵鼎元接了银子,道:“明日投文,后日准备进场,相公不可有误。”钟馗点首应喏。一宿晚景提过。
次日起来,礼部里了投文书,走到十字街上,祇见一伙人围着一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谈相。这钟馗挨入人众,看那先生怎生模样?眸如朗月,口若悬河。眸如朗月,观眉处忠奸立辨;口若悬河,谈论时神鬼皆惊。戴一顶折角头巾,依稀好似郭林宗,穿一双跟足朱履,仿佛浑如张果老。皂壳扇指东画西,黄练丝绦拖前束后。曩在两河观将相,今来此地辨英雄。
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玄孙袁有传是也。因时当大比,故来此处谈相。钟馗等的众人相毕,先生稍暇,方走进前说道:“俺也要烦先生一相。”那先生抬头一看,祇见钟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并无超群出众之才。这人来的十分古怪!”于是定睛细看,看了一会,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钟馗道:“俺姓锺名馗,特来领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更有两额朝拱兰台,自有大贵之相。祇是印堂间现了墨气,旬日内必有大祸,望足下谨慎纔是。”钟馗道:“君子问凶不问吉,大丈夫在世,祇要行的端正,至于生死祸福,听天而已,何足畏哉。”于是举手谢了袁先生,佯长去了。
到次日进场,鱼贯而入。原来唐朝取士与汉朝不同。汉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以诗赋。钟馗接到题目,却是《瀛洲待宴》应制五首,《鹦鹉》一篇。钟馗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点。钟馗又自从头看了一遍,自觉得意。于是交卷出场。你道当日主闱的是谁?原来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韩愈;副主考是学士陆贽。两人同心合力,要与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阅来阅去,不是庸腐可厌,就是放荡不羁,更有那平仄不识,韵脚不谙的,还有那信口胡诌,一字不通的。间有一贰可视,亦不过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肿口歪,不禁攒眉叹息道:“如此之才,怎生是好?”忽然阅到钟馗之卷,喜的双手拍案,连声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后一人而已。清新俊逸,体裁大雅,盛唐风度,于斯再见矣。”二人阅了又阅,赞了又赞,取为贡士之首,专候德宗皇帝金殿传胪,以为圣朝得人之庆。到了那日五鼓设朝时候,果然是皇家气象,十分整齐,但见:
九间金殿,金殿上排列着朗钺明瓜。两道朝房,朝房内端坐着青章紫绶。御乐齐鸣,卷帘处,香烟缭绕,隐隐见凤目龙姿。金鞭三响,排班时,纱帽缤纷,个个皆鹓班鹄立。站殿将军,圆睁着两只怪眼,把门白象,齐漏着一对粗牙。正是:
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钟馗等俯伏金阶,不敢仰视。祇听的鸿胪寺正卿高声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钟馗。引见官将钟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扬龙目,开凤眼,将钟馗一看,心中甚是不悦,道:“我朝取士,全在身言书判。这丑态如何做得状元?”韩愈见龙颜不悦,俯伏奏道:“臣等职司文衡,止知阅卷,不得阅人。此人诗赋句句琳琅,篇篇锦绣,陛下不可因人而弃其才。且人才之优劣,全不在貌。晏婴身矮,而能相齐;周昌口吃,而能辅汉。若以貌,我朝张易之、张昌宗,非其明鉴耶。孔圣人之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愿陛下熟思之!”德宗道:“卿言虽是,但我太宗皇帝时,十八学士登瀛州,至今传为美谈。若以此人为状元,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识人才?”话犹未了,祇见班部中闪出宰相卢杞, 头相简,玉带蟒袍,俯伏奏道:“陛下之言诚是。状元必须内外兼全,三百名中,岂少其人?何不另选一名,而烦圣心之踌躇耶。”钟馗闻言大怒,跳起来道:“人言卢杞奸邪,今日看果然。”于是舞笏便打。
此时闹动了金銮殿,混乱了朝仪。德宗皇帝龙颜大怒,喝令金瓜武士,将钟馗拿下。钟馗气的暴跳如雷,竟将站殿将军浑瑊腰间宝剑拔出,自刎而死。德宗惊的目瞪口呆,众官唬的面如土色。祇见陆贽怒气填胸,向前奏道:“宰相不能怜才而反害才。他说钟馗丑恶,做不的状元,他今现称蓝面鬼,岂可做宰相?奸邪误国,罪不容诛,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时,如嚼橄榄,方纔回过味来,说道:“寡人一时不明,卿言是也。”遂将卢杞发配岭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钟馗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仍以状元官职殡葬,众官方纔喜悦,皆呼万岁,德宗退朝,不在话下。却说钟馗受了封号,空中谢恩毕,提着宝刀,插着笏板,悠悠荡荡,向东南而走。走够多时,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好生险恶。但见:
阴风惨惨,黑雾漫漫。阴风中仿佛闻嚎哭之声,黑雾内依稀见魑魅之像。披枷带锁,尽道何日脱阴山?锯解就庄,不知甚时离苦海?目连母斜倚狱口盼孩儿,贾充妻呆坐奈何等汉子。牛头马面簇拥曹瞒纔过去,丧门吊客勾牵王莽又重来。正是:
人间不见奸邪辈,地府垒堆受罪人。
钟馗正在观看之际,祇见一个判官领着两个鬼卒飞来,高声问道:“汝是何方魂魄?来俺这酆都城何干?速速讲明,好放你过去。”钟馗看那判官时,却与自己一般模样,也戴着一顶软翅纱帽,也穿着一件肉红圆领,也束着一条犀角大带,也踏着一双歪头皂靴,也长着一部落腮胡须,也睁着两只灯盏圆眼。左手拿着善恶簿、右手拿着生死笔,祇是不曾带着宝剑。钟馗暗自思想道:“奇哉!奇哉!难道此人也像俺负屈而死的么?”遂向判官道:“俺姓锺名馗,本中唐朝状元。祇因唐天子以貌取士,不论文字;又被卢杞逢君,要将俺革退,俺气愤而死。唐天子怜俺苦死,封俺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俺想妖邪唯汝酆都最多,今既到此,烦你通报阎君,指点与俺,以便驱除,庶不负唐天子封俺之意。”判官听说此言,遂拱立道旁,说道:“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远迎。”适纔方且冲撞,望乞恕罪!尊神欲见阎君,待小判急急通报便了。于是别了钟馗,飞跑至森罗殿上,禀道:“小判把守酆都城,忽有一人自称唐朝状元,姓锺名馗,唐王嫌他貌丑,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为驱魔大神,他今特来斩鬼,要见大王。”阎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请!”那判官于是迎请钟馗,进了大门,祇见两边排列的都是些狰狞恶鬼。到了殿上,又见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上写着:
莫胡为,幻梦空花,看看眼前实不实,徒劳机巧。休大胆,烊铜熟铁,抹抹心头怕不怕,仔细思量。
阎君下座相迎,钟馗倒身下拜,阎君双手扶起,让钟馗坐定,问道:“尊神至此有何见教?”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斩妖邪。俺想妖邪此处必多,伏祈指出一二。”阎君说:“俺阴司妖邪固多,然都是些服毒鬼、上吊鬼、淹死鬼、饿死鬼。鬼魅虽多,经理神灵却也不少。孤家自理之余,还有秦广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太山王、平康王、转轮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并无一个游魂敢于做祟。尊神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何不去斩?”钟馗听了大笑,道:“阳世间乃光天化日,又有王法约制,岂容此辈存站耶?”阎君道:“尊神止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分,祇在方寸间。方寸正,鬼可为神。方寸不正,人即为鬼。君不见古来忠臣孝子,何尝不以鬼为神乎。若夫曹瞒等辈,阳险莫测,岂得谓之为人耶?”钟馗闻之,豁然大悟,道:“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
阎君愀然道:“此等鬼最难处治。欲行之以王法,彼无犯罪之名,欲彰之以报应,又无得罪之状。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习染成性的罪孽。”叫判官将此等鬼簿拿来,与大神过目。判官递上,钟馗展开一看,祇见上面记的都是些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挖渣鬼、仔细鬼、讨吃鬼、地哩鬼、叫街鬼、偷尸鬼、含碜鬼、倒塌鬼、涎脸鬼、滴料鬼、发贱鬼、急急鬼、耍碗鬼、低达鬼、遭瘟鬼、浇虚鬼、轻薄鬼、绵缠鬼、黑眼鬼、龌龊鬼、温斯鬼、不通鬼、诓骗鬼、急赖鬼、心病鬼、醉死鬼、抠掐鬼、伶俐鬼、急突鬼、丢谎鬼、乜斜鬼、撩桥鬼、色中饿鬼,临了个是楞睁大王。钟馗看毕,惊讶道:“不料世间有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处?”阎君道:“无有定处,大抵繁华地方的所在,捣大挖渣等鬼多些。地方鄙俗所在,龌龊,仔细这两种鬼多。其余散处四方,总无定踪。尊神当随便驱除可也。其驱除之法,亦不可概施。得诛者诛,得抚者抚,总要量其情之轻重,酌其罪之大小,祇在尊神酌量而施行。”钟馗道:“虽然如此,但阴间鬼魅,有十殿阎君经理,又有左右曹协办,阳间协助,阳间鬼魅,单委小神一人,诚恐独力难支,将如之何?”阎君道:“孤家这里有两个英雄,一个唤做咸渊,一个唤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随便驱使,再发三百名阴兵,着他二人统领,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钟馗道:“如此最好,多谢美意。”阎君于是速传咸、富二人上殿听旨,二人俯伏殿前。钟馗举目观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样:
头戴儒巾,论脑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说尘垢少杀三升。满腹文章,怎奈饥时难煮。填胸浩气,祇好苦处长吁。白眼亲友,反说酸子骨离。难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正是:
失意猫儿难学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钟馗看了咸渊,再看富曲时,却又不同。怎见得:
举止刚强,形容古怪。狼腰虎体,两臂有力千斤。海阔天空,一心私无半点,身能扛鼎,怎奈无鼎可扛。气可冲天,其如有天难冲。烂弓折箭,怎好向人前卖弄。三略六韬,祇落得纸上谈兵。正是:
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难逃推毂人。
阎君对钟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钟馗道:“文谋武略,料来不差,得此二人足矣。但小神无骥可乘,亦觉亵体。”阎君踌躇一会,道:“这也不难,俺阴山中有一白泽,他前生原是吴国的伯嚭,祇因奸邪,后又害了伍子胥,故将他贬到阴山,变为白泽。数百年来,自怨自艾,颇有改邪归正之心。此物堪与尊神骑坐,成功之日,亦可以升天矣。”遂叫鬼卒将白泽牵来。阎君吩咐道:“伯嚭,你既为人兽,颇有心,可与驱魔大神骑坐,建功立业,忏悔生前罪恶。”祇见那白泽摇头摆尾,有欣然欲往之状。钟馗于是起身,称谢阎君。谢毕,飞身上了白泽,提着宝剑,插着芴板。咸、富二人亦骑上骏马,率三百阴兵,浩浩荡荡往阳世而来。
过了枉死城,祇见奈何桥上站着一个小鬼,拦住钟馗去路,大喝道:“何处魔神,敢从俺奈何桥经过?”钟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为神,阎罗王助俺兵将,你是何人,敢大胆拦路?”那小儿听说,道:“原来是位尊神。敢问尊神往那里去?”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斩妖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情愿相随。”钟馗道:“汝有何能,要来随俺。”小鬼道:“禀上尊神,俺这鬼形是适纔变的,俺的原身是田间鼹鼠,曾与鹪鹩赌赛,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饮干奈河。不料他所巢不过一枝,俺所饮不过满腹,俺自饮此水之后,身边生了两翅,化为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诛妖邪,俺情愿做个向导。”钟馗听了大喜道:“俺正少一个向导。你试现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现了原身,往前飞去,果然好一个碗大的蝙蝠。钟馗甚喜,跟定蝙蝠,踊跃而去。这纔是:
魑魅攒眉,鹤泪风声皆是将,
魍魉破胆,山川草木总成兵。
不知此去到阳间如何斩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词曰:
谩说子云才,无见帮扶志已灰,弹铗田文何处去,哀哀说道伤心泪满腮。
冷眼怕睁开,满目难看似插柴。幸有宽皮装了去,谈谈捣大欺人为甚来。
右调《南乡子》
话说钟馗,跟着蝙蝠,领着阴兵,浩浩荡荡早已到了阳间。其时正是三春时候,大家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红柳绿,碧水清山。远远看见绿柳湾里,显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飞向前去了。钟馗道:“俺们不免到那寺里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齐声应诺。渐渐走近前来,祇见寺门上悬着一面匾额,上写着“稀奇寺”三个大字,里面怎生修盖?但见: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润若丹砂。白云台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绿油斗拱,妆画的整整齐齐。头门下斜歪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睁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着四大天王,托着塔,拿着伞,怀抱琵琶,拿着剑,像貌堂堂。左一带南海观音,率领着十八罗汉。右一带地藏尊者,陪坐着十殿阎君。三尊古佛,莲台上垂眉落眼。两位伽蓝,香案后拱手瞻依。更有那弥勒佛,张着口,呵呵大笑。还有那立韦驮,捧着杵默默无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弥无心念佛害相思。
钟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着问道:“尊官是何处贵人来游敝寺?”钟馗道:“俺路过到此,因见上剎庄严,故来瞻仰。”知客遂引着钟馗拜了佛祖,参了菩萨,又引至后殿,谒了弥勒大佛。随喜了一会,纔请入方丈。待茶以毕,知客道:“老爷到此,本该恭备斋馔。祇因新来了一个火头,懒惰异常,斋馔不能速办,是以犹豫不决。”钟馗道:“咱家从不吃素,你祇替俺买些肉来,打些酒来便了。”知客一见如此说,祇得忙去买了几块熟肉,打了几瓶酒,送到方丈。这钟馗挽着袍袖,用剑将肉割的粉碎,撩起长须,露出一张大嘴,如狼吞虎咽的一般,一面吃肉一面饮酒。咸、富二人相陪吃了。霎时间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钟馗歇了歇,方问咸、富二神说道:“前者阎君处走的慌速,不曾细问二人根由。一路上又贪走路,此时闲暇,二神何不细讲一番。咱家也得个明白。”这咸渊叹口气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苦零仃,终日祇是吟诗作赋。本不想此时与彼时不同,吟下盈千累万,却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赋与彼富相悬,作下满案盈箱,却立不得产业,当不得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计全无。看看的穷到底,待要投亲戚,那亲戚不能怜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反躲我。家中妻子交滴无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遨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流的嫌俺迂疏,糟腐的嫌我狂荡。后来游至都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大比,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拿他儿子做状元,贺老先生嫌他文字不通,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明。朝廷就把贺老先生罢职,将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画饼,命薄如纸,活他何益?因此气愤不过,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辅。俺今辅佐主公,亦可谓得见天日矣。”说罢,号啕痛哭。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与俺无异。俺今日全拜你为行军司马,待功成之后,奏知上帝,那时再讨封爵如何?”咸渊含泪拜谢。祇见那富曲早已在那里落下泪来,钟馗道:“据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是艰难的了。”那富曲揩了揩泪,说道:“俺本是将门之子,自幼爱习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技,怎奈时乖运蹇,屡举不第。后来投了哥舒翰。那年吐蕃作乱,哥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后军。安禄山失了机,陷入贼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哥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情面,向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稗不用力之过。遂将俺斩了。这段奇冤,无处申诉。今日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愤也。”钟馗道:“可怜,可怜!俺拜咸富为行军司马,今拜你为开路先锋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谢毕坐下。两神又问钟馗始末,钟馗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神不胜叹息。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宿了一晚。次日起来,正欲整动阴兵向前面走,祇见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拿着一个红帖子往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拿来俺看。”那小沙弥递将过来,钟馗一看,上写着是“年家眷侍教生独我尊顿首拜”。钟馗道:“此人来拜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勒古佛岂是传帖人拜得的么。”小沙弥道:“老爷不信,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不信,问他端的,便知其详。”钟馗于是闪在一旁等候。祇见果有一人进来。钟馗看时怎模样,但见: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几生头顶心边;一双瞪眼,竟在眉棱骨上。谈笑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内任彼峥嵘。满心快意,俨然四海之外容他不下。戴一顶虱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虼蚤皮,正算的设其衣裳。两个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马,那里肯慢走缓行。正是:猫儿得意欢如虎,蟋蟀装腔胜似龙。
原来此人一生好捣大,今日来此,原是要捣骗大和尚,不料正好撞着钟馗。钟馗看他举动,又看他装束,勃然大怒,提起剑来劈面就砍,说道:“我把你这一字不通、诌断肠子的奴才,竟敢大胆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与俺作对?你且说俺如何不通,怎么欺人?若说的是便罢,稍有不是处,和你决不干休。”钟馗道:“且不要说你的衣冠僭佞,举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眷侍教生帖拜他,岂不是不通文达理、谦恭自处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憨。若说起俺的根由,祇怕有俺坐处,并没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洞诵经。后来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其尊无二,掌天立地大将军,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自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渎、五岳龙王等众,益发不敢正眼视俺。俺如今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祇因他是个和尚,不好写眷第,且又下个教字,这还是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钟馗听了他许多荒唐言语,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领,心中踌躇一会,祇得说他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祇是无兵无将,俺若杀了你,显的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俺交锋。”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俺再来拿你不迟。”说毕,竟脚不踏地,从半空中去了。
钟馗对咸、富二神道:“看他这去法,祇怕他果有甚么神通也未可知。”咸渊道:“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富曲道:“有何可疑处?”咸渊道:“他拜弥勒古佛,弥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动容周旋,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说他是掌天立地大将军,以人爵论,《缙绅》上,并无此等官爵,《幽怪录》上亦无此等神号。此其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谓尊之极矣,就该有仪卫侍从,获法诸神,怎么止一匹瘦马、两个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些难凭处。”钟馗道:“司马所见甚是。俺如今待要寻的他去,将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俺便干犯天条。待要不斩,又恐他将来作祸,如之奈何?”咸渊道:“这也易处。俺如今扮作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的实,诛他未迟。”钟馗道:“有理,有理。”咸渊于是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条黄丝绦子,换了两只猪嘴鞋儿,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虎撑,别了钟馗,信步而去。走数里远近,祇见前面一溪流水,数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栏,着实清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坐,不羡儿家彩漆床。
这咸渊正走得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轻风飘逸绿水潆洄的光景。忽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上桥来,将咸渊相了两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黄之术么?”咸渊道:“公公问俺怎么?”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号仙根,就是这村中人。今年七十一岁,并无子嗣,祇有一女。不知怎么近日祇见发寒潮热,自言自语,倒像着了魔的。敢屈先生一诊,何如?”这咸渊正要问他消息,遂满口应吮,随着通风一步一步走入村来。但见:
几间茅屋,一带土墙。扇车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白犬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铜炉摆设。枣牌
谷穗,权存作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林中,几群鸟鸦闹斜阳。还有那村姬面黑偏
搽粉,老妇头蓬爱戴花。
那通风将咸渊引到他女儿房中,咸渊也不暇看他女儿容貌,祇顾低着头假诊脉息。诊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有些邪气,药也无益。现今你这里有个掌天立地大将军,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遣遣妖气,何烦俺医人调理?”通风道:“俺这里并无甚么掌天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了?”咸渊道:“俺亲眼见过,怎错记了。”通风道:“见他模样怎生?怎生打扮,说来俺听。”咸渊遂将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一一说了。通风笑道:“原来是此捣大鬼。”咸渊道:“怎么是捣大鬼?”通风道:“此人名为捣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说的那个齐人的后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破了他的行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来到俺这里。初来时,凭着他那捣大的伎俩,致使人人尊重,个个仰扳,后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如今都不理他,他又到远处地方,吓斥过往的客人,或骗些财物或诓图些酒食。是你们正气,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尝是甚么大将军!”咸渊道:“他既是这等样,他戴的紫金冠,穿的白花袍,一定有个话说了。”通风道:“他那穿戴,说来一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关战吕布的故事,向戏班赁了些衣服。及至赛完,要还戏班,中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认,祇得社内赔了。他瞒过敝村,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是他前日纔向俺当铺里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讨。但不知他那匹瘦腰马、两小童又是何处骗来的?他祇在捣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饿死了。”
咸渊听了这一席话,已明白了那捣大鬼的底细,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吧,这捣大鬼往稀奇寺拜弥勒古佛时,寺中正有一位锺老爷是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锺老爷的辅佐。锺老爷见他轻狂,就要斩他,被他一篇大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去。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俩,便求你授俺个破他的法子。”通风道:“破他的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捣大怪了,决不肯善罢,定要纠合些伙伴来与钟馗老爷作敌。等你交锋之际,老汉去站在高处,高声报与他妾死之信,就问他索讨那件衣服,将他根子抛出来,他自然气馁,你们擒他便不难了。不是老汉刻薄,实欲为敝村除此一害。”咸渊听了大喜。于是背了药囊,拿了虎撑,别了通风,又叮嘱道:“临时务必早来。”一头走,一头笑,直笑进稀奇寺来。钟馗道:“为何这等大笑?想是探的事情明白了么。”咸渊笑着说道:“待小将细禀。”于是将怎么遇着通风,怎么看病,怎么说起捣大鬼,怎么匿起紫金冠,怎么借衣服,细细说了一遍。钟馗与富曲都忍笑不住。
正在笑说之际,那捣大鬼引着一伙鬼兵,踊跃而来,在寺前叫骂。钟馗闻之大怒,出了寺门,排开阵势。左有咸渊,右有富曲,并立旗门之下。钟馗伏剑喝道:“那来者莫非捣大鬼乎?”捣大鬼闻言吃了一惊,暗暗的道:“他怎么也知俺的大号。”祇因勉强答道:“此不过是孤家一混名,何劳汝称。汝有甚本事,敢与孤家大战三百合。”钟馗并不回答,摧开白泽,舞着宝剑,飞也似杀将过来。那捣大鬼使一口遮天晕日刀接住。两个一来一往,战够五十回合,不分胜负。
捣大鬼正在酣战之际,忽听高声大叫,道:“捣大鬼,你借的俺当铺里白花袍一件,这几日还不还俺,却穿着在此厮杀,快些脱下来吧。”捣大鬼闻言,知是通风老人,佯装不理,与钟馗又战,这通风又叫道:“捣大鬼,这衣服事小,有一个凶信报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饿死了。等你去骗个棺木装他。”那捣大鬼见把他履历一一都被通风念出,便不觉的骨软筋麻,口呆目瞪,早有富曲一骑马刺斜里飞来,捣大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众鬼兵一哄而散。通风见拿了捣大鬼,欣然而去。钟馗得胜回寺。富曲缚过捣大鬼来,钟馗道:“你今被俺拿住,又有何说?”捣大鬼道:“不过是俺娘娘驾崩了,老爷心上闷郁,被你拿住。”钟馗道:“俺体上帝好生之心,不忍杀你。”于是将他眼睛用剑剜去,竟生吃了。命松了绑,推出寺门,饶他去罢。那捣大鬼得了命,祇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来他还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唤做挖渣鬼,一个唤做寒碜鬼,自幼与他情投意合,声气相符。当日挖渣鬼同寒碜鬼正在一块不老石上坐着,闲谈些捉风捕影的话,忽见捣大鬼摸揣将来,惊问道:“兄长为何如此光景?”捣大鬼听着是他二人声音,说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终日家捣大,今日捣披了。遇着甚么钟馗,将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亏你老哥有些本事,还不曾被他杀掉。二位贤弟何不与兄报仇。”随又长叹了一声,说道:“俺面上少了两只眼睛,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说到伤心之处,三人共哭,流下四行泪来。挖渣鬼道:“俺三人结义以来,无论天地鬼神,宰相官员,也都要看照俺几分。甚么钟馗,敢这样欺心胆大。兄长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骚羊胡吃柳叶,俺就不信这羊会上树。”寒碜鬼道:“二哥说的是,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们如今就点起兵来,围住稀奇寺,杀他个寸草不留,纔教他知俺兄弟们手段。”这捣大鬼听见他二人出力,又壮起胆来,真个调些鬼兵,杀将稀奇寺来。怎见他三人兵势:
三声纸炮震地,一股碜气冲天。裹足旗、围裙旗,迎风飘荡,剃头刀、割脚刀,耀日光辉。挖渣鬼
头戴着紫绒冠,尽他得意。寒碜鬼脚踏着罗圈镫,自觉威风。中军帐没眼睛,还要掖着兵书。正
是:稀奇寺前排战场,弥勒堂中有结果。
且说钟馗正与咸、富二神笑说捣大鬼故事,祇见小和尚两脚如飞跑来报道:“老爷,不好了,祸事、祸事。”钟馗道:“有何祸事?”小和尚道:“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说是甚么挖渣鬼和寒碜鬼,领着许多兵来,将寺围的铁桶相似,怎么是好?”钟馗怒道:“俺到饶他,他反来寻俺。”手提宝剑,便要出去。咸渊向前止住,道:“主公不必动怒。俺想此鬼虽然剜去眼睛,究竟廉耻未丧。待小神前去劝谕一番,教他改过自新,也是消魔一法。”钟馗道:“也罢,你试走一遭,待他不改时,俺再斩他。”咸渊于是上马出寺,高叫:“捣大鬼上前答话。”
祇见一人飞马上前,头戴绒巾冠,身穿短服,手中拿着一杆白锡枪,来与咸渊见阵。你道是谁?乃挖渣鬼也。向咸渊道:“俺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因甚将俺兄长眼睛剜了?俺今日与你见个你死我活。”举枪就刺。咸渊架住道:“俺且与你讲正话。大凡人生在世,全以忠信廉耻为重。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又云:‘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若人?’你们这伙人,通无仁义廉耻,捣大的捣大,挖渣的挖渣,寒碜的寒碜,在你们以为得意,在人者来看实厌弃。稍有廉耻者,即当羞死,尚敢扬眉瞪眼,白昼欺人耶。”祇见挖渣鬼全无羞愧,反哈哈大笑,道:“汝欲学孔明骂王朗耶?古人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你教俺老实守分,谁来揪采。像俺这等抢渣起来,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们虽养高自重,见了俺吃的,祇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见了俺穿的,祇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见了俺使的,祇怕想的你心上生疮。俺们如何体统?你就敢来大胆欺心。”这一席话说的咸渊牙痒难当,祇得败下阵来。钟馗道:“为何司马一去便回?”“不知怎么,他那里说话,我这里就牙痒起来,实是难当。”富曲道:“谅此辈非言词可下,还是相战一番,方见高低。”钟馗道:“先锋之言是也,就劳一往。”这富曲结束整齐,提刀上马,领兵而去。
且说挖渣鬼得意回阵,愈觉威风,向寒碜鬼夸张。寒碜鬼道:“待他来时,俺也替大哥出出力。”正在矜夸之际,鬼兵来报,道:“外面有一将来了。”这寒碜鬼听了,戴了一顶灯盏高盔,穿了付扎花铠甲,拿了一把割脚短刀,冲出阵来。富曲问道:“来者莫非是挖渣鬼?”寒碜鬼道:“你真有眼无珠,就不看俺穿的甚么东西,拿的甚么对象。且不论俺的武艺高强,人才出众,这顶盔是通身贴金的,这副甲是南京清水扎花的,这双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这口刀是折铁点钢细磨的,这匹马是五十两细丝银子买的,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碜老爷对敌。”话犹未了,祇见富曲跌下马来。众阴兵急救回寺。钟馗道:“先锋为何落马?”富曲道:“奇怪的紧,他正在浪夸之际,不知怎的将俺的筋裂的生疼,就不觉跌下马来。”钟馗道:“你们不济,还是俺亲自出去。”于是提了宝剑,跨上白泽,到了阵前,高声索战。
且说捣大鬼道:“二位贤弟俱有功劳,俺不免出去,再和那钟馗杀一阵如何?”二鬼齐声道:“兄长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战?”捣大鬼道:“不妨、不妨。这叫做剜了眼睛不算瞎。”二鬼拦不住,祇得放他出去。钟馗见是捣大鬼出来,说道:“你已是被俺剜了眼睛,怎么还要来瞎捣。”捣大鬼道:“孤家祇因娘娘驾崩了,一时心绪不宁,被你拿住。今调了两个御弟,率领大将千员,雄兵百万,尚何惧你?你若早早回去,是你的造化,若说半个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将你拿住,发在阎君那里,教你满世不得人身。方纔说着,钟馗不觉一阵恶心,几乎吐了,祇得扶病而回。咸、富二人踌躇道:“我们牙痒的牙痒,裂筋的裂筋,恶心的恶心,倘他杀进寺来,如何抵敌?”正踌躇间,祇见一个胖大和尚走进寺来,怎生模样?但见:
一个光头,两只肥足。一个光头,出娘胎并未束发。两只肥足,自长大从不穿鞋。吃饭时,张
开大口,真个像个红门。哂笑处,瞇缝细眼,端的赛两勾新月。肚腹朝天,膨膨胀胀,足可以撑船
荡桨。布袋拖地,圪圪瘩瘩,都是些烧饼干粮。正是:任你富贵贤愚辈,尽在呵呵一笑中。
这和尚笑嘻嘻走进门来,向众神道:“你们为何这等狼狈?”钟馗道:“禅师有所不知,如今寺前来了三个鬼,与俺对敌,弄得俺三人一个牙痒,一个筋疼,一个恶心,无法胜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随俺来,看俺制他。”于是同出寺门,和尚对他兵卒道:“叫你家头目们出来见我。”那鬼兵连忙逃进营去,禀道:“钟馗又调了一个胖大和尚来了,要与三位大王见话。”这三个鬼道:“是甚么胖和尚敢来见俺,俺们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处野僧,敢来与俺们见话。”这和尚并不理他,祇当不曾听见一般。他们见如此模样,拿抢就刺,用刀便砍。
祇见这和尚笑了一笑,张开大口,囫囵一声,竟将三个鬼咽下肚去了。钟馗惊讶道:“禅师何以有此神通。”和尚道:“你们不知,此等人与他讲不得道理,论不得高低,祇以大肚皮装了就是,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钟馗道:“便是这等说,装在肚里,未免渣碜难当。”和尚道:“贫僧自有处治。”不多时候,祇见这和尚出了一个大恭,三个鬼化作一堆臭屎屙了。屙毕,化阵清风而去。钟馗道:“奇哉,奇哉,怎么一瞬就不见了,莫非佛祖来助俺么?”咸渊道:“是了,是了,后殿弥勒古佛,正是这模样。”于是一齐到后殿,拜谢去了。有两句话道的好:
三个邪魔,生前作尽千般态,
一堆臭屎,死后不值半文钱。
不知后来又有何鬼,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咸司马计救赛西施 富先锋箭射涎脸鬼
诗曰
花帘入影日正长,闲评人事费商量。
英雄既短豪梁气,冒失还疏训诫方。
不断多情绵似带,自干自面厚如墙。
剑锋不惜诛邪手,纔觉青天分外光。
话说钟馗拜谢了弥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说道:“老爷到此,贫僧并无点水之情,今日聊备小斋,少伸寸敬。”钟馗与二神祇得坐下,等了半日,方纔放下桌儿,又等了半日,方纔托上茶来。看看待至日落时候,又纔托上几碗菜来,急的这知客不住的往来催督,钟馗不觉勃然大怒,道:“汝既留俺,为何这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爷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来火头懒惰,每日睡至日出三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后。至于出言行走,都是丢油撒水,就像害痨病一般,所以把斋馔迟误。望老爷宽恕。”钟馗道:“叫他来,俺看是怎么一个火头。”那知客唤了半日,那火头纔慢条斯理的走将进来。众神举目观看,怎么模样,但见:
垂眉落眼,少气无神。开言处,口如三缄,举步时,足有千斤。虎没前来,量不肯大惊小怪,贼如后至,又岂能疾走忙行。心和气平,好似养成君子;手操足并,真如得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茎堪作弟,倾粮布袋可为兄。
钟馗看见,便按剑大怒道:“汝是何方人氏?从实说来,免汝一死。”那火头不慌不忙,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念小鬼原非人类,本是冤魂。祇因那年做些买卖,要赶程头,不想众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来时,已是红日半天,祇得独自前往。谁想路途遥远,直走到黑。忽然遇见一个皮脸鬼贼,将俺的行李尽数夺去。俺正要赶去,又被一条淹蛇将俺缠住,缠得俺少气无力,不觉死去。指望告诉阎君,不料走到阴司,阎君又退殿了,祇得权在这寺中图些嘴腹。此是实情。”这几句话说了半日,方纔说完。钟馗道:“俺待要杀了你,你又无恶。待要不杀,实实恼人。”正在沉吟之际,一人突然进来,将温尸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举箸就吃。众神见了,俱吃一惊,看钟馗道:“据汝说来,莫非是温尸鬼么?”火头道:“正是。”他怎生模样:
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话便谈,那里管尊卑上下,见酒就饮,并不识揖让温恭。东沟犁,西沟耙,说将来全无根据。做事前不遮后,管甚周详。一任性子闯下祸,方纔破胆;三分粗气弄出殃,始觉寒心。正是:但知天下无难事,不信乾坤有细人。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簿子上边所记的冒失鬼是也。当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自饮,这钟馗看的大怒,道:“这人来的这等冒失,俺有个法子在此。”众人道:“有何妙法?”钟馗道:“他二人温尸的温尸,冒失的冒失,俺将他两个平处一番,叫他温尸杂上一半冒失,冒失搅上一半温尸,也是个损多益寡之法。”咸、富两神道:“主意固好,祇是怎么平处的来?”钟馗道:“不难,不难。”拔剑来将两个鬼一剑一个劈成四半,再合自然易成。祇见两个鬼,温尸的也不温尸,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一对中行君子。众人无不欢喜,都言钟馗有为天造化之手。祇是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以为神人出世。二鬼拜谢而去。众僧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
次日,整肃阴兵,跟定蝙蝠,作别了众僧,往前再走,走够多时,祇见通风老人坐在那里叹气,见钟馗众神大喜,道:“老爷们请到寒舍献茶。”钟馗道:“老者何人?”咸渊道:“此即通风老人也。前日擒捣大鬼全凭他。今日因何在此纳闷?”通风道:“一言难尽。自从诛了捣大鬼之后,祇当老爷们驾已行了,绝无相会之日。不想今又得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咸渊道:“你不知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十分厉害,和他战几场不能取胜。幸遇弥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纔罢手,所以耽误了许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儿比从前好些么?”通风道:“说来话长,请到寒舍细讲。”于是众神跟着通风走入草堂里去,祇见亲友庆贺寿幛一副,文理半通,下边放着一张珠红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墙边都是囤,则囤着茭子、黑豆。门背后放着些农器,无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钟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在两旁,通风下面陪坐,其余阴兵将营扎在村外。
须臾,吃了茶,咸渊又问起通风女儿之事,通风道:“自从老爷去后,一日不甚一日,看看待死,老汉再三盘问,小女方纔说,果有个鬼魔缠绕。问他根由,原来有个无耻山、寡廉洞,洞中有个鬼王,叫做涎脸大王。那涎脸大王有四个徒弟,一个叫做龌龊鬼,他专会吃人,真有毛不拔之本事。一个叫做仔细鬼,任他贼打火烧,他总不肯舍半文钱,这两个好生厉害。还有一个急赖鬼,无甚本事,祇凭急赖。又有一个绵长鬼,那绵缠鬼就是缠小女的鬼魅。他这四个鬼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益发如虎添翼。如今这绵缠鬼将女儿缠的九死一生。老汉无儿,止有此女,倘若缠死了,俺老夫妻两个叫何人送终?”说道伤心之处,泪如雨下。钟馗道:“你女儿教甚名字?”通风道:“小女叫赛西施,祇因生的有些姿色,与西施相似,所以取此二字。吴国西施住在西湖苎萝,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儿住在这里,得山之秀而生。山水虽别,灵气却同,所以叫做赛西施。老汉见他生的娇媚,爱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赛社,扮些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见,就缠上了。专望老爷搭救。”说着跪在地下。钟馗道:“斩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儿动静,方好行事。”
通风于是起来,引着钟馗进了卧房,将他女儿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标致。但见:
眉如新月,纵新月那里有这般纤细?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没有这样澄清。脸赛桃花,便桃花犹嫌色重。腰同杨柳,就杨柳还觉轻狂。祇可惜生在荒村,一颗明珠暗投瓦砾。若叫他长于金屋,千般粉黛难比娇娆。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恹恹愁态,还如出塞王嫱。便是那:
王维妙手犹难写,况我老拙无才怎便描。
钟馗看了他女儿,心下想:“怪不道鬼缠他,真个生的标致。”因问通风道:“那鬼甚时候来?”通风道:“但到夜他就来了。”钟馗道:“这等,你备些酒来,俺们就在你女儿外间等他。”那通风欣然整办去了。须臾酒至,钟馗与咸、富二神就都在外间饮酒闲谈。果然到更深时候,帘外一阵阴风,那鬼来了。有诗一首,道此鬼形状:
不是风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绵。
若非涎脸习学久,怎的逢人歪死缠。
且说这绵缠鬼跨进门来,见有人在,撒身便走。富曲随后赶来,举刀便砍。那鬼吃了一惊,闪过身子,随手将一条红丝绣带望空一掷,说是迟,那时快,竟将富曲缠住。钟馗看着大怒,道:“小小鬼头,就敢弄此缠人之术。”提着宝剑赶上前来。那绵缠鬼空手无措,祇得打了一个筋斗去了。钟馗割断绣带,放开富曲,向通风道:“料此鬼今晚必不来了。”通风道:“不然,老汉也曾毁骂他,他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祇管歪缠,并没廉耻。老爷不信,倒怕转刻即来也。”话犹未了,祇见绵缠鬼果然拿着一条死蛇又来缠绕。钟馗提剑迎上前就砍。绵缠鬼就将那条死蛇当了兵器,祇管左右盘施,遮架宝剑。不提防被他掷起死蛇,又将钟馗缠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是一个斤头跑了。富曲将缠住钟馗的死蛇割断,掷于地下。那绵缠鬼又来了,富曲祇得又与他交战,竟如此缠了半日有余。或拿活蛇来缠,或拿死蛇来缠,急的钟馗暴跳如雷,咸渊道:“俺想出一条妙计来了:与其它缠俺,不如俺缠他。”钟馗道:“他滑溜如油,怎么缠的他住?”咸渊道:“不难,不难!俺这条计叫做以逸待劳之计,还要用通风的女儿。”通风道:“如何要用小女?”咸渊向众人附耳低言道;“必须如此如此。”钟馗听了大喜,道:“还是司马见识广大,虽孙、吴复生,亦不可及也。”通风于是将此计合与妈妈,妈妈转说与赛西施,赛西施道:“羞羞答答,怎么做出来?”妈妈道:“儿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赛西施祇得含羞应允。通风出来回复了钟馗,钟馗与咸、富二神同通风藏在后面,闲谈饮酒不题。
且说那绵缠鬼到了晚间,悄悄的前来。见静悄悄无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看房中时,灯花半明半灭,听时,微微有叹息之声。这绵缠鬼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问赛西施道:“你家鸟钟馗何处去了?”赛西施道:“因战你不过,今日去了。你一向不进房来,叫奴家终日盼望。”绵缠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离你,祇因他们在,不得进来。”于是双手搂住就要求欢,赛西施道:“你且休要性急,奴家因你交欢不久,不能满奴之意。如今想出一个法儿来,做下一条白绫带儿,勒在那个根下,自然耐久。待奴取出来,和你试试如何?”把个绵缠鬼喜的心花都开了,亲了一个嘴,道:“谁知亲亲这等爱我?”赛西施遂将带子取出来,绵缠鬼连忙将裤子解开,赛西施连忙将带儿套上,尽力一束,绵缠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赛西施道:“越紧越好。”又尽力一束,打个死结。看绵缠鬼已是疼的发昏,不能脱去,遂高声叫道:“绵缠鬼已被我缠住了。爷爷们快来!”钟馗等听见,便拥出来,把绵缠鬼斩了。富曲拍手大笑,咸渊道:“你笑甚么?”富曲指着通风道:“我笑他家专会捉人根子。那捣大鬼被他抛出根子来,这绵缠鬼又被他女儿捉住根子,怎么你父子二人这等会寻人根子?”通风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实,不会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从根子上做起来。”说的众人大笑。这里通风整备酒席,款待钟馗等不题。
且说那涎脸鬼在无耻山寡廉洞中为王,身边有个军师,见识精详,施为妥当,人因此起他个混名,叫做伶俐鬼。这伶俐鬼和涎脸鬼闲谈,涎脸鬼道:“连日不知怎么,不见绵缠鬼来。”伶俐鬼道:“不消说起他们。自从得了大王法儿,各人祇顾各人,何尝孝敬你来?那龌龊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细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钱。至于急赖鬼,无事不急赖,绵缠鬼,无日不绵缠,他们不来是你的造化。想念他们怎么?”涎脸鬼道:“你说他们讨俺的便宜,难道俺就不能讨他们的便宜?俺拿上这副涎脸寻上门去,任他龌龊、仔细、急赖、绵缠,定要寻他些油水。今日便闲暇无事,你权管山洞,待我先寻绵缠鬼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凭尊便。”那涎脸鬼随了他那副涎脸出了寡廉洞,下了无耻山,前面还有一道唾沫河,过的河来,远远望见一座破庙,庙旁盖一座茶庵,斋题上写着四个大字,是“施茶结缘”,这涎脸鬼再看那破庙时,十分狼狈。怎见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斜。把门小鬼半个头,他还扬眉怒目。值殿判官没了脚,依然是拏肚撑拳。丹墀下,青蒿满眼,墙头上,黄鼠窥人。大门无匾,辨不出庙宇尊名,圣像少冠,猜不着神灵封号。香炉中满堆上梁上漏土,供桌上,却少了案前花斗。多应是懒惰高僧,不男不女闲混帐,辜负了善心檀越东奔西走费经营。正是:若教此庙重新盖,未必人来写疏头。
涎脸鬼走上茶庵,祇见两个闲汉在那里捣喇,这涎脸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出三盏茶来,一个问道:“你这茶庵邻着这座古庙,晚间就不怕鬼么?”和尚道:“怎么不怕?祇是关了门,不理他也就罢了。”旁边人道:“你们又说鬼呢,俺那村通风老儿家一个女儿,生的千娇百媚,教一个甚么绵缠鬼缠住,缠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不该绝,忽然来了一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端端寻着斩鬼。昨晚竟将这绵缠鬼斩了。”涎脸鬼听了此言,暗吃了一惊:“怪道他许多时不来。”问那人道:“老兄这话可是真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在他隔壁住,亲眼见的。”这涎脸鬼听得,便忙似丧家之犬,急急若漏网之鱼,跑回山来。
伶俐鬼接着道:“为何这等气色不善?”涎脸鬼道:“俺闻一桩可虑之事,回来和你商议。”伶俐鬼道:“有甚么可虑之事?”涎脸鬼遂将那个人的话述了一遍,道:“既说端端斩鬼,咱们都有些鬼号,万一寻将来,如之奈如?不如俺们先下手为强。”伶俐鬼道:“非也,他是过路到此,必不久住。俺们且关了洞门,躲避几日。待他过去了,再扬眉吐气不迟。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此是兵家要诀,不可造次胡行。”涎脸鬼道:“我的意思,一者与绵缠鬼徒弟报仇,二者灭了他以绝后患。怎么你总是这等说,岂不是长他威风,灭自己锐气乎!”于是将伶俐鬼洋洋不采,竟转入后洞去了。这伶俐鬼满面没趣,叹口气道:“向日投了楞睁大王,指望成些大事,不想楞里楞睁不足与有为。今番来到这里,见他脸皮甚壮,可与共事,不想又是有勇无谋之辈,除了厚脸,别无可取。眼见的祸缘林木,殃及鱼池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闻的风流鬼为人倜傥,俺不免弃此去彼便了。”于是收拾行李,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风流鬼去了,按下不题。
且说钟馗饮酒中间,说起绵缠鬼的师傅乃是涎脸鬼,钟馗道:“俺务必也斩了他纔好。但不知那无耻山在何处?”通风道:“想必也不远,我们慢慢访问。”说话间,祇见蝙蝠早已飞起,钟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导去了。”遂起来别了通风,与咸、富二神率领阴兵,随着蝙蝠往前竞走,中间一条大河拦路,但见:
青泡遍起,白浪频翻。青泡遍起,依稀好似蘑菇;白浪频翻,仿佛犹如海蜇。峡口由于唇吻,源头出自丹田。浑波浊器不煎茗,黏水粘船难渡客。这壁厢足迹满岸,恍惚闻足踢之声;那壁厢指影盈堤,俨然睹拳摇之状。就隐士文人也定有几点唾添,还说些寡廉无耻的字样。若凡夫俗子竟舍得满团益上,犹带着赔嫁伴娘的言词。正是:
要知如此真来历,尽在攒眉切齿中。
钟馗唤土人问,土人道:“此河名为唾沫河。从前本无此河,祇因这无耻山寡廉洞里出了一个涎脸大王,惹得人人唾骂,唾骂积聚多了,遂流成这道大河。河面虽宽,其实不深,老爷祇管放心过去。”钟馗听了大喜,发付土人去了。过了唾沫河,前面就是无耻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诚石垒堆满地,没羞岩高耸云天。冥耳攒蹄,换打虎峰峦偃卧;张牙舞爪,脱水狼沟壑间行。鬼眼松沿坡遍长,不清柏满麓齐栽。可惜洞纵多廉,避鬼魅于焉远去:山原有耻,畏涎脸不敢前来。
钟馗领着阴兵,上了无耻山,围了寡廉洞,高声叫骂。山鬼报人后洞来,那涎脸鬼大怒道:“俺正欲灭他,他来的正好。”于是戴了一顶牛皮盔,穿了一领桦皮甲,拿了一口两刃刀,走出洞来,骂道:“你这个丑鬼,将俺徒弟杀了,俺正要报仇雪恨,你怎么这等大胆,还要寻上门来。”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杀汝等,怎么不来。”说毕,舞剑便砍,正砍在他脸上,祇见他毫无惊惧,并不损伤。钟馗道:“好壮脸也。”涎脸鬼道:“不敢自夸,将就看得过,任你刀劈、箭射、靴头踢,总不心烦。”富曲听的,上前道:“主公退后,待俺使箭射他。”涎脸鬼道:“咱家站定凭你射来,祇等射丢了,你便罢。”这富曲自恃着百步穿杨的手段,兜满雕弓,一箭正射到他脸上。众阴兵齐声喝采,以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动,竟像不曾射着的一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脸上,他又分毫不动。一连射了数十箭,他祇是不动,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道:“奇哉,奇哉。昔日,雷万春带一矢而不动,人以为难,不料此鬼经数十箭,不惟射不透脸,就如莫射一般,真从古未有之脸也。”钟馗气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脸乱砍,竟如剁肉馅的一般,剁了个不亦乐乎。那脸并不曾红的一红。钟馗见他不动,站在白泽脊梁上,依他不怕踢的话,用油靴踢他。足足踢了一百油靴,祇觉平常。钟馗也由不得笑了,问道:“你这脸端的是何处来的?这等坚硬。”涎脸鬼笑道:“若说起俺这脸来,却也有原有委。当日家师娄师德,传俺一个唾面自干的法儿,俺想此不过祇要脸厚罢了,因此俺就造了一副铁脸,用布裹了,漆了,犹恐不甚坚牢,又将桦皮贴了几千层,所以甚也不怕。俺这一领桦皮甲就是贴脸剩下的桦皮做的,前日俺一时乏用,将脸当在当铺中,后来赎出去。不想他当铺中当下许多厚脸,辩不出那个是俺的。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对他说道:‘你祇在石头上狠剁,剁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编排,将众脸齐剁,那些脸都剁破了,惟有俺这副脸再剁不破。俺有如此厚脸,实是无价之宝,岂惧汝等这些寻常兵器乎。”钟馗听了,顾富曲道:“似此,当如之奈何?”祇得败回阵来,挂了免战牌。那涎脸鬼竟得胜回洞去了。
钟馗对咸、富二神道:“如此厚脸,怎生破他?”富曲道:“看他本领却也有限,祇是这副厚脸难当。怎么设法儿诱的他那副厚脸到手,便不足畏矣!”咸渊想了一会,道:“有个法儿。他所凭者那副厚脸,俺也照样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的加厚些。明日阵前交换,他若肯换时,他那脸俺得了。”钟馗道:“不妙、不妙,失了一副厚脸得了一副厚脸,究竟一般,有何益处?俺换将他的来,倒把俺也成了一副涎脸。”咸渊道:“不妨,不妨。俺这副脸造时,却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与涎脸相反的,他换上时,那良心发现,自然把厚脸渐渐薄了。他既脸薄,咱却脸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钟馗喜得拍掌道:“妙哉计也。此惟孙悟空能之,诸葛武侯亦恐不及。”于是,依这法子造起脸来,先以生铜铸就,中以鞋底铺垫,外用牛皮缦了几层,又贴了几千层桦皮,祇是少副良心。钟馗问阴兵,要众阴兵道:“小的们知道良心拿到阳世间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带来,正有一个阴兵,名唤潘有,他有一副良心。也不是阴间带来的,是这边一个有良心的人,见使用不上,气愤不过,撒别丢在街心,他拾得藏起。老爷祇问他要便了。”钟馗遂叫进潘有来要。潘有舍不得掏出来,再三祇说没有。众阴兵道:“他半路里拾的一副良心还要昧了,待小鬼们搜他。”众阴兵将潘有按倒在地,浑身搜遍,纔从他脊背里搜将出来。钟馗交造脸的,装在脸中,看时比涎脸鬼的又厚一半。钟馗大喜。
过了一晚,次早上阵,使阴兵前去叫骂,涎脸鬼带了他那厚脸出来,道:“你们昨日败阵,今日怎么又来纳命,难道还不知道孤家厚脸?”钟馗道:“你有脸,俺就无脸?”于是将脸戴上,涎脸鬼吃了一惊,道:“怎么他今日也有副厚脸?怪道他又敢来见俺。”祇得高声说道:“俺的脸你们昨日都领教过了,你的脸俺今日也要领教领教。”钟馗道:“从不吝教,祇管来领。”那涎脸鬼走上前来,两只脚丁字站定,举起两刃刀照脸砍来。祇听得圪屠一声响,火星乱爆。再砍第二刀时,那刀已卷刃了。涎脸鬼心中打算道:“这等看来,他的脸比俺的厚。俺若得了这副脸,可以横行天下。”遂高声叫道:“你那脸到也算厚。你敢与俺相换吗?”钟馗道:“怎么不敢?”涎脸鬼心中暗喜,忙将脸取下来递与钟馗,钟馗也将脸取下来递与涎脸鬼,这涎脸鬼欣喜的戴上。不多时,良心发动,看看将脸皮消的薄了,涎脸鬼大惊道:“怎么在他脸上厚,到俺脸上薄起来了?”再抹时,消的竟如纸一般,想须臾现出一副良心,涎脸鬼不觉的满面羞惭。钟馗与富曲见他通红的脸,知道是良心发动了,遂向前弄刀砍他。那涎脸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他的小鬼禀道:“大王如今羞得不敢见他们了,为今之计,祇有两着,或龌龊鬼,或仔细鬼,大王择一处去投奔;养一养脸再来与他们伎俉。或行或止,大王快些定夺。”涎脸鬼道:“罢!脸已丢了,还论甚么行止!不如俺寻个自尽好。”于是,提出刀来,自刎而死。这正是:
但得良心真发动,果然有脸不如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因龌龊同心访奇士 为仔细彼此结冤家
词曰
财如血,些儿出去,疼如裂。大难何膺?但凭胡说。究竟胡诌诌不着,忽然两地成吴越,鹬蚌相持,渔人自悦。
话说涎脸鬼自刎而死,小鬼们见没了主人,祇得四散逃走,因商议道:“咱们往何处去好?”一个道:“就是适纔所言,不是龌龊鬼处,就是仔细鬼家。”一个道:“仔细鬼家远,咱们到龌龊鬼家去罢。”于是一拥出了寡廉洞,却从山后跑了。一个个走的气喘吁吁,方纔到了龌龊鬼门首。上前扣门,里边跑出一个小鬼来,问道:“你们何处来的?我家主人有病不能相会。”众鬼道:“你家主人是何病?莫非推托么?”那小鬼道:“岂有此理!我家主人害的是挟脑风。”众小鬼道:“若说别样病症,我们不知。若这挟脑风,我们却晓得个好方儿,立刻见效。”那小鬼道:“是何方儿,你们且说说我听。”众小鬼道:“俺家主人当年也曾患此症,请了一个师巫。那师巫敲起扇鼓,须臾请将柳盗跖来,将俺家主人头打了二十四棍,又教师巫灸了二十四个艾灸,登时就好了。”那小鬼道:“这是甚么缘故?”众小鬼道:“你不知道么!这叫作贼打火烧。”那小鬼道:“我当是正经话,原来是鬼话。我问你们为甚要见俺主人?”众小鬼道:“实和你说罢,如今不知那里来了一个钟馗,又有一个司马,一个将军,领着数百阴兵,专斩天下邪鬼。昨天将俺无耻山寡廉洞的涎脸大王灭了。俺们逃难而来,一者想要与俺大王报仇,二者就来投靠你家主人。”那小鬼听了,慌忙飞报进去。
且说龌龊鬼正在那里想算,怎么图人家房产,怎么霸占人家地亩,祇见小鬼跑到跟前,正长正短,如此如此,禀了一会,龌龊鬼不听便罢,听了此话,脑子里一齐乱响,魂已飞于天外了,三万六千毛孔,一齐流汗,二十四个牙齿上下厮打。祇得勉强扎住,吩咐小鬼道:“有这样事?但他们既来投俺,俺少不得要管饭。每人四十颗小米的稀粥,咸菜半根罢了。”吩咐毕,祇管走来走去,心下想道:“此事必须与仔细鬼商量方妥。”又想道若请他来商量,未免又要费钞,不免找寻他家里去,他自然要管待我,这叫猪八戒上阵,倒打一靶。
主意已定,遂走出门来,竟寻仔细鬼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道又想起甚么事?他想道路途远,倘若出起恭来,可惜将一包屎丢了。不如回去叫个狗跟上,以防意外之变。于是回来,又唤了一只狗。走不多时,果然就要出恭。龌龊鬼叹道:“天下事与其失之事后,不可不虑之事前。圣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真个出了一大恭,那狗果然吃了。正走中间,狗亦出起恭来。龌龊鬼看着,气的发昏,骂道:“不中用的畜生,叫你吃上,回家去屙在家里粪堆上,怎么在这里屙了。真正鼠肚鸡肠,一包屎也存不住,要你何用?”看了看,待要弃了,甚是可惜,待要拿上,无法可拿,祇见道旁有些草叶,忙去取来,将狗粪包裹住,暗带在身旁。这正是成家之子惜粪如金的出处。写至此,忍不住要作诗赠他:
人屙之后狗偏屙,狗吃人屙人奈何?
料想人吞吞不得,也须包裹当馒馒。又诗一首:
龌龊之人屎偏多,自屙自吃不为过。
早知那狗不中用,宁可憋死也不屙。
按下龌龊鬼不题。且说那仔细鬼,他生来禀性悭吝,情甘淡泊。其时正在家中看守财帛。听的外边有人叩门,祇得走将出来。见是龌龊鬼,少不得让在家中坐下,问道:“兄长何来?”龌龊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有要紧话,特来商议。”遂将无耻山寡廉洞小鬼投的根由说了一遍,道:“我想来,丢了性命倒是小事,倘若他令兵卒来抢掠你我一生所积,岂不劳而无功?”仔细鬼道:“是呀,我们不然把银子打成棺材,他若来时,将咱装在里边,连忙埋了,岂不是人财两得,就死也落的受用?”龌龊鬼道:“这个主意错,这些财帛原是与子孙的,我们不过与他看守。咱们随去时,教他们何以过度?”仔细鬼道:“也说的是,但依你说该如何?”龌龊鬼道:“须得个万全之策方好。”两个人想来想去,总没个好法子。
看看想到半夜,饿的龌龊鬼口干舌焦,祇的问仔细鬼道:“老弟,我们饥了。我有带来的一包狗粪,请你如何?”仔细鬼道:“老兄原来还未吃饭。祇是火已封了,怎生处?”又低头想了半日,方说道:“有昨日剩下的两个半烧饼,还有一碗死鸡熬白菜,若不见外,权且充饥如何?”龌龊鬼道:“使得,使得。”于是托将出来,放在桌上。仔细鬼陪着吃了一个,这龌龊鬼止吃一个半烧饼到肚,连充饥也不能够,再也不好要了,没奈何将裤子紧一紧,又看见桌子上落上许多芝麻,待要收得吃了,又怕仔细鬼笑话。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于是用指头一面在桌上画着,一面说道:“我想钟馗这厮,他一定要从悭吝山过来,过了悭吝山就是抽筋河,过了抽筋河就是敝村了。”桌子上画一道,拈的几颗芝麻到手,因推润指,将芝麻吃了。又画,画了又吃,须臾,吃个罄尽。看时,桌缝中还有几颗不能出来,又定了一条计,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大声道:“那钟馗若来,我拿住他时定要判尸万断。”这一拍,将那几颗芝麻拍出来了,他又用前法吃了。仔细鬼忽一阵心疼,不能动止。你道为何?他见芝麻落在桌上,自然是主人之物,不想又被龌龊鬼设计吃了,所以心疼起来,龌龊鬼见他心疼,心上有些明白,与自己得病一样,祇得作谢去了。这仔细鬼疼了一会,转过气来,恨道:“他何尝是商量计策来?分明是故来讨扰我。我不免明日也到他家去商议,怕他不还我的席么?”于是连夜饭都不吃了,等到天明,竟往龌龊鬼家去。这正是:
龌龊鬼抠龌龊鬼,仔细人寻仔细人。
到了龌龊鬼门首,摇响门环,祇见龌龊鬼在门缝里张望。仔细鬼道:“是我来了,不必偷视。”龌龊鬼开了门,道:“原来是老弟,我祇当是吃生米的哩。”仔细鬼:“你老弟从来不吃生米。”龌龊鬼便接着口气道:“想是老弟已吃了熟饭了。”因对家人说:“你二爷吃了饭了,不必收拾,止看茶来罢。”仔细鬼暗道:“又受了他的局套了。”祇得坐下,吃了一盅寡茶,说道:“老兄昨日所言钟馗之事,我想此事还须与急赖鬼商量,他还有些急智。”龌龊鬼道:“你提起他来,他去年借了我三斗三升一勺粮食,止还的三斗三升,竟欠我一勺未还。我为朋友面上不好计较,你说他可成人么?”仔细鬼道:“可不是怎的,他问我借了二钱三分四厘五毫银子,还短了我一毫。我教他写下欠约,现在我家存的,至今不好去逼他。我们如今做了大量君子,搁过一边,且与他商量这事可也。”龌龊鬼道:“你说得是。”遂携手同行,不觉来在急赖鬼家门首。祇见门前围着许多人,都是向他讨债的。急赖鬼挂出一面牌,上写着:“明日准还。”那些人益发不依,嚷个不了。龌龊鬼道:“他既明日准还,也就罢了,你们为甚还这等的乱嚷?”那些人道:“二位不知,他这个明日是活明日,不是死明日,所以难凭。”仔细鬼道:“总是一个明日,如何又分死活?”那些人道:“大凡有行止的,是个死明日。无行止的,是个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万载常明起来,那里有个底止?”龌龊鬼道:“原来如此,但如今列位们嚷也无益,索性等他到明日,看他如何?”那些人见说的有理,也祇得去了。
他二人方纔进来,见急赖鬼在那里砌墙。仔细鬼道:“外边有许多人叫骂,你还这等安心砌墙?”急赖鬼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于今见西墙倒坏,我拆东墙补西墙里,岂是有奈何的么?二位兄长到此何干?”龌龊鬼道:“如今有天大的一宗事情,特来求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急赖鬼道:“我当是甚么大事。若这宗事,有何难处?祇须写一封吓蛮书去吓他,他自然不敢来了。”仔细鬼道:“怎么叫做吓蛮书?”急赖鬼道:“兄不知么?是当日外国与唐天子邦下,将一封书来,写的是他那外国的字体满朝文武官员都认不得。明皇召将李青莲来。那李青莲吃的酩酊大醉,将来书看了,就用他外国的字体写了一封回书。明皇教杨贵妃捧砚,高力士与他脱靴,他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写成一封吓蛮书竟将那外国吓的服了。如今咱也祇写封书去吓罢了。”仔细鬼道:“此计大妙,正是纸上谈兵。祇是叫谁来写呢?”急赖鬼:“我已打算下了,我这边八蜡庙中有个教学的先生,文才最高。他做的诗词歌赋,再没人比得过他。那一年岁当大比,题目是风、花、雪、月绝句四首,他不假思索,拿起笔来就做成了。我还记的,试念与二位兄听。那咏风的诗是:
一般冲天百丈长,黄沙吹起斗难量。
任他镇宅千斤石,刮到半天打塌房。
咏花的诗是:
一枝纔谢一枝开,谁替东君费剪裁。
花匠想从花里住,不然那讨许多来。
咏雪的诗是:
轻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头满面探。
想是玉皇请宾客,厨房连夜褪天鹅。
那咏月的诗益发妙绝:
宝镜新磨不罩纱,嫦娥端的会当家。
祇愁世上灯油少,夜夜高悬不怕他。”
龌龊鬼听了,道:“真个做的好,祇是‘不怕他’三字有些不明白。”急赖鬼道:“这正是用意深处,大凡做贼的人,偷风不偷月,他最怕的是月。月偏不怕他,故意照将起来。所以要用这‘不怕他’,三字,可谓奇之极矣。房官见了他的卷子,喜得说道,羽翼已成自当破壁飞去,因怕他飞了去,将文字旁边画了许多道子拦住,犹恐他脱颖而出,又叉上许多叉子叉住。呈上主考那边,不想主考浅薄,也不懂的‘不怕他’三字,反说莫有出处,驳了不中。你说屈他不屈他?他因此满腹不平,又做了一首感怀的诗,再念与二位听:
生衙钞短忍书房,非肉非丝主不良。
命薄满腹观鹬蚌,才高塞耳听池塘。
谈诗口渴梁思蜜,话赋心漕孔念姜。
何日时来逢伯乐,一声高叫众人慌。”
龌龊鬼道:“这诗我益发不懂,还求哥哥讲讲。”急赖鬼道:“生衙钞短忍书房者,是作生意无本钱,待要住衙门又没顶手,所以忍气吞声入书房。第二句就是因主考驳了他的卷子,说他吟的诗当不得肉,作的赋当不得丝,又遇主考无良,不能爱才,故云非丝非肉主不良。第三句是见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愤然说道:我虽命薄,看你鹬蚌相持到几时。第四句是说不第以来别无生涯,祇得教书,那书生们念起书来,就如蛙鸣一般,古诗有青草池塘处处蛙之句,这‘听池塘’三句又用得好。第五、六句便说教学的苦处,每日讲起书来,讲的口渴心漕,当日,梁武帝被侯景困在台城饿死时,曾思蜜水止渴,所以说‘梁思蜜’。论语上有‘孔子不撤姜食’,故又云‘孔念姜’。‘口渴梁思蜜,心漕孔念姜’,你看他对得何等工巧,又句句是故典,岂不是好诗?至于结尾这二句益发妙绝,古今少有。当日马逢伯乐而嘶,其价倍增,他说‘何日来逢伯乐’,遇个明眼主考将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时他把人都吓慌了,所以说‘一声高叫万人慌’。这一首诗无一个闲字,无一句闲话,蕴藉风流,特真异才。怎奈德修而谤兴,道高而毁来,人反起一个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说这等一个才学,岂是不通之人?”仔细鬼道:“自然大通家了,老兄可快叫他写吓蛮书。”急赖鬼道:“你们空有几分财帛,道理全然不解。当日文王访姜太公,玄德请孔明,都是亲身请见,岂有个唤来之理?我们必须亲去拜求方可。”龌龊鬼道:“还是老兄知礼。”
于是三人同出门来,龌龊鬼与仔细鬼走着,各暗想道:听了急鬼赖多少诗词,听的耳饱,苦了自己肚皮,饿的腰不能伸,鞠着躬跟他走。转了几个弯,就是八蜡庙了。上前轻轻叩门,里面走出一个小童问来历,进去通报。且说那不通鬼正与诌鬼讲话,小童走到身边,低低说了声:“有客相访。”这不通鬼也不问是谁,吩咐道:“请进来罢。”小童出来道:“有请”,他三人鞠躬而入,十分谦逊,先向诌鬼致意,道:“此一位先生高姓?”不通鬼道:“敝社长诌先生。”他三人先同诌鬼作了揖,然后与不通鬼见礼,说道:“久仰大德,未敢造次,今日会面,实慰平生。”不通鬼道:“学生草茅下士,幸接高贤,顿使蓬荜生辉。”让坐已毕,看他书房,果然清雅。
小小院落,低低茅屋,也没有柏来,也没有梅,也没有竹。帘前培二枣,阶下栽双菊。一顶书柜不是梨木,几卷残篇颇成古籍。砚台堪作字,诗筒可装笔。存一点太古风,装一个稀奇物。闭门违俗客,烹茶待知己,还有一桩缺欠,无钱赊酒不得。
不通鬼道:“三位先生到此,必有所论。”龌龊鬼道:“无事不敢造扰,今有切身厉害之事,特来恳教。”遂将钟馗之事,细说了一遍,不通鬼听着斩鬼二字,因自己有一这个鬼名,未免有些动意。所谓骂着和尚满寺热,祇是不肯露头。急赖鬼随又说出求写书之意,不通鬼道:“学生才疏学浅,祇恐有负所托。”祇见诌鬼大怒道:“何物钟馗,这等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社台你将这书写的官冕些,叫他知道俺们的才学,自然不敢正眼相看。如其不然,俺们再动公呈。”不通鬼道:“众位请坐,待学生搜索枯肠。”于是左扭右捏的,把胡须不知拈断多少,好几个时辰方纔写出稿来。你道写的是甚:
“年家侍教生某等顿首,书奉钟馗老先生将军麾下:盖闻先王治世,各君其国,各子其民。彼此不争,凡以息兵也。先生不知何所闻而来,竟将生等一概要斩。即以斩论,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生等既作君子,亦作小人,其不应斩也明矣,而先生必欲斩之。先生既欲斩生等,生等独不可斩老先生乎?如其见机而作,乃属其阴兵而告之日:敌人之所欲者,吾头颅也,我将去之,不亦善乎?若犹未也,生等赫然斯怒,爱整其旅,将见弓矢斯张,干戈戚扬。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先生其奈之何?统希酌量,勿贻后悔!不宣。”
众人看毕,大喜道:“还是先生高才,说的又委婉又刚正,他见了,自然卷甲倒戈矣。”诌鬼道:“书词虽好,还待我亲去一番。凭俺三寸不烂之舌,说的他死心塌地,再不敢小观我等。”龌龊等鬼益发大喜,祇得摊钱买酒,与诌鬼饯行。诌鬼饮过三杯,拿著书,竟昂然而去。
且说钟馗自灭了涎脸鬼,因五月天热,且在这山中避暑,这日正和咸、富二神玩赏榴花,阴兵来报,道:“外边有个秀才要见。”钟馗道:“令他进来。”祇见诌鬼高视阔步,走到面前,长揖而立。钟馗已有几分不耐烦了,问道:“你来何轩?”诌鬼道:“俺闻兵乃凶器,战乃危事,所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日先生到此,未闻有所不得已之事,竟将俺名为鬼的人一概要斩。人命关天,上帝宁佑汝乎?我学生不忍坐视,故求敝友修书一封,专来奉上。倘若执迷,俺们的公呈决不免也。”说毕,递上书来。钟馗听了他言词,已是大怒,又看他的书词,满纸胡诌竟无一笔通处,于是掷书于地,大喝一声,手起剑落,将他的诌筋诌肠一齐砍断,再不能诌了。
于是率领阴兵,竟寻龌龊鬼等来。正走之间,祇见前面喊声震地,杀声冲天。原来是龌龊鬼与仔细鬼因与诌鬼饯行,摊钱不均,龌龊鬼少摊了一文,袖中又插上几个小钱,仔细鬼受不得,所以两个斗起气来,率领家兵厮杀。钟馗不知是谁,将远处看的人叫来问时,方知就是书上写的那两个鬼。钟馗就要上前去斩,咸渊道:“主公权且息怒。这叫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待他伤了一个,我们诛一个更容易。”钟馗于是扎下营寨不题。
且说龌龊与仔细鬼正在酣战之际,祇听的一声吶喊,看时两家兵都散了。你道为何?原来他两个平日与这些家兵的口粮不足,已是都有怀恨之心,今又见钟馗扎下营寨,料想纵有功劳,绝无赏赐,因此散了。他两个愈加气恼,祇得拔出生刀子来厮剜。看看两个俱带重伤,两家儿子出来各救回去。且说龌龊鬼回到家中,料想不能得活,又恐死了累儿子买棺材,遂于夜间偷跑出来,跳在毛坑死了。正是:
生前不是干净人,死后重当龌龊鬼。
再说仔细鬼听龌龊鬼死了,看自己也是一身重伤,料来不能独活,遂吩咐儿子:“为父的苦扒苦挣,扒赚的这些家私,也够你过了。祇是我死之后,要急将我一身之肉卖了,天气炎热,若放坏了,怕人不肯出钱。”说着流下两行伤心泪来,大叫一声,呜呼哀哉了。不多一时,又悠悠复活,他儿子道:“爹爹还有甚么牵计处?”仔细鬼道:“怕人家使大秤,你要仔细,不可吃了亏,就是牵计这个。”说毕,纔放心死去了。不想他儿子果然孝顺,不肯违了父命,竟将他碎割零卖,这也叫做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了。表过不题。
再说那急赖鬼与不通鬼,正在那里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的时候,忽见小鬼报道:“不好了,钟馗来了,诌先生也教杀了,龌龊鬼仔细鬼都死了。我们祇得各顾性命便了。”说着跑出门了,霎时逃的无踪影了。不通鬼闻得这个消息,丢了三魂,丧了七魄,也顾不得笔砚琴书,跑到后院井边,咕咚一声做水中秀才去了。祇留下急赖鬼一人,急急走到家中,闭门不出。钟馗率领阴兵将他宅舍围了,昼夜攻打。攻打的这急赖鬼急了,叫他的儿子树出一面牌来,是将还字改作降字,是“明日准降”。
到了次日,使阴兵问他,为何不降?他回答:“写的明白。写的‘明日准降’,为何今日来问?”钟馗听了大怒道:“看来这厮的明日是无底子了。”催兵尽力攻打,那急赖鬼见势头不好,祇得拿了一枝大戟杀将出来。这边厢富曲出兵,战够多时,祇听得一声响亮,急赖鬼落下马来。众阴兵上前拿住,钟馗便要斩他,急赖鬼道:“不算,不算,这是俺马蹶,非汝等之能。便斩了,死也不服。岂有大丈夫乘人之危而为胜者乎?”钟馗哈哈大笑道:“也罢,俺就放你去,让你再来,谅你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不怕你逃入离恨天去。”
急赖鬼回至家中,换了一匹银鬃白马,又杀将出来。钟馗也骑上白泽,同富曲相迎。急赖鬼措手不及,又被富曲活捉过来。急赖鬼又道:“岂有此理,俺祇有一人,你却两人,虽然拿住,也不算英雄。有本事的,和俺单战,不许夹攻。”钟馗笑道:“你果然会急赖,到也美得个实符其名。俺再放你去,那时拿住,又有何说?”急赖鬼又回到家中,弃了大戟,拿了一口可怜剑,又杀将出来,钟馗便与他单战。那急赖鬼怎敌得过,战够数合之后,便就逃走。钟馗紧紧赶来,赶到没奈河边,前去无路,急赖鬼大惊失色。正在慌乱之际,忽然绿荫中,撑出一只没下梢的船来。急赖鬼指望渡过河去再寻生路,不想逃的慌速,踏不住船头,跌落水中,变成一个大鳖,缩了脖子,再也不肯出来了。正是:
躲债无方,张口不能胡急赖。
避人有法,缩头权且做乌龟。
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位反失家私
诗曰:
为后攒眉日夜忧,金银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儿目,孝子能忘报父仇。
博具有神财摄去,烟花无底钞空投。
早知今日冰成雪,应悔当年作马牛。
这首诗为何作起,祇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计挣下家财,后来生出不肖子孙定要弄个罄尽。所以古人说得好:悭吝守财,必生出败家之子。这两句话,便是从古至今铁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马温公看得透彻,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学司马温公做去,世人再无龌龊仔细了。怎奈学司马温公的偏少,学龌龊仔细的偏多,自然那败家之子也就无数了。怎见得?龌龊鬼与仔细鬼,一家生下一个儿子,俱与乃翁大相悬绝。自从乃父死后,他们就学起汉武帝来了,狭小汉家制度,诸事俱要奢华,又随一堆帮闲的朋友,非嫖即赌,登时弄的罄尽。虽然弄了许多东西,却也落下两个鬼号,那龌龊鬼的儿子叫做讨吃鬼,那仔细鬼的儿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细细说来。
却说钟馗见急赖鬼变了乌龟,率领阴兵又往别处去了。这讨吃鬼打听着钟馗已去,安心乐意在家里受用,祇是见那房舍摆设俱不称意,反将他父亲骂道:“老看财奴,空有家资,却无见识。人生在世,能有几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弄他些,也算做人一场。怎么祇管俭用?今日死了,你为甚不带去了,遗下这些东西累我!我也是个有才干的,岂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际,祇见媒人领着一个后生进来,那后生怎么模样:
一顶帽随方就圆,两只鞋露后遮前。遍体琉璃,祇怕那拾碎希的针钩搭去。满身秽气,还愁着换稀粪的马桶掏来。拿不得轻,掇不得重,从小儿培植成现世活宝。论不得文,讲不得武,到大来修炼为稀罕东西。正是:
慢说海船钉子广,拔出船钉尽窟窿。
讨吃鬼问道:“这小厮是何处来的?”媒人道:“闻得宅上少人使唤,端引他来。他家当初也是富贵人家,祇因从小娇养,没有读书。及至他父亲死后,学了一身本事,又会耍牌,又会掷骰,又会饮酒,又会嫖娼,又会小唱,又会弦子,又会琵琶,至于钻狗洞,跳墙头,这些都是他的本事。东不管,西不管,又好吃来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谦让,又极有行止。他赢下人的,绝不肯去逼迫,别人赢他的,一是一,二是二,并不教人上门上户。因此将家私败了,人还不说个好,反送下一个浑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没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唤,问了几处都不承揽。闻得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领来,爷祇管留下,包管诸事称心。”讨吃鬼道:“我正要这等一个人,来得正好。”于是写了一张投身文契,赏了媒人十两银子,那媒人欢天喜地去了。这讨吃鬼向倒塌鬼道:“连日暑气炎炎,那里有甚么乘凉去处纔好。”倒塌鬼道:“大爷要乘凉不难,离此十里之遥,有座快活亭,那亭子前面都是水,水中满栽着莲花,沿堤都是杨柳松柏,遮的亭子上一点全无,且是洁净无比。坐在那上边,耳畔黄鹂巧啭,面前荷香扑鼻。风过处,微波滚玉,日来时,杨柳筛金。绝好的乘凉之地,大爷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祇是我一人坐在那里,也无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我坐不得。”倒塌鬼道:“有小人一个相知,极会趋奉。当时趋奉小人时甚是喜欢,小人赠了他一个鬼号,叫做低达鬼。大爷要人陪,小人唤他来如何?”讨吃鬼道:“极好,你快唤去。”倒塌鬼去不多时,果然唤低达鬼来了。祇见他:
满面春风和气,弯着腰从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语先看人面,一双眼盯着大爷须眉。身欲坐而脚像有针,足欲行而惟恐多石。见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祇愁无腹,叫投东不敢西,惟取欢心。不避风,那怕雨,岂惮惮劳?更有几般绝妙处;劝老爷莫带草纸,待老爷出恭毕,小人与老爷舔,恐草纸揩破屁眼。
却说低达鬼进的门来,扑地磕下头去。讨吃鬼道:“不消行礼,请坐了罢。”低达鬼再三谦让多时,纔在椅子边上坐了,讨吃鬼叫他一声,他就连忙跪下,道:“大爷有何吩咐?”讨吃鬼道:“我因天气炎热,要去快活亭上乘凉,要你陪俺。今后你也不必这样过谦,祇要陪得大爷受用罢了。”低达鬼连忙打恭道:“大爷吩咐得是。”于是整了一桌齐整饭,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之数。抱了两坛酒,骑了高头俊马,玉勒金鞍,竟到快活亭上来了。
祇见快活亭上早有一伙人在那里饮酒。你道是谁?原来是仔细鬼儿子耍碗鬼,同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叫做诓骗鬼,一个叫做丢谎鬼。那耍碗鬼自从仔细鬼死后,他的心事与讨吃鬼一样,也甚是怨恨,他的父亲不会做人,所以他就改了当日制度,每日祇是赌钱、饮酒取乐。今日正在这亭子上受用,讨吃鬼看见,恐他计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踌躇。谁想他度量宽宏,不念旧恶,连忙走下亭子来,迎着讨吃鬼道:“兄长也来此作乐乎?弟久已要负荆请罪,惟恐兄长不容。今日幸会于此,实出望外也。再不消题起老狗才,祇因他们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参商。”说罢,让到亭子上来。讨吃鬼也未免说了几句亲热套话,与众人罗圈作揖。彼此俱问了大号,讨吃鬼与耍碗鬼彼此让席,诓骗鬼道:“据我说来你两家合了席,岂不热闹!”低达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
真个两家合席而坐,讨吃鬼居右,耍碗鬼居左,诓骗鬼、丢谎鬼对陪,低达鬼打横,倒塌鬼执壶斟酒。饮酒中间,又说起先人们当日刻薄,没见天日,若是我等,这亭子上不知快活几百场了。诓骗鬼道:“如今这些话也不消题起,放着眼前风光何等畅快,二位大爷祇管讲他怎的,我们王十九且饮酒。”于是满斟一杯,奉与讨吃鬼,叫他行令。讨吃鬼道:“实告你,酒我虽会吃,却不晓行甚么令。你就替我行罢。”诓骗鬼又让耍碗鬼,耍碗鬼也是如此说。你道却是为何?祇因他两家祖辈从不宴客,所以他两人都不曾见过行令。诓骗鬼心上明白,不勉强为难,遂道:“也罢,我替大爷行起。”于是拿过骰盆,说道:“要念个风花雪月梅杨的词儿,如念错了,罚一大杯。”众人俱求说明些,我们好遵令。那诓骗鬼拿着骰子说道:“对月还须自酌,春风到处皆然。东西摇拽柳丝牵,花满河阳一县。梅开香闻十里,雪花乱扑琼筵。念差道错定纠参,不罚大杯不算。”掷下去,却好是个么。诓骗鬼满斟一杯,递与讨吃鬼。讨吃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爷吃。”讨吃鬼吃了酒,就该耍碗鬼掷,耍碗鬼道:“南无爷,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说一遍。”诓骗鬼祇得又说一遍,那耍碗鬼还念错了两句,掷下个四,大家都斟上,耍碗鬼还罚了大杯。就该诓骗鬼掷了。丢谎鬼道:“你已掷过,怎么又掷?”诓骗鬼道:“此大爷的令,我不过替大爷一行而已。我敢不遵令?”于是拿起骰子,掷出个六点,诓骗鬼自然明白,举起杯来,敬了讨吃鬼一杯,又与丢谎鬼一杯。丢谎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雪花乱扑琼筵,所以我乱扑起来。”那低达鬼道:“怎么就扑不到我这里来,祇管叫我干着。”诓骗鬼也就赏了他一杯,转过杯来,就该丢谎鬼掷,丢谎鬼掷出个二,他满席都斟起来。诓骗鬼道:“请罚一大缸。”丢谎鬼道:“我遵令,怎么罚我?令是春风到处皆然,不该大家都吃么?”诓骗鬼道:“你不知道,要依点数来。骰掷二点,你祇敬两家就是了。”丢谎鬼祇得受罚,收尾就该低达鬼掷了,他满望要掷个六或四,吃杯酒儿。不想掷出个三来,祇得上下斟起,甚是难过。乘众人不备,竟将一壶酒嘴对嘴一气儿偷吃了。
且说大家正吃得爽快,而红日已沉西矣。讨吃鬼道:“我们正在高兴之际,又早黄昏了,怎得有个好所在,我们可以过得夜,大家乐一个通宵方妙。”诓骗鬼道:这有何难,此处到柳金娘家不远,我们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个甚么人?我们可以去的?”诓骗鬼道:“大爷不知么,这柳金娘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取名倾人城,一个取名倾人国,俱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爷们何不相与相与,不枉到此一游。”讨吃鬼与耍碗鬼听了此言。不觉身麻了半边,说道:“为何不早说,我们就快些去来。”于是一行人都离了快活亭上,望前急走。走不多远,前边一个大镇,讨吃鬼问道:“这是甚么去处?”诓骗鬼道:“这叫做烟花寨。”众人上的寨来,又见一个大坑,杭上有座独木小桥,讨吃鬼又问道:“这是甚么缘故?”“这叫做有钱桥,总是有钱的许来瞧,无钱的不许来瞧的意思。二位大爷是有钱的,祇管瞧不妨。”二人满心欢喜。
到了柳金娘家门首,诓骗鬼引着众位进来。柳金娘道:“众位老爷,今日那阵风儿刮的到此?”又看见讨吃鬼与耍碗鬼:“这二位大爷面生的紧。”诓骗鬼道:“是我们的新朋友,他两个俱有万贯家财,今日专来访你家两个令爱。福星来临,你还这等慢待。”柳金娘闻听金钱,喜的屁滚尿流,向讨吃鬼与耍碗鬼说道:“鸨儿有眼无珠,望乞二位大爷恕罪!便磕下头去,这讨吃鬼与耍碗鬼并没走这条路,不知规矩。祇见鸨儿磕头又有几岁年纪,讨吃鬼与耍碗鬼连忙叫了声老奶奶,还了个揖,金娘忙让到家中,坐在上房。祇见排设的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着他的白眉神,中间一张方桌,八把交椅,两边铜炉古画,极其潇洒。众人依次坐下,须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连忙催得他两个女儿出来,果然生的美貌,但见:
黑参参的头儿,白浓浓的脸儿,细弯弯的眉儿,尖翘翘的脚儿,直掇掇的身子儿。上穿着藕合罗妙衫儿,下穿着广白广纱裙儿。
两个一样容颜,一般打扮,就如一对仙女临凡,朝着众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把讨吃鬼与耍碗鬼喜的满心发痒,无有抓处,目不转睛的看。手下丫头抬过八仙桌来,讨吃鬼、耍碗鬼依然上坐,诓骗鬼、丢谎鬼依然相陪,两个姐儿打横,低达鬼叙着桌角。实时把大盘大碗掇将上来,无非是鸡鱼果品、海味肉菜之类。众人在这里猜拳打马的吃酒,那倒塌鬼独自一个儿往下边房里坐去了。丢谎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与二位大爷劝酒。”那倾人城拍着节儿唱了一个《黄莺儿》,唱道:
“巫山梦正劳,听柴门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鸳衾暂抛,春情又挑。当筵不惜歌喉妙,缠头频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词出佳人口,端的有绕梁之声。众人夸之不尽,说道:“这位贤姐这等人才,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爷有福,怎能消受的起?”于是又叫倾人国唱。倾人国便续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缠头锦不住抛,千金常买佳人笑。心骚意骚魂劳梦劳,风流不许人知道。问儿曹,闲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众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鲜,又切题,实是难为贤姐了。”讨吃鬼道:“你们难为了二人唱了,你们何不也唱一个儿回敬?”诓骗鬼道:“不打紧,我有一个《打枣杆儿》,唱与他们听罢。”于是一面拍着手,一面唱道:
“两冤家,我爱你的身材儿俏,还爱你打扮的忒煞风骚,更爱你唱的曲儿天然妙。一个儿如莺啭,一个儿似燕娇。听了你的声音,乖乖委实唱的好。”
把众人都笑了,轮着丢谎鬼唱。丢谎鬼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家兄弟两个,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两银子,往南边买货去了,看着个绝色的姐儿,他就嫖去,将一千两银子嫖的罄尽,回不得家乡了。那姐儿念相契之情,与他立起个堂子,将他供奉在里面,祇说他是个毛神,凡有客来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见他回家,又拿二百两银子去寻他哥子。不想追寻不着,却寻着个姐儿,也就要嫖。”姐儿道:‘我家有个毛神,甚是灵验,但凡客来,都要祭他。’于是收拾祭品,正祭间,他见是他兄弟,连忙跳出来道:‘兄弟,你拿多少银子来嫖?’他兄弟说是二百两,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两银子,嫖成个毛神,你拿得一百两,祇好做个毛球。’”说罢,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诓骗鬼道:“大爷们不计较,你有好的祇管说。”丢谎鬼道:“我还有一个嫖娼的笑话儿说了罢。”又说道:“一个有年纪的,他年纪虽高,春情不减,还要嫖嫖。怎奈他阳物比皮软,不能入炉。他就生了一计,将篱边的篾暗暗挈了进去。那姐儿嫌刺的疼,说道:‘你祇叫正身来罢,我不喜欢这些帮客。’”把众鬼说的大笑。低达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爷,又要把我们拉下水去。”丢谎鬼道:“你不要说我,且看你有甚本事与二位大爷们劝酒。”低达鬼道:“我但凭二位贤姐吩咐,教俺怎么俺就怎么。”倾人城道:“我要你学个驴喊。”那低达鬼就喊了三声,倾人城道:“不算,不算!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驴一般的样子大喊三声方算。”低达鬼道:“这有何难?”连忙跪下,高喊三声,把众人笑个不了。低达鬼奉与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与倾人国。倾人国道:“你要我吃你这杯酒,除非你跪下顶在头上,叫声嫡嫡亲亲的娘,说‘吃了儿子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达鬼道:“死不了人。”真个头顶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嫡嫡亲亲的娘,你吃了儿子这杯酒吧!”那倾人国笑着道:“好一个孝顺的儿子。”于是取来吃了。众人道:“我们告了回避罢。”这两个败子此时也恨不得教众人散去,遂拉了诓骗鬼走到帘外,悄悄的问道:“这桩事俺们能不能行,还要求你指教。”诓骗鬼道:“这有甚难处,祇要舍的银子就体面了。”二人领了这个大教,就立起挥金如土的志气来。众人都到外边睡去了,这讨吃鬼携了倾人城的手,耍碗鬼携了倾人国的手,各自进卧房来。那卧房中:
花梨床来自两广,描金柜出自苏杭。桃红柳绿,衣架上满堆衣裳。花缎春绸,炕床顶高增褥被。梳头匣细描着西湖景致,匀面镜生铸就东海螭纹。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扑鼻,还有匹红绫马触鼻腥骚。正是:姐儿出尽千般丑,杀了许多洒金人。
二人从来未见这等摆设妆饰,喜得心花都开,就如那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的一般,又像那猪八戒到了那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当下抬脚不知高低。丫鬟来脱靴,先赏了五两银子,丫鬟叩赏,欢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当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机。这两个姐儿见那二人出手大样,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该死,险些儿连命都丢了。讨吃鬼与耍碗鬼各入卧房不提。且说这丢谎鬼与诓骗鬼、低达鬼说道:“二位大爷已入卧房去,你我必须个散心解梦得纔好。”低达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见那些骨头还未啃尽,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东西,二来又解心焦。”低达鬼遂啃骨头去了。他们说独不见倒塌鬼那里去了?于是寻在后园里,鱼池边有个滋泥坑子,他因天气炎热,又吃上了酒,浑身发烧,倒塌鬼遂躺在滋泥里边不起身了。丢谎鬼与诓骗鬼道:“他们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得着?不如唤柳妈妈来,问他那里有赌场,咱们去顽钱如何?”遂唤出柳金娘来问。柳金娘道:“此处河湾里,有一诱人街圈套巷湾人锅家常开赌场,大爷们要顽钱那里去。”丢谎鬼道:“好个跷蹊名字,如何叫做湾人锅?”柳金娘道:“说起这个名字,有个缘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务正道,每日赌钱,将家产弄尽。后来学一个抽头放梢的破落户,他家止有三间房,乃是个一堂两屋。一壁厢是儿媳的房子,一壁厢就开赌场。他儿子又长不在家。”诓骗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卖旋货哩。”诓骗鬼道:“他就会旋么?”柳金娘道:“他打着个会旋的伙计,他不过跟着人家瞎旋哩。那一夜要至半夜,众人散了,止有个叫做甚么输杀鬼不曾走了。湾人锅出外边解手去了,回来时输杀鬼与他媳妇睡哩,遂打闹起来,惊动邻右。问其根由,众人说道:‘半夜三更,留下个光棍在家,是自己错了。哑子吃黄,苦在肚里罢。’说的湾人锅又羞又气,投井而死。众人凑急打捞起来,浑身衣服都湿成了一个水蛋了。幸喜没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后来长成个锅子。因他住在河湾,又是个锅子,故叫湾人锅。至此以后,就扯破脸,又添上这么一桩买卖。”二人听见,甚是欢喜,欣然而去。过了诱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间屋,拍推开两扇柴门,二人进去。湾人锅一见,甚是欢喜。二人坐下,言道:“俺们要顽钱,可有顽家么?”话犹未了,从外进一人,但见:
风葫芦帽歪顶头上,双尖靴踏倒后跟。风葫芦帽脑油二分厚,双尖鞋儿尘垢有半斤。手瓶条子拖着地,褐衫不扣常开怀。行走时左扭右捏,尽他挑调;说话处牙尖舌快,自觉奇能。耍钱时真个公道,输多少总不红面。祇见脸又大又招风,真正是卖地祖宗。
诓骗鬼问道:“此位是谁?”湾人锅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赌,甚是公道,将万贯家产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个大号叫做输杀鬼。”丢谎鬼道:“这是十八个铜钱摆两行。”输杀鬼道:“此话怎讲?”丢谎鬼道:“久闻,久闻。”诓骗鬼道:“止三个人还耍不起,再有一家纔好。”湾人锅去不多时,又唤将一个来。此人生厉害。怎见的:
颊似猴腮,鼻如鹰嘴。一副脸通无血色,十个指却像钢钩。宁可我负人,莫教人负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已食其肉,还要吸其髓;妙术受于狐精,一点良心,离阴司早已丢下。千般计较,出娘胎敢不捎来?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称抠掐鬼。
这是湾人锅勾来一人,名呼抠掐鬼。此人善能抠么坐六四。坐下就耍起来。输杀鬼一夜输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后,诓骗鬼和丢谎鬼白日陪着讨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间来此赌钱。不觉数夜,输杀鬼将房屋、土地、老婆、一双儿女俱卖的输了。一夜四个又到此处,输杀鬼道:“咱们今日是要赊账了。”诓骗鬼道:“咱们俱客对客耍钱,输赢现耍,俺们不要赊账。”输杀鬼道:“我家房地俱卖尽了,还有一菜园子,里边我着都是没扎果。我若输了,明日将园子卖上清债。”于是四家又耍起来。输杀鬼性情各别,赢了时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输下些纔罢手,于是输下许多赊账。丢谎鬼与诓骗鬼悄悄说道:“你看输杀鬼那个光景,那里有钱与咱,待弟丢上个谎,将抠掐鬼的衣服骗上,咱走罢。”于是丢谎鬼与抠掐鬼道:“我见老兄的衣服时行,弟有朋友访去,借来穿穿如何?”抠掐鬼道:“咱相与半月,借去何妨?”丢、诓二鬼拿上衣服,故意又饮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时慌慌张张回来,说道:“饮酒误事,将老兄衣服丢了,这该怎么?”抠掐鬼道:“你丢了得陪我。”诓骗鬼道:“就陪罢,可值多少?”抠掐鬼暗道:“本不值三两,”却说道:“值五两。”丢谎鬼道:“咱们相与要紧,不管他罢,将俺们赢下的八两银子你都要去罢,权当俺莫赢下。”抠掐鬼道:“就是这样。”于是丢、诓二鬼去了。抠掐鬼不管输杀鬼有无,当下抠住就要。输杀鬼道:“我那里有个园子,我输纔没扎果了,不与了。”抠掐鬼大怒道:“皮儿草儿都是钱。”遂将输杀鬼的浑身衣裳,连裤子尽都脱了。抠掐鬼算来不够,输杀鬼亦怒道:“再无别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抠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输杀鬼气忿不过,见窗台放着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噌一声割将下来,大叫道:“今日纔输了个赤光无膫,连精屁也落下。”一阵发昏,跌倒在地。唬的个抠掐鬼跑的如飞去了。自古道:“人不动心难为死。空了半个时辰,方纔哼哼过来。湾人锅没奈何,养了半月有余纔好些。说道:“我见你这样子,要钱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会受苦,咱这里不成寺上缺少个人击鼓敲钟,你往那里敲钟去罢。”输杀鬼没奈何,往不成寺上赤 打响铁去了。这正是:
祇输的房地妻子都卖尽,
落了个赤光无膫打响铁。
且说讨吃鬼与耍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余。二鬼家私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来了一个相公,跟着许多家人,乃是本府贾大爷的公子。诓骗鬼扯着他二人,同众人都溜将出来,道:“他来了,我们另扎一阵,且走罢。”二人无奈何,祇得回去。讨吃鬼将众人邀在他家里坐定,心中好不气恼,对耍碗鬼道:“他们做官的人家这等势力,我们没前程的,难过日子,若是你我大小有个前程,这会也还在那里陪他坐哩。纵然将婊子让与他,我们也不至于这等没体面往回走。”耍碗鬼叹了一口气,不作声。诓骗鬼便乘机道:“大爷们要有前程也不难,拿几千两银子来,小人效力,替大爷们去长安干办,休说前程,就像那公子的父亲,做个黄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时做了官,挣几十万银子回家来,要嫖就嫖,要赌就赌,谁敢说个不字?”耍碗鬼道:“官也这等容易做么?”丢谎鬼接住道:“这有何难。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极贪贿赂。祇要投在他门下,当下就有官做。祇怕大爷们舍不得银子哩。若舍得时,小人帮扶上俺诓骗哥去,祇管要妥当。”这一席话,说的二人兴头起来,道:“不知要多少银子?”诓骗鬼与丢谎鬼眼色,丢谎鬼就不作声了,那诓骗故意打算了一会,又吸溜了一声,说道:“二位大爷要做官员,轻可也得几千,少了不济事。”讨吃鬼扯出耍碗鬼来,背地里商量了一会,进来安住诓骗鬼与丢谎鬼,教低达鬼陪坐,他两个凑办银子去了。盖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当日打发起程的意思。
且说他两个,每人本有万贯家财,祇因在柳金娘家时,要在婊子面前做体面,输下的赌账,不等回家就着人取去,对着婊子与了众人,众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时这五千两银子便是倾囊而出的。于是当面包封银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装成驮,管待诓骗鬼与丢谎鬼酒饭,千叮万嘱的打发起程去了。他二人就学起官样来,走步大摇大摆,说话时年兄长、年兄短,以为这顶纱帽就相在头上。一般不想等了三四个月,并无音信。家中没了银子,凡事渐渐萧条起来。一日,正在纳闷之际,丢谎鬼来,却好耍碗鬼也在讨吃鬼家,二人忙问道:“端的如何?”丢谎鬼叹气道:“我们到了长安,恰要寻个门路,谁想不凑巧,刚刚遇着朱泚作乱,我们商议且回家来再处。不料,路上撞着贼兵,银子抢去,诓骗鬼也叫杀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来。今日相见,实是再世人了。”这两个败子一闻此言,气得大呼小叫,口吐鲜血,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丢谎鬼爬起来,一溜烟走了。你说他往那里去了?原来他与诓骗鬼作成圈套,将银子骗的走了两程,寻了歇家,将原来的脚夫打发开又另雇了骡子,改路又往南京去了。也恰有朱泚作乱的消息,他们不敢走,诓骗鬼在店内住,这丢谎鬼回来安动作具实事,端端的在两个败子跟前丢上这等个大谎,依旧赶上去与诓骗鬼均分了银子,往南京做生意去了。这两个败子,苏醒过来,无可撒恶去处,却好倒塌鬼进来说:“家中没米做饭,拿钱来,小人去籴。”讨吃鬼道:“钱在那里,只个来籴不成。”倒塌鬼道:“没钱籴米,难道饿死不成?”讨吃鬼正在气头上,见他说了这两句言话,拿起棍来照头就打。不料,一下将倒塌鬼打死了。耍碗鬼道:“正在甚么光景处,你又弄下个人命,该怎么处?”讨吃鬼呆了一会,说道:“幸的低达鬼见我们穷了,他又往别处低达去了。他日若在时,看见便遮俺。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耍碗鬼想了想:“祇说他是霍乱病死了,与他买上个薄皮棺材,装上里边埋了,他又没有人主,祇遮过街坊邻里耳目便了。”讨吃鬼道:“我这时那有钱买棺材?祇好使席子卷了罢。”耍碗鬼道:“不好。席子卷上露出这个打伤的头来,反不妙。不如咱们将他抬在后园那眼倒塌了的枯井里边,教他一总倒塌去罢。人问时,祇说他逃走了。”于是依计而行。看官们着眼,这就是倒塌鬼的下落。再说这两个败子日穷一日,把地也卖了,把房子也卖了,讨吃鬼刚刚落下一条顶门棍,耍碗鬼落下一个碗,二人叹道:“还是先人们,遗下这两件好东西,不然,我们岂不失脚了?”于是讨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了碗,纔做起他们的本分生意来了。
一日,正在街上讨吃,听得后边高高叫了一声。二人回头看时,急赖鬼的儿子叫街鬼,讨吃鬼问道:“老兄为何也做这个买卖?”叫街鬼道:“祇因先父惟凭急赖,没有挣下东西,所遗些虚薄产业,都被我拆总与人家了。小弟没奈何,学会这个本事,倒也清闲自在。二位是方便的,为甚半年多不见?怎么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提起。”因将前事诉了一遍,道:“咱们如今是患难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们如今益发结拜了,也好彼此扶持。”说的投机,便同到土地庙中,相磕了几个头,结拜成弟兄果然恩爱异常,日则同食,夜则同宿,不像那同胞弟兄们参商不象样。
一日,都往大王庙中乘凉,忽有一人慌慌张张的来说道:“快躲快躲,钟馗又来了。”他三人吃了一惊,说道:“他已走了多日,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道:“你们不知道,他前去欠真山,有个假鬼,本领十分厉害,行事如捕风捉影,说话是墁天盖地,与钟馗大战了几百场,纔被钟馗斩了。斩了假鬼回来,路上又遇着低达鬼。不想这低达鬼不济的很,钟馗将他拿住,他就唬的满口胡招,竟将三位招出来。钟馗将他罚与阴兵做了个吮痈舔痔的外科太医了,如今又寻将你三位来。我是地溜鬼,专来报信。”说毕去了。
他三个方在疑信之际,祇听得号角连天,已将大王庙围了。叫街鬼道:“此事无可奈何,祇得与他对阵。我在这里吶喊,你两个上阵。”那讨吃鬼手拿打狗棍,扑上前去。钟馗大喝一声,如山塌地崩的一般,吓得那讨吃鬼骨软筋,丢了棍,往回飞跑。钟馗赶来,耍碗鬼接住,举起碗来向钟馗劈面剁去,指望照脸一碗打死,被钟馗宝剑一架,可法一声响亮,将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罢了,罢了,把吃饭的家伙也丢了,还不投降,等待何时?”于是三个一齐跪倒,哀告道:“念小的们原是好人家儿子,祇因不守本分,弄得穷了,没奈何干这管生,叫人起下这些鬼号,望老爷饶命,小的们非情愿做这样鬼的。”钟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类了,要你们何用?”三人又哀告道:“这也不尽是小的们的不是,祇因祖父们悭吝的悭吝,急赖的急赖,龌龊的龌龊,仔细的仔细,所以积造下小的们,老爷岂不闻悭吝爱财,必生败家之子,急赖的东西不长盛么?”钟馗哈哈大笑道:“据汝等说来也有理,但祇游手好闲,不是常法。”于是每人打了四十棍,以戒将来。又每人赏了一百文钱,以怜穷苦。三人见钟馗赏罚分明,心中感服,改过自新去了。这正是:
费尽家资,阿翁枉作千年计。
学会讨吃,好儿也赚百文钱。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册分解。
第六回诓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教鬼偷尸
词曰:
世事循还何日了,这个才赊,那个随来讨。总是缘人诚实少,苍天故把乾坤小。幸有钟馗心地好,除去奸顽,纔觉东方晓。任他变化千般巧,当庭一断如包老。
话说诓骗鬼骗了讨吃鬼与耍碗鬼的万两银子,与丢谎鬼均分,还恐怕讨吃鬼与耍碗鬼不肯死心塌地,故教丢谎鬼回去,一面安顿家小,一面丢上一个大谎,弄的两个讨吃的讨吃,耍碗的耍碗。他与丢谎鬼到南京,竟做生意去了。不想人虽如此,天理不然,报应循还,一点不错。怎见得,有诗为证:
奸谋巧计切休夸,无义之财岂富家?
江面飘来水面去,苍天报应总无差。
这诓骗鬼合了一个伙计,却是在湾人锅家抠输杀鬼来的抠掐鬼,因有一面之交,故做了伙计。抠掐鬼记骗衣服之仇,卖了一钱,登帐止上五分,不及三个月,竟将五千两本钱抠去一半。那日,诓骗鬼查账,见没了许多东西,就问抠掐鬼下落。抠掐鬼信口伎俉,诓骗鬼大怒,揪住就打。不想抠掐鬼有一般绝招,十指就如钢钩一般,将诓骗鬼先抠起皮,后去其肉,登时抠见骨头,呜呼哀哉了。保正甲长见他抠死了诓骗鬼,齐来拿他,他又轮起利爪来,抠的个个皮开,人人血流。甲保不能擒他,逼的来县中禀报。县尹正在堂上,甲保上前禀道:“小的系地方甲保。适有个抠掐鬼,把个诓骗鬼抠死。某等拿他,他的十指如钩,竟将小的们抠的不能拿住。望老爷速差快皂去拿,稍迟恐他逃了,人命关天,带累小的们。”县尹听了大怒,吩咐两班快手并值日皂隶:“火速拿来见我。”去不多时,祇见都抱头而来。县尹问道:“怎么你们这等模样?”皂隶禀道:“那抠掐鬼实是厉害,小的们奉了钧命前去提他,他轮开利爪,逢着的便伤,遇着的便裂,小的们不能进前,还乞老爷调些兵马去擒他。”县尹摇头道:“非也,量他一人如何敌的你们许多快皂?我想此人绝非人类,定是妖邪,所提兵马,去也无益。必须你们访个有法力的高人来禀我,方可除他。”皂快道:“小的们不知有法力的在何处,必须老爷出张告示招募,那有法力的人自然来应命了。”县尹见说的有理,真个出了一张告示,上写道:
本县正堂,为除邪逐祟,以救生民事。照的光天之下,难容魑魅横形,化日之中,未许魍魉弄术。是以律有明条,师巫犹将禁止,况显为民害者耶?近来本县不德,不能正化民,以致妖邪作祟,竟有妖邪抠掐鬼者,具虎狼之心,恃抠人之术,心如毒蛇,遇之者家败人亡。手似钢钩,当之者肉枯髓竭。若不早为拘除,势必多遭毒害。为此示仰合邑军民人等知悉,或有斩邪之勇,或有拿妖之法,或己不能而转荐他人,或此处无有而求之别县,果能除害安民,本县不惜重赏,务期合力同心,不可自贻伊戚。特示。
告示纔挂出来,常言道:无巧不成话,恰好地溜鬼过来,见众人围着观看,他也挨入人丛中,看时,是张招法师要除抠掐鬼的告示。地溜鬼道:“这有何难?”众人问道:“你能斩鬼么?”地溜鬼道:“我虽不能,却能请个斩鬼人来。”于是簇拥着地溜鬼来见县尹。县尹升堂,问道:“你有何术可以斩鬼哩?”地溜鬼道:“小人不能斩鬼,小人知道斩鬼的人,姓锺名馗,是天子封为伏魔大神的,领着一个司马、一个将军、三百阴兵。老爷要除此恶鬼,料想非他不能。老爷这边差人同小人去请来可也。”县尹大喜,赏了地溜鬼五十两银子,差了两个快手跟着地溜鬼飞也似请去了。
却说钟馗打发了讨吃鬼,其时又是中秋天气,金风瑟瑟,玉露零零,昔颜潜庵有诗为证:
金风萧瑟楚天长,人世光阴属渺茫。
田舍稻炊云白滑,山园霜熟木奴香。
雁传归信天河远,蛩诉离愁夜正长。
况是江山摇落后,闲居潘鬓渐苍苍。
钟馗领着阴兵缓缓而来,一路上见了些衰柳啼鸦、凉风惊雁。正行之际,忽见三人拦道跪下,钟馗问道:“汝等有何话讲?”一人跪上前来,说道:“小人是地溜鬼。”钟馗道:“俺专要斩鬼,你怎么敢来?”地溜鬼道:“小人名虽为鬼,却不害人。今日来正要请老爷斩鬼。”遂将县尹敦请之意禀上。钟馗甚喜,吩咐两个快手先回,然后叫地溜鬼引路,不到县衙,竟寻抠掐鬼去了。
且说那抠掐鬼得了诓骗鬼的东西,将诓骗鬼抠死,又抠了保甲、皂快,知道县尹不肯与他干休,他又招了许多会抠掐的人当小兵儿,反上鹰鼻山去做起大王来了。地溜鬼早已知道,引着钟馗竟到鹰鼻山下。小卒报上山来,道:“山下有个钟馗,领着兵将,扎住营寨,口言要斩大王”。抠掐鬼听了大怒,急速齐整,拿了一条镰银棍,冲下山来。这壁厢富曲出马,舞刀相迎。两个斗了顿饭时辰,不分胜负。抠掐鬼丢了镰银棍,轮起爪来,向富曲脸上乱抠,富曲遮架不住,败回阵来。钟馗见富曲满脸带血,问道:“怎么这等狼狈?”富曲道:“果然抠得厉害,从来未见此等恶鬼。”钟馗大怒,提剑而出,那抠掐鬼又拿棍来迎。这一场好杀:
镰银棍不离耳畔,青铜剑祇在眉峰。那一个说:“俺抠死了诓骗鬼,与你何干?”这一个说:“俺奉了唐王命,专斩妖精。”那个说:“俺轮开十个指,人人胆颤。”这个说:“俺舞着一口剑,个个心惊。”那个说:“俺和你谁走了,不算好汉。”这个说:“俺和你谁胜了,纔算将军”。正是:两家费尽千般力,试看何人立大功。
那抠掐鬼左伎右俉,看看遮架不住,丢了棍,伸出爪来。钟馗知道他的厉害,虚晃一剑,且回本阵,那抠掐鬼又得胜而回。咸渊道:“看他所恃者,唯是十指。何不将涎脸鬼的那副脸戴上,他自然抠掐不动,斩他有何难哉。”钟馗道:“是了。”忙将脸戴上,又出阵来。那抠掐鬼也不拿镰银棍了,但凭十指来抠。不料此脸坚厚异常,怎能动得分毫,反将十指头抠的鲜血长流,不能施展,祇得缩回手去。钟馗大喝一声,举剑照头砍来,抠掐鬼无法支持,逃回山上去了。小卒儿见他们的大王逃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也就都四散了。那抠掐鬼自料不能得生,关上寨门,点起火来,自焚而死,纔知道他是个闭门子火烧杀的。于是地溜鬼飞报与县尹,县尹大喜,率领百姓来迎请钟馗。钟馗不好推辞,祇得来到衙门,祇见堂柱上挂着一付对联,上写着:
百里清风回绿野,一帘明月照琴堂
其时早已设下筵席,铺垫的十分整齐。县尹把盏,让钟馗坐了正席,咸渊左席,富曲右席,县尹下席奉陪。戏子捧上戏单,请钟馗拣戏。钟馗拣了一出《关圣斩妖》,戏子扮演出来。先是周小官唱了一套,请道士来书符念咒,念出一个妖精。那妖精将道士打去了,恰好吕纯阳走过来,看见妖精厉害,发起碟文,请将关夫子来,周仓捉住妖精,关夫子斩了。县尹看到此处,道:“大人今日斩鬼,不亚关夫子矣。”钟馗道:“大人请俺至此,也就是那吕纯阳了。”县尹称富曲道:“富将军可算得周仓”。富曲道:“不然,不然,他将俺抠得满脸流血,祇好算道士罢了。”满座皆大笑。席终,钟馗就要辞去,县尹再三款留,说道:“下官有一座小园,屈尊大人盘桓数日,也不枉下官敦请一场。”钟馗祇得应允。
县尹邀进园中,祇见四壁粉墙,中间三间敞庭,庭后一株绝大松树,绿荫掩映,潇洒清幽,庭中摆设的极其雅致。宾主坐定,钟馗见天然几上放着两卷诗稿,取来展玩,却是咏秋风、秋月、秋山、秋水四景的绝句两卷。俱是一个题目,一样韵脚,先将一卷从头展玩。那咏秋风的是:
金风萧瑟逗窗纱,鸟雁排空影欲斜。
今夜愁多应有梦,不知吹去到谁家?
那咏秋月的是:
清风清夜沐清光,散尽天香桂影长。
愿借嫦娥消寂寞,好来窗下舞霓裳。
那咏秋水的是:
丹枫摇落晚烟多,雨后凉风细细波。
窃爱澄鲜如俊月,每临秋水忆娇娥。
那咏秋山的是:
白云飞去复飞来,霜叶如花未经开。
最喜谢安高致好,拟逢仙女到天台。
钟馗看毕,道:“此卷才质虽好,但口角轻狂,必放达不羁之人也。”又看那一卷,祇见咏秋风的是:
秋日风来不用纱,街头摇荡酒旗斜。
舞弓坐后情犹在,结伴还须咏到家。
那咏秋月的是:
明月逢秋分外光,天香先占一支长。
嫦娥若肯垂青睐,脱去兰衫换紫裳。
那咏秋水的是:
源泉有本水偏多,每到秋来不起波。
孺子濯缨夜到此,岂容盥手映嫦娥。
那咏秋山的是:
萌櫱纔生人又来,秋山所以少花开。
年来王道无人讲,松柏焉能似五台。
钟馗看毕,掩口而笑,道:“好个糟腐东西,令人可厌。”县尹道:“大人眼力不差,这是下官作养的两个童生。那卷轻狂些的,才思倒也还看得过。祇是做为人浮荡,每每纵情于花柳之间,全无中规中矩的气象。”钟馗道:“看他那诗,每首后二句,其人便可知矣。”县尹又道:“这卷糟腐的为人,与那个大相反,开口就讲道学,举止俱要安祥,更可笑者,即出恭之际,犹必整其衣冠,虽冒雨之时,未尝乱其脚步。至于世态人情,一毫不懂。所以同社人送了他们两个美号,一个叫做风流鬼,一个叫做糟腐鬼。”钟馗道:“祇罢了,孔子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中行原是难得的,古今以来能有几人。”
正说之间,外面传鼓,送进一纸状子来。你道这状子是谁的?原来是丢谎鬼与诓骗鬼自从分开银子,他也就做起生意来,买了两个小厮,一个叫做捕风,一个叫做捉影。又替他寻了两个伙计,一个是梁山泊上时迁的祖宗,生得毛手毛脚,惯会偷人,叫做偷尸鬼;一个是战国时祝驼的后代,生得伶牙俐齿,专一赖人,叫做急突鬼。这两个自从入了铺子,就打起顺起风旗来,偷尸的偷尸,急突的急突。一日,也是该有事,这偷尸鬼正将一锭银子往裤裆里塞,恰好教捕风观见,不好当面识破,祇得告与主人去了。丢谎鬼尚在疑信之际,过了几日来到铺中查验,果然没了许多东西,且有许多长支账目。丢谎鬼问急突鬼道:“东西没了大半,怎么还有许多长支账目?”急突鬼道:“长支是我使了,日后我慢慢还你。若是不还你时,教半天里马踏死。”说罢,摇着扇子,反愤愤不平去。丢谎鬼见这等光景,待要打他,又怕与诓骗鬼一般吃了亏,前车已覆,不敢再行,祇得忍气吞声。回来想道:“此事祇得到官。”于是寻了一个代书,罗了几壶好酒,又送了五钱银子,祇要写得厉害,耸动官府。那代书也不管他是虚是实,问了大概,写成状子,他就递进去。县尹同着钟馗看那状子时,上写着是:
告状人丢谎鬼,为明火劫财杀人无数事:因某一生谨慎,并不妄为。齿积三月有余,得银五千两,指望创业垂后,以为子孙万代之计。不料,命蹇时乖,忽有偷尸鬼与急突鬼,以狼虎之心,恃鲸吞之术,托名为伙计,实是盗贼,竟于某月某日,明火持刀,竟将家劫去。窃思财为养命之源,彼既劫去,我身必亡,数十性命一时俱毙。似此罪恶滔天,王法安在?伏乞仁明老爷,速剪元凶罪,以救良善。倘蒙俯追获准,终身顶感无既矣。为此哀鸣上告。
县尹道:“这状子有些不实,既是伙计,怎么又称盗贼,岂有伙计做明火之事乎?其中必有缘故。大人少坐,待下官问来。”钟馗道:“容俺在暖阁后听听何如?”县尹道:“如此最好。”于是打点升堂,唤进丢谎鬼来,问道:“你这状子可是实话么?”丢谎鬼道:“小人从不说谎。”县尹道:“你三月有余怎么就齿积五千两银子?”丢谎鬼道:“其间有个缘故,小人别无他能,惟凭谎嘴度日。有一个耍碗鬼与小人交好,小人费了许多唇舌,整说了三个月,方纔骗得他这五千两到手,岂不是齿积么?”县尹听了,已是大怒,又问道:“他两个怎么明火你来?”丢谎鬼道:“他们与小人算帐,算得黑了,点起灯来,岂不是明火?他将小人银子偷的偷、赖的赖,岂不是劫财?”县尹道:“你说杀人无数,这又有何指实?”丢谎鬼道:“他将小人的银子劫去,小人势必饿死,若小人有这银子,娶下几房妻妾,生下几个儿子,儿子娶下媳妇,又生下孩子,一辈传一辈,休说数十,就是数百也未见得?今日,将小人饿死,断了种子,是饿死小人一人,就如饿死无数性命的一般,岂不是杀人无数么?”县尹见他满口胡言,恰要打他,钟馗从暖阁后大怒而出,手起剑落,早已发付他阴司里丢谎去了。县尹见当面杀了,未免有些惊讶,钟馗道:“大人不必惊讶,这样人杀了痛快。那偷尸鬼与急突鬼也还得叫来审审,好结此案。”
县尹于是抽了一支签,差了两名快手,当时把偷尸鬼、急突鬼捉到。钟馗与知县也就并坐当堂,看他审问。知县叫上偷尸鬼来,问道:“你为甚么偷盗丢谎鬼的银子?”偷尸鬼道:“小人并没偷,祇是暗中拿些东西,不肯教他知道便了。都是他诬赖小人。”捕风、捉影上来,道:“小的们是原告手下人,小人们亲眼看见他们偷。老爷不信,他身上还带着偷上的东西哩”。县尹令人教搜,果然搜出许多东西来。县尹大怒,向钟馗道:“此人何以发落?”钟馗道:“好偷东西,是两手之过,将他双手去了,他再不能偷了。”县尹道:“大人断的是。”遂吩咐将偷尸鬼两手剁了。又叫上急赖鬼来,道:“你如何急渎他的银子?从实招来。”急渎鬼道:“老爷听禀,小人从不胡赖人,祇因使下些长支,小人满口应承,限三限还他,他祇是不依,说小人赖他?”县尹道:“是怎么的三限?”急渎鬼道:“现有立下文书在此。”于是双手捧上。县尹看时,上写着:“头一限,王母娘娘转了汉。若是转了时,再到第二限,天上星星看不见。若看不见了,再到第三限,河里鱼儿变成雁。若是变过了,一总不见面。”县尹拍案大怒,道:“这等你还不是赖他么?”钟馗道:“此人之舌反正不一,祇将他舌头割了就是。”于是也依法行了。县尹与钟馗退堂。合邑百姓深感钟馗除害安民之德,遂立起祠堂来,鸠工庀村建盖不题。
且说钟馗与县尹闲谈之际,地溜鬼又来禀见。钟馗叫进来,问道:“汝等又来何干?”地溜鬼道:“小人打探得西边有两个鬼,十分可怜,请老爷安抚。”钟馗便辞别县尹要行,县尹挽留道:“大人不必性急,过了几日从容去何妨?”钟馗道:“大人盛情,感谢不尽,俺恨不得常常聚首,朝夕领教。奈何天子命俺遍行天下,以斩妖魔,若祇管因循,岂不怠玩君命,旷官废职乎?”知县道:“适纔所说之鬼,不过祇用安抚,何必劳大人亲往?且劳司马一行,大人在此坐镇便了。”咸渊道:“大人吩咐,俺就去走一遭,主公宽心坐候可也。”于是领了一半阴兵,与地溜鬼走了。钟馗刚刚坐定,见蝙蝠又向东飞去,钟馗道:“奇哉,难道东边又有鬼么?”县尹道:“大人何以知之?”钟馗道:“俺这蝙蝠,但是有鬼的所在,他就知之。所以俺离他不得,他是俺一员向导官。如今他向东飞去,必定东边又有鬼也。俺少不得要走一遭了。”县尹道:“此亦不必大人亲往,咸司马往西边去了,再劳富将军往东边去,何如?”钟馗向富曲道:“也罢,大人吩咐,你就去看看如何。”富曲得了钧命,将那一半阴兵,领上去了。有分教:
五鬼欺心,半夜三更闹舍命。
钟馗无伴,少靴没帽受迍遭。
要知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对芳樽两人赏明月 献美酒五鬼闹钟馗
诗曰:
莫笑拘迂莫恃才,两般都费圣人裁。
迂儒未必扶名教,才子还能惹祸胎。
好色墙边人不知,贪杯林下鬼偏来。
请君但看钟南老,纔入迷途事事乖。 且按下富曲率领阴兵往东边去的话不题。单表那风流鬼生得秉性聪明,人材潇洒,也能吟诗,也能作赋,虽不能七步成章,绝不至抓耳挠腮,且说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因此上四海有名。所以伶俐鬼离了无耻山前来投他,他一见如故,便以兄弟呼之。一日正是八月中秋,东洋大海推出一轮明月,清光十分可爱,风流鬼道:“今宵皓月依人,我们何不请糟腐鬼来与他赏月?”伶俐鬼道:“赏月虽好,奈他非赏月之人,恐他有负清光。”风流鬼道:“不然,你我二人对酌,似觉索然,请他来作个弄物取笑,有何不可?”于是便使了一个小童去请,许多一会方纔得糟腐鬼来。
那糟腐鬼作了揖,问风流鬼道:“小弟正在读书,盛驾召小弟。侍驾而来,不知吾兄有何见谕?”风流鬼道:“小弟见月色甚佳,故邀吾兄来同玩。”糟腐鬼道:“吾兄差矣,古人囊萤映雪,尚要读书,如此明月不读书,岂非不可惜时光乎?且是月者阴之精也,有何可玩?如月可玩,那日也可玩了,吾兄何不携酒一壶,对了红日赏玩起来?孟子云:月攘一鸡。即以为盗者,尚不负时光,况吾辈功名未就之老童生乎?”一席话说得风流鬼两耳听了,便道:“吾兄数日不见,益发糟腐至此。人生在世,花朝月夕不可错过。古人秉烛夜游,正为此耳。兄不闻唐明皇上元之夜,随罗公远步入月宫,亲见仙娥素女舞于丹桂树下,至今传为美谈。我们虽不如明皇,亦不可辜负了嫦娥的美意,吾兄何其拘也。”那糟腐鬼反呵呵大笑道:“这话可为荒唐之至而无以复加也。《中庸》云:日月星辰系焉。这个月就如水晶珠一般系在空中的,那里有嫦娥?有甚仙女?不过文人弄笔,造此无根之谈耳。所以孟子云:尽亲书,则不如无书。”风流鬼道:“据兄讲来,月是系在空中的了。不知还是麻绳,还是铁索?何处缚结?何处拉扯?请道其详。”糟腐鬼道:“兄何不通之甚也?若上天没有缚结处,那女娲氏炼石补天,却从何处补起?这等看来,天上定是有人有物,怎么缚系不住。”风流鬼见他满口酸腐,又欲与他辨白,伶俐鬼捏了一把,风流鬼会意思,不言语了。让得糟腐鬼吃了几杯闷酒,怅怅而回。不料,回至家中不多几日,头上生了一个大疮,脓血并流,流成个深窟。请医看视,医曰:“已糟透顶了,不中用了。”果然从此呜呼哀哉,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风流鬼送得糟腐鬼走了,对伶俐鬼道:“好个腐物,倒把我们兴致灭了。”伶俐鬼道:“我说不该请他来,此人祇须束之高阁,岂可与他共其风月。”风流鬼道:“我们不然,趁此月色闲步一回,如何?”伶俐鬼道:“极好。”于是二人携手同出门来,游了几道街巷,祇见一带粉墙,半边一座小门半掩半开,乃是一个花园,十分幽雅,里边悄无人声。二人看得心痒,慢慢的挨进门去。垂杨之下,一湾清水,水上一座小桥,过的桥来,又是荼 架、芍药栏、木香亭、牡丹台。绿荫深处,有一块太湖石,二人坐在石畔,对着月色,看那花枝弄影,楼阁垂阴,正在清爽之际,祇听得“呀”的一声,二人抬头看时,重墙里一座高楼,楼上窗棂开处,现出一个女子。常言道:月下看美人愈觉娇媚,那女子似有欲言难言、欲悲不悲之状。这风流鬼看见,早已一片痴心,飞上楼去了。伶俐鬼道:“观此女子情态,绝非端正者。吾兄素有天才,何不朗吟一首打动他?”风流鬼真个高吟道:
风微棂静月高空,石畔遥观思不穷。
想是嫦娥怜寂寞,等闲偷出广寒官。
那女子听得有人吟诗,低头一看,见风流鬼仪容潇洒,举止飘逸,十分可爱。心下就有于飞之愿了。祇因碍着伶俐鬼在旁,不好酬和他的诗句,祇得微笑一声,将窗子掩住了。风流鬼已魂飞魄荡,恨不得身生两翼,飞在那女子身旁作一块儿。伶俐鬼道:“咱们回去罢,倘有人来,不当稳便。”风流鬼无奈,祇得缓步而回。那一晚捶床捣枕,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于是又作诗一首道:
寂寂庭阴落,楼台隔院斜。
夜凉风破梦,云静月移花。
魂绕巫山远,情随刻漏赊。
那堪孤雁唳,无奈到窗纱。
次日起来,发寒潮热,害起木边目、田下之心了。伶俐鬼道:“吾兄何以若此?想是昨夜冒风了,如不然服些药,表表汗。”风流鬼叹口气:“我的病非药可治。若要好时,除非昨夜那美人充了太医……”伶俐鬼笑道:“这等说来,吾兄竟害上相思了!”风流鬼道:“那等一个美人,相思焉能不害?”伶俐鬼道:“吾兄此病,祇怕空害了,既不知他姓名,又不知他行径,兄虽如此慕他,这段深情怎么令他知道?”风流鬼道:“我也知道无益,但此心恋恋,终不能释。如果姻缘无分,老兄索我于枯鱼之肆矣。”说罢,哽哽欲哭。伶俐鬼暗想道:“这件事我若不与他周全,若真个相思了,岂不辜负他爱我之意。”于是想了一会,说道:“兄何不写一封书,备陈委曲,弟去送与那美人,或者他怜你,嫁你也未可知的。”风流鬼道:“人说你伶俐,如何这等冒失?我们与他非亲非友,这书怎么送?岂不惹祸招灾?”伶俐鬼道;“我自有法,必须如此如此,既不教他知道我们姓名,又显是我们送书。祇要美人得了书,或有意,或无意,自然明白了,何至于惹祸加灾?且是昨夜我看他那光景,亦是有爱你的意思,此去必有好音,你祇管放心写起书来就是。”那风流鬼大喜,道:“老弟果然伶俐,所谓名不负其实也。”于是欣然提起笔来,展开花笺,磨起浓墨,写道:
“昨夜园林步月,原因潇洒襟怀,敢曰广寒宫里遽睹嫦娥面乎?不意美人怜我,既垂青眼,复蒙一笑,何德何能,爱我至此?天耶,人耶?亦姻缘之素定耶?自蒙盼以来,量减杯中,魂消脸上,恨填心下,愁锁眉端。无心于耨史耕经,有意于吟风弄月。云气重重,尽化成胸中郁结,风声飒飒,都变作口内长吁。然昨夜之怜我者,皆今日之害我者也。吁嗟乎,天台花好,阮郎无计可拔。巫峡云深,宋玉有情空赋。神之耗矣,伤如之何?伏祈垂念微躯,急救薄命。西厢月下,少分妙趣于张郎。银汉桥边,熟睹芳姿于织女。专望回音,慰我渴念!不宣。外并前诗奉上,此希玉音。”
风流鬼就书与诗写就,付与伶俐鬼。伶俐鬼买了许多翠花,扮成货郎,依着旧路,走到花园门首。摇着唤娇娘,东蹴至西,西蹴至东,蹴来蹴去的。蹴的美人上楼来了,使梅香叫进园中,要买翠花。伶俐鬼不胜之喜。梅香道:“有好大翠花,拿一对来俺小姐要买。”伶俐鬼道:“有有有。”便将那书包了一对翠花,递与梅香。梅香拿上楼来,那小姐展开包儿,见是一幅有字花笺,细看时却是一封情书,后随那首绝句,情知是昨夜那人了。这女子本来有意,又见此书写的字字合情,言言滴泪,如何不动心?于是向梅香道:“我忽然口渴得紧,你且烹茶去。”将梅香伎俉去了。这楼上文房四宝俱全,摆设便宜,遂忙取一幅花笺,写成回书,又依韵和诗一首在后面。
刚刚写完,梅香捧茶来了,那女子忙将原书藏起,将回书包了翠花,使梅香送与货郎道:“花样不好,再有好的拿来。”伶俐鬼接住一看,掉了包来,知是回书,满心欢喜,说道:“花样原也不好,待有了好的,祇管与小姐送来便是。”于是背了花箱,欣然而回。进了门便高叫道:“吾兄恭喜了!”风流鬼正在愁闷之间,听说恭喜二字,精神长了一半,忙问道:“想是有些意思?”伶俐鬼道:“有有有。”笑着将回书取出来,道:“这不是恭喜是甚么?”二人展开细看,上写着:
“妾寂守香闺,一任春色年年,久不着看花眼矣。不意天台之户未扃,使我刘郎直入。楼头一盼,遽认夙世姻缘。承谕云云,知君之念妾深也。明月有意而入窗,谁其隔之也;白云无心而出岫,风则引之矣。即蒙婚姻之爱,愿定山海之盟。家君酷爱才华,郎君善寻机会,果然绣户相通绮户,自尔书楼可接妆楼,幸勿谓尔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入得来也。谨覆。
外依原韵奉和,并求斧正:
闺情浓欲本来空,偶会园林计转穷。
但愿上天收薄雾,嫦娥方出广寒官。
二人看了书中之言,无非是要乃翁心愿,风流鬼移寓园中,就好相会的意思。风流鬼道:“知他乃翁姓甚名谁,如何得他欢喜?”伶俐鬼道:“这有何难。那座花园平素我们不晓得是谁家的,如今祇去左右一问便知,园主自是他乃翁无疑。他书中说酷爱才华,自然不是糟腐鬼那样闭门不出的死货,定是个问柳寻花、游山玩景的高人。我们打听的他到何处游赏,便好亲迎他,凭吾兄这般才华,愁他不爱?”风流鬼道:“全伏老弟周全,愚兄不敢忘德。”伶俐鬼去不多时,回复道:“访着了。这花园原来就是乡绅尹进家的,那美人就是他的女儿。但不知他何日出门,何处去游赏,得我时常打探,有信便来告兄。”不想事偏凑巧,刚刚隔的一天,伶俐鬼来报信,道:“那尹乡绅今日要到城外东园赏菊,那东园在个僻静处所在,地方虽狼狈,菊花却开得茂盛。兄速装带了笔砚书箱,小弟扮作书童,到那里假作读书等他。”于是二人先到东园来了。果然那日尹进傍午时候骑着一头黑驴,跟着一个小童,挑着一个手盒,携着一瓶美酒,走入园来。见风流鬼在那里拿着一本书读,人物生的风流俊爽,那尹进已是有些欢喜,遂举手道:“老兄在此读书么?此处虽有菊花,地方其实狼狈。”风流鬼道:“聊以避俗而已。”那尹进拣了一块洁净的地方坐下,一双眼祇顾看风流鬼。伶俐鬼拿出一柄扇来,向风流鬼道:“求相公与小人画画。”风流鬼道:“你要画甚么?”伶俐鬼道:“就画菊花罢。”风流鬼展开扇子,几笔画成,递与伶俐鬼。尹进道:“借来一观。”伶俐鬼连忙奉与,尹进接在手中,见画得老干扶疏,不比寻常匠作,满心欢喜,道:“王维不能及也。”伶俐鬼又拿过来,向风流鬼道:“相公既已画了,再题上一首诗纔好。”风流鬼恃着才华,不慌不忙,将扇子那面写起。尹进见他运笔飞舞,又不假思索,便走过来接看,高声念道:
群芳落后灿奇葩,潇洒疑同处士家。
自画自题还自赏,时时青眼对黄花。
喜得尹进极口称赞,道:“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古今称雄,可谓当世又有此人也。”于是问了姓名,便邀在一处赏菊。饮酒中间,尹进道:“老夫有一小园,颇觉清雅,足下不弃,早晚移来那边读书,老夫也得朝夕领教。”风流鬼连忙打恭道:“谬蒙老先生见爱,但恐搅扰不便。”尹进道:“说那里话,我们就是文墨相知了,何消见外。”风流鬼谢了坐下,尹进又问些古今事迹,见风流鬼对答如流,喜不自胜。
须臾,夕阳在山,各自散归本家。尹进又叮嘱移来之话,先骑驴子去了,然后风流鬼与伶俐鬼欢喜而回。次日早起,打扮的靴帽光鲜,写了一个晚生帖子,竟到园中来。尹进接着大喜,于是待茶。茶罢,就安在三间亭子上,做了书房,这风流鬼何尝有心念书,每日祇在墙边走来走去。一日走到太湖石畔,拾起一条汗巾,抖开看时,上面写着绝句一首:
自从消瘦小蛮腰,盼得人来慰寂寥。
今夜月明堪一会,莫教秋水涨蓝桥。”
风流鬼就如拾得了活宝一般,连忙藏在袖中,眼巴巴盼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看看到了黄昏时候,宿鸟惊飞,花枝弄影,柳荫深处那女子冉冉而来。风流鬼远远望见,喜不自胜,正欲上前相迎,谁想好事多磨,忽有一皂隶闯入园来,道:“相公果然在此,老爷有急紧话要讲,立等请去。”那女子见有人来,闪入角门内去了。风流鬼对皂隶道:“我身上有些不快,明日早去罢。”皂隶道:“使不得,老爷吩咐定要请去相公,我不敢空回。”风流鬼无可奈何,祇得随着皂隶来见县尹,道:“老爷唤童生有何教渝?”县尹道:“有一位锺大人,见了你的诗稿,心中喜悦,今日要与你相会相会,可随我到花园中来。”风流鬼到了园中,拜过钟馗,县尹命他侧坐了,钟馗见他举止飘逸,却也喜欢,祇因他那鬼名载在簿子上,未免喜中有些不足,倒也还没有斩他的心事。县尹立起身来,对风流鬼道:“你陪锺大人坐,我有件公事去办,办毕就来。”说毕辞去。钟馗与风流鬼谈论些诗文,风流鬼虽心不在焉,也祇得勉强对答。钟馗又言及他的诗稿,道:“足下才情虽好,祇是微带些轻薄气象,犹非诗人忠厚和平之旨。如今欲求面赐一章,不知肯不吝金玉否?”风流鬼道:“老大人吩咐,敢不应命。但不知何以为题?”钟馗想了想,道:“就以俺这部胡须为题罢。”那风流鬼满肚牢骚,便就借此发泄,当下口吟一律道:
君须何以这般奇,不像胡羊却像谁?
雨过当胸抛玉露,风来满面舞花枝。
要分高下权尊发,若论浓多岂让眉。
拳到腮边通不怕,戏他遮定两傍皮。
钟馗听了大怒,道:“小小畜生,焉敢出言讥俺?”提起剑来就要诛他,那风流鬼冉冉而退。钟馗随后赶来,赶至牡丹花下,忽然不见。钟馗左右追寻,并无踪迹,惊讶道:“难道说钻入地中去了?若然则真鬼也。”于是命人来掘,果然掘出一副棺木来,棺上写着“未央生之柩”五字。钟馗道:“怪道他举止轻狂,原来是此所化。”这里叹息不题,县尹闻之亦骇为异事。
且说伶俐鬼听得风流鬼死于县衙,大哭一场,说道:“我向日见楞睁大王无能,涎脸鬼不济,故来投他,以为托身得所。不料他又被钟馗逼死,我当替他报仇纔是。”于是做起那延揽英雄的事业来。一二日内就招致四个鬼来,一个叫做轻薄鬼,生当体态轻狂,言语不实,最好掇乖卖俏,一个叫做撩桥鬼,极能沿墙上壁,上树爬山,就如猿狲一般;一个叫做浇虚鬼,一个叫做滴料鬼,也都是撩蜂踢蝎、吹起捏塌之辈。连自己共凑成五个鬼。伶俐鬼问他四个,道:“你们知道掐抠鬼与丢谎鬼死的缘故么?”四个道:“祇因他两个掐抠丢谎,所以被钟馗斩了。”伶俐鬼摇头道:“不然,不然。皆因他们尊号上有个鬼字,所以钟馗纔来斩他。这钟馗是专一寻着斩鬼哩。我们不幸也都有个鬼号,岂不也都在斩伐之列么?”浇虚鬼大惊道:“我们何不逃之夭夭?”伶俐鬼道:“不可,我们若是这等闻风而逃,岂不是惹人笑话?我打听得那司马、将军都不在他身旁,县尹今日又与那尹乡绅家吊丧去了。吊丧毕还要到城门去,有甚么查验的事体,一二更方可回来。钟馗独自一人闷坐,我们打扮成县中衙役,去鬼混他一场。”撩桥鬼道:“尹乡绅家有甚丧事,县尹去吊?”伶俐鬼道:“你不知道,祇因敝友风流鬼与他小姐有约,那小姐听的敝友死于县衙,他也就抑郁而死,所以县尹去吊。”浇虚鬼道:“那钟馗,我们与其鬼混他,不如将他杀了,岂不是永绝后患?”伶俐鬼道:“这个使不得。我们杀了他,他那司马、将军回来,怎肯与咱们干休?我们祇可用酒灌醉他,偷剑的偷剑,脱靴的脱靴,弄的他精脚不能走路,空手不能杀鬼,岂不妙哉。”于是买了一坛美酒,他五个就扮作衙役,竟到园中来。
钟馗正在松树下闷坐,见他们进来,问道:“你们何干?”伶俐鬼道:“小的们见老爷闷坐,沽得一杯美酒与老爷解闷。”钟馗道:“这等生受你们了。”于是将酒用荷叶大杯奉上,唱的唱,舞的舞,笑的笑,跳的跳,把个钟馗劝得酪酊大醉。伶俐鬼道:“老爷酒大了,将靴脱了凉凉脚,如何?”钟馗伸出脚来,浇虚鬼与伶俐鬼一人一只脱去了。得料鬼偷了宝剑,轻薄鬼偷了笏板,撩乔鬼上树去,手扳着树枝伸下脚来,将纱帽勾去。弄的锺老爷脱巾露顶,赤脚袒怀,甚是不成模样,所以至今传下个五鬼闹钟馗的故事。
浇虚鬼与伶俐鬼一人拿了一只靴往出正走,却见富曲领兵回来。浇虚鬼看见,唬的屁滚尿流,就要逃走。毕竟是伶俐鬼有些见识,道:“莫慌莫忙,跟我来。”于是故意迎着富曲走,富曲认的是钟馗的歪头皂靴,大喝道:“这是锺老爷的靴,你们拿得往那里去?”伶俐鬼不慌不忙说道:“蒙锺老爷诛了抠掐鬼,与地方除害,百姓们顶感不过,如今与锺老爷建起祠堂。恐锺老爷早晚要行,着小的们脱靴去供奉,以留遗爱。”富曲听了,想道:“言虽有据,事属可疑。”道:“你们且不要走,随我到园中来见过锺老爷,然后再去。”浇虚鬼闻言大惊失色,伶俐鬼正欲支吾,浇虚鬼已是慌忙逃走。富曲大怒,命阴兵一齐拿了,索进园来。祇见得料鬼拿着宝剑,左右舞弄。富曲大喝一声,那料得鬼丢了就跑,富曲赶上,一刀斩了。那轻薄鬼举着笏板,祇管叩头乞命。富曲手起刀落,也就挥为两段。乃至走到钟馗面前,却是酩酊大醉,跣足蓬头,不醒人事。富曲大怒,将浇虚鬼剁为两截,伶俐鬼摘出心肝,方纔与钟馗穿上靴,扣上带,祇不见软翅纱帽。正在四下搜索之际,却好咸渊也来了。问其所以,富曲说了备细,祇是不见纱帽。咸渊周围一看,道:“要寻纱帽,多是在松树上边。”撩桥鬼正在叶密所在藏着,一听此言,便就打颤起来,将树枝摇得乱响,富曲抬头看见撩桥鬼戴纱帽在树上发颤哩。富曲手挽雕弓,一箭射将下来,取纱帽与钟馗戴上,那撩桥鬼已是射死了。此时钟馗方纔酒醒,二神将适间光景说了,钟馗未免赧颜。这正是:
后花园中五鬼戏弄科头汉,长松树下二神整理赤脚人。
要知咸富二人诉说东西两边如何斩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悟空庵懒诛黑眼鬼 烟花寨智请白眉神
词曰:
多愁多害,寸心无奈。求天助,水或成渠,靠人扶,讲难吸海。家贫须奈,家贫须奈。你若是赌胜争强,惹祸招灾,终久有安排。少不得再整诛邪手,重施灭鬼才。
话说咸、富二神诛了五鬼,扶醒钟馗,其时县尹也就回衙了。询问其详,又问二神前去斩鬼之事。咸渊道:“承大人与主公之命,到了西边,原来是个心病鬼。他因偶过大华山,见层岩峭壁高插云天,山下有华阴庙宇并许多居民,他动了一点过虑之心,恐山塌下来,压坏居民庙宇,终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看看病入骨髓,小神也不用人参、附子、宫桂、良姜,祇与他一服宽心丸,他就好了。”钟馗道:如此怎么耽延许多时日?”咸渊道:“小人治好他便急急回来,路上又逢着一鬼,实实可怜,住着半间茅庵,并无家伙在内,头上戴一顶开花帽子,身上穿一件玲珑衣裳,炊无隔宿之米,炉无半星之火。更可怪者,到一家,一家就穷。走一处,一处就败。因此人都叫他是穷胎鬼。那些粗亲俗友,都不理他,甚是可怜。”钟馗道:“如此破败人家,就该杀了。”咸渊道:“杀不得,他虽如此,相交的却是一般高人,伯夷、叔齐、颜子、范丹、闵损、袁安,皆与他称为莫逆。惟有钱神可恶,终年价不肯见他,因此他做了一篇祭钱文。小神爱他做得好,抄得稿儿在此。”遂取出来,递与钟馗、县尹,上面写着是:
“呜呼钱兮,君其怪我耶?何终年未睹其面耶?君其畏我耶?何偶一见而辄去耶?噫嘻,我知之矣。盖予赋性恬淡,致行孤洁,无狼毒之心,无奔波之脚,无媚世之奴颜,无骗人之长略,因致子之无由,故交予之不屑。况尔形虽圆,其性甚坚。尔心虽方,其党甚纡。安肯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从我耶?呜呼钱兮,君之不来,我其奈何?寒则待之而衣,饥则待之而食,亲友待子而交游,负欠待子而补足。子既不屑以下交予,予又安得不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招子乎?闻君爱饮者白醪,爱啖者鸡卵,今则有酒盈樽,有肴在豆,裁短章以祭之曰:维我钱神,内方外圆。像天地之形体,铸帝王之宝号。非富贵而不栖,非勤俭而不至。羡文皇之贯朽,珍重故来。嗟武帝之藏空,侈情故耗。爱子之灵兮,神鬼可通。羡子之势兮,爵禄可至。须动而谄者近侧,非子而谁?足举而伺者侯门,岂我而致?然君则君子,为用大矣。今日予实是维艰,披诚切诉,致阮籍之白眼,对子垂青。化嵇康之傲骨,逢君不怒。韫椟而愿永贮于千年,用之则期相逢于异日。我欲常常而见,子其源源而来,唯鉴此日之殷勤,莫计从前之疏忽。须臾祭毕,倦而偃卧,外有黄衣人揖予而言曰:‘子果能改弦易辙,吾且引类而呼朋友矣。但子仁义尚存,廉耻未去,无致我之术,奈何?’予爽然而醒,豁然而悟。念仁义之难忘,知廉耻之必现,起视其醪,醪尚盈樽。再视其卵,卵犹在豆。予将醉饱以乐天,君唯唯而退后。”
钟馗、县尹道:“果然做得好。”随问咸渊道:“此鬼如何治他?”咸渊道:“小生欲与他请个医生医医他,他祇是穷骨症候。奈何如今庸医多而明医少,还是小神量其病势,察其沉浮,与了他两剂元宝汤,也就好了。”钟馗道:“元宝汤奇方也!世医那晓得。”又问富曲道:“他治得如此,你斩的若何?”富曲道:“小神所斩之鬼,与司马所治之鬼大不相同。这东边的那鬼名叫急急鬼。”钟馗道:“名色甚奇,你且说他本事如何。”富曲道:“那日小神领兵前去,还未扎营寨,他就杀来,祇得与他交战。战了一日,未分胜负,各归营垒。少停一刻,他也不戴盔,也不穿甲,点起火把又来夜战。俺二人就如张飞战马超得一般,杀了半夜。他见战不过小神,竟急得一头撞死。”钟馗道:“如此性急,正所谓急急鬼也。”富曲道:“这个还不为奇。又有一个甚是异样,俺自阅人以来,见够有千千万万,从来未见他那等异眼。他黑眼也就够了,又跟上两伴档,一个叫做死大汉,一个叫做不惜人,都是一般绝顶黑的。”钟馗道:“这想必就是薄子上所载的黑眼鬼了,你怎么斩他来?”富曲道:“小神见他黑眼异常,脸也掉不过去了,怎么斩得他?所以领兵回来。”钟馗变色道:“岂有此理!昔日,孙叔敖见两头蛇,犹恐伤人,还要斩而埋之。况此等黑眼鬼,惹得人人黑眼,个个低头,汝何竟轻轻放过?”说的富曲满脸通红。钟馗道:“罢了,俺明天去斩。”
次日早起,点起阴兵,辞了县尹,县尹与百姓直送至十里之外方回。钟馗往东浩浩荡荡而来,远远望见一座小庵,钟馗问道:“那是甚么所在?”富曲道:“叫做悟空庵,小神前日曾在这里边住过。”咸渊道:“悟空庵想是取色即是空的意思了么?”钟馗道:“正是。”须臾到了庵前,钟馗下了白泽,进去观看。果然一座好庵,有诗为证:
红尘飞不到,钟罄集弥陀。
古柏倚丹鹤,苍松挂碧萝。
人来惊犬吠,客至遣鹦哥。
曲径通幽处,禅房女色多。
原来这庵中住持,就是色中饿鬼。若论他的本领,到也会钻狗道、跳墙头,嫖得娼妇,耍得破鞋,正所谓舟车并至,水旱兼行,不分前后,不论南北者也。钟馗见他举止轻狂,就知他不是正经和尚,祇是一心在黑眼鬼身上,不暇理论他,就在庵中宿了一夜。次日整动阴兵,要与黑眼鬼厮杀。那黑眼鬼亦整兵来迎,戴一顶黑油盔,穿一领乌油甲,拿一对黑漆锤,骑一只挨打虎,左有死大汉,右有不惜人。钟馗看了他一眼,回顾对富曲道:“我错怪你了,此人真个黑眼异常,我也不待看他。”富曲道:“小神试与他战上几合看如何?”于是提刀上马,冲过阵去。那边不惜人出马,二人战未三合,富曲终是不待见他,拔马而回。他祇当富曲败了,随后赶来。富曲按下宝刀,拽满雕弓,回身一箭,正中咽喉,不惜人死于马下。黑眼鬼见射死了不惜人,心中大怒,便欲出马。死大汉道:“主人息怒,看区区去杀他。”黑眼鬼道:“你怎么称起区区来?”死大汉道:“我干大模样儿?岂不是区区。”说毕拿了一条酸枣棍,大踏步走出阵来。钟馗舞剑相迎,祇一合,将死大汉当腰一剑,砍为两段。正是:
站在阵前八尺高,跌倒尘埃两截长。
钟馗斩了死大汉,方欲回阵,祇听得后边一声高叫,黑眼鬼冲过阵来。钟馗回首一看,黑眼色异常,且不论他的五官不正,四体歪斜,祇那副性情也与人各别。人说好他偏说歹,人说长他偏说短,遇着斯文人,他故意显些粗疏,遇着豪杰人,他故意装些精细。且不通文,偏要满口书袋,本未贸易,偏要假充经纪。正所谓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者也。钟馗本不待理他,无奈勉强交接,战了一合,钟馗道:“俺委实嫌你眼黑,不战了,饶你去罢。”那黑眼鬼听得说他黑眼,他就使出他的神通来,将身子缩小,故意往钟馗眼里直钻,竟钻进去了。疼得钟馗满眼落泪。富曲看见大怒,要用剑往出剜他,咸渊道:“不可。古人云:投鼠忌器。剜他恐伤着主公眼睛,我们祇得恳他便了。”于是跪在地下,再三祝赞道:“黑眼鬼,黑眼鬼,再不敢与你赌胜争强,再不敢与你冲锋对垒,但愿你不来理俺,俺也再不愿理你,任你纵横施为,还买公鸡谢你”。祝赞得黑眼鬼满心欢喜,一个筋斗去了。钟馗揩了眼泪说:“如此黑眼,怎生是好?还求司马想一妙计制他。”咸渊想了一会,道:“行兵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为今之计,地利、人和倒用不着了,祇是要讲天时了。”钟馗道:“天时怎么讲?”咸渊道:“天时不过是相生相克的道理。他既叫做黑眼鬼,我们须要以白制黑,以眉压眼,以神伏鬼方可。由此论来,须得一位白眉神降他方好,但不知这白眉神是何职分?何处居住?”钟馗道:“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这白眉神想是马良么?”咸渊道:“也还未必。主公须出一号令,教阴兵们暗暗四下访问,自有下落。”于是号令阴兵访察不题。
且说低达鬼自从钟馗罚他与阴兵们吮疽舔痔,时刻不敢离营。一日一个阴兵正起痔疮,叫低达鬼来舔,低达鬼祇得与他舔起。正舔得有滋有味,祇见一个阴兵来说道:“老爷有令,教访问甚么白眉神住处,可教我们何处去访?”低达鬼道:“访得何干?”阴兵道:“我们也不知道做甚,祇是要得甚速,说访着了的有赏。”低达鬼道:“这话是真么?”阴兵道:“现有号令,怎么不真。”低达鬼想道:“我举出白眉神,他说有赏,或者将功折罪,放我去了。或者因我这件功劳,升我一级也未知。”
主意已定,遂对阴兵道:“这白眉神我知道住处,你引我见锺老爷,说了详细,好去寻他。”那阴兵连忙引低达鬼到庵前,进去禀道:“低达鬼知道白眉神下落,小的引他来见老爷,在庵外伺候。”钟馗大喜,叫进去问道:“你果然知道白眉神吗?”低达鬼道:“小人知道。”钟馗又问道:“他是何等出身?”低达鬼道:“他的出身小人未得查问,祇是小人当日跟着讨吃鬼在柳金娘家嫖时,见他家供养的一尊神道,眉是白的。小人问他是何神道?他说是他的祖师白眉神。因此小人知他在柳金娘家住。”钟馗道:“这等时,你就引司马去请,但他不过是供养的一尊像,怎么个请法?”怎么个用法?咸渊道:“既有供像,必有灵气,既有灵气,自能运动。待小神到那里问明来历,作一篇祭文,请的他灵气时,自然中用。”于是引了十数个阴兵,低达鬼引道,竟往烟花寨去了。其时初冬时候,黄菊残叶,白梅舒蕊,森森孤松当道,青青瘦竹迎人,板桥流水作成冰,山头上树枝尽脱叶。
正行之间,飞飞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怎见得:
初如柳絮,继如鹅毛。扑面迎来人眼昏花,满道堆积,马蹄滑溜。楼台殿宇,霎时间银妆裹成;草木山川,尽都是玉尘铺就。富贵家红炉暖阁,频斟美酒祛寒。贫穷汉少米无柴,恨怨苍天凛烈。映雪寒儒读麟经,不用明灯。烹茶韵士煮雀舌,何须甜水。正是:纷纷麟甲满空飞,想是天边玉龙斗。
咸渊道:“如此大雪,我们到庵观寺院借杯茶吃,避避寒冷纔好。”低达鬼四下一看,满眼昏迷,那里看的出庵观寺院来,祇得往前又走,走够半里之遥,方见一座小小庙宇。阴兵上前叩门,里面走出一个道人来,阴兵道:“师傅,我们是过路的人,因天气寒冷,我们主人要借杯茶吃吃。”那道人睁圆怪眼,大怒起来,骂道:“你走路也要有个眼睛,我这里又非茶坊酒肆,我又不是你们的奴才庄客,怎么问我要起茶来?老爷是你们应行的不成。”这咸渊终是个斯文人,见他骂,倒反有几分没趣,笑道:“无茶罢了,何必发怒。”那道人越见人软,他就越硬起来,一跳一丈的怪骂,把庵中闲坐人等看得有些不忿,对咸渊道:“你不知道他的脾胃,他叫做发贱鬼,祇不知轻,磨不知重,你祇打起他来,他就软了。”咸渊此时也忍不住怒气,便令阴兵将他绑在柱上,脚踢手打。他果然软了,连忙央告道:“老爷饶了小人,休说是茶,要饭也有。祇管着小人伺侯就是,就是不周备,再打也未迟。”咸渊笑道:“真所谓发贱鬼也。”遂吩咐解放下来。那发贱鬼连忙作揖叩头毕,让到房中,先是松罗好茶,茶毕,又是香油面茶,细面薄饼,曲尽殷勤之态。咸渊祇得扰了。他起身送出十里外方回,自此微知轻重,稍不发贱。这也是咸渊教训之功,按下不题。
且说柳金娘家自从接了贾知府的儿子,祇说是呆头公子,肯撒漫使钱。不料悭吝异常,住了半月有余,止赏了两匹小绸,三两银子。柳金娘倒想起讨吃鬼并耍碗鬼来。后来听得他们穷了,方纔不想。这一日,正在门首闲坐,恰好低达鬼走来,柳金娘道:“你一向在何处?面也不见见。”低达鬼道:“有一位锺老爷,我一向在他那里。他教我引一位司马爷来请你家白眉神,我先来报你知道。那司马目下就到,你须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话犹未了,咸渊已到门首。下马进去,坐在庭中,柳金娘过来叩头,咸渊问道:“你家有白眉神么?”柳金娘道:“上面供的就是白眉神道。”咸渊揭开幕子一看,果是一尊神像,两道白眉。咸渊又问道:“这尊神是何出身?姓甚名谁?”柳金娘道:“小妇人也不知其详细,祇听得当年老亡八说是甚么盗跖。”咸渊点了点头,发付柳金娘去了,一面吩咐阴兵备办祭品,一面就作祭文。到次日清晨,陈设祭品,朗读祭文道:
维神春秋豪杰,周末英雄,不王不帝,非伯非公。以和圣而为弟,挟大贤而为兄。习成武艺,不乐斯文。当日,临潼斗室,敢来劫路行凶。诸侯闻之而胆落,众将见之而心惊。孔仲尼不能教化,秦穆公任尔峥嵘。子胥之钢鞭颇畏,秋胡之巧舌难伸。暴横一世,千载为神。生前不甘淡泊,死后享受无穷。多见些油头粉面,常观些绿袄红裙。老亡八杂剧挟目,小婊子连像钻心。广吃些粉汤烧饼,熟听些胡拍弦筝。兹者有事以干渎,所望听我而显灵,尔作当年冯妇,我作昔日陈臻。黑眼鬼猖狂难制,白眉神本领素逞。伏维速施豪杰之气,暂离花柳之丛,果其如响而应,尚其来格以歆。
刚刚祝毕,那白眉神竟跳下地来,道:“司马请俺何干?”咸渊道:“就是适纔祭文中所言之黑眼鬼,敢烦足下诛之。”白眉神道:“俺放着受用之地,不在此潇洒,又真个做那下车冯妇耶?不去,不去。”咸渊仰天大笑,往外就走,白眉神拉住道:“司马何所闻而来?又何所见而去?”咸渊道:“俺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白眉神道:“愿司马明以教我去。”咸渊道:“向闻将军之名,如雷灌耳,今见将军,不过花柳中人耳,哺啜中人耳,不足有为,是以去也!”原来白眉神受不得人激,暴跳起来,道:“你量俺不能诛他黑眼鬼乎?”咸渊道:“但不为耳,非不能也。”白眉神于是整动盔甲,提了宝刀,与咸渊并马而行。
进了悟空庵,钟馗降阶相迎,说道:“为此小丑,有劳大驾。”彼此谦让坐定,白眉神问钟馗道:“那黑眼鬼怎生模样?”钟馗道:“难以形容,将军到阵前便见。”于是白眉神骑上马,钟馗骑了白泽,并立阵前,便令阴兵骂阵。那黑眼鬼骑了挨打虎,得意而来。白眉神看了看,道:“如此而已,何足为奇。”钟馗道:“如此黑眼,将军犹以为平常耶?”白眉神道:“俺在娼妇门中,见那些乌龟们享宝要草鞭,吹胡须,擅红擅黑,姐儿们俏的还好,那些丑的,他也要噘嘴上抹了胭脂,疤脸上盖上油粉,肥脚上穿了花鞋,扭腰捩胯,备极丑态。偏那班子弟们反要喜他,本是打他以为亲,本是骂他以为爱。离别之时,还要三行鼻涕两行泪。以拿犁捉耙的身品,做才子佳人的模样,这些黑眼俺看得稀熟,何况此区区一鬼乎?”钟馗道:“将军不嫌他黑眼,便易诛了”。
白眉神提刀出马,黑眼鬼舞锤来迎,战了数合,黑眼鬼敌不过白眉神,祇得弃了锤,跳下挨打虎来,将身一缩,往白眉神眼里直钻,不料,白眉神的眼是白皤皤两只磁眼,钻不进去,跌下地来挨打,虎已被富曲打死,无奈逃回洞中去了,手下鬼卒各自逃散。白眉神急令阴兵取些柴来,将洞门烧起来。那烟都冒入洞中去,黑眼鬼存不得身了,跳出洞中,白眉神上前拿了。此时黑眼鬼已变化红眼鬼了,白眉神将他脖项上麻绳套上,交与阴兵看守,与钟馗回至庵中,摆起庆贺筵席。钟馗问道:“将军不杀黑眼鬼,留他何用?”白眉神道:“俺自春秋以至今日,娼妇人家家家顶感,个个供奉,竟如祖宗一般。俺无以为报,如今将这黑眼鬼牵去,与他家做个手下人,也算俺一分人情。”钟馗道:“将军在春秋时何等英雄,为甚不建立功名,传家立业,反亨娼妇供奉,岂不有玷将军乎?”白眉神道:“你知道和尚无儿孝子多么?俺今日与亡人做了祖师,那龟子就如俺的儿子,粉头就是俺的女儿,每日享他些供奉,也就受用无比,何必爬爬挣挣与儿孙作马牛乎?”钟馗道:“如此说来,将军竟男盗女娼了。”白眉神变色道:“是何言也?”于是起身,牵了黑眼鬼,与亡八家捞毛去了。这正是:
黑眼鬼从此得所,白眉神到底甘心。
要知后来又有何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喜好色潜移三地 爱贪杯谬引神仙
词曰:
劝尔莫贪花,贪花骨髓灭。劝尔莫恋酒,恋酒肠胃裂。肠枯髓竭奈如何?哀哉无计躲阎罗。我今悟得长生诀,特请钟馗斩二魔。
话说白眉神牵得黑眼鬼去了。钟馗见蝙蝠不动,也就停在庵中。咸渊看些六韬三略,富曲演些弓马枪刀,钟馗无事,在庵中各处随喜,看些白衣大士,送子张仙。游到后殿,见一座小门用锁锁着,钟馗道:“此处未有随喜。”于是将锁扭落,推门进去,曲曲折折竟走够半里之遥,方是一个小院,三间禅屋甚是清雅。揭起帘子,正面一张金漆条桌,铜炉内焚着降香,花瓶内插着稀稀的几朵梅花,清香扑鼻。东边一座衣架上搭着袈裟,西边一张藤床上挂着纱幔,墙上一幅雪景山水画。钟馗正在观玩之际,那雪景画轴忽然张起,伸出一个妇人头来,见了钟馗,又缩将进去。钟馗一见,心中已是明白。揭起画轴,一个小小洞门,往里看时,又是一座房屋,里边聚积数十个妇人。钟馗喝道:“我已识破,还不出来?”那些妇人见钟馗威威凛凛,先是胆落,那里还敢躲避?都出来跪下。钟馗问道:“你们在此何干?从实说来。”那些妇人战战兢兢,不敢应声。一个胆大些的,跪上前来,说道:“小妇人俱是这庵中和尚收揽。也有竞作佃户的,名虽佃户,实是嫁和尚。也有烧香施舍的,名虽行善,实图欢乐。也有饥寒所迫的,名虽周济,实来还帐。也有逃荒出去的,本为避难,也有混水的。日积月累,所以聚积了许多。此是真情,望老爷饶恕。”钟馗道:“如今那秃贼那里去了?”妇人们道:“他将小妇人们窝藏在内,不分昼夜轮流取乐,犹不足尽意,又在外边勾搭上许多私窠子娼妇、小官人,许久不回,丢的小妇人们七颠八倒,在此替他守节。老爷若见他时,劝劝他须要雨露均沾,不可教南枝向暖,北枝受寒也。”钟馗听了大怒道:“这伙淫妇,要你们何用?”于是一剑一个都杀了。正是:
悟得空时原是色,谁知色后又成空。
钟馗杀了众妇人,坐在床上恨道:“必须要除此恶物。”正在愤恨之际,地溜鬼来了,见杀了许多妇人,情知是和尚的浑家,对钟馗道:“总说和尚是色中饿鬼,这个和尚真真是色中饿鬼无疑了。”钟馗道:“来何干?”地溜鬼道:“小人专来与老爷查访这色中饿鬼的落脚处,查访得实,老爷好去斩他。”说毕去了。钟馗至夜定之时,还在床上坐着,等他回来便好斩他。却说那地溜鬼出去,穿了几道街巷,见一个小和尚坐在一家门首,敲着木鱼,念诵着都是俏冤家、王大娘之类,上前问道:“你在此化斋吃?”那小和尚不答应,地溜鬼想道:“那色中饿鬼定在这家,这小和尚是替他观风的。”正行论间,那小和尚起去出恭,地溜鬼乘着空儿溜将进去,听的房中有笑话之声。地溜鬼走在窗下细听,你道听着些甚么:
不说山盟,不说海誓。这一个紧敲木鱼,高声唤救命菩萨。那一个双拍板铙,低声唤肉身罗汉。那一个金莲高举,恍如乱坠天花。这一个银枪频施,酷似点头顽石。霎时魂入西方,须臾游极乐。那个的像了夹鹬老蚌,这个的成了入洞高僧。说不的未央生坐破肉蒲团,祇是海阁梨夜宿销金帐。
这色中饿鬼与那私窠子妇人,顽了一个时辰,方纔云收雨散。妇人问道:“你今晚回庵去否?”和尚道:“庵中住着钟馗,甚不方便。我就在这里歇了罢。”于是又饮了几杯酒,二人抱头交股而睡去了。地溜鬼听了这个明白,溜将出去。此时已是三更时候,那小和尚磕睡打盹不曾看见。地溜鬼回来报与钟馗,钟馗也不引兵,也不领将,也不骑白泽,提了宝剑,跟着地溜鬼竟往私窠子家来。小和尚不肯放入,钟馗令地溜鬼将小和尚锁回庵去。钟馗推那门时,却是虚掩着哩,于是排闼直入大呼道:“秃贼在那里?”惊的那妇人赤条条跳下地来,不敢做声。钟馗撞入房中,不见和尚,问道:“秃贼躲在何处去了?”妇人跪下道:“适纔与小妇人同睡,他又想起小伙儿来,说去顽顽就回。”钟馗大喝一声,将妇人杀了,想:“他就要回来,我不免在些等他。”钟馗刚刚坐定,那和尚果然来了。一面往进走,一面口中说道:“亲亲,你睡着了,我还有兴,和你再顽顽。”钟馗也不作声,等他来,举剑就砍。那色中饿鬼吃了一惊,回身便跑。钟馗恐他跑了,急急举剑赶上。正赶之间,“扑咚”一声响,跌倒在地。正是:
触天怒气高千丈,扑地肥躯跌一堆。
原来醉死鬼吃了个大醉,睡在街上,黑地里将钟馗绊了一跌。色中饿鬼得了此空,脱身去了。钟馗起来看时,却是一个醉汉在此睡了大坑。曾有个《驻云飞》曲儿形容这醉汉:
闭目摇头,一股顽痰往外流。哇的吐一口,都是馍馍肉菜,好似狗肚盛酥油,难消难受。反复翻肠,不怕尘和垢,量小何须揽大瓯。
且说醉死鬼绊倒钟馗,钟馗爬将起来,又要赶那和尚,却被这醉死鬼一把拉住,口里喃喃吶吶骂道:“你是甚么人?敢踢老爷这一脚。”钟馗待要杀他,他又是一个醉汉,祇得说道:“俺姓锺名馗,你待怎么?”醉死鬼道:“你是大锺是小锺,实告你,俺大锺也不怕,小锺也不怕。”钟馗道:“快些放手,俺要去杀人。”醉死鬼道:“你要掷骰儿么?俺就一点一钟买上,任你赶老羊、起抢、夹蛋蛋、打罗罗、翻么、打正快、丢狗头、拍金都不怯你。”钟馗急得暴跳,他祇是不放。钟馗伸起拳来,正要打他,醉死鬼道:“你不掷骰,要猜拳么?”于是三呀五呀吆天喝地叫个不住。钟馗又恼又笑,祇得尽力撒开。回到庵中,带过小和尚来问大和尚的下落。小和尚道:“小僧委实不知。小僧原在灰葫芦山草包营楞睁大王手下,倒也言听计从,甚是相得。不想来了一个乜斜鬼,与他义气相投,性情契合,反嫌俺奸鬼不好,因此俺心怀不忿。闻得老爷到此。指望投了老爷,引兵剿除了他,俺那山中大王来时,老爷正与黑眼鬼厮杀,被黑眼鬼钻入眼中,老爷没法,俺就起了个别图之念。忽然遇着色中饿鬼,他肯留我,我一者想受用他的产业,二者想谋他的老婆,所以与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混帐,俺便观风,至于他的下落,实是不知。”钟馗道:“你既托身与人,就该始终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既来投我,又迟疑,其罪二也。及至那秃贼收你,你要图他产业,又谋他妇人,其罪三也。非奸鬼而何?”说毕,一剑斩了。忽听庵外吶喊摇旗,如有千军万马之状。阴兵报道:“一群醉汉不计其数,竟将庵门围了。为头的自称为醉死鬼,要与老爷见阵。”咸渊道:“此辈无大罪恶,诛之可不胜诛。待俺上前劝他一番,再来定夺。”
于是走出庵来,叫醉死鬼答话。那醉死鬼东倒西歪走将过来,道:“请老爷怎么?”咸渊说:“你衣冠不整,廉耻不顾,沉酣于曲櫱之中,潦倒于荤之内,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乃尔不顾仪体。昔夷狄作酒,大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国且必亡,况子身乎?譬如快斧伐枯枝,吾未见其颠扑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说俺饮酒不是么?吾闻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缘。当日尧帝千钟,孔子百瓢,圣人何尝不饮酒?至于竹林七贤,莫非饮酒为高?我朝李太白、贺知章等,皆称饮酒中八仙,果若饮酒不好,就该人人唾之骂之,为甚么今人称之颂之耶?如今俺虽不能称为酒仙,也甘心做了酒鬼,正是但知醉中趣,莫为醒者传,门外汉不必多说。”说毕,倒在地下,或高歌,或叫骂,闹个不了。咸渊无法可制,祇得回庵对钟馗道:“为今之计,祇有一着,须向这边太守讲了,教他出张禁止屠沽的告示。这叫做三日无粮不聚兵。这伙人没有酒吃,自然散了。”钟馗道:“说得有理。”于是整冠束带,骑了白泽,竟到府中来。知府接到堂上,问道:“大人至此,有何见教?”钟馗道:“贵府醉鬼甚多,俺欲斩他,于心不忍。敢求大人出张告示,禁止屠沽,此辈可以不诛自散。”太守道:“大人吩咐,焉敢不从!但此时方在腊底,非祈雨之时,怎么禁止屠沽?”钟馗道:“腊雪占三白,大人何妨祈雪?”知府道:“有理,大人请回,下官目下就出告示。”钟馗回至庵中,知府将告示随即张挂出来。不及两三日,这些人没了酒吃,个个都醒,各自散去,祇有醉死鬼犹然醉着。你道为何?原来他吃成了酒脾胃,无酒三分醉。他见众人都醒了,他也起来一步一跌,走入酒乡深处去了。这酒乡深处,你道如何:
不分贵贱,并没尊卑。事大如天,尽数瓦解。愁深似海,一概冰消。旌旗不动酒旗摇,何须征战?酒马常猜兵马歇,若个操戈?平原督邮,应是窖前吏部;青州从事,无过落井知章。中山王少不得独尊李白,酒泉郡没奈何还让刘伶。不识不知,恍若唐虞世界,如痴如梦,俨然混沌乾坤。路虽远而频来。祇要三杯到肚,城不关而自入,也须两盏穿肠。
醉死鬼到了醉乡深处,祇见李青莲、崔宗之、毕吏部、贺知章,还有山涛、向秀、阮籍、阮咸、刘伶、稽康、王戎等,或弹琴于松荫之下,或敲棋于竹林之中,或抱膝长吟,或观玩宇宙,或临水以羡鱼,或仰山而看鹤,见醉死鬼踉跄而来,众仙问道:“汝是何人?至此何干?”醉死鬼道:“小人颇能饮酒,不意醉了,干犯钟馗,所以逃遁至此。”众仙道;“你既能饮酒,便不俗了,你何不与他讲讲我们酒中的高旷,他自然另眼相觑。”醉死鬼道:“不讲还好,祇因讲了一番,他反禁了屠沽,弄的俺粮草俱绝,把一伙同伴都散了。他还要恶言恶语,拿着一口宝剑,祇是要杀我,怎么敌得他过?”众位酒仙大怒道:“这等可恶,我们去与他辨论一番,教他也晓得我们饮酒的非常可比。”于是一齐离了醉乡深处,竟到悟空庵来。钟馗问道:“列位先生何以至此?”李青莲道:“闻足下甚薄我辈,特来辩之。”钟馗道:“欲领教。”李青莲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等花朝月夕,但以饮酒为事,博眼前之欢娱,消胸中之块垒。足下俗物,焉能知此酒中之趣哉?”钟馗道:“先生爱饮酒,诚高矣、旷矣。当日安禄山之乱,先生何不以酒退之,而反为永磷王所缚耶?向使无子仪、光弼,先生已作楚囚死矣。上无补于国事,下无救于身家,亦恶在其为高旷乎?”李青莲羞惭而退。毕吏部道:“你说李青莲饮酒无益,那《清平调》三章,何尝莫非酒中来者乎?足下不饮酒,请问诗稿能如青莲否?”钟馗道:“尔莫非槽前盗酒儿乎?以朝庭一命官,潦倒无赖,为口腹之欲,趋狗盗之行,尚敢扬眉吐气,向人论乎?”毕吏部满面通红,不敢再说。崔宗之、贺知章一齐愤然道:“毕公盗酒,正是文人韵事,你反以为狗盗,是何解?”钟馗大笑道:“圣人云:细行不谨,终累大德。若以盗酒为韵事,何非莫韵事乎?”崔、贺二人无言可答。山涛等齐声道:“你说饮酒败德,古今帝王就该禁止。为甚冠婚丧祭总不废酒?”钟馗道:“冠婚丧祭,礼饮也,不过三爵,岂若尔等终日沉醉,败坏威仪?山公大节不亏,犹有可恕。至于公等,或居丧而饮,或荷婚而饮,或缘饮而丧其身,至李核必钻,锱铢独擅,而犹托身高旷,惑人听闻,非祖士雅、陶士行诸公,安能救晋室之乱乎?祇可算名教中罪人而已。”说得众仙个个羞色,人人赧颜,一齐都回去了。
那醉死鬼那里还敢挣挫,也跟着回去。众仙埋怨道:“我们原是酒仙,几乎被你累成酒鬼。速速远去,再休胡缠。”可怜这醉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祇得仰前合后,独自一个扎挣踉踉跄跄。走够多时,恰好来到草包营地方。此处非太守所管之地,所以有酒家卖酒。这醉死鬼数日未饮,正在难为之际,一闻酒香,两股顽涎直流出口,连忙进去,拣副坐头坐下。酒保提上酒来,便没眉没眼的吃起来,看不见坐的是甚么人物。三杯到肚,打点住五脏神,方纔将眼一转,祇见那边坐着一个风流和尚。那和尚不住的看那醉死鬼,醉死鬼沉吟道:“看我怎么?不要管他,且吃酒。”他是惯了脾胃,一壶酒后就抓起糟来,恨道:“好个钟馗,天杀的,竟将俺困了这好几天。俺今日吃了酒,再去和你大闹一场。你就是金刚,也要剥你一片泥皮。”说着又哈哈大笑道:“不要怨他,不是他教的俺禁酒,俺今日焉能到这里吃些佳酿。”又恨道:“如此好酒,他那司马又劝我休吃,难道我吃了你家的么?这样可恶,你若知道了这滋味,祇怕想断你的肠子哩。”高一句,低一句,说一会,又哼哼吱吱的唱起来。你道他唱的是甚么?他唱道:
“酒呀酒,我爱你入诗肠能添锦绣,我爱你壮雄心气冲斗牛,我爱你解愁烦扫清云雾,摇头轻富贵,冷眼笑王侯。这样的清香,钟馗呀你为甚鄙薄酒。”
那和尚听着钟馗长、钟馗短,由不得走过来问道:“老施主祇管怨着钟馗怎么?”醉死鬼朦胧着醉眼,把和尚看了一会,道:“师傅,你不知道。前日俺醉了在街上,正睡着在地,他将俺踏了一脚,俺将他绊了一跌。他说要杀甚么人,因此俺调了些兄弟们,围住悟空庵,与他讲理。他不省事,反说俺吃酒的不好。俺气忿不过,请了一班酒仙与他辩论。他执迷不悟,终不信神佛,倒教那些酒仙们连俺也不要了。所以俺到了这里自饮自唱,你问俺怎么?想是要和我赌几杯么?”和尚道:“老施主原来是我的恩人。”醉死鬼道:“俺祇晓得吃酒,并不施甚么恩,怎么就是你的恩人?”和尚道:“你不知其详细。那日钟馗赶我,看看赶上,若不是老施主绊了他一跌,我已作无头之鬼矣。他说杀人,就是要杀我,亏老施主救了我的性命,岂不是恩人?”醉死鬼焦燥道:“他为甚么事要杀你?”那和尚欲说不说,祇是支吾。醉死鬼益发焦燥,道:“你要说个明白,何必隐匿。”那和尚祇得实说道:“不瞒施主,贫僧生得带着一点色心,见了妇人就如性命一般,因此人都叫我是色中饿鬼。那日正在一个私窠子家混帐,不知他怎么知道,就来杀我。亏我又混小官去了,回来时妇人已被杀死。他还等,我连忙逃走。他随后赶来,不是施主绊倒他时,我这葫芦已是作成瓢了。”醉死鬼道:“该杀,该杀。一个出家人,经不念,行不修,祇要嫖婊子,倘然惹上歹疮,性命不保。再不然弄上一男半女,就是你家骨血,儿子便作亡八,女儿便当粉头,这就是你出家人积下的阴功。”和尚笑道:“那里一下就能种胎?”醉死鬼道:“你说不能种胎么?你看那婊子抱的娃娃,难道自己汉子的不成?快些改了,再不可如此。”和尚笑道:“施主说的真个醉话了。人生秉性,怎么改得?施主说我好色,施主为甚好酒?施主能改好酒,我也能改了好色。”醉死鬼点点头,道:“真个也难改,倒不如咱两个均匀起来,将你的色分与我些,我的酒分与你些,咱两个做了酒色兼全的人,不要这等偏枯,惹得世人笑话。”和尚道:“讲的有理。”从此两个酒色齐全起来。不知酒色最是齐行不得的,齐行就要伤命。
看官着眼,再表钟馗辩倒了众酒仙,唬退了醉死鬼,与咸渊商议道:“如今色中饿鬼不知下落,我们何不先去灭了楞睁大王,再去寻他,省的耽搁工夫。”咸渊道:“主公算计极是。”于是点起阴兵,一把火将悟空庵烧了,竟征楞睁大王而去。此时腊尽春至,正是新正佳节,家家贴门对,户户挂钱章。白发老者无语低头辞旧岁,青春小儿齐声拍手贺新年。钟馗引着阴兵往前正走,祇见道旁酒旗飘荡,向咸、富二神道:“咱们不免聊饮几杯,避避春寒再走。”二神领命下马来,钟馗下了白泽,同入酒店。恰好色中饿鬼与醉死鬼在那里一递一盅纵情畅饮。钟馗见了大怒道:“俺祇当你逃去了天外,原来还在这里”手起剑落,将一个色中饿鬼打发的阿鼻地狱中念受生经去了。醉死鬼见杀了和尚,东倒西歪的说道:“该杀,该杀。他要的人家老婆多了。”话未了,头已落地,死于富曲刀下。正是:
除去淫僧,闺中自少游庵妇。
诛了醉鬼,道旁不见躺街人。
不知楞睁大王又是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妖气净楞睁归地狱 功行满钟馗上天堂
词曰:
世人皆趋巧,老实些纔好。老实若过头,便是现世活宝。活宝独有正南偏恼,设计将他害了。一概妖气尽扫,尽扫却亏谁,还是唐家锺老。锺老锺老,这个功劳不小!
且说那楞睁大王,生来朦胧,秉性痴拙,虽然尊严若神,却是木雕泥塑。他正在灰葫芦山闷坐,迷糊老实报道:“大王,祸事到了。有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前来征讨大王。”那楞睁大王白翻翻着两只眼,竟如听不着的一般,并不回答。迷糊老实又重说了一遍,他纔楞楞睁睁的说:“甚么呀?”迷糊老实道:“钟馗杀大王来了。”他大睁着眼,把脸睁得通红的,道:“我比你不知道。”又猛然叫乜斜鬼道:“过来。”乜斜鬼乜乜斜斜也不理他。又有顿饭时候,又大叫道:“过来。”迷糊老实问道:“大王叫谁过来?”楞睁大王道:“我教你打探钟馗。”迷糊老实得令去了,乜斜鬼乜乜斜斜纔过来。楞睁大王又道:“好奇怪,怎么又有一个乜斜鬼了。”乜斜鬼道:“止我一个,那里还有第二个像我脊骨的哩。”楞睁大王又定了一会,说道:“错了。”乜斜鬼道:“又错了甚么?”楞睁大王道:“使他打听钟馗,错使了你了。”乜斜鬼道:“我在这里,怎么又错使了我了?”楞睁大王看了两眼,点点头,道:“又错了。”乜斜鬼道:“错了甚么?”楞睁大王道:“使你打探钟馗,错使了他了。”那乜斜鬼方纔领了令出来。
下了灰葫芦山,出了草包营,慢慢而行。祇听得笙萧聒耳,十分可听。乜斜鬼道:“不要管他,我且在此看看。”于是走近前来,祇见一所大庄院,庭堂台榭,盖得着实整齐。大门外一班乐工不住的吹打,二门外又是鼓乐。庭院内锣鼓喧天,一班男戏,一班女戏,一边一句唱的起来。左边厢房中和尚诵经,右边厢房中道人念咒。席间婊子斟酒,管家上菜,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日,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主人坐在上面,穿着无数衣服,皮袄上又是皮袄,暖耳上又是暖耳,还恐怕穿不了,把衣裳又在衣架上搭着。饮的酒无味不美,吃的菜无色不精。乜斜鬼心中想道:“此必是公侯人家,不然这等奢华?”因悄悄的问众人道:“这家老爷是甚么人家,今日做甚事?这等热闹。”那人道:“甚么老爷,是个白丁。”乜斜鬼道:“白丁怎么这般体统?”那人道:“他叫做活施鬼,今日是他的生日,年三十了,念受生经哩。你看他这等活施,家财却也有限。今日这样受用,祇怕明日就没米吃了。”乜斜鬼道:“原来是一位捣悬,没有实落。”
这乜斜鬼整整看了一夜,竟忘了打探钟馗,天明纔走回来。楞睁大王问道:“你来了么,钟馗果是如何?”乜斜鬼道:“一味捣悬,没有实际。”楞睁大王道:“如此不足畏矣。”乜斜鬼道:“你道我说谁捣悬?”楞睁大王道:“不是钟馗捣悬,难道孤家捣悬不成?”乜斜鬼道:“你两个都不捣悬,祇有活施鬼捣悬。”楞睁大王大睁眼道:“怎么叫你打探钟馗,你又扯出活施鬼来了。”乜斜鬼啐了一口,道:“我就忘了打探了。”楞睁大王气得半日不说话。乜斜鬼乜乜斜斜呆站了半日,楞睁大王道:“饥了。”乜斜鬼道:“饥敢吃饭。”又站了半日,方纔走到厨下,先把一盘呆瓜菜上来,然后是一盘死狗肉,又是一碗腌鸡脖子,又是一碗老羊肉,随着一盘大馍馍。楞睁大王正吃的受用,迷糊老实禀道:“大王快上膳,准备厮杀,钟馗已到草包营了。”楞睁大王吃毕饭,揩了嘴,从容问道:“钟馗厉害么?”迷糊老实道:
“手执青铜宝剑,头戴软翅纱帽。到处便斩妖精,不教一个余剩。率领兵卒数百,还有司马将军。须臾踏破草包营,不怕大王楞睁。”
楞睁大王两眼大睁,道:“叫乜斜鬼出阵。”迷糊老实道:“他不知那里去了。”楞睁大王叹道:“奸鬼与伶俐鬼在时,我嫌他们不老实,如今把乜斜鬼又走了,这该怎处?”睁了一会,少不得披盔贯甲,出来接战。这边富曲出马问道:“你就是楞睁大王么?”原来这楞睁大王他有桩绝妙本领,任你骂他、啐他、打他、杀他,他总是瞪了一双白眼,半声不出。富曲问之再三,并不回答,富曲大怒舞刀砍来,他分毫不动。富曲大奇,不知他是何伎俩,不敢动手,祇得收回刀来,勒马归营,报与钟馗。钟馗道:“这又奇了。”于是提着宝剑冲出阵来,试去砍他。他果然分毫不动,就如泥塑木雕的一般。钟馗想道:“此人必有异术,不可轻犯,且回去再处。”于是带转白泽,回到营中,对富曲道:“我想此人,他的身子不怕枪,必与涎脸鬼的脸无异,定是个杀不了的;不然何以这样不怕刀剑?必须要想个法子制他纔好。”地溜鬼走上前来道:“小人去将他头上栽一尾大炮,点燃将他震死,如何?”钟馗道:“就如此去试试看。”这地溜鬼拿了一尾大炮,往他头上去栽,他也祇是不动。地溜鬼将炮点燃,一声响就如山崩塌之状。看那楞睁大王,不但未曾震死,益发成了个睁头了,更觉端正。咸渊道:“这样人,杀他也污了俺的名目。祇须将他身后掘一深坑,我们暂且回兵,留下地溜鬼看守。他见我们去了,他自然回去,将他陷在坑中,活埋了就完帐。”于是差遣阴兵在他背后掘了深坑。
那楞睁大王祇顾在那里睁着两只白眼,那里管身后消息?钟馗安排停当,留下地溜鬼打探,拨转阴兵往后而退。远远望见一所庄院,甚是阔大,钟馗道:“俺们就在此驻马。”于是竟进庄院来。你道这庄院内住着何人?原来就是活施鬼。他庆毕生辰,果如人言,次日便没了使用。和尚、道士、戏子、乐人、吹手都来要钱,少不得将暖耳、皮袄、衣服等项一并当卖,还了众人,止留下几件纱衣。此时钟馗已到门首,他没奈何,穿了出来迎接,但见;
头戴纱巾,身穿纱服。头戴纱巾,冷飕飕自然拘缩。身穿纱服,颤巍巍勉强摇摆。轻绡遍体,乍看犹类穷酸,鸡粟满身,细睹浑如病鬼,缊袍不耻,未必有子路高风。春服既成,何曾是曾参气象。弯其腰而抱其腹,病于夏畦。流其涕而掇其肩,惟爱冬日。
钟馗问道:“如今虽然立春,天气尚寒,足下为何穿起纱衣来?”活施鬼道:“既已立春,何如穿不得?”钟馗道:“既是穿得,为何打颤?”活施鬼道:“这样寒天,如何不打颤?”钟馗哈哈大笑,笑的活施鬼大怒起来。你道为何就这等大怒?祇因他庆贺生辰,赁下这所大庄院,以便宴宾作戏,早上房主来赶他腾房,又被那些鼓手人等吵闹要钱,将些衣服变卖了。他是好体面的人,此时穿上纱服见人,已是赧颜,正在气恼上头,当不得钟馗这一笑,他所以恼羞变成怒,登时发暴起来,道:“你是甚么人?敢没头面来笑话我。”一头竟撞将去,不想他用得力猛,钟馗往开一闪,撞到墙上,脑浆进流,竟撞死了。钟馗正在惊讶之际,阴兵来禀道:“外边捉住一个奸细,候老爷发落。”钟馗叫带进来,几个阴兵簇拥着乜斜鬼当庭跪下,钟馗道:“你是何处来的?”乜斜鬼道:“小人是灰葫芦山草包营来的,楞睁大王昨日使小人打探钟馗,小人昨日在这边看唱,就忘了。今日忽然想起来,又来打探。但不知这钟馗是黑的,是白的,在东在西。老爷们若见时,告小人知道,不然空回去,大王又称小人不中用。”阴兵皆笑,包斜鬼道:“不要笑的,这是实话。”阴兵骂道:“瞎眼贼,现在锺老爷面前跪着,还要瞎说”。乜斜鬼听说是钟馗,爬起来就跑。富曲大喝一声,砍倒在地,再也不乜斜了。正是:
生来大号既乜斜,死后尊称难脊骨。
料想阴司也不用,转来山后作呆鹿。
再表楞睁大王。自钟馗去后,他还祇管站着,忘了回去。地溜鬼等得心发火,定了一计,假充迷糊老实,过去禀道:“大王饿了,请回进膳罢。”楞睁大王道:“那钟馗再不来了么?”地溜鬼道:“不来了。”楞睁大王点点头,转身子要走,大跨一步,道:“不好了,孤家跌下去了。”话犹未了,一声响亮,落入坑里。地溜鬼飞报与钟馗,钟馗领兵复来看时,祇见那楞睁大王在坑里边楞楞睁睁坐着。那地溜鬼逞他梭溜,拿了一杆枪往下便刺。谁想楞睁大王他也有不楞睁时,竟将枪杆捉住一拉,将地溜鬼拉下土坑去。众阴兵正欲救时,楞睁大王已是将地溜鬼坐在屁股底下压死了。钟馗大怒,令阴兵急急掩土,可怜这楞睁大王楞睁了半世,至此了帐。正是:
三分气在也无用,不待身亡事已休。
钟馗活埋了楞睁大王,问咸、富二神道:“俺记得出阴府时,阎君付俺的鬼薄,上面临了一个楞睁大王。今日既灭了他,何不将鬼簿查查,看诛了多少个鬼。”咸渊拿过簿子来,逐名细查,一个个或斩或抚,并无遗漏。钟馗大喜道:“这等俺的功行已满,可以班师。”于是收了宝剑,插了笏板,果然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浩浩荡荡回阴曹地府而来。正是:
斩尽邪魔剑气寒,功名归去万人欢。
阎君若问诛邪事,不比轮回一样看。
钟馗等过了奈何桥,进了枉死城,把门判官认得是钟馗,迎入酆都城内,连忙上森罗殿通报。此时十殿阎君正都在一处会议公事,听说钟馗到来,都下殿迎接。钟馗上前行礼,阎君笑道:“屈指一年,便已尽诛,尊神成功之速也。”钟馗道:“托赖大王余威,又借咸、富二神翼赞之功,小神何功之有?”阎君让到殿上,交拜毕,咸、富二神过来参见阎君。此时相待也就不同先前了,于是大排筵席,钟馗上坐,咸、富二神旁坐,十殿阎君主席相陪。
饮过三巡,阎君道:“尊神诛鬼功劳,请道其详,我等好仰奏天庭,以讨封爵。”钟馗遂将某鬼如何斩灭,某鬼如何安抚,说了一遍,又道:“还有几个不在簿子上的,小神见其可恶,一并斩了。”阎君问道:“是那几个?”钟馗道:“是死大汉、不惜人,以及色中饿鬼所驭的那些妇人,俱是簿子上无者。”阎君道:“尊神有所不知,那死大汉是吕布所转,因他虽然勇猛,却少刚骨,所以罚他转了这等个人,以待尊神诛之,报他杀丁建原之罪也。那不惜人是张六郎所转,因他生的美,人皆爱他,故有许多淫欲之事,所以罚他转成个不惜人的人,今世之憎他者,皆前世之爱他者也。尊神也诛得不差。”钟馗道:“如此说来,那些妇人想必也有些因由了。”阎君道:“怎么无因由?那都是吕太后、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虢国夫人,以及贾充妻等之类。因他们淫欲无度,所以罚他们受些饥寒,少改前过,不想犹然无耻。尊神虽诛之,尚不足以尽其辜,俺还要罚他们变作母猪、母羊、母驴、母马去。”钟馗道:“此辈不过好淫,殿下加以如此之罪,如曹操、王莽辈,我朝杨国忠、安禄山、卢杞之徒,殿下如何处之?”阎君道:“曹操、王莽已在阿鼻狱中数百余年,杨国忠已罚他作牛,安禄山已罚他变猪,凡活时遭受无限之苦,死时还要一刀,剥皮剉骨,其罪莫大,阴司自有公道,阳间不知。”咸、富二神听说处的杨国忠、安禄山如此凄惨,齐声道:“善哉,善哉,我二人之恨亦消矣。”钟馗又问道:“卢杞怎么样了?”阎君道:“昨日拿到,还未判断。”钟馗道:“何不牵来,小神问他一问?”阎君传下号令,十数个狰狞恶鬼索缚而至。钟馗见了,大怒道:“卢杞,你还认的我么?”卢杞抬头一看,见是钟馗,唬的战战兢兢,俯伏在地,道:“向日是天子嫌君貌丑,非干卢杞之罪。”钟馗大怒,拔出剑来,就要斩他。阎君道:“尊神若斩了他,反便宜了他。看俺处治他。”命将卢杞下入油锅,须臾皮骨皆脱。钟馗大喜,对阎君道:“也算阴兵们劳碌一场,将此肉赏了他们分散食之如何?”阎君依允,众阴兵领上,踊跃而去。阎君道:“诸恶已除,尊神宜斋戒沐浴,三日后随俺朝见玉皇上帝可也。”当下散席,各秉虔诚不题。
且说玉皇上帝一日设朝,天上朝仪与人间自是不同,怎见的:
黄龙绕柱,彩凤飞檐。左金童手捧香盒,右玉女盘托明珠。盈耳笙萧,丹墀下一派仙乐。满眸瑞雾,宝殿上万道祥光。九耀星官戴着冠,束着带,雍雍雅度。二十八宿戴着盔,披着甲,凛凛威风。南天门下,四元帅东西列坐。玉虚殿中,十美女左右排班。李老君骑青牛远来朝觐,吕纯阳跨白鹤忙至三呼。还有巨灵神身若泰山,端秉金戈来直殿。更有个老寿星头如柳斗,斜倚竹杖看朝仪。
当日玉皇高坐,众天神朝贺已毕,玉皇问道:“今日乾坤朗,下界清平,南瞻部州想必有真主么?”众天神未及回奏,祇见太白金星俯伏金阶,奏道:“南天门外十殿阎君候旨。”玉帝道:“宣来。”十殿阎君进朝,俯伏奏道:“臣等职司阴界,凡有罪恶,无不秉公裁处。奈大唐有等似鬼非鬼、似人非人者,既任从所性,又加习染,往往有犯罪之实,无犯罪之名,王法不得而加,报应无因而显。幸有钟馗,其人秉刚直之气,具文武之才,祇因生来貌丑,以致唐主屏逐。他自刎而死,唐主令他遍行天下,以斩妖邪。臣等又助他阴兵三百,咸、富二人。咸渊有运筹之能,富曲有万夫之勇。到处荡平魑魅屏迹,此皆钟馗与咸、富之功也。臣闻有功者必蒙厚赏,伏乞陛下封荫赐爵,以昭奖劝。臣等不胜悚惕待命之至。”玉帝听毕,宣三神上殿,见钟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咸渊儒雅风流,富曲狼腰虎体,天颜十分喜悦,传旨:“十王请回,朕当赐爵。”于是十殿阎君拜谢了,自回酆都去了,钟馗等俯伏殿下候旨。须臾,太白金星高捧玉诏,当殿宣读:
“玉帝诏曰:朕维两仪既判,三才始分,天得一而成阳,地得一而成阴,禀天地气属五行。讵料风俗各异,习染成性。兹者南瞻部洲大唐国世界,人心恶孽,尤为可悯,或浮夸而鲜实,或虚诈而不诚,或心怀悭吝,不顾子孙之悖,或任情奢侈,不惜天地之珍,或嗜酒而亡命,或爱色以殒身。王法绳之而无据,因果报之而无凭。尔钟馗秉清刚之德,存正大之心,诛邪种种之不善,厥续确确其匪轻,可封为诩正除邪雷霆驱魔帝君。咸洲有孔孟之操,建孙吴之略,可封为天枢文德翼圣真君。富曲擅贲、育之勇,兼逢、羿之能,可封为天枢武德赞圣真君。呜呼,妖气既尽,仰太阳之普照,正气长伸,皆钟馗之宏功。业既高于今古,爵宜冠乎天人。钦此,谢恩。”
钟馗等谢恩毕,玉帝退朝。咸、富二人谢别钟馗,俱到天枢垣赴任去了。钟馗出了南天门,骑上白泽,前面两杆龙旗开道,往庙中享受香火。这庙自从斩了抠掐鬼,众百姓感戴,盖得金碧辉煌,光彩耀目。五间大门,七间大殿,甚是宽敞。不但钟馗享受无穷,连那蝙蝠、白泽也都同受香火,且是灵验异常,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百姓们莫不虔奉。县尹呈祥上司,上司奏闻朝廷。德宗皇帝大喜,诏柳公权题匾一面,石青镶底,字贴真金,用黄绫包裹,遣礼部尚书杜黄裳、内侍鱼朝恩前来挂匾。其时轰动了乡村,闹动了店镇,若大若小,若男若女,都来观看。一派笙箫鼓乐,迎匾到庙,解开黄绫包,悬匾于殿上。士大夫争来观看,果然写的端楷,瓦盆大的五个金字,众人念道:“那有这样事”。
诗曰:
花拂帘栊午梦长,醒来题笔纪荒唐。
诛邪有术言为剑,灭鬼无能口代枪。
富曲逞奇俱是幻,咸渊定策总非常。
止因画上钟馗好,一一描来仔细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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