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我情愿跳舞》 我情愿

第一章

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

正如穗英说:“锦婵,(甘少一划,二十的意思)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

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穗英是直性子,不会作弄人,锦婵信她真确有急事。

来了。

车子停得歪七缠八,她忽忽奔进来。

锦婵站起来招呼:“这里。”

穗英坐下,气略顺,从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同学看。

锦婵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头一看,发觉照片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长子日焺(没火字旁),他身边的少女不是华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浓发,身段曼妙,是个美人儿。

“哎呀,”锦婵说:“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脚。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办事。”

“亏你说得出。别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文明人,口气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弃原先祖籍,成为加国公民,不可有歧视眼光,调转来说,唐人何尝不是少数可见族裔。”

穗英叹口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结婚,请我去观礼。”

“我也去?”

“我实在没有勇气单枪匹马出席。”

锦婵好奇,“在回教寺院举行婚礼?”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盘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儿与支那人来往,你还想怎样?”

穗英发状(?不知道如何打这个字)。

打击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年轻人约会,实属平常,你镇定些,予他们自由选择,过三两个月,保证换人。”

穗英低下头,“我教儿无方。”

锦婵握住她的手。

“时间到了没有?”

穗英点点头。

她们驾车往假日酒店。

还没走进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两方丝巾,自己先绑在头上,另一张交给锦婵。

立刻有人笑着走近招呼,欢迎她俩走进大堂。

仪式已经开始。

大堂不设座椅,亲友一层层围住花坛,大部分穿传统服饰,年轻人则穿西服,一组乐师奏出传统音乐,唢呐声刺耳响亮,鼓声邦邦,叫锦婵诧异。

更奇怪的事跟着来了。

只见几个穿深色长袍遮住头发的中年妇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发出啸声,像野人宣战打仗模样。

锦婵蓦然想起,在国家地理杂志某期内读过,这啸声是表示庆祝。

可是她已经受惊,拉着穗英退到一角。

还没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个金发披肩,只穿胸衣纱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来,开始扭动玲珑浮凸的身躯。

什么?

肚皮舞?

舞娘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双臂,引一对新人随着鼓声缓缓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坛接受长老祝福。

原来对他们来说,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众娱乐,可登大雅婚礼之堂。

锦婵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头,投降。

她这样说:“穗英,我们走吧,我帮你同日焺谈一谈。”

穗英没声价道谢。

“你这个阿姨自幼帮日焺补习法文,他会听你。”

“我当尽绵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来。”

她俩逃似离开现场,回到车内。

锦婵叹气,“什么种族和谐,你说,可怎样同他们做亲戚呢,理论归理论,现实归现实。”

穗英想一想:“一对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袭礼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发儿。”

“肚皮舞娘也是欧裔。”

“啊天下大同。”

两个中年太太有点歇斯底里般笑起来。

锦婵吁出一口气,“天下大同,说时容易做时难。”

“婚筵吃些什么?”

“带眼珠的羊头汤。”

“不会比鸡脚爪牛内脏更可怕吧。”

她们静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锦婵,我想回家。”

“傻子,这里就是你家,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稣的家。”

锦婵吓一跳,连忙劝说:“这是为着什么呢,日焺又不是说同阿拉伯女结婚,你别急急拉起警报,这样忧虑,对健康不好。”

穗英颓然,“邝佩美许就是这样生的癌。”

锦婵抬起头,“世上的确无人累得过华裔中年妇女。”

“说得好。”

锦婵轻轻说:“你看我就知道了,七岁南下,同时学粤语及英语,考奖学金往英国升学,回来做工贮钱,结婚生子,做两次大手术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贼死,想起都觉吓人。”

穗英内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叹。”

“别再讲我了,耶稣接你?你倒想,还要服侍孙儿呢。”

她们又笑。

两人像姐妹般紧紧拥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锦婵听到车子引擎声,她张望一下,立刻去开门。

“日焺,欢迎欢迎。”

那高大年轻人一脸阳光,眉宇间依稀像当年的穗英。

“锦姨有话同我说?”

“可不是,来,先喝一杯你喜欢的玫瑰普洱茶。”

日焺坐下来。

“锦姨,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爱你的大人眼中,你永远是蠢钝的小孩,讨厌你的人才会说:‘不用替他担心,他不知多精刮’。”

“锦姨说话一向有哲理。”

“日焺,我不拉扯了,我与你妈都担心你现任女友并非德配。”

日焺睁大眼,“你们见过王迪琪?”

轮到锦婵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说的是耶思敏,我们只看过三场戏,吃过两餐饭,我们性格不大配合――”

锦婵站起来,如释重负,她举高双手这样说:“哈利路亚!”

日焺大笑,“你们担心我同耶思敏?”

锦婵看着他。

“我十年内都不会结婚。”

“你妈知道吗?”

“这是我的私事。”

“你妈怀胎十月,生你下来,在她面前,你有什么私隐?”

日焺看着她,“连开通和蔼的你都说这种话,锦姨,女人老了真有点可怕。”

“你这小子调侃起阿姨来。”

日焺又笑。

“这个王迪琪,可是华人?”

“迪琪父亲在大学人机械工程科教授,几时我介绍你认识,不过,我仍然不打算结婚。”

锦婵看着年轻人,“那岂非耽搁人家青春?”

日焺这样答:“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间,我也陪上宝贵时间。”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长一点,你看,五十多岁老伯伯仍拖着年轻女友。”

“锦姨,那些是社会畸形现象,作不得准,一般男性,倘若无财无势,到了一个时候,晚景甚虞。”

锦婵叹口气,“你长大了,讲话有纹理。”

日焺有点惆怅,“可不是,长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岁,当年我到你家,你妈在厨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着说故事,记得吗?”

日焺笑答:“记得。”

然后他们一起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锦姨,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锦姨送这小子出门。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开了,待我剪几枝给你带回去给你母亲,她最喜欢这个。”

真没想到与日焺谈话如此完美结束,锦婵满心欢喜,以后还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进一只玻璃缸,交给日焺。

日焺脸色犹疑。

“不方便?让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锦姨。”日焺欲言还休。

“你还有话说?”

他忽然问:“可恩好吗?”

“很好,她明年进大学。”

日焺仍然站着不走。

“日焺,是什么事?”

日焺搔搔头,“锦姨,这话不知该不该说。”

“关于什么事?但说不妨。”

“锦姨,游人看见可恩在上学时期与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见到她在纹身店里。”

锦婵笑容僵在脸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将冲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压抑了她的冲动。

“有这种事?我必好好调查,你放心。”

日焺见阿姨这样镇定,倒也安乐。

换了是他母亲,一定尖叫跺足。

日焺终于开走了小跑车。

锦婵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发呆。

会不会是日焺故意中伤?她代他母亲教训他,所以他反击。

不不,她自幼看着日焺长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锦婵回到屋里,想了一想,驾车去学校去找女儿。

找到教室,敲门进去,只见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位女教师转身双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帮你吗?”

锦婵轻轻说:“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吗?”老师狐疑。

锦婵耳畔嗡一声,一颗心像是沉到脚底。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呵是,我忘记了她去看牙医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么地方?

她在一间纹身店。

她对一个荆棘图案爱不释手。

店主是一个中年妇女。

她对可恩说:“小姐,你不如先回学校,想清楚了才来。”

可恩抬头,“那么,我先做脐环。”

老板娘笑,“拿学生证来看看,够十八岁没有?否则,你母亲需陪你同来。”

可恩泄气,“你不做?我去别家,别人才不这么罗嗦。”

“回去上课。”

可恩不出声,离开小店,把父亲买给她的跑车开走。

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她驶回学校,忽然后边有警车呜呜追来,打灯号示意她停车。

可恩自觉并无犯规,可是也只得把车停在一边。

她探头出去,“什么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别动,你驾驶的是一辆报失的车子,你有何解释?”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车辆登记文件,警察又说:“举起双手,取出驾驶执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边举手,一边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来到,探头一看,“小姐,请你下车,不要有大动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过所有文件,证实无讹。

他对可恩说:“今晨你母亲不知你驾车离家,以为车子遇窃,来,我护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过来。

东窗事发,母亲竟浪费警力缉捕她归家。

可恩无比反感。

她默默驾车回家。

母亲开门出来,警察与她对话:“我是布朗督――”

只见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谢,销案,送走了制服人员。

关上门,立刻拉长面孔。

“可恩,出来。”

可恩站在母亲面前。

锦婵看着女儿,双手忽然颤抖,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可恩先发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来?你太戏剧化,专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难怪父亲同你离婚。”

锦婵一听,气得连身子都发抖,她需握着沙发扶手,才不致像一个柏坚逊病人。

她想赏可恩一记耳光,但是举不起手,她从未打过可恩,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人,她只觉心灰意冷,所有失败在该刹那涌上心头。

她呕吐起来。

锦婵自己都吃惊,胃里所有残余食物一涌而出,她呛咳着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来大毛巾捂着母亲的脸。

锦婵见到自己一身秽物,如此狼狈,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气。

她挥挥手,对女儿说:“回学校去。”

“快放学了。”

“去!”

可恩只得出门去。

锦婵见她出门,又后悔起来,千方百计找了她来,又轰她走,为着什么?

也许,小孩也有难为之处。

她挣扎上床,额角痛得像要开裂,她呛咳着走上楼拨电话给穗英。

“请你来一趟。”

穗英二话不说:“立刻过来。”

锦婵清洁自己,淋浴,服药,捧着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泪,颓然说:“老了。”

听见门铃,她抹去泪水,开启大门。

穗英进来,放下水果。

“原来日焺与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肿面孔,立即禁声。

锦婵低头,“我做人失败。”

“你怎样劝我?共勉之。”

“劝人容易。”

穗英说:“可不是,赵彤的女儿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说:‘不要紧,很快离婚’。”

锦婵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来罗嗦?”

“不,他很好,按月汇赡养费,我们母女找他,最迟半日即复。”

“那一定是你再次恋爱了。”

“我也想。是可恩变坏,我说给你听。”

穗英听得面色煞白。

听罢他大力顿足,“关锦婵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这样处理母女冲突。”

“依你说怎么办,恳求孩子原谅,流着泪倾诉不该罢她带到这万恶的世界来,忏悔自己尽了力,仍然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可是这样?”

“你怎么教训我?”

“我只得一张嘴,会说不会做。”

“锦婵,,我认真觉得你应向女儿道歉。”

“永不。”

“锦婵,她是你的女儿,记得吗,六磅新生儿,一日喂九支奶。”

锦婵掩起脸嚎啕大哭。

“他们一出生我们已立于必败之地。”

穗英斟给她半杯拔兰地。

锦婵一饮而尽。

“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锦婵说:“她在上课。”

穗英老实不客气,“你倒想。”

她拨可恩的手提电话,说了半晌,这样说:“她就回来了,别再与她吵,慢慢理论,好不好?”

锦婵点点头。

穗英说:“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随时叫我。”

锦婵握住她手,心酸地说:“我只有你了。”

穗英叹口气,“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后,锦婵站门口石阶等女儿回来。

红色小跑车才出现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脚步浮,一跤摔倒,头先下地,作滚地葫芦,她还能爬起,“哎呀”一声,觉得下巴湿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觉惊吓,只觉无奈。

这时可恩赶来扶起她。

她对女儿说:“可恩对不起。”

关锦婵失去知觉。

醒来已在医院里,可恩一身干涸的铁锈色血渍,焦急地凝视母亲。

医生说:“醒了,李太太,你会完全复原,以后小心下楼梯。”

可恩松口气,伏在母亲身上。

锦婵问:“什么事?”

这三字出口,她才吃惊,原来她已不能移动发出正确发音。

“你的下巴脱臼,已用鱼丝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缝线,一星期后来拆线。”

“不能讲话?”锦婵含糊地问。

这医生很爱开玩笑:“是,暂时不能发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这几日吃流质。”

可恩扶着母亲出院。

子女大了,轮到他们照顾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药,镜子里的她眉青鼻肿。

可恩过来探视,“妈妈,你没事?”

锦婵坐在床沿发怔。

不能讲话有不能讲话的好处,多讲多错,有什么好话讲出来呢,说不定以后她都会装聋作哑。

“妈妈,我已通知父亲。”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放对。

可恩摊摊手,“别反对了,妈妈:你每日实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个人怎么照顾你?”

锦婵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见他。”

锦婵作不得声。

可恩低头,“我几时开始逃学?自从你与爸爸吵得厉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见你俩自天亮吵到天黑,为财产,为赡养费,为着我,为着过去······只教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不能专心读书,有朋友教我松一松,给我一支烟,吸完感觉非常愉快,我又跟他们喝一杯,浑忘功课测试。”

锦婵恼怒,取过纸笔。

她用力写: “怪父母,怪社会,还有什么?”

可恩转身。

她拉住女儿又写:“非要十全十美环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写:“我们不能交通。”

她转身出门。

锦婵走进女儿房间,只见杂物凌乱,一地衣服书本有待收拾,写字台上放着一叠惹眼得红色字条,一看,原来是欠交功课得警告单,像小书那么厚。

锦婵气苦,这样如何升大学?

她取来一只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脐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裤统统扔进去准备丢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犹疑了。

又把衣物从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净。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机旁,衣物洗好干透,她又插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间。

整个晚上就这样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铃,锦婵去开门。

她披头散发穿着运动衣,嘴伤未愈,青肿难分。

门外站着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见她这个模样,也呆住了。

他把简单行李挪进屋内,“你伤得这样重?难怪可恩嚎啕大哭。”

锦婵示意他坐下。

她在纸伤写了几行字给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责问:“你怎么做得母亲?吸毒,逃学,纹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怒火中烧。

不知怎地,李志明总是有本事把她最坏一面带出来。

他继续吼:“我该做的全做了,你们母女好自为之。”

锦婵气得眼前发黑,苦在说不出话。

就在这个时候,可恩红着双眼出现,她受伤拿着一把精光闪闪八寸长牛肉尖刀。

这对前任夫妇吓一跳。

可恩这样说:“这里有一把刀,你们既然这么痛恨对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帮你解决他的遗体,切成一块块,埋在后园,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帮你把尸身载到海旁,扔进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觉。”

锦婵听得呆了。

“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们俩人杀死我,谁会知道呢,一个移民家庭,来了不久,又走了,谁关心?你俩的烦恼从此可获解决。”

可恩像是比父母还累,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

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锦婵站起来,声音模糊,“可恩,妈妈与你一起去做心理辅导。”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么做?”

“你们不要再吵。”

李志明叹口气,“可恩,不如你跟我回东南亚,我下月将到北京公干,我替你安排,参加夏令营。”

可恩说:“不,我有朋友在这里。”

“什么朋友?”

“好朋友,我时时向他们倾诉。”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见,戴有色眼镜。”

“好,爸爸除下眼镜,你用什么,大麻?”

可恩点点头,“有时,我也试过服极乐丸。”

“这些都是违禁药品,你不怕有一日泥足深陷,染上毒瘾,万劫不复?”

可恩忽然软弱,“是,我怕。”

李志明握住女儿的手,“这是你叫我过来的原因?”

可恩又强硬起来,“不,我想你照顾妈妈。”

“我们已经分手。”

轮到可恩问:“为什么?”

“可恩,父母离婚是很普通的悲剧,你应该接受。”

“你看她,她整个人变了,她憔悴,苍老,仇恨,封闭,你毁灭了她。”

锦婵咳嗽一声,用纸笔写:“我并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说:“看,她还滞留在逃避否定阶段,她未能面对事实。”

李志明说:“我们现在需正视你的问题,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沦少女。终有一日冬夜瑟缩在慈善饭堂外等一碗热汤,你跟我走,让你可怜的母亲好好休息。”

锦婵发状,她好久没听到任何人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更何况出自前夫嘴里。

可恩也觉意外。

李志明拿出做父亲的样子来,“李可恩小姐,回房间去,不准外出。”

他累极跌沙发里,闭上双眼,忽然口渴,说:“锦婵,给我一杯茶。”

锦婵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浓洌玫瑰普洱,交到他手中。

李志明捧着茶盅喝口茶,感慨万千,他知道不能开口,一说话必定又再吵起来,说不定有人会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语,“老了,每次乘长途飞机都似脱层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么地方,走上楼去,推开门,倒在床上,竟熟睡了。

锦婵见他只带一件轻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书房开启电视,呆呆看着荧屏。

这是一个旅游节目,镜头对牢巴黎罗浮宫博物馆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欲飞的胜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变,同第一次与李志明去参拜罗浮宫时一模一样。那边,可恩回到房间,发觉衣物都收拾过了,洗熨得发亮,走近闻到一股清香。

发生了这许多事,母亲依然爱她。

她奔下楼,在书房找到母亲。

“妈妈,爸爸可是不走了?”

锦婵转过头来,这样说:“十六岁的人了,应看将来。”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跟父亲去北京见识。”

“我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你在夏令营,怎么会见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转身,看到母亲的头歪在一边,已经昏睡。

他们为她精疲力尽。

可恩回到楼上,电话已经响了许久。

是她的损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来了,今晚不行。”

“我保证老人家已经入睡,出来吧,我们去跳舞,三千人舞会你去过没有?最劲音乐,还有,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琵琶牌小瓶气酒,不出来你会后悔。”

可恩沉吟。

“去两个小时即送你回来。”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愿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轻轻走到玄关,在母亲手袋取出钞票,塞进裤带,打开门,奔向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锦婵被人推醒。

“锦婵,你还睡?女儿不见了。”

锦婵蓦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怔怔看着李志明。

锦婵错了时间空间,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李志明还叫她起身温习。

但是耳边听见的话竟是:“可恩不见了。”

她跳起来,奔到楼上,果然人去楼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报警,报警。”

锦婵看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可恩并没有开走车子,这次警察也帮不上忙。

锦婵额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电话,按再拨钮,果然立刻有人回话:“今夜狂野舞会在西北区三十六街旧货仓举行,入场券每人二十元,迟者向隅。”

锦婵抬起头,让李志明再听一次这段电话录音。

李志明立刻说:“我去把可恩带回来。”

锦婵点头,“我也去。”

她去车房驶出车子。

“可有地图?”

“有。”

锦婵一支箭般驶出车子,直奔西北区。

“离市区多远?”

“四十五分钟车程。”

李志明痛心地问:“可恩怎会变坏?”

“我没做好母亲。”

“你已尽力而为,你也是人。”

锦婵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体恤的话,不禁泪盈于眶。

李志明又说:“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亲在身边管教。”

车子在黑夜中疾驶。

锦婵气恼略平,上次他们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觉上自从可恩上学之后,默契已经荡然无存,没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们拉到一起。

车子遇到一群呼啸的机车,司机穿着皮夹克皮裤,在公路上穿插挑衅。

锦婵一点也不客气,无惧地踏下油门,逢车过车。

李志明对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区农地,锦婵停下车,用手电筒找地图查看。

李志明说:“不用看了,就在前边。”

只见农田附近停满车辆,在小路尽头,有灯火传出,隐约还听到乐声。

他俩下车,锦婵打开车尾箱,取出两双长统黑胶靴,“穿上吧”,她说。

“怎么有这种装备?”

“雨天雪季接送上学放学,少了这个,摔死无人理。”

李志明点点头。

车尾箱还有强烈水银电筒及黄色塑胶雨衣,全派上用场。

天沥沥下雨,泥地湿滑不堪,一步一惊险,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难行。

李志明扶着锦婵步步为营,“是什么令青少年离开温暖家庭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么?

锦婵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岁时,放学遇见开蓬车上乐声震天,疾驶而过,小可恩懂事地同母亲说:“这是青少年车子,青少年都狂野”,没想到过了几年,她也成为他们一份子。

锦婵心急如焚,挣扎着向一座大谷仓走去。

渐行渐近,见到灯光人影,没想到热闹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挤满大门口。

门口有彪形大汉收现款卖门券,李志明与锦婵鱼贯而入。

他俩紧紧握住双手,唯恐失散。

进到大谷仓,不禁叫声苦,人头涌涌,场内怕有三两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女儿?

李志明咬咬牙,“分头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用手电筒做记号。”

锦婵只觉头皮发麻。

这时,她内心反而镇定下来,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墙至墙,逐个人细看。

只见年轻人着魔似舞动双臂,随着场内强烈闪光颤动身躯,乐声咚,咚,咚,节奏像煞一种祭曲。

锦婵一无所得。

她背脊已爬满冷汗。

角落有人滚在地上,分明服过药物,受不了反应倒地,锦婵过去视察,那是一个十多岁少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

锦婵对她大叫:“回家去!”

她并无丝毫反应。

附近有人逐件脱去衣物,锦婵继续全神贯注寻找女儿,每张面孔细看,她见到男男女女滚在地上拥吻。

她累极靠在墙上,觉得这就是地狱。

也许他们没有来这里,也许应该回家等可恩。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啪啪啪啪几下闷响,像是有人放炮竹。

锦婵叫苦,如此拥挤,肯定已经违反消防条例,如果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万一火灾,她怎样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场内人群攒动,像大群老鼠失控,锦婵被挤到墙角。

这时,谷仓忽然灯火通明,音乐也停止了,大队警员抢进来,用扬声器吆喝:“排队,搜身,逐一出门!”

人群退开,锦婵看到谷仓中央躺着两个纹身男子,浑身浴血。

啊,刚才啪啪炮竹声原来时枪声。

锦婵呆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拔尽喉咙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里?”伤口撕裂而不自觉。

有警察走近她,“这位女士,请你静一静。”他看仔细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锦婵也认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你快成为警方熟悉人物。”

锦婵哭丧着脸。

“这里发生开枪伤人事件,警方需逐个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来。”

“我来找我女儿。”

布朗督察恻然。

这时,锦婵听到有人轻轻叫妈妈。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无光,可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觅食回来,总找得到自己子女,它们天生有本领辨别子女叫声。

人类妈妈也做得到。

关锦婵蓦然转过身去:“可恩。”

母女紧紧拥抱。

可恩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布朗督察轻轻责备可恩,“又是你。”

这时,李志明也挤过来,他满头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觉万幸,六只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们带到门口,搜过身,记录了身份,放他们离去。

谷仓内空气浑浊,走到空地,他们深深吸口气,像再世为人。

这时,天际已经鱼肚白。

锦婵把外套脱下罩在女儿小衬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说:“你看妈妈多痛惜你。”

锦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他们三人上车。

锦婵与女儿坐在后座,李志明开车。

一路上三人并没出声。

可恩受了惊,头都不敢抬起。

路经快餐店,李志明买了三杯热饮。

锦婵先喝尽一大杯咖啡,然后把热牛奶递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妆已糊,双眼如熊猫,十分可怜。

锦婵轻轻说:“随父亲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败仗,她颤声说“好”。

李志明与关锦婵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该刹那一个念头闪过锦婵心头:结什么婚,生什么子,统统自寻烦恼。

第二章

回到家门,三人同样又臭又脏又累。

李志明最可怜,他说:“我淋一个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锦婵在谷仓凄厉大叫可恩,扯动牙骹及下巴伤口,这时才痛出来。

她又用纸笔:“谢谢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儿。”

锦婵不语。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联络,届时你送可恩过来。”

梳洗完毕,他捧着脏衣物下来,“扔掉算数。”

可恩披着白毛巾浴袍,与父亲道别。

李志明这样说:“气死了母亲,你就是孤儿,昨晚那几颗子弹没有眼睛,射歪一点,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计程车走了。

可恩对着母亲静静落下泪来。

朱穗英听到这件事立刻从电视台工作岗位赶到关家。

一进门看到锦婵,吓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锦婵叹口气,“还能再老吗,我已是百年人魔。”

“镇定一点,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矫形医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医治。”

“那么,带可恩一起去。”

“为什么?”

“我想医生消除她的纹身。”

穗英一怔,“纹在什么地方?”

“足踝,平日用袜子遮住。”

“什么图案?”

“一颗红心,四周有锦带围住,约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儿,我会觉得并不讨厌。”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声。

“搞离婚手续一段日子,的确疏忽可恩,两夫妻日夜吵闹……”

“过去的事算了。”

“我耳边还似听到那几下枪声,寒毛直竖。”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

“看护问下午三时可方便。”

锦婵点点头,“可恩也该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双目涩痛,只是睡不着。”

“我陪你说话。”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记得济忠病重时吗,你天天在我们家打点,带日焺去打球看戏游泳,我真感激。”

济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辞世。

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

锦婵问:“日焺为什么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没有烦恼,只等着抱孙子便可。”

“嗳,我问过日焺,他说他视可恩似小妹,他爱护她,但自小厮混玩耍,失去火花。”

锦婵苦笑,“火花,什么叫火花?”

“你应当记得。”

锦婵用手捂着脸,疲倦地说:“我不记得了。”

下午,她们三人前往医务所。

医生检查过母女二人。

他这样所:“李小姐的纹身二十分钟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况比较复杂,需复诊一两次。”

穗年与可恩低声说了几句,可恩点头。

她与医生说:“她想一并缝合耳孔。”

医生看了看可恩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帮她除下所有耳环,包括两对圈,一双十字架,四颗宝石。

他说:“不用缝针,慢慢会愈合,身体上还有其他穿孔吗,这是检查的好机会。”

可恩低声说:“没有了。”

锦婵与穗英齐齐松口气。

医生用局部麻醉,替锦婵重新做钢丝固定。

“李太太,记住,你暂时不能说话。”

锦婵点头。

可恩见母亲如此痛苦,羞惭不语。

穗英开口:“可恩,我代表你母亲说话,你有两件事要做:首先,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锦婵使一个颜色。

“呵,还有,恶补功课。”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张开嘴,忽然看到母亲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不是可恩记得的双手,今日母亲的手干且瘦,青筋毕露,指节粗大,指甲枯黄带坑纹。

可恩知道母亲已经憔悴,再打击她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轻轻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说:“那么,我们去染头发吧,我来请客。”

两个钟头之后,三人外型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发看上去清纯自然,恢复十四五岁般秀丽模样。

穗英乘胜追击:“阿姨送几套便服给你。”

她挑了大方得体的衫裤鞋袜。

然后看看时间,低呼一声,赶回电视台工作。

这些年来,穗英一直在当地华语电视台做撰稿员,非常难得。

回到家,可恩对着镜子良久。

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必需妥协。

换上宽大新衣,她回到书桌上,打开功课。

从昨天的欠单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书桌欠,一直做到傍晚,节奏渐渐回来,不明之处,留白,容后再说。

救兵来了。

可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看到日焺。

日焺身边还有一个容貌亮丽的少女,笑嘻嘻说:“我们来帮忙,先把欠交功课赶妥,争取分数,再替你补习。”

可恩怔怔落泪。

会者不难,日焺与女友迪琪片刻已将可恩功课整理出来,日焺负责数理化,迪琪做英文美术公民等科目,手挥目送,用手提电脑协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这个立体模型比较麻烦,是细磨功夫,不过好消息:我三年前旧作尚保存完好,可拿来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鸡薯条来,三人饱餐一顿,继续努力。

日焺深夜才告辞,“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学。

她没有与同学招呼,交上功课,静静听课。

放学到补习社温习两小时,回到家,日焺已在等她。

“老师怎么说?”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级。”

日焺很乐观,“丙好过丁。”

“日焺,你几个甲?”

日焺挺胸凸肚,“什么叫做几个,我全体甲。”

可恩忍不住说:“你真争气。”

“功课需天天梳理,一遇结立刻去设法打开,否则就麻烦。”

稍后迪琪也来了,帮可恩熟读功课。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头。

“我也希望有这样机会。”

迪琪与日焺的乐观更显得可恩心情阴暗。

她不自爱,造成父母重担,这是她最后机会,她就快成年,再不弥补与父母间的鸿沟,永无时间。

她对心理医生也表示悔意。

医生这样说:“华裔家长对子女管教是比较严厉,所以子女功课及品格都优异,成绩有目共睹,当然,一切需付出代价。”

“母亲已经倒地,我还踩上几脚。”

“知道不对就应该改过。”

“一生就是准时交功课做一个好女儿?”

“稍后你会找到人生真谛。”

可恩觉得心理医生说话像打谜语,从满哲理,不易理解,她情愿对穗姨倾诉。

穗英的确一有空就来陪伴她们母女。

她问可恩:“妈妈最近怎么样?”

可恩沮丧,“妈妈已对我死心,不言不语。”

“她要养伤,不能开口,你别多心。”

又去问锦婵:“与女儿关系可有进步?”

锦婵这样写:“尽了力也只能放开怀抱,否则还能怎样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连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恻然,“孩子大了,你刚捱出头,怎么说这样泄气话。”

锦婵双眼看着电视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湾综合节目,俏丽女主持介绍台东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问:“记得一年暑假我俩在台北游学吗?”

锦婵微笑。

“我俩因此学会讲国语,喝芭乐汁,吃烧饼油条,闻桂花香,逛菜市场,唉,那般美好日子也会过去。”

锦婵不出声,思潮飞出去老远,心里凄酸。

穗英叹口气,“那时父母在世,我与你都年轻。”她几乎哭出来。

幸亏这时李志明的电话来了,可恩与父亲说了几句,把听筒交给母亲。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营,一考完试,她即可动身。”

“嗯。”

“你健康怎样,如有进步,说‘啊’。”

“啊。”

“你有什么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变,说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挂了线。

穗英诧异,“不再吵架?大有进步,其实李志明是好人,关锦婵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锦婵苦笑。

“他欺骗抛弃我。”锦婵写。

穗英只得噤声。

“你在北京可有亲友?想托你照顾可恩。”

穗英答:“没有直属,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亲,应该无事。”

“趁这空挡,我想去英伦散心。”

“去,去试试有无艳遇。”

“我也参加夏令营,到湖区国家公园写生。”

“哗,我呢,我干嘛在此做牛做马?”

“趁有手有脚,穗英,来,告假,我们一起出发,横跨英法海峡,乘火车到南法普旺省去学烹饪。”

“够钱吗?”

“用我的赡养费。”

“那李志明还不算太坏。”

不过,先要替女儿安排行李,准备合穿衣物及药品,顺便为自己多备一套。

可恩像是换了一个人。

损友找她,她自动说:“李可恩不在家”,心无旁骛,死追功课。

一般中学课程,毋需天才,只需用功,人人都可以做得好。

一个月专心,还有日焺及补习社督促,已有眉目。

可恩问日焺:“怎样报答你?”

“答应我,以后,你的余生,任何时候,都不能再用毒品,永不,记住,永不。”

可恩点点头。

但是日焺也好奇,“为什么吃那种药丸?”

“吃下后,浑无烦恼,浑身松弛,十分舒服,看出去,天空粉红色,树梢有一点荧光紫,有人走近,他们面孔都发亮,而且微笑友善可爱,耳畔有温柔歌声,他们伸手触摸我的肌肤,呵,真舒服,像柔风吹拂一样……”

日焺听得发状(?不懂打这个字)。

“但是不久药力消失,又回到真实世界来,所以想吃得更多。”

“连脑子都煎熟。”

“日焺,那时我极之沮丧。”

“怎样忽然醒觉?”

“天良未泯。”

日焺笑了,“专心做三角问题吧。”

“你与迪琪会结婚吗?”

“早呢。”

“那么,会等我吗?”

“我俩是兄妹。”

“你说得对,日焺。”

待可恩考完试,锦婵伤口已经痊愈,她送女儿上飞机时依依不舍,巴不得跟了去。

看着可恩背着背囊走进禁区,才与穗英去乘英航。

是,大门已经上锁,母女一同游学去。

可恩坐在飞机里,想起母亲叮嘱:“护照不可离身,钱包另外放好,凡事自己小心,平安最最重要。”

一直想争取自由放纵得少女忽然胆怯。

李可恩不是顶漂亮不是顶聪明更非顶勤力,但是,她真年轻。

可恩睡着了。

她做了噩梦,她像是置身人群,乐声,噪声,她的同伴紧紧拥抱她,她觉得口渴,眼前一片迷幻橘红色,忽然,她听见啪啪枪声,鲜红色血液从她胸口流出,她不觉痛,但是看到母亲扭曲了的五官,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恩,可恩。”

她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可恩蓦然惊醒,一头一背是冷汗,双腿麻痹。

她连忙站起来在走廊踱步。

飞机满座,黑压压人头,可恩靠在洗手间旁喘气,她想吸一支烟。

服务员过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吗?”

她摇摇头,掏出尼古丁口香糖咀嚼。

飞机抵埠,她以为会看到父亲,但是没有,来接她只是他工厂员工,举着牌子,上面写“李可恩”三个大字。

她走过去表明身份。

员工笑着用流利英语说:“我叫张丹,这是司机炯叔,负责陪你到酒店安顿;同时到夏令营报到。”

那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精灵、活泼、好奇。

她一路上不停查问有关于北美民生风貌细节,有时用一本小册子记下来。

可恩觉得张丹的问题很稀奇,像可乐多少钱一罐,二十四口寸彩色电视售价若干,车费及电费、蔬菜价格、一般大学生月薪等。

她忽然明白了,“你打算到美加生活?”

张丹笑,“正在申请。”

“到了请来我家小住。”

“听说那边男孩子都很英俊。”

可恩笑了,憧憬无国界。

她想想答:“有些很坏,有些很丑,有些专门占便宜。”

张丹毫不气馁,“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车子到了夏令营上课地址,她们下车,还未走近那幢大厦,已见人头涌涌,有人在跺脚诅咒。

“什么事?”

一个女生代答:“夏令营主办人卷走大笔费用逃走,参加者血本无归。”

可恩发怔。

这么远来到,夏令营却泡了汤。

这可怎么办?张丹倒像是司空见惯,耸耸肩,摊摊手,十分洋派,当机立断,她说:“你可先回酒店休息。”

可恩只得任她安排。

这时,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十分鼓噪,可恩乐于离去。

在车上可恩要求与父亲通电话,接通了,他大吃一惊,“什么,又一家夏令营倒闭?”

可恩说:“我能回家与你同住吗?”

“呃,哦,嗯,家里正在装修,我立刻叫人安排,你明日搬回来可好?”

可恩聪敏,立刻知道他家里有客人,反悔问出口。

“有没有同母亲报平安?”

“她与穗姨到欧洲去了,存心轻松,没带手机。”

“有这种事。”

“妈妈十多年没度过假。”

“张丹会照顾你,我得去开会了,你休息后可逛逛琉璃厂。”

回到中型酒店,在走廊已经碰到大群讲粤语得年轻人,以十分优越得姿态喧哗,谈论夏令营得失。

张丹说:“可恩你先梳洗,我去安排一下。”

可恩说:“其实,我会照顾自己。”

张丹说,“这是我得工作,你若叫我走,我就失业,我需要这份暑期工帮补学费。”

可恩点点头。

张丹走了之后,可恩走到露台,看到街上去,只见整个城市被烟霞笼罩,像是朦着一层雾纱,远处建筑物只余一群影子。

走廊外的那群年轻人更加嘈吵。

可恩淋浴更衣,躺在床上,甫离家已经想家,早知,大可一个急转弯独自回家闭门思过,何必来参加夏令营。

她睡着了。

梦见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刚学会蹒跚走路,会叫妈妈。

妈妈那时年轻得多,伸出手来,白皙柔软,没有青筋老皮。

可恩忽然惊醒,听到电话铃声。

原来张丹已在门口。

她买来水果小食,然后陪可恩观光。

她没有选一般的游客热点,反而介绍民生,租了踏脚车,与可恩在小巷中穿插。

天气炎热,空气质素欠佳,可是民风趣致,叫可恩大开眼界。

屋内狭窄潮热,居民把活动全搬到门口:打人聊天、煮饭,甚至打一盘水洗脸冲身,孩子们玩耍追逐斗嘴吃零食,全在门口巷子进行。

有人请可恩吃西瓜。

可恩也大方的吃光光,顺带在街上洗了手抹了嘴。

张丹问:“你会讲普通话吗?”

“会一点。”

“不止饺子、谢谢、中秋节吧。”

可恩微笑,改用普通话:“略逊我的法语,但可以交通。”

张丹艳羡,一早听说这位李小姐功课并不算好,可是人家一开口已经三国语言。

“你们学习机会又多又好。”

可恩忽觉惭愧。

很明显,张丹像一块渴望吸收知识的海绵,而李可恩却一向懒于学习。

当下张丹说:“请照旧讲英语,我想多多练习。”

可恩问:“没了夏令营,我去哪里?”

“去处多着呢:西安旅行团、青岛十日游、乘船一直南下到香港,你喜欢哪里?”

“爸妈命我来学习。”

“学什么?”

可恩忽然说:“生活真谛。”

张丹睁圆了眼,“嗄?”

“学习怎样愉快积极健康进取地生活。”

张丹看着可恩:“令人妒忌艳羡的你还有什么不快乐?”

可恩语塞。

“可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处?”

可恩点头,“对了。”

两个女孩子一直逛到深夜,腿酸脚痛,谈得不知多投机,她俩在酒店门口分手。

“李先生说,明早你可搬到他家里。”

可恩点点头。

“明早去看故宫及天坛。”

“长城呢?”

“我陪你上城顶放风筝。”

走廊那群少年看到可恩回来,用粤语说:“你也来游学?不如参加我们一起玩。”

可恩忍不住说:“走廊是公众地方,不宜喧哗。”

他们听了大笑,用水果皮扔可恩。

有人点燃灯烛,营造气氛,谈起六弦琴,走廊变成合作社。

可恩会房锁门。

半夜她觉得肚子痛,她警惕,莫非是下午那块西瓜惹的祸。

她跑进卫生间。

松口气出来,忽然闻到焦味。

可恩寻找气味来源,打开门,看到对面房间门缝冒出白烟。

可恩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大力敲门,“火警、火警!”

没有人应,可恩也听不到火警钟。

她回房取了护照,套上运动衫裤跑鞋,百忙中去过电话同柜台说:“二十二楼火警,快通知消防局!”

这时,对门的浓烟已经焗到她房间来。

可恩呛咳。

她打湿一块大毛巾,遮着头,没命价找救生梯。

用力推开防烟门,她飞快奔下水门汀楼梯。

可恩根本来不及害怕,她一直不停地往下跑,不多久,楼梯井里逃火警的人多了起来,许多只穿睡衣,但是很奇怪,无人像惊恐电影里的临记般尖叫,或是争先恐后,他们只是全神贯注一条心逃命。

走到大堂,已经看到警察,立刻把这几十个人带到街上。

可恩奔到对面马路抬头一看,呆住了。

只见二十二楼窗户火舌乱窜,黑烟一团团像巨龙似冒出。

可恩明白她已逃生成功,适才离死亡只一条线,她浑身发抖。

消防车呜呜赶到,架起云梯,往高层射水,二十二楼以上住客打破窗户喊救命,整座酒店化为人间炼狱,热气逼到对街,水花、煤灰,纷纷落下。

警察不许他们再看热闹,前来赶散。

“让开,危险!”

可恩想走开,但是受惊过度,双腿不听使唤,咚一声,坐倒在地,警察把她拖开,放她在行人路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双大力手臂把她拉起来,“这边安全。”

就在这个时候,一块招牌落下,正掉在她刚才坐的地方。

幸亏那好心陌生人把可恩拉到较远地方,想看真他是谁,已经没了他的影踪。

她伸手抹去脚上汗水,呆呆看着火场,好像过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只有十多分钟。

可恩忽然镇定下来。

她取出手提电话,拨到父亲的家,没人听,她只得找张丹。

张丹正熟睡,被惊醒,知道因由,吓得魂不附体,“你可有受伤?去站在东门那面可口可乐广告牌底下,不要动,我马上叫司机来接你。”

这时现场已经乱如战场,可恩背起背囊,静静走到远处广告牌下,抬头一看,只见可乐美女正对她挤眉弄眼地笑呢。

不久,一辆车子不顾交通规则疾驶而至。

张丹自车子跳出来,“可恩!”

可恩见到熟人,这才知道流下泪来。

火灾隔三条街都看的见。

张丹也觉惊怖,她紧紧握着可恩的手,“先跟我回家去。”

“我爸呢?”

“他到鞍山洽谈生意,明早回来。”

说完这几句话,两个女孩像劫后余生般乘车逃离现场。

原来张丹与母亲住在一幢新建的小公寓,一开门,张母吓一大跳。

张丹说:“可恩,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我得与派出所联络,说明你已无恙离开灾场。”

张母连忙斟出安神茶,让神情呆滞得可恩喝下去。

可恩忽然说:“我累了。”

她随便在客厅一角躺下,蜷缩成胎儿那般,预备入睡。

张丹连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替她遮上被子。

张母忍不住说:“可怜的孩子,她父母呢?”

张丹摇摇头:“嘘。”

她急急拨电话联络各方面。

天缓缓亮了。

张丹终于联络到老板李志明,他自飞机场直接赶来张家。

进门时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胆裂。

“在房里。”

李志明推门一看,女儿躺在小小床上,一脸泥灰,像她幼时玩的黑人哥利乌洋娃娃,最奇的是仍然背着背囊。

他轻轻掩上门,没声价向张家母女道谢。

一时心酸,他低声说:“真没想到带大一个孩子是那样辛苦。”

他是老板,张丹不敢搭嘴,假装没听见。

上头说过的话,通常与没说过一样,除非事后他愿意承认。

喝杯热茶,他又动气。

“我要控告这个游学团及这间酒店。”

可恩醒来,呆呆地看着父亲,像是不认得他似的,然后问:“妈妈呢?”

李志明把女儿紧紧抱在怀内。

他把她接回家去,请来医生来替可恩检查。

摊开早报,火灾新闻图片已经刊出。

可恩记得她逃生时只看见门缝有白烟,没想到几分钟已酿成巨灾。

李志明打锣似找前妻。

“这没心肝的女人去了何处,这女人疯了。”

可恩劝:“已经没事,不用找她了,她十年未有放假。”

李志明颓然坐下。

可恩轻轻问:“可是叫妈妈来把我带走?”

“不,不。”李志明张大嘴。

可恩低头,“你看我,爸,走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先是害父母离婚――”

“不关你事,是我俩意见不合,”李志明毅然站起来,“雨过天青,否极泰来,不要再找她,你说得对,让她开开心心放假,我们从头开始,我替你另外找营地。”

可恩破涕为笑。

父女因祸得福,可恩肯定父亲仍然爱她。

父家宽大舒适,设备与西方先进城市豪华公寓无异,大厦地库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可是可恩没有时间。

她急于参加学习。

可恩对张丹说:“我的资历不够,只能够到这个营地。”

张丹一看,“不,你不适合。”

“为什么?”可恩说:“你看,大同地区小学聘请暑期班英语教师,愿以教授中文为交换条件,我正适合。”

“你可知大同在何方?”

可恩摇摇头。

张丹取出地图,“离北京四五个钟头车,在呼和浩特及包头以东,是个小地方。”

可恩啊一声,“你怕我不习惯。”

“你是城市人,那处没有汉堡及超级市场。”

可恩抬起头,“至少让我试一试,我想证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这些年来我不住为他们制造麻烦,现在我改过自新,想争口气。”

张丹想一想:“在市内也可以争气。”

可恩摊了摊手:“市内?你看,清华大学建筑系夏令营:参观北京城新旧建筑,设计新型四合院,欢迎各国建筑系同学参加,名额有限……我够资格吗?”

张丹不语,嗯,高不成低不就,的确不好办。

“我想体会农村生活。”

“大同又不至于是农村,地图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过分偏僻,但是,你一定会觉得无趣。”

也难怪,可恩想,她的确一向叫人看低。

“请你替我报名。”

“问准李先生再说吧。”

“也好。”

晚上,张母对女儿说:“可恩怪可怜。”

张丹微微笑,“妈不如可怜自家女儿,李可恩吃腻了牛腰肉想尝尝菜根香而已。”

“那场火警……”

“的确吓人,两死二十伤。”

“可恩算命大。”

“的确是,她说是一块西瓜救了她一命。”

“外国长大孩子真是怪怪,七情上面,毫不藏私。”

“这是她的优点,可是妈妈怎么不称赞我。”

“你最乖,又勤学又会养家。”

翌日,李老板送她一只金刚名牌手表,张丹爱不释手,十分感激。

她这样说:“李先生,我一定好好为公司服务。”

李志明内心感慨,人家的女儿如此明敏乖巧。

他说:“你明年毕业,我这里有职位等着你。”

张丹喜不自禁,“是,李先生。”

“可恩想去大同?”

“正是。”

“让她去吸收一点生活经验也好?”

“可要我陪着去?”

李志明想一想,“不,让她独自参与。”

张丹暗暗点头。

她帮可恩添置日用品。

可恩的衣物统在火灾失去,本来对时装最敏感的她这时已经变得无所谓,任由安排。

她对张丹说:“今早才做噩梦,太阳晒到脸上,我以为火烧,吓得哭出声来。”

张丹恻然,“你这样一说我更不放心,不如放弃大同之旅。”

“不,我想去增广见识。”

“可恩,我自幼没有父亲,家母教书把我带大,生活清贫,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共勉之。”

可恩喃喃说:“可怜的张丹,可怜的可恩,可怜的每个人。”

张丹握住她的手摇晃,“你父母都在世上,又有能力,可怜什么?瞎说。”

“张丹,你若想来北美进修,可叫家父做担保。”

“你要帮我美言几句。”

就这样说好了。

过两日,可恩由司机炯叔开公司吉普车前往大同。

一路上加两次油,忽然大雨,道路泥泞。

油站有年轻人想乘顺风车,被炯叔一口拒绝。

可恩试探说:“反正有空位。”

炯叔摇摇头,不作解释。

后座摆满可恩需要的干粮、电器、衣物。

可恩想说:我只去四个星期,二十八天,一个月不到,何用整个军队的行李。

但是父亲一贯以物质纵容她,溺毙她,以补偿人力不足。

这个时候,可恩渴望见到妈妈。

平时总嫌她罗嗦,据母亲说,可恩五六岁就会得敷衍,但凡妈妈多说几句,她便“是,是”心不在焉地打发老妈。

母亲越管她越想越轨,趁她搞离婚手续忙不过来,她像逃出囚笼的猴子。

已经来到悬崖边缘,往下看,迷津深达千丈,心惊胆战,现在想起来,像有一把利刃,在后颈磨来磨去,叫她浑身冒汗。

长途车坐得人脚步麻痹。

炯叔说:“车后有一壶热咖啡。”

可恩说:“你也来一杯。”

“我不喝那个,我有热茶。”

“炯叔是哪里人?”

“我的家在山西。”

“可是一块瑰丽的土地?”

他咧开嘴笑,“比起江南江北,那处比较贫瘠。”

可恩看向窗外,诧异问:“为什么都是黄土?”

“戈壁的沙土一直往东南迁徙,国际专家与本地人才正设法应付。”

“啊。”

“在山明水秀江南长大的你,不知有这个大难题吧,黄沙已掩到有些乡镇的后门了。”

可恩忽然叫:“咦,火车站,为什么不让我乘火车?”

司机又笑。

“又是不放心,”可恩颓然,“对我没有信心。”

“乘火车比较辗转,得先往呼和浩特,再南下大同,时间只有更长。”

可恩不出声。

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炯叔下车一看,不禁摇头。

可恩问:“什么事?”

她也下车来,只见一间砖屋,粉墙上用蓝漆写着“大同第一小学”几个字。

有一个高大得年轻人走出来,他撑着腰,脚踏在泥泞里,上下打量吉普车,又看着可恩与司机。

炯叔问:“你是负责人吧,宿舍在什么地方,我得卸货。”

那年轻人大奇:“什么货?”

他有一对出奇的浓眉,几乎在鼻梁之上打结,晒得黧黑,看上去有点凶相。

司机说:“是一些随身行李,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他这才自我介绍:“我叫田雨,是组长。”

可恩伸出手去,“李可恩,来交换学习。”

“你好,马上开始吧,孩子们在等李,”他大声叫:“石农,陈航,有新学员报到。”

即时有一男一女青年奔出来,热烈握手,“欢迎欢迎。”

炯叔已四处观察过,把可恩拉到一个角落,悄悄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什么?”

“我看情形不对,这里好似没有人负责清洁煮食,仿佛都得自己来。”

“有水电否?”

“有是有――”

“我不惯才离开可好?”

半晌,炯叔才点点头。

可恩大力拍他脊背。

“行李中有手提电脑电话,你记得打回李先生处。”

可恩大声答:“明白。”

他依依不舍放下可恩去宿舍卸下行李。

“李可恩,请立刻到三号教室。”

三号教室坐着二十多三十个小学生,刹时间许多亮晶晶盼望的眼睛看牢她,可恩的精神不知从何而来,她清一清喉咙,大声问好。

石农进课堂来放下简单讲义,“可恩,稍后我们才自我介绍,今天的课本在这里:伊索寓言龟兔赛跑,怎样教,随便你。”

他匆匆回到第二课堂,有学生等他。

可恩抬头想一想,她依稀记得小学一年级老师怎样教她。

她咳嗽一声,徒手在黑板上画了一张世界地图,介绍自己来自何处。

学生们乖巧地把地图照画在簿子上。

可恩说:“北美洲与南美洲是两个倒三角,地图上有两只靴子,一只是阿拉伯半岛,另一只叫意大利。”

小同学们开心得笑。

田雨在教室门口张望一会,初时皱着粗眉,不久便点头。

他回到走廊、

石农问:“怎样?”

田雨答:“她喜欢孩子,够热诚。”

石农放下心来,“这就好,记得和琳马,一见设施简陋,吓得放声大哭,第二天就走了。”

“简陋?她没见过更差的。”

“今日谁煮饭?”

“应该是李可恩。”

“人家第一天报到,不大好意思吧。”

“那么,你见义勇为,你替她。”

石农咕哝:“昨天我当值。“

“那今天就是李可恩了。”

“你见到她的行李没有?堆满房间,家里司机忠心耿耿?”

“兄弟,各有前恩莫羡人。”

那边,可恩在课堂一站三小时,她先把伊索这人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再把短短伊索寓语叫小学生背得滚瓜烂熟,她绘声绘色做旁述者,一个小女生扮乌鸦,小男生饰狐狸。

开头学生害羞,不敢参与演出,后来争着举手,可恩答允人人都有机会。

可恩又把生字选出来,每个写十遍。

她开始明白交换学习的意思,在简陋的课室里,她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第三章

放学了,她饥肠辘辘,又饿又渴,正想回房找零食,田雨迎上来。

“李可恩,今日由你负责伙食,厨房在那边,四人饭食,六时开饭,摆脱。”

可恩以为她听错,惊愕地问:“我,做饭?”

田雨老实不客气地说:“是,你。”

不用十分敏感可恩也知道这个相貌凶猛的年轻人对她有偏见。

他不喜欢她。

就因为这样,反而激发可恩荣辱之心。

是否应该坐着等人家蔑视她呢?

可恩听过一首歌,叫“我宁愿你跳舞”,歌者这样唱:“遇到困难,你有选择,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

父母不在身边,张丹与炯叔也已经走开。

李可恩只得她自己了,她缓缓站起来,走进厨房。

惭愧,这么大了,她从来没煮过饭烧过菜。

原来这厨房很大很宽敞,可恩试一试炉灶,烧的是煤气,她松口气,怕只怕用柴枝。

蔬菜肉类堆在桌子上,就等她开工。

照说,会者不难,但是可恩束手无策。

她忽然奔回宿舍,打开载电器箱子,立刻看到一只中型电锅,可恩大喜。

她搬出手提电脑,取过电线,只希望插头合拍,忽然看到不用插头,真想拥抱张丹。

她上网寻找煮饭资料,问网友:“救命,救命,厨房有米、有瓜菜、有猪肉,如何做四人饭菜?”

不久答案来了:“你想豪华还是简单?”

“这是我第一次做三文治以外的食物。”

“简单点好:把材料洗净:猪肉切丝,白菜切条子,用生油及酱油淘一淘,文火炒熟,放一旁,煮熟饭,将菜料淋上,记得加盐,不要煮焦。”

“怎么知道熟了没有?”

“可试食。”

“对对对,汤呢?”

“还要汤?别太野心。”

“是是是,请指教。”

“如有鸡蛋虾仁,可做蛋花汤,如此这般,眼明手快,大功告成。”

可恩把资料记录下来,重新回到厨房。

她找不到海鲜,但是她记得吃过肉丝蛋花汤,一肉两用也不太坏。

她开始淘米做饭,呵,见人跳担不吃力,平日好吃懒做,今日吃苦。

这样简单的功夫,竟叫她手忙脚乱,拿着大菜刀的手是颤抖的,汗水直冒。

一看时间, 已是下午五点。

石农与陈航正整理课文,他问:“你猜今天有无饭吃?”

“你不是还有半箱泡面?”

“我有可可粉及热能饼干。”

田雨在一旁低头修理桌椅。

陈航说:“我去帮她。”

田雨沉声:“你管你的事。”

陈航忽然说:“我觉得李可恩教得很好:她先交代伊索是什么人,又略略述及龟兔两种动物得生态,再请学生参与演出,活灵活现,趣味十足,同学们必定印象深刻。”

石农说:“以此类推,教牛顿发现万有引力,或是莎士比亚名剧,也可以用这种方法。”

田雨抬起头,“这是他们北美洲学习方法,完全活络,我由衷钦佩。”

“教英文时,她并未提及文法,过去式、现时式、单数、复数,全部混一起用,可是,学生也都接受明白,不见混淆。”

陈航说:“我听见孩子们欢笑,故此站再课室外看了几分钟,奇怪,她全部讲英语,但小孩听得懂。”

石农搔搔头皮,“明日我也试一试。”

忽然听得一阵咕咕声,原来是田雨腹如雷鸣。

正担心不知如何裹腹,忽然李可恩出现在门口,神气活现地说:“可以吃饭了。”

他们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起走到饭堂去看,可不是,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碟头饭已放桌上,还有一大碗汤。

石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心服口服。

人家可是头一天报到呢。

他坐下就勺一口饭吃,怕是夹生,可是触口香且糯,他唔唔连声。

陈航笑说:“我不客气了。”

田雨不出声,但吃得比谁都快。

可恩缓缓坐长凳上,第一次下厨,没想到是在山西一家小学。

这时,她又不大饿了,只吃小半碗饭,她双肩双腿都酸痛不堪,手上又擦破烫伤,这一顿饭做得不容易,可是,她没坐着,她选择跳舞。

饭后,石农泡了茶,坐在可恩对面,自我介绍,“我与陈航两个港人在山西已有一年,每间小学巡回演出,希望可以做些成绩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坚信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这时田雨也走过来,他不出声,站在一边。

“田雨来自天津师范,他是土生。”

大家笑起来。

陈航说:“别看他长得像钟馗,心地很好。”

可恩仍然沉默。

她放下茶杯,回宿舍房间。

一看见床,不管是硬是软,一头栽倒,扯起鼻鼾。

一个硬心肠的人说得对:一个人失眠,是因为他还不累,一个人胃口欠佳,是因为他尚未肚饿。

凌晨,鸡啼,可恩蓦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半晌,记忆纷沓而至,才想起这时她的暑假学习营。

她抬起头,发觉自己睡在纱帐子里,一定是陈航好心替她放下,幸亏如此,因为纱帐上还停着十多只蚊子,而席子上有点点血迹,看仔细了,全是蚊子尸体,原来昨夜它们吸饱了李可恩的血,飞不动,可恩睡眠中一转身,压死了它们。

可恩全身又腻又痒,她跳起来取过肥皂毛巾找浴室。

卫生间非常简陋,一管水喉,一张塑料凳,还有一只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陈航走过,同她说声早。

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点钟,还是六时正。

“我在厨房烧了开水,不过,今日温度会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点点头,连忙进浴室梳洗。

那只塑胶桶发挥多种用途,最后可恩把脏衣物洗出来到晒台晾好。

她看看双手,有点红肿。

石农叫她:“吃早点。”

啊,谁买来烧饼油条?

“田雨每朝到镇上买回。”

那么,他起得更早。

可恩兴致勃勃,取了大饼一口咬下,忽觉不妥,连忙轻轻吐出,她看到渣内有半只蟑螂,八只脚只剩四只,另外那四只,当然已经进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说不出,不像扰攘,搁下有馅大饼,喝一大口水。

换了旧日,早炸了起来,惊得大叫跳脚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学。

她想息事宁人,但是却听见田雨冷冷说:“有些人专挑吃喝,有什么不合口味,即时发作。”

这是骂她?

只见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饼,“人弃我取,不能浪费食物。”

可恩哑然,只是不出声。

田雨刚想把半边大饼送进嘴里,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只昆虫,他怔住。

可恩并不去理他。

石农笑,“田雨,理咕咕哝哝说什么?”

田雨尴尬,终于,他轻轻说:“有人已经很好,换了别些女子,见到虫蚁,会大哭大叫,有人还能维持镇静,算是难得。”

陈航莫名其妙,“有人,谁是有人?”

可恩站起来收拾桌子。

她觉得唏嘘,总算遇到比她更蛮更横的人了,这田雨存心歧视她。

可恩比什么时候都想家。

妈妈与穗姨此刻在何处?在巴黎蓬东广场逛名店,抑或在卢昂看大教堂?

妈妈,她轻轻叫。

忽然听见一个幼儿的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走出去看。

原来是邻居有年轻母亲一早去上班,外婆抱着的幼儿不舍得妈妈,伸着两条小小肥胖手臂,喊妈妈抱。

他妈妈向他摇摇手,骑着脚踏车走了。

只得岁余的他痛哭起来。

可恩忽然泪盈于睫,幼时都与妈妈难舍难分,后来长大,会说会走,总会讲些叫母亲伤心的话,做些令母亲难堪的事。

她看着那幼儿,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课铃响了。

可恩一走进课室,小学生便肃立致敬:“李老师早。”

这种良好学习态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只蟑螂的可恩觉得牺牲值得。

中午,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她父亲。

“还习惯吗?”

可恩听见至亲声音,鼻子发酸,正想诉苦,忽然改变心意,她这样答:“还可以。”

“我联络不到你母亲,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儿子日焺来听电话,他亦说不知她俩行踪,你说这两个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来。

“我们再联络,你自己当心。”

电话上还留着张丹口讯:“此电话有拍摄及传真功能,请告知近况。”

可恩很高兴,立刻到教室试用,陈航过来研究,亦啧啧称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传给家人。

石农笑,“科技日新月异,真有意思。”

可恩看着他俩,“可是,你俩却甘心在乡镇生活。”

陈航答:“城市人蝼蚁竞血,勾心斗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农说:“暑假后终需回家,这里的经验会写成论文。”

“届时,这里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问他。”

“你们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陈航来解围:“好友也需留些空间。”

可恩顿觉自己多事,连忙说:“是,是。”出了一额汗。

太兴奋了,讲多错多。

真没想到她会在一家乡村小学里学做人。

而且成绩斐然。

傍晚,陈航带她到一户人家学剪纸。

她一进门,“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

他外婆取出纸样,诚心招待给客人看。

老人叫她们“老师”,可恩飘飘然。

老人有双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图案,像老鼠嫁女、五福临门、龙飞凤舞……

可恩只剪了一只蝙蝠。

临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积木,彬彬有礼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亲一眼看见,高兴到极点,“我正想托人去城里买这个给小宝。”

可恩想:剪纸艺术比这种大量生产的塑胶玩具要矜贵千万倍。

宝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见。

陈航轻轻说:“我得回去做饭。”

“几时轮到田雨,不知他手势如何。”

“一味卤肉,鲜得眉毛掉下来。”

这样鲜活形容词,惹得可恩笑出声。

陈航说:“借你的电饭锅一用。”

“我还有一只压力锅,可煮番薯糖水。”

“还等什么,快动手。”

可恩拍摄厨房样貌,传真给张丹。

陈航说:“看你的履历,你只得十多岁。”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么好笑?”

可恩取出一张小照,相中人大头发,一角染鲜红色,两只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环,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烂,连鱼网袜都有大洞。

“这是谁?”

“我。”

陈航张大嘴,“万圣节化妆舞会?”

“不,一次这样上学,被老师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学,并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点点头,“确是我。”

“后来发生什么事?”

“我改过自新。”

陈航险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番薯,连一片姜,放进压力锅,“明天,做绿豆沙清凉。”

“你的意思是,你是问题少年?”

“曾经,”可恩翘起一只脚,“这里有纹身。”足踝上很明显有红印。

陈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俩不知道厨房外站着一个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过厨房,无意听到对话。

李可恩沉着、大方、忍耐、合群,简直是个模范青年,他做梦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会有纹身。

他咳嗽一声。

两个女生静下来。

田雨进厨房斟茶,可恩轻轻别转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说什么,又觉得不方便。

这一切,陈航都看在眼内,机灵的她忽然说:“我忘了葱姜。”她走出厨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炉灶看火。

田雨找到讲话机会,提高声音:“今晨的事,对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时不知改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俩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维持和气,她转过身来,想说:“没事,什么事”,一看,田雨已经离开厨房。

想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

陈航回转,“哎唷,水干了。”

那天,他们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圆又大,似一只银盘,他们三人吟起苏轼的词来,可恩搭不上腔。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可恩轻轻说:“我会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农笑,“那也很好。”

陈航说:“真羡慕你在外国长大读书,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泼伶俐。”

可恩抗议,“也有许多测试。”

“听说一律直升?”

石农说:“那当然,从未听说升中学要痛哭着取抢学位,那种教育制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课可属优等?”

“有一年多时间,我荒废了学业,成绩退步,今日十分后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农问:“怎样学好英语?”

陈航叹口气,“英语是她母语,她没有秘诀。”

大家笑了起来。

虽然点了蚊香,喷了药水,双腿仍然成为蚊子大餐,咬得又红又肿。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肤会受感染溃烂,有点可怕。

睡前可恩取过水桶去淋身,多日来也习惯了。

这才发觉她的床不过是两张板凳上搁一扇木门,怪不得睡得浑身肌肉发痛。

第二天早上,有一个中年妇女来报到。

“我是李先生派来的厨子,负责各位老师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师不用入厨,每日节省的时间可用来作课余活动。”

石农头一个举手赞成。

可恩不出声,她只呵了一声,没想到父亲那样体贴。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责怪父母没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么叫强人所难。

下午,有厨子帮忙,可恩在操场上与小学生玩老鹰抓小鸡。

她扮母鸡,小同学们排成直线,躲在她身后,石农与陈航轮流做老鹰来抓小鸡,可恩左闪右避,玩得精疲力尽,笑倒在地。

可恩不见田雨。

陈航说:“他在课室与乡长谈教育补贴。”

石农补一句:“暑假后我们走了,他还是得留在这里,他无处可去。”

陈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资历,到城里找一份外商投资公司的职位,相信亦不难。”

“他致力想搞好一间小学,先是一间,然后再一间,或许有生之年,还有第三间、第四间。”

可恩说:“咦,愚公移山。”

石农尴尬,“呵,嗯。”

原来田雨已经走近。

他说:“学生们都喜欢李老师,听说每日放学每人可获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点失望,“只是为着糖果。”

“不,他们说你教得有趣,并且,写错了字,只罚重写三次,而不是整页纸。”

大家都笑了。

厨子手势极佳,大家饱餐一顿。

石农笑说:“下次登报招请助教,列明条件:需携带厨子一名。”

可恩说:“石农别揶揄我。”

第二天,司机炯叔来了。

吉普车后拖着一辆流动房屋车。

可恩一见,脸都红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机理论,争了半晌,司机只得把房屋车驶走。

临走放下两大箱食物。

可恩吁出一口气。

陈航看在眼内,笑说:“令尊几乎为你把整个家搬来。”

可恩吁出一口气,“别说我了,你呢,你几时与石农结婚?”

没想到陈航这样坦白:“他母亲不喜欢我,不赞成我俩结婚。”

可恩一怔,“为什么?”

陈航的小圆脸沉下去,“因为我从前已结过一次婚。”

可恩更奇,“又怎么样呢。”

“你不明白上一脱(我猜想该是代)人的想法。”

“啊,他们觉得没面子。”

可恩说:“且不去研究他们的脸皮,石农的想法如何?“

“他认为我俩可以私奔。”

“好男子!那不就行了。”

陈航大笑,“可恩,对你来说,世上无难事,一切都似一加一。”

可恩点头,“我知道,这是揶揄我没心肝。”

“不,你擅长快刀斩乱麻。”

“上次婚姻,可有带来子女?”

“没有,万幸。”

“肯定完全没有挽回机会?”

陈航摇头,“他另外找到更适合的人。”

可恩低下头,“像家父一样。”

陈航帮她把两箱食物搬到厨房。

当天晚上,可恩在房里准备课本,她打算教英文成语,像“跳之前看清楚”与“羽毛相同的鸟聚一起”等。

她又去请教“三思而行”、“物以类聚”的国语读音。

回来练半日,有点累,忽然觉得脚上有东西爬过,她一缩,来不及了,只觉得针刺似痛。

一条青丝带似的小蛇蜿蜒游过。

可恩脑中闪过毒蛇二字,立刻扑上去抓住那条小蛇,蛇身滑湿,几乎溜脱,她紧紧抓住,放进纸袋里,然后,她才叫人。

邻房走出来的是田雨。

“什么事?”

“蛇咬。”

田雨大惊,“什么蛇?”

蹲下一看,可恩的足踝已经肿起。

他找来橡筋,勒实足踝。

“蛇在纸袋里,请查看是否毒蛇。”

“你捉住了它?”

可恩点头。

“好家伙!”

他打开纸袋一看,放下心来,“是平常草蛇,无毒,可是,屋里已撒了雄黄,照说,蛇不会游进来,是什么气味引蛇入屋?”

可恩呻吟一声,枪战,火灾,现在又遭蛇咬,还有什么?

田雨找来草药,替可恩敷上。

“可要通知你父亲?”

可恩摇头,“不,有医生吗?”

“对,对,”一言提醒了田雨,“我去找大夫。”

医生叫大夫,时光倒流好几十年。

他出去一会,一位老先生跟着他进来,人家恨明显已经睡了,硬被他请来出诊。

检查过伤口,又打开纸袋仔细看过蛇,他开了药方,原来是个中医生。

他说:“李老师,放心,你无碍。”

他自桌底找到一大袋巧克力糖,“是这气味惹蛇。”

原来如此。

巧克力香氛馥郁,可传到远处,吸引小动物。

可恩已在伤口擦了消炎药及贴上膏布。

医生嘱咐:“五碗水煎成一碗喝。”

可恩忙足了一天,又受了惊,眼皮沉重。

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濛亮,他又来敲门。

“李可恩,醒醒,喝药。”

可恩睁开眼,只见田雨捧着一碗黑墨墨中药汤,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药店,然后煎好拿来。

可恩只得喝下,那药既酸又苦,很难下咽。

她掀开帐子,田雨与她的脸对个正,他一呆,张大了嘴。

可恩即时知道面孔不妥,自桌子取来镜子一看,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面孔已肿得双眼都看不见了,像只猪头。

她叹口气,倒转头来安慰田雨,“不怕不怕,这只是皮肤过敏,我自幼时时发作。”

“可有发烧?”他伸手来探热。

“我有止敏感药。”

“为安全起见,我还是通知你家长好。”

可恩起来漱口洗脸,这时,手臂上也发出一块块凸瘢,而且非常痕痒。

她用一条毛巾蒙着头。

陈航出来看见,着实吓一跳,“我去请医生。”

可恩惭愧,连忙站起来鞠躬,“对不起各位,给你们添麻烦。”

陈航答:“大家应该守望相助。”

老医生又来了,这次给了外敷的药。

“是什么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彻底打了败仗,虽无抱怨诉苦,却也渴望回转城里,至少可以到医院打针止痒,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觉。

算一算,只在大同小学逗留了一个星期。

她长长叹息一声。

可恩请假,静静在宿舍看书。

下午,陈航进来说:“你父亲来了,他在第三课室等你。”

在课室外已听到父亲在说话。

――“我来把女儿领回家去。”

田雨讶异的声音:“她知道要走吗?”

“这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惹麻烦,今晚本来我要到东京开会,看情形又因她延误,唉。”

可恩站在课室外呆住。

李志明又说:“有一日她愿意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我才心惊肉跳呢。”

可恩垂下头,一颗心沉到脚底。

在父亲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争气,连参加一个学习营都闹出事来。

田雨抬头看见了她,“李先生,李可恩来了。”

李志明转身同女儿说:“可恩,收拾行李,我们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爸,我很好,见到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三个星期才完成学习,我暂时不能离开。”

李志明一听,又生气了,“你看你,眉青目肿,还不跟我回去看医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顶。”

田雨不出声。

他为可恩难受。

这不是一个十分民主的父亲。

可能因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气躁,不容易讨好。

只听见李可恩镇定地说:“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风疹很快平复,我决定留下。”

李志明看着女儿,知道拗不过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说:“祝你东京会议顺利。”

李志明说:“我不在,你找张丹也一样。”

他身边电话已经响个不停。

可恩说是。

父亲与公司一名秘书一样?也许是,张丹不是普通秘书,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渐渐憔悴。

她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父亲车子离去。

田雨在不远之处看着她瘦削背影,忽然对她改观。

这是一个物质富裕感情贫乏的可怜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为你会回去。”

可恩低声抗议“每个人都想我走。”

“不,我与同学们都很高兴你可以留下来,”他看着她,“咦,风疹来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脚,可不是,瘢痕已经渐渐平复。

她欢呼一声,“我可以上课了。”

她朝课室奔去。

小同学纷纷走近问候:“李老师,你没事?”

“李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我妈妈说,风疹块可用米酒擦了会好。”

小朋友声音充满真切关怀,叫可恩感动,他们可不嫌她麻烦,他们喜欢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书到傍晚。

厨子煮了一锅红糖水让可恩沐浴,据说是解痒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肤渐渐也就回复安静。

她用丝巾蒙面坐在阶前乘凉。

心中寂寥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遇到这种低落情绪,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馆,跑到舞会,或是在公路上飞驰跑车。

今日,她独自仰首看月亮。

她轻轻说:“月是故乡明。”

身后有一声咳嗽,她转头一看,原来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长袖长裤,脸上蒙着纱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别有趣味,他缓缓走近。

他捧着一本书,“想向你请教这句英文的语气。”

“不客气,大家研究一下。”

“有声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够传神,我想你可以帮到我。”

可恩一看,原来是Oh really这两个字,不禁微笑。

“这二字有多种说法,相等我们‘有这种事’、‘是吗’、‘真的’、‘原来如此’,说轻佻些,还意味着‘真还假呵’及‘别胡扯了’的意思,我说你听。”

可恩逐一把语气演绎,做得那样传神,叫田雨发现,原来是这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最后可恩说:“假使有人对你炫耀,关于他的古堡飞机大炮,又女王与总理陪他看戏吃饭等等,你不作回应,是稍欠礼貌,大可轻轻说:‘Oh really’。”

田雨站起来说:“多谢指教。”

可恩立刻说:“Oh 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们两人静下来。

过一会,田雨问:“坚持留下来,是为着争一口气吧。”

可恩把脸枕在膝头上,“不,我想静一静,把过去未来想一想。”

“那是很伟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没有这意思。”

可恩低头,“咦,我鞋子湿透。”

她提起湿漉漉双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看环境,发觉半个操场汪着浅浅一寸水。

可恩惊讶问:“水从什么地方来?”

田雨不为意,“河水涨上外泻,乡村时有现象。”

“可是河床淤塞?”

“肯定是,多年来疏于清理。”

“雨季来了没有?”

“都快过去。”

他是本土人,可恩相信他,拎着鞋子进屋休息。

那天晚上,整夜下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撒豆似啪啪响声。

可恩辗转,她希望喝一杯啤酒,或是吸一支烟,可是行李里没有这两样东西。

这是戒除不良习惯最好机会。

第二天清早起来,雨并没有停,芭蕉开出鲜红及嫩黄的大花来,衬着翠绿蕉叶,十分妩媚。

可恩倚窗欣赏风景。

但是她也发觉,操场上水位已比昨夜深,雨水落下,冒出千万个小泡泡,煞是奇景。

不知哪家小孩,折了纸船,一只只浮出来,顺水流飘向可恩窗下。

陈航穿着雨衣水靴走近可恩,“落雨天留客。”

可恩说:“一下雨就阴凉了。”

“一雨成秋。”华人什么事都有现成的形容词。

“气象报告怎么说?”

“我没听收音机,你想知道?”

她进屋来开启收音机,没听到天气预报,却有流行曲广播。

“去年可有水涨情况?”

陈航答:“去年我与石农在陕西,那处比较干燥。”

可恩走到门口,发觉水浸到门口,若不是有一条三寸高门槛拦住,水已侵入屋内。

陈航说:“两个壮丁一早出去与村民开会。”

“谈论什么?”

“河水泛滥,居民担心。”

可恩顿足,“水已浸到操场,还在开会。”

“这是他们家乡,他们有经验。”

上课预备钟忽然响起。

可恩醒觉,“别迟到才好。”

她打起伞走出宿舍,这时才听见天气预报说:“大同区天气反常,持续天阴有雨。”

她抬起头,看到深灰色雨云压顶而来。

照说,黄沙地区不应有这样巨大雨云,可恩来不及细想,小同学们正向她招手呢。

今日,她用英语讲述三小猪与大灰狼的故事,讲到大灰狼自烟囱溜进砖屋,同学们纷纷举手,“我听过这故事,狼被热汤烫死了”,“这故事告诉我们,做事要扎实,草屋不是好基础”……

中午时分,雨稍停。

石农进来说:“吃饭了。”

大家坐在饭桌前,心情有点沉重。

“今年天气反常。”

“全世界天气都不正常,欧洲水淹,遇百年罕见水灾,历史文物全部遭殃。”

田雨忽然问:“你们可有听过黄河改道的故事?”

他们三人摇头,“可是一场大灾难?”

“不说这个了。”

厨子出来收拾碗筷时说:“镇上市集有人锦川水位已过警戒线,学校最近河边,第一危险。”

可恩说:“我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披上黄色斗篷。

田雨说:“我陪你去。”

石农与陈航交换一个眼色,微微笑。

到了岸边,可恩吓一大跳。

本来小小一条支流此刻暴涨十倍,水流甚急。

不远之处有一群制服人员指指点点,也在进行观察。

水流棕黄色,同可恩平常喝的牛奶红茶差不多。

可恩回到宿舍,立刻在网路上寻根问底。

“陈航,这条小河叫什么?”

“叫锦川。”

“好听的名字。”

“天气晴朗之际它在阳光闪烁下犹如一匹锦缎。”

可恩得到的结论是锦川没有危险。

不过当天晚上,水已经淹进房间来。

可恩急忙把行李及电器搬到高处,又跑到课室去拯救教材。

大雨中她忽然想起水里去火里去这几个字,刺激之余,反而笑出声来。

陈航一边抱怨天气一边把桌椅搁起。

田雨忽然跑进来,“陈航,前边滑坡塌屋,有人被困,快来帮手。”

可恩跟着出去。

田雨转来说:“你留下,不用你。”

可恩气上心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把田雨推开:“Oh really!”

田雨啼笑皆非,只得与她一起小跑奔向村前。

到了灾场,可恩吁出一口气,只见两间砖屋塌了部分屋顶,已经有人着手把老小背出来。

一个少妇哭叫:“我三岁的儿子小雄还在屋里!”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又塌下一块,已将门窗堵实。

陈航不顾一切拆掉碎砖往屋里钻,可是肩膀宽,进不去。

可恩说:“我来。”

她缩一缩双肩,挤入洞去,旁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根本没想到危险,进到屋里,黑暗一片,可恩才心怯。

“小雄,快出声,我来带你出去。”

忽然传来小小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连忙叫:“这边,我在这边,朝我声音方向,慢慢走过来,别急。”

可恩伸长手臂,忽然握到一只小手,她狂喜,即时把孩子拥抱怀中。

泥灰、雨水跟着砖块坠下,打在她身上。

可恩一转身,糟糕,不见了出路!

幸亏就在这时,一道电筒光芒自门洞射过来。

“可恩,快随着光线爬出来。”

可恩抱着孩子爬到洞口,但是洞太小,挣扎不过去。

她大叫:“洞口窄,出不来。”

是田雨的声音:“把孩子交给我。”

一言提醒了她,这才把小孩塞出洞口。

他们一把将小孩拉出,那小男孩大哭,可恩放下心来。

“可恩,轮到你。”

可恩吸一口气,缩窄了肩膀,心中默默说:怎样进来,就让我怎样出去。

一用力,肩膀过去。

田雨大力抓住她,把可恩硬扯出洞。

这时,整幢砖屋塌下,泥浆自山坡滑下,溅得两人一头一脑,田雨把身子挡住可恩,首当其冲,摔倒在地,几个军警抢过来拉起他们。

救护人员为他们盖上毯子,替可恩检查伤势。

可恩四肢擦损,额头叫碎砖打破,正在流血,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少妇抱着那幼儿像是想走近道谢,但是制服人员不让她走近,带她走开。

有人这样对田雨说:“你是组长,怎可任由外宾冒生命危险?”

“当时情况危急――”

“倘若有什么事,很难交待。”

可恩轻轻上前,镇定地说:“当时大门已经堵住,只得我个子小,可以进去。”

那人朝可恩敬一个礼,走开。

可恩吁出一口气。

陈航过来,“全部居民脱险,不过家园全毁,已疏散往亲友处,我先陪可恩回去。”

回到宿舍,可恩忽然说:“看,水退了。”

退剩一堆黄泥。

可恩十分担心:“如何清理?”

“李小姐,先替你冲身。”

这时,可恩才知道喔唷呼痛。

“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不知道,没想过危险,有幼儿被困,任何人都会这样做。”

“所有奋不顾身的英雄都如是说。”

“你太客气了。”

陈航帮她在擦伤的地方擦红药水,一搭搭,一条条,蛮可怕。

“可恩,你还是回去吧!已经吃足苦头,有得交待了。”

可恩没好气地说:“你才回去招待记者,著书立论。”

“我房间比较干,过来我这边睡。”

可恩裹着毯子,倒在床上,几乎立刻睡着。

她没听见石农进来。

“我们小觑了李可恩。”

“你我狗眼看人低。”

“是,十二分羞愧。”

“大家都休息吧,明天再说。”

“田雨呢?”

“仍在灾场帮忙。”

“水退了,真是不幸中大幸。”

“听说锦川上游没这么幸运。”

第四章

半夜,可恩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脱口叫:“妈妈。”

陈航被她叫醒,索性坐起来说话:“可是不舒服?”

“不,我很好,身强力壮。”

“终于叫妈妈了。”

可恩答:“是,平日嫌她罗嗦、封闭、自私、固执,一旦离开她身边,发觉失重,不知所措。”

陈航不出声。

“你呢,”可恩问:“你的母亲呢?”

陈航答:“我没有母亲,只有后母,否则,何用那么早结婚。”

可恩恻然,连忙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将来,你只有越来越好。”

陈航抱着膝头,不出声。

雨渐渐停了。

对面传来人声。

原来是一队村民前来帮忙打扫,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先拆掉门槛,把一层黄泥像扫垃圾那样扫走,又用清水冲洗,不消片刻,已把地方整理出来。

最后,用地拖拖干青石地板,房间光洁如昔,他们又安上门槛才走,叫可恩啧啧称奇。

十多个壮丁操作期间,一声不响,像有默契,并不交换眼色,工作完毕,静静退出。

可恩说:“我们去收拾课室。”

但是双臂酸软不堪,提不起来。

石农奔过来,“课室也都收拾好了。”

只见村民捧来鲜花蔬果,放一张桌子上,并且把那叫小雄的孩子带来。

他们扬声:“请问李老师在吗?”

“我?”可恩站出去。

小雄立刻朝可恩鞠躬,稚气声音说:“多谢李老师救命之恩。”

他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可恩大腿不放。

可恩笑得流下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以外的人流泪。

从前,真是太过自我中心了。

可恩笑说:“我们要上课了,过两年,我教你,好不好?”

他们走了,可恩坐下,忽然觉得神清气朗,再也不想抽烟喝酒,伤春悲秋,唉声叹气。

吃过早餐,学生们逐一来课室报到,可恩见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各位早,今天,我们做一个小小测试――”

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对于测验的反应,真是没有国界之分。

可恩笑出声来。

她在黑板上写了十条题目,叫同学们作答。

“黄国雄,你答第一题,林重强,萧志明,雷珍,李容,许兰……”

五分钟后取回答案,只有余霜答错一题,可恩不提名字,只问:“谁会答第七题?”

仍然是余霜举手,这次,她答对了。

可恩十分满意,继续教授实用会话,她假扮游客,问同学:邮局在何处,附近有卫生间吗,咖啡店、电话亭、药房在什么地方?

重复使用,小学生互相问答,十分热闹。

放学时分,一辆吉普车急疾驶至。

车还没停住,张丹已经跳下车来。

她一见可恩,脸色变得煞白,“血!”

可恩连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伤,红药水――”

“发生什么事,你遍体鳞伤,我怎样同李先生交待?我一听这边有塌屋事件立即赶过来,你的手提电话为什么不打开?”

抱怨到一半,张丹的电话忽然大响。

她连忙收听,“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没事。”接着,把电话交给可恩手里。

可恩知是父亲,先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取过听筒。

“可恩,这是爸爸,什么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远的地方。”

“我仍然没找到里母亲,日焺同我说,他收到他母亲寄去的明信片,她们在梵蒂冈!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享受罗马假期。”

“梵蒂冈在罗马?”

“可怜的爸爸埋头做生意太过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来不及了,有人在身边催他开会,他挂上电话就走。

张丹听见,十分向往,“你去过那小小精致美丽的宗教王国,看过它的宝藏?”

“前年随学校出游,走遍欧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张丹艳羡地叹口气。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马看花,不及这次旅游,遭遇特别,永志不忘。”

“闲话不说了,我们回去吧。”

“还有两个星期,到时,请炯叔来接我。”

“我实在不放心。”

“张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济。”

身后有一把声音传来:“我可以证明。”

可恩转过身去,原来是陈航。

张丹顿足,“我每次来都混身不自然,只觉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可恩即时斟杯茶出来,双手高举奉献给张丹。

张丹啼笑皆非。

陈航说:“城市人通常不习惯乡镇生活,他们用惯各种电器空调高速运输工具快餐店。”

“省时方便。”

“可是省下宝贵时间又用来做什么呢?满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电视,在网络上一游好几个小时……”

张丹看着陈航。

咦,这女生一张嘴十分厉害,没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张丹陪笑,“我一生都会是城市人,可恩,你怎么说?”

可恩在沉思中听见有人叫她,这样答:“这是一个好题材:城市老鼠与乡村老鼠,各适其适,我明天与同学们讲这个寓言故事。”

张丹气结,陈航笑了。

张丹从吉普车上卸下许多物质,其中一样叫陈航欢喜,那是一箱卫生棉,无论多潇洒不从俗英姿飒爽的女生都少不了这个。

石农走近,“哗,冬菇虾米吃一年都有剩。”

张丹在各处巡视过,又在小簿子上记下一些摘要,这才告辞离去。

石农笑说:“好了,红十字会代表来巡查过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干粮,问可恩:“可否割爱?“

“不用客气,我愿捐献。”

田雨与石农大喜,立刻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着茶,慢慢喝一口。

陈航问:“坚持留下,是为着田雨?”

“谁?”可恩一怔,“你说谁?”

陈航微笑,“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不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锻炼,田雨?他一大把年纪,他足足有三十岁了吧。”

陈航点头,“三十确是人生寿数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动不会说。”

可恩尴尬。

“不,他还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过,也是一个老汉。”

可恩笑出声来。

陈航吁出一口气,“年轻真好。”

“你是想说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动手了,怕这是城市人恶习惯。”

她们笑作一团。

石农回来看见说:“可恩不但胖了壮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陈航问:“干什么?”

“学校漏水,需修补屋顶。”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学校,他们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脚最钝,敲钉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于学习,挥着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万里无云,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时,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涨。

在城市里,纵使下雨落雹,也隔着一个距离,人们自一个冷气间走到另外一个冷气间,当中有轿车代步,人力似乎已经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乡间,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陈航斟出茶水,对可恩呶呶嘴说:“把这个给老汉。”

可恩却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厨子做的绿豆沙,连忙把大碗的给田雨。

石农轻轻问女友:“他俩冰释误会?”

陈航答:“经过那么多,自然有默契。”

石农问:“我同你呢?”

陈航不出声。

“我们结婚吧。”

陈航笑,“什么都没有,怎样结婚?”

“有相亲相爱的一对男女已经足够。”

陈航问身旁的可恩:“可以结婚吗?”

可恩大力点头,“可以。”

田雨也加入:“绝对可以。”

陈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说可以,我也觉得主意不坏。”

这等于是答应了,可恩高兴得拍起手来。

田雨笑说:“我去通知镇长,叫他证婚,还有,我愿做证人。”

“叫厨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农把陈航紧紧拥在怀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顶修补妥当,他们准备办喜事。

厨子写了十道菜,让可恩过目,可恩加上红烧大黄鱼及焖蹄膀,但是乡长来了,开心得咧开嘴,坚持由所有家长合请两位老师。

“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们来办事。”

本来不想铺张,结果百多位人客。

当晚张灯结彩,石农与陈航仍然穿着平时衣裳,在证书上签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观礼,感动得鼻子发酸。

可恩去过许多婚礼,她觉得这是最华丽的一个。

整晚她担任摄影师,忙个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里,让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后拍摄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个人拍进去。

散会后可恩在操场静坐。

陈航在她身边剥橘子,水果清香,招来昆虫。

忽然一闪一闪,好几只明亮的小灯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长大的可恩一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有趣。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书本中读过的萤火虫,“哎呀,原来是这样亮。”

陈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轻轻吟:“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牛郎织女星。”

那边石农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陈航走开,可恩继续欣赏流萤,天边渐渐亮起,萤火渐渐失色,终于,它们飞入草丛,消失无踪。

可恩抬起头,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将来要做些什么了。

暑期后她会回到学校,她会读教育文凭,预备教书。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娇纵的学生:呵我无心向学是因为教育制度不够完善,我功课欠佳是因为父母离异,我年年不及格是因为社会风气太坏,还有:朋友不了解我、教科书太深、老师太严、妈妈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遗传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学生。

她听说在遥远的乡村里,学生每日来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学校,没有纸笔,功课生字写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门……他们这样诚心愿为学识付出牺牲。

她要教那种学生。

“咦,你在这里,是早起,抑或迟睡?”

可恩转过头去,看见田雨神清气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陈航叫他老汉,不禁嘻笑。

“告诉我,为什么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边,“我姓田,出生那日下雨。”

“啊,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可有兴趣练太极?”

可恩肃然起敬,“请指教。”

“你跟着我动作做。”

他俩走到操场中央,可恩凝神跟着田雨做每一个姿势:慢慢抬腿、转身、舞动双臂。

开始心里还有杂念,渐渐全神贯注,只顾运动,她出了一身汗,有点气喘。

田雨喊停。

可恩笑着道谢。

“你笑容多了。”

“因为我开心。”

田雨看着她,“那多好,一个人至要紧开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乐?”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当然满足。”

这时,可恩忽觉疲倦,打个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课,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冲咖啡,精心在互联网上畅游。

石农敲门进来,问她借手提电脑一用。

稍后,可恩与日焺通电邮。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报纸收信件及淋花?”

日焺回答:“妈妈说她与锦姨玩得非常高兴,并且发现,人只需放开怀抱,即时海阔天空,叫你放心。”

“妈妈在书房的兰花可好?”

“主人不在,兰花忧郁,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来你就知道后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说话口吻同从前一摸一样。”

“不同你说了,出场。”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网络上读报。

正在看华尔街日报评论员写未来一年北美经济报告,忽然听见窗外有扰攘声。

可恩喊一声糟糕。

又是她父亲来骚扰她,三日两头来烦,直至每个人都讨厌李可恩为止。

她一边叫苦一边探头出去看。

果然,一辆黑色大房车驶进操场,激起一大堆灰沙,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车来。

是张丹,抑或是炯叔?

慢着,两个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双穿着长靴的腿,咦,是个时髦女。

果然,长腿主人身段苗条,她披长发,戴着墨镜,罩鲜红色外套。

哗,这是谁?

可恩不认识这种人。

可恩放下心来,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张望,发觉陈航与石农也探出头来,好奇心人人都有。

陈航低声问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气壮,“当然不是。”

“是什么人,什么地方来?”

可恩笑说:“许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特派人员。”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只见那艳女朝他们走来。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见她厚厚敷着脂粉,但是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女子,可惜态度嚣张。

她没好气地问:“田雨在什么地方?”

陈航一怔,找田雨,这是他什么人?

可恩才不会乖乖就范,她笑嘻嘻说:“呀,这位小姐,你忘记了一个魔术字。”

对方吊起眉毛,“开什么玩笑,什么魔术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说:“这里所有小学生都知道,魔术字是‘请’及‘谢谢’。”

那女子光火,“谁同你玩,田雨在什么地方?”

这时连好好先生石农都忍不住了,他说:“你且莫大呼小叫,把鸡犬都吓跑,你是田雨什么人?”

女子摘下墨镜,睁大滚圆双眼,“我是他妻子!”

三个人都呆住。

陈航与石农面面相觑。

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他俩从来没听说田雨有妻室有家庭。

陈航连忙朝可恩看去。

只见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可恩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拾不回来。

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怎么会有如此奇突反应?人家的妻子找上门来,与她何关?

可是心不由主,年轻的她忽然沮丧,低头转回房内。

她静静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陈航急急跟进来,“可恩,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刻意瞒你。”

可恩抬起头来,“你说什么?我们别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来,“我去印明日讲义。”

她走到课室去工作。

一边同自己说:李可恩,你怎么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还有两个礼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这次前来学习,不知体会多少生活真谛,得益非浅,应当庆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难过,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泪水挂鼻尖。

这时,她听见课室外有脚步声。

一个女子狠狠说:“总算让我找到了你,原来世上除了逃妻,还有逃夫,你也算够奇突。”

“可以静一点吗?”

“不可以,我是粗人,一贯这个模样。”

可恩立刻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那是田雨与他的妻子,她想即时离开课室,可是他们堵着门口,再说,李可恩为什么要逃避他们?

她低头准备讲义。

可是门外那一对不愿走开,继续争吵。

他们叫可恩想起离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却用英语反击。

呵,田雨的妻子会说音圆腔正的美式英语。

他是骗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请教英文发音。

可恩的头越垂越低。

“我在纽约打工,日一份正职夜一份兼职,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华(!!!),原以为你毕业后会来与我会合,谁知人影全无,喂,世上还有无天理?”

可恩十分震惊,有这种事?

田雨却说:“钱一早已经连本带息规还,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国护照。”

“假结婚是双方协议,费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觉不可思议。

原来田雨与这女子的关系如此复杂。

啊,男女关系一旦变酸,可以丑陋错综得叫人瞠目,当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觉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里,又没有切身体验,老是不明白:她为何无情,他为甚无义,于是闲言闲语,讽刺几句。

可恩亲眼目睹,父母从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变得势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条导火线。

可恩最怕听男女吵架,她打算从窗口跳出去,以免听得心烦。

可是接着一句话,叫可恩又留下来。

女子问:“谁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为什么?

“这里两个人,一个又瘦又小,一个长得似南瓜,谁是李可恩?”

田雨问:“你为何总是出口伤人?”

“因为我愤怒,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丈夫同这个李可恩出双入对。”

“你别诬蔑他人。”

“你这样保护她,这件事是真的?”

“杨威,你到底想怎样?”

女子叫杨威,竟有如此神气的姓名。

她放软声音:“跟我回纽约,我供你升读硕士,我俩大可从头开始。”

田雨搔头,“我的生命,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我已是你妻子。”

“我已委托律师代办离婚手续,你走吧,别再骚扰我的同事及我的学生。”

“田雨――”

“我承认错误,过去我作出愚蠢的选择,我为获得护照进行假结婚,更不该接受你的贷款,可以承担的我已全部负责,我不愿再见到你。”

那叫杨威的女子沉默了。

对男女关系没有亲身了解的人总有点天真:一度那样亲密的两个人,一变脸怎会成为陌路?

他们怎样都不会了解,必需要经过才能有所体会吧。

田雨这时说:“杨威,你所认识的田雨,一早已经死了。”

他声音里充满辛酸、苦涩、无奈、唏嘘,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开手吧,杨威,你有你的锦绣前程,别再浪费时间。”

那杨威沉默。

隔了许久,可恩只听见小鸟啾啾声,黄狗在远处吠叫,接着,是汽车引擎声。

杨威扬了威走了。

田雨的过去追了上来,他想再世为人,有人不允许他那样做:你想活下来?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可以!

杨威在田雨同事面前,把他整个底掀出来,从头批判。

杨威的意思是:我活着,你别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这样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边的遥远乡镇,也避不过她,她把他近况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门来。

可恩静静把讲义逐份打钉。

陈航走进来。

“喝碗豆浆。”

可恩点点头。

陈航坐下来,“真想不到。”

很明显,她也什么都听见了。

幸亏是星期天,否则,所有的小学生都会被逼旁听。

“那种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声。

“可恩,我真长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开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爱。”

“谢谢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却不介意,她捧起讲义。

“可恩――”

可恩说:“还有十天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陈航,记得把通讯号码给我。”

陈航点点头。

“我想去歇一会儿。”

可恩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宛如隔世,不禁唉呀一声。

这个时候若果张丹或炯叔前来要把她带走,她一定抢上车,关上门,立刻离开,行李全部丢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时候不想走,想走的时候已无路可走。

她一声不响假寝。

半明半灭间仿佛听见石农夫妇在说她。

“可怜的李可恩…..”

“十多岁的人经过那许多。”

“田雨骗她。”

“田雨只是不想提到过去。”

“不提即刻意隐瞒,像填写求职申请表:你可有犯罪记录一项,有即有,无即无,一定要答。”

“他们才认识两个星期。”

“李可恩运气稍差。”

“那样年轻――我不会替她担心。”

“少年的创伤一世难忘。”

“没有那样严重吧。”

可恩坐起来,耳畔的声音消失。

这时,厨子探头进来,“可要跟着我去买菜?”

可恩连忙点头。

厨子有一辆三轮车,可恩坐在后座,跟着到市集去,满载而归,跟着,她在厨房帮着做饺子。

那一天她都没再见到田雨。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

石农说:“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装没听见。

“可恩,去安慰他两句。”

可恩轻轻答:“我不懂得做这种功夫。”

陈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饭菜盛在一只大碗里,拿去给田雨。

回来说:“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处?”

石农问:“可有留下字条?”

“我四处看过,没有留言。”

“也许出去采购一些物资。”

石农只管吃饭。

陈航笑说:“你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可像农民,城市人都努力节食,可是他对吃的态度却仍然这样严肃。”

石农笑,“民以食为天,吃饱才有力气做事。”

可恩听见他们小夫妻闲话家常,十分亲昵,有点羡慕。

结婚有结婚好处:两个人名正言顺在一起,不必猜忌,没有怀疑,再也不用花时间精力谈情说爱,刻意讨好,可以琐碎絮絮说些不相干闲事。

父母亲当初结婚时也是这般恩爱吧。

后来,像天地万物,沧海桑田,一切都腐朽变化,只留下一个寂寞的女儿。

陈航说:“可恩,你这次来学习,奉献甚多,却没学到什么。”

亦舒《我情愿跳舞》 我情愿
“不,”可恩答:“我没有提供什么益处给学生,但是却学得流利普通话。”

石农接上去:“还有灾场救人、修补屋顶、跳水煮饭、木板当床。”

大家都笑了。

“我当初来这里,头两个星期最难过,”陈航说:“后来,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点点头。

石农忽然间问妻子:“你家人可知我俩已经结婚?”

陈航说:“我改日有空才写信。”

“现在还写信?”

“我永远是写信的人,不但不怕烦,而且用毛笔与朵云轩信笺,挑最精致纪念邮票贴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来。

“可恩,你走的时候吧咖啡粉留下,我们已喝上瘾。”

可恩听见一个瘾字不禁一怔。

陈航接着看着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会父母?”

石农答:“已经电邮通知他们。”

陈航惊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电脑。”

“他们怎么说?”

石农轻轻答:“知会家长及亲人,是一种礼仪,他们反应如何,我却并不关心。”

可恩只觉感动。

陈航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陈航说得对,头两个星期过得很慢,过了中线,时间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别时候。

接着个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课室、操场、饭堂,都碰见田雨,避无可避。

他俩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明显生疏,即使简单对话,眼睛也不看着对方。

说的,全是公事。

最后一天,李可恩老师向学生告辞。

有几个小同学忍不住流泪。

他们议论纷纷。

――“你明知老师不是大同人,一定会走,哭什么。”

“是大同的人也会嫁出去,黄老师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没再回来。”

有学生举手,“李老师,你是去了就回,还是永远不再回来?”

有一个小女学生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放声大哭。

可恩用英语回答:“永不说永不。”

同学们鼓掌,他们跟着说:“永不说永不。”

告别前两日,家长已送来鲜果好菜。

石农笑说:“有酒食,先生食馔,百事弟子服其劳。”

可恩低头无语,这一段日子,她会永志不忘:手掌长出厚茧,手臂练出肌肉,鼻上晒出雀斑……她像是脱胎换骨。

最后一个傍晚,陈航把一张书桌抬出操场,铺上白色台布,放好两副碗筷。

可恩奇问:“这时干什么?”

“替你饯行。”

“为什么只得两双筷子?”

“田雨说你没试过他手势,今晚请你赏光。”

“我已迟饱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陈航,你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几岁,总算没白活。”

“吃什么菜?”

“不知道,做好了会叫你。”

可恩低头不说话。

“通知家人明早来接你没有?”

“他们知道了,明晨七时。”

“小公主实习完毕,要走了。”

“别那样叫我,那是贬词,并非褒奖。”

石农出来叫妻子:“准备好没有?”

可恩问:“你们去什么地方?”

“去蒋老太家帮她写信。”

他们两人各自一辆脚踏车走得影踪全无。

可恩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只差边上一点点,便是全圆。

这时身后有人说:“多谢赏光。”

田雨端着一大盘菜上桌。

可恩说:“劳驾了。”

“你已学会华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声,看着桌子上的四款冷盘,小小碟,异常精致,恐怕已准备了整日。

她尝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势。”

“我做过一年厨房。”

田雨有许多过去,本来,可恩打算一一聆听。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诉田雨,现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当酒,敬你一杯。”

“不敢当。”

片刻他撤去冷盘,捧上热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细细品尝,田雨并没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时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气扑鼻,又换上热茶给可恩消滞。

可恩觉得前所未有惬意。

这时一朵乌云吹过,遮住月光,可恩仰头,叫声可惜。

田雨忽然进屋,取出一只纱袋,可恩还来不及问是什么,他将袋口一抖,袋里忽然飞出一百数十只小灯泡,啊是萤火虫。

萤火流光,绕着可恩身体飞转,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流萤飞远,她吃下最后一块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泪来。

还有比这更华丽的约会吗?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样,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终于田雨说:“再见,李可恩。”

第五章

可恩回到房内,收拾杂物,把电器用品全留下送给学校,衣物干粮赠陈航。

分配得整整有条,她只带一只小小旅行袋离去。

从酒店火灾到今日,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不止,事实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车子足足早来一小时,他忠心耿耿站校门口张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妈妈道别。

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炯叔看到她,开心得不得了,“这里,这里。”大力摇手。

他接过行李,拉开车门。

可恩刚想上车,陈航奔着出来,把一件毛线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凉意,披上这个,这是我手织的,你莫要嫌弃。”

石农也起来了。

可恩朝他们挥手,“石先生石太太,后会有期。”

田雨没出来。

可恩低头上车。

炯叔把车开走,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声。

车子驶到村口,炯叔说:“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慢慢驶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见田雨带着十个八个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学生站在路口,向她挥手送别。

可恩立刻下车。

她再也忍不住,双眼通红。

学生们迎上来围住她,送上一本纪念册,上面贴着照片,写着各种心声,还有图画点缀。

可恩把小册子掩到胸前,说不出话来。

田雨一直站在不远之处,一句话也不说,自始至终,他没有走近。

学生们说:“老师几时再来。”

“老师有空来看我们。”

“老师保重。”

可恩终于依依不舍回到车上。

炯叔一踏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说:“孩子们真可爱。难怪那么多义务老师愿意前来做义工。”

可恩翻阅纪念册,文字全用英文写,像“好的开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败乃成功之母”,“空瓶子声音最大”……

拼字有改错痕迹,想必是田雨批阅过了。

有一个叫邝华的学生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师你教我英文,谢谢你,我会好好用功”。

可恩只觉吃了苦都值得,吁出一口气。

炯叔在倒后镜里看见她睡着了,动也不动,头歪在一边,像个幼童。

车子回到市区李宅,张丹已经在等。

车子一停,她迎上来,朝车内一看,旋即转头厉声问炯叔:“李可恩人在哪里?”

她只见车内躺着一个黑皮肤小孩,一时情急,大声吆喝。

可恩闻声张开眼睛,惺忪叫人:“张丹,我在这里。”

张丹愕然,她一时竟没把可恩认出来,“啊”地一声。

她连忙说:“回家好好休息。”

张丹用钥匙开了李宅大门,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个蒸气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上海,他今晚即返,这是门匙,这是电话,有事叫我。”

“张丹,谢谢你。”

“可恩,”她坐下来,欲语还休。

可恩看着她,“你有话说?”

“可恩,今年九月我将到加国西岸卑诗大学读管理科硕士课程。”

“呵,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干,我这个土生远远落后于你,羞愧之至。”

张丹讪讪地说:“如果能够借住民居,开销可以省一点。”

可恩笑:“没问题,同我住,有粥吃粥,有罐头汤吃罐头汤,我带你四处逛。”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见。”

“妈妈?”可恩说:“我若考进大学,将搬到近学校的小公寓住,家母早已置下单位,专等我入学。”

张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运儿,正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说:“可恩,沾你光了。”

“别客气。”

张丹黯然垂头。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说:“张丹你可是难过?别不高兴,上天很公平,给你聪明才智,又勤奋好学,我虽有现成小公寓住,却生性愚鲁,不思上进。”

张丹听可恩这样形容自身,不禁笑出来。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办事。”

张丹一走,可恩咚一声倒在客房的床上熟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肚饿,可恩醒来,天色已暗,她一按床,咦,好软,是什么地方?这才想起,她已回到父亲家里。

开亮灯,走近厨房,看到慢锅炖着鸡汤,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张丹的字条这样说:“傍晚来过,你正熟睡,李先生要迟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面包。”

可恩坐下放怀大吃。

忽然想到陈航石农他们,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拨电话找张丹。

“呵,睡醒了?”

“张丹,请替我订最早飞机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办,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马上替你办。”

“张丹,我懂得礼尚往来。”

张丹笑起来。

可恩这才淋浴。

乡镇用硬水,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干净,城里水软,洗得痛快。

这时衣服也已经洗净干妥,暖烘烘穿上身,李可恩又回复本相。

她穿上陈航送的毛衣,这时才发觉又大又轻又软,舒服熨贴,十足似陈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车子开来。

“这是半只宜兰斋烧鸭,上了飞机,叫服务员热了给你吃。”

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坏人?

张丹送她到飞机场,“九月我来与你会合。”

“张丹你什么都不用带,我的就是你的。”

张丹被可恩热情感动,落下泪来。

“嘘,你的才华便是本钱,去到哪里都走得通,稍后我教你打冰曲棍球。”

这次可恩没见到父亲就走了。

回到家过海关时只见华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检查员头痛,轮到可恩什么行李也无,他们又起疑:“没有行李?”

可恩很宽容:“我不喜购买纪念品。”

只见其他华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柜那样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开,每件衣裳里外摸匀。

出了海关,可恩叫车回家。

只见蓝天白云,市容清洁整齐,行人从容不迫,是,到家了,但,这是她的家吗?

不要多想。

到了大门,看见有人在前园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来:“日焺,日焺。”

日焺抬头,丢下水管:“可恩,你回来了。”

他俩紧紧拥抱。

“日焺,我想念你到极点。”

“我也是,进来喝杯咖啡。”他调转头来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岗上四周围眺望,只见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来就是,不要再淘气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怜惜的说:“你晒黑了,额角还褪皮。”

“你呢,你还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镛。”

“呵,又换了人了。”

他们进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给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声,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诉我,日焺,你与女友分手,有无伤感?”

“当然有。”

“多久?”

“相当久。”

“相当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闷闷不乐,约个多礼拜才能恢复自然。”

可恩震惊,“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来自金星。”

“喂,不然还怎样?男人也有生活要过,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为至少也会惆怅半生。”

日焺大笑,“为什么,为一个认为我不够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着咖啡,“你说得对,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这个多日来的报纸及信件全在后门外纸箱里,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妈同穗姨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俩在英国北部湖区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样高兴,始料未及。”

“像飞出樊笼的鸟。”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网址查核过你的分数,可恩,你一共三个甲三个乙,我替你申报大学英语系。”

“可又录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录取了, 录取了,否则你不会告诉我。”

日焺笑,“你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爱你。”

“可恩,我也爱你。”

日焺告辞回家。

可恩看电视新闻,记者正在做开学专辑:暑假过去了,学子将返回校园,趁着最后一个星期,纷纷到商场购买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记者抓住几个打扮时髦的少女问:“打算花多少?衣着对你们来说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开学头一天的衣着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连记者都觉得事态严重,不禁问道:“有这种事?那么,功课呢,那不要紧吗?”

少女笑嘻嘻,异口同声答:“谁关心那个。”

可恩听了不由得生气,啪一声关掉电视。

所以,她不要教这种学生,她要教大同的学生。

这时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与朋友联群结党逛商场,选最低腰裤子,拉链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头来,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裤已不流行,时装杂志正教人怎样穿高腰裤,又该配什么上衣…...

可恩走到卧室,打开窗户透气,把所有旧时妖异衣物全部装入大型胶袋,拎到楼下,预备捐赠慈善机关。

电话铃响了。

她一取起听筒就有人问:“是可可?你去了何处,找你呢,今晚到莲司家聚会,有好东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问这人是谁,只答:“她有事走不开,不来了,你找别人吧。”

她放下电话,发呆。

打开抽屉底,把私藏着的香烟全部丢进水厕冲走。

可恩双手颤抖,她还有小小一页十来枚像邮票般的药物,只需放在舌尖, 便可得到效果,她一并取出丢弃。

可恩满头大汗,用手捧着头。

小小梳妆镜台上放着一列颜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扫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别太过犹不及,化妆品又不会害人。

可恩筋疲力尽。

到底年轻,她倒在床上睡着。

梦中听见学生叫她:“老师起来,老师要迟到了。”

她惊醒,原来又是电话铃。

这次是父亲找她,说了几句,问前妻足迹。

“在诗人华斯华夫的故乡湖区度假。”

李志明气结,“你说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亲报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儿念大学了?”一时接受不来,他满以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牵挂生气,忽然长了灵性,他反而吃惊。

“先进英语系,再读教育文凭。”

“为人师表,我支持你。”

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着黄色学校汽车呀呀学语,说:“爸爸,咕巴,咕巴”,这是可恩?李志明泪盈于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师处取公寓门匙,还有,学校帐单也可寄到他那里,生活费用向他支取。”

“谢谢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余没听到这三个字,百感交集。

自从可恩交上一班损友,她就与父母疏离,今日是个转机。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可恩正想说“我会学习做人我知道方向”,那边又有人催他上飞机不知去什么地方。

可恩松口气,稍后再政府网页里找临时工做。

海关聘请兼职学生翻译,需懂中文普通话、粤语、沪语及福建话。

她立刻在网址应征,得到面试时间。

事在人为。

女上司一见她那身白衬衣及卡其裤就欢喜。

“随我来。”

可恩随她进入飞机场禁区,立刻有制服人员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没有申报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柜台上放着廿多只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释,这是走私。

可恩轻轻翻译,那事主辩说:“手表不是真的,我见酷似,买了一堆送人,贪好玩。”

关员一听,立刻叫专人来检验。

事主问可恩:“小姐,我没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货也是违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贩卖用途。”

那人面色发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着,“你及格了,即时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没有证件,申请难民身份。

可恩与他们周旋半日,户主笑嘻嘻,不愿讲话。

年轻的白人移民官脸色铁青,嘴角难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样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气焰难当。

可恩尽量将私人感受抽离,做好工作,她声线温婉肯定,将所有法例解释给当事人知道,并且诚恳劝喻他们在聆讯日出席尝试获得正式身份。

这一家人终于可以离开飞机场。

两个十岁八岁大的孩子已在长凳上累极而睡。

可恩对男户主说:“祝你好运。”

他忽然一改缄默,说起话来:“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亲友在此吗?”

那男子答:“我们目的地不是这里,我们将前往旧金山,那里容易找工作。”

他们一家四口消失在飞机场大玻璃门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头,原来是刚才那公正严明的移民官,她扬起一条眉毛。

他忽然满面笑容,看真了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问:“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吗?”

可恩也很客气,“不幸我已约了人,下次吧。”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当然要依法办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样难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尽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吗?”不借就不借,不必说:“人贵自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这种人,最好站街角讨饭 ”……

这个暑假,可恩忽然开窍,从他人恶劣的态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较寂寞,一个人在家吃三文治,越发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谈甚欢的日子。

秋意已浓,晚上,抬起头看星空,北斗星闪闪发光,猎户座那三颗代表腰带大星明亮如直升飞机尾灯。

可恩知道半个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观看同样的星座,田雨在内。

过半个月,发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为宽身,时髦舒适,加上陈航那件手织毛衣,足可应付秋季。

张丹来了。

可恩亲自接她。

见她推着行李出来便走上前握住她双手。

张丹眼神略见彷徨,看到可恩,松口气。

“真怕你不来,人一走,茶就凉,忘记我这个朋友。”

可恩笑,“这样小觑我,把我看得这样凉薄。”

可恩把她带到近大学的小公寓,开了门,说:“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张丹眼睛通红。

可恩推她一下,“别婆妈,先与学校联络报到,我俩将做同学。”

“我想找份兼职。”

“你用学生签证,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计较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办事,与其他地区并无不同,你别急,安顿下来再说。”

张丹看着她,“可恩,我仿佛曾听说你是个问题青年,可见传闻并不可靠。”

可恩装做十分愤慨地站起来,“谣言止于智者。”

她们到学校办手续,在市区观光,最后,可恩请张丹在游客区吃日本菜。

张丹用手揉脸,“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这几年也很吃苦,功课并不如一般想象中轻松,有些讲师偏心,若干同学讨厌。”

张丹说:“我想与家母说几句。”

可恩把手提电话递过去。

她有点怅惘,张丹倒是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

从前,妈妈在家,可恩专门与她捉迷藏,故意避开妈妈,免得听教训,今日,妈妈被她气走,又十分怀念妈妈。

只听得张丹说:“是我,是丹丹,电话很清楚,已经安然着陆,可恩帮我很多,是,她热诚好客,我的确遇着贵人,我会奉公守法,天气不冷,的确很美,比传说中还好,满市红棕枫叶,美不胜收……”

可恩听着她们母女絮絮而谈,有点感慨,妈妈回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忤逆她。

邻座一位白发如银丝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问:“有什么事?”

“你身上这件毛衣是妈妈手织的吧,这个镂空花样叫小蝙蝠子,十分难织,需手指极之灵巧才可胜任。”

可恩更觉陈航友情可贵。

“还有一只更考究的花样叫大蝙蝠子,我从来没学会,太难了,你母亲会织吗?”

可恩唯唯诺诺。

这边张丹说完电话,勉强笑说:“已经想家了。”

“有机会你可回去探视,又可以把母亲接过来。”

张丹点点头。

可恩叮嘱几句:“出入小心,早出早归,清静地区宜结伴同行,有野兽专喜袭击独行年轻东方女子。”

张丹又大力点头。

那晚,可恩陪张丹在公寓就寝。

半夜,可恩听见有人饮泣,坐起来一听,可不就是张丹。

她过去敲门进房。

张丹见是她,便说:“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鸣得意,“看不出来吧。”

开学了,张丹初进大学,也不大习惯,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饭。

管理科一个同学说:“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馆,收费特廉,学生餐才五块钱一客,两菜一汤,免小费。”

“怎样做得住?热狗也要四块半。”

“都说那里的酸辣汤比大馆子味鲜,开车去也值得。”

由可恩开车,挤了六个人,一起去吃中饭去。

到了目的地,抬头一看,小馆子叫锦川,可恩已经有了好感。

推门进去,地方整齐,坐满了人。

黑板上写着白字:“今日学生餐:酥炸猪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汤,白饭任吃。”

大家哗一声叫便宜。

可恩想:连她都能吃两大碗饭,东家利钱甚微。

张丹说:“咦,锦川不是你当日那所学习营旁那条支流吗?”

可恩不出声。

他们叫了六客学生餐。

约五六分钟菜就来了,热腾腾、香喷喷,这时门口已有排队的客人。

老板娘挥着汗招呼:“里边坐,里边有空位。”

那把声音好熟。

可恩看仔细一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绕过半个地球,她们又见面了。

老板娘虽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头发束在脑后,可恩却还认识她。

她是杨威。

错不了,可恩记得她。

可恩想叫张丹帮着认人,蓦然想起,张丹并没有见过这杨威。

众同学对食物赞不绝口:“价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颜开:“有空常常来。”

同学们付了帐,赶回学校上课。

过了两日,她有一点时间,又到锦川来。

午饭时分已过,客人已经散清,只见老板娘正在做清洁工作,她努力洗刷红砖地。

背着大门,深色上衣有汗渍,一个大大V字湿透。

她原来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嚣张、野蛮的杨威原来有这样朴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这样整洁。

老板娘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华裔女学生站门口,她说英语:“我们休息了,你肚子饿?可要做碗面你吃?”

原来杨威是热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来。”

老板娘笑,“明日学生餐是炸酿豆腐。”

她没认出李可恩。

可恩转身离去。

身后有伙计说:“秋季开始,天天阴雨,日短夜长。”

又听见杨威笑说:“这日短夜长,夜短日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弄不清楚,又各地时差,自北京回来,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么算法?”

可恩几乎想回去同她说: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为地球自转时轴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并非直竖,故此阳光在秋分时射在南回归线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这个城市居民不大怕风雨雪,学生尤其不喜打伞,帽子戴严一点就算数。

可恩上车。

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确是杨威。

她洗地砖那种专注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可敬,兢兢业业,小店一定会做出名堂来。

可恩另外有事要办。

她拷问日焺:“喂,我妈到底在哪里?你一定有线索,再不透露消息,我当是失踪人口处理,叫派出所来问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关锦婵近照,叫她手拿报纸,证明年月日,快电传过来。”

日焺搔头,“我试试看。”

可恩颓然蹲下,“我要妈妈。”

日焺恻然。

他记得很清楚,小学五年级时他奉母命照顾刚入学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见到学兄,也是这样哭丧着脸说:“我要妈妈。”

“锦姨说她在家是个最讨厌的人:丈夫、女儿,都争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损,只觉越做越错,忽然有顿悟: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既然尽了力,也只得放开怀抱,索性退下来。”

可恩发呆,“她亲口同你说这番话?”

日焺点点头。

“她走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你不觉得这假期太长?”

日焺微笑,“终于发觉妈妈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头,“妈妈不可少。”

“奇怪,妈妈走了,你却回来了。”

“什么?”

“现在你一放学便留在家里,我还看见你洗尘洗衣,像奇迹一般,周末又到海关做临时工,李可恩不再是从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声。

“那班衰友损友酒肉朋友有无找你?”

“我还有几个良朋益友,他们也仿佛失了踪。”

可恩尝试与陈航石农接触,可是不得要领。

当晚,可恩收到母亲的电邮。

她“呀”地一声,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只见母亲与穗姨挤在一把伞下,两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亲很幽默地举着一张当天日期的泰晤士日报。

背后是著名的察伏加广场,那群永恒的灰鸽栖息在纳尔逊像底下。

母亲在伦敦,她与穗姨竟然双栖双宿,看样子再过一季大抵也不愿回来。

她的电邮奇趣:“厨房顶灯不亮,请叫人回来修理,浴皂用罄,速买。”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么,也是这样留下简单条子,吩咐母亲即管家办妥。

她坐下来,吁出一口气,再吸气时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两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见她的感触有多深。

她到商场去选购肥皂。

售货员向她推荐:“这一只含有羊奶,对皮肤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无色无味的象牙枧。

这时,有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转过头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别染红发与蓝发,舌尖打钉,衣着时髦。

“可可,你怎么不找到我们?聚会失去你像没有灵魂。”

他俩亲昵地伸手过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却本能一缩。

“可可,怎么了?”

可恩呆视她旧时好友,一时没有反应。

那红发少年忽然机灵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着女伴往后退。

他俩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墙上,定下神来,像再世为人。

好了,消息传开,他们怀疑警察盯上她,就不会再来找她,一劳永逸。

可恩买了许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给张丹送去,其余自用。

张丹感激地说:“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边把冷冻盒装食物放进冰箱,一边说:“张丹,听电话,好像是我的手机。”

张丹去收听,脸上变色,“可恩,一个叫日焺的人说,你家的警钟响起,叫你马上回家看个究竟。”

可恩立刻丢下杂物出门。

张丹说:“我陪你。”

两人用最快时速赶回家中,看见日焺站在大门口与警察说话。

可恩一颗心自胸腔跳出来,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转过身去,“别害怕,只是误鸣。”

原来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说是熟人,可恩与他寒暄几句。

可恩大力喘气,管一头家真不容易。

警察离去,可恩转身,不见了张丹,咦,还有日焺呢?

可恩微笑。

警钟自鸣,是要同时叫来日焺及张丹这两人吧。

她怎么没想到可以介绍他俩认识。

可恩走近,喉咙中发出声响。

两人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可恩说:“日焺,既然来了,我请你喝下午茶,张丹,你做陪客。”

可恩这样说,张丹放心了,由此可见日焺不是可恩男友,这时,她涨红了面孔。

“我还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说:“那么,日焺,你替我送张丹回去。”

日焺大声答应。

他们走了不久,天气阴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经灰暗。

可恩一人关在家中,忽然醒觉到母亲的寂寥,她静静走到母亲房中,推开房门。

母亲一向朴素,房间布置简单,书桌就放在近窗处,可恩走近,发觉母亲出门旅行之前刚好练毛笔字,她在宣纸上重复写着一句:“开不尽春花春柳满画楼。”

可恩自然不知道这句词的来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觉惆怅。

她轻轻说:“我们的住所不是画楼,十分普通。”

母亲的衣着也不见得华丽,可恩对她认识多少?如果有人问:李可恩,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半年前她会答:“她是在家主妇,没有职业,固执严厉,自以为是,不愿接受事实,认为离婚是失败象征,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会那样回答。

母亲孤苦、辛劳、无奈,他们父女伤尽了她的心。

可恩叹口气,回房写功课。

这一做便到深夜,眼困、腿酸,可恩怪叫一声,在屋里跑步。

电话响了。

是日焺找可恩。

可恩原以为他来打听张丹的来龙去脉,他却没有。

他问:“可恩,可想见母亲?”

“她回来了?”可恩惊喜。

“我们可以去探访她。”

“她在伦敦?”

“长周末,我们速去速回。”

这件事显然得到母亲许可,可恩兴奋。

日焺说:“我去买飞机票。”

他没有提张丹,可恩也不去问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学生都希望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餐,锦川饭店外等满了人,街上一块招牌上用白粉字写着:“今日午餐:咕噜肉、芥菜干丝、酸辣汤”。

挤不进去,可恩她们改吃炸薯条。

张丹说:“这炸薯条是天下极品美味,新鲜炸出来,蘸了番茄酱,送进嘴里,唔,可救学子贱命。”

可唔笑,“连你都这么说。”

“然后和着热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风雪。”

是,快下雪了。

张丹一边翻看着功课,一边咕哝:“有高班同学愿把去年甲级评分卷子借给我抄。”

“不会免费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张丹,一到西方,即时污染,功课当然要自己写。”

“可是,五十块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帮人家度身写,可预先提供大纲,你说如何?”

原来张丹想卖文,不是想买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张丹,买卖均不可行。”

“友谊呢,譬如说,我帮同学做功课,一个学期后的圣诞节,同学送我一台电视机当礼物。”

可恩笑得弯腰。

都会中许多美女也喜打这种友谊牌。

“少同这种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个小家长。”

是,可恩颓然,母亲不在,她升了级,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开始监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她俩又从锦川饭店经过,张丹说:“同学说他们新添了菜肉馒头,才一块钱一个,我起码可吃十只。”

可恩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力紧紧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可恩想挣脱,那人把她拉到墙角,用手臂压住她,“记得我吗,可可,我是马利奥,你欠我钱。”

可恩立刻说:“我立刻还你。”

“我欠你多少?说!”

可恩自书包掏出钱包,数钱给他。

“慢着,你失踪好几个月,避而不见,避着我们,利息怎么算?”

可恩无奈,“你说呢?”

“这里只得几百元,算什么?”

“我身上没有这么多。”

“到现款机去提取,我有车。”

他大力扯着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马利奥不顾一切拖行,可恩放声大叫。

途人远远看热闹,无人援手。

张丹去了什么地方?莫非一见情势危急,走得影踪全无?

唉,也難怪人家不肯捱义气。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冲过来,大声吆喝:“滚,滚,已经报了警,再不走,我斩死你!”

那马利奥看见一个大块头手拿精光闪闪大菜刀扑出来,顿时一呆,丢下可恩窜逃。

他上车踩油门,车子像一枝箭似飙走。

张丹过来扶起可恩,“唉呀,裤子上衣全擦破了,我总算看到这山明水秀城市的阴暗面,可怕。”

原来张丹并非弃她而去,张丹跑去请救兵。

接着,有人说:“进店来喝杯热茶定定惊。”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锦川饭店老板娘杨威,那手持大菜刀的当然是锦川大师傅,是他们救了她。

杨威仍然没把可恩认出来。

“可要报警?”

可恩摇摇头:“还了钱没事。”

“你怎么会欠这种人钱?这帮人老站在中学门口兜售违禁药。”

可恩低下头。

张丹大力咳嗽一声,“多谢两位相助,我俩还要回去上课。”

“千万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肿,到医生处敷药后回家休息。

张丹说:“老板娘真热心,也不怕人家会上门找麻烦。”

倘若被马利奥拖上车,后果堪虞,可恩打了一个冷战。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了解可恩情况,问过详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对,专家都同单身女子说:切勿由坏人绑架到另一处,要死,在当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日焺说:“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张丹陪你,你可别落单。”

他又转头同张丹说:“长周末我们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张丹指着胸口,“我有份?”十分惊喜。

日焺安排得很妥当,两个女孩子只需跟着他走。

他天生喜欢照顾人,替她们买了书报杂志带上飞机,又带着几款电子游戏机,小型棋子,音乐,林林总总,装满背包。

张丹第一次受到异性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觉得心身舒畅。

可恩情绪忐忑不安,老是回头疑心张望,怕有人要伤害她。

到了伦敦这个大都会,入住小小青年会,拨通电话,连日焺都一怔。

可恩取过听筒,那边是电话录音:“我们在康瓦尔度假,请到当地皇帝头酒店见面。”

日焺骇笑。

可恩笑不出来。

捉迷藏,这是她时时与母亲玩的游戏,她找到学校,可恩去了商场,她追到俱乐部,可恩去戏院,存心同妈妈过不去,叫她沮丧,叫她失望。

满以为老妈非紧守岗位一辈子伺候她不可,每个母亲都是子女奴隶,不是吗。

当然不是,今日的她远走高飞,多么讽刺。

可恩回头,发觉母亲已厌倦这幼稚的游戏,她拒绝再玩,她离场而去。

可恩垂头。

日焺鼓励她:“反正来了,我是好导游,明日才去康瓦尔。”

可恩哪有心情,日焺只得背起她下楼去。

他带着张丹游遍都会,一边不停替她拍照,每张照片里都看见站一边用手托腮没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日焺建议堪舞台剧,可恩问是什么剧目。

“西贡小姐。”

“咦,有无‘制片人’?”

“别扫兴,”他低声说:“张丹会比较喜欢热闹的爱情故事。”

他估计不错,张丹看得落泪。

散场出来,已是深夜,雾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个人。

“明日一早我们乘火车往康瓦尔。”

清晨可恩是最后起床的一个,胡乱用水洗脸就出发,用一顶破毡帽遮住眼睛。

张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颜过闹市。”

日焺夸她:“张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张丹涨红面孔。

可恩把日焺拖到一边,“你要对她好。”

他忙着帮张丹把照片传真到北京。

火车摇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梦,她找到了母亲,拉住她衣角不放,逼使她转身相认,可恩叫她:“妈妈”,那中年太太转过头来,面孔完全陌生,并非关锦婵。

可恩惨叫起来。

日焺立刻把她的头拥如怀中。

可恩苍白地呜咽:“妈妈不要我了。”

张丹恻然,可怜的李可恩,反叛的她今日得到报应。

三个人都没想到康瓦尔秋高气爽,阳光普照。

他们找到那间叫皇帝头的小旅馆。

老板笑逐颜开,“我们还有两间空房,是,这里有关与朱两位女客,可是她们不在房里。”

“去了何处?”

“今日是热气球节,她俩到草原去乘热气球观光。”

三个年轻人瞪大双眼。

老板伸手一指,他们随着那方向一看,大开眼界,只见蔚蓝色天空中浮着七彩缤纷形状不同的大气球,有的像一罐啤酒,有的似一座堡垒,甚至有一只大象,蔚为奇观。

气球下都绑着藤篮,可以载人。

三人乘顺风车赶往草原。

他们奔到现场,已有人邀请他们登上藤篮。

张丹笑着蹲下,“我畏高。”

日焺不想勉强她,陪她坐地上看热闹。

半晌,张丹笑说:“既然来了,好歹试一试。”

他们挑了一个小丑头,坐下去,气球灌满热气,渐渐上升,三人全无畏惧,只觉神清气朗。

缓缓升到半空,只见地上农田一格格,树林全是红黄棕三色,美不胜收,大开眼界。

这时,日焺忽然取出手提电话拨通。

“锦姨,你们在哪里?”

他把手机贴近可恩耳朵。

只听见母亲的声音兴奋而愉快,“我俩在小猪气球里,你们呢?”

“我们在小丑头。”

双方努力张望,啊,找到了,果然在数十码以外有一只粉红色小猪气球,日焺连忙大力挥手。

可恩沉默,咫尺天涯,她依稀看见藤篮里好像是母亲,可是触摸不到。

十多年来她一直拒绝长大,扯着母亲哭闹厮缠,今天她有顿悟,母亲真到了松绑的时候了。

她清清喉咙,“妈妈。”

“是,可恩,我听得见。”

“玩得高兴点,回家再见。”

这时电话忽然发出噪音,可恩转头,请控制员将气球着陆。

日焺说:“可恩,不如顺道乘隧道火车去巴黎观光。”

可恩笑,“再说吧,我先回旅馆。”

日焺在小食摊买了炸鱼薯条,“迟些见。”

可恩回到旅馆,写了张告别便条,拎了行李,一个人走了。

她乘火车返飞机场,一有空位便上了飞机。

可恩不想再做哭闹小孩。

刚才,在半空,与妈妈打过招呼,已经心满意足。

一踏入大门,已收到日焺电话。

“为何不告而别?”

可恩笑,“你可是在巴黎?”

“在协和广场。”

“你真幸运,可以与喜欢的人把臂共游,几生修到。”

日焺也笑,“我会珍惜。”

可恩开启私人电脑,看到电邮,附着一张照片,从远距离拍摄,那只彩色小丑气球藤篮中有人挥手,可恩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这张照片一定由母亲或是穗姨拍摄。

疯妇,可恩笑着说。

父亲的电邮这样讲:“可恩,你的朋友石农与陈航夫妇托我给你消息:他俩已转到长安工作,石太太并且已经怀孕,他们十分想念你,地址如下。”

可恩不胜欢喜。

她立刻写了一封短信,连同若干婴儿用品寄出。

第六章

忽然觉得寂寥,那雨天出生的田雨呢。

他一个人在大同,还是也调了职位?

身边每个人都忙着各管各去了。

感恩节假期,图书馆不开门,可恩在书店闲逛,有一个写作人在一角朗诵小说精采部分,可恩靠在书架上听了一会。

有年轻男子同她搭讪:“是个儿童故事,一人得道,几百人模仿抄袭。”

可恩不出声。

“你读哲学系吧,跟罗令教授?”

可恩低下头,看到好男生不穿着一双凉鞋,赤着足趾,这么冷了,连袜子都没有,自己还没照顾好,有能力保护妇孺吗。

“喝杯咖啡如何?”

可恩答:“改天吧。”

她到糖果店买了一大盒巧克力,专程到锦川饭店去。

学校假期,生意比较清淡,推开玻璃门,看到空座位。

可恩坐下,老板娘立刻满面笑容过来招呼,递上热茶。

“天气冷了,吃碗肉丝面可好?”

可恩点点头,看到老板娘十只手指红咚咚,象是刚泡完枧水,这份工作顶辛苦。

“咦,你是那个遇袭的小姐。”

可恩点点头,“我姓李。”她双手捧上糖果。

老板娘坐下陪她说几句:“何用这么客气,你没事了吧。”

“皮外伤,都痊愈了。”

“唉,做女人真要小心。”

“老板娘贵姓?”

“我姓杨。”

明明是杨威,可是,她不再认得李可恩,即使可恩报上名字,她仍然想不起来。

大同一役,已是前尘往事,不复记忆。

她亲切地问:“李小姐一个人在这里读书?”

可恩点点头,“老板娘你呢,你可是本地人?”

杨威很爽快,“我本在美国生活,有点不如意,想转变生活方式,有朋友介绍吴锦川认识,他说:‘如果你能吃苦,跟我回家,我有一家小饭店,需要帮手’,我想一想,便跟了来。”

可恩听得呆了。谁是吴锦川,他才是锦川饭店的主人?

这时大块头厨子亲自把面端出来,另加两款小吃。

他憨厚地笑。

杨威说:“这就是吴锦川,人笨,手钝,但是心地很好,我们下个月结婚了。”

可恩一直不停点头。

“李小姐。你用饭。”

她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

可恩缓缓吃完面,悄悄付账离去。

杨威终于答允与田雨离婚,并且毅然开始新生活。

可恩真正替她高兴,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不计较往日损失,从头开始。

这个女子曾经做两份辛苦工来支撑一个男人追求大学学位,他找到的理想,但同时,她在他眼中变得庸俗不堪,她失去了他。

可恩竟变得这样懂事世故。难怪杨威不再认识她。

手提电话响起来:“可恩,我是爸爸,我在飞机场,你方便来接吗?”

“三十分钟就到。”

可恩立刻驾车赶去。

她的车子转出停车场,忽然有人冲出来按住车头。可恩大惊,本能反应踏刹车掣。

一个人扑在车头向她狰狞地笑。

可恩全身发冷,那人是马利奥。

他走过来,敲敲车窗,可恩见他离开车身,立刻踩油门,车子飞驰而去。

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在段时间,他们每星期见面,她有什么要求,他一定做到,现在,他一样找得到她。

可恩把车子驶往飞机场,一路上精神恍惚,冲了黄灯不自觉。

本来想接到父亲时好好说几句话,可是他的手臂上钩着另一只玉手。

他有女伴。

可恩生气:为什么不能拨一点有质素的时间给女儿呢,已经长年累月不见面,偶然探访,还得带着女伴,不如不来。

但是可恩已经比从前懂得控制情绪,经得起严峻考验。

她想一想,迎上去:“去哪一家酒店?”

李志明说:“我来介绍,这是高一德,这漂亮少女是我女儿可恩。”

他随即又说:“可恩,我们回家去。”

可恩僵住。

那是他母亲的家,妈妈随时会得回来,即使不,她是女儿,有义务誓死保卫母亲小小地盘,与些微尊严。

她垂头想一想,坐到驾驶位,机伶地把车往小公寓驶去。

一路上李志明兴高采烈,向女伴介绍风景。

车子停下,李志明一愕。

“咦,怎么来了这里?”

可恩打开车尾箱,拎出行李,“公寓近市区方便,同酒店一般舒适。”

李志明还想说什么,他女伴拉他的衣角,他不出声。

可恩看在眼内,觉得那女子还算懂事,一人让一步,大家好做人。

他们把行李搬上楼去。

可恩轻轻问:“逗留多久?”

李志明疑惑:“张丹不是住这里吗?”

“张丹旅行去了,不妨。”

李志明不悦。

可恩吁出一口气,“我还有点事,你们玩高兴点。”

“可恩,一起吃晚饭。”

可恩如坐针毡。

李志明说:“爸爸又不是时常来。”

可恩只得说:“我们去吃龙虾。”

她父亲这才露丝笑容,“我去梳洗,岁月不饶人,至怕乘长途飞机。”

高一德反衣物自行李取出挂好,去厨房做热茶。

他开口说:“可恩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可恩转过头来。

“本来近一点去东京度假,是他一定要来看女儿。”

可恩不出声。

高一德微笑着坐下,“他也需要你的认同,他只有一个女儿,无论如何想留住你。”

可恩感慨。

“他尽他所能做到最好,或许还不够好,但是,他只知道那么多,爱他的人应当明白。”

这位高小姐声音十分温婉,态度大方,言语有理,年纪不小,约莫三十出头,五官端正,却不算是美女。

看样子父亲这次找对了伴侣。

高小姐站起来,走到露台,“公寓位置很好,你爸说这是你的嫁妆,免你样样向婆家开口,你看,爸爸多体贴。”

可恩仍然沉默,内心渐渐软化。

“两个人相处不来,有许多理由,不代表他是坏人,或者她不是好人,两人都有牺牲,都有不是。”

可恩呷口热茶。

“这是我自己带来的茉莉香片,你试试如何。”

“我哪里懂这些。”可恩陪笑。

“听说你在大同教了一学期英文,真难得,你爸为你骄傲。”

“只是暑期班。”

“有这样的心思就很好,一般少女净挂着穿衣戴首饰找男朋友,那也是应该的,不做人总是有理想好。”

“我一味误打误撞。”

谁不爱听好话,可恩的父母已经许久没有称赞她,没想到这位陌生女士说话叫她那样舒服。

对高一德好感,是否等于背叛生母?

“我也是家中唯一女儿。”

可恩好奇:“可觉得孤单?”

高一德答:“我与家母亲厚,她对我无微不至,我上了大学她还帮我温习功课,一起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她辞世后我才觉寂寞。”

“呵。”

“咦,你爸去了何处?”

真是,怎么不见主角动静,一看,他已在房里睡着,轻微打鼾,显然宾至如归。

高一德轻轻说:“他后天五十大寿。”

这话提醒了可恩,又是“啊”一声。

高一德掩上房门。

可恩问她:“你们打算结婚?”

高一德摇摇头,“没想过。”

可恩意外,“你对他那么好,却没想过结婚?”

“我们不过想找个伴,辛劳工作之余,结伴旅游,看看世界,寻找美食,谈天说地。”

可恩一听就知道高一德有点家底,否则怎能这样自由自在。

“你有职业?”

“我是一名执业心理医生,在警署任职。”

可恩意外,“我爸怎么认识你?”

“由一位律师朋友介绍。”

可恩由衷说:“他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也觉得奇怪:一般中年以上的生意人,身边总喜欢带年轻讲普通话女子,李志明例外。”

可恩微笑,“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对父亲仍有深厚感情。

“我肚子饿了,可要把他叫醒?”

可恩说:“我做泡面你吃。”

高一德连忙说:“我自己动手好了,这里果然比酒店方便。”

可恩说:“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

高一德点点头。

可恩松口气,离开公寓,一下楼,便看到日焺与张丹下计程车,鸟倦自巴黎返来。

可恩笑:“回来了?我送你到大屋去,我爸同女伴在楼上。”

张丹意外,“李先生来了?”

日焺连忙说:“张丹,你也可以到我处暂住。”

可恩推他一下,“你倒想。”

日焺留意可恩面色,“你与父亲终于找到共识?”

可恩点头,“真不知以前水火不容是为着什么。”

日焺搔头,“有一段日子,我只记得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说不。”

“是,穗姨说我家充满火药味,客人坐立不安:一家才三个人,可是唇枪舌箭,叫人担心。”

张丹眼睛带询问神情。

日焺解释:“父母离婚,可恩接受得不大好。”

可恩本来想找藉口分辩:“他们天天吵”、“我觉得他们丑陋”、“他俩从不为我着想”、“我对这世界失望”……

可是张大嘴,又合拢。

这一切,也不是不真,不过归根究底,是她自己放肆。

可恩最终没有分辩,确是一项进步。

张丹拍拍她肩膀。

父亲那一觉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们回到大宅休息。

可恩对张丹说:“我有事出去一趟,我父若找我,说我明晨有课早睡。”

张丹从书本抬起头,“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了结一些事。”

“我陪你去。”

“不,这是我私事。”

张丹说:“我俩之间,没有私事。”

她已经取过外套。

“张丹,你不方便去那种地方。”

“李可恩,你去得,我也去得。”

张丹无论如何不让可恩一个人晚上出门。

可恩想一想,点头,“你跟我身后,不要出声。”

“可恩,有危险也许可以报警。”

可成苦笑。

她低下头,拨了几个电话。

其中一个有电话录音这样说:“南大街美味冻食旧厂今晚举行神秘聚会,火热音乐,各式享受,万勿错过。”

张丹变色。

“张丹,你现在留家中还来得及。”

张丹定定神,“你同我说话?”

可恩见她已经染上西方青年豁达神气,不禁笑起来。

张丹追问:“可恩,你为什么还去那种地方?”

可恩不出声。

“可是尚有心瘾?”张丹极之担心。

可恩转过头来,“我也来问你:巴黎之行是否开心,两人会否有进一步发展?”

一言提醒张丹,她不动声色,“我去洗手。”

也到浴室悄悄拨电话给日焺,无人接听,她留下南大街那个地址。

张丹叮嘱:“请速来会合。”

张丹没看见可恩进厨房挑了一把锋利的牛肉刀,插进靴统里。

张丹出来。

可恩同她说:“换上胶靴,天雨泥泞。”

两人上车。

“那地方极之偏僻吧。”

“非法聚会,当然不能在大街大巷举行。”

在车上,张丹暗暗留神,可恩神色镇定。

张丹又问:“你去找谁?”

没想到这次顺利得到答案。

“一个叫马利奥的男子。”

张丹一惊,“同你什么关系?”

“他曾经向我提供非法药物。”

张丹问:“只是这样?”

可恩苦笑,“你别小觑这件事,我欠他债。”

“欠债还钱。”张丹理直气壮。

“还了许多,还欠许多。”

张丹问:“他要人?”

“不,他要人无用,他追债。”

“总有一个数目,问清楚了,数给他,总不能一辈子避债。”

“你说得对,张丹,我这就去见他。”

车内静默。

“可恩,回头是岸。”

可恩说:“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方都会富庶家庭子女什么都有:衣食住行教育全部垂手可得,毋需挣扎,稍有不满,父母师长会动辄忏罪,身体发育得大人般高大,脑筋仍似幼童,完全没有责任感,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可恩汗颜,她背脊湿透。

“一定宠坏了,这样娇纵。”

“有时心里苦闷?”

张丹叹气,“我也闷呀,我还得张罗明年学费呢。”

可恩简直开不了口。

她把车子转入小路。

这一带是有待开发的旧货仓,已全部搬清弃置,黑暗中一幢幢怪兽般房子十分阴森。

张丹劝说:“不如回去,白天再来。”

在车头灯照射下,她们看到鲜红色美味冻食四个中文大字。

可恩下车。

这时张丹发觉可恩天生大胆,所以才引致妄为。

张丹比可恩大几岁,觉得有义务保护她。

可恩取出笔芯电筒照明,走到货仓前敲门。

小小格子打开,她们看到一只眼睛。

“找谁?”

“马利奥。”

“几个人?”

“两个女孩。”

一扇小小金属门打开,放她们入内。

音乐十分幽怨缠绵,张丹听不出是哪种乐器,可恩认得是印度释他。

墙壁上放映七彩转动迷幻电影,年轻男女用身体说话,紧紧搂在一起。

张丹发呆,半晌她说:“我们也有这种地方,这叫地下舞会。”

时间还早,人群尚未聚拢,可是即时有人上前兜售各种颜色糖果。

可恩说:“我想见一见马利奥。”

背后有声音:“是你,可可,你终于回心转意。”

客人回头,叫他心花怒放,她还带着朋友来呢。

可恩转过身子,“马利奥,你是精明的生意人,我欠你多少,你说吧。”

那马利奥看着客人陆续进来,大海中不知有多少鱼,何必难为这一条,他的气渐渐平了。

张丹这时也明白可恩黑夜找到货仓来谈判的原因:人多,这只老鼠也懂得顾全大局。

只听得他问可恩:“一笔勾销?”

“是。”

“可可,我们是老朋友――”

“你有你的诚信,以后永不见面。”

那马利奥看着可恩不出声,隔一会说:“为什么不去报警?”

“我的确欠债,这是事实。”

“三千。”

对学生来说,这不是小数目。

可恩自口袋中取出一叠钞票,轻轻放在地上。

“再见。”

她拉着张丹的手,一步步走开。

张丹送口气,啊,任务完毕,她们可以走了。

货仓中年轻人越来越多,如扑向灯光的飞蛾,闹哄哄。

张丹看到那马利奥俯身拾起钞票放进袋中。

这时,她们离开货仓大门口只有几步距离。

就在该刹那,一个影子向马利奥扑过去,二人贴住几秒钟,迅速分开,在他身边的人尖叫起来。

马利奥缓缓倒下,他胸前插着一把尖刀。

凶手是一个少女,幽灵似呆站一旁。

张丹颤抖,手足无措。

可恩拉着朋友的手往大门奔去。

守门人大声问:“什么事?”

可恩回答:“叫你过去帮忙。”

他一走开,可恩拉开门,她已听到警车呜呜驶近。

可恩立刻想到张丹没有护照,不能连累她。

可恩对张丹说:“快,从小路步行出市区,我们稍后会合。”

“你又怎样?”

“快,走。”

这时警车刺耳号角越来越近,大光灯射过来,警员用喇叭喊:“任何车辆,不准离开现场。”

可恩把张丹推进树丛,慢慢走回车旁。

留下车子,一查便知她在现场,离去反而不美。

警察下车走近。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又是你,我见你还多于未婚妻。”

原来他是布朗督察。

可恩明知故问:“什么事,我出来透口气,刚想走。”

警员奔进货仓去办事。

接着,救护车驶到,把伤者抬出来。

马利奥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

凶手由女警带走。

布朗督察撑着手叹着气看牢可恩,“你打算怎么样?”

可恩微笑,“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不介意碰到你,李小姐,但希望是较愉快的场合,你父母呢?”

“远游,照例把我撇下。”可恩博同情。

“你看到什么?”

“零。”

布朗登记她姓名地址,“回家去,李可恩,我不想再见到你。”

可恩连忙上车。

她的电话响了。

“可恩,是日焺,可方便说话。”

“日焺,我安全,我正想打电话给张丹。”

“我在十五路与基福路交界找到张丹。”

“你们在那处快餐店等我,我立刻前来会合。”

“谢天谢地。”

可恩把车驶到该处停下,奔出去与张丹紧紧拥抱。

日焺用手捧着头,“你们两人的所作所为,吾不敢恭维。”

可恩黯然,“是我不好,我对张丹有不良影响。”

张丹抢着说:“是我没好好看顾可恩,有负李先生所托。”

日焺啼笑皆非,“啊,肝胆相照。”

可恩说:“我很累。”

张丹说:“我也是。”

日焺说:“我吓得胆都破:我赶到大南街时,警车、救护车,全疾驶而过,幸亏张丹的电话到了,无线电话万岁,她在小路上踯躅,我找到了她,拉她上车。”

回到家,可恩淋浴睡觉。

躲在电毯子底下,她仍然发抖,噩梦连连,老是怕再也见不到母亲。

一只脚,踩进泥沼是这么容易痛苦,要拔足却是这样困难。

醒来,她在床上发呆,可恩忽然闻到咖啡香。

原来张丹一早已经起来,她俩不由得又紧紧拥抱。

“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日焺声音传来。

他昨夜就在沙发上睡。

打开电视看新闻,记者正报道昨夜之事:“――伤者名马利奥普昔尼,是警方熟悉人物,伤势严重,但无生命危险,此人面对警方七项起诉,包括……”

可恩静下来。

毫无疑问,马利奥是只老鼠,但是听到他可以存活,仍代他庆幸。

新闻继续下去:“疑凶是他前任女友珊蒂汤默斯,年廿一,任职酒吧侍应――”

可恩熄掉电视。

她一额都是冷汗。

昨夜,她的水靴内也藏有一把尖刀,但是冷静的头脑救了她。

这时电话响起来,是李志明的声音:“可恩,我是爸爸,唉,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一无所知,睡得异常香甜。

是否应该把每件事都告诉父母?

看是什么事吧,看父母有无能力援手,还有,子女有多大年纪。

可恩自觉这次是做对了。

“爸,睡得还好吧。”

“对,我失去一张环宇信用卡,请代我报失。”

“呃,爸,在我这里。”

“什么?”李志明吃一惊。

“昨天你早睡,我又等钱用,我不问自取,借你信用卡到机器提款。”

“你要用钱为什么不出声。”

“对不起,不想吵醒你。”

“提了多少,还需要吗?”

“拿了三千,够用了。”

就是她还给马利奥那笔钱。

“我这里还有,你过来拿。”

“日焺与张丹也在我处。”

“叫他们一起来,欢迎之至,只怕请不到。”

说完电话,日焺摇摇头,“慈父多败儿。”他都听见了。

张丹问可恩:“你会对子女那样容忍吗?”

可恩想一想:“我不会,我会大声叱责。”

日焺说:“我会好好打一顿:棒头出孝子。”

可恩看着他俩,“一个打,一个骂,都是为着我好。”

“你明白了。”

张丹说:“可恩,日焺与我都自幼失父,十分吃苦,你要珍惜父亲。”

可恩这才想到他俩的共同点,难怪,日焺来自地北,张丹来自天南,两人仍然如此投机。

他们梳洗后出门。

李志明一眼看到三个年轻人,心底不禁喝声采,只见他们简简单单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球鞋,精神奕奕,男的俊朗,女生秀丽,叫中年人自惭形秽。

高一德斟出咖啡来。

张丹本是李志明属下职员,早已见过高一德,她连忙上前:“高小姐,我来。”

李志明先写支票给女儿:“你招呼朋友少不了这个。”

然后朝女儿诉苦:“你看,爸的皱纹眼袋,这些松了的皮不知从何而来。”

可恩过去端详父亲。

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与父亲相处,小时就有,常常伸手搓揉他脸上与身上的大痣。

“爸,你看上去还不错。”

“老了,老父,老人,老伯,老家伙,老东西。”

三个年轻人骇笑。

高一德在旁边笑说:“你占了上位,那七老八十的人又怎样呢?”

“我不知道,”他忽然对女伴使小性子,“我不管,我气馁沮丧。”

这一切,可恩都看在眼内,他的确需要高一德这样的伴侣,她原谅了老父。

五人结伴去吃午餐,他们四个都叫凉拌蔬菜,李志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伙计,来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龙虾尾,配牛油酱。”

高一德连忙吩咐伙计:“单是龙虾就够了,”又对李志明说:“李先生,阁下血压高,少吃红肉。”

“太没意思了。”

年轻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摆出长辈的样子来,“你们读书成绩,感情生活,生活状况如何?”

日焺答:“均甲等。”

张丹说:“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恒丙级生,同他们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资有限,无可奈何。”

张丹说:“可恩不可小觑了自己。”

日焺也抢着说:“可恩进步迅速。”

可恩黯然。

阳光下她看到父亲头顶头发稀疏,真的不比当年,不由得想念母亲,妈妈近年染发勤频。

“仍然没有你妈的影踪?”

“日焺知道,穗姨与他有联络。”

可恩把热气球之旅的照片取出来。

李志明说:“你看,如此风流快活,我却在内地拼命吃苦,钱眼里肮脏的钻进钻出。”

高一德笑,“你是男人,应当如此。”

大家又笑。

高一德说:“可恩,你妈妈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样智慧大方,仍然关注先前那位的容貌举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妈,可惜没生美女,我且自幼迟钝,五岁未懂讲话,叫她担足心事。”

日焺先反对,“没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志明笑,“她是你妹妹,你当然那样说。”

张丹听了,更加放心,这话由李志明说出,百份百可信,可见可恩与日焺之间一点纠葛也无,她真好运气。

李志明说:“今日我五十大寿。”

“爸我们都知道。”

可恩送上礼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绩,李志明一看,老怀大慰,“嗯,不错,但是有进步余地,你妈知道吗?”

可恩黯然,“她已放弃我。”

日焺说:“怎么会,我帮你电传给她。”

李志明说:“明日我们飞往东岸观光,可恩,你当心自己,记得日焺与张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亲到飞机场。

李志明唏嘘,“当年可恩来的时候九个月大,手抱。”

高一德问:“乖吗?”

“不乖,一直哭闹要吃夜奶,直到三岁。”

“什么?”高一德骇笑。

“真是个可怕的婴儿,她的刁钻直接影响弟妹不能出生。”

“嘘。”

可恩不出声。

他俩走了。

可恩回家与张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净干衣取出折好,“张丹,要是心中真正怀念一个人,应该怎样做?”

张丹正在吸尘,闻言关掉机器。

她取过软布抹尘,窗外园子里日焺正在帮忙倒垃圾,她轻轻坐下来。

“谁?”她低声问。

“在大同认识的一个朋友。”

张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两个月,那人是谁,我却没有印象,让我想一想,那里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不是本地人,还有谁?”

“一个叫田雨的人。”

“你们一直保持联络?”

可恩摇摇头,“石氏夫妇已经调走,此刻听说在长安,通讯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许他留在大同。”

“这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丹面色凝重,可恩仿佛是她的责任,她有衣物看顾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来,又跳进油锅。

她搜索记忆,就是想不起有田雨这个人。

忽然之间,思维似油丝般钻出,张丹冲口而出:“那个长得像钟馗的年轻人。”

“咦,都说他像钟馗,你们见过钟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细如尘。”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灭,人来人往,世事变迁,一站一站,像乘车一般,不停有人上车下车,到什么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发呆。

“他曾经坐在你身边,你们曾经谈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车,他在列车里轰轰开出,你得去转搭另一辆车或是另一艘船,他还留在你的记忆中,很好,那已经足够。”

“张丹,我们是现代人,通讯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有无必要去找这个人,我也怀念小学同学杨仪与罗莹,闲时想想儿时趣事,十分神往,寻人,大可不必。”

可恩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这各西方都会的时髦女,立地生根,错不了,那些短暂会晤,叫邂逅,过去了算数。”

“叫什么?”

“邂逅,即偶遇,不经意未有计划的碰面。”

可恩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挥手叫她们出去。

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日焺奔着伸手去接,一边叫张丹及可恩。

张丹立刻开门去与男友会合,两人在园子里追逐,接着,邻家幼童也跑出来看新雪,张丹着他们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没有跟他们疯,她静静坐下来。

就这样,呆在沙发上好久,直到张丹喘气红脸回来。

“哟,还有家务要做。”

可恩跳起来吸尘,张丹去开洗碗机。

日焺开着四驱车过来,“出去吃火锅。”

张丹说:“我买了作料,我们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纳闷样,我们出去兜兜风。”

她俩穿上大衣。

这时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车子驶过,留下轮胎印子。

张丹轻轻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日焺笑,“这两句又出自何经何典?”

张丹答:“我慢慢说给你听。”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没有?

应该,纬度差不多的地方气候也相仿,内陆只有更冷,孩子们面孔冻得红红,穿着臃肿的棉袄,可爱如年画里幼儿造型。

他们有想念李老师吗。

还记得李老师用英文教的三小猪寓言吗。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么?”

他们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气胀,不舒服,起来找药,书房有光,她走近。

听见两把声音轻轻说话。

“出门一里,不如家里。”

“回到家,感觉不同。”

“往日只觉困家里又闷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两个人嘻笑。

可恩泪盈于睫,做梦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竟然听见母亲与穗姨的声音。

第七章

既然是做梦也不妨,好歹得走过去与妈妈说几句话。

可恩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是关锦婵与朱穗英这一对好排挡。

可恩微笑走近,“妈妈,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们伸手拉她。

可恩把头埋在母亲手里,这梦境何其真实,她流下泪来。

只听得穗姨说:“可恩变得又黑又实。”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宽了。”

“为什么不说话?”

可恩看见母亲头发没染好,露出丝丝雪白发脚,她何尝不是晒黑了,双颊许多雀斑,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但是,却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当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愿你跳舞。母亲气色这样好,当然是跳了舞回来。

即使是做梦,也代她高兴。

可是,这个梦好似比往日的梦略长略真。

“过来坐下,”穗姨说:“听日焺说,你都改过来了,现在足不出户,同往日南辕北辙,又懂得收拾屋子……为何沉默?”门响,日焺进来,捧着买回来的宵夜,“我胡乱挑了粥粉饭面,”看到可恩,“可恩,她们回来了。”可恩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她强做镇定,握住母亲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然客套地问:“玩得高兴吗?”关锦婵也双眼润湿,“很开心很轻松,欧洲美不胜收,但是无论如何,家里最好。”日焺把食物转了碗取出。

可恩盘膝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很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她们把旅游照片摊出来摆满一地。

日焺问:“为什么不用数码相机?容易储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干脆搁小盒子里,要看时整叠取出。”

可恩缩在沙发里不出声,体内细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蜷缩在沙发上盹着。耳边母亲说:“咦,睡着了,奇怪,也不说话,也不吵闹,象换个人似的,应当高兴,但是见她长了灵性,反而伤感。”第二天醒来,可恩发觉自己还在沙发上,身体压着一条肩膀,已经麻痹。她想起昨夜的事,连忙跑上楼去找母亲,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随即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来是母亲与园丁在商量不知什么,她放假这段日子,园子荒芜了。可恩松口气,妈妈的确在家。

以后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梳洗更衣上学。

在门口碰到母亲,轻轻说:“今日下午没有课,妈妈等我一起吃饭。”

“穗姨会过来做沙锅鱼头。”

可恩把车开走。

她母亲目送小小车子离去。

园丁掘地种郁金香球茎,关锦婵斟杯热茶,坐在小客厅里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来了,挽着一篮菜。

锦婵说:“可恩说会回来吃饭。”

“呵,真是难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们土生儿不能吃辣。”

锦婵发呆。

穗英张罗起来,一边说:“昨晚我看一个电视清谈节目,大开眼界,原来根据统计,英国此刻有三千五百万个三十五岁以上的独身女子,她们是寡妇或失婚或从来未婚,正寻找约会对象。”锦婵放下杯子,哼一声。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确比较天真,其实不是没有适龄男子,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通常喜欢约会二十余岁活泼无包袱青春女,你说可是?”锦婵仍然唔一声。

“我早已放弃约会这件事。”

她以熟练手法切好葱姜,把大鱼头取出冲洗。

“幸亏,还可以为孩子操心,苦中作乐,有个寄托。”

关锦婵感慨说:“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我毅然离家,满心内疚,晚晚辗转反侧,担心可恩,还以为她会烧通屋顶,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过来,井井有条,升上大学,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运才对。”

“可恩天良未泯。”

“听日焺说,可恩完全摆脱陋习。”

“是什么导致如此巨大改变?”

“还记得她五六岁是最喜爱粉红色吗,到了十二三岁,忽然全身蓝黑,一年级又说班上男同学中与弱智儿班哲民最要好,过了一年,问起他,她茫然无头绪。”锦婵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欢来自北方的张丹?”

穗英开始炸鱼头,喳一声,香气四溢,她搁上锅盖。

“喜欢有用吗,不喜欢又有用吗。”

“张丹聪敏上进用功。”

穗英说:“我喜欢可恩。”

锦婵哧一声笑,“可恩有什么好?”

“家底清白,自小认识,又有妆奁。”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实她来自破碎家庭,个性孤僻,刚自深乙水(?这字怎么拼?”)里爬出来,尚未度过危险时期。”

穗英叹口气,“哪由得你我说什么话,我们凡事仆心仆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关起门饮泣,怎可责骂,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又不是为着满足那颗可怜的心。”

锦婵不停点头,“看得那样开又有这样的智慧,差不多了,你会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她们两人先是苦笑,继而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粉皮大鱼头也差不多做好了。

锦婵忽然有所发现,“你看这妆奁的奁字,像形,似一只大柜里装满财物。”

“可不是,拥有这只大柜的女孩特别矜贵可爱。”

锦婵说:“张丹勤奋向上,这种优良质素,亦是妆奁。”

穗英感动,“锦婵,你真的开明。”

“你我已届中年,一定要有智慧,切忌长上一对狗眼,嫌人家女儿这个那个。”

“是是是。”

“嘘,我听见车声,可恩回来了。”

标准母亲,得付清所有帐单,洗熨所有衣衫,还得叩头如捣蒜。

门外不是可恩,她们又松弛下来。

可恩一点多才回来,面色燶黑,一声不响。

据她说,今晨同讲师争执,皆因一篇阅读报告,自觉应当有甲,却仍然拿了个乙。

锦婵轻轻说:“乙也很好。”

可恩握紧拳头,“如果乙已够好,为什么还有甲等?”

朱穗英答:“因为有狄更斯及罗伦斯呀。”

母女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

许久没有为功课同女儿争执,这次刚相反,不是母嫌女做得不够好,是女儿嫌自己分数不足。

关锦婵有点呆,不相信这是真事。

可恩胃口好,吃完还要拎走。

“鱼冷了腥气,这是给谁?”

“张丹最喜欢这个。”

“我改天做给她吃,你别把残羹冷饭请人。”

朱穗英乘机问:“你同张丹是好友?”

“生死之交。”

穗英笑,“哗,这么严重。”

可恩挽起半个鱼头出门去。

锦婵双手抱胸前,“可恩为什么对我俩这样客气?”

“你老人家难侍侯,一会嫌吵,一会嫌静。”

“我同你出去看场电影吧。”

“有无爱情喜剧?”

“只有科幻打斗。”

“那么,不如去看太阳杂技团:我上网去找一找有无票子。”

那边,可恩把鱼头拎到小公寓时还是热的。

张丹问:“朱阿姨有无说到我?”

“穗姨不会在小辈前讲是非。”

张丹边吃边点头,“每次吃鲑鱼便知道上帝偏爱这个国家的人。”

“也偏爱你。”

“可恩,更加珍惜你。”

“是,否则脱一曾皮都不够,得重新投胎。”

张丹说:“我真想念母亲。”

“你俩一向亲厚,叫人羡慕。”

“明年暑假,我想回去探亲。”

“那么,寒假及清明得打工储钱。”

张丹说:“我是学生,不能做工。”

“我们在圣诞及新年假期代客照顾幼儿,可以赚一笔,那些年轻父母希望外出松一松,我们设计宣传单张,收录五名婴儿,通宵照顾,每位一百五,你已有来回飞机票了。”

“五名那么多!”张丹骇笑。

“超过五名需政府执照,否则大可收足十名。”

“我们应付得了吗?”

“把日焺也叫来,总动员。”

张丹笑得弯腰,“日焺哪会照顾幼儿。”

她们没想到反应这样热烈,单张贴到社区中心,申请电话蜂拥而至,一天接三十多个,逼不得已,答称名额已满,可是家长苦苦哀求。

还有不少父母索性上门视察,对李宅清静整洁环境十分满意,竟询问可否长期托儿。

关锦婵大吃一惊,“这时怎么一回事?”

可恩笑嘻嘻报告。

“此事不可行!责任太大,手忙脚乱,易生意外,全是你的主意?”

可恩像被泼了一盘冷水,嘴角露出昔日倔强:反正只要是她的主意,父母一定全推翻,连根拔起。

锦婵看到女儿不满,连忙陪笑,“你需要零用?”

“张丹想回家探亲。”

“呵,我明白了,这样好吧,我送张丹飞机票。”

可恩不出声。

此刻的李可恩脾性到底不一样了,她轻轻说:“张丹不会收取你的礼物,她不喜不劳而获。”

“啊,这倒值得敬重,”关锦婵忽然好说:“也罢,育儿,我的确还有点经验。”

可恩松口气,“谢谢你,妈妈。”

“这件事也得详细计划。”

“当然。”

“首先,应征人数这么多,你打算照顾什么年纪的孩子?”

可恩想一想,“越小越好,毛毛头,不会走路不会动,放床上,睡醒由父母把他们接回去。”

锦婵笑得弯腰。

“不是吗,小孩会讲会跑才麻烦呢。”

“可恩,”她妈妈坐下来,“你有朝一日也会结婚生子。”

“是,”可恩摊摊手,“遥远的某一日。”

“带孩子,任何阶段都不容易。”

可恩答:“听说教功课最繁琐辛苦。”

“子女不接受父母好意最叫人难过。”

可恩低头不语。

过一会她大声说:“所以我只选幼婴,需约见面试,专挑胖嘟嘟。”

“我可否提供小小意见?”

“关保母请说。”

“这将会是漫长一夜,请父母自己携带奶粉、卫生用品、更换衣物。”

可恩一一记下。

“还有,只得收录三名学生,做得好,新年再来,切莫贪心。”

“多谢忠告。”

可恩高高兴兴的去上课。

朱穗英下午来喝茶,“什么?自下午六时照顾到翌晨六时,每位收百五,有这样天价,我怎么不知?”

“你以为容易做?”

“哗,手挥目送。”

“不是你我,保母是可恩与张丹。”

穗英说:“养儿方知母辛苦,让她们试试便知。”

锦婵笑,“听可恩说,育婴至简单,放床上偶然去看一看便可。”

穗英答:“家有保母,的确如此。”

“我也有条件雇佣保母,我情愿亲手带。”

她俩翻出孩子幼时照片,其味无穷,整个下午消遣。

“啊,真怀念他们幼时模样,‘妈妈妈妈你在什么地方’,缠着我们不放,那真是母亲的流金岁月,半夜也不放过,过来挤在床角,然后忽尔长大,走得人影全无,叫母亲担惊受怕。”

“你神经过敏,与人无尤,千万别把帐算子女头上。”

“是是是,穗英,圣诞节你没有好去处吧,过来做督导。”

“我约了俊男跳舞,不过,可以推却,届时见。”

真没想到李可恩会在大节代人照顾幼婴。

就是去年罢了,她自十二月廿四夜便一去无踪,捱到十二月廿地六晚,满眼红丝的母亲只好去派出所报警,回到家,发觉女儿呼呼入睡,身上还穿着舞会纱裙。关锦婵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蒙恩。

当夜,幼儿由年轻父母送来。

都说:“已经洗过澡了,出门之前喂过一次,应该在十点钟左右多吃一次才睡,拜托你们,一年一度,我们也想松口气跳个舞。”

口气非常可怜。

三名婴儿自三个月到六个月大不等,两男一女,雪白粉嫩,十分可爱。

可恩往手心吐一口涎沫,搓一搓手,说:“工作开始。”

说也奇怪,父母在时笑嘻嘻,父母一走,三婴便放声大哭,震耳欲聋。

张丹啧啧称奇,“这样小小身躯,发出如此震音和鸣,了不起,简直媲美梵哑铃。”

哭都还不要紧,忽然又吐得一身,只得逐个剥下衣服洗澡更衣,这时可恩发觉婴儿会得抗议蠕动,滑不溜手,吓得大叫,惊出一身冷汗。其中一名忽然排泄,可恩一看,更加厉声惨呼。

关锦婵放下报纸,走进去一看,轻描淡写说:“你去用消毒枧洗手,这里我来。”她手势熟练,立刻洗净一名,换上衣裳,教张丹做第二名,各自又喂了温水,开了收音机播放轻音乐,抱在手臂中。小小身躯温暖地贴在大人胸前都静了下来,这时可恩才洗净双手回转,一额汗。

张丹取笑她:“恭贺你一手黄金。”

可恩说:“我永远不要孩子。”

她母亲笑,“带回家来,我帮你照顾。”

可恩突然感动,“真的,妈妈,我那么可怕,你不嫌弃?”

关锦婵过一会儿答:“你只不过任性点。”

可恩偷偷流下泪来。

这一百五十元不易赚,三人忙得手不停,午夜朱穗英来接更,锦婵才能去睡一觉。张丹急急抽空去洗婴儿衣物。

“这些不是由他们自己做吗?”

“服务好一点,下次又有生意上门。”

“是,是,快去烚奶瓶。”

熬到凌晨,已经筋疲力尽。

“唉,真不敢再忤逆老妈。”

“真没想到如此辛苦。”

“我们是生手。”

“她们年轻时初生孩子,也是生手呀。”

“日以继夜,没完没了,哗,非人生活,怎么做得到。”

“希望他们父母明天准时来接。”

朱穗英听了只觉好笑,一声不响。

凌晨三时,她们总算睡了一觉。

一早关锦婵下楼来看,只见可恩与张丹累得东歪西倒,呼呼入睡,婴儿们堆在一起,怕他们滚动,用枕头围住,朱穗英在沙发打盹。

关锦婵轻手轻脚,可是其中一个婴儿转身,小眼睛睁开,发觉天已亮,肚子饿,哗一声哭起来,他同伴梦中惊醒,不甘人后,亦放声大哭。

可恩跳起来,大喊救命。

她与张丹连晚饭都没有时间吃,饥肠辘辘。

两个熟手妈妈连忙加入喂奶。

可恩忽然想到自己也是这般一点点,小小虫子般除出哭与吃一无所知,由妈妈奶大,怎可对她无礼,叫她伤心。

可恩忽然抱住母亲,“妈,对不起。”她饮泣。

母女紧紧拥抱,关锦婵觉得苦尽甘来,不禁流泪,张丹想念寡母,亦忍不住哭出声,朱穗英则感动得眼红,屋里全是哭声。

朱阿姨点头说:“这件事原来有这大启发性,辛苦一场也值得。”

“呵,六点钟了,”张丹抬头说:“家长要来了,快把他们整理一下。”

朱阿姨又笑,“装修门面。”

宝刀未老,她手脚爽利,立刻帮婴儿洗脸清洁,扑上粉,又变得香喷喷,接着又忙着收拾房间。

有一个幼儿喝奶特别慢,由可恩抱着喂。

忽然门铃响起,各人都在忙,张丹说:“他们来了,可恩,你去开门。”

可恩一手抱婴儿,一手抹掉泪痕,蓬首垢面,双目红肿,心里想,那些家长只顾领回小孩,才不理会保姆是否穿着隔夜运动衫袂。

门一开,却不是家长。

冬季晨曦,天空还黑漆漆,路灯下看见飘雪,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们两人齐声哎呀一声叫出来,可恩连忙关上门。

张丹问:“谁?”

“陌生人。”

“不可把婴儿交给他们父母以外任何人。”

朱阿姨也走到大门前,“怎么有个陌生男人在门外?满屋妇孺,形势不妙,我去叫日昇过来。”

关锦婵说:“我看看他找谁?”

她隔着门问:「找谁?」

「对不起一早打扰你们,我找李可恩。」

大家转头看着可恩。

可恩还抱住婴儿,辛苦了一晚,饥寒交逼的她意志力薄弱,她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朱穗英说:「我从后门出去同他说话,啊,日昇来了。」

吉普车停好,日昇惺忪下车。

关锦蝉不由得说:「家有壮丁多好。」

只见日昇走上前去,很客气与陌生人说几句,两个年轻人握手,然后,日昇按铃。

张丹打开大门。

日昇笑说:「可恩,这是田雨,你在大同的朋友,他路过这里,前来探访。」

张丹立刻知道这即是李可恩心中挂念的人,转头看着可恩。

只见可恩一脸茫然,手中奶瓶扑一声掉到地上,滚到一边,婴儿见到嘴美食忽然不见,不服气大哭起来。

这是的可恩活像收容所那些年幼无知的未婚妈妈,不修边幅,但求母子生存。

门外年轻人也发呆,这是李可恩?发生什么事,她为何手抱哭泣婴儿?

日昇连忙说:「请进来喝杯咖啡。」

他带着客人进厨房去。

朱穗英松口气,「看样子不是坏人。」

关锦蝉也说:「肯上门来见家长的年轻人总算不错。」

这时可恩如梦初醒,她看着宛如印支难民般模样的自身,不禁呜咽。

张丹推她,「快,快上楼梳洗。」

一言提醒了可恩,她放下幼儿,飞扑到楼上沐浴更衣。

十分钟后她匆匆下来,心情复杂,唉,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挑这个尴尬时分。

这时,婴儿父母也上门来领回子女,他们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身上略有酒气,但显然玩得十分高兴,一边付款,一边道谢。

把孩子紧紧拥怀中之余,又打探新年可否再来一次,张丹把他们名字优先登记。

「放在你们处真放心,圣诞快乐,上帝保佑你家。」

「孩子不太顽皮吧,下雪了,是个白色圣诞呢。」

「许久没玩得这样尽兴,唉,真没想到做了母亲之后什么都得放弃,祝你们圣诞快乐。」

一家一家的走了。

关锦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我去做早餐。」

日昇与田雨从厨房捧着咖啡壶出来。

田雨抬头。

这才是李可恩呢:湿发拢到脑后,露出小脸大眼,神情冷冷,但盼望的眼神透露丰富感情。

可恩看着田雨,「你的胡须呢,相貌完全不同,一时没把你认出来。」

他腼腆笑。

可恩终于说:「田雨你好。」

「可恩你好。」

张丹同日昇说:「我们到厨房帮忙。」

她把他拉到一角。

日昇悄悄说:「看可恩神色,这不是普通朋友。」

他俩到书房看早晨新闻。

偏厅只剩可恩与田雨两人。

可恩说:「胡须不见就不像钟馗了。」

他还是笑。

可恩说:「事先应该给我一个电话。」

他答:「预约的话,只怕届时没有勇气上门,一早来敲门,希望你在家,没想到叫你受惊。」

可恩想张嘴说话,又合拢。

田雨先主动:「我这次来是公干,同联合国儿童组织商讨适龄儿童失学问题,会议一月二日开始,一共两天。」

可恩点点头,「住在什么地方?」

「牧师家。」

可恩鼓起勇气,「我们这里也有客房,来而不往非礼也,随时欢迎你。」

「我并没有招呼你。」

「记得吗,在大同,」可恩微微笑,「我们好像还没有说完话。」

「我在想,可恩,我仿佛需要向你解释一件事。」

「呵,是吗,其实我打算最迟在暑假到大同探访同学们。」

「他们很好,我这里有照片。」

相中孩子个个健康快乐。

「石农先生夫人怎样?」

「哎唷,你看我,颠三倒四,陈航千叮万嘱,叫我问候,你看她近照,腹大便便,你还穿着她给你的毛衣,由此可知没忘记我们。」

可恩拉紧毛衣衣襟。

她看着陈航照片,「胖了,胎儿是男是女?」

「他们不计较。」

可恩由衷代他俩高兴。

两人絮絮谈个不停,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可恩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脑海中忽然出现知己两个字,想必就是这个了。

心中尽有芥蒂,可是不碍她倾诉,她想把年轻一生中每一个细节告诉他。

这时妈妈来叫:「早餐做好了。」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一共六个人吃早餐,真是前所未有盛况。

自从李志明离家,大宅冷清孤寂,一间屋不是一个家,到今日才有人声。

关锦蝉努力招呼客人。

中年妇女目光凌厉,轻轻一瞄,便知底细,她先看年轻人双手,嗯,这是对半劳动手,略微粗糙,无伤大雅,男子汉应当豪放,细皮白肉反而不妥。

他五官端正,皮肤情节,没有疮没有疤,这也叫阿姨放心,她见过断眉少年,吓煞人。

额外分数是明亮双目以及笔挺鼻子,已可打65分,如果学历及事业均上轨道,又添二十分。

锦蝉不仅挪揄自己:当年她本人挑选对象之际,为什么似亮眼瞎子,为什么做不到目光如炬?

她讪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轻轻对妈妈说:「我出去一会。」

什么,可恩居然问过妈妈?锦蝉突然哽咽,可恩十五岁之后不再征询她的意见,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复尊重,锦蝉佯装若无其事,「一起回来吃晚饭。」

可恩点点头。

日昇乘机说:「妈妈,我与张丹页出去走走。」

朱穗英干脆放下盘碗,「唏,圣诞翌日,万物半价,锦蝉,我们也出去逛街购物。」

锦蝉笑说:「我不需要什么。」

「我们不是买必需品,来,一起出门。」

丢下一屋乱糟糟,他们分两架车出门。

在旅游区分道扬镳,锦蝉与穗英象轧廊会似在唐人街买了菜同鸡煮汤,再挑了若干海鲜。

天气冷冽,微微飘雪,她们挽着篮子回车。

忽然一个赤足女子拦住,「好心太太,赏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单衫,头发纠结,体无完肤,全是淤青疤痕针孔。

往日,锦蝉对这种人避之则吉,会即刻低头绕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刚好有海鲜档找回来的零碎钞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乐。」

女子像幽灵般闪走。

穗英诧异,「杯水车薪,还不够她一日顶瘾。」

锦蝉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们回家。」

进了门,还闻到昨夜婴儿气息,耳边仿佛还有他们呜呜哇哇哭泣着。

穗英笑说:「事先演习,将来带孩儿就是这个模样。」

「你愿意育孙?」

穆英充满盼望,「求之不得。」

锦蝉答:「我也是贱骨头。」

「亲家不会同我们争吧。」

「这又不是好差事,谁会同你争?」

两个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华裔妇女就有这样的愚忠:婚姻不如意还有子女,他们不称心也不要紧,还有孙儿,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亲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愿得偿,后来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这人怎样?」

「硬铮铮铁汉。」

「对可恩来说,他会不会太深沉一点?」

「两个人都孩子气的话,谁照顾谁呢?」

锦蝉沉吟:「你说得也对,哎,不知这个人的底细呢,我喜欢日昇,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昇有什么好,三日两头换女伴,崇尚种族和谐,穿沙龙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锦蝉苦笑。

「喂,两老快动手收拾地方吧,孩子们就快回来吃晚饭了。」

不负所望,四人中来了三人。

锦蝉问:「田雨呢?」

「他跟牧师去教会厨房帮忙招呼街童吃一顿热饭。」

张丹恻然,「圣诞也不回家?」

「有家的不叫街童。」

张丹说:「真没想到西方先进社会,联合国十年来选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这样多难题。」

日昇回应:「真叫你三思可是。」

关锦蝉问女儿:「可要留菜给田雨?这鸡腿可以做一碗面等他。」

可恩没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汤眼皮都抬不起来,上楼咚一声掉床上。

日昇与张丹告辞,跟着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圣诞。

有人按铃,原来是一位年轻牧师送田雨前来。

锦蝉力邀两人进来喝碗热汤。

「你俩还没吃过饭吧?」

牧师搔搔头,「三百多人吃过了。」

「街上有那么多流浪儿?」

「随时随地都有这个数目。」

关锦蝉招呼两个年轻人。

王牧师说:「啊,从未吃过这样香的汤面。」

锦蝉说:「可恩已经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连忙说:「我明天再来见她,多谢阿姨善待我们。」

「那里,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轻王牧师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么会说话。

牧师放下名片,「请关女士到我们教会来。」

锦蝉取出甜品水果。

牧师感喟:「街童对我说,他们有三个愿望,均与名利与成就无关,一是天天有热饭吃,二是有干净衣服穿,三是获得尊重。」

锦蝉恻然。

他们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会朝那条路走,剃刀边沿,可恩被救了回来。

这时,田雨咳嗽一声。

王牧师醒悟,「呵,对,田雨有话说。」

锦蝉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阿姨。」田雨开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与可恩做朋友。」

锦蝉感动了,特地带了牧师上来作保人,正式征求阿姨统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国人口中的约会吧。

她这样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师加一句:「我会管教田雨。」

关阿姨笑了,「年轻人正常社交,我没有反对之理。」

田雨松口气,如释重负。

这时,王牧师向田雨使了一个眼色,「田雨,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锦蝉暗暗叫一声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颗心直沉下去。

田雨嗫嚅说:「我离过一次婚。」

锦蝉一听,反而轻松了,她看着田雨,难得这人愿意坦白,倒底离婚不是稀罕事,她也离过婚。

锦蝉问她:「有子女吗?」

田雨摇头,「没有孩子。」

锦蝉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对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对婚姻草率,一次之后难免还有二次,渐渐成为结婚专家。

是,关锦蝉也离过婚,没有道理只准她离婚,可是每宗个案不同,当事人总觉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师这时说:「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俩志向完全不同,摩擦渐多,生活痛苦,只得毅然分手。」

锦蝉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说:「分居年余,我才在大同认识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么地方投缘?」

田雨这样说:「她有一颗皎洁的心。」

关锦蝉感动鼻酸,有人这样赞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来还有第三个欣赏可恩的人。

王牧师轻轻说:「田雨,请说得具体一点,那样虚无飘渺的形容很难听懂。」

没想到那秀丽的中年太太摆摆手,「我明白。」

牧师诧异。

关锦蝉说:「田雨,欢迎你来我家。」

两个年轻人放心,他们站起来告辞。

「时间不早了。」

推门出去一看,大雪纷飞,足足尺余深,深夜铲雪车没出动,牧师开的又是老爷车。

锦蝉取出车匙,「用我的吉普车吧。」

两人道谢而去。

锦蝉关上门,上楼去看女儿。

可恩小小面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单纯地仍然似十一二岁模样,她轻轻抚摸女儿头发。

锦蝉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原来是朱穗英。

她说:「大假人人休息,我无处可去,每逢佳节,特别凄苦。」

锦蝉笑:「还有我陪你呢。」

「日昇回学校去帮张丹做功课,」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吗?」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怜。」

她俩大笑起来。

「华文报社请人呢,你有无兴趣采访社团消息?」

「华文报章此类新闻实在太多。」

穗英说,「如果有条理地当义务报告--」

「穗姨早。」

可恩起来了,已经梳洗,穿上运动衫裤。

「穗姨一整晚都在这里?昨夜我听见有人谈话。」

穗英问:「你一早就出去?」

话也没说完,可恩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锦蝉想:呵,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从头说起,有人爱听,有人愿意借出双耳,何乐而不为,渐渐说的话不再有人要听,配偶知道她想发牢骚,立刻避开,她在楼上,他退到楼下,她在地库,他又走到书房,或是索性上街去竟日不返。

她知难而退,把话藏心里,一颗心变得似铁般硬,铅般重,真是,有人愿意听,为什么不说?

半晌,他俩推门进来,「妈妈,我们到图书馆去,不回来吃午饭。」

锦蝉扬扬手,「去吧。」

穗英站起来,「我们去游泳。」

「什么?」

「社区中心新建暖水泳池用臭氧消毒,不知多先进,一试为快,喂,你我一定要自得其乐,苦中作乐,千万不可窝在家中伤春悲秋。」

「哎,湿漉漉又要洗头--」

「照去不误。」

她拉着老友出门。

那一边,可恩把车子驶到公园观景点停下。

他们走到长凳坐下。

可恩问田雨:「你想说什么?」

「我在美国东岸找到工作,将为移民部工作。」

可恩呵一声,不用走半个地球去探访他了。

可恩深觉幸运,又不想露出这份欣喜之色,不自觉说:「Oh really。」

田雨笑了,可恩教他用过这言不由衷的两个字。

「放假我会来探访你。」

「可恩,能否转校?」

可恩为难,「我不舍得母亲。」

「我明白,你考虑一下。 」

「我比别人特别亏欠妈妈,我想伴她度过这两年,毕业后往东还是往西就难说了,需看何时有粮草。」

田雨看着她,「口角忽然像大人了。」

可恩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这时,有一对年轻游客走近,一看就知道是东洋人,打扮得一丝不苟,是对情侣,正在闹意见。他们坐在隔壁一张长凳上低声争执。

虽听不清楚,也知道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事。

--「为什么嫌我破费?」

「买那么多,怎么抬回家?」

「又不用你操劳。」

「行李超重。」

「不用你管。」

可恩笑起来。

两人不好意思,走到远处去继续争吵。

东洋人问题不大,可恩觉得她与田雨有障碍。

可恩说:「不如你在西岸找工作。」

田雨意外,「全球经济环境欠佳,我又不是顶尖科学人才,工作不好找。」

「那么,继续进修。」

「不,」他摇头,「我不做职业学生。」

一连串不,叫可恩低头,半晌她按住他的手,「我们别学日本人,我们不吵架。」

两人去吃早餐,可恩把他带到一家松饼店,一推开门,已经香得发晕,在小圆台坐下,各自叫了咖啡,可恩在饼上大浇枫树糖浆,她勺了一羹送到田雨口中,田雨以为腻得无法下咽,可是偏偏清甜可口,他吃了许多,骇笑说:「真不能天天吃,会变胖子。」

可恩笑:「妈妈怎么讲?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田雨伸出手去,「可恩,我愿意等你。」

「是因为我有个好妈妈?」

「因为你年轻。」

「我比别的同龄女幼稚,你看张丹,比我懂事。」

「各有各优点。」

「毕业后我会跟着你走。」

「这是诺言,你需紧记。」

过两日,田雨到东岸去了。

关锦蝉观察了几日,见女儿仍然上学放学,并无异象,才算放心。一次外出,她感慨地对穗英说:「现在好像也会考虑到母亲的感受了。」

「恭喜你。」

锦蝉抬头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何来这里?」

「这是一位老太太家居,她教授夏威夷土风舞,我带你来跳草裙舞呢,既是运动,又是消遣。」

「我不跳。」锦蝉抗拒,「成何体统。」

「你再说一个不字,我丢下你不理。」

「跳草裙舞?」

「是,需扭腰颤臀,款摆双臂,兼送秋波,都是你急要学习的基本功。」

锦蝉沉默一会,「你说得对,我情愿跳舞。」

她伸手去按门铃。

假期之后,张丹像开了窍,功课突飞猛进,她对可恩说:「都是日昇功劳,他帮我补习。」

可恩一本正经说:「在我们这里,男同学若放时间心血帮你做功课,你得报答他,以身相许。」

「啊,」张丹以外,她留意可恩表情,看到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说笑。」

「千真万确。」

「复活节他会陪我回家探亲。」

「那多好,日昇还是第一次到北京。」

「可恩,你也一起来。」

「我要陪两位妈妈,也许与她们到箱根浸温泉。」

两人不知不觉走进锦川饭店,门外依然客似云来,一大班人在排队,出来两个,才准进去两个,门外竖着牌子:「等候时间十五分钟。」

「放假许久没来。」

「今天吃什麽?」

前边有学生转身代告。「红烧狮子头,清炒豆苗。」

「哔,轮半小时也值得。」

可恩与张丹站定轮候。

可恩忘记戴手套,觉得冷,朝手心呵气,张丹脱下一只手套给她,「友谊永存。」她说。

可恩点点头,「永远好友。」

不一会就轮到她俩,小小店堂整洁如故,一坐卜来伙计便殷勤招呼,独是不见老板娘。

张丹说:「一进锦川,有点像回到家似,思乡时可以解渴。」

可恩不出声。

一伙计面孔陌生,这位兄弟,老板娘呢?」

「她,早去看医生,刚刚回来,你找她?」

张丹答「问候一声,她身体无恙吧。」

「一定是老客人,咦,她来了。」

只见老板娘一脸笑容走出来,一两位好,许久不见。」

可恩看着杨威,发觉她穿着松身衣服,很明显腹部微拢。

呵她怀了孩于。

她亲手替可思斟茶,「李小姐好吗,我老是觉得我们仿佛在别的地方见过。」

张丹笑,「我们自去年开始就在这里吃饭,你又帮她打过架。」

老板娘想一想,「不,不是这样,也许是纽约,李小姐住过纽约?」

可恩微笑摇头。

张丹问:「老板娘要多休息,预产期是明年吧。」

「明年五月。」

张丹详细询问:「是男是女?」

「照过超声波,是孪生儿,一男一女,医生是广东人,写了一个[子子]给我,我一辈子没有这样开心过。」

旁人可以分享到她的快乐。

「你们吃饭,要多来呵。」

杨威又去照顾别人。

她整张脸圆润,不再见棱角,昨日种种,已随昨日死,今日的杨威一心一意准备做双胞胎的母亲。

自饭店出来,张丹说:「两个幼婴,很辛苦。」

「她很能干,应付有余。」

「以后不大会在店里看到她。」

「复活节你速去速回,返来即大考,又一年结束。」

过两日,可恩换上裙子,预备外出。

被母亲看到,「去哪里,」大吃一惊,「穿得这样暴露,外头零度,你不怕肺炎?」

可恩即时反应:「同学生日,大家去喝一杯,有什么稀奇,外罩大衣,我又不是这样出外,肺炎因细菌感染,与吊带裙无关。」

「我说一句,你说十句。」

可恩悻悻然,「你也不止说一句。」

咦,一切恢复正常,母女又开始吵嘴。

「张丹不与你一起?」

「她有她忙,她不是我的影子,我也不是她的包袱。」

「我有那样说吗?你把话硬塞进我嘴里,几点回来?」

「尽兴才返。」

「十二点好回家,莫叫我久等。」

「妈妈,大学生还有宵禁?别自寻烦恼可好?」

「你一日住我家,我一日可以管你。」

「我的天。」

可恩披上外套,找到车匙,拉开门出去。

她母亲追上来,「可恩,在酒吧,当心有人落蒙汗药迷晕你。」

可恩不耐烦大声答:「明白了。」

「别开快车,别喝酒。」

可恩的车子已经一支箭般射了出去。

可恩微笑,出了马路,她小心慢驶。

多好,只有亲生母女才可以把以前恩怨一笔勾销从头来过。

一切还有得救。

关锦蝉关上大门上楼,经过女儿房间,哎呀一声,只见一床一地都是衣服,杂乱无章,鞋子手袋到处去,来不及收拾就出去赴会。

同从前的可恩一模一样。

锦蝉替女儿把衣服逐件拾起挂好,不久之前,她还担心可恩从此变得拘谨忧郁,原来没这样的事。

回头的可恩,也还是从前的可恩。

【完】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1/84014.html

更多阅读

亦舒——《流金岁月》 流金岁月粤语

年代:人物: 蒋南孙 朱锁锁 林文进 李先生 谢祖宏 章安仁 王永正点评:这篇小说被拍成过同名电影,年轻的张曼玉和钟楚红分别扮演蒋南孙和朱锁锁。看小说时,脑海中出现的主人公就是张曼玉和钟楚红,演员选的很合适,她们二人很好的表

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教学设计 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

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教学设计曹斌锋教学设想《我用残损的手掌》是以“雨巷诗人”之名行世的戴望舒在日寇铁窗下向苦难祖国的抒怀之作。“残损的手掌”既是写实,又是诗人坚贞不屈意志的写照。诗歌一方面从实处着笔。描写沦陷

读亦舒《我们不是天使》 亦舒在线阅读

让交读后感,所以临时炮制一篇。说来很久没写东西了,莫非博客会变成公文夹~高中的一个周末在学校补课,我拉了朋友逃了自习,骑自行车到几条街外的一个小书店去淘书——那时喜欢看言情小说,而那个小书店正在以一元一本的价格售出那些原来用

亦舒《我情愿跳舞》 我情愿

第一章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正如穗英说:“锦婵,(甘少一划,二十的意思)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担心等不到 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

文/网络。亦舒《天若有情》这本小说,有很多宿命的味道。一个少女爱上一个年长自己四十岁的男子。令人叹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二人家境相当,一个是白色骑士,一个是美丽佳人,不过年龄悬殊。拉开四十岁这样大的差

声明:《亦舒《我情愿跳舞》 我情愿》为网友世上没有如果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