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画报 虹镇老街人 最后一年间(13.11.14) 上海画报

  







老街最后一年间: 弄堂圆台面的告别聚餐



2013年10月28日,朝霞映照在老街上,这一天不少老街居民告别旧居,开始新的生活



住在虹镇老街296弄402号(后门)刘志红准备了好几本笔记本与马上搬离的老居民互留电话与临别赠言



2013年10月26日,虹镇老街296弄老居民聚餐



虹镇老街29弄居民们自己搞的露天“茶室”



2013年10月26日,虹镇老街296弄居民自发举办 “告别宴”,开席前,大家品尝餐前点心“弄堂馄炖”



扛着大刀三节棍的老刘离开生活了60年的老街



大衣橱从二层窗口搬到平房的屋顶再往下搬



搬家前,老刘绘制了一张老屋结构图,留作纪念



邻居小周抱着老刘依依惜别

虹镇老街的动迁即将落幕,这处上海滩仅存的最为集中的棚户区,将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记入档案,而虹镇老街人,因为搬到了四面八方,也不再是个有所指的群体。 “对我们个人而言,一个生活的时代过去了。 ”端着DV机的周海堂这样总结说。

我们《上海·画报》对虹镇老街的记录从去年第一期开始,那时候,对各家的丈量才刚刚开始,人们心怀忐忑;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搬家近在咫尺,弄堂里弥散着一种行将与就生活告别的情绪,有的人乐乐呵呵地整理东西,有的人恋恋不舍地记录生活,但是,无论怎样,未来,都在向他们缓缓推进。

老街茶堂:源自“弄堂里的圆台面”

去年夏天,虹镇老街296弄的几个老邻居开始在弄堂口聚餐,如今搬迁在即,这个聚餐的场地也被固定下来,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各家拿来的茶壶、茶具,时常有人坐下歇歇脚、聊聊天。旁边的老刘干脆写上了“老街茶堂”几个大字挂在墙上。

老刘是附近这些人家里最早搬迁的,临搬迁之前,几个要好的邻居决定像去年一样,搭起圆台面,大家共同置办一桌筵席,算是为即将搬迁的邻居送行,也是跟这个地方告别。时间就定在老刘搬家前两天,一个周六的中午。

周海堂算是这次聚餐的组织者,他是小字辈,弄堂里都喊他毛头,只是这毛头,如今也已经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了。他事先拟好菜单,然后各家按照所长分配下去,各自采购各自烧,费用统算。还是照例,周六一早,周海堂买了荠菜、虾仁,包了六斤馄饨,因为说好的聚餐时间是中午一点,馄饨就算是餐前点心。问他这样的聚餐是否还会有,周海堂沉吟了一会儿说,估计以后搞不起来了,大家一户户搬走了,也没心情吃了。

圆台面支起来,各家烧的菜端出来,真的是一点钟光景了。大家互相招呼着入座,各家的女主人,也都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坐在了桌旁。周海堂依旧DV不离手地拍摄着。一位路过的老邻居,被他拦了下来,“我本来就是要过去叫你的”,盛情难却,老人坐下又起身,带了瓶好酒回来。

酒喝得正好,周海堂说,“我要唱个歌《把悲伤留给自己》”,大家起哄说,“要把开心都打包带走,把悲伤都留下来。 ”对着即将搬走的邻居,人们说了很多祝福的话,老人听得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大人们有点感伤,旁边的小孩却热闹得不得了,3岁的豆豆把小车推上墙角的斜坡,然后顺势溜下来,哈哈大笑。对他而言,这样的弄堂场景恐怕将沉入记忆深处,不复再现。

见吃得差不多了,几个女主人便起身,撤下一些空盘子,再把刚炒好的热菜端上来,看这架势,这顿饭是要吃到天黑的。刘志红回到家里,拿了一些小本子出来,这是她专门买来送给各位邻居的临别纪念。在自己的本子上,她请邻居们逐个写下即将搬去暂住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在送人的本子上,她认真地一一写下祝福的话语。

周海堂说,这么一弄,感觉更伤感了。“我是眼见着老刘一家搬来的,那时候我十几岁,老刘家的大女儿手上抱着,小女儿还没出生,这俩孩子,我帮他们看着、抱着,如今,她们俩都过了四十岁了,时间真是快,老邻居们说散就散了。 ”

趁着天光尚亮,大家聚在这熟悉的弄堂口,圆台面的后面,拍了张大合影。拍照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合影,恐怕以后不会再有了;这样的筵席,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搬家:攒了几十年的东西不要了

【上海画报】虹镇老街人 最后一年间(13.11.14) 上海画报
聚餐之后的那个周一,就是老刘的搬家日。直到凌晨四点,老刘才躺下,早上八点不到,他又起身开始收拾。尽管一个多星期前,老伴陈红英已经开始整理东西,但是,直到搬家的那天早上,东西还没有收拾妥当,很多东西,扔还是留,还没做出决定。

老刘家是公房,十个平方米,住着四口人,人家翻房子的时候他也没有翻。后来到了九十年代,家里实在漏得不行,也实在住不下了,才借灶披间的楼上,搭了个小阁楼出来,后来,小女儿住在上面。小阁楼的楼梯就搭在弄堂里,晚上睡觉时,隔板翻下,再别上销子,只是缝隙仍然很大,过路人的声音仍不绝于耳。

陈红英说,“老早想搬了,这样的地方,每年夏天涨水,最厉害的一年要到小腿那里,差点把床淹了,衣柜里的衣服都泡了,我都一件一件重新洗过。对这个地方,我是没啥留恋的,又暗又臭,要一天到晚开灯。真的,住够了。 ”

因为阁楼的楼梯太窄,大件家具根本搬不下来,所以,老刘先把窗户拆了,再在屋顶上铺上些垫布,这样,借了屋顶,大衣柜才抬了下来。对面邻居家放在三楼的木制沙发椅,也没办法搬出来,只好用绳子系好,吊到了老刘家房顶上,再从房顶上顺下来。两家间的空隙,最窄处不过几十厘米,真是很难想象这些家具是如何运到楼上的。

搬家这天,老刘的两个女儿都来帮忙。本来,很多东西都说不要了,但是临搬了,老刘又舍不得。他执意要带走几把破旧的折叠椅,女儿不想要,最终还是听了老刘的,把折叠椅搬上了车。搬家的车就停在虹镇老街上,进来出去几趟,老刘的头上已经冒了汗。攒了大半生的东西,到了搬场公司的大货车里,还没有装满半个车厢。

老刘最后搬走的东西是大刀和三节棍。对于自己的习武生活,老刘有很多回忆,只是现在的人们听来,都像是久远得不可思议的往事。热心肠、八级技工、自幼习武、退休前到外国工作、经常帮邻居们修理东西,老刘身上这样那样的标签,从搬场公司的车启动开始,都与邻居们告别了。

在确定搬家时间之后,老刘就画了一张自己房屋的外观图,一张复印了留给邻居瞿永发,一张自己保存。在这张图上,他精细地描绘了自家的阁楼、自家的窗口和储藏间,这几十个平方米的小地方,是他几十年生活的见证。

签约:虹镇老街人惯有的爽气

谁也没想到,虹镇老街这次动迁的进展居然这样迅速。 “十几天就签了85%”,虹镇老街的人见面打招呼的时候,时常说起这个数字。为什么签得这么快?周海堂说,一是政策透明,二是这地方真的住怨了,想搬了。

老刘是附近几家邻居里最先签约的,“我们房子小,又是公房,也没啥好说的”,老刘这话,带着惯有的爽直劲。他的房子选在浦江镇,要明年才能交房,老刘并没有去看过,但是听说周围配套还算齐全,而且,几个老邻居都选在浦江镇,心里还算有个盼头。

路过的王阿姨告诉我们,“选房的时候,大家都是奔过去的,整条虹镇老街上,像有什么跑步比赛似的。到了选房的地方,外面拉着栏杆,顶上撑着太阳伞,大家排队,叫到谁谁就进去选,选好了的房子就用红纸贴掉。那场景,拍电视找群众演员来演都演不像,简直是盛况空前。 ”

瞿永发签约的时候,老婆高凤英正在淘米准备做饭。她本想过做好饭过去听听,没想到五分钟不到,瞿永发就回来了,说签好了,房子在青浦。看都没去看过,就这么定了。高凤英说,“都说虹镇老街的人难搞,其实,我们这里的人最纯朴了。这里分明是最好拆、最配合的,十几天办了十几年的事。虹镇老街人是最讲义气、最顾大局了,不要总说虹镇老街不好。 ”

签约签得快,搬家搬得快,但是老街人还是恋着这个地方。搬家的第二天一早,老刘就坐公交车回来了,带着茶杯,就坐在“老街茶堂”的地方喝茶聊天。他说,刚搬家不适应,找不到人说话,还是回来喝茶心里踏实。 78岁的老人,一下子离开这个生活了40多年的地方,哪怕它是又脏又旧,心里还是不舍。弄堂里,像这样的老人不少,邻居搬家,他在一旁帮忙,没事的时候,就坐下看着老街。其实,家已经搬走了,可是心里还是舍不得,还要每天过来看看、聊聊天。

老街最后一年间: 合影,留下此刻表情



弄堂记录者周海堂



瞿永发有了自己的书店,心定了



老街第四代们就要住上新房了,等他们长大后也许早就忘了这些旧弄堂



朱永科的弄堂理发店这两天生意特别好,老邻居都赶在搬家前再理次发



2013年10月27日,天镇路上一户人家走上搬场车并与大家告别



2012年6月22日,虹镇老街296弄404号瞿永发与妻子女儿外孙在旧居前合影



2012年8月4日,虹镇老街296弄326号周龙顺一家在旧居合影



2013年2月9日,虹镇老街296弄464号刘昌仪一家吃年夜饭时在旧居合影



2013年10月19日,虹镇老街296弄252号肖阿姨一家在搬家时合影



2013年10月26日,虹镇老街296弄402号(后门)张红娣一家在老屋前合影



2013年10月28日,虹镇老街296弄468号张金辉在弄堂留影

因为颇具盛名的过去,虹镇老街人,身上背负着深深的刻板印象。开口闭口,人们常说,“我们虹镇老街出来的如何如何”。其实,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一样,这个群体,各有各的喜怒哀乐,仅仅一个虹镇老街人,没法囊括他们的全部生活。

在最近这一年多里,我们的摄影师一直在为虹镇老街人拍照:在家门口烧菜的人、在弄堂口喝茶的人、倒马桶的、全家合力晾衣服的,当然,最多的是合影,家人的合影或者邻居间的合影。这些合影,记录的是每个人在这一刻的表情。

周海堂:成为弄堂的记录者

周海堂是出租车驾驶员,从大家签约伊始,他就拿出DV,从家里走到和平公园,再从和平公园走到新港路,把这一路上的场景都拍下来。 “虹镇老街的路牌、拥挤的马路菜场、倒痰盂罐的、换煤气灶的,我把这些都拍下来了。虽然很破很穷,但是这些东西以后就都没有了,我们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没有了,我拍下来,留个纪念。 ”

周海堂以前是自行车厂的,后来厂子转制了,他就做了的哥。因为的哥是做一休一,一旦休息了,他的就拿着DV走到弄堂里。老邻居搬家,他把整个过程都拍了下来,直到老人坐进搬家公司的车,向他挥手再见。他说,以后再有邻居搬家,他调休也要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

周海堂和母亲、弟弟一家生活在虹镇老街。他说,本来住的是平房,墙就是竹篱墙,外面糊了泥巴,逢年过节,家家找些石灰来刷刷干净。不光是住得局促,而且,屋里说话,屋外听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个人隐私。“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兄弟俩都长大了,觉得房子实在不够住,就想着要翻建,可那时候没有钱,就一点一点地攒钱买建筑材料,整整准备了三年。 ”周海堂说,“不怕你笑话,为了盖房子,我们兄弟俩半夜还到人家工地上装过黄沙、水泥,拿着提桶,半夜提心吊胆地过去装。那时候家里穷,真的没办法。 ”到了1984年,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请人造房子。 “来了一个施工队,造了好几天,包吃包住,人工费好像是150元钱。就这样,把平房推倒了,翻成4层楼房”。房子翻好的时候,周海堂心里很敞亮,觉得自己简直像住了新公房一样。后来,大家都往外借地方,他们兄弟俩又自己砌起了灶披间,“虽然不好看,却是我们一砖一瓦搭起来的,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那种苦了。 ”

签约后,周海堂也在浦江镇拿了房,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也要搬走了。“我在黄兴路租了房子,两室一厅的。我是老大,要让全家心里舒坦,要让老母亲开心,”他拍着胸脯说。

瞿永发:分几处地方安顿藏书

瞿永发的 “现代文学史料藏馆”终于要搬家了。

瞿永发这个弄堂里的文化人,从几年前就开始给自己的几万册藏书找地方安身。先是在厦门路、贵州路租了两处老房子,搬了一部分书过去,最近,他又与人合作,在灵石路上开了一间“海燕书店”,专营二手书。“有了这个书店,心就定了,书一点点流转起来,生活也会一点点好起来”,瞿永发说。

这几万册藏书是瞿永发几十年淘来的宝贝。高凤英说,“他啊,吃穿都舍不得花钱,一到买书上面,花多少钱都不会舍不得。都已经要搬迁了,还是买书进来,到搬家的时候,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瞿永发说,我跟那些做二手书生意的人不同,那些人有的要快进快出,收到书恨不得马上出手。我是真心爱书,好书花多少钱也不吝惜。 ”

现在,瞿永发每周都会到海燕书店,每次去都会带几包书过去。因为书的安置解决了,所以,对于搬家,瞿永发没什么忐忑,“等到搬家的时候,书店里可以解决一部分,我在贵州路租的房子,应该也能解决一部分。只是旧书搬起来要格外小心就是了。 ”海燕书店开张不久,店里的书还在上架中,“光是整理书名、价目,录入电脑,就需要一段时间。现在网上销售是大趋势,而我们的网上书店,只有几千册书,这一块得抓紧时间做。 ”

藏了这么多年的书,真的忍心卖掉吗?

瞿永发说,书这东西,藏在家里没问题,摆到店里,人家看中了,就只能卖了。 “我的这些书,留给孩子,她也没时间打理,而且也不太懂。既然开了店,该卖的就卖掉吧,这样我也放心了。 ”对于虹镇老街,瞿永发说,“这些年,大家都盼着拆迁,但是这一天真的到了,谁心里都不好过,几十年的老邻居,就这么分开了,各奔东西。 ”

朱永科:以后还愿意帮人理发

朱永科住在天镇路70弄,门上写着 “理发请进”的字样。 81岁的老朱是理发师,从18岁到上海学徒开始,一直到现在,还在为人理发。 “如果以后搬到惠南镇去,还有来找我理发,我也愿意继续,一是自己活动活动,二是有人过来说说话,思想上不孤单。 ”下个月,老朱就要搬到儿子给他租的房子里去了,惠南镇的房子要明年才能交房,到时候,也有几个熟识的邻居一起过去,老朱觉得挺好的。

因为要搬迁了,这段时间,找老朱理发的人特别多。老朱家十几个平方米的底楼,常常是一个人在理发,两个人在排队等着。有客人说,老师傅手艺好,理发特别细致。 “我以前在提篮桥理发店工作,从理发师一直做到负责人。 1994年退休,在家也没有其他事,有老客人叫我剃头,我在家里又添置了东西做起来,主要是老客人,有时候也会为弄堂里走不动的老人上门去剃头。有的老客人觉得我手艺好,会再推荐人过来,有些我已经为他们一家三代服务过了。 ”老朱说话慢条斯理,显出特有的扬州手艺人的气质。

“这房子是我1966年的时候买下来的,买来时是平房,后来自己一点点盖上去,1984年翻的,现在又快30年了。老早弄堂里好开卡车的,两边都有树,很粗的树也有,但是翻房子的时候都砍了。 ”

老朱在帮人烫发的间隙,跟我们讲着这些过去的事,看到椅子上有撮碎头发,便顺手摘了下来。 “我虽然是个理发师,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没有顾客瞧不起我,我自己也没觉得低三下四。我18岁跟着老乡来到上海,学了这门手艺,有门手艺饿不死人,之前在东长治路理发店也做过,公私合营后,一直在提篮桥理发店。 ”

在上海,老朱基本是一个人生活,老伴和孩子一直在乡下,退休之后,小儿子才顶替进上海。“我一直是自己洗、自己烧,对生活要求也不高。以后到了惠南镇,如果还有老客人、老邻居来找我理发,跟我聊聊天,我就满足了。 ”

结语

我们对虹镇老街的记录即将画上一个句号。这一街区的拆除,意味着一种对过往生活的告别。

棚户区并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地方,狭窄得不能叫弄堂的弄堂、搭建得遮天蔽日的房屋、低垂且凌乱的电线、随处可见的污水沟、垃圾堆,以及一股与之伴生的臭味,还有让人头疼的马路菜场,摊贩摆得满满当当,中间买菜的人停下来,整条路就被堵住了。然而,对虹镇老街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把这些整体接纳下来,然后,在自己可能的范围内,把生活过得像模像样。这是人之为人的尊严。

在个人层面上,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在社会层面上,怎么能让贫弱者得到基本的公平,这应该是制度设计者要考虑的问题。虹镇老街动迁的顺利开展,制度的公平恐怕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人们感喟于签约的迅速,然而,脸上大多挂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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