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欧根尼与小苏格拉底学派
刘良华
比较有影响的“小苏格拉底学派”主要有犬儒学派(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创立)、居勒尼学派(阿里斯底波创立)和麦加拉学派(欧几里德创立)、斐多学派,等等。
“小苏格拉底学派”在时间上与苏格拉底学派中的色诺芬哲学、柏拉图哲学几乎同时诞生。“小苏格拉底学派”的创始人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阿里斯底波等人与色诺芬、柏拉图等人同时接受苏格拉底的影响,直接师从苏格拉底,甚至声称自己的哲学代表苏格拉底的真传。“小苏格拉底学派”对色诺芬学派、柏拉图学派等主流学派构成了某种批判和对抗。黑格尔甚至认为“在这里开始出现了希腊精神的逆转。”[1]有认为,第欧根尼虽然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同时代人,但是,“他的学说在气质上却属于希腊化时代。”[2]
小苏格拉底学派虽然只有“小范围”的影响,不像柏拉图学派那样成为长期影响后世哲学的主流,不过,其意义却并不弱小。“小苏格拉底学派”(比如第欧根尼哲学)之于苏格拉底学派(比如柏拉图哲学),类似中国的道家(比如庄子哲学)之于儒家(比如孔子哲学)。[3]
一、第欧根尼与犬儒学派
犬儒学派由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公元前445~公元前365年)首创,但他的学生第欧根尼(Diogenes,约公元前404~公元前323年)却更著名。拉斐尔的壁画《雅典学园》描绘了古希腊哲人在一起散步、交谈的场景。壁画中斜倚在台阶上的那个人一般人认为是第欧根尼。犬儒学派是苏格拉底哲学的另类,但犬儒学派的创始人将自己的犬儒学派视为苏格拉底的道统(延续了苏格拉底的朴素衣食、简单生活的传统)。
有人认为古希腊犬儒学派由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泰尼创立,也有人认为古希腊犬儒学派由第欧根尼创立,另有人认为真正创立者是第欧根尼的学生克拉底(Crates,公元前365~公元前285年)。比较可靠的说法是: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和克拉底三人一起参与了犬儒派的创建。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和克拉底三人之中,安提斯泰尼直接师从苏格拉底,是犬儒学派的第一人。第欧根尼师从安提斯泰尼,但犬儒行为方式上比他的老师起了关键作用。克拉底师从第欧根尼,但他有意识地将第欧根尼的某些过激的犬儒行为软化,为后来犬儒学派的存在于转型打下了基础。[4]
安提斯泰尼继承了苏格拉底藐视权威、抵制习俗、拒绝家庭生活、鄙视财富的伦理精神。在自然与习俗之间,他比苏格拉底离习俗更远而离自然更近,以“外套、拐杖、皮袋子”的行头(类似印度裸体智者的风格)开创了犬儒学派。破外套、拐杖、破袋子的行头和行乞流浪后来被视为犬儒的外在特征。“他主张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财产、不要婚姻,不要确定的宗教。”[5]他虽主张节制欲望,但不禁欲,对男欢女爱之事表示默许。有人认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的“猪的城邦”是对安提斯泰尼的理想国的讥讽。[6]
第欧根尼比他的老师走得更远。安提斯泰尼虽然贫困艰苦,但他有一座房子,有少量的财产,常常陪伴苏格拉底到富人家里参加“会饮”。第欧根尼却甘于赤贫,乞讨度日,以天为被,以桶为家。第欧根尼与世俗彻底决裂,对习俗的一切制度规范、道德礼仪不屑一顾,自愿与禽兽为伍,抛弃世俗的一切羞耻感。
也许正因为第欧根尼把犬儒行为推到极致,他的学生克拉克着手对犬儒的调整,使犬儒的生活与习俗的张力趋向缓和。他与第欧根尼一样鄙视世俗的制度和权威,但在必要时仍然愿意与统治者周旋。“在个人生活方面,克拉底崇尚贫穷,奉行节俭、自足,但他在将金钱分给同胞的时候,还为自己的儿子存了一笔,因为如果儿子长大后不是犬儒,还要靠钱过常人的生活。他广受欢迎,但并非沿门乞讨;他不要家庭,但却与希帕其娅组成了犬儒伴侣欢迎,且在公共场合交合;他自己放弃财产,却不劝别人同样放弃,只是希望他们满足拥有,随遇而安,不要奢求。”[7]
在众多的小苏格拉底学派中,犬儒派是一个惊世骇俗却又影响久远的学派。麦加拉学派、昔列尼学派等小苏格拉底学派很快就后继无人或融入别的学派而销声匿迹,但犬儒学派源远流长、根深枝茂。“它不仅在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大陆,特别在雅典、科林斯这样的政治、商业、文化中心城市存在,而且延续于整个希腊化时期,并在公元后的罗马帝国得以复兴。虽然它的成员愈来愈复杂多样,它的实质内容、表达方式也因人因时而异,但它一直随着西罗马帝国的灭亡才走到自己的尽头。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5世纪,犬儒派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持续时间之久,在古代世界的历史上是罕见的。而且它对后世的影响也是深远的,中世纪天主教的托钵修会、修道院制度,近代的无政府主义、当代的后现代主义,无不唤起人们对它的回顾。”[8]
犬儒学派虽然内部意见并不统一,各个犬儒主义者的行为方式也不完全一致,但是,犬儒派整体上仍然显示出两个共同的精神:锤炼身体,培养德性。用类似锤炼身体的方式锤炼德性。
第一,以苦行主义迎接自然的挑战,以苦行锤炼身体的忍受力。犬儒主义者放弃一切安逸、舒适的生活,特意选择风餐露宿的简单生活,让人重新回归自然状态。犬儒派有一套简单的行头:“一根野橄榄树的粗棍子,一件没有下装的褴褛的夹外衣,夜里也当被子使用,一个装生活必需品的讨饭袋,和一只取水用的杯子。”[9]衣着简单,并不劳动,却也不愁吃喝。“他们以乞食为主,随遇而安,渴了喝点清水即可。”[10]白天在公共场合游荡,晚上睡在神庙或大街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犬儒派过着一种正式的乞讨生活,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满足于最简单的食物而且衣不蔽体。他们制定了一条使自己经受贫困、困难和凌辱磨练的准则;……他们四海为家,是一个世界公民;他们脑子里的理想状态就是一种自然的存在,在这种状态里,整个人类就像一个畜群那样生活在一起。”[11]有人认为犬儒派和印度裸体智者之间有明显的相似,并由此认为犬儒派受了印度裸体智者的影响。[12]
第二,以自由意志对抗权贵和权威,以自由意志锤炼人的德性。“犬儒派把挽救道德败坏看作自己特有的天职。作为志愿的道德说教者和灵魂的医生,他们无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13]犬儒主义者强调过德性的生活(藐视权贵和权威本身就是重要的德性),也因此鄙视世俗道德。无所顾忌,“不知羞耻”,傲视一切权威和权贵。“他们不要家庭,不要儿女,即使结婚,则夫妻同为犬儒(比如克拉底和他的妻子),而且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交合之事。……他们藐视一切权威,不论是城邦官员,甚至伟大如亚历山大式的人物,还是城邦制度,如公民大会,都敢嘲讽对抗。……他们不要财富,视金钱为粪土,为过犬儒生活,宁愿抛弃所有。他们不要国家(城邦),在亚里士多德大谈‘人是政治的动物’,离开了城邦即无法生存时,他们却自称‘世界公民’,表明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14]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热爱生活,若年老体弱,则愿意选择安乐死的方式。
表面看来,犬儒派似乎玩世不恭而抵制政治,事实上,犬儒派是以愤世嫉俗的批判的方式关怀政治,而且直接以特立独行的生活实践展示了对主流政治生活的拒绝和批判。有学者认为,他们既非赫拉克利特那样的厌世者,也不是伊壁鸠鲁式的避世者。他们与印度的裸体智者和早期基督教的修行方式有些类似,但他们并不像印度的裸体智者那样隐居野外森林,也不像早期基督教的隐修者那样远居沙漠。他们依然选择了城市生活,而且出没于热闹的街市、体育场、剧场、运动会等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们之所以特别选择了热闹的街市,目的就在于向世人展示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以新生活的形象催促世人反省当下的政治生活。[15]相比之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学派倒是退回到政治的幕后,成为远离政治现实的学院派。
二、第欧根尼的“身体训练”与“德性训练”
第欧根尼反对当时流行的教育,但他并不简单地“反教育”,“犬儒派并不放弃自己的教育职责,他们言传身教,率先垂范,以真正的人自居,以所奉行的生活方式,遵循的处事原则,倡导的思想主张,一直在教育着他们的追随者和世人。”[16]第欧根尼认为“教育对年轻人而言是控制,对老年人而言是慰藉,对穷人而言是财富,对富人而言是装饰。”[17]
作为犬儒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第欧根尼尤其重视磨练身体和锤炼德性。他对那些忽视德性的行为提出批评:“修辞学家会研究奥德修斯的疾病,却无视自己的疾病;乐师会调琴弦,却对自己灵魂的性情不合置之不理;数学家会凝视太阳和月亮,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东西;演说家在演讲中对正义大惊小怪,却从不实践它。”[18]第欧根尼的教育思想散见于他的《理想国》、《论德性》、《论善》、《论财富》、《论爱》等作品之中,[19]而且延续了犬儒学派“身教”重于“言传”的传统。第欧根尼的教育故事在普鲁塔克(Plutarch)的《名人传》、拉尔修(D.Laertius)的《主要哲学家的生平与思想》(其中第六卷为九位犬儒立传)等文献中有详细的记录。[20]
第欧根尼对当时风行的柏拉图学派式的教育方式极不认同。第欧根尼“激烈地反对柏拉图”。他认为“柏拉图的演讲是浪费时间”,既浪费演讲者自己的时间,也浪费听讲者的时间。“他看不起音乐、几何学、天文学以及类似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些东西无用且无必要。”[21]他认为“美德是一个行动的问题,并不需要许多的学问,也不需要费许多的口舌。”[22]黑格尔甚至因此而认为“犬儒主义的意义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哲学。”[23]第欧根尼对柏拉图的“理念论”尤其不以为然。柏拉图在讨论中谈到“桌子性”(tableness,桌子的理念)和“杯子性”(cupness,杯子的理念)。第欧根尼当场打断柏拉图:“哦,柏拉图,我可以看到桌子和杯子,但我看不到桌子性也看不到杯子性。”[24]柏拉图在演讲中“把人定义为两足无毛动物”并获得普遍的赞赏,第欧根尼便把一只公鸡的羽毛拔光,拧到柏拉图学园说:“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人。”据说,由于第欧根尼的捉弄,柏拉图不得不对这个定义做了补充说明:“人是两足无毛动物,带有宽大扁平的指甲。”[25]
第欧根尼信奉自然和自由的生活,重视“身体训练”和“德性训练”两个方面。他认为“训练分为精神训练和体力训练两种。”应该像训练体力那样去训练人的精神。“在这种训练中,光有一半而没有另一半是不完全的。”第欧根尼提醒人们“训练”的艰苦与艰巨。“如果没有艰苦的实践,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会有成功的机会;实践可以战胜一切。”[26]
在身体训练方面,第欧根尼将物质生活的需要降到最低的限度,风餐露宿,四海为家。第欧根尼认为“人们应该顺应自然,而不做徒劳无益之事。这样才会生活幸福。”第欧根尼延续了他的老师安提斯泰尼的行头:身穿破烂不堪的短外套,肩背一个破皮袋子,手里拿根象征权杖的木棍或拐杖。“他象一个印度托钵僧那样以行乞为生。”[27]但是,“当他看到一个小孩用手捧水喝时,他当即扔掉了袋子里的水杯。他说:‘那个孩子唤醒我的简单生活’。后来,他看到一个打破了碗之后用面包壳盛小扁豆,他把碗也扔掉了。”[28]为了训练身体,“夏天他常常在热沙子里打滚,冬天则拥抱有积雪的雕塑,利用各种机会训练自己以便适应艰苦生活。”[29]他信奉自然,他以动物的生活作为楷模。[30]“在这一点上他类似于道家、卢梭和托尔斯泰,但是要比他们更加彻底。”[31]第欧根尼在卢梭之先就看到政治文明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不仅不利于人类的幸福,反而导致人类的腐败和堕落。“普罗泰戈拉认为,人的身体柔弱,不像其他动物有皮毛羽翼保护,为了生存,需要文明。第欧根尼反对说:青蛙的皮和肉虽然柔软也能生存,原始人没有火、衣服、皮革、盔甲等也同样能生存。一切文明和技术进步实际上都已用于邪恶。人类只是将理智用来追求快乐,而不是用以改善道德和正义。普罗米修斯是文明和堕落的肇事人,应该被挂在山岩上让鹰啄他的肝。”[32]
在训练德性方面,第欧根尼把“重新评估现行的种种价值”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也许受之影响)。他所重新评估的种种价值,除了自然的美好生活之外,还有自由以及自由意志。有人问他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他回答说:“言论自由。”[33]按照黑格尔的说法,“犬儒派的出发点,则以完全的自由和独立作为人的天职。……教育的目的不仅是达到自身独立不倚,对一切个别性等漠然无动于衷,如居勒尼派那样,而且是达到断然的自制,把需要限制到必需品上,先知道自然直接要求的东西上。”[34]
显示第欧根尼的“自由”精神以及“自由意志”的著名事件是第欧根尼与亚历山大大帝的见面。这个故事以第欧根尼的“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和对方的“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就愿意做第欧根尼”闻名后世。[35]阳光代表自然,亚历山大大帝代表习俗。第欧根尼选择了对自然的亲近而对习俗的拒绝。
第欧根尼对“主人”一概不屑一顾。在第欧根尼看来,表面上的主人,实际上却是奴隶。表面上的奴隶,却是事实上的主人。[36]第欧根尼本人也曾经拥有一个奴隶。后来那个奴隶逃跑了,有人建议他去追,他说:“如果奴隶没有第欧根尼可以活下去,而第欧根尼没有奴隶却活不下去,这太荒谬了。”[37]又说,“我的奴隶逃跑了,正因为这样,我才获得了自由。”第欧根尼因毁币事件出逃,途中被海盗抓获而被作为奴隶拍卖。当拍卖者文他有什么特长时,他回答说:“统治人。”当时有一个奴隶主在场,他自我推荐说:“把我卖给这个人,他需要一个主人。”这个奴隶主把第欧根尼买回家,让他全权负责教育自己的孩子和管理家务。他跟那个奴隶主说:“你必须服从我,虽然我是奴隶;因为,如果医生或舵手身为奴隶时,他也应当被服从。”[38]在第欧根尼看来,这些奴隶主自以为是主人,其实不过是身患绝症的“病夫”。第欧根尼对主人与奴隶的理解,也许启发了黑格尔对“主奴辩证法”的思考。
正因为第欧根尼秉持“自然人”和“自由人”的标准,他环顾四周而看不到真正的自然人和自由人。“他在大白天点燃一支蜡烛,逢人就说‘我在找人’。”[39]有人问第欧根尼是否见过好人,他回答:“哪儿都没有好人,不过在个别地方见过好的儿童。”[40]第欧根尼心中的“好人”是没受习俗污染的儿童或自然人,这样的人拒绝习俗的生活,也鄙视那些不自然和不自由的奴隶习气。第欧根尼有一天大喊“拉人呀!”当人们聚拢后,他又用手杖敲打他们说,“我叫的是人,不是败类。”有人把他带进一所豪宅,警告他不得吐痰。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把痰吐到那人脸上,还说找不到更低贱的痰盂。有人吹嘘在运动会上击败了所有人,第欧根尼回答说:“不,你战胜的只是奴隶,而我战胜的是人。”[41]
第欧根尼把他的不服从任何权贵和权威的自然人或自由人称为“世界公民”。有人问他来自何处,第欧根尼说:“我是世界公民。”[42]第欧根尼将他的“大同”的政治理想写成《理想国》(也译为《共和国》)。在这本书中,第欧根尼提倡:“(1)货币用骨币,不用贵金属;(2)妇女属公社所有,而非某一男子的私产;(3)这样出生的孩子应该视为所有人的后代;(4)男女同服,女子也应像男子一样裸体参加公开的训练。”[43]后三点与柏拉图的《理想国》的设计几乎相同。第欧根尼与柏拉图一样,可能受了斯巴达教育的影响。第欧根尼的《理想国》后来影响了斯多葛学派芝诺。柏拉图、第欧根尼、芝诺三个人分别著《理想国》[44],三者之间的观点虽然不同,但前者在后者那里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总体而言,以第欧根尼为代表的犬儒学派追求“自然”和“德性”的生活方式,并不重视建立系统的哲学纲要。按照黑格尔的说法,“犬儒派没有什么哲学的教养,也没有使他们的学说成为一个系统,一门科学;后来才由斯多葛派把他们的学派把他们的学说提高为一个哲学学科。”[45]
三、第欧根尼的苦行论与阿里斯底波的快乐论的比较
苏格拉底学派的主流是柏拉图哲学。柏拉图不仅借助苏格拉底的名义系统地建立了自己的学说,而且又幸运地遇到了亚里士多德那样勤奋而博学的学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成为哲学史上的连体哲人(一般称为“古希腊哲学三杰”)。不过,柏拉图学派(以及色诺芬学派)主要局限于学园内部,对当时的日常伦理生活并不产生直接的影响。真正对时人的日常伦理生活产生影响的是犬儒学派和居勒尼派。“有两个伦理学派兴起,各以苏格拉底的某些学术为基础,这就是由阿里斯普斯在塞仁奈所建立的快乐学派和由安提斯泰奈斯在雅典的塞诺萨尔格体育场所建立的犬儒学派。”[46]
这两个学派的共同目的是保持“个人的自由和独立”。但是,两个学派在追求个人的自由和独立的具体形态上显示出相反的方向。“居勒尼派并不停留在一般的善的规定上;他们力图对善作进一步的规定,并且把善放到个人的享受、快乐中。犬儒派则表现得与此完全相反。个人生活、实践哲学乃是主要的目的。居勒尼派满足于他们的特殊的主观性;人们可以对快乐作种种了解。犬儒派也满足于主体;所以他们与居勒尼派是同一的。但是犬儒派所满足的特殊内容乃是自然的需要;他们表示出一种消极态度,反对别人求快乐的行为、别人认为有价值的东西。”[47]居勒尼学派认为快乐就是善,拒绝快乐是一种精神不健康的征兆。[48]他们认为快乐和快乐之间没有区别,“一种快乐不比另一种快乐更快乐。”而且,他们认为快乐与智慧没什么关系,不赞成诸如智慧的人活得快乐而愚蠢的人活得痛苦之类的说法。他们坚持,“肉体的快乐远远胜于灵魂的快乐,肉体的痛苦远远比灵魂的痛苦更难受”。[49]正是在这点上(把快乐的情感看得比理性更重要),黑格尔才认为这里出现了“希腊精神的逆转”。
犬儒学派的创始人第欧根尼留下了大量传奇故事,而居勒尼学派的创始人阿里斯底波也是非等闲之辈。黑格尔对第欧根尼似乎没什么好感,但他对阿里斯底波另眼相看,认为“阿里斯底波无疑是一个有最高的教养的人”。[50]黑格尔欣赏的是阿里斯底波非凡的人格。
阿里斯底波比第欧根尼更重视现实的物质条件,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中少有的有理财能力的人,也是苏格拉底学派中第一个向学生收取学费的人。他自己也曾送钱给苏格拉底,但是苏格拉底把它退还了。有人想把儿子送到他的门下,他所要高额学费。那个父亲抗议说,“用这笔钱我可以买一个奴隶了。”他回答说:“那么你就去买你的奴隶去吧。你会拥有两个奴隶。”[51]苏格拉底曾问他:“你从哪儿得到那么多钱呢?”阿里斯底波反问:“你从哪儿得到那么少的钱呢?”据说,苏格拉底只接受少量的谷物和酒。有一次他向僭主狄奥尼修(Dionysius)要一些钱。狄奥尼修调侃他:“可是,你曾经告诉过我,智慧的人是从不缺钱的。”他说:“给吧,给吧,你给了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得到钱之后,他就说:“现在你看到了,我并不缺钱。”[52]
阿里斯底波与第欧根尼同样追求自由,但多一些韧性和灵活性。狄奥尼修向他吐唾沫,他不反抗。有人为此非议他。他说,“渔夫为了捕一条小鱼,不惜让海水溅在身上。而我为了捕一条大鲸鱼,为什么就不能忍受被酒水淋湿呢?”对此,柏拉图对阿里斯底波的评价是,“你是唯一的既可以穿紫袍又可以穿烂衫的人。”[53]
据德国学者维兰德(Wieland,C)考证,最真实地描述苏格拉底的人是色诺芬(而不是柏拉图),而最熟练掌握苏格拉底的方法的人是阿里斯底波(也不是柏拉图)。阿里斯底波深得苏格拉底对话的真传,懂得如何“促成对话过程的继续”,避免人们的谈话“卡壳”,或者“预防人们忽视需要讨论的某一方面”。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的对话形象,也就是维兰德的哲学小说《阿里斯底波和他的几个同时代人》中的阿里斯底波在对话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所起的作用,就是“保障对话持续进行”。[54]阿里斯底波从他的老师苏格拉底那里学到的“对话”的方法,尤其善于以巧妙的言辞赢得各类统治者的欢心。长期住在狄奥尼修家里,很受宠爱。第欧根尼把阿里斯底波戏称为“御犬”。拉尔修在《名哲言行录》里记载两个版本的“洗菜”的故事。其中一个版本是:柏拉图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哲学的理想,多次到西西里,向那里的叙拉古国王建言献策。第欧根尼为此多次嘲讽柏拉图。柏拉图看见第欧根尼在洗菜,就对第欧根尼说,“如果你向国王献殷勤,你就不会洗菜了。”第欧根尼对柏拉图说:“如果你在这儿洗菜,你就不会到国王那里献殷勤了。”[55]
这本书中的另一个版本的“洗菜”故事却显示,第欧根尼在“洗菜”故事中嘲笑的人不是柏拉图而是阿里斯底波。“有一天第欧根尼在洗菜,阿里斯底波从旁经过;第欧根尼向他喊道:如果你知道亲自洗菜,你就不用尾随着国王们了。阿里斯底波回应:如果你知道与人往来,你就不用去洗菜了。”[56]
表面上看,阿里斯底波与第欧根尼的伦理哲学几乎完全相反,彼此对立。前者追求快乐,后者主张苦行,“居勒尼学派的原则,简单地说是这样的:寻求快乐和愉快的感觉,乃是人的天职。人的最高的、本质的东西。”[57]第欧根尼以自己的苦行主义反对阿里斯底波的快乐论,把成为有德性的人作为座右铭。不过,二者仍有一个重要的相似和相同:他们都看重个人的伦理生活尤其看重个人的自由意志。阿里斯底波与第欧根尼一样对政治并不热心,即便与僭主周旋,他也只是以快乐为目的而不以政治为目的。后来,斯多葛学派发展了犬儒学派,而伊壁鸠鲁学派在追求快乐上更接近居勒尼学派。
[1]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36.
[2]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95。
[3] 有人做过有关第欧根尼哲学与庄子哲学的比较研究。详见: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94-231.
[4] 详见: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5.
[5]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94。
[6] 详见: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8.
[7]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73.
[8]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4.不过,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对犬儒主义并不看好。不仅不承认它是一种哲学,对其生活方式也冷嘲热讽甚至辱骂。在黑格尔看来,安提斯泰尼和第欧根尼还是算是“很有教养的人”,但是,“后来的犬儒派由于一种极突出的无耻,也是同样令人生厌,而他们不过是一些肮脏的恬不知耻的乞丐,在恬不知耻中得到他们的满足。他们向别人显示这种恬不知耻;他们在哲学上是不值得注意的。”详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50.
[9]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46.黑格尔对犬儒学派的解释几乎全部来自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
[10]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
[11] 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M].翁绍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2.
[12]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59. 有人因此而称他为世界上最早的“背包客”。
[13] 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M].翁绍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2.
[14]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
[15] 详见: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85.
[16]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21.
[17]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43.
[18] 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49.引用时根据英文本略有调整。参见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26.
[19] 这些作品大多失传,也有人认为“第欧根尼没有留下任何著作。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75.
[20] 相关文献可参见伊拉斯莫斯(D.Erasmus)的《箴言集》、斯塔福德(K.Stafford)的《伟大犬儒第欧根尼的生与死》(1615年版)、策勒尔(E.Zeller)的《古希腊哲学史纲》、达德利(D.Dudley)的《犬儒主义史》、纳维亚(L.Navia)的《犬儒主义哲学》(1995年版)和《古典犬儒主义》(1996年版)、德斯蒙德(W.Desmond)的《犬儒主义》(2008年版)。
[21]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45.
[22] 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M].翁绍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1.
[23]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48.
[24] 柏拉图则反唇相讥:“是啊,你的眼睛只能看到桌子和杯子,但你没有看到桌子性和杯子性的眼力。”详见: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36.
[25]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31.
[26]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43.
[27]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93。
[28]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30.
[29]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25.
[30] 不过,也有记载说“第欧根尼经常使用油膏,因而皮肤光滑。”详见: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76.
[31]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95。
[32] 叶秀山,王树人.西方哲学史(第二卷)[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548.
[33]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43.
[34]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43.
[35]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30.另参见该书第228页。
[36] 接近卢梭所说,“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7.
[37] 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61.
[38] 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71.另参见该书第350页。
[39]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31.后来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让查拉图斯特拉也在白天提着灯笼找人,也许受此启发。
[40]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26.
[41]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28.
[42] 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65.
[43] 杨巨平.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35.
[44] 三部《理想国》皆为意译。柏拉图用希腊语写作,他的《理想国》的原文若直译成英文则为Politeia,所以学界也将柏拉图的《理想国》译为《王制》。英语界也有人将柏拉图的《理想国》意译为Republic,此时,柏拉图的《理想国》与芝诺的《理想国》才算是同名著作。
[45]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42.
[46] 梯利.西方哲学史[M].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59.
[47]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30.
[48] 他们认为“有些人逃避快乐只是因为他们的心灵被扭曲了。”苗力田.古希腊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227.
[49] 苗力田.古希腊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227.
[50]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32.
[51]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84.
[52]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87.
[53]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82.
[54] 利茨玛.自我之书:维兰德的《阿里斯底波和他的几个同时代人》[M].莫光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94-395.
[55] 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Philosophers. tr. 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Library.1853:283.
[56]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49.另参见D.Laertius.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tr.by C. Yonge. Bohn's Classical Library.1853:82.第欧根尼把阿里斯底波称为出入国王宫廷中的“御犬”,这样看来,把“洗菜”故事中的主角确定为阿里斯底波更符合情理。
[57]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