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侵入日常生活一切方面的文革中,每天早晨上班前要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示”这一天的工作、学习方法;一天工作结束后要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这一天的工作、学习情况。“晚汇报”最开始称为“晚请罪”,因为一天下来,工作、学习中肯定会有错误,耽误了革命工作,对不起伟大领袖,所以要“请罪”。但后来“上面”说“晚请罪”一词不太合适,带有宗教色彩,于是改称为“晚汇报”。
“早请示、晚汇报”大致流行于1966年至1971年间。林彪事件后,个人崇拜思潮开始低落,“早请示,晚汇报”这种形式主义的政治仪式终于隐退。
1967年,我在包头406工地施工时,车间里有一个宝书台和一面红墙。宝书台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台子,台子中间是一尊巨大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白色石膏全身雕像,台面四周整齐地排列着红宝书。宝书台的背景是红墙,在一面红墙上画着蔚蓝色的大海,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光芒四射,一艘巨轮乘风破浪扬帆远航。红墙两侧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巨幅红色标语(有的工地则用红绸布织成一个红色的大海洋,用蓄电池制作闪烁的背景灯光,似旭日东升,浩浩荡荡,蔚然壮观)。
那时,我们每天早晨上班前,人人右臂上佩戴鲜艳夺目的造反组织的红袖章,个个胸前别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记得施礼的程序是:全体肃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高举右手振臂高呼“三忠于,四无限”;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或“老三篇”;跳忠字舞,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最后,由车间主任对本车间的革命大批判和工作进行具体分工,这被称之“早请示”。下午下班前又集合全体员工,整齐地站在宝书台前进行斗私批修。每个员工必须针对自己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亲身体会,联系自己的活思想,进行斗私批修。如果自己斗私批修不彻底、不深入,别人还要大张旗鼓地进行检举揭发,声色俱厉地对你进行“帮助,教育”,这被称之“晚汇报”。虽然这些程序枯燥无味、让人厌倦,但没有人敢于消极应对。
“牛鬼蛇神”一类“坏人”是不能“早请示,晚汇报”的,他们只能“早请罪,晚请罪”。在毛泽东像前低头弯腰站着,保持着请罪的姿势,用别人给自己定的罪名大声地诅咒自己。
那个时期,“早请示,晚汇报“属于雷打不动的程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干扰。
1967年冬,我的师傅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医院里,已经被推上手术台,医生和护士却都不见了。师傅疼得不行,不得不大声呼叫,但无人理睬,因为所有的人都“早请示”去了。没有办法,他只能忍痛等候。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刻,医生们的“早请示”总算结束了。
师傅开刀后的第二天早上,他说明情况后被免去了“早请示”。但负责此事的工宣队认为阑尾炎不是大手术,“早请示,晚汇报”是关系到对毛主席忠不忠的态度问题,所以当晚还是被迫到忠字室去作“晚汇报”。每次在“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后还要读大段毛主席语录,唱多首颂歌,差不多要20多分钟,师傅为此感到苦不堪言。
还有一个师傅,1967年,他的儿子新婚无房,和他住在一起。那天晚饭后,闹洞房的亲友们刚刚散去,儿子和儿媳就上床歇息了。他俩正在嘿咻之时,师娘突然发现儿子和儿媳没有“晚汇报”就睡觉了,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地用手掌猛拍儿子的房门,呼叫他们起来补做“晚汇报”。儿子恋战,不想起,在室内慵懒地回答:“明天再说吧!”出身于苦大仇深、贫下中农家庭的师娘,对毛主席充满热爱之情。在门外责骂不停,抱怨儿子忘记了伟大领袖的恩情,是个不忠不孝、不恩不义之徒。儿子不得已起床补做“晚汇报”,但因惊吓从此落下了病根,那活儿再也硬不起来了。
1968年夏天,我们去包头郊区参加抗旱,在炎炎烈日下干了一上午,大家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盼来午饭,没想到众人在田头狼吞虎咽刚吃了几口,有一个同事失声喊道:“哎呀,咱们还没请示汇报呢!”饭场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随队的政治指导员,只见指导员狠狠地盯了那位同事一眼,说:“那就等请示汇报完再吃吧!”于是把一枚毛主席像章放在一个小树杈上,大家重新列队对着主席像请示、汇报后才吃饭。
文革时我去北京上访,那天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眼见火车就要进站。忽然进来几个战士,肩上扛着幻灯机,迅速打开幻灯,白墙上顿现金光闪闪的毛像,《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也骤然响起。战士让大家起立,一齐唱,唱完又让大家高呼万岁的口号。那天有个病人也被叫起来,礼仪做完不久,火车便进站了,大家于是慌忙收拾东西上火车。后来长途汽车也做类似的礼拜,除了唱颂歌外,还要读几段《毛主席语录》才能开车。
那个时期,许多家庭里也在贯彻这样的礼仪。早饭、晚饭前都要这样做,类似基督教的饭前祷告。虽然开饭时孩子们饿狼般地涌过来了,但家长还是要说:大家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吧,于是孩子们咽下口水,齐声朗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并加以番薯、地瓜、菜叶等等,要节约闹革命。’”
记得有一个被监督劳改的“走资派”,饭前是这么“请示”的:“毛主席呀,老人家!是您宽宏大量,给我一碗饭吃,我是有罪的,我本不该吃!我记您的恩,吃了好改造!要脱胎换骨,要重新做人!最后再谢您的恩,让我吃上这碗饭!”其声音很小,两步之内才能依稀听到。
当然,讲那种请罪式的语言,各种“分子”是见机行事。如果旁人站得较远,就可瞎说一气,反正没人听见,有个挨过斗争的老师后来对人讲,多数情况下,他只是翻动嘴唇,做做样子,其声音是“咕嘟咕嘟咕嘟……”。
“早请示,晚汇报”除简单的情感表达方式外,其功能,承担着建立统一的文化制度、语言模式、思维定势等等更基本、更广泛的社会功能。它以不变的、统一的、单调的仪式消蚀着人们的全部活动力、判断力和识别力,并攫走人的情感和个人的责任感。通过这样的仪式,崇拜和臣服不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政治组织形式,而且被内化为一种惰性生活方式、一种奴化精神的类型。
有学者认为,“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起源于殷商先人的祭日仪式:“殷人于日之出入均有祭,……殷人于日,盖朝夕礼拜之。”把毛泽东尊为神灵,实行祭日仪式毫不不足奇。
迄今,那场怵目惊心的“红色政治风暴”虽然已经过去40年了,但从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人,对“早请示,晚汇报”仍然记忆犹新、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