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那天正值初春，冰雪消融，空气里开始弥漫暖意和一丝清新的香甜。
庞统和公孙策照常在书房里看书习字。庞统看的多是兵书，一看就能看一天不动弹。公孙策习字作画是每日功课，还有阅读其他的经史子集，基本算得上博览群书。
窗外小丫鬟和小厮打闹。那小丫鬟脆生生的说：“喂，有一天我被人挟持了，你怎么办？”
那小厮很坚定：“一定要救你！无论如何要救你出来！”
那小丫鬟道：“那，要是他要你的命呢？”
小厮道：“那便让我替了你好了。”
公孙策突然笑了。庞统道：“近日不怎么整家，下人愈发少了管束。”
公孙策摇头道：“不是这个。”
庞统奇道：“哦？”
公孙策道：“我是笑，如果哪天我让辽人给挟了，你大概会一箭射死我。”
庞统脸上的表情瞬息间变换了很多。最后他叹气道：“公孙，你……”
公孙策道：“这才是庞统。天武卫上将军。”
庞统看着公孙策，突然也笑了：“知我者，公孙也。”
公孙策微笑，挥毫在纸上写下“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抟空”来。庞统负着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比公孙策高不少，因此每次看公孙都是微微低着头。公孙策仰头看他，庞统道：“好字。”
公孙策只是一介文人，却有一身铁铮铮的风骨，宁折不弯。字如其人，公孙策的字一向清雅肃穆，及不上庞统的字刀劈斧刻，但另有一番飞白嶙峋。
“你的字，英武狷狂有余，温雅却不足。”公孙策道：“若是能再委婉些，说不定能曾一番俊逸潇洒。”
庞统笑道：“我要那么俊逸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把字写清楚了就成了。”
公孙策哼了一声：“不思进取！”
庞统含笑道：“不如我们一起写一个？”
公孙策还没反应过来，庞统绕到他身后，轻轻拈起毛笔，笑着冲公孙策晃了晃。公孙策也一笑，接过毛笔。庞统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
公孙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庞统在他身后轻轻呼吸时温热的气息，微微的鼻音，还有起伏的胸膛。
……嗯……
“大热天抱那么紧做什么？热死了！起开！”
庞统笑了。
他把脸埋到公孙策的颈窝里，醇厚的笑声震动着公孙策耳边的空气，低沉地微颤。
“我们一起写。也许能写出来个能让你满意的字来。”
庞统伸开胳膊，握住公孙策执笔的手，将毛笔探向砚台，抿了抿墨汁。公孙策一开始有点愣，后来耳后颈侧飞了一片绯红。
身后那人，惯是张弓搭箭挥刀杀敌的臂膀，膂力惊人。
很安心。
毛笔在他们的手中游走着。墨色一笔一划浸染上白色的宣纸，仿佛谁的叹息，慢慢延长，延长。
水击三千，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竟然写了这么不诗不词的一句。公孙策端起宣纸，照着阳光看墨迹慢慢干透。两个人合力写的字，果然英武中透着文秀，亦豪放亦随然。
庞统稍稍有些得意：“不错不错。”
公孙策哂道：“是不错，取了咱俩的缺点。”
庞统叹道：“你啊。”
公孙策似笑非笑。
直到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的盛夏，汴京知了声声，聒噪平淡，仿照旧年。
天圣九年十月，宋辽战事又起。
原也不是非庞统去不可。当夜皇上急召公孙策进宫，公孙策跪下请安，赵祯也没让他起来。
公孙策就一直跪着。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赵祯的腰带。大宋尚火德，皇帝除了正服之外都是玄武朱紫。赵祯仅着窄袍，束大革带，勾勒得皇帝整个人英挺至极。
赵祯走动两步，走到御书房的大座灯旁，想是在挑灯芯。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烛火跳了两跳，渐渐光明了起来。赵祯背对着公孙策，微微颔着首。墨色的影子泼在他半边脸上，让他一只眼睛兀自明亮起来。
好似在夜中张望的狼。
“边关不太平啊。”
赵祯的嗓音很柔和。他死后的谥号是“仁”，是很对的。他是很仁慈悲悯的君主，他的宽容让人钦佩。
可公孙策分明看到赵祯手里那一条一条极细极绵长的错综复杂的线——臣子，子民，天下事，就像木偶戏一般在他手中掌控着，力道总是那么恰到好处，足够木偶们自由地互相牵制，甚至，自相残杀。
这个人，是帝王。
这一点，永远不能忘。
“陛下，辽人贼心不死，一直觊觎我富庶中原。”
“对啊。”赵祯轻笑：“公孙侍郎总是把话说得这么中肯——跟没说一样。”
……
“朕，打算让庞将军出战。”
公孙策一时答不上话来。
赵祯转过身来，道：“抬起头来。”
公孙策一皱眉，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然后看到赵祯浸染在影中的一对眸子。
“可是，朕并不信任他。他的野心并不比辽人小。朕一直没动他，因为家门外面有豺，虎视眈眈，那么家中最好养一匹狼，即使这匹狼凶悍到随时随地都会反头咬朕一口——可朕愿意冒这个险。因为，总有人帮朕看着这匹狼……”
赵祯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慢慢弯下腰，直直盯着公孙策看。
公孙策突然笑了：“是臣。”
赵祯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公孙策肩膀上，越来越使劲，越来越使劲。公孙策暗自惊讶，赵祯竟然有这么大的手劲。
“朕知道，你是可怜天下百姓。如果我赵家乱起来，再闹一出五胡乱华五代十国，妻离子散的永远都是老百姓。朕没说错吧？”
公孙策觉得赵祯的便服外面那件窄窄的朱紫罩衣像一大滩干涸了的血。
“陛下……说得对。”
赵祯轻声道：“朕任命你为监军，你随庞统过去吧。”
“谢陛下。”
赵祯看着公孙策，唇角愈勾愈高。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你本来应该成为朕最亲近的近臣……可惜了，太可惜了，你说是不是呢，公孙？”
公孙策刚想说什么，赵祯直起腰，大笑：“不，如果没有庞统那更不会了，你不会留在朝堂上跟一班魑魅魍魉尔虞我诈，你其实也是在保护庞统……庞统这个乱臣贼子总是让人这么嫉妒啊……”
公孙策叩首。
赵祯转过身去，挥了一下手，疲惫道：“行了，你退吧。朕乏了。”
公孙策离开之前，回头望了一眼。御书房的大门开着，赵祯背对着他，袖着手，独自一人站在一片明明暗暗中。
天圣九年十月二十七，天武卫上将军庞统率军开赴边关。
边关苦寒，却另有一番雄浑壮阔。天无极，地也无极，吹的是胡笳羌笛，听的是长空朔风，军鼓金柝。
公孙看着那人一身铠甲，骑在坐骑上，立于天地阔野间笑指山河——那一瞬，他恍然觉得，天下，都在那人心里眼中。
庞统对他并没有特别照顾。因为知道，他肯定也不需要。
天圣九年十一月十七，庞统大破辽人关山阵，首战大捷。
天圣九年十二月初五，庞统于两军对阵中一箭射死辽国大将军。
天圣九年十二月十一，庞统歼灭辽军精锐两万人，俘获无计。
……
公孙策一字一字认真地写着奏章。军队里取暖的东西都是配给的，个人限量。公孙策虽然畏寒，但现在不是身娇肉贵的时境，取暖用的炭火能省则省，省下些来还能给伤员用。
北风呼号，墨在砚台里几乎都要冻上了。
正在和哆嗦的手搏斗，忽听得帐外大叫一声：“不好了！公孙大人！”
公孙策起身到帐外：“什么不好了？”
传令兵急道：“刚才听闻庞将军带七十二飞云骑及三千精兵突袭，结果中了人家的套了，全军覆没！”
公孙策扶着帐篷纤绳，咬牙道：“你说清楚点！”
传令兵的眼睛倏然睁大：“公孙大人！”
公孙策伸手一抹嘴角，一手血。
军队这个时候不能乱。
公孙策咳了几声，道：“鸣鼓，鸣鼓！全军集合！”
五万人，看着高台上一身戎装的文弱监军。
那监军声音很冷，也很静。
他说庞将军一时决策失误，领兵突袭，结果不小心中了敌人埋伏，全军覆没，庞将军生死不明。
他说这种时候军队绝对不能乱。若是谁想借机造谣生事导致军队哗变，军法处置！
他说他将立即奏明圣上，等待陛下圣裁。这段时间，全军由他节制，他将全权代行将军职责。
孙策一直攥着拳头，指甲没入肉中，血线丝丝缕缕地滴到地面的白雪上。
触目惊心。
军旗在寒风中翻飞，猎猎作响。
六天后，朝廷将增派一名将军过来，在此期间监军统领各中级将领。
两天后，辽军来犯。
他们在宋军阵前停了下来。竖起了个高大的木架子，吊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
公孙策全身颤抖了起来。
旁边的传令兵倒抽一口冷气：“那，那不是……”
辽军将领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没错，架子上吊着的人正是，庞统。
宋军大哗。
军心是根本。公孙策想起那人说过。打仗时若是军心动摇了，就什么都完了。当年项羽军营里唱楚歌，唱垮了一代枭雄。
架子很高。很多人看清楚了。
哗动声越来越大。
公孙策直愣愣地看着他。
竟然是已经到了……连自尽都无法的境地了么……
公孙策突然出声大喝：“不是！那不是将军！”
声音却不够大，公孙策怒喝：“传令下去，听信敌军者，杀无赦！”
军心一旦动摇便如山动，哪里那么容易稳下来？
躁动。公孙策隐隐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颤动。
对面辽军突然疯狂向前开进。公孙策突然调转马头冲向弓弩阵，下马，一脚踢开床弩旁边的弓弩手，上箭，伸出拇指，比向被吊在高架上的那人。
他在测量。
那人教过他如何用弓弩。
拇指划过的时候，他仿佛看见那人笑了一下。
只一下。
公孙策眼睛突然充血，怒发冲冠地夺过床弩的弓锤，怒喝一声砸了下去。
床弩的长箭挟风呼啸而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长箭穿过那人的胸中。
公孙策疯狂大笑，声音带血地怒吼：“那是个假的！庞将军宁死不会被俘！为庞将军报仇啊！”
传令兵看着文秀的监军突然化为困兽。
绝望至极的疯狂的困兽。
宋军铁骑杀进辽军，血肉横飞。
仇恨是一种非常大的力量，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公孙策始终都在笑。
天圣九年十二月初六，宋军五万人对辽军十万人。
大获全胜。
上报时，只说庞统尸骨无存。
公孙策辞官回乡。
赵祯道：“留不住你了，到底是。”
其实当他找到他时，他已经血肉模糊。可他认得他。
公孙策无论怎样也能认出庞统。
公孙策一把火烧了庞统的尸体。
青烟直冲云霄而去，公孙策只是看，自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有。
他想到那天，庞统揽着他一起写字的光景。
九万风……
愿君能得九万风，直化霄汉入苍穹……
骨灰随风消散，干干净净，无踪无迹。
出征时，公孙策曾经对庞统说过，此番若你我二人有一人战死，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庞统含笑道，好。
青烟中，公孙策似乎看到了他的笑。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能化开般。
那时候，他没问为什么。
庐州的一处小书院里来了个先生。
很文秀，脾气很好，总是笑得温柔。
就是身体不太好，脸色总是苍白。
他轻声教一众幼儿念道，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抟空。天地犹惊否，阴阳始遇蒙。
小小的稚童嫩嫩的问：“先生先生，这句诗什么意思呀？”
公孙策笑道：“这是说志向前程远大啊。”
稚童点点头，笑道：“先生先生，我的志向也很远大！”
公孙策轻声道：“什么啊？”
稚童小手叉腰，很神气地说：“我要当个大将军！”
公孙策手里的书，落了地。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