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八道湾-论坛-布衣书局-网上旧书店 中华书局网上书店
赵龙江
国庆节前,在与鲁迅博物馆友人的电话中,获知新街口八道湾周家故宅行将规划占用的讯息。唏嘘叹惋外,只有电话两端的沉默了。
众所共知,鲁迅、周作人在中国现代文坛有其特殊地位,他们学问淹博,一代罕有其匹。二人并峙海内,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阶层中的杰出人物,后来兄弟二人截然两途,却各有为数众多的追捧者。岁月沧桑,如今这座古老的院子早已成为他们身后象征性遗存了。
其实早在十年之前,这座老宅就险些化作瓦砾。照理,城市要发展,市政建设总要汰除一些旧东西,但本应保留的非要拆毁,使属于这座古城特有的人文景观部分或全部消失,思之不免惋惜。京城乃是名人荟萃之地。据说,除去历年战乱损毁消失,至新中国成立时,尚有王侯府邸六七十处,名人旧居更是难以尽数,而时至今日,除极少数尚保留一点旧规模外,大部分都已踪迹全无。王公宅院尚且变迁,何况这区区八道湾呢?但一些有识者仍呼吁阻止,其中我友张君也曾撰文抢救保护……。
八道湾在旧京内城西北,《顺天府志》作“八条湾”。它坐落于今天新街口南路西侧,前公用胡同内的一个弯曲小巷。前公用库是较为宽敞的东西向胡同,东口是繁华喧嚷的新街口闹市,西口出去则是赵登禹路了。在前公用胡同内有一条向北弯曲小巷,前行向西便是八道湾了。这条曲折小巷的环境较之新街口和前公用胡同要静谧而稍显荒僻,非熟历者不能知其途径。其实八道湾胡同也有出口通向赵登禹路,只是它的西口窄小弯曲,不大引人注意。据资料记载,赵登禹路最早是城内金水河故道,因河道淤塞断源变成臭水沟,后称“大明濠”。1921年起填沟改路,因军阀混战,直到1930年秋,才把“大明濠”填平,于是按当地居民习惯,称作“沟沿”,它分作南北两段,故八道湾西口附近称“北沟沿”。1946年为纪念抗日名将赵登禹将军,改称赵登禹路。新中国成立后建成沥青道。“文革”中,因“破四旧”称作“中华路’,1975年又改作“白塔寺东街”。1984年恢复赵登禹路。
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踏探八道湾,是国庆节后的十月中旬,走的便是赵登禹路。进胡同,一段不长的曲折蜿蜒之后,便找到了十一号院门。胡同内行人绝少,比起附近新街口闹市的喧腾景象,这里显然要寂静得多了。曾在前人回忆八道湾的文字中,欣赏过它的清静闲适和质朴大气,自度昔日的苦雨斋古树闲堂,绿阴布护,定是静雅可爱,有萧然物外之趣。而眼前所见,却让我大大失望,街门矮小,据说只是原来大门的三分之一。透过门洞,眼见私搭小屋塞满了院子。入得院内,更是进入了“八卦阵”,剩下的只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窄小通道。向住户问询,由一妇人导引,走入院子最里端一家门前,告知这里住一张姓老人,是院中最早的住户,人称“猫老太太”,心想或许从她那里可以了解这所院子更多情形。屋内有电视声音传出,叩门良久而无人应答,无奈暂时出街闲步。再次进院后老人已在门前。说明来意后,老人热情将我延入屋内。这是一个里外间,是这所大宅院后罩房最东面的两间,当年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曾在这里住过。也因为它的位置隐蔽安静,当年为躲开抓捕,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也曾在此避居。老人居舍简约,包括电视、厨柜等简单物品,多是友人送的。灶旁、床上及柜顶卧老猫数只,皆驯顺。老人有着老北京人的传统特质——开爽善谈,加上一口纯正京腔,令人印象深刻。落座后便与老人絮话家常,话题自然是这座大宅院,以及对周作人一家人的印象,并由此枝蔓开来。
老人叫张淑珍,因亲戚早年在周家做事,她也在1950年搬入这所院子,并做些杂务。住进当年,她便生下女儿白月英。据老人讲,当年是二太太信子、三太太芳子及二先生儿媳张菼芳帮助接生。此前,知堂先生还为这孩子起名,并用毛笔在一小纸片上写了“白宝山”和“白月英”两个名字(因出生前不知孩子性别)。这张纸片一直保存在老人家中。谈起周作人夫妇,老人的评价是温蔼和善,并说二先生不大出门,多数时间在房里写毛笔字。还讲到二太太自己在院中种蔬菜等等细节。最使老人印象深刻的是,二先生日常生活一任自然,与人无争,虽生活简约,却常以钱物济助困窘者,人称“周善人”。据说当地老户对这位“周善人”感情很不坏。二太太信子也是这样,凡遇告帮者从不拒绝,曾见她为受伤邻居涂药包扎……另外还说到江绍原的公子江幼农,虽身患病残却刻苦钻研,因其资禀甚高,自学医术为他人治病……张淑珍老人热情善谈,记力亦强,谈周家事甚悉。老人言之津津,大都据其目见而言,故信非虚语。老人说,这些年常有人来院中参观,外有美、日、荷、香港等地,内则现代文学馆、解放军画报、新华社等,以及一些不知姓名的个人,每次老人总是义务讲解,并配合录音摄像。说话间,老人从凌乱中寻出一旧夹子,内有不少人的名片,所见有些还是熟人。临别前,由老人引领,导观院中各处。老人精力尚健,很难相信她已是年近八旬了。穿过窄窄的几乎仅能容足的过道,当年宽敞院落早已不复存在,四合院特有的质朴大气风格和安闲舒适的情调也已荡然无存,时代的脚步早已在这院中的每一处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它已是皱纹满脸,老态龙钟了。所见房屋破旧,老屋规模依稀尚可辨,但从门窗形制上看,显然不是旧时遗构了。各家门前大多垒墙围院,空间愈显逼仄。据老人讲,这里已挤进三十几户。这破败不堪的大杂院,早已不是鲁迅买下时的原貌,更不是知堂先生以茶款客的苦雨斋了。
早年要想买座适意的四合院,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首先需由中人介绍,还要四处看房,既要考虑地理方位、价钱合理,又要兼顾家庭适用。鲁迅当年买八道湾这所四合院,也是颇费周折。查鲁迅1919年日记可知,从2月11日始,由齐寿山介绍陪同看报子街、铁匠胡同之后,同林鲁生又看屋多处,又同朱孝荃、张协和至广宁伯街看屋,其他还看了鲍家街、辟才胡同等。自五月起由徐吉轩介绍,还看了蒋街口及护国寺一带房屋。直到7月10日同徐吉轩看八道湾房才算中意。当月15日便量屋作图,23日决定买八道湾罗氏屋,随后验契付款。8月19日晚在广和居收契并先付洋一千七百五十元,另给中人酬金一百七十五元。10月5日收屋九间,交四百元。11月4日鲁迅同徐吉轩再往八道湾会罗姓房主及中人,交房款一千三百五十元,收院中所有房屋毕。这样合计交房款洋三千五百元,加上中人、木工、上下水管道、装玻璃、房屋契税等,合计费洋四千三百八十五点一元。至1920年1月6日,鲁迅往本司胡同交房契税止,鲁迅为买屋忙碌前后近一年时间。1919年11月21日鲁迅与周作人一家迁入八道湾。12月1日鲁迅启程回绍兴,售去祖产,“奉偕三弟及眷属”,于12月29日回到北京。
应该讲,最初的八道湾生活是平静的。从现有资料看,这段时间一家人生活还算融洽。然而在1923年7月14日鲁迅日记作:“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19日日记又作:“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26日上午鲁迅往砖塔胡同看屋……再观周作人致鲁迅信中这样写道:“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看来兄弟二人情感确是出现了裂痕。可就在之前不久的7月3日,二人还共同偕往东安市场、东交民巷书店及山本照相馆,而后来竟发展到“骂詈殴打”。究何原因让兄弟二人愤气相向、彼此冰炭呢?通常说法是家庭经济原因,大率由于二太太一意铺张,用钱无度,致使日常用度发生拮据等。另有其他种种猜测和说法,由于文献无徵,当事人又缄默不谈,局外人更不能详其始末,所以在此就不便赘言了。鲁迅自1919年11月21日迁入,至1923年8月2日搬出,在八道湾这所院中只住了三年半多一些时间。其间,他译成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所撰剧本《一个青年的梦》,另有译作《工人绥惠略夫》《桃色的云》等,作小说《风波》《头发的故事》《故乡》《白光》《端午节》《社戏》等,编定小说集《呐喊》,完成了《中国小说史略》上卷,其他编译如《现代小说译丛》(鲁迅、周作人、周建人合译)等。1923年8月鲁迅迁居砖塔胡同后,这八道湾十一号便主要是周作人一家居住了。有关这所院子的来历,还可略作补充。据周丰一老伴张菼芳讲,其实这所院子,原本是东邻大宅院(现八道湾九号)的一个附属院落,只知早年主人是一刘姓大户,其他情况不详。上世纪六十年代,钱稻孙曾在他的口述回忆中,提到八道湾十一号的情形,他讲“他(鲁迅)搬到八道湾时我去过,看房子时我也去过,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王府……”这也证明了这所院子最初建成时并非一般普通民居。北京内城的街巷院落大多是明清时建筑,清廷亡灭后,末路王孙纷纷卖掉所居府第以维持生计,尤其是规模小些的王族住宅开始被分割拆改。即此可以推知,钱稻孙所称这样的“破破烂烂的小王府”,很可能就是在那特定的变革时代,分割拆改而成的。只是限于时代变更,旧闻荒落,这个院子最初主人的情形,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了。
鲁迅、周作人住进八道湾后,这里常常成为文人学者聚会的场所。早在周氏兄弟先期迁入新居后的第三日(1919年11月23日),便迎来第一批客人。这一天他们的好友朱逷先、沈尹默、钱稻孙、刘半农、马幼渔、陈百年来访,这在二周日记中均有记载。在鲁迅搬出八道湾之后,周作人将日常会客地设在了中院西厢房,由于院中地势低洼,雨天常有积水,遂名其斋为“苦雨斋”。自上世纪二十年代后,这苦雨斋几乎成了八道湾的代名词了。根据周作人日记,这里除上述六人外,还曾接待过如爱罗先珂、江绍原、许钦文、钱玄同、沈士远、沈兼士、胡适、郁达夫、徐志摩、张凤举、徐祖正、俞平伯、沈启无、废名、陶晶孙、川岛、孙伏园等,群彦云集,皆早年文场人物,这些人或早年留学日本,或与北大燕大有旧,另有同乡好友,他们时常造访,品茗闲话,也有学生晚辈趋谒请益。他们趣味相投,有浓厚的文化情调。北平沦陷后,周作人举足不慎,曾污伪职,这让朋交嗟叹,也使文坛惋惜。他走上这条路,或许来自于对日本民族的崇拜,以及潜意识中的弱国心态。有关周作人的失足,这里暂置不论,单从艺术品格上看,他的散文小品从容超脱,有着令人难以企及的人文气韵。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12月,周作人以汉奸罪被国民党政府送入北平炮局胡同监狱,次年5月解送南京,关押在老虎桥监狱,直到新中国成立前被保释。在昔日学生尤炳圻上海家中住了半年多之后,返京仍住太仆寺街尤宅。两个月后1949年10月18日回到八道湾。此时的苦雨斋,早已没了早年间的辉煌,同它的主人一样内敛低调。这一时期周作人以为《亦报》等写作短文小品,翻译些寓言、民间故事和希腊戏剧等自遣。謇于言辞的他闭户索居,躲进清寂的苦雨斋寻字觅句、濡笔吮毫,想来也是别有情趣。然好景不长,羽太姐妹相继病逝后,随即“文革”兴起,八道湾的静谧被彻底打破,苦雨斋主人短暂的半隐居生活也自此像梦一样离他远去。面对“造反小将”们的革命行动,他只能屡屡受辱,终于在1967年5月6日,走完了他八十三年的人生路。八道湾的悲剧并未结束,当地房管部门李某等率先进院占房,并诱以甘言,劫以厉害,迫周丰一全家搬离了这个院子。在那漫无秩序的年代,一切都是合理的。
时光流转,这所大宅院承受着越来越重的人口压力。不独八道湾,北京其他四合院不也是如此?诚如邓云乡先生所言,自七十年代末以后,除极少数,北京几乎没有一处院落不是私建小房越来越多,院子几乎无一例外地没有了,一进大门,几乎都是曲里拐弯的“小胡同”……
次年,我第二次去八道湾时,正是萧条古穆的冬季。张淑珍老人热情如旧。那天恰好老人女儿白月英也在,白大姐人颇朴厚,平和而稳重,承见告,江小蕙(江绍原女儿)于八道湾事最悉,并自告愿带路引见,只是天寒道远而未果行。老人言二先生家事依然滔滔不穷,所闻多可慨叹。我对这些陈年旧事是很感兴趣的,而一些老辈人笔下的八道湾和苦雨斋,都已成为珍贵的历史记忆。那天老人检旧存知堂短札出以相示,墨笔小楷,其风格一看便知。信这样写道:“白太太:近来因为开支增加,每月须要付房租,并寄西安补助费,对于你处所送之款,不能再送了,特此通知,尚祈原谅是幸。周启明,十月廿八日。”落款未记年份,照常识推测很可能作于1964年,因为那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对周作人稿费预支,由四百元减为二百元,对这一个几代同堂的大家庭,生活压力可想。临退时老人告言,华远地产已来人通知,这八道湾暂不列作拆建范围,闻之欣然。顺便各处拍照数张,以院中局促,只一大略而已。又绕至新街口中学,其教学楼紧靠这所老院东墙,便于俯视拍照院中全景,经与校方门役告磨至再,方勉强准入,于四层西窗照相数帧,效果的确不差。此时枯叶脱落殆尽,院中布局一览无馀,尚为不负此行。
此后多年公事忙冗,琐务缠绕,也就很少再去八道湾了,即使偶尔路过,也只在院外匆匆一眼而已。大约二〇〇五年此院危房改建时去过一次。政府将日久失修、恐致坍损的老屋拆除重建。进院后颓屋断垣触目皆是,一片凋敝景象,修葺尚未工毕。见老人体态如旧,精神似不逮前。老人谈兴犹昔,从其口中得知她女儿白月英已在〇三年病故,边说,老人涕泪交迸,闻之心恻。人生如朝露,良可慨叹。
今年再次得到八道湾将被拆占的消息。于是借六十周年国庆长假,邀朋友谭兄一同往视。四时之中秋景最佳,那天正是天空明洁、寒燠适宜。汽车驶在宽而平衍的街道上,车窗外街花绚烂,衬托着各色建筑。因国庆放假,平日里的车水马龙,此时却异常宁静。路旁行人寥落,官署及民居街巷均悬旗以志祝。下车沿赵登禹路北行,道旁果然见到“拆迁办”字样。进入八道湾胡同,“拆迁通告”赫然在目,细观后方知,这一片将作为三十五中新校址而被征用,看来这座昔日吸引无数文化人聚会的老宅,今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内心不免怅然若失。胡同中的院落依旧埋在一片寂静中,岁月的剥蚀使它愈加衰老颓败。入院中,临东墙及西跨院等数家已先有迁出,略见断瓦残屋。从住户口里获知,张淑珍老人已于○七年作古,享年八十九岁。老人一生清贫,却开爽乐观,晚年的她,住房得到重修,想必走时没有任何遗憾,只是她的离去带走了许多八道湾的故事,只有这老房子还默默地记忆着旧日的时光。暖阳从树影间泻下,映照在身上是那么的舒服。此时的我似乎隐隐感受到昔日四合院的闲适宁静,对于先人眷恋于这种富有人情味的生存方式,也更多了一份理解,那不慌不忙,张驰有度,自成一统,与世无争,正是老北京四合院的魅力所在。与谭兄在拥挤的院内拍照浏览后,又在院门处各自拍照。回返前又特意到“拆迁办”,闲聊中知晓目前这院中已有住户四五十家。据司事者透露,这十一号院并不在拆除之列,它将做为三十五中图书馆而保留……虽结果尚不太劣,却难言是喜是悲。
对于今天大多数北京居民来说,温馨闲适的大宅院时代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原有居住形式显然已不再适应日趋膨胀的人口需求。如今很多胡同老院已被现代化的水泥高楼淹没,那些昔日被无数国民引为自豪的、有着浓浓帝都情调的街巷建筑,只能渐渐成为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笔下的文字了。令人惋惜的是,不少历史名人,曾经在这个古老都市留下的痕迹,已被现代建筑掩盖,作为一座城市历史悠久和文化厚重的标志也在一个个消失,这实在是让人痛心的事。新建高楼固然有它的积极意义,但由此而牺牲具有文物价值的名人老宅,那就太得不偿失了,何况它一旦消失,再想恢复那可就万难了。希望我们的城市规划部门,能从古都历史文化着眼,不要成为它的破坏者而为我们的后世子孙所诟骂。
(此文将刊《芳草地》杂志第一期,3月份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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