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夫访谈录:有灯不点点蜡烛

卧夫访谈录:有灯不点点蜡烛

有灯不点点蜡烛

  ——张后访谈诗人卧夫

  

  

  和死人交朋友,可以喝假酒说真话;与活人交朋友,则是喝真酒说假话。

  

  张后:你很有点横空出世的样子,实际上我是去年才听说你的,听说你花了一大笔钱,去修诗人海子的墓,我心想这个人无论从什么地方来讲都是很不了起的,别人都只是口头上喊几声纪念而已,而你却在默默的做实实在在的事情,我对许多人说你是个义士,能不能谈些修墓的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

卧夫:我喜欢海子。

  我对海子的喜欢,甚至超过了我对我自身的喜欢。我曾经郑重地对我的一个相处多年的朋友宣布过我今后的处世原则:和死人交朋友,与活人做交易。在我圈定的“死人”范畴,让我觉得最亲近的就是海子,其余都是很遥远的历史人物。

  我可以问屈原:天空里除了嫦娥,你还看见了别的什么美女?

  我可以骂苏武:你这家伙,心果然长在肝上。

  我可以说项羽:缘何不到巫山隐居?

  我可以赞柳永: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

  我可以读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和死人交朋友,可以喝假酒说真话;与活人交朋友,则是喝真酒说假话。我私下里半真半假地“与活人做交易,”而不主张成为朋友,因为友情这鬼东西经常脆弱得一点也不可靠,若不用心人家说你虚伪,若动情了又容易掉进人家挖好的坑里。把其当成交易则更趋于理性,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尺。如果我愿意,当然也可以多敬你几尺,甚至可以讨价还价。或者买卖不成,仁义不在,视对方为当路人。

  “仁义”二字,是古人给后人设的圈套。

  死人,在你面前喜怒不形于色,你拟与其交流的相关问题,对方事先就写好了答案,并以足够的耐心聆听你的辩解或指责。即或你怒发冲冠,对方亦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对方对你的身世、年龄、体貌、文化程度和道德品质概不挑挑拣拣,一视同仁,和这种人交朋友难道不值得吗?

  话说回来,我不仅不由自主地喜欢海子,也格外心疼海子,虽然我没成为海子的生前好友。关于海子的死因,西川曾进行过详尽的分析。而海子自己认为,“我死于语言和诉说的旷野。”海子无疑是个写诗的天才,而且嗜诗如命。只是,他过高地估计了诗人头顶的光环。他在《夜色》当中写道: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诗人,也许当以流浪为主题罢。因为诗人一旦对生命缺少足够的信任,就会产生抵触情绪。海子凭着某种意念,曾经数次游移他的肉体。他在物理世界的几度流浪(或者说是旅行),浓郁了他的受难心结。在西藏,他向一个女诗人表达爱意,他的固执竟然引得对方恼羞成怒。海子只好写下“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这样的句子,背着两尊石头佛像回到北京。1988年8月8日,他对在拉萨偶遇的唐晓渡说这两尊佛像有特别的意义,这离他的忌日:1989年3月26日,只隔228天。那两尊佛像,一尊释迦牟尼,一尊绿度母,如今镶嵌在位于他的家乡──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北面的他的墓地,成了祭品。

  海子早于西藏之行的一次南下(1987年),有人事后在文章里称他“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海子闻讯,跑到骆一禾那里伤心地哭了一通鼻子。海子的诗人身份处处受到质疑,导致他的诗歌不仅受到冷落,在北京诗歌圈甚至被贬的一无是处,这使他的惯常思维屡受重创。

  与此同时,海子的爱情生活与生存状况,都与他的理想庄园保持法定距离,他于是把其归纳为“三次受难。”而他拟定的诗歌、王位、太阳“三种幸福,”在虚幻中随之渐渐露出破绽,恰如西川所言:“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咬牙切齿地在贫穷、单调、冷漠与孤独之中写作,陪伴他的只有每每被冷落的诗歌。爱情总是与他擦肩而过,“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幻觉中的诗歌帝国及王位遥遥无期,“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头顶的太阳可望难及,“黑夜从大地上升起。”海子在诗歌里并没找到生存的理由,尽管他曾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终以决绝的方式对自己的信仰进行了最后的洗礼。尽管他一直认为从飞机上跳下来是最体面的死法而不是卧轨。

  或者,他坚信灵魂足以穿越死亡,他杀死的只是另一具尸体。他在日记中如是说:“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诚然,海子所消失的只是他的肉体,他的一腔热血,仍在他留下来的每一首诗里潺潺流动。我们对海子无论理解还是误解,哪怕我们把海子的自绝行为仅仅视为一种诗人的行为艺术,都没有丝毫的力气否认他的悲怆与壮烈。

  反复读着海子柔肠百转、痛入骨髓的《四姐妹》以及他临终前夕,亦即1989年3月14日凌晨一气呵成的《春天,十个海子》,每每欲悲无声。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天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海子《四姐妹》

  

  诗歌,在诗人的心里无论多么坚硬,坚硬得甚至足以把诗人本身摧残得遍体鳞伤,或者支离破碎,但在世俗面前往往形同一地鸡毛。诗人仿佛身在荒芜的山冈,“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脚下犹似有路,且又举步如铅。“四姐妹”每一个遥远的笑靥以及说话的声音,都已经流失在空气里了。

  身为一棵绝望的麦子,茫然四顾,凄风苦雨如织,往事皆成幻影,诗人的心事可想而知。

  海子在他有限的一生中爱过的四个女子,简直让他经受了四场灾难。其中以他的初恋女友、那个叫小武的女生对他的影响最为深挚。海子的诗《莫扎特在<</SPAN>安魂曲>中说》中的“我们能看见的妇女”几乎就是暗指小武。他伤感地假设自己在某一天不能坐着一束麦子回家,希望对方把手伸进麦地当中,“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诗人的骨头后来果然就零乱了,但他并没如愿以偿,而是他的父母查正全、母亲操采菊把他装在暗红色的“小木柜”里的骨灰,带回他的生身之地。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有生以来写的最后一首,与他写得第一首诗《亚洲铜》相距不到5年。这两首诗一始一终,色泽虽有区别,格调却又暗中相扣。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海子《亚洲铜》

  

  诗人虽然并没穿上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质问苍天,却在《春天,十个海子》当中责怪自己“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把肉体的灭亡视为灵魂的一种觉醒,执意挑战生命的极限,“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事后,这种被劈开的疼痛果然弥漫开来,经久不息。

  这种疼痛,在我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且,我一直遗憾于海子的两个心愿没能实现,一是他心中的“四姐妹”竟然没有一人出面去整理他那“零乱的骨头,”并像嫁妆一样带回。二是他不仅希望自己有一所房子,而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必他最理想的栖身之处,应该面朝大海。就在海子卧轨前15天,亦即1989年3月11日,海子曾向西川慨叹他对家乡的感觉不是很好,“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

  海子的遗志没能引起重视,成了被忽略的谜语。

  2008年10月的一次诗友聚会,诗人世中人提及他曾到海子的度家乡去过,海子墓颇为荒芜,近20年来几乎没有经历大的变化,正在筹备资金为其修墓。我当即表示愿意承担这笔费用,并商议为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邀约各地诗友在海子的家乡举办为期3天的纪念活动,其中包括编辑出版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诗文集《春暖花开时》、在海子家乡召开诗歌朗诵会、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座谈会等内容。活动期间的食宿、交通和诗文集的出版费用该由我方承担。我委托世中人前往海子的家乡,与其父母沟通相关事宜,修葺工程随即破土动工,并请书法家邓晓峰先生题写了“海子墓”三个字。纪念诗文集《春暖花开时》同时在一些媒体发布了征稿启事。

  海子的弟弟查署明亲自来京,代表海子的父母致谢。我们并请西川协助,完善并确定了活动方案。

  海子墓修葺至2009年2月竣工,当地有关部门提出与我们协办纪念活动,他们提供活动场所(会议室),全国各地与会人员的食宿、交通等费用仍由我方承担。继而又与我们协商,活动由他们主办,后期费用也由他们承担,给我们15个列席名额。上述种种,我们均表示尊重对方的意见。

  海子的祭日(2009年3月26日)临近之际,我们正拟启程前往,对方又通知我们纪念活动改由上级单位举办,婉拒我们前往参加。不明真相的海子的弟弟查曙明来电询问我们何时到达,我说不准备去了,以后另找时间去给海子扫墓并探望海子的父母。查曙明颇感意外,经其沟通,答复乃是我们可能思想比较极端,担心我们在活动期间言论过于偏激,因此不拟邀请我们参加。滑稽的是,怀宁方面竟然对外宣称海子墓乃是全部由他们修葺,海子纪念活动也变成了官方“打造地方文化品牌”的工作日程之一。

  有知情者为我不平,建议讨个说法,被我劝止。我只是想,毕竟以诗歌的名义让我们的海子住上了新房子(虽然没能面朝大海);我们的海子用生命解读诗歌的行为,毕竟得到了更多的理解;毕竟更多的人由此走近了诗歌。海子虽然死了,可依然在生长。他的血液凝固在我们异样的梦里,而且越来越鲜艳了。

  

  我给自己设计的归宿乃是:选择天安门广场,头枕10本诗稿,长眠不醒,旗帜鲜明地以身殉诗。

  

  张后:最近我读了你一些诗,发现你写的越来越好,真是“大器晚成”,说句玩笑话,读完你的诗我都不敢写诗了,你的诗很有一种质感在里面,包括你的杂文和随笔,读完之后有一种心里“抽紧”的疼痛。而且你个性鲜明,打个比方:几乎一眼就能在一堆诗里挑出你的东西。所以很好奇的想问你,你以前写诗是什么样子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卧夫:说起我的写诗生涯,我仍然忍不住还想提及海子。我出生在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家乡是座煤城,我是矿工子弟。毕业后被分配到机关,先是团委,后到工会。我从事过的具体工作,一直都是宣传或文秘,写那种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当初偶尔写一点诗,当然,空喊的味道很浓。如今反思起来,我那时候可能面临两种弊端而犹不觉。

  一是以为把文字分成行,即可称其为诗,处于对诗歌形式的盲目模仿状态。

  二是把自己的远大理想打扮得过于亮丽,根本没意识到脚下的路将有多么坎坷。

  可惜,我一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虽然每年都能捧回一堆省市级的奖状,但凡涉及晋升、入党、福利分房等等更实惠的机会,总是和我无缘。同时,我在个人情爱方面亦不如意。

  1992年冬天,我在北京南站下了火车,朋友在车站接到我的时候,我一边兴奋地四处打量,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北京,我来了。我当时忽然想起雪莱的诗: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最初,我在一家公司的经理部担任经理,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我的朋友加一先生当时在该公司担任房地产开发部经理),乃是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的几个文人合伙开办的公司。文人经商虽然也有大获全胜的案例,可我却从那个非常时期开始,对经商的文人缺少足够的信任。他们纸上谈兵,以梦为马,所构思的每一套蓝图都让人欢声雷动,群情激奋。记得当时所策划的项目,比如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修建高速铁路;比如在京津之间建造世界最大的主题公园;比如筹建驻京大厦,把全国各地所有的驻京机构统统集中到一起,使其成为京城一景等等。公司上下以此兴致勃勃地招商引资,屡屡设宴款待中外宾朋。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据公司高层的旨意,针对来宾的不同身价,在不同档次的酒店预订宴席。

  那时候,只要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老外,就可以享受贵宾待遇。后来,直到公司的100多万原始资金所剩无几,股东提出质疑,我才醒悟公司已经危机四伏。

  于是,我给自己另行找了出路:与一个对我特别信任的朋友筹办一个文学刊物,由他提供前期开办费用,并与某出版社达成合作协议,采取以书代刊的方式陆续出版。我们以此融进来可观的广告费和订书款。岂料我那个合伙人竟然把资金挪用,最终流失。我只好灰溜溜的跑到圆明园画家村闭门思过,几近弹尽粮绝,又经朋友介绍,在一家外企担任部门经理,借以养生度命。

  我到北京之后的最大收获,就是完成了一种自我背叛,对传统的社会观念、艺术价值等等有了新的觉悟,偶尔把些即时的心情记录下来,诗便成了最快捷的方式。

  我之所以还想提到海子,因为海子对我耳朵影响极其深重。我那时候并没认真品读海子的诗歌,启迪我的是他对命运的选择:为了寻找诗歌圣地,他可以让理念在客观上脱离肉体。我以为这是一种真正的极致。

  其实,当我背井离乡之际,我唯一的愿望是想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而且我还做过最坏的打算:视死如归。我进京时携带的东西,只有身上穿的一套棕色西装,一个曾经的恋人送给我的一件墨绿色的T恤(出于纪念),以及2000多元我全部的积蓄。

  另外,我给自己储备了最后的粮食:400粒安眠药。

  我在断断续续的兴奋、迷惘、寂寞、失意甚至绝望当中,诗歌既是我最亲密的敌人,也是我最危险的朋友。在几年的时间里写了近千首诗,而且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既不投稿,也不与人交流。我只想超过千首之后,打印成10部诗集的底稿。海子卧轨之时,把脱下来的外套叠得齐齐整整,放在书包上。我给自己设计的归宿乃是:选择天安门广场,头枕10本诗稿,长眠不醒,旗帜鲜明地以身殉诗。我认为海子的死亡动机有点含糊,海子自己没亲口说,别人的种种推断只有参考价值。

  你想知道我以前写的诗是什么样子,那我就随便找出来一首:

  

  死囚遗言(节选)

  

  妈妈,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走得太远

  实际上我很可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妈妈,原谅你不肖的儿

  当初送我启程之际您的眼泪实在太多余了

  生我养我就足够了

  您的泪水怎能托起我沉重的船只呢

  我返航的日子太遥远了

  妈妈,我的船只被浪破坏了我在下沉

  也许您永远听不见或听不懂

  我现在对您说的这些了

  

  妈妈,我真想给您唱支

  漂亮的歌子。可惜

  我的口腔被风塞满沙土

  我已经没有声音了

  妈妈,在你体内生活的那些日子

  应该是我最祥和的日子

  如今,我以一枚过早腐败的叶子

  从你身上飘落成死囚

  维持我生命的

  仅仅是我临终前的几分惯性

  1994.05.31.于北京

  

  我写得诗早已超过一千首了,之所以改变了殉诗计划,是我有点不想那么做了。那种炒作,实在不新鲜了。别人全都夸你又怎么样?你的诗不被认同能碍你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把你那些歪诗强加于人,无疑是一种暴力。

  宁当烈士,不学海子。

  而且我在书刊或网络里陆续读到得作品,经常让我自愧不如。果然就如何三坡所称“在中国,最好的文学没于草莽,最伟大的艺术只在民间。”我有什么资格卖弄自己?因此,我已经把写诗权作文字游戏,借以自娱自乐。而不同于那些从事文学创作的才子佳人。你若夸我的诗,我相信你是逗我玩呢。我很清楚我这半斤八两。

  在西陆网文学论坛,有人曾经质疑我制造的句子:“这也叫诗吗?没看出来。”

  我差点笑出声来,反问:“我说过我写的是诗吗?”

  你想,如果我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是个诗人,如果我理直气壮地强调自己写的是诗,岂不是向对方提供了被挖苦的证据?!

  

  我把我的履历概括为“初生是人,异化为狗,落荒成狼”

  

  张后:你貌似狼,以卧夫(英语WOLF,“狼”的意思)为笔名,却是一个极为善良的人,而且很有思想,不可否认你有时对人对世也有冷漠的一面,“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估计你江湖这么些年,肯定挨过很多“朋友”的飞刀,好像诗人大仙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在此,谈谈你都有哪些鲜为人知的惨痛的经历警示予我们?

  

  卧夫:我把我的履历概括为“初生是人,异化为狗,落荒成狼”也许不失偏颇,但是在我生命的每一时段,几乎都有隐忍之痛。

  初生是人:我在少年时期曾服过毒(后被发现,解救过来),偶尔露宿街头(晚上睡在马路边的排水沟里)。

  异化为狗:我一身正气地以一个热血青年的身份步入工作岗位,只图精忠报国(也曾风光一时),但在现实面前,根本不能像我的朋友加一先生那样伸直性格。

  落荒成狼:90年代初期(1992年),我悲壮地闯进北京。心情最灰暗的时候,兜里只剩5角钱了。我骑着自行车,专程跑到天安门广场睡了一觉,即兴写过一首《缪斯广场》,现选一段请您过目:

  

  我想,当我撞见那个不珍惜我生命的东西

  一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其实并末相遇

  就望一望伟人的像

  读不清楚表情的含义

  读灯。灯们还是以前的形状

  看到有人喝着饮料

  我才觉得自己渴得难受

  我知道口袋里还有整整五角钱呢

  五角钱能策划成明天的事业吗

  也许能吧

  1994.08.05.于天安门广场

  

  一切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关于您提及的“惨痛的经历,”始于我的童年,直至当前与我若即

  

  若离。因涉及一些相关的当事人,暂且就不提了。但有一点可以说明:我遭受的“飞刀”皆来自与我最亲近、或者让我最信任的人。否则,我不至于伤痕累累。

  好在我不是明星,仅仅一个平民动物。内心深处的孤苦,恰巧符合我独立独行的习性,而且我练就了自我疗伤的能力,比如通过读诗写诗几乎就把自己安慰得眉开眼笑。

  

  我喜欢接触名人。我以为在名人堆里,没准儿能把自己混成一个名人。

  

  张后: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北京以何为业?除了喜欢诗歌,喜欢绘画,喜欢艺术之外,你平时最喜欢做些什么消遣?

  

  卧夫:目前我相对稳定的职业,就是一个黑车司机,只是我不特别敬业。若有朋友搭车,不仅不好意思讨要车费,经常还要请人家吃饭。好在此前与人合伙做一些小生意,每年都有分红,饿不着肚子,零花钱也不缺。

  你问我除了书画之外,平时最喜欢做些什么消遣,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接触名人。我以为在名人堆里,没准儿能把自己混成一个名人。

  另外,我对吃喝玩乐并不特别反感。前阶段我曾迷恋于牌桌,幸运的是赢的时候居多,可能是我在情场上一直少有起色的缘故罢。如今基本不去赌了,我怕把我赢来的钱再输回去。因为我把我赢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万一输了,就得动老本了,那不亏了?我主张见好就收,知非即舍。

  

  说他财大气粗,是他正拟在太平洋上修建个大棚子,让过往的船只免遭风吹雨淋。

  

  张后:和你在一起,认识了加一,这个好哥们,这个“也有笔名的人”,他为人为友的诚挚和贴心真的令我很感动,听说你们是发小,一块来北京闯荡的?多好的朋友啊,一起生一起长,就像连在一块的两棵树,我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弟兄?一个爱静一个好动,一个喜欢冷幽默,一个经常搞噱头,我们私下里都称你俩为“绝配”、“最佳拍挡”,谈谈你和加一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友情如何?

  

  卧夫:我在前面曾提到过我今后的处世原则:和死人交朋友,与活人做交易。我选择的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实验对象,就是加一先生。

  自从加一先生近期决定做个高尚的人、远离低级趣味以来,把我气得要死。那家伙一向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因此在牌桌上,我基本上是受益者。如果他不输钱,我羸的钱总是非常有限。

  我和加一先生不同。我更信仰唯物主义。何谓低级趣味?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有识之士对另外一种生存状态的曲意挖苦。我想,加一先生在赌场上如果老是百战百胜,他不可能灰溜溜地企图练练书法,弹弹吉它。他即便把字写得龙飞凤舞,其实也是叶公好龙,哪怕弹断琴弦,也不可能弹出他有多么高尚。王羲之早就死了,贝多芬也没活到现在,但是一直没有证据证明他们生前没赌过钱。

  加一先生的人品虽然颇有争议,但是他的人缘还算可以。每当我赢了钱,我都豪情万仗地对他说:今后你就跟我混吧。话是这样说的,我也尽可能地这样做了。可是他赢了钱,却是一副守财奴的样子。我一直想罚他和胖女人做爱,因为我听说男人和胖女人做爱的时候,就像筷子掉进了水缸。

  加一先生不仅财大气粗,而且才高八斗。说他财大气粗,是他正拟在太平洋上修建个大棚子,让过往的船只免遭风吹雨淋。说他才高八斗,是他很早就开始写诗了。十几年前,他写的诗句“天空再矮/也要伸直性格”让我记忆犹新。目前他把他的性格伸得到底有多直了还有待于考证,但是我们之间的孽缘却是剪不断理更乱。偌大的北京城,我们两家的公司只隔着一条街。更巧的是,我们先后买的住宅相距仅仅就两站地。当初我们无论选定办公场所还是购置住宅,并没考虑这些因素,皆是老天的刻意安排。如你所说,加一先生是个好动的人。“又想弄出什么剧情/哪怕我只使用万分之一的力气(加一的诗《七夕前夕》)。”据我所知,这个好动分子弄出的剧情之一,就是每当他在歌厅唱起流氓歌曲,小姐们都愿意投怀送抱。他想做个高尚的人,难道写的书法比怀素还狂妄,弹的曲子比肖邦还忧伤,人就变得高尚了吗?

  不过,加一先生还算识趣,委婉地承认自己不是好汉,这在他的诗里就能找到证据:

  

  你完成了长城之约

  终于证明自己是一条好汉了

  可惜没能与你同行

  ——加一《相见更加怀念》

  

  不敢像别人那样去证明自己是条好汉,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即使不是坏蛋也是一个混蛋了。

  话说回来,自从我发现我占加一先生的便宜越来越费劲了,我就开始想方设法把我的幸福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比如每当我赢了钱,我就故意在他面前挥金如土,总想把他的鼻子气歪。在书画市场他看好了一块刻章的石料,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定了320元钱,他正要掏钱,我却把他拉走,劝他先逛一会再买。然后我偷偷把那石料买了下来,并叮嘱货主就说被别人买走了。

  我们又来买时,加一先生果然懊悔得想去跳楼。我则幸灾乐祸地一边表示极度的惋惜,一边考虑过几天把那快石料突然间送给他。我想在他身上产生范进中举般的效果,等把他乐疯了,让他岳父打他几个耳光。

  我承认我把钱看得很重,可那加一先生把钱看得比我更重。加一先生平时并不抽烟(他根本就不会抽烟),可他专门抽我的烟,而且一旦抽起来,二十多元一包的烟,一会儿就能抽完整整一盒。偶尔,他也还算自觉,抽一支烟给一块钱。但他经常在我忘了收钱的时候,他不主动给钱。我们共同的朋友雪魂有一次来北京,我和加一先生事前约好招待雪魂的一切费用由我和加一先生均摊。可能是担心对方心里没数,我们总是偷偷地向对方报帐,比如我买了几瓶啤酒,他又买了几瓶饮料等等。可我突然发现,他把在超市里买的饮料,按公园里的价格向我报帐(公园里卖的饮料较贵),因此和他争吵起来,导致惊动了一直蒙在鼓里的雪魂先生,我们才住了声。在加一先生这个滑头面前,与他斗智斗勇我只能甘拜下风。有次加一请客,我趁他去洗手间,对服务员说:结账的时候你多加200元钱,存在你们饭店,我们下次来吃。服务员表示一定配合。餐毕,我一本正经地检查一下账单,故意问:一共多少钱?服务员报了数额(含多加的200元),岂料加一先生竟然能感觉出与实际消费不符,亲自验看了账单,我的阴谋因此没能得逞。

  我的人品比加一好,事实足以证明。有次聚会,因我酒后有点神志不清(估计那次喝的是假酒),误从加一的包里拿出五百多元结了账。事后,我发现我的钱一分没少,主动把请客的荣誉权转交给了加一。我守信用的行为,最喜欢从小事做起,经常让旁观者特别感动(尽管很难感动加一先生),因而总有意外收获。例如,我们那次到老家肉饼去吃早点,我诚恳地掏出一毛钱,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收银员,"我只有这些了,剩下的他拿。"我向她指了指加一先生。收银员被我的壮举深深打动,立刻笑容可掬地说:"你收回吧!您这一毛钱免了。"于是,我白吃了一顿。

  由此可见,我和加一先生其实都是斤斤计较的人,经常为谁多花了几块钱或少花了几块钱争得各不相让,谁都不想吃亏。实在算不清了,就请周围的朋友评理,却又弄得周围的朋友越听越乱。

  我们之间的账目虽然一直算不明白,却又难舍难分,可能就是为了能把帐算清楚。

  

  我对作画的女人情有独钟,我也喜欢会写诗的女人。

  

  张后:从你博客上看到经常有一些女读者给你留言,可以看出你是很有女人缘的男人,至少你的文字透露了这一点,很得女读者的喜爱,能不能谈谈你理解的或你认为的女人,你比较喜欢哪一类女人?

  

  卧夫:我喜欢的女人,首先是善良,善良得可以宽容我的任何过错。然后是漂亮,漂亮得让男人眼冒金星。其三是才情。我对作画的女人情有独钟,我也喜欢会写诗的女人。但前提是,无论女画家的画还是女诗人的诗,风格必须符合我的胃口。

  

  我陆续发现许多女性诗歌让我牵肠挂肚……

  

  张后:你点评99个女诗人,这是一个很浩大的工程,现在进行到什么阶段了?入你法眼的女诗人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从诗歌的角度,什么样的诗句最能打动你?

  

  卧夫:何三坡说过,女人天生适合写诗,而且女人本身就是一首诗歌。潇潇在接受“华西在线”名家访谈时也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是阴性的,自然的,而女人更是天生接近于这一部分。我对他们的观点非常认同。我想选择99个女诗人谈谈我对她们的诗歌作品的观感,这与朋友们的鼓励有很大的关系。

  女性诗歌也许与女人的性情有关,读起来总有一种阴柔之美。而且,偶尔会有一种想入非非、欲罢不能的感觉。我读诗的目的,更多的时候是出于消遣,从中获取一种别样的快感。并不是把诗歌看成什么力量,去努力实现共产主义。也不是想把诗歌当做武器,借以消灭隐形的敌人。女性诗歌更需要男人读,男性诗歌则更适合女人读。因为异性之间少有排斥因素。比如我的朋友加一先生,见到帅哥往往嫉妒得要死,见到美女则欢喜得要命。何况在总体上,女性似乎优于男性,尽管男性诗歌经常比女性诗歌更有爆发力和冲击力,更容易制造经典。如果所有的女人都不写诗,我就没有机会去感知女人的另一种美德,或很可能把女人通通视为单纯的家庭主妇、泼妇、巫婆或者妓女。我很可能去做一些不违法的坏事儿,犯下一些模棱两可的错误。

  通过网络和书刊,我陆续发现许多女性诗歌让我牵肠挂肚,我总是想,她们是在哪里找来的那么多灵感呀?这么美、这么精巧的句子怎么全都跑她们那里去了?只是可惜她们被埋没于俗世里。当然,由于人的口味不同,我欣赏的东西别人未必都能认同。特此试举几例女性的诗歌作品。

  

  你只是一棵长在南方的树

  在看你的第一眼,我开始爱你

  像对待我的恋人一样心疼你的每一次叶落

  我对你一无所知

  管他呢

  我已经不愿意知道的太多了

  你生长千年,万年,又能如何呢

  我毕竟没有遇到

  我毕竟没有替你抵挡风月的腐蚀

  你,毕竟一身的斑驳

  ──月峦《致白千层》

  

  读得这样的诗,你不可能怀疑有一种世人所不理解的灵魂被爱得死去活来。“遇见你时/我开始期待死亡。”通过死亡,让自己的灵魂高高升起,以图和对方悄悄耳语,这是一场多么精炼的爱呵!

  愿意陪你一起听风,哪怕感觉不到风的存在,也一定会装作很幸福的样子。

  愿意陪你一起淋雨,哪怕完全没有了对雨的记忆,也一定会跪拜求雨季快来。

  只以为看到了对方干渴的嘴唇,想象在风雨迷离的世界“让我的躯体和你的落叶一起腐烂。”果敢的灵魂才可以不熄,于是,春意盎然地期待那段美好时光的到来。

  

  现在可以闭上眼睛

  默默地去等候

  等候你在一夜之间脱去

  所有的叶子。就像我在一夜之间剪断

  三千青丝

  然后,我就抱着你干净的枝条

  去私奔

  ──红土《秋歌》

  

  我还要你知道,你将面临左边的伤害

  右边是叛离,并且前途未卜

  说不好前面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要你爱我时,明知道我是一堆

  碎玻璃。还捧在掌心里

  即使割破你前途无量的掌纹

  ──水云烟《小冤家》

  

  显然,红土在秋天里的景色闭着眼睛闹了一通情绪。等候对方所有的叶子一夜之间脱去,“就像我在一夜之间剪断三千青丝。”看似一种决绝,其实在现实中往往寸步难行。无论身上的叶子或者青丝,已经和肉体结为一体,意欲脱离将是一番刻骨的疼痛。尽管人们已经越来越有勇气实现自我意识,惯常的东西形同枷锁,更有生机的很可能不是玫瑰,乃是母亲如期送至的月季。

  而水云烟,则在类似的境遇里进行了细致的交流,“我还要你知道,你将面临左边的伤害/右边是叛离,”也许诗人已经识破远处的风景只局限于想象,因为路很艰辛。

  难道前世谁真的欠了谁的冤债?哪怕对方是碎玻璃,也宁愿捧在掌心,在纠缠中癫癫狂狂。

  

  今天,我乘晚点的车

  去看一场晚点的电影。

  电影里演着别人的故事。

  男主角冰冷、郁闷,

  如苦难的湖水。

  我为之动容,

  并深深爱上了他。

  我们在暮色里相爱,

  相信天荒地老情不老,

  相信日出时

  一切不幸都将结束。

  不知何时,曲终人散,

  他从我面前消失了。

  黑暗中

  飘起无数张陌生的脸。

  ──王华英《电影里的故事》

  

  诗人,只有写诗的时候才是诗人。而你平时担任的仍然是恋人、妻子或母亲。诗歌向我们提供的额外的天地,就是我们可以在某一时段超脱固有的角色,去体验另外的生活。

  比如,我们可以至情至性地爱上剧中的某个替身,并且通过幻觉延续与其相关的情节,“我们在暮色里相爱,/相信天荒地老情不老,”待到曲终人散,脸上的荣光渐渐就被风干。

  

  梦中我来过

  一袭紫色的布裙

  路过朦胧的窗外

  熟悉的门为我敞开

  隔世的你

  写着现代的诗词

  没有天空和云彩

  却有雨水飘落

  我匍匐在地板上

  用裙摆擦去属于你的雨渍

  无奈我的雨又飘落

  ──朵拉图《窗外》

  

  不仅在影视里,诗人在梦里的奇遇同样余音缭绕,甚至能让读者恍然身临其境:“我匍匐在地板上/用裙摆擦去属于你的雨渍。”当在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仅仅站在熟悉的窗外,窗内是比天堂还遥远的部落。尽管能听到窗内的春歌笑语,窗外则是秋雨如织,不经意间已把自己淋湿。

  

  想看到夜夜点点星光

  想把月光的一角披戴在身上

  有没有人世间的两个人,他们彼此

  互为主人,像领养的小狗一样

  此生不会让主人心伤

  ──鱼飞蝶舞《找一个像狗一样忠诚的男人》

  

  世界上几乎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像狗一样对人固守一种忠诚,无论是柳下惠还是武大郎。

  文字,在告诉我们一些真相的同时,经常会虚构某种细节。借助狗对人的依赖于依恋,我们所经受的启迪,更多的时候只是理解。一旦被具体化,无论秦始皇横刀立马,还是陈世美移情别恋,人们更习惯于评判结局,却忽略情与理。

  狗的秉性,只适合纪念。

  

  我永远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正如

  你永远不知道你所带来的阴影

  可以穿过无数个漆黑的村庄

  海水一样漫过一个陌生人的心脏

  直到一只黑猫跳过你眼里的黑

  滑向更深的夜

  ──五月《伤害》

  

  人们经常这样,永远也不一定知道自己背后的风声挂满了刀尖,勾画出一片浓浓的阴影。也许永远不知道那里的喑哑和寂静,黑色的空洞和废墟。

  人呵,你果真什么都不要吗?还是你什么都不爱?恐怕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眼里沉睡的动物,让你的孩子寂静得如一团煤,轻如一粒悬浮的灰。或者那种寒气足以让爱情、亲情和友情一一从生活的树上跌落,西瓜般滚满荒芜的河滩。因此,所谓的伤害“海水一样漫过一个陌生人的心脏,”而留下的痕迹,将像石头般的坚硬,沉陷于夜的深处。

  甚至那种阴影,足以笼罩一生一世。

  

  月光拉长两人的身影

  白雪公主的房东也有爱情

  矮人情侣在森林里散步

  落叶需要更长的时间掉落他们的肩头

  这附近的湖里有一种鱼

  通体透明,性格内向

  王子来的那年

  他们沉入湖底

  矮人女子有轻微的洁癖

  勤换内衣,饭后清洁牙垢

  帮助男友洗发,打理胡子

  昨天

  他们在洗泉水浴的地方

  发现了失踪很久的鱼

  ──茧衣《矮人情侣》

  

  茧衣的《矮人情侣》更像一则童话故事,而且她的大多数诗歌都有一种明朗、诙谐的色调。她似乎一直也没学会忧伤,也从来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虽然她知道矮人情侣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落叶需要更长的时间掉落他们的肩头。”她灵动的笔触,使她的诗歌在百花丛中别具一格。

  以上我随便提及的诗句,或者是一首诗的全部,或者节选,从中分明可以感知她们的每一颗心,是以怎样的节奏跳动,以及她们所面临的季节。她们多么需要我们的保护和推崇呵!我甚至想,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该有多好,给每个人都画一幅肖像,挂在我的墙上。

  若说点评99个女诗人,我给自己设定的工作恐怕也是盲人摸象,虽然我在原计划中的100个女诗人故意遗漏了一个最杰出的诗人。我的本意是想侧重于生动在民间的女诗人。当然,我也会把郑敏、翟永明、潇潇、安琪、赵丽华等知名人士纳入进来,帮我撑一撑腰。

  等我陆续写完,我想把它做成一套名副其实的“图书,”即在书中配上她们的艺术照、生活照和工作照等等图片,甚至想插入她们的诗稿手迹和亲笔签名,留给读者一种立体的形象。而且我已经开始省吃俭用,尽可能攒点钱。到时候万一和出版社达不成协议,我就自费出版。

  我想说明的是,我准备采纳潇潇的建议,把《1+99:中国当代最牛的99个女诗人和她们的作品》更名为《1+99:中国当代最牛的99个诗人和他们的作品》,与把我认为最优秀的男性诗歌融为一体,使其更精致、更丰满,同时也免重色轻友之嫌。

  

  学问之美,在于使人一头雾水;诗歌之美,在于扇动人的思想出轨;女人之美,在于痴得无怨无悔;男人之美,在于说谎说得白日见鬼。

  

  

  张后:“诗人与读者之间,玩的其实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在相互的回避当中又有一种被对方察觉的欲望。”真是一语中的,你对语言艺术的理解,有一种令人惊讶的程度,你总能出其不意来说些通常诗人们都没有能力说出的诗话,我知道你谦逊的从不把自己当作诗人来看待的,但我仍请问你,能否再谈些你对当今诗歌的认知和看法?

  

  卧夫:有个朋友发给我这样一条短信:学问之美,在于使人一头雾水;诗歌之美,在于扇动人的思想出轨;女人之美,在于痴得无怨无悔;男人之美,在于说谎说得白日见鬼。

  因为觉得好玩,这条短信在我手里已经保持好几年了。如果说诗歌能扇动人的思想出轨,我对此基本没有异议。我读诗的时候每当读到妙处,就仿佛孙猴子听他师父讲道,喜不自胜之际总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极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诗歌如同雾里的山路忽高忽低,或者原地踏步,或者不幸坠毁,或者在刹那间迈上一级隐形台阶,眼前也就豁然开朗,远山近景顿时以其瑰丽向你显现。蛇靠肚皮走路,鸟靠翅膀走路,人靠双腿走路,诗靠梦呓走路。即使万一爬上山顶,山的那边仍然有山。

  只是,哪怕李白杜甫在世,也难以掀起唐宋时期的高潮了。诗人的摩登时代离我们实在太遥远了,哪怕你这一生所写的诗只有一首,你也可以成为诗人。因为诗人的职称不必经过有关部门审批,你可以给你自己命名。这导致诗人几乎比读者都多。我不敢说民众若不读诗就是一种堕落行为,即使狗改不了吃屎,如今的狗还有必要去吃屎吗?诗人和读者到底谁是宠物,恐怕需要重新定位。无论是人是狗,都已告别饥不择食时代,乃至被饭撑得几乎麻木不仁,敏感地带日益萎缩,诗已像屎一样狗都不理,况且人乎!

  同时,诗人甚至应该羡慕狗的待遇。诗人或许以为自己是人上人,恐怕还在误解诗人的含义。在现实中,我经常能看到狗,以及分辨狗的种类,却难识别谁是诗人。即使诗人跳将出来自卖自夸,也没有人把你奉为宠物百般珍爱,却很容易把你视作怪物甚至废物。诗歌不如屎,诗人不如狗。你把诗和粪便放在农民面前,对方肯定选择粪便去做肥料;还有一种客观现象:狗都有狗狼养诗人却无人养,既然狗都不如,诗人只好另谋生路。

  当诗人贫穷得只剩下空洞的诗歌了,我敢说人人都会远离诗人。因为更多的人一点也不需要诗歌,诗歌无法挽救我们。西川讲述过海子这样一段往事:有一次海子走进昌平一家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对方却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

  那家饭馆的老板显然以为诗人都是怪物。

  诗人到底是谁?

  诗人乃是赌徒或酒鬼,相约在角落里猜拳行令,赌星星和月亮。

  诗人喜欢冒充行人,也有的像搞音乐的或者画家那样储蓄长发冒充古人。诗人以诗人的名义发言,都能说服谁呢?只有鬼才知道。

  关于诗歌的遗存类型,在我看来不外乎有三种。

  黛玉葬花式。我们读诗的时候,不难看到诗人的无限感伤,灵魂与肉体的寂寞深重地腐蚀了诗人的身心。深宫怨妇般的忧患与渴望、婚内的亲情和婚外的爱情两者之间的矛盾与冲撞,凝结成诗人、尤其是女性诗人浓浓的情绪。他们并不企图能在诗歌当中找到答案,只想释放而不是解放,只想倾吐而不是倾情,只想埋葬而不是葬送,只是一种暧昧的自慰方式而不是乞求一种安慰。

  诗人几乎都在寻觅一生的感动,感动天地、感动人类,甚至感动植物。其实更多的时候,也仅仅是感动自己。

  屈原问天式。这种情态,更多的体现于男性公民的诗歌当中。诗歌里面包含的断定、承诺和慰问之类,可能并不可靠。诗歌只能创造一种心态而不是事态,例如一首表情式的诗歌,我们只能从中读到某些意象,却谈不到意向,甚至是零指向。即使一首宣告式的诗歌,又有几多听众能被打动人心?若是一首指令式的诗歌,纵然你表达了某一愿望,谁能惟命是从?诗人所能做的事情,基本就是误导读者把名词读成动词,把动词读成名词。诗歌的功劳,就是把概念性的东西解析成气体,再把气体凝固成石头,再砸自己的脚,让你知道什么是疼。

  然后,再像屈原那样,向头顶的天空发几通牢骚。

  痴人说梦式,是诗人的宗教意识当中最普通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诗人往往会进入非理性的无意识状态里,完全脱离了物理的或物质的客观世界,超生于彻底忘我的精神领域,其自由意志宛如行云流水。但在旁观者眼里,诗人这时候可能处在昏迷状态或者睡眠当中,依赖某些意念像常人那样吃饭、做爱、收割麦子、旅游以及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诗人靠意念实现某个理想的过程,经常会遭遇种种离奇的情节与凶险,完全超越了现实生活。诗人把这些过程复制下来,疑为作诗的一种方式。

  

  偶尔也浏览一下新闻和美女的照片。

  

  张后:有一个女诗人这样品价你的,“网络上活在诗里的人总是太多,而能在诗里诗外穿行自如的,唯卧夫一人”,这样的品价很高啊,你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你每天上网多长时间?一般都喜欢去哪里?

  

  卧夫:说我“能在诗里诗外穿行自如,”可能是我每每觉得无聊透顶,或者躲在自己的诗里搔首弄姿,或者转进别人的诗里胳肢人家,给人留下了一副顽皮的印象罢。因此,我常常成为被调侃的对象。

  我读别人的诗,一向并不在意对方都怎么写,只是出于好奇,喜欢揣摩写的都是什么。就像我在人群里面猜测谁是便衣警察,谁是小偷一般。一旦有所发现,我就大咧咧地拍拍对方的肩膀。为此,我评过的女诗人谷壳子曾经这样忽悠过我:“卧夫是个令人惊异的索隐者,在读评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受到让人无处遁形的犀利目光。这种感觉,在相识时间并不长的卧夫之处获得,不由有些让人脊背发凉。这些娓娓道来的评述,看似不经意的诘问,让人每每心惊,挣扎不得。”

  我以前主要在论坛里厮混,我的一个朋友(亦是诗友)于2007年帮我在新浪建了一个博客,断断续续玩到今天。关于上网时间,我比较随性。比如2008年几乎全年基本就没怎么上网(那一年沉湎于牌桌上了),而今或几天不上网,或者全天挂在网上,没有定数。上网除了打理博客,也到朋友的博客走马观花。

  偶尔也浏览一下新闻和美女的照片。

  

  ……这只蚂蚁可能是个诗人。

  

  张后:还有一个女诗人说你是一个“少了烟火气的男人”、“一个折腾自己又能折腾别人神经的男人”,哈哈,随便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类似大象和蚂蚁那类的,或比如你是怎样折腾别人或别人是否也如法炮制折腾你的?

  

  卧夫:哈哈,我解读一个女诗人的诗歌的时候,曾引入了两个被我改编过的故事。

  其一,一只蚂蚁和一头大象因为相爱而结婚了。天有不测风云,婚后不久大象死了。蚂蚁痛哭:“我这辈子不干别的,光埋它了。”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我并不为大象之死而惋惜,而是为蚂蚁的不离不弃而感动,尽管蚂蚁有蚂蚁的委屈。

  在这里我想说明的是,这只蚂蚁可能是个诗人。

  我们每做一件事情,即使是情愿的,往往也有难言隐。忍受难言之隐,去做一件天大的事也许不足为奇。如果我们甚至牺牲一辈子的时间忍受某种困苦,去做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那就因人而论了。可是蚂蚁决心那么做了,而且边做边哭。做是因为蚂蚁认为应该那么做,哭是因为可以不做。其实,作为这种性情的蚂蚁,即使不埋大象它也要哭:因为自己没做。

  假如我们也是那种蚂蚁,就可以在现实中做,在诗歌里哭——在现实中完成艰难的事业,在诗歌里展放难言的情绪。诗歌不仅保护我们,还能包庇我们,足以容纳一切的一切。

  其二,两位老者在路边争论:一个说,孔明就是诸葛亮,诸葛亮就是孔明,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一个说,诸葛亮是诸葛亮,孔明是孔明。诸葛亮姓诸,孔明姓孔。

  正当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之际,看到有人路过,就一起上前让他评定。

  行人非常轻松的说:这有什么好争的,诸葛亮怎么会是孔明呢?说出去让人笑话。

  一位兴高采烈的走了。剩下的一位气得暴跳如雷,胡子都翘了起来。行人转过身来,慢悠悠的说:你急什么呀,让他糊涂一辈子,进了棺材都搞不明白。

  对方于是心花怒放,哼着小曲儿悠悠的走了。

  这两个争论不休的人都是诗人。

  至于您提及的“折腾”二字,我觉得几乎就是人生的主题。姜太公直钩钓鱼乃是折腾自己,孙悟空大闹天宫属于折腾别人。我既没有姜太公的耐力与才气,也没有孙悟空功力与勇气。因此,我只能忍受别人对我的折腾。比如,我目前面临你对我的访谈,就是对我的一种折腾,有些敏感的话题几乎让我有口难言。

  

  我以投入20多万元(人民币)的代价换来一个“打工”的名号,实在让我哭笑不得。

  

  张后:谈谈你为什么要做电视片“诗歌中国”?这将又是你对中国诗歌的一种“功德”和对诗歌活动的一种推进,是什么吸引了你的目光?

  

  卧夫:数字电视“环球旅游”频道《诗歌中国》栏目是诗人老巢策划的中国第一份电视诗歌杂志,主旨是让诗人和诗歌走上电视。我不仅被这一创意深深吸引,而且承担了大部分开办资金。确切地说,我和老巢既是朋友关系,同时也是合作关系。外界谣传我给老巢打工,我以投入20多万元(人民币)的代价换来一个“打工”的名号,实在让我哭笑不得。而且我曾为此南征北战,差旅费、招待费额外又花掉了数万。至今没找老巢报销一分钱,老巢也没向我支付一分钱的工资,哈哈,看来我该去找老巢讨个说法。

  

  诗歌只是一种气体,我们只是在这种气体里体验其中的味道。

  

  张后:你为什么写诗?诗在你眼里是什么?

  

  卧夫:我一直认为,诗歌不是科学,不是数学,不是哲学,诗歌只是一种气体,我们只是在这种气体里体验其中的味道。诗人虽然能让自己的心情缤纷有致,又难以排除若隐若现的虚荣与落寞。诗人的宗教意识尽管不成体统,在形式上却有三个显著特征:

  一、狗戴帽子。诗人的唯心主义观念强化了诗人的宗教意识,诗歌于是成为诗人的精神寄托,乃至信仰。很多人为写诗而写诗,而且乐此不疲。诗歌其实是一种极端刻薄的文化现象,并非成行的句子都可以视其为诗。很多以为自己是个诗人、和被别人称作诗人的人,或者重复公共情绪不能扣人心弦,或者缺乏陌生词汇难以拴住读者耳目。卖弄词藻的人更是令人惋惜:或者拾片落叶强说愁,或者见到阳光言灿烂,不仅千篇一律,而且空洞无物,在浮华中让人找不着骨头。诗歌里面如果没有筋骨,显然就站不稳,甚至难以伸伸懒腰。

  诗句可以虚构,诗情却不能伪造,否则,走的就是绝路。即使你掏尽买路的钱,或者你足以支付买路的钱,也无法抵达柳暗花明的境界。比如我们手里都积累了一些诗友送的诗集,哪些值得收藏,哪些属于废品,实在难以言明。听说有这样一位诗人,他严格要求自己每天最少赋诗一首,还要注明写作日期。如果某天误了诗事,日后他必补写一首。仅仅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心态,就混淆了诗人行径。

  二、放屁吹灯。诗歌的价值如何衡量?论字数、论行数,还是论斤两?稿酬一般都以千字为计量单位,诗歌的稿酬也然如此计算,诗人就更加没有理由不憔悴了。

  如果艺术不是算术,书画作品为何却按尺寸计费?即使雕塑作品,也因规格不等而价格不等。在诗歌界,名人与名人的风格几乎大同小异,他们只是一不小心成了出头的椽子,可是他们却以为自己乃是什么栋梁。还没等出头的椽子先烂,其它的椽子你追我赶拥将上来,于是一起烂了,烂得唏哩哗啦跌落到尘土上,经常被人以为垃圾。

  行人因为脚踏实地,走在路上则往往比某些自命不凡的精神贵族更显强硬,也更醒目。诗歌也许能培养爱情,却不能抚养爱情。诗人乃是行人投到地上的一种身影,一做好事就喘粗气,若做坏事则要戴着面具。企图指点江山,又如放屁吹灯。

  三、羊爱上狼。我们知道,羊爱上狼并不是好现象。当羊流着眼泪爱上了狼,就做好了被收尸的准备。当诗人真正爱上诗歌,即为自己选定了葬身之处。

  诗人,只有向自己宣战的时候,才会爱上诗歌。因为诗人自从堕落为难民,就开始与自己为敌,并以失败告终。海子就是提前看破了红尘,于是完成了一种跳跃式的冲刺,得与诗歌共进晚餐,实现某种圆满。海子的殉诗之举,即是诗人的悲剧,也是诗人的闹剧。可悲之处在于,诗人浑然不知路在何方,以为无路可行。可叹之处在于,以卧轨的方式挽救诗歌,业等于出卖了诗人的灵魂,仿佛犹大出卖了耶稣。

  诗歌不需要挽救。诗歌只是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而已。

  诗人也不需要挽救。诗人只是爱上狼的羊们,以那一腔浩荡和悲壮,足以安抚自己。

  我之所以写诗,就是因为我也爱上了狼。可我又怕被狼吃掉,就干脆冒充狼,想让别人误以为我是狼的同行。我最想看到得场面就是,当我呜哇一声狼嚎,把谁吓一大跳,然后我偷着笑。

  其实,诗人无论是狗戴帽子、放屁吹灯,甚或羊爱上狼,都应该像保护自己的眼睛那样保护诗歌,像爱惜自己的孩子那样爱惜诗歌,哪怕我们对某些诗人的品行存有成见。

  如果双目失明,我们如何去辨别世界的各种颜色?如何更深刻地感知野外的另一种璀璨?尽管我们的目光也许还很肤浅。何况我们反复读自己的时候,也在渴望被人阅读。

  如果学会爱惜孩子,几乎就有资格去理解春华秋实、和生命的律动了。难道我们任凭自己被抽象地风化?尽管诗歌是我们公共的孩子。

  我的小兄弟白木认为“有些日子就是用来写诗的。”何三坡鼓吹“向汉语诗歌致敬!”老巢提倡“以诗歌的名义男欢女爱,”都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态度。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扭曲他们这种姿势,就像我们没有理由不爱护每一双眼睛,没有理由不宠爱每一个孩子。

  

  

  卧夫简介:原名张辉,东北人。

  来源:http://bbs.shigebao.com/viewthread.php?tid=296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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