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喝茶,大约因为孤独的苦闷。没有兄弟姐妹,又被长辈拘于书斋。先是苦于不能与小伙伴疯玩,后来苦于无法和小伙伴交流,因为读的书不一样,和家里大人们讨论的话题不一样,日子久了,书斋即使再冷清,也多了一份知己之感。周末将自己反锁在书房,把各类爱读之书铺满房间,欢乐感油然而生。然后偷拿出母亲最爱的玉兰瓷杯,泡一杯上好的绿茶,茶香四起,深深呼吸,轻啜一口,回味无穷,真是何以解忧,唯有饮茶了。
好像也没有人说少年人喝茶不好,便渐渐公开地喝了起来,又渐渐和长辈们坐而论道,具体到坐而论茶。反正他们也没有把我当小孩子培养,我也就省了童年这回事情。
江南之地盛产绿茶,家家户户也只喝绿茶。
绿茶之名最为妥帖,茶叶是绿的,茶汤是绿的,产地也为绿意盎然的江南一带。我少时不懂,以为绿茶为天下最好的茶。饮茶十多年间,喝遍了碧螺春、雨茶、龙井、毛峰、瓜片、太平猴魁,还有让很多人无法分清的绿茶中的白茶。绿茶中的白茶指茶叶发白,和白毛披身、茶汤黄绿的白茶是两种茶类。中国一共就六类茶,这个差别可就大了。
清明节前,春茶上市,碧螺可爱,毛峰尖宛,瓜片油亮,猴魁霸气,还有真正的龙井,泡上一杯热热来饮,配着江南清韵春色,真是神仙也不换。又值盛夏酷暑,金陵城身陷火炉,泡一壶酽酽的热茶,一口下去,一身微汗,顿时通体舒畅。再到秋、到冬,纵然大雪纷飞,也抵不过故乡人手中的一杯绿茶。
绿茶不便经年,当年不喝完,到了第二年便是陈茶了。陈茶不要说不能招待客人,自己喝着也觉得无味。一年只有四季,茶再好也只能慢慢喝,或者送给朋友分享。
所以江南人多性情,也有一定道理。纵是天价的宝茶,也不过一年光景。除此之外,那如云的美人、随处可见的好景,都不过一年一度,花落花开。江南人看不够美,却看够了美之转瞬即逝。土地与物产的富饶,无灾无难,却逃不脱战争的悲惨、历史的轮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茶碗空对月。这份潇洒,就是一杯绿茶的道理啊。
绿茶泡起来也简单。杯一只,或瓷或玻璃,尤其玻璃杯,最不损茶香,又能透过透明玻璃,观到茶叶随水泡开之后的舞蹈。水温不宜高,因绿茶是不发酵茶,故而最为娇嫩,水温一高,茶就泡死了。只要适度的水、一只杯子,便能泡所有的绿茶。待客,客人一杯、主人一杯,投茶量最为讲究。主人大都会问客人:浓点淡点?茶发酵越轻,咖啡因含量越高,何况不发酵的绿茶。若有的客人神经衰弱,又碍不过情面,喝了几口浓茶,必定坐在你家里两眼放光、大发议论,屁股坐烂了也不肯告辞;或者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心里大骂就算你家好茶不要钱,也没有必要泡上那么多。
我成年以后离开故乡,很多人劝我少喝绿茶,绿茶性寒,多饮伤胃,更有恐惧者说饮多不孕。说来也奇怪,江南如此潮湿,冬天阴冷,喝绿茶从未觉不适,到了北方,慢慢地,竟也觉得有时饮多了会觉胃不舒服,尤其空腹时,更为明显。不知是换了地方,还是少年时光体质强盛,总之,那早上起床无事,泡一杯绿茶,找一本好书,空口空胃喝香茶的经历再也不敢有了。但绿茶美容是公认的,提神也是公认的。这就是算喝它的好处吧。没有好处的事情少有人做。茶入口虽苦,回味却甘。若以苦为苦之目标,那就违背了喝茶的意义。克制与遵循中,追求的是自由,而非监狱。
摘自2013年10月25日《光明日报》文化版
崔曼莉文章——《我生命中不期而遇的茶》
第一章节:莫使茶碗空对月
第二章节:不以当下论人生
第三章节:且看历史说今生
第四章节:心境一变天地宽
第五章节:人生得幸茶与读
崔曼莉,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最爱》《琉璃时代》《浮沉》,中短篇小说集《卡卡的信仰》
四岁习字,十岁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