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堂:汪曾祺散文《胡同文化》解读

“率性自然”的人文情怀与随笔真趣

——汪曾祺散文《胡同文化》解读

(注:《胡同文化》收入上海市二期课改高中语文教科书,本文乃作者为《教师教学用书》撰写的课文导读。承蒙《名作欣赏》编辑厚爱,此文近日发表于该刊2010年第3期上旬刊)

这是一篇漫谈北京胡同逸闻趣事兼及京城市民文化心态的议论散文,又是一篇将针砭锋芒藏于风趣诙谐的随意而谈之中的文化随笔。作者汪曾祺(1920-1998),抗战时期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1940年起开始其小说创作,师承当时任西南联大教授的沈从文。40年代曾出版过小说集《邂逅集》。建国后主要在文艺团体从事编剧工作。1979年起重新开始其小说创作,很快即以描写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风俗人情小说,如《受戒》、《大淖纪事》、《异秉》等,受到文坛关注和赞誉。《大淖纪事》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的小说并不以故事情节取胜,多在浑朴率真、清淡平和中表现自然和谐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意趣,这使其小说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散淡”风格。作者晚年则以散文创作为主,著有散文集《榆树村札记》等多种,其中不少已成为中国当代散文中的名篇,作者也因此被誉为“老年散文”中自成一派的名家。

作家汪曾祺

汪曾祺生前曾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全集》第4卷第291页),无论在他描写具有地域特色的风俗人情的小说中也好,还是在娓娓而谈生活中的发现与感受的散文中也罢,都贯穿着他坚持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人文情怀与文化观察。《胡同文化》,即是作者对于北京的胡同从取名到格局乃至“胡同文化”所折射出来的京城市民的处世哲学、文化心态的人文思考,这种人文思考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该文虽名为《胡同文化》,却毫无当前不少冠以“文化散文”引经据典的学究气,作者以极其形象生动的比喻、通俗朴实的语言,甚至方言俗语俚词信手拈来,闲话家常一般侃侃而谈京城的胡同文化的特色及其局限。看似散漫无边,其实却有散文“率性自然”的真趣。

汪曾祺的散文不像梁实秋的散文那样典雅精致,文白相间,而是浑朴自然但又雅俗共赏,其中的奥妙就在一个“趣”字,叙事说理有情有趣,语言也因此有滋有味。《胡同文化》一开头就说:“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接下去就谈“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的两件趣闻:旧时拉洋车的和睡觉的老太老头,都是凡人俗事,但又确是“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的生动注脚,这就在大俗中显出大雅来。尤其是在第一自然段末尾从京城景观的“方正”归结到其对于北京人的影响:“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这从一开始就将胡同与京城文化紧紧扣在一起了。

其次,《胡同文化》中多“是……”的判断句型,而这又往往处于各自然段的首句,成为各自然段的中心论点。如从第4自然段开始的“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四合院是一个盒子”等。但实际上,这些判断句其实大都只是比喻而已,作者借此对住在胡同、四合院里的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一一进行形象生动的形容和叙述。如“四合院是一个盒子”。乍一听,颇令人惊讶:四合院怎么成了盒子?作者接着解释,因为“北京人理想的住房是‘独门独院’”,他们一方面很讲究“处街坊”,婚丧嫁娶,都各自凑一“份子”,唯恐不合“礼数”;但在平日里,“过往不多”,骨子里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盒子”之喻就把京城市民的处世之道和自我封闭的文化心态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

从第6自然段“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开始,作者对于胡同文化的针砭,始终着眼于住在胡同里的“人”。从胡同居民哪怕屋塌也不肯“挪窝儿”的因循守旧,到北京人“易于满足”,一心认定“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的盲目自大;从“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到“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最绝的要数作者为开电梯的小姑娘挨打的事伸张正义,结果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异口同声说:“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这句俗语俚词,成了“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的绝妙论据。

因此,作者断言:“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这不仅是指胡同内的民居大都外表已残破不堪,“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栓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更是指这种因循守旧、自我封闭的胡同文化,“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所面临的土崩瓦解的必然趋势,“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你看,到了末了,作者就不是在闲闲地说着胡同的逸闻趣事了。将一个如此重大的文化命题寓于一篇气定神闲的文化随笔之中,这在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而对于汪曾祺来说却是举重若轻,不经意间就已到了说“再见吧,胡同”的时候了。

(载《名作欣赏》2010年第3期)

老北京的拴马桩(2007/11摄于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


牌楼

(2007/11摄于北京天坛)

附:胡同文化

汪曾祺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赚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
文学课堂:汪曾祺散文《胡同文化》解读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吧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吧。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得“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庠、王土序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已、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志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再见吧,胡同。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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