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杨雄生在霸州,长在霸州。
在那里,他一度事业稳定,也有家室,生活很安逸。
因此在决定开始流浪之前,杨雄犹豫了很长时间。
水浒传上说,杨雄的职业是刽子手。
这属于以讹传讹,杨雄多次说过,自己是捕快。
但是另一方面,施大爷的说法也不能算是全错。
杨雄是高级捕快,专门负责命案。
落在他手里,跟上刑场也差不多。
认识石秀的时候,杨雄正在最后一次执行公务的途中。
那时候他刚蹲了十年监狱出来,整个人面黄肌瘦,因此有了个外号叫病关索。
当时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从刑场下来,结果被人打了。
水浒传上对此事也有记载。
施大爷说,几个地痞流氓眼红杨雄的花红礼品,因此上来强抢。
实际上杨雄跟那几个人不是巧遇,他是主动找上门的。
那几个人也不是无关的地痞,而是死囚家属。
总之,杨雄在执行国法,也就是去向死刑犯家属索要五文钱磨刀费的时候,遭到了对方殴打。
石秀就在这时救了他。
石秀当时并不知道杨雄是干什么的。
他只是个流浪汉,看见有人殴打穿制服的人,就插了手。
他本来以为,救下个衙门人可以荣获个见义勇为什么的奖项,说不定还能得到个编制,不用再流浪,没想到那人被救了之后,立刻要求跟自己一起去流浪。
流浪这个念头,在杨雄的脑子里转悠了很长时间了。
大概还在牢里的时候,他就曾许愿:今后要是能出狱,一定要尽情享受自由,再也不受任何拘束。
那时候他对这话并不认真,证据就是出狱后他立刻重操旧业。
这也不能怪他。
他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
杨雄入狱的罪名是杀妻。
他被指控杀死发妻潘巧云。
杨雄坚称自己没干过这事,但是他的同事们声称,在一座荒山上找到一具“腐烂女尸,陕西口音”,定是潘巧云无疑。
于是杨雄就进了死牢。
直到十年后潘巧云又从外地回来探亲为止。
杨雄对石秀说这些事的时候,是在祝家庄。
在此之前,他一次都没有提过。
杨雄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他的心理上承受不了回顾这件事。
出狱后,每天夜里他都会惊醒,然后需要很久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牢里。
每天夜里他都会懊悔,自己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干嘛要跟妻子吵架,导致她次日负气出走。
每天夜里他都会咬牙痛恨,痛恨那些曾经的同事为了让他招供而发明出来的那些大刑。更令人难以承受的是,出狱后为了生计,他还要跟这些人继续共事。
“他们用铁尺打断了我所有手指脚趾,拔掉了我所有指甲!在我眼睛里滴辣椒油,还七天七夜不让我睡觉,到了最后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尽管杨雄尽量压低了声音,但是他的话还是把石秀镇住了。
“杨哥,那你更应该混出来,然后去报仇啊……”石秀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恨他们,不假,但是我能保证假如换了我在他们的位置上不正么做吗?我不能!我也是干这一行的,我知道规矩!命案必破,换了谁都一样!这样的事,我以前也做过!只要我还穿那身皮,以后还要继续做下去!”
杨雄的眼珠都红了,在第一缕曙光的映照下像是一匹狼。
“那天你要是不救我,我就会被他们打死。我是故意的。因为我发现只要我想活着,就得继续当捕快,继续当捕快,就得继续逼供!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履行那个毒誓,除了去死……但是见到了你,我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原来,我不用害人也能活下去!只要当叫花子就行了!”
“杨哥,你……”石秀死活也理解不了这种消极的人生观。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样了。我在官场混过,我知道拆这个村子大概是怎么一个生意。那些人也许只是奉命行事……但是我绝不能看着再有人为了一顿饭钱去毁掉别人的一生!我要留下来帮他们!”
石秀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杨兄看了半天。
“你疯了!他们胡来,你也胡来?”
“他们怎么就是胡来?这是他们的家!你也看到衙门把他们欺负成什么样了?!”
“我当年受的苦更多,我怎么没去打东京衙门?!”
石秀这人嘴里歪理格外多,这句算是个典型。
此类歪理的特点有二。
第一是胡乱类比,枉顾逻辑。
我受得苦多,所以你应该学我。
我挨过饿,所以知道什么是人权。
我吃过屎,所以知道满汉全席什么味。
这都是尼玛什么屁话?
当然了,歪理普遍还具有另二个特点,那就是不说脏话的话,很难反驳:
同理,那晚杨雄忍了好久才把“那是你贱”憋回去。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石秀冷笑一声,自顾自朝梁山人马撤退的方向跑去。
21.
石秀第二次被祝家庄俘虏,是在他抛下杨雄孤身逃命之后。
对于杨雄的话,他半句也不能理解。
不害人自己怎么能活得好?
当初要不是挤掉那么多人,我能上太学吗?
要不是业绩上压倒那么多同事,我能留在东京吗?
要不是使计谋下绊子,我能升组长吗?
要不是……我能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大概就是因为忙着胡思乱想,他就没仔细看路,结果一脚又踩在陷阱里。
“真没看出来啊,你们俩居然真是好人!”再次见到石秀的时候,扈三娘瞪起一双杏眼,惊奇地说,“杨雄救了我公爹,你更不要命,一个人去追梁山的大队人马……”
“嘿,你们不是也管饭吗……”石秀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若无其事地说。
扈三娘笑了。
“是真话。只要有钱挣,有饭吃,我干什么都拼命。”石秀怅然地说。
十年前,在招聘会上,面对招聘单位的问题(你对待遇有什么要求吗),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石秀看着天空,仿佛回到了那天。
那时候他刚从书院毕业,风华正茂,有无数的可能在等着自己。
但是扪心自问,假如时光能倒流,他却没有勇气说“我想回到那个时候。”
那时候他的确年轻,但同时也太穷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穿着借来的正装,背上全是冷汗。
一半是因为天气有点热,另一半是因为背后还有上万名跟自己一样的年轻穷逼在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手给我!”
就在石秀胡思乱想之际,扈三娘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掏出一条手巾,给他包扎胳膊上的伤口。
“你从哪儿来啊?”扈三娘一边低头忙活一边问。
“建康。”
“你口音可不像南方人啊……”
“我一直在东京……”
“东京!”扈三娘猛地抬起头,“真的?我最喜欢东京了!”
“你去过?”
“没去过,”扈三娘一脸遗憾,“白活这么些年……”
“你才多大啊……”
“别打岔!我活这么大,别说东京了,连阳谷县城都没去过……”
“怎么会这样?”
“都说我姑娘家不该抛头露面,讨厌死了……进城,爬树,游泳,念书,我都不能做……好像生为姑娘家就该什么都不干等着嫁人一样……”
扈三娘在他身边坐下来,眺望着远方,眼神里全是憧憬。
“其实,外面……”石秀自嘲地一笑,又准备说些招牌式的丧气话。
据跟他熟识的人讲,此人是个悲观主义者。
不管你跟他说哪里的生活比较好过,他都会冷笑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国内国外一个样……都是平民百姓,能好到哪里去?
但是他这回硬是憋住没说。
啪啪!
打过响指,回头连咽三下唾沫,憋住气数了三十个数之后,他忽然整个人和善起来。
“东京真的好啊!我给你讲讲东京吧。”
石秀这个人平时是一副冰块一样的脸,但是有需要,他的五官就可以任意移动,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讨好表情。
最初发现自己这个特长的时候,是无穷无尽的求职过程中,后来在单位里得以修炼精通。
这个技能对人际交往很重要,因为表情其实也是一种表达方式。
同样是一句“我见到你就想死”,你哭丧着脸说,别人会抽你,但是笑着说,丫就理解成“一见如故”,效果大不相同。
不过石秀也不完全是在说谎。
他的确喜欢东京。
石秀不理解杨雄的决定。
他不理解杨雄怎么会对这些素不相识的村民,对这片从没来过的土地产生归属感。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他对出生的城市没有归属感,因为那里不准他入学。
他对成长的村子没有归属感,因为那里没有他的父母。
他这辈子只对一个地方有过归属感,那就是东京。
他曾经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留在东京。
石秀学历不低,一个人在外地闯荡多年,社会阅历丰富,按说应付扈三娘这么个没出过家门的农村丫头是足够了。
但是可是出乎意料,把东京描述完整却花了他好多天,每次讲不了多少就半途而废。
原因来自于石秀以前不知道的一个道理。
那就是有些事没说出口之前,在脑子里听起来要好很多。
“东京好啊!东京是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那里有天下最多的机会和金钱!”
这句话是石秀当年勉励自己留在东京的初衷。
但是用在扈三娘身上效果却不好。
“机会?什么叫机会?金钱?满街都是钱吗?”
石秀被问愣了。
审视一下,自己在东京混了那么多年,的确没有得什么机会和金钱。
他只好换了个更好懂的说法。
“东京有皇城,有御街,有樊楼,有高档商铺,有能看到全国名角的夜市瓦舍……”
“真的?!”扈三娘的眼睛里放出光芒,“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石秀又哑巴了。
七年以前的一个傍晚,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挤在公共牛车里,远远望见富丽堂皇的樊楼,忽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时间拜访以上任何一个场所。
更令他痛苦的是,他又想起自己即使去了,恐怕也消费不起。
多年以后,石秀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些曾令他神往的建筑,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瓦,仿佛要把自己掩埋。
他不由冷笑一声,感慨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去过没有嘛?”
“呃,去过,我经常逛街。”石秀大言不惭地说道。
严格地讲,他其实根本没在东京住过。
城里房租贵得吓死人,他一直住在城外村子里的出租屋。
当然了,住得这么远的也不止他一个,起码有十几万。
于是上下班时间路上天天堵,月月堵。
石秀刚开始上班的时候,因为迟到问题被掌柜数落了无数次。
后来他每天四更起床,吃两口剩饭就奔出门去赶车。
此后他几乎没有迟到过,可是上班打瞌睡被抓的次数又越来越多。
石秀不得不靠拼命加班来改善自己在老板眼里的形象……
这种恶性循环最终造成了这么一个结果,那就是石秀除了工作没有干别的事的时间。
东京对他来说不过是每天晚上十点从商铺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那片漆黑的天空。
“东京人有意思!那里的人见多识广,个个都一肚子笑话,嘴皮子溜着呢。你听我给你学两句。”
石秀强作笑颜,用东京话讲了几个笑话,把扈三娘逗得前仰后合。
“真好玩!你一定有很多东京的朋友吧?”笑完了之后,她问。
石秀沉默了。
他任职的商号里东京本地人屈指可数,原因很简单,规模小,薪水低,东京人一般不愿干。
然而就是这么个小企业,石秀一开始也混得不顺。
有成绩掌柜看不到,有什么事办砸了,掌柜却总是第一时间知道。
后来他想明白了,一个职位,十几个跟他一样混得像狗一样的狼盯着,大家互相提防,互相陷害。
在第二年,他开始设套害人。
接连三个人因为他打小报告丢了饭碗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惹他。
石秀从此顺风顺水,成了老板眼里不可或缺的人。
当然了,他知道自己在同事中间也多了个外号,叫走狗。
他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朋友。
不过在东京人眼里,石秀跟其他外地同事关系倒是挺好的。
提起这帮人,东京同事一律统称外地逼。
“石秀哥,我真羡慕你,我要是个男的,也要想你一样,在东京那种大城市闯荡一番,也成为大人物!石秀哥,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石秀有点尴尬,但旋即面不改色地说:“不到十万……”
这话从数学角度来看不假,因为石秀当年月薪六千。
其实也不少,但是东京物价太高了。
说起吃穿住用,他过得还不如家乡的父老。
但是他没法回头,只能不断用自己的工资数目安慰自己。
然而每隔三年,他都会在出租屋的村口墙上看到一张官府的告示,上面写着:外来务工丁口着速到衙门办理临时丁账(户口)。
这时候,石秀就会自嘲地一笑,心想:混了半天,原来还是跟爹妈一样,是个外来务工人员。
这种时候,再没有一个城市属于他。
22.
几乎每天祝家庄的人都能看到扈三娘拉着听石秀讲故事。
按理说这不是个正常的景象。
不过村里人人很忙,忙着制作兵器,修筑工事,挖陷阱。
再加上扈三娘这丫头疯疯癫癫的,名声在外,因此没人顾得上他们。
于是任凭他俩每天边走边谈,走遍祝家庄的每个角落。
他们大概不知道,这时候最希望有人能打断他们的,是石秀。
“石秀哥,再给我讲讲东京吧……”
几天下来,石秀再也受不了东京这个话题了。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经不起检视,只要掰开了揉碎了跟人复述一遍,就会丧失所有自尊。
于是他说,说点别的吧,什么都行。
“真的?好啊,我想想……对了,我一直想问,你这么挣钱不要命,是不是急着攒钱娶媳妇?”
石秀的眼里忽然放出火一样的光,瞪着扈三娘。
以往他这样瞪着别人,那么这场谈话必然以斗殴收场。
不是别人被他打个半死,就是他把别人打个半死——石秀从小就以会打架著称。
然而石秀发现自己的怒火遇到这个女孩,就像海水遇到海绵,刚冒出点苗头被完全吸光了。
他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真的?她在哪?有她画像吗?我看看,漂不漂亮?”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新的童话,眼睛里放出光彩。
“别闹,哪有……”
“你这么拼命挣钱……是不是要攒钱买房子啊?”她认真地问。
“房子……我哪买得起……”石秀苦笑道。
“哦,那就是要攒钱下聘礼。”
“聘礼,我也给过了……”石秀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
“你不舒服啊?”
“……你别光问我啊,你呢?你童养媳吧?你丈夫呢?”
“他啊,他也在外地,当官呢。”扈三娘的声音蓦然低沉下来,好像在说一个不认识的人,“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恢复了神采。
“好,该我问了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忘了。”
石秀在说谎。
再过一百年,他成了尸骨,也不会忘记那个秋日的傍晚,在拥挤的牛车上,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手往哪儿放啊,你变态啊!”
当然了,这句话不是对石秀说的。
但是石秀反应特别积极。
他像条件反射一般,一拳打飞了一个壮汉。
要说有什么特长,石秀这人除了能吃苦,就是能打架。
从小跟嘲笑他不会说官话的城里孩子打,跟嘲笑他不会说家乡话的农村孩子打。
跟嘲笑他穷的官学同学打,跟嘲笑他籍贯造假的太学同学打。
但是那些架他都是被挑衅在先。
先发制人,还是头一次。
“她漂亮吗?”
“忘了!”石秀的声音开始变得生硬。
石秀没有撒谎。
相处那么久,他已经失去了对她的评价能力。
一遇到她,他的脑子里价值判断的开关就关上了。
她说好的,他也觉得好。
她讨厌的,他也讨厌。
她说东京多好啊,你怎么也要在这里留下,这里有樊楼,有御街,有……
石秀也跟着恍然大悟:是啊,我一定要留下!
“怎么?你不高兴我提她?你们是不是双方家里不同意啊?”
“不知道!”
石秀当然知道,这是没有的事。
对方家里也是外地人,人家只是指出,你们住的这地方,偏远不说,还鱼龙混杂,不安全。你起码在城里买个旧房吧?
这个要求差点让石秀累死在商行。
当然了,得知买旧房还要多加两成交易费的那天,他差点真死过去。
“我知道了,是不是两口子闹别扭了?”
石秀没吭声。
她的确是生气过。自己加班,应酬,有时候客户要喝花酒,自己也得陪着。
回家后就难免解释半天。
她是那么信任他,因此解释的重点不在干了什么,而在于以后怎么办。
“你能有一天按时回家吗?能有一天吗?我醒着的时候你回家?!”
石秀当时没有回答。
他这人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话少,二是下了决心的事,还真没有做不到的。
第二天他像疯了一样忙活,把手边的事做得差不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正点下班。
偏偏老板拦住了他。
“小石,张家当铺怎么还没回信?我觉得这事要黄。今晚你请他喝酒,探探风声吧。”
这件事对于石秀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有一千种解决方式。
其中最简单的就是安慰老板:没事,我一直跟老张家有联系,他们没有异动,改天吧。
但是石秀想到的却是安慰自己。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改天吧。
结果他当晚依然是半夜才到家。
那天,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
“别说了!”石秀喝止了扈三娘,“你给我走!走!”
23.
宋江第二次打祝家庄之前,按兵不动了好长时间。
初战失利给他造成的压力很大。
李应倒是不敢说什么,但是济州和登州都来人督促,下一战说什么也要拿下。
跟这些官府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宋江的感觉很奇妙。
就拿张叔夜来说吧,以前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宋江当押司的时候去青州开会见过他。
当时两人没有隶属关系,因此宋江不用听张叔夜的。
按理说现在他造反了,应该更不用鸟这个狗官才对,但是恰恰相反,现在他们反而成了直属上下级。
“公明,为国效力,有很多种方式,不管是当官差还是当土匪,效果是差不多的……
但是,要是这人办不了事,官差固然干不成,土匪,呵呵,怕是一样做不成。”
面对这种训斥,宋江不得不全盘笑纳。
因为比张叔夜到的还早的,是宁都的训示。
上面说得很清楚,一定要做好第一桩生意,以免影响两国邦交。
在这种压力下,宋江不得不调兵遣将,甚至把吕方和郭盛也调来了。
两人麾下的八十移民兵,都是装备精良的前禁军,是宋江手下的一张王牌。
这支队伍宋江本来是死也不肯动用的,原因很简单,他要这些人在山上留守,防着晁盖有什么动作。
但是现在他顾不得这些了。
出乎意料的是,晁盖这次出奇地配合。
他不但没有阻挠增援,还派阮氏三雄带来了二百多人。
“晁盖哥哥听说头领这里不太顺利,就让我们也来帮忙……”
这话听起来不太顺耳,但是想到山上这样一来就成了非军事区,宋江的心又放下了。
“晁盖哥哥果然是识大体之人……”宋江对着阮氏三雄拱了拱手,“宋某一定告知教主。”
半个月之后,宋江摆出的阵势非常可怕。
他把近千兵马全部展开,似乎要以雷霆之势把这个小村子砸得粉碎。
但是宋江没有立刻动手。
随着人马越来越多,他却愈加愁眉不展。
一方面,他深知自己手下是些什么玩意。
发给他们真刀真枪,撒到老百姓堆里,就像把核废料塞进反应炉,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前途愈来愈越看不清楚。
本来明明是来打场群架,没想到成了真的打仗……居然还打败了……
明明自己要权有权,要兵有兵,然而这么小小的一个祝家庄,就让自己处处被动,风雨飘摇。
以后比这大的事肯定更多,那我……
想起这些,宋江真的希望自己在做梦。
“宋头领,您这是去哪?”一个小喽罗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宋江。
“我出去走走……”
“我让两个人跟着你吧。”
“不用,我不走远。”
24.
时迁说过,石秀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最傲的,这辈子没见他向谁低过头。
这话得到了很多梁山好汉的赞同。
但是据我所知,这话不对。
起码他向扈三娘低声下气过。
而且不止一次。
石秀这么做是在他失态的第二天。
他在祝太公家门口转悠了半天,终于堵到了扈三娘出门。
不出所料,这小丫头两眼通红,面如冷霜,理都不理。
“哎,那个……”石秀在扈三娘身后跟了足有一里地,终于努力张开了嘴。
扈三娘好像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哎,你听我说……”
这句话起了效果,扈三娘不但停下了,还转身朝他冲了过来。
她一脚踢在石秀腿上,然后又快步走开了。
两个人就用这种类似肇事逃逸的方式纠缠了好久,最终扈三娘终于开口了。
“你不用理我,不爱跟我说话你别说啊,你发什么火啊?!”
她冲石秀吼道。
“小妹妹……对不起……”石秀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说这个词,因为他的脸都涨得通红。
可是扈三娘并不领情。
她给了石秀兜心一拳,然后一屁股坐在树墩上,默默哭了起来,而哭得缘由却又那么奇怪。
“你连我名字都记不住吗……”
石秀庆幸自己没有孩子。
她这个岁数的人简直像猫一样难以捉摸。
“别,别哭了……”石秀磨磨蹭蹭地坐到她身旁,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像个傻子。
不行,我干不了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站起来走掉。
但是心里却又一种更大的渴望促使他留下来。
啪!啪!一定要向北!
“我小心眼,我失心疯,你别跟我一般见识……”石秀骂着自己,“要不,你歇会,歇够了接着打……”
扈三娘抬头看了他一样,把嘴一撅,扭到一旁。
“三……三娘,”石秀觉得形势有所好转,试探着说,“不急啊,我不走,你慢慢休息……”
“切,不稀罕打你这小气鬼……”扈三娘终于搭茬了。
“别价啊,”石秀进入了状态,找到了当年在东京面对客户时候的感觉,“打打好,出气对身体好。不过啊,别打脸。”
“就打!”扈三娘扭着头回嘴道。
“我是为你好啊,你想我这脸皮这么厚,别硌着……”
扈三娘依然没有回过头来。
但是从她背部动作来看,石秀断定她在憋笑。
啪啪!
成了,他暗暗对自己说。
那天两人合好了。
当然不是无条件的。
“光讲故事不行了,我跟你说啊,你得带着我干点更好玩的事。”
“行,小姑奶奶。”
“叫我三娘……”
“遵旨!三娘,三娘娘!尽管吩咐吧。”
“这还差不多,我想想,这些年他们都不准我干什么……”
此后的几天里,石秀基本上不辱使命,带着扈三娘,任由她疯。
他的角色有时候是望风,有时候是帮手,有时候是梯子,有时候是渔网,有时候是马夫,有时候是拳击陪练……
等到扈三娘玩累了,石秀就如释重负地找个地方跟她坐下休息,拿起一根树枝,教他识字。
“你……干嘛非要教我识字啊?”这个简单的问题扈三娘却好像问得很犹豫。
“识了字你就把这些破事给我列个单子,省得我累得要死,脑子还得记事……”
“不愿陪拉倒……”扈三娘又不高兴了。
“真的?”石秀嘻皮笑脸地问。
“想得美!还不到中午呢,陪我去爬山吧。”
“这……行吗?山上万一有梁山……”
“你!”扈三娘用一个夸张的姿势指着石秀的鼻子。
“好好,爬,爬。”
这个承诺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好实现。
进了山石秀就发现,她们家大人不让爬山也是有道理的。
这里根本没有人烟,连路都没有。
他基本上是驮着扈三娘爬到山顶的。
到了山顶,她生龙活虎,石秀差点累瘫了。
“快来看啊,”扈三娘还不肯放过他,雀跃着召唤他,“真漂亮啊!”
石秀捂着腰坐在地上,摆了摆手。
他不觉得这大冬天有什么风景值得一看。
然而扈三娘却兴奋得不能自已,站在山崖边的岩石上,高举双手胡乱喊着些什么。
石秀吓了一跳,赶紧抬起一只手,想叫她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沙沙作响的山风裹着桔黄色的阳光悄然而至,吹散了她的头发。
扈三娘回头朝他一笑。
那一刹那,石秀忽然觉得她好像是透明的。
黯淡的日光从她的身体里穿透,就散射成了七彩霓虹。
“自由真好啊……”她说。
石秀没有回答。
就像第一次看见电视机的人一样,他想去伸手触摸,却又怕被电一下。
最终,他只是放下那只手,也朝她一笑。
然后背靠着石头,静静享受这个安静的冬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