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
林教谕清标言:曩馆崇安,传有士人居武夷山麓,闻采茶者言,某岩月夜月歌吹声,遥望皆天女也。士人故佻达,乃借宿山家,月出辄往,数夕无所遇。山家亦言有是事,但恒在月望,岁或一两闻,不常出也。士人托言习静,留待旬余。
一夕,隐隐似有声,乃潜踪急往,伏匿丛薄间。果见数女皆殊绝,一女方拈笛欲吹,瞥见人影,以笛指之。遽僵如束缚,然耳目犹能视听。俄清响透云,曼声动魄,不觉自赞曰:“虽遭禁制,然妙音媚态,已具赏矣。”语未竟,突一帕飞蒙其首,遂如梦魇,无闻无见,似睡似醒。迷惘约数刻,渐似苏息。诸女叱群婢曳出,谯呵曰:“痴儿无状,乃窥伺天上花耶?”趣折修篁,欲行棰楚。士人苦自申理,言性耽音律,冀窃听幔亭法曲,如李謩之傍官墙,实不敢别有他肠,希彩鸾甲帐。一女微哂曰:“悯汝至诚,有小婢亦解横吹,姑以赐汝。”士人匍匐叩谢,举头已杳。回顾其婢,广颡巨目,短发髼鬙,腰腹彭享,气咻咻如喘。惊骇懊恼,避欲却走。婢固引与狎,捉搦不释。愤击仆地,化一豕嗥叫去。岩下乐声,自此遂绝。观是婢,殆是妖,非仙矣。或曰:“仙借豕化婢戏之也。”倘或然欤?
教谕林清标说:过去,他住在福建崇安县,传说有位住在武夷山麓的读书人听采茶人说,在一个山岩上,月明之夜常有歌唱和吹奏声。远远望去,都是些天上仙女。这读书人本就放荡轻薄,借宿在山里人家,每到月出就上山岩去,一连几个夜晚,什么都没遇见。山里人也说有这回事,但通常在每月十五时出现,一年也就能听到一两次,不是经常出现。读书人借故说自己喜欢清静,留下来又住了十余天。有一夜晚,他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乐声。于是急忙悄悄地前往,躲藏在密草丛中,果然看见几个女子,个个绝色艳丽。其中一个女子刚刚拈起笛子要吹,瞥见有人影,就用笛子一指,那读书人顿时周身僵木,如同被绳索捆住一样,但耳目仍能听到、看见。一会儿,清越的笛声响彻云霄,悠长的乐曲动人心魄。读书人不觉脱口赞道:“我虽身遭禁锢,但是美妙的音乐、妩媚的舞姿已经全都欣赏了。”话没说完,突然一块手帕飞来蒙在他头上。于是他就像梦魇了似的,听不见看不见,好像睡着,又好像清醒。迷迷糊糊了有几刻钟,才渐渐苏醒过来。众女子叫几个婢女将他拉出来,呵斥说:“你这没德性的傻小子,竟敢偷窥仙家姐妹。”让婢女折来长竹条,准备揍他。读书人苦苦申辩说自己生性喜好音乐,只是想暗中领教仙家法曲,就像唐代书生李謩在宫墙外偷听乐声一样,实在不敢有其他念头,企图有所艳遇。一个女子微微冷笑讥讽道:“我同情你这么至诚,我有一个小婢女也很会吹奏乐曲,姑且把她赏给你吧。”读书人趴在地上,磕头致谢。等他抬起头来,仙女们已经不知去向。回头看那婢女,宽脑门儿大眼珠,发髻蓬松杂乱,粗腰大肚,呼吸声像喘气一般。他惊骇懊恼,想转身躲避。婢女强拉硬拽,一意求欢,死抓着不放。他愤怒地一拳将她打倒在地,她变成了一头猪,嗥嗥叫着跑了。乐曲声从此就再也听不到了。从这个婢女来看,大概那些女人都是妖魅而不是仙女。也有人说,是仙女把一头猪变成婢女来戏弄他。也许真是这样。
学子发狂
刘燮甫言:有一学子,年十六七,聪俊韶秀,似是近上一流,甚望成立。
一日,忽发狂谵语,如见鬼神。俟醒时问之,自云:“景城社会观剧,不觉夜深,归途过一家求饮。惟一少妇,取水饮我,留我小坐,言其夫应官外出,须明日方归。流目送盼,似欲相就。爱其婉媚,遂相燕好。临行泣涕,嘱勿再来,以二钏赠我。次日视之,铜青斑斑,微有银色,似多年土中者。心知是鬼,而忆念不忘。昨再至其地,徘徊寻视。突有黑面长髯人,手批我颊,踉跑奔归。彼亦随至。从此时时见之,向我诟厉。我即忽睡忽醒,不知其他也。”父母为诸墓设奠,并埋其钏。俄其子瞋目呼曰:“我妇失钏,疑有别故;而未得主名,仅倒悬鞭五百,转鬻远处。今见汝窃来,乃知为汝所诱。此何等事,可以酒食金钱谢耶?”颠痫月余,竟以不起。然则钻穴逾墙,即地下亦尚祸患矣。
刘燮甫说:有一个书生,十六七岁,长得清秀聪明,属于要上进的一类,很有希望取得功名。有一天,他突然发狂讲胡话,好像遇见鬼神一般。等他醒过来时问他,他说:“我到景城的土地神赛会上看戏,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才开始回家,归途上经过一户人家,我进去讨水喝。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少妇,拿水给我喝,还留我坐下休息,说她丈夫因官差外出,要明天才回来。少妇用眼睛传情达意,仿佛想和我亲热。我也喜欢她柔顺妩媚,就和她成了好事。分别的时候,她流着眼泪,吩咐我不要再去了,还送给我两只手钏。第二天,我看那手钏,上面有斑斑点点的铜绿,透出淡淡的银色,仿佛是埋在泥土里多年似的。我心里明白,少妇是鬼,但还是怀念不已。昨天,我再到那个地方,来来去去地寻找,突然有一个黑面长髯的人出现,抽我巴掌,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他也跟着来了。从此,我经常看到他对着我痛骂。我就变成忽睡忽醒,其他都不知道了。”书生的父母就到那坟墓上祭奠,并且把手钏埋回坟墓里。不久,他们的儿子睁大眼睛大叫道:“我老婆丢失手钏,我疑心另外有原故,只是没有查实得到手钏的人,只好把老婆倒吊鞭打五百下,卖到遥远的地方去了。现在看到你们偷偷把手钏送回来,才知道我老婆是被你儿子所引诱。这不是别的什么事,怎能用酒食金钱致谢赔礼就可以解决呢?”书生发狂了一个多月,就死去了。可见,偷鸡摸狗的行为,即使在阴间也是会带来灾祸的!
熏狐人
李云举言:东光有熏狐者,每载燧挟罟,来往墟墓间。一夜,伏伺之际,见一方巾襴衫人自墓顶出,需鬼需鬼(苦候反。《说文》曰:“鬼声也。”)长啸,群狐四集,围绕丛薄,狰狞嗥叫,齐呼捕此恶人,煮以作脯。熏狐者无路可逃,乃攀援上高树。方巾者指挥群狐,令锯树倒。即闻锯声訇訇然。熏狐者窘急,俯而号曰:“如蒙见释,不敢再履此地。”群狐不应,锯声更厉。如是号再三,方巾者曰:“果尔,可设誓。”誓讫,鬼狐俱不见。
此鬼此狐,均可谓善了事矣。盖侵扰天已,势不得不铤而走险,背城借一。以群狐之力,原不难于杀一人;然杀一人易,杀一人而激众人怒,不焚巢犁穴不止也。仅使知畏而纵之,姑取和焉,则后患息矣。有力者不尽其力,乃可以养威;屈人者使人易从,乃可以就服。召陵之役,不责以僭王,而责以苞茅,使易从也;屈完来盟即旋师,不尽其力,以养威也。讲学家说《春秋》者,动议齐桓事尚可为乎?淮西、符离之事,吾征诸史册矣。
李云举说:东光县有个以烟薰之法捉狐的人,每年常常带着火石、猎网,来往于废墟墓地之间。一天晚上,正当他躲藏着观察之时,只见一个头戴方巾、身穿衣裤相连服装的人,从一座坟顶冒出来,发出需鬼需鬼的喊声(苦侯反。《说文》说:“:鬼声”。音“需”。嘴里嗷嗷地叫着)。大群狐鬼从四面云集而来,围绕着这人藏身的树丛,发出阵阵狰狞恐怖的号叫,一齐大呼抓住这个恶人,煮熟了作肉干吃。薰狐人无路可逃,只好爬上一棵很高的树。戴方巾的人指挥着群狐,让它们把树锯倒。随即听见锯树声訇訇地响起来。薰狐人又怕又急,俯身向下叫道:“如承蒙你们放了我,再也不敢到这里来了。”狐狸们根本不理睬他,锯树声更加急切。薰狐人再三哀求,那戴方巾者才说:“果真如此,你必须先起誓。”薰狐人发完誓,鬼狐们都不见影了。这些鬼狐都称得上是善于了事的了。如果没完没了地侵扰。就逼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背城决一死战了。以这群狐鬼的力量,杀死一个人原本不是件难事。然而杀一人容易,杀死一人却激起更多人的愤怒,非焚巢掘穴不可。所以,群狐们仅仅让那人知道害怕就放了他,姑且和解了事,就可能防止后患了。有力量的人不用尽气力,就可以蓄养自己的威力;要使人屈服的人让人容易顺从,就可以来归服。齐楚召陵之战时,齐不追究楚国僭越天子,却只责怪楚国贡献苞茅太迟。这就使楚国容易接受,屈完来签订了盟约之后,齐军当即撤回,不用尽军力,为的是蓄养军威。道学家谈论起《春秋》来,动不动就说:齐桓公只满足于获得小利。难道楚国当时不知道依靠方城之固、汉水之利,拼死一战吗?这样拼死一战而不能胜,天下还有可为之事吗?南宋淮西军的叛乱,符离一战宋军的惨败,是我从史书中得到的证明。
雷火
族弟继先,尝宿广宁门友人家。夜大风雨,有雷火自屋山(近房背之墙谓之屋山,以形似山也。范石湖诗屡用之)穿过,如电光一掣然,墙栋皆摇。
次日,视其处,东西壁各一小窦如钱大。盖雷神逐精魅,贯而透也。凡击人之雷;从天而下;击怪之雷;则多横飞,以遁逃追捕故耳。若寻常之雷,则地气郁积,奋而上出。余在福宁度岭,曾于山巅见云中之雷;在淮镇遇雨,曾于旷见出地之雷,皆如烟气上冲,直至天半,其端火光一爆,即訇然有声,与铳炮发无异。然皆在无人之地。其有人之地,则从无此事。或曰:“天心仁爱,恐触之者死。”语殊未然。人为三才之中,人之聚处,则天地气通,通则弗郁,安得有雷乎?塞外苦寒之地,耕种牧养,渐成墟落,则地气因之渐温,亦此义耳。
我的本族弟弟继先,曾借宿在广宁门内一位友人家里。那天夜里,风雨大作,有雷光电火从屋山(靠近屋脊的墙叫做屋山,因为形状像山。范石湖的诗里就多次用这个词语。))上穿过。在电光闪动之时,屋子的墙壁和栋梁都发生了振动。第二天,他发现东西墙壁上各有一个铜钱大的圆洞,这是雷神追逐精怪时穿透的。凡击人之雷,皆从天而降。击怪之雷,大多横飞,这是因为精怪四处逃遁,雷跟踪捕捉的缘故。平常之雷,则由于地气郁积,奋而冲击地面,升到空中形成的。我在福宁过白鹤岭时,曾在山顶上见过云中之雷;在淮镇遇到大雨,曾在旷野上见过出于地面之雷,这些雷都像是烟气上冲,到空中后,它的上端火光一爆,随即轰然出声,与铳炮发出火药没有什么两样。但这些雷都发生在无人居住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则没有发生过。有人说:“这是因为上天存心仁爱,恐怕触雷者遭到不幸。”这话不一定对。天、地、人三才,人居中,人聚集之处,天地之气通畅,气通就不会郁结,怎么会生出雷呢?正如塞外贫瘠寒冷之地,由于人们耕种牧养,渐渐形成村落,地气也随之渐温,正是这个道理。
刀鸣
王岳芳言:其家有一刀,廷尉公故物也。或夜有盗警,则格格作爆声,挺出鞘外一二寸。后雷逐妖魅穿屋过,刀堕于地,自此不复作声矣。世传刀剑曾渍人血者,有警皆能自响。是不尽然,惟曾杀多人者乃如是尔。每杀一人,刀上必有迹二条,磨之不去。幼年在河间扬威将军哈公元生家,曾以其佩刀求售,云夜亦有声。验之,信然也。或又谓作声之故,乃鬼所凭,是亦不然。战阵所用,往往曾杀千百人,岂有千百鬼才守一刀者欤?饮血既多,取精不少,厉气之所聚也。盗贼凶鸷,亦厉气之所聚也。厉气相感,跃而自鸣,是犹抚琴者鼓宫宫应,鼓商商应而已。蕤宾之铁,跃乎池内;黄钟之铎,动乎土中,是岂有物凭之哉?至雷火猛烈,一切厉气,遇之皆消,故一触焰光,仍为凡铁。亦非丰隆、列缺,专为此物下击也。
据王岳芳说他家有一把刀,是祖上当过廷尉的长辈的遗物。夜间若有盗贼进入宅院,这刀就格格地发出响声,刀身也自鞘中跳出一二寸。后来有雷霆追逐妖怪穿屋而过,刀掉到地上,从此不再发出声响了。传说,凡是沾过人血的刀剑,只要有警都能自动发声。也不完全这样,只有杀过许多人的刀剑才会这样。每杀一个人,刀上必然留下两条痕迹,磨也磨不去。我小时候在河间府扬威将军哈元生公家里,哈家曾要出售将军的佩刀,说这刀夜里发出声响。经过验证,真是这样。有人说发声的原因是鬼因为凭附在上面。战场上用过的刀,杀人成百上千,岂有千百个鬼上期守着一口刀的道理?沾的血既然很多,吸取的精气就不少,于是聚集了不少暴戾之气。盗贼凶猛残暴,也聚集着暴戾之气。两种暴戾之气相互感应,刀剑就会发出声响。这就好像弹琴的人,弹宫调具有宫声的器物就会共鸣,弹商调具有商调的器物就会共鸣。能发出蕤宾之调的铁,当有人弹奏此调时,便在水池中跳跃;能发出黄钟调的大钟,遇有人敲出此音,会在泥土中共鸣。并不是什么东西凭附在上面呢?至于猛烈的雷火,一切暴戾之气触到它就全部消失了。所以一遇到强烈的电光,刀就变为凡铁一块。可知号称丰隆、列缺的劈雷闪电,并不是专为下击这些能发出声响的器物才爆发的。
神星峰古迹
余尝惜西域汉画,毁于烟煤,而稍疑一二千年笔迹,何以能在?从侄虞惇曰:“朱墨著石,苟风雨不及,苔藓所不生,则历久能存。易州、满城接壤处,有村曰神星。大河北来,复折而东南,有两峰对峙河南北,相传为落星所结,故以名村。其峰上哆下敛,如云朵之出地,险峻无路。好事者攀踏其孔穴,可至山腰。多有旧人题名,最古者有北魏人、五代人,皆手迹宛然可辨。然则洞中汉画之存于今,不为怪矣。”惜其姓名虞惇未暇一记也。易州、满城皆近地,当访其土人问之。
我曾为西域的汉代壁画毁于兵火和煤灰而叹惜,但又感到奇怪:一二千年的笔迹,怎么能保持到现在呢?堂侄纪虞惇告诉我:“用朱砂和黑墨画在石壁上,如果风雨吹打不着,石上不生苔藓,就能够长期保留下来。在易州与满城县交界的地方,有个村子叫神星。黄河自北而来,至此又折向东南,有两座山峰相对峙于河的南北,相传是陨落的流星生成的,所以就给村子起了这个名。这两座山峰都是上面张开下面收敛,恰似云朵拔地而出。山势险峻,无路可寻。那些好事的人踩着山崖上的孔穴攀缘而上,只能到达山腰。上面有不少前人的题词刻名,最早的竟有北魏人和五代人,仍旧字迹清晰可辨。可见西域洞中的汉代壁画能保留到今天,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惜的是,山上题词人的姓名,虞惇没来得及记录下来。好在易州,满城都不算远,应该走访当地居民询问一下。
毒鱼法
虞惇又言:落星石北有渔梁,土人世擅其利,岁时以特牲祀梁神。偶有人教以毒鱼法,用芫花于上流挼渍,则下流鱼虾皆自死浮出,所得十倍于网罟。试之良验。因结团焦于上流,日施此术。
一日,天方午,黑云自龙潭暴涌出,狂风骤雨,雷火赫然,燔其庐为烬。众惧,乃止。夫佃渔之法,肇自庖羲;然数罟不入,仁政存焉。绝流而渔,圣人尚恶;况残忍暴殄,聚族而坑哉!干神怒也宜矣。
虞惇又说:在落星石北面有一条渔梁,当地人世代独享捕鱼的好处,每年过节就杀猪宰牛祭祀渔梁神。有一次,有人教当地人毒鱼的办法,在上游投放挤出的芜花汁",游的鱼虾吃了,就都被毒死,浮出水面,收获的鱼虾要比用网捕多上十倍。经过试验,十分管用。于是就在上游搭起窝棚,日日用这方法毒鱼。有一天"正是正午时刻,有一片黑云从龙潭里飞涌出来,一时狂风骤雨大作,雷电轰闪,把窝棚烧成了灰烬了。大家害怕起来,就不再毒鱼了。打渔为生的方法,从伏羲时代就开始了。不过,细密的网不入鱼池,这里也有仁政存在。截断河流来抓鱼的行为,圣人都很反感,何况用残忍手段去摧残生命,把鱼类家族一下子消灭掉呢!惹得神仙生气,也是当然的事了。
鬼论诗文
周书昌曰:“昔游鹊华,借宿民舍。窗外老树森翳,直接冈顶。主人言时闻鬼语,不辨所说何事也。是夜月黑,果隐隐闻之,不甚了了。恐惊之散去,乃启窗潜出,匍匐草际,渐近窃听。乃讲论韩、柳、欧、苏文,各标举其佳处,一人曰:‘如此乃是中声,何前后七子,必排斥不数,而务言秦汉,遂启门户之争?’一人曰:‘质文逆变,原不一途。宋末文格猥琐,元末文格纤秾,故宋景濂诸公力追韩、欧,救以春容大雅。三杨以后,流为台阁之体,日就肤廓,故李崆峒诸公又力追秦汉,救以奇伟博丽。隆、万以后,流为伪体,故长沙一派,又反唇焉。大抵能挺然自为宗派者,其初必各有根柢,是以能传;其后亦必各有流弊,是以互诋。然董江都、司马文园文格不同,同时而不相攻也。李、杜、王、孟诗格不同,亦同时而不相攻也。彼所得者深焉耳。后之学者,论甘则忌辛,是丹则非素,所得者浅焉耳。’语未竟,我忽作嗽声,遂乃寂然。惜不尽闻其说也。”余曰:“此与李词畹记饴山事均以平心之论托诸鬼魅,语已尽,无庸歇后矣。”书昌微愠曰:“永年百无一长,然一生不能作妄语。先生不信,亦不敢固争。”
周书昌说:“当年我游鹊华山时,借宿在百姓家中。窗外老树枝叶茂盛,一直绵延到山岗顶端。主人说时常听到附近有鬼说话,不知是在说什么。当天夜里,乌云遮月,四周一片黑暗,我果然隐隐听到有人说话,只是听不太清楚。我恐怕惊散他们,就打开窗子悄声而出,匐匍在草丛中,渐渐接近,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原来,他们是在谈论韩、柳、欧、苏的文章,各自标举他们文章的妙处。其中一位说:‘如此评论,还是很中恳的,为什么前后七子把这些名家的作品排斥在外,还一定要标榜秦汉,由此而挑起门户之争呢?’另一人说:‘文风的变更,原本无须通过同一途径。宋代末年文风低下卑琐,元代末年文章格调纤巧秾丽,所以明初宋景濂等人主张学习韩、欧,用雍容高雅来挽救文风。到三杨之后,流行台阁体,文章内容日趋肤浅,所以,李梦阳(李崆峒)等人又大力主张追寻秦汉文风,以使文风恢复奇雄伟壮、丰富华丽。明代隆庆、万历之后,这种文风又流于摹仿,内容空洞,变成假古文体,所以长沙一派,又反唇相讥了。大抵能于文坛上自立宗派的人,当初必然各有自己的根柢,正因为如此,那派别才能流传,其后又必然出现各种流弊,所以又互相诋毁。但是,董江都(董仲舒)、司马文园(司马相如)的文章风格不同,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却不互相攻击。李、杜、王、孟,诗歌风格不同,也都是同时代,又不互相攻击。这是因为他们学识渊博、修养十分高深啊。后世的学者,谈论起甘甜就忌讳辛辣,肯定红色就非议白色,这是因为他们见识浅薄、修养太浅了’那人的话尚未说完,我忽然咳嗽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声音了。可惜,我没有能够听全他的议论。”我说:“这和李词畹记述饴山的事相同,都是把平心静气的议论借鬼怪口中说出,这些话已经讲透,不必再解释了(用不着再回味思索了)。”周书昌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周永年平生一无所长,不过一生不会说谎,先生不相信,我也不敢再争执了。”
理学过分
董曲江言:一儒生颇讲学,平日亦循谨无过失,然崖岸太甚,动以不情之论责人。友人于五月释服,七月欲纳妾。此生抵以书曰:“终制未三月而纳妾,知其蓄志久矣。《春秋》诛公,鲁文公虽丧娶,犹丧娶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不以告。其何以教我?”其持论大抵类此。
一日,其妇归宁,约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诘之。曰:“吾误以为月小也。”亦不为讶。次日,又一妇至。大骇愕,觅昨妇,已失所在矣。然自是日渐尪瘠,因以成痨。盖狐女假形摄其精,一夕所耗已多也。前纳妾者闻之,亦抵以书曰:“夫妇居室,不能谓之不正也;狐魅假形,亦非意料之所及也。然一夕而大损真元,非恣情纵欲不至是。无乃燕昵之私,尚有不节以礼者乎?且妖不胜德,古之训也。周、张、程、朱,不闻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函丈,无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先生贤者也,责备贤者,《春秋》法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不以告。先生其何以教我?”此生得书,但力辩实无此事,里人造言而已。宋清远先生闻之曰:“此所谓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据董曲江说:有位儒生很喜欢讲理学,平日行为也谨慎有礼、循规蹈矩,没什么过失。但他性情高傲,议论太过高深,动不动就用不近人情的议论去责备别人。有个朋友在五月分结束父母守丧之期,七月分就想娶个姬妾。这个儒生送去一封信,指责道:“结束守丧之礼不到三个月就想娶侍妾,这就知道你怀着这个打算已经很久了。《春秋》上有不问实行动而只推究其居心、动机的论断,所以鲁文公虽然不在丧礼期中娶妻,也像在丧礼期中娶妻一样要受指责。朋友之间有规劝过失的义务,我不能不告诉你,你怎样回答我呢?”他的议论,大多数都是这样子。有一天,他妻子回娘家,约定某一天回来,却提前一天回来了。他很奇怪,妻子回答说:“我记错了,还以为这个月是月小。”儒生也没在意。第二天,又一个妻子回到家里,他大为惊愕,再找昨天那个,已经不见了。然而,从这一天起,他日渐瘦弱,终于得了痨病。因为狐女假冒他妻子摄取了他的精气,一晚上就耗去了很多。娶妾的那个朋友听说了此事,也给他写了封信说道:“夫妻同房,不能说不正当。狐魅假托人形,也不能意料到的。但是一夜就大伤元气,这要不是纵情肉欲,就不会是这个样子。这是不是在夫妻恩爱的时候,忘记了按礼节加以节制呢?况且妖魅不能胜过有德之人,这是古人的训教。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没听说他们遇到妖魅。而这个狐女公然冒犯先生,莫不是先生的德行还存在不完美的地方吗?先生是品德高尚的人,求全责备圣贤是《春秋》的大旨。朋友有规劝过错的义务,因此不敢不说出我的想法。你将怎么来回答我?”儒生收到书信,只是极力辩解实在没有狐精这件事,那只是邻居造谣而已。宋清远先生听了这件事后说:“这就是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袁守侗
袁愚谷制府(讳守侗,长山人,官至直隶总督,溢清悫),少与余同砚席,又为姻家。自言三四岁时,尚了了记前生。五六岁时,即恍惚不甚记。今则但记是一岁贡生,家去长山不远;姓名籍贯,家世事迹,全忘之矣。余四五岁时,夜中能见物,与昼无异。七八岁后,渐昏暗。十岁后,遂全无睹;或夜半睡醒,偶然能见,片刻则如故。十六七后以至今,则一两年或一见,如电光石火,弹指即过。盖嗜欲日增,则神明日减耳。
袁愚谷总督(名守侗,长山人,官做到直隶总督,死后赐号溢清悫。)小时候和我同学,又是亲家。他自己说,三四岁时还清清楚楚记得前生的事。五六岁时,就恍恍惚惚记忆不清了。到现在只记得前生是一个岁贡生,家乡离长山不远;至于姓名、籍贯、家世事迹等等,全都忘记了。我四五岁时,夜晚黑暗中能看见东西,和白天一样。七八岁以后,逐渐昏暗不清了。十岁以后,就全看不见了。有时半夜醒来,偶然还能看见黑暗中的东西,过一会儿就和平常一样。十六七岁以后直到现在,有时一两年见上一次,好像闪电光、打石火一般,一弹指间就过去。原来人的爱好欲望一天天增加,那么神智清明就一天天减少。
妓女丈夫
景州李西崖言:其家一佃户,最有胆。种瓜亩余,地在丛冢侧。熟时恒目守护,独宿草屋中,或偶有形声,亦恬不惧。
一夕,闻鬼语嘈杂,似相喧诟。出视,则二鬼冢上格斗,一女鬼痴立于旁。呼问其故。一人曰:“君来大佳,一事乞君断曲直;天下有对其本夫调其定婚之妻者耶?”其一人语亦同。佃户呼女鬼曰:“究竟汝与谁定婚?”女鬼靦觍良久,曰:“我本妓女。妓家之例,凡多钱者皆密订相嫁娶。今在冥途,仍操旧术,实不能一一记姓名,不敢言谁有约,亦不敢言谁无约也。”佃户笑且唾曰:“何处得此二痴物!”举首则三鬼皆逝矣。
又小时闻舅祖陈公(讳颖孙,岁久失记其字号。德音公之弟,庚子进士,仙居知县秋亭之祖也)说亲见一事曰:“亲串中有殁后妾改适者,魂附病婢灵语曰:‘我昔问尔,尔自言不嫁。今何负心?’妾殊不惧,从容对曰:‘天下有夫尚未亡,自言必改适者乎?公此问先愦愦,何怪我如是答乎?’”二事可互相发明也。
景州李西崖说:他家的一个佃户最有胆量,种一亩多瓜田。瓜田在坟地旁边,瓜熟的时候总是他自己守护,独自睡在草屋里。有时偶然有黑影、声响,也一点儿不害怕。一天夜里,他听到鬼声嘈杂,好像相互吵骂。他出来看,发现两个鬼在坟上打斗,一个女鬼呆呆地站在旁边。他问为什么打斗,一人说:“您来得太好了,有一件事请您判断是非:天下有当着未婚夫的面去调戏他的未婚妻的人吗?”另一个说的也是这样。佃户问女鬼说:“究竟你和谁定婚了?”女鬼忸怩了半天才说:“我本来是个妓女。按妓院的规矩,凡是钱多的嫖客,都偷偷商定要娶。现在我在阴间,仍操旧业,实在不能一一记住每个嫖客的姓名,不敢说和谁有约定,也不敢说和谁没约定。”佃户笑着唾了一口说:“哪儿找你们这两个傻东西。”一抬头,三个鬼都消失了。我小时候又听舅公陈老先生(名颖孙,年月一长,忘记了他的字和别号。他是德音老先生的弟弟,庚子年进士,当过仙居知县的秋亭的祖父。)说过他亲自见过的一件事,说亲戚中有一人死后,小老婆改嫁,他的魂附在一个生病的奴婢身上说:“我过去问你,你自己说我死后不改嫁。现在为什么背信弃义?”小老婆一点也不害怕,从容地回答说:“天下有丈夫还没死,就自称以后必定改嫁的女人吗?您问得本来就糊涂,那就别怪我这么回答了。”这两件事可以互相对照启发理解。
朱子论无鬼
有讲学者论无鬼,从难之曰:“今方酷暑,能往墟墓中独宿纳凉一夜乎?”是翁毅然竟往,果无所见。归益自得,曰:“朱文公岂欺我哉!”余曰:“重赍千里,路不逢盗,未可云路无盗也;纵猎终日,野不遇兽,未可云野无兽也。以一地无鬼,遂断天下皆无鬼;以一夜无鬼,遂断万古皆无鬼,举一废百矣。且无鬼之论,创自阮瞻,非朱子也。朱子特谓魂升魄降为常理,而一切灵怪非常理耳,未言无也。故金去伪录曰:‘工程初不说无鬼神,但无如今世俗所谓鬼神耳。’杨道夫录曰:‘雨风露雷,日月昼夜,此鬼神之迹也,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若所谓有啸于梁,触于胸,此则所谓不正邪暗、或有或无、或来或去、或聚或散者。又有所谓祷之而应,祈之而获,此亦所谓鬼神同一理也。’包扬录曰:‘鬼神死生之理,定不如释家所云,世俗所见;然又有其事昭昭,不可以理推者,且莫要理会。’又曰:‘南轩亦只是硬不信。如禹鼎魑魅魍魉之属,便是有此物,深山大泽,是彼所居。人往占之,岂不为祟。豫章刘道人,居一山顶结庵。一日,众蜥蜴入来,尽吃庵中水。少顷,庵外皆堆雹。明日,山下果雹。有一妻伯刘文,人甚朴实,不能妄语。言过一岭,闻溪边林中响,乃无数蜥蜴,各抱一物如水晶,未去数里下雹。此理又不知如何。
旧有一邑,泥塑一大佛,一方尊信之。后被一无状宗子断其首。民聚哭之,佛颈泥木出舍利。泥木岂有此物,只是人心所致。’吴必大录曰:‘因论薛士龙家见鬼,曰:世之信鬼神者,皆谓实有在天地间;其不信者,断然以为天鬼。然却又有真个见者,郑景望遂以薛氏所见为实。不知此特虹霓之类耳。问:虹霓只是气,还有形质?曰:既能啜水,亦必有肠肚。只才散便无,如雷部神亦此类。’林赐录曰:‘世之见鬼神者甚多,不审有无如何?曰:世间人见者极多,如何谓无,但非正理耳。如伯有为厉,伊川谓别是一理。盖其人气未当尽而强死、魂魄无所归,自是如此。
昔有人在淮上夜行,见无数形象,似人非人,出没于两水间。此人明知其鬼,不得已冲之而过。询之,此地乃昔人战场也。彼皆死于非命,衔冤抱恨,固宜未散。坐间或云:乡间有李三者,死而为厉。乡曲凡有祭祀佛事,必设此人一分。后因为人放爆仗,焚其所依之树,自是遂绝。曰:是他枉死气未散,被爆仗惊散。’沈僴录曰:‘人有不伏其死者,所以既死而此气不散,为妖为怪。如人之凶死及僧道既死多不散(原注:僧道务养精神,所以凝聚不散)’。万人杰录曰:‘死而气散,泯然无迹者,是其常道理。恁地有托生者,是偶然聚得气不散,又恁生去凑著那生气便再生。’叶贺孙录曰:‘潭州一件公事:妇杀夫,密埋之。后为祟。事已发觉,当时便不为祟。以是知刑狱里面,这般事若不与决罪,则死者之冤必不解。’李壮祖录曰:‘或问:世间庙食之神,绵历数百年,又何理也?曰:寖久亦散。昔守南康,久旱,不免遍祷于神。忽到一庙,但有三间敝屋,狼藉之甚。彼人言三五十年前,其灵如响,有人来而帷中之神与之言者。昔之灵如彼,今之灵如此,亦自可见。’叶贺孙录曰:‘论鬼神之事,谓蜀中灌口二朗庙是李冰,因开离堆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初间封为王;后来徽宗好道,遂改封为真君。张魏公用兵,祷于其庙,夜梦神语曰:我向来封为王,有血食之养,故威福得行。今号为真君,虽尊,人以素食祭我,无血食之养,故无威福之灵。今须复封我为王,当有威灵。魏公遂乞复其封。不知魏公是有此梦,是一时用兵,托为此说。
又有梓潼神,极灵。此二神似乎割据两川。大抵鬼神用生物祭者,皆是假此生气为灵。古人衅钟衅龟皆此意。汉卿云,李通说有人射虎,见虎后数人随之,乃是为虎伤死之人。生气未散,故结成此形。’黄义刚录曰:‘论及请紫姑神吟诗之事,曰:亦有请得正身出现,其家小女子见,不知此是何物,且如衢州有一人事一神,只开所录事目于纸,而封之祠前。少间开封,而纸中自有答语。此不知是如何。’凡此诸说,黎靖德所编语类班班具载,先生何竟诬朱子乎?”此翁索书观之,良久,怃然曰:“朱子尚有此书耶!”悯默则散。
然余犹有所疑者:朱子大者,谓人秉天气之气生,死则散还于天地。叶贺孙录所谓“如鱼在水,外面水便是肚里水,鳜鱼肚里水与鲤鱼肚里水只是一般”,其理精矣;而天知祭祀之理,制于圣人,载于经典,遂不得不云子孙一气相感,复聚而受祭;受祭既毕,仍散入虚无。不识此气散还以后,与元气浑合为一欤?抑参杂于元气之内欤?如混合为一,则如众水归海,共为一水,不能使江淮河汉,复各聚一处也。如五味和羹,共成一味,不能使姜盐醯酱,复各聚一处也。又安能于中犁出某某之气,使各与子孙相通耶?如参杂于元气之内,则如飞尘四散,不知析为几万亿处,如游丝乱飞,不知相去几万亿里。遇子孙享荐,乃星星点点,条条缕缕,复合为一,于事理毋乃不近耶?即以能聚而论,此气如无知,又安能感格?安能歆享?此气如有知,知于何起?当必有心,心地何附?当必有身。既已有身,则仍一鬼矣。且未聚以前,此亿万微尘,亿万缕缕,尘尘缕缕,各有所知,则不止一鬼矣。不过释氏之鬼,地下潜藏;儒者之鬼,空中旋转。释氏之鬼,平日常存;儒家之鬼,临时凑合耳。又何以相胜耶?此诚非学所知也。
有位讲理学的人说世上无鬼,一些人向他问难:“现在正值酷暑,你敢到墓地去独宿纳凉一夜吗?”这位老先生毫不犹豫地去了,一夜平安无事。回来后洋洋自得,说:“朱文公朱熹怎会骗我呢!”我说:“携带许多财物远行千里,路上没有遇上强盗,不能说路上就没有强盗;纵猎终日,没见到野兽,不能说野外就没有野兽。因为一个地方没有鬼,就断言天下根本没鬼;因为一夜没遇上鬼,就断言万古皆无鬼,这等于是举一个事例就否定全部了。况且,无鬼论的创始人,是晋朝人阮瞻,不是朱文公。朱文公只是说,人死后魂升天魄降地,此为常理,而一切灵怪的出现并非常理,他并未肯定天下无鬼。所以,金去伪记录道:‘程颢、程颐最初没有说无鬼神,只是说没有现在世俗所说的那种鬼神。’杨道夫记录道:‘雨风露雷,日月昼夜,这些都是鬼神存在的迹象,这里所说的鬼神是光天化日之下公平正直的鬼神。至于所说的那种在屋梁上呼叫,碰到人的胸膛,就是所说的不正直、邪恶黑暗、忽隐忽现、忽来忽去、忽聚忽散的鬼神。有人祷告,他们就应允,有人祈求,他们就赐与,这也与说鬼神存在是同一个道理呀。’包扬记录道:‘鬼神主人生死之理,绝不像佛家所说、世俗人主张的那样,但其事又十分明白,这就不能用道理推论,所以也就不必理会了。’包扬又记录道:‘张南轩坚决不信鬼神。可夏禹时期的一尊鼎上铸有魑魅魍魉的图像,可见那时已有鬼神,深山大泽,是他们居住之地。人们去占领他们的住地,他们怎么会不出来作祟呢!豫章的刘道人,在一个山顶上结庵居住。一天,许多蜥蜴进庵,喝光了庵里的水。不一会儿,庵外堆满了冰雹。次日,山下果然下了冰雹。有一个女子,他的丈夫叫刘文。刘文人很朴实,不会说假话。刘文说,他曾路过一座山岭,听到溪边林子里有响动,原来是无数只蜥蜴,各自抱着一个像水晶一样的东西。刘文继续向前走了不过几里地,天上就下起了冰雹。这道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过去,有一座城镇,镇里有一尊泥塑的大佛,这一带人十分崇信它。后来有一个无赖砍去了大佛的头,百姓们聚集在大佛面前哭泣,大佛颈部的泥木上长出了舍利。泥木上怎么能长出这种东西,大概是人心所感召形成的。’吴必大记录道:”因为谈论到薛士龙家见到了鬼,便说:世上信鬼神的人,都说天地间确实有鬼;不信鬼神的人,则断定世上无鬼。可是,又有自称真见过鬼的人,郑景望就是以薛氏所见为根据,认为世上有鬼神。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见的不过是虹霓之类的东西罢了,有人问:虹霓只是气呢,还是有形有质?回答说:它既然能吸水,也自然就有肚肠,只有虹霓消散才形质全无,像雷神一样同属一类。’林赐记录道:‘世上见过鬼神的人很多,不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朱子说:既然世上有很多人见过鬼神,怎么能说没有呢?不过这不是正常的道理。例如春秋时伯有为人所杀,死后变为厉鬼,伊川先生认为这说明另一个道理。即一个人气数未尽而死于非命,他的魂魄无所归依,自然要变为厉鬼。当年有人乘船在淮河上夜行,见到无数影子,似人非人,出没于船两边的水面上。这人明知是鬼,不得已硬冲了过去。一打听,此地是古战场,那些人都死于非命,含冤抱屈,所以死后魂魄不散。在座的一人说:我家乡有个叫李三的人,死后变为厉鬼。乡间只要有祭祀典礼,也一定给他设个牌位。后来因为有人放爆仗,烧掉了李三所依附的一棵树,从此后他不再作祟。朱子说:这是因为他受屈而死,精气未散,现在被爆仗惊散了。’沈僴记录道:‘有人对他的死不服气,所以虽然已死但精气不散,于是便兴妖作怪。如横死之人和僧道死后皆聚气不散。(原注:僧人道士专门修养精神,所以气会凝聚不散。)’万人杰记录道:‘人死后气息就消散,消失了没有一点痕迹的,是正常的道理。那么,因何又有托生的说法呢?这是因为死后气聚未散,又正好与生气凑在一起,于是得以再生。’叶贺孙记录道:‘潭州有一件公案:妻子杀了丈夫,偷偷埋掉了。后来被杀的人出来作祟。等到事情败露,鬼魂马上就不作怪了。从这件事可知在判案当中,对这种罪犯如不惩处,则死者的冤枉就不能化解。’李壮祖记录道:‘有人问:世上有许多享受庙祀的神,绵延经历数百年,又是什么道理呢?朱子说:庙神享受祭祀久了,也会逐渐消散。以前,我在南康做太守时,那里久旱,人们不免向神祷告求雨。他们偶然来到一座庙宇前,见有三间破屋,颓败不堪。那里的人说:三、五十年前,这座庙非常灵验,以至于求神者可以隔着帷帐与神谈话。当初是那样灵验,而今却如此颓败,可见神也会消散。’叶贺孙记录道:‘谈论鬼神之事,有人说蜀中灌口二郎庙是因为李冰开凿离堆治水有功而为他立的,现在庙里出现许多灵怪,这是他的二儿子闹的,而不是李冰。最初,封庙里的神为王,后来宋微宗好道,改封真君。张魏公(张浚)用兵时,曾到庙中祷告,夜里梦见庙神对他说:我一向被封为王,得到荤食的祭祀,所以威福得以施行。现在号为真君,虽名份尊贵,但人们用素食祭祀我,尝不到肉腥儿,威福无法施行,自然就不灵了。现在,必须仍封我为王,才能恢复我的威灵。于是张魏公向皇上求情,恢复庙神的原封号。不知道魏公是真做了这个梦,还是因为一时用兵,托此说以鼓舞士气。此地还有一个梓潼神,也很灵。这两个神分别占领东西两川,形成割据之势。一般地讲,用生物祭祀鬼神,都是借着生气显灵,古人用牲畜血、龟血来祭钟,都是这个意思。汉卿说,李通讲有人射虎,见到虎身后有一些人相随,这些人都是被虎伤害的人的鬼魂,他们虽死但生气未散,所以聚成人形。’黄义刚记录道:‘谈到请紫姑神吟诗的事,朱子说:有时,也能请出神的真身,其家有个女孩子就亲眼见过,但她不知是神是鬼。如衢州有个人事奉一位神,他只要把要问的事儿写在纸上,封起来放在祠堂前,过一会儿开封取纸,答案就已写在纸上了。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凡此种种,皆出于黎靖德所编的《朱子语类》,其中朱子关于鬼神有无的观点写得明明白白,先生为什么竟诬陷朱子,说他主张无鬼呢。”这位老先生赶忙要来《朱子语类》,细心阅读,过了好一会儿,才渐疚、颓丧地说:“原来朱子还有这样一本书!”说完,沉默地走了。然而我对朱子的观点还有疑惑之处:按朱子的主张,人是秉承天地之气而生,死则气散而还归于天地。叶贺孙记录中所说的“人的生死,如同鱼在水中,外面的水就是肚子里的水,鳜鱼肚子里的水与鲤鱼肚子里的水是一样的。”其道理十分精辟。但这不能像祭祀之礼那样由圣人制订,载于经典。所以不得不说先人与子孙一气相通,聚起来接受祭祀。受祭之后,又散入虚无之中。我不明白这种气散还之后,是与天地间的元气混为一体呢?还是混杂于元气之内呢?如果混为一体,那就如同百川归海,众水合一,无法分清哪是长江水,哪是淮河水,哪是汉水之水了。又如同用五种调料做汤,合成一种味儿,然后也就无法分出这味儿中哪是姜味儿,哪是盐味儿,哪是醋味儿,哪是酱味儿。又怎能从天地间分离出某某人的气,使之与各自子孙的气相通呢?如果是掺杂于元气之内,那么它就会像灰尘一样四散飞扬,不知会分离到几万几亿个地方,像游丝乱飞,相互分开不知几万几亿里远。遇到子孙祭祀,他们只是星星点点,条条缕缕,分散在广阔的空间,如果说能聚合为一,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吗?即便是能聚合,此气若无知觉,又怎能感觉到子孙的祭祀呢?又怎能享用祭品呢?此气若有知觉,知觉由何而起?有知觉必然有心,那么心附于何处呢?所以若有心就一定有身,有了身,就是鬼了,于是又成为有鬼论。再回过头来说,这种气聚集起来之前,如果那亿万微尘、亿万缕缕,尘尘缕缕皆有知觉的话,就不止是一个鬼了。不过是佛家所说的鬼,潜藏于地下;儒家所说的鬼,旋转于空中。佛家的鬼,平时一直存在;儒家的鬼,是临时凑合起来的,他们又怎么能相互比较、取胜呢?这实在不是学问浅薄的人所能明了的。
道士药方
乌鲁木齐千总某,患寒疾。有道士踵门求诊,云有夙缘,特相拯也。会一流人高某妇,颇能医,见其方,骇曰:“桂枝下咽,阳盛乃之。药病相反,乌可轻试?”力阻之。道士叹息曰:“命也夫!”振衣竟去。然高妇用承气汤,竟愈。皆以道士为妄。余归以后,偶阅邸抄,忽见某以侵蚀屯粮伏法。乃悟道士非常人,欲为药毙之,全其首领也。此与旧记兵部书吏事相类,岂非孽由自作,非智力所可挽回欤?
乌鲁木齐的某千总,得了寒疾。有一个道士上门为他诊治,说他们过去有缘,特地前来相救。恰好一个被流放的高某的妻子,很懂医术,看了药方,吃惊地说:“桂枝吃下去,会使阳气过盛而死亡。药物和病情相反,怎能轻易服用?”就极力阻止他。道士叹息一声说:“真是命啊!”抖抖衣服走了。高某的妻子用承气药汤治愈了千总的病,于是就认为道士是骗人。我回来偶然阅读邸报,得知千总因为贪污贮存的军粮,被处斩了。这时我才醒悟那道士不是平常之人。他想用药物药死千总,使他保全身首。这与过去我记述的兵部书吏的事情相类似。可见如果罪孽出自自己,不是智慧所能挽回的。
紫桃轩砚
姚安公云,人家有奇器妙迹,终非佳事。
因言癸已同年牟丈瀜家(不知即牟丈,不知或牟丈之伯叔,幼年听之未审也)有一砚,天然作鹅卵形,色正紫,一鸜鹆眼如豆大,突出墨池中心,旋螺纹理分明,瞳子炯炯有神气。拊之,腻不留手。叩之,坚如金铁。呵之,水出如露珠。下墨无声,数磨即成浓渖。无款识铭语,似爱其浑成,不欲椎凿。匣亦紫檀根所雕,出入无滞,而包裹无纤隙,摇之无声。背有“紫桃轩”三字,小仅如豆,知为李太仆日华故物也(太仆有说部名《紫桃轩杂缀》)。平生所见宋砚,此为第一。然后以珍惜此砚忤上官,几罹不测,竟恚而撞碎。祸将作时,夜闻砚若呻吟云。
姚安公说:人们家里有奇妙的器具用品,到底不是好事。他说起癸巳年科举同榜的牟老先生家里,(记不清是牟老先生,还是牟老先生的伯叔父了,幼年时听得不详细。)有一方砚台,天然形成鹅卵形,紫色十分纯正,有一个鸜鹆眼,像豆子大小,突出在墨池中心,上面螺旋形的纹理很分明。鸜鹆眼的眼珠子闪闪发光,很有神气的样子。抚摸的时候,滑腻得一点不粘手。用手敲一下,坚硬得像金属似的。用口呵气时,砚台上形成露珠。研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要磨几次墨汁就很浓很黑了。砚台没有刻着款识铭语,仿佛因为喜欢这砚台保留天然模样,不想刻上文字。砚匣也是紫檀树的树根雕成,砚台放进去很方便,但装进砚台后就把匣子填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摇动也没有撞击声。匣背有“紫桃轩”三个字,字小得像豆子那样,从这一点可知是太仆寺少卿李日华的遗物。(李日华著有杂记《紫桃轩杂缀》。)平生见过的宋砚之中,这方砚台当数第一。但是,后来因为珍惜这方砚台却得罪了上司,几乎遭到意想不到的灾祸,就很生气地把这方砚台掼碎了。在灾祸将要发作时,晚上听到砚台发出好像是呻吟的声响。
毒菌
余在乌鲁木齐日,城守营都司朱君馈新菌,守备徐君(与朱均偶忘其名。盖日相接见,惟以官称,转不问其名字耳)因言:昔未达时,偶见卖新菌者,欲买。一老翁在旁,呵卖者曰:“渠尚有数任官,汝何敢为此!”卖者逡巡去。此老翁不相识,旋亦不知其何往。次日,闻里有食菌死者。疑老翁是社公。卖者后亦不再见,疑为鬼求代也。
《吕氏春秋》称味之美者越骆之菌,本无毒,其毒皆蛇虺之故,中者使人笑不止。陈仁玉《菌谱》载水调苦茗白矾解毒法,张华《博物志》、陶宏景《名医别录》并载地浆解毒法,盖以此也(以黄泥调水,澄而饮之,曰地浆)。
我在乌鲁木齐时,守城军营都司朱君送了一些鲜蘑菇给我,守备徐先生(他和姓朱的名字,都忘记了。原来当时相见,只是称呼官衔,反而没有问他们的名字。)因而说:当年他还没有通达为官时,偶尔见到一位卖鲜蘑菇的人,想买一点。旁边有一位老者,却大声斥责卖鲜蘑菇的人说:“他还要在这里做几任官,你怎么敢这样做,把这种东西卖给他吃。”卖者犹豫而去。徐君并不认识那位老者,事后老者亦不知去向。第二天,听说有人吃了蘑菇后死掉了。徐君怀疑那位老者是土地爷的化身。那个卖蘑菇的人也再没遇见,怀疑是找替身的鬼。《吕氏春秋》称味道最美的蘑菇是越骆之地出产的蘑菇。这样蘑菇本来无毒,有毒的都是被毒蛇、毒虫爬上污染过的。吃了这种毒蘑菇,会使人狂笑个不停。陈仁玉所作《菌谱》中,载有用水调苦茶白矾可以解菌毒的方法;张华的《博物志》、陶宏景的《名医别录》都载有地浆解毒法。地浆解毒法,是用黄泥调水,澄清以后饮用。
秘戏作祟
亲串家厅事之侧有别院,屋三楹。一门客每宿其中,则梦见男女裸逐,粉黛杂沓,四围环绕,备诸媟状。初甚乐观,久而夜夜如是,自疑心病也。然移住他室则不梦,又疑为妖。然未睡时寂无影响,秉烛至旦,亦无所闻。其人亦自相狎戏,如不睹旁尚有人,又似非魅,终莫能明。
一日,忽悟书厨贮牙镌石琢横陈像凡十余事,秘戏册卷大小亦十余事,必此物为祟。乃密白主人尽焚之。有知其事者曰:“是物何能为祟哉!此主人征歌选妓之所也,气机所感,而淫鬼应之。此君亦青楼之狎客也,精神所注,而妖梦通之。水腐而蠛蠓生,酒酸而后醯鸡集,理之自然也。市肆鬻杂货者,是物不少,何不一一为祟?宿是室者非一人,何不一一入梦哉?此可思其本矣。徒焚此物,无益也。某氏其衰乎!”不十岁,而屋易主。
我的一个亲戚家大厅的旁边,有别人家的一座小院,院内有三间屋子。有一个门客在里面住宿,总梦见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地相互追逐。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淫态。他开始很喜欢看,时间长了,夜夜都做这种梦,便怀疑自己得了心病。但是换别的房子住,却不作梦,又怀疑是妖魅。但没睡着的时候,丝毫没有动静。点着灯烛直至天明,也没看见听见什么。梦中的那些人相互狎玩淫乐,旁若无人,又觉得不像是妖魅,最终也没弄明白。一天门客忽然想起书橱里放着牙雕石刻的各种淫态裸女像,共有十几件。还有闺房男女做爱图画的书册,大大小小有十几卷。他想肯定是这些东西作怪,就悄悄全都烧了。有知道这事的人说:“这些东西怎么能作怪呢?这个地方是主人征选歌妓的地方。由于气机感应,淫鬼便前来响应。这个门客也是出入妓院的嫖客,他精神贯注在这方面,妖便与他在梦中相通。水要腐败之后才有小虫滋生;酒变质发酸,才会引来小虫,这是当然的道理。街肆上卖杂货的地方,这种东西并不少,为什么不作怪呢?住过这间屋子的也不只他一人,别人为什么不做这种梦呢?这就要从自身找原因了。仅仅烧掉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家人可能要衰败了吧!不到十年,果然这幢房子换了主人。
老僧谈私访
明公恕斋,尝为献县令,良吏也。官太平府时,有疑狱,易服自察访之。偶憩小庵,僧年八十余矣,见公合掌肃立,呼其徒具茶。徒遥应曰:“太守且至,可引客权坐别室。”僧应曰:“太守已至,可速来献。”公大骇曰:“尔何以知我来?”曰:“公一郡之主也,一举一动,通国皆知之,宁独老僧!”又问:“尔何以识我?”曰:“太守不能识一郡之人,一郡之人则孰不识太守。”问:“尔知我何事出?”曰:“某案之事,两造皆遣其党,布散道路间久矣,彼皆阳不识公耳。”公怃然自失,因问:“尔何独不阳不识?”僧投地膜拜曰:“死罪死罪!欲得公此问也。公为郡不减龚黄,然微不慊于众心者,曰好访。此不特神奸巨蠹,能预为蛊惑计也;即乡里小民,孰无亲党,孰无恩怨乎哉?访甲之党,则甲直而乙曲;访乙之党,则甲曲而乙者。访其有仇者,则有仇者必曲;访其有恩者,则有恩者必直。至于妇人孺子,闻见不真;病媪衰翁,语言昏愦,又可据为信谳乎?公亲访犹如此,再寄耳目于他人,庸有幸乎?且夫访之为害,非仅听讼为然也。闾阎利病,访亦为害,而河渠堤堰为尤甚。小民各私其身家,水有利则遏以自肥,水有患则邻国为壑,是其胜算矣。孰肯揆地形之大局,为永远安澜之计哉?老曾方外人也,本不应预世间事,况官家事耶?第佛法慈悲,舍身济众,苟利为物,国应冒死言之耳。惟公俯察焉。”公沉思其语,竟不访而归。
次日,遣役送钱米。归报曰:“公返之后,僧谓其徒曰:‘吾心事已毕。’竟泊然逝矣。”此事杨丈汶川尝言之,姚安公曰:“凡狱情虚心研察,情伪乃明,信人信己皆非也。信人之弊,僧言是也;信己之弊,亦有不可胜言者。安得再一老僧,亦为说法乎!”
明恕斋先生曾任献县令,是一位好官。他任太平府知府时,因有一宗疑案,便换上便装亲自查访。偶然在一座小庙里休息,庙中的和尚八十多岁了,见了他合掌肃立,呼唤他的徒弟备茶。徒弟在远处应声说:“太守要来了,可否先引客人在旁屋休息?”和尚回答说:“太守已经到了,赶快献茶来。”明大人大吃一惊说:“怎么知道我要来?”和尚回答说:“大人是一郡之主,一举一动,全郡都知道,岂止我一人知道!”又问,你怎么认识我?回答说,太守不能认识郡中所有的人,全郡的人谁不认识太守呢?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事出来?和尚说,是为某件案子的事而来。双方早就派了他们的同伙,分散在您经过的沿路上了,不过都假装不认识大人。明公听了,恍然若有所失。又问,你怎么不佯装不认识我呢?老僧急忙跪下磕头,说:“死罪死罪!就想等大人这么问呢。大人作为一郡之主,政绩不差于汉代名臣龚遂、黄霸。但使百姓心中稍嫌不足的就是好微服私访。这不仅容易让那些大奸大恶们施计加以利用,就是乡里小民,谁没有亲朋好友?谁没有恩怨呢?访查到甲的朋友,那么甲就有理而乙没有理;访查到乙的同伙,甲就没理而乙有理。询问到与当事人有仇的,那么当事人肯定没理;询访到与当事人有恩的,那么当事人肯定有理。至于妇女小孩,所见所闻不真实;衰翁病婆,话语胡涂,这怎能做为定案的根据呢?大人亲自访查还是这样,如果再依靠别人的所见所闻来定案,能有好效果吗?而且,私访的弊端,不仅仅体现在判案上。民情败坏,私访也有害。在修河渠、筑堤堰上尤为突出。小民们只顾自身的利益,当水有利于自己时,就竭力拦截自用;当水成患时,就把邻里当作沟壑,转嫁灾祸,这就是他们的神机妙算。谁肯出面根据地形的大局,制定长久的治水计划呢?老僧是世外之人,本不应该干预人世间的事物,何况官府的事务?但是佛法慈悲,舍身帮助众人,只要有利于事,就应该冒死直言相告。望大人明察。”明公深思老僧的一番话,竟不再私访而回府了。第二天,明大人派衙役给老和尚送钱粮。衙役回来向他报告说:“大人回府之后,老和尚对他的徒弟们说,‘我的心事已经了结。’竟恬静地辞世了。”杨汶川先生曾讲过这件事。姚安公说:“凡是审案断案,只要虚心研究观察,真伪就会明了。过分相信别人和自己,都是不对的。过分听信别人的弊端,正如老僧所讲的;盲目相信自己的害处,也有说不完的例子。真想再有一个老和尚,也为我们说法。”
诗魂狡狯
舅氏健亭张公言:读书野云亭时,诸同学修禊佟氏园。偶扶乩召仙,共请姓名。乩题曰:“偶携女伴偶闲行,词客何劳问姓名?记否瑶台明月夜,有人嗔唤许飞琼。”再请下坛诗。乩又题曰:“三面纱窗对水开,佟园还是旧楼台。东风吹绿池塘草,我到人间又一回。”众窃议诗情凄惋,恐是才女香魂。然近地无此闺秀,无乃炼形拜月之仙姬乎。众情颠倒,或凝思伫立,或微谑通词。乩忽奋迅大书曰:“衰翁憔悴雪盈颠,傅粉熏香看少年。偶遣诸朗作痴梦,可怜真拜小婵娟。”复大书一“笑”字而去。此不知何代诗魂,作此狡狯;要亦轻薄之意,有以召之。
舅舅张健亭先生说:在野云亭读书时,同学们到佟氏花园举行修禊活动。有人扶乩请仙,请问仙人姓名。觇仙题词说:“偶携女伴偶闲行,词客何劳问姓名?记否瑶台明月夜,有人嗔唤许飞琼。”同学再请仙人题下坛诗,乩仙又写道:“三面纱窗对水开,佟园还是旧楼台。东风吹绿池塘草,我到人间又一回。”大家窃窃私语,认为诗歌的感情凄凉动人,恐怕是才女的幽魂来了。不过,附近没有这样一个大家闺秀,难道是在这里炼形拜月的仙女吗?大家都动情了,有人站立沉思,有人讲一些有调情色彩的话。乩坛上忽然挥动木笔,大书道:“衰翁憔悴雪盈颠,傅粉熏香看少年。偶遣诸郎作痴梦,可怜直拜小婵娟。”后面又写了一个大大的“笑”字,仙人就回去了。这不知是那个朝代的诗人鬼魂,做出这种狡猾的行为。大概也是因为同学叫他来时,也有些轻薄的态度,所以会这样。
壶芦狐女
胡厚庵先生言:有书生昵一狐女,初遇时,以二寸许葫芦授生,使佩于衣带,而自入其中。欲与晤,则拔其楔,便出嬿婉,去则仍入而楔之。一日,行市中,葫芦为偷儿剪去。以此遂绝,意恒怅怅。偶散步郊外,以消郁结,闻丛翳中有相呼者,其声狐女也。就往与语,匿不肯出,曰:“妾已变形,不能复与君见矣。”怪诘其故。泣诉曰:“采补炼形,狐之常理。近不知何处一道士,又搜索我辈,供其采补。捕得禁以神咒,即僵如木偶,一听其所为。或有道力稍坚,吸之不吐者,则蒸以为脯。血肉既啖,精气亦为所收。妾入葫芦盖避此难,不意仍为所物色,攘之以归。妾畏罹汤镬,已献其丹,幸留残喘。然失丹以后,遂复兽形,从此炼形又须二三百年,始能变化。天荒地老,后会无期;感念旧恩,故呼君一诀。努力自爱,毋更相思也。”生愤恚曰:“何不诉于神?”曰:“诉者多矣。神以为悖入悖出,自作之愆;杀人人杀,相酬之道,置不为理也。乃知百计巧取,适以自戕。自今以往,当专心吐纳,不复更操此术矣。”此事在乾隆了已、戊午间,厚庵先生曾亲见此生。
后数年,闻山东雷击一道士,或即此道士淫杀过度,又伏天诛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挟弹者又在其后,此之谓矣。
胡厚庵先生说:有个书生与一个狐女亲昵相爱。最初相遇时,狐女就给了书生一个二寸长的葫芦,让他佩带在衣带上,自己钻入其中。书生想要见她,就拔去葫芦塞儿,狐女就出来与他幽会,然后仍钻回到葫芦中。一天,书生在街上行走,葫芦被小偷儿偷去了。从此后,他与狐女断绝了往来,心中总是闷闷不乐。一次,偶尔到效外散步,以排解心中的郁结。忽然,听到丛林中有人召呼他,那是狐女的声音。书生寻声而往,想与她谈话,但狐女藏匿起来不肯露面,说:“奴家模样已经变了,不再是人形,所以不能再和您相见了。”书生奇怪地问她原因何在,狐女哭泣着说:“采补炼形,是狐家修炼之常理。近来,不知哪儿来了一个道士,又来搜捕我们狐辈,供他采补。只要被他抓住,他就念神咒来施以控制,使被俘者僵滞如木偶,任其所为。偶或遇上道力较强的狐,吸不出他的精气,道士就把他蒸成肉脯吃掉。肉体被道士吃掉,精气自然也被他吸收。奴家钻入葫芦就是为了躲避这一劫难,想不到还是被他找到了,抓回了他的住处。奴家惧怕受汤镬之苦,已将丹真献出,方得苟延残喘。但是因为失去了丹真,所以又恢复了兽形,如果想再化做人形,又需修炼二、三百年。到那时天荒地老,恐怕你我再无相会之期了!奴家感念您的旧恩,所以现在呼唤您以为诀别。请您千万保重,不要再思念我了。”书生听罢愤愤地说:“为什么不到神那里去告他?”狐女说:“告他的多了。但是神认为财产来路不正,又被人骗去,是自作自受。杀人者被人杀,是相互报应的关系,所以神对此置之不理。由此可知,千方百计地巧取豪夺,实际上是自我戕害。从今以后,我将专心于吐纳之功,不再重操采补之术了。”这件事发生在乾隆二、三年间,厚庵先生曾经亲眼见过上面说的那位书生。几年之后,听说山东境内有一个道土被雷劈死了。有人说,这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道士,他因为淫杀过度,遭到天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拿弹弓的人又在黄雀后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木人镇魇
从弟东白宅,在村西井畔后,前未为宅时,缭以周垣,环筑土屋。其中有屋数间,夜中辄有叩门声。虽无他故,而居者恒病不安。
一日,门旁墙圮,出一木人,作张手叩门状,上有符箓。乃知工匠有嗛于主人,作是镇魇也。
故小人不可与轻作缘,亦不可与轻作难。
我的堂弟东白住宅在村西的井旁。从前还没有建造他这所住宅的时候,围了一圈土墙,沿着土墙,又建了一圈土屋。其中有几间土屋,夜里总有敲门声。虽然没出什么事,但住在里面的人总是坐卧不安。一天,门旁的一堵土墙倒塌了,墙里露出一个木头人来,作着抬手敲门的姿势,身上还画有符箓。人们这才知道是工匠对主人有怨,造下这个木人来报复。所以说,不能轻易与小人交友,但也不可轻易得罪他们。
道士恃术失势
何子山先生言:雍正初,一道士善符箓。尝至西山极深处,爱其林泉,拟结庵习静。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伐木采薪,非结队不敢入,乃至狼虎不能居,先生宜审。弗听也。俄而鬼魅并作,或窃其屋材,或魇其工匠,或毁其器物,或污其饮食。如行荆棘中,步步挂碍。如野火四起,风叶乱飞,千手千目,应接不暇也。道士怒,结坛召雷将。神降则妖已先遁,大索空山无所得。神去,则数日复集。如是数回,神恶其渎,不复应,乃一手结印,一手持剑,独与战,竟为妖所踣,拔须败面,裸而倒悬。遇樵者得解,狼狈逃去。道士盖恃其术耳。
夫势之所在,虽圣人不能逆;党之已成,虽帝王不能破。久则难变,众则不胜诛也。故唐去牛、李之倾轧,难于河北之藩镇。道士昧众寡之形,客主之局,不量力而撄其锋,取败也宜矣。
何子山先生说:雍正初年,有一道士善用符。他来到西山深处,喜爱这里的山林和泉水,打算建屋修身静养。当地人说,这儿是鬼魅的巢穴,伐木、打柴的人不成群结队,都不敢上这里来,甚至豺狼虎豹也不能在此居住,先生应当慎重。道士不听。没过多久,鬼魅一起作怪,有的偷建屋用的材料;有的迷魇工匠;有的毁坏器具物品;有的则弄脏饮水和食物。使他像行走在荆棘丛中,步步是阻碍;像四周野火烧起,草叶乱飞,即便有千手千眼,也应付不过来。道士大怒,设坛作法请雷部神将。神降下,而妖鬼已先逃跑了。神搜索空山,毫无所获,便离去了。但过了几天鬼魅又集合而来。这样反复几次,神怪罪道士轻慢,请也不来了。道士便一手拿印,一手持宝剑,独自与鬼魅战。竟被鬼妖打翻在地,拔去胡须,打得鼻青眼肿,扒光衣服倒挂在树上。幸亏遇到个砍柴的把他解救下来。他狼狈地逃走了。道士不过依仗自己的法术。在大势所趋之时,即使是圣人也难于扭转局势。党羽已形成,纵然是帝王也不能攻破。积习过久就难改变,人数众多就难杀尽。从前唐代消灭了牛李的党争,比消灭河北的藩镇更困难。道士不知寡众的形势,不辨主客的局面,自不量力地往刀刃上撞,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乘机作巧计
小人之计万变,每乘机而肆其巧。小时,闻村民夜中闻履声,以为盗,秉炬搜捕,了无形迹。知为魅也,不复问。既而胠箧者如其事,乘夜而往。家人仍以为魅,偃息弗省。遂饱所欲肢去。此犹因而用之也。邑有令,颇讲学,恶僧如仇。
一日,僧以被盗告。庭斥之曰:“尔佛无灵,何以庙食?尔佛有灵,岂不能示报于盗,而转渎官长耶?”挥之使去,语人曰:“使天下守令用此法,僧不沙汰而自散也。”僧固黠甚,乃阳与其徒修忏祝佛,而阴赂丐者,使捧衣物跪门外,状若痴者。皆日佛有灵,檀施转盛。此更反而用之,使厄我者助我也。
人情如是,而区区执一理与之角,乌有幸哉!
小人的计谋千变万化,常常趁有机会就施行巧计。小时候,听说村里有户人家半夜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强盗,就举着火把到处搜捕,却又不见踪迹。大家知道是妖怪,也就不再找了。不久,小偷知道这件事,晚上就去这户人家偷窃。这户人家仍然以为是妖怪,就只顾睡觉,不去理睬,小偷就痛快地干了一番。这件事还是乘机而做的。这县有个县令,相信理学,憎恨僧人像仇人一样。有一天,僧人报告被盗,县令当堂训斥道:“你的佛法没有灵验的话,怎能得到供养?你的佛法有灵验的话,难道不会让盗贼得到报应,却反过来要麻烦长官吗?”说罢,摆了摆手,就让僧人离开,还对人说:“假使天下的太守县令都用我这办法,僧人不用淘汰,就会自动解散了!”僧人本来十分狡猾,就明里和徒弟们做佛事祈祷,暗中收买一个讨饭人,让他捧着一些衣物跪在寺门外,样子像呆子一样。大家都说这寺里佛法灵验,百姓们的布施越发丰盛。这是反用计谋,使害我的人变成助我的人。人情都是这样,依仗一种道理和小人争斗,哪有什么好处呢!
愤激为厉
张某、瞿某,幼同学,长相善也。瞿与人讼,张受金,刺得其阴谋,泄于其敌。瞿大受窘辱,衔之次骨;然事密无左证,外则未相绝也。俄张死,瞿百计娶得其妇。虽事事成礼,而家庭共语,则仍呼曰张几嫂。妇故朴愿,以为相怜相戏,亦不较也。
一日,与妇对食,忽跃起自呼其名曰:“瞿某,尔何太甚耶?我诚负心,我妇归汝,足偿矣。尔必仍呼嫂何耶?妇再嫁常事,娶再嫁妇亦常事。我既死,不能禁妇嫁,即不能禁汝娶也。我已失朋友义,亦不能责汝娶朋友妇也。今尔不以为妇,仍系我姓呼为嫂,是尔非娶我妇,乃淫我妇也。淫我妇者,我得而诛之矣。”竟颠狂数日死。
夫以直投怨,圣人不禁。张固小人之常态,非不共之仇也。计娶其妇,披之已甚矣;而又视若倚门妇,玷其家声,是已甚之中已甚焉。何怪其愤激为厉哉!
张某和瞿某,小时候是同学,长大了成为好朋友。后来,瞿某与人打官司,张某接受了人家的金钱,探出了瞿某的秘密,泄露给瞿某的仇家。瞿某因此而大受其辱,陷于窘境。瞿某听说张某从中捣鬼,对他恨之入骨。但因张某事情办得机密,未抓到他的把柄,所以瞿某表面上仍与他维持关系。不久,张某突然死了,瞿某千方百计娶来张某的媳妇。虽然事事依礼而行,但平时谈话,瞿某对她仍以嫂相称。张某的媳妇为人质朴,以为新夫出于怜爱,与她往来戏谑,所以并不介意。一天,瞿某与她一同进餐,忽然蹦起来喊着自己的名字说:“瞿某,你太过分了!我固然是负心之人,但我的媳妇已经归你了,这完全可以补偿我的过失,你为什么还要称她为嫂呢?女人死了丈夫转嫁他人是常事,男人娶再嫁之妇也是常事。我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能禁止我的媳妇嫁人,当然也不能禁止你娶她。我已经失掉了朋友的义气,也就无权责备你娶朋友的媳妇。现在,你不把她当成媳妇来对待,仍带着我的姓称她为张大嫂,所以,你不是娶了我的媳妇,而是在奸淫我的妻子。对奸淫我妻子的人,我就有权将他杀死了。”瞿某从此颠狂起来,没几天就死了。如果用直截了当的方法进行报复,圣人也不好禁止。张某的行动,固然表现了小人的处世态度,但还不能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瞿某用计谋娶了张某的媳妇,报复的手段已经过份了;可是又把这女人当做卖淫的妓女,玷污张家的名声,真是太过份了。怎么能怪张某的魂灵如此愤激。
恶少改过
一恶少感寒疾,昏愦中魂已出舍,怅怅无所适。见有人来往,随之同行。不觉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为检籍良久,蹙额曰:“君多忤父母,于法当付镬汤狱。今寿尚未终,可且反,寿终再来受报可也。”恶少惶怖,叩首求解脱。吏摇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难解脱,即释迦牟尼亦无能为力也。”恶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之乎?一禅师登座,问:‘虎颔下铃,何人能解?’众未及对,一沙弥曰:‘何不令系铃人解。’得罪父母,还向父母忏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虑罪业深重,非一时所可忏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不闻杀猪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归,霍然遂愈。自是洗心涤虑,转为父母所爱怜。
后年七十余乃终。虽不知其果免地狱否,然观其得寿如是,似已许忏悔矣。
有一个品行恶劣的青年患了寒症,昏迷中灵魂离开了肉体,茫茫然不知往哪里去。见有人来来往往,便跟着一起走,不知不觉到了阴曹地府。遇见一个小吏正好是他的熟人。小吏替他翻生死簿,皱着眉头说:“您太不孝顺父母,按法律应当下油锅。现在你寿命还没完,先回去,寿命完了再来受报应好了。”恶少吓坏了,磕头请求解救。小吏摇头说:“这种罪过很重,不但我解救不了,就是释加牟尼也无能为力。”恶少痛哭流涕哀求不止。小吏想了一会儿说:“有一个故事,您知道吗?一个禅师登上法座,问老虎脖子上的铃铛,谁能解下来,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小和尚说:‘为什么不叫系铃人去解?’得罪了父母,还得向父母悔罪,或许有希望免罪吧!”恶少担心罪恶太重,不是一时所能忏悔的。小吏笑着说:“还有一个故事,您没听说杀猪的王屠户,放下屠刀,立刻成了佛吗?”地府派一名鬼卒送他回去,他的病一下子就好了。从此他洗心革面,反而得到了父母的怜爱,后来活到七十多岁才死。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免除了地狱的报应,可看他这么长寿,似乎已获准他悔过了。
佛儒本可无争
许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临殁,谓其待曰:“我持律精进,自谓是四禅天人。世尊嗔我平生议论,好尊佛而斥儒,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转回矣。”其徒曰:“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曰:“此世尊所以为世尊也。若党同而伐异,扬己而抑人,何以为世尊乎?我今乃悟,尔见犹左耳。”
因忆杨槐亭言:乙丑上公车时,偕同年数人行。适一僧同宿逆旅,偶与闲谈。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与异端语?”僧不平曰:“释家诚与儒家异,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为孔子,可以辟佛;颜、曾以下弗能也。果为颜、曾,可以辟菩萨;郑、贾以下弗能也。果为郑、贾,可以辟阿罗汉;程朱以下弗能也。果为程、朱,可以辟诸方祖师;其依草附禾,自托讲学者弗能也。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先生而辟佛,毋乃高自位置乎?”同年怒且笑曰:“惟各有品地,故我辈儒可辟汝辈僧也。”几于相哄而散。
余谓各以本教而论,譬如居家,三王以来,儒道之持世久矣,虽再有圣人弗能易,犹主人也。佛自西域而来,其空虚清净之义,可使驰骛者息营求,忧愁者得排遣;其因果报应之说,亦足警戒下愚,使回心问善,于世不为无补。故其说得行于中国,犹挟技之食客也。食客不修其本技,而欲变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过也。各以末流而论,譬如种田,儒犹耕耘者也。佛家先其初旨,不以善恶为罪福,而以施舍不施舍为罪福。于是惑众囊财,往往而有,犹侵越疆畔,攘窃禾稼者也。儒者舍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皇持梃荷戈,日寻侵越攘窃者与之格斗;即格斗全胜,不知己之稼穑如何也。是又非儒者之颠耶?夫佛自汉明帝后,蔓延已二千来,虽尧、舜、周、孔复生,亦不能驱之去。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礼乐,舍之则无以治天下,虽释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于中土。本可以无争,徒以缁徒不胜其利心,妄冀儒绌佛伸,归佛者檀施当益富。讲学者不胜其各心,著作中苟无辟佛数条,则不足见卫道之功。故两家语录,如水中泡影,旋生旋灭,旋灭旋生,互相诟厉而不止。然两家相争,千百年后,并存如故;两家不争,千百年后,亦并存如故也。各修其本业可矣。
许文木说:老和尚澄止很有道行,临死的时候,告诉他的徒弟们说:“我坚持佛门戒律,精诚修进,自认为是第四禅天的人。世尊佛祖却怪我平生所发议论,一味推崇佛理、排斥儒学。我在本质上没有变化,死后仍不免进入轮回转生之中。”他的徒弟说:“您崇奉世尊佛祖,世尊为何反而嗔怪呢。”澄止说:“这就是佛祖之所以成为佛祖的原因。如果佛祖也党同而伐异,褒扬自己而排斥他人,怎么能为佛祖呢?我现在已醒悟,你们却还糊涂呢?”由此想起杨槐庭讲的一件事说:乾隆十年进京赴考时,他和几位举人同行,恰巧和一位和尚同住一个旅馆。他偶然与这位和尚闲谈,一位同年使眼色制止说:“你怎么和持异端邪说的人闲聊?”和尚不平地说:“佛家诚然与儒家不同,然而彼此都各有品第。如果是孔子,可以批评佛,颜回、曾参以下的就不行了;如果是颜回、曾参,可以批评菩萨;郑兴、贾逵以下就不行了;如果是郑兴、贾逵,也还可以批评阿罗汉,程颐、朱熹以下就不行了;如果是程颐、朱熹还可以批评各方祖师;那些攀龙附凤、自称是道学家的人,就更不行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份量不够。你来批评佛,是不是高抬自己了呢?”那位同年又气又笑,说:“正因为各有品第,所以我们几个儒生就可以批评你这个和尚了。”双方几乎相互争吵起来,不欢而散。我认为,分别以本教而论,比如居家过日子。三王以来,儒家思想处于统治地位很久了,即便再有贤能之人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这就像是主人一样。佛教从西域传来,它那空虚清净的教义,可以使钻营奔走的人停止这种忙乱,可以使有忧愁的人得到排解。它的因果报应之说,也足以警告那些蠢蠢众生,促使他们回心向善,这对人世不是没有补益的。所以佛家学说得以流传于中国,就像掌握了某种技能的食客。食客不修炼自己的技能,却要变更主人的家政,使主人放弃主人的地位而接受食客的调遣,这就是佛家的过错了。以两家的效果而论,比如种田,儒家就像种田的人。而佛家却失去了他的初衷,不以善恶判定有罪有福,而是用施舍还是不施舍来判定有罪有福。于是蛊惑群众,侵吞钱财的事经常发生。这就像越过田界,窃夺别人的庄稼一样。这样儒家也舍弃了耕具,任田地荒芜,却匆匆忙忙地手持棍棒,天天寻找越界窃夺的人格斗。即便格斗全胜,却不知自己的庄稼怎样了。这不又是儒家的错了吗?佛教自东汉明帝传入后,已流传了两千年,纵然尧、舜、周公、孔子再生,也不能将他们驱逐出去。儒家倡导君、臣、父、子,兵、刑、礼、乐,舍弃这些便无法治理天下。就是释迦牟尼出世,也不能在中国推行他的主张。两家本来可以不争,只是僧徒们在求利心的驱使下,妄想排斥儒家,光大佛教,皈依佛门的人多,布施也更多。道学家们在求名心的驱使下,著作中如果没有几条批判佛家的内容,就显不出卫道的功劳。所以两家的语录,好像水中泡影,忽生忽灭,忽灭忽生,互相大骂不止。然而,两家相争,在千百年后,还像原先那样并存;两家不相争,千百年后,也还像原先那样并存。所以还是各自修行自己的本来教义好了。
汉朝鬼魂
陈瑞庵言:献县城外诸丘阜,相传皆汉冢也。有耕者误犁一冢,归而寒热谵语,责以触犯。时瑞庵偶至,问:“汝何人?”曰:“汉朝人。”又问:“汉朝何处人?”曰:“我即汉朝献县人,故冢在此,何必问也?”又问:“此地汉即各献县耶?”曰:“然。”问:“此地汉为河间国,县曰乐成。金始改献州。明乃改献县。汉朝安得有此名?”鬼不语。再问之,则耕者苏矣。盖传为汉冢,鬼亦习闻,故依托以求食。而不虞适以是败也。
陈瑞庵先生说:献县城外有一些土丘,相传都是汉代的坟墓。有一位耕地的农夫,不小心犁了一座坟,回家后发冷发热说胡话,责难他触犯了古人。这时陈瑞庵先生偶然到此,问你是什么人?回答说是汉朝人。又问是汉朝什么地方的人?回答说我就是汉朝献县人,所以坟墓就在这儿,这又何必问。又问这地方汉朝时就叫献县吗?鬼回答是。陈瑞庵问:这地方汉朝时是河间国封地,这个县叫乐城,金朝时改为献州,明朝时才改为献县,汉朝时怎么会叫献县?鬼不说话。再问时,那农夫已经苏醒了。因为传说是汉代的坟墓,鬼也听习惯了,所以假冒汉鬼来找寻人们供奉,不料恰恰自己露了馅。
鬼斗智
毛其人言:有耿某者,勇而悍。山行遇虎,奋一梃与斗,虎竟避去,自以为中黄、佽飞之流也。
偶闻某寺后多鬼,时嬲醉人,愤往驱逐。有好事者数人随之往。至则日薄暮,乃纵饮至夜,坐后恒上待其来。二鼓后,隐隐闻啸声,乃大呼曰:“耿某在此。”倏人影无数,涌而至,皆吃吃笑曰:“是尔耶,易与耳。”耿怒跃下,则鸟兽散去,遥呼其名詈之。东逐则在西,西逐则在东,此波彼出,倏忽千变。耿旋转如风轮,终不见一鬼,疲极欲返,则嘲笑以激之。渐引渐远,突一奇鬼当路立,锯牙电目,张爪欲搏。急奋拳一击,忽噭然自仆,指已折,掌已裂矣,乃误击墓碑上也。群鬼合声曰:“勇哉!”瞥然俱杳。诸壁上观者闻耿呼痛,共持炬舁归。卧数日,乃能起,右手遂废。从此猛气都尽,竟唾面自乾焉。
夫能与虓虎敌,而不能不为鬼所困,虎斗力,鬼斗智也。以有限之力,欲胜无穷之变幻,非天下之痴人乎?然一惩即戒,毅然自返,虽谓之大智慧人,亦可也。
毛其人说:有个耿某,勇敢凶狠,走山路时碰上老虎,抓起一根木棒就和老虎相斗,老虎竟然躲开逃走了。他自己认为属于中黄、佽飞一类勇士。有一次,听说某寺院后面有许多鬼,时常作弄喝醉的人,耿某很生气,就要去驱逐那些鬼。有几个喜欢看热闹的人跟着耿某前去。到那寺院时,天已黄昏,大家痛饮到夜晚,然后坐在后墙上等鬼群出现。二更后,隐隐约约听到呼啸声,耿某就大声喊道:“耿某人在这里!”一下子无数人影,汹涌而至,都吃吃地笑着,说:“是你呀,容易对付的!”耿某愤怒地跳下墙头,人影就作鸟兽散开,还远远地喊耿某的名字,臭骂他。耿某追到东面,它们跑到西面;追到西面,又跑到东面,彼出此没,变化迅速。耿某团团转得像风车一般,始终见不到一个鬼,疲倦极了,就想回去,那些鬼又发出嘲笑来刺激他。慢慢地,鬼把耿某引到比较远的地方。突然,耿某看见一个奇怪的鬼站在路中间,牙齿像锯子,眼光像闪电,张牙舞爪,想和耿某搏斗。耿某急忙用力一拳打过去,又突然自己大喊一声倒在地上,手指骨头都断了,手掌也裂开了,原来是错打在墓碑上。鬼群一起喊道:“真勇敢啊!”一转眼都不见了。在墙头上观看的人听到耿某痛苦的叫喊,一起举着火把,把耿某抬回家去。躺了几天,他才能起床,但右手就此残废了。从此,耿某的刚猛之气消除,竟能做到逆来顺受。可以与咆哮的猛虎对敌,却不能不被鬼所围困,虎是以力气相斗,鬼是以智谋相斗的呀。用有限的力气,想去战胜无穷的变幻,这不是天下的痴呆人吗?不过,耿某受一次惩戒后就觉悟,毅然地回头,即使称他为有大智慧的人,也是可以的。
三砚
张桂岩自扬州还,携一琴砚见赠。斑驳剥落,古色黝然。右侧近下,镌“西涯”二篆字,盖怀麓堂故物也。中镌行书一诗曰:“如以文章论,公原胜谢刘。玉堂翰手,对此忆风流。”款曰“稚绳”,高阳孙相国字也。左侧镌小楷一诗曰:“草绿湘江叫子规,荣陵青史有微词。流传此砚人犹惜,应为高阳五字诗。”款曰“不调”,乃太仓崔华之字。华,渔洋山之门人。渔洋论诗绝句曰:“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即其人也。二诗本集皆不载,岂以诋诃前辈,微涉讦直,编集时自删之欤?后以赠庆大司马丹年,刘石庵参加颇疑其伪。然右人多有集外诗,终弗能明也。
又杨丈汶川(讳可镜,杨忠烈曾孙也。以拔贡官户部郎中,与先姚安公同事)赠姚安公一小砚,背有铭曰:“自渡辽,携女伴。草军书,恒夜半。余之心,惟汝见。”款题“芝冈铭”盖熊公任弼军中砚,云得之于其亲串家。
又家藏一小砚,左侧有“白谷手琢”四字,当是孙公传庭所亲制。二砚大小相近,姚安公皆前代名臣,合为一匣。后在长儿汝佶处。汝佶夭逝,二砚为婢媪所窃卖。今不可物色矣。
张桂岩从扬州回来时,带了一方琴形砚台赠送给我。这方砚的表面上虽有斑驳剥落之处,但仍古色黝然。在砚的右侧下方,刻有“西涯”两个篆字,从这两个字上,可以得知这方砚是明代李东阳所居怀麓堂的旧物。其中以行书字体刻有一诗,道是:“如以文章论,公厚胜谢刘。玉堂挥翰手,对此忆风流。”落款是“稚绳”,这是明朝高阳孙相国的字。砚左侧用小楷字刻诗一首:“草绿湘江叫子规,茶陵青史有微词。流传此砚人犹惜,应为高阳五字诗。”落款是“不凋”,“不凋”是太仓人崔华的字。崔华是渔洋山人“清王士”的门人。王渔洋有一首论诗绝句是:“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诗中所说的崔郎,即指崔华,而七字诗,就是刻于砚上的这首。上面所引两首诗,在作者的诗集中皆未收入,大概是因为诗中有指责前辈(指李东阳)的含义,且语言直率,所以编辑时自己有意删掉了的。后来,我将此砚转赠大司马庆丹年,参知刘石庵就认为砚上之诗属于伪作。但古人多有集外之诗,所以不能因集中未收此诗就认定它是伪作。不过,这两首诗的真伪也确实无法辨明。再有,杨汶川先生(名可镜,杨忠烈的曾孙。以拔贡出身,任户部郎中,和姚安公同事。)曾赠给姚安公一方小砚,砚的背面刻有铭文道:“自渡辽,携汝伴。草军书,恒夜半。余之心,惟汝见。”落款是“芝冈铭”。这是明熊廷弼的军中之砚。杨先生称,这方小砚是从一个亲戚那里得到的。我家里也藏有一方小砚,左侧刻有“白谷手琢”四字,应该是明孙传庭亲手制作的。两方砚大小相仿,姚安公因它们皆出自前朝名臣,所以合装于一个匣内。后来,这两方砚放在我的长子汝佶那里。汝佶不幸夭折,两方砚被小丫环、老妈子偷去卖掉了。现今,无法再找到这样的珍贵物件了。
见回煞
余十七岁时,自京师归应童子试,宿文安孙氏(土语呼若巡诗,音之转也)。室庐皆新建,而土炕下钉一桃杙。上下颇得,呼主人去之。主人颇笃实,摇手曰:“是不可去,去则怪作矣。”诘问其故。曰:“吾买隙地构此店,宿者恒夜见炕前一女子立,不言不动,亦无他害。有胆者以手引之,乃虚无所触。道士咒桃杙钉之,乃复见。”余曰:“其下必古冢,人在上,鬼不安耳。何不掘出其骨,具棺迁葬?”主人曰:“然”。然不知果迁否也。
又辛巳春,余乞假养疴北仓。姻家赵氏清余题主,先姚安公命之往。归宿杨村,夜已深,余先就枕,仆隶秣马尚未睡。忽见彩衣女子揭帘入,甫露面,即退出。疑为趁座妓女,呼仆隶遣去,皆云外户已闭,无一人也。主人曰:“四日前,有宦家子妇宿此卒,昨移柩去。岂其回煞耶?”归告姚安公。公曰:“我童子时,读书陈氏舅家。值仆妇夜回煞,月明如昼,我独坐其室外,欲视回煞作何状,迄无见也。何尔乃有见耶?然则尔不如我多矣。”至今深愧此训也。
我十七岁时,从京城回来应试考秀才,住在文安孙氏家里。(土语呼若巡诗,是语音的变化。)孙家的房屋都是新建的,而土炕下却钉了个小桃木桩子,上下炕很碍事儿,我叫主人去掉木桩。主人非常淳朴,摇着手说:“这可去不得,去了木桩就会作怪。”问其中原因,他说:“我买了块空地建了这所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夜里总看见一个女子站在炕前,不说不动,也不伤害人。有个胆大的用手拉她,却什么也抓不到。道士咒了桃木桩子钉在炕下,那女子才不再出现了。”我说这下边必定是古墓,人在上面,鬼不安宁。不如挖出骸骨,装入棺中迁葬。主人说对,但不知他迁葬没有。乾隆二十六年春天,我请假在天津北仓养病,有一姓赵的亲戚请我题写块灵牌,先父姚安公命我前往,我回来时宿在杨村,夜已深了。我先上了床,仆隶们喂马还没有睡。忽然看见一位穿着花衣服的女子揭帘进来,刚露面,又马上退出去了。我以为是上门的妓女,叫仆隶们打发她走。仆隶们说外面大门已关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房主说:“四天前,有一官宦人家的儿媳妇住在这里死了,昨天才把灵柩移走,会不会是她回煞?”回来后禀告姚安公,姚安公说:“我小时候,住在舅舅陈氏家读书,赶上一个仆人的妻子回煞。晚上月色明亮如同白昼,我独坐在院子里,想看回煞是什么样子,但一直没看见。怎么你就会看见回煞了?可见你的见识比我差多了。”想起父亲的教训,至今仍然有愧。
河豚
河豚惟天津至多,土人食之如园蔬;然亦恒有死者,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姨丈惕园牛公言: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后见梦于妻子曰:“祀我何不以河豚耶?”此真死而无悔也。
又姚安公言:里有人粗温饱,后以博破家。临殁,语其子曰:“必以博具置棺中。如无鬼,与白骨同为土耳,于事何害?如有鬼,荒榛蔓草间,非此何以消遣耶!”比大殓,佥曰:“死葬之礼,乱命不可从也。”其子曰:“独不云事死如事生乎?生不能几谏,殁乃违之乎?我不讲学,诸公勿干预人家事。”卒从其命。姚安公曰:“非礼也,然亦孝子已之心也。吾恶夫事事遵古礼,而思亲之心则漠然者也。”
河豚只有天津产得最多,当地人就像吃蔬菜一样。但也常有中毒而死的人,因为不一定家家都善于烹治此物。姨丈牛惕园先生说:有一个人爱吃河豚,终于中毒而死。死后妻子梦见他说:“我的供品里为什么没有河豚?”这真是死而无悔。姚安公说:有个人勉强能温饱,后因赌博败了家。临死前对儿子说:“一定要把赌具放进棺材里。如果没有鬼,与白骨一齐化为粪土,也没有什么坏处;如果有鬼,在荒草丛中,没它用什么消遣呢?”装殓时,人们都说要根据礼法下葬,临终前说的话是不可遵从的。他儿子说说:“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侍奉死者应该像伺候活人一样吗?他生前我不能劝阻,死了我还能违拗他吗?我不信道学,诸位也别来干预人家的事。”最终还是遵从了死者的遗命。姚安公说:这种做法不合礼仪,但体现了孝心。我厌恶那些事事遵从古礼,而亲情却很淡薄的人。
狐状
一奴子业针工,其父母鬻身时未鬻此子,故独别居于外。其妇年二十余,为狐所媚,岁余病瘵死。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来时为女形,自言新来邻舍也。留与语,渐涉谑,既而渐相逼,遽前拥抱,遂昏昏如魇。自是每夜辄来,来必挽一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丑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岁余无一重复者。至则四肢缓纵,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狐亦不交一言,不知为一狐所化,抑从狐更番而来也。其尤怪者,妇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跃即逝。小姑所见,是方巾道袍人,白须鬖鬖;妇所见则黯黑垢腻,一卖煤人耳。同时异状,更不可思议耳。
有一位奴仆以缝纫为业。他父母卖身为奴时,没有连他一起卖了,所以他独自居住在别处。他的妻子二十多岁,被狐狸媚惑了一年多,病重而死,开始她还不肯说。病情加重时,才说狐精一开始来的时候是个女人形,自称是新搬来的邻居。她留下来和她说话,渐渐地开起玩笑来,随即逐渐靠近,突然上前拥抱,这少妇便昏昏沉沉地就像被魇住似的。从这以后,每到夜里狐精就来,而且一定要改变形象:忽然是男的,忽然是女的,忽然是老人,忽然是年轻人,忽然丑陋,忽然俊美,忽然是和尚,忽然是道士,忽然是神,忽然是鬼,忽然穿戴着当今衣着,忽然穿戴着古代衣着。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一次是重复的。它一来,少妇就是四肢无力,嘴不能说话,只是心中明白罢了。狐精也不和她说一句话,不知道是一个狐精变的,还是许多狐精轮流而来。其中尤为奇怪的是,少妇的小姑子偶然进她屋里,突然遇上狐精出去,一跳就不见了。小姑子所看见的是个头戴方巾、身穿道袍的人,满脸白胡须乱蓬蓬的。少妇所见的却是浑身脏黑油腻的一个卖煤的。同一时间里有不同的形象,就更不可思议了。
鬼畏正气
及孺爱先生言(先生于余为疏从表侄,然幼时为余开蒙,故始终以师礼):交河有人田在丛冢旁,去家远,乃筑室就之。夜恒闻鬼语,习见不怪也。
一夕,闻冢间呼曰:“尔狼狈何至是?”一人应曰:“适路遇一女,携一童子行。见其面有衰气,死期已近,未之避也。不虞女忽一嚏,其气中人,如巨杵舂撞(平声),伤而仆地。苏息良久,乃得归。今胸鬲尚作楚也。”此人默记其语。
次日,耘者聚集,具述其异,因问:“昨日谁家女子傍晚行,致中途遇鬼?”中一宋姓者曰:“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归,无遇鬼事也。”众以为妄语。
数日后,宋女为强暴所执,捍刃抗节死。乃知贞烈之气,虽届衰绝,尚刚劲如是也。鬼魅畏正人,殆以此夫。
及孺爱先生说:(先生是我的远房表侄,但我小时候他对我做启蒙教育,所以我对他一直以师礼相待。)交河有人的田地靠近坟堆,离家比较远,就在田边建间屋居住,晚上常听到鬼讲话,见惯了也不奇怪。一天晚上,听到坟墓里有喊声说:“你怎么这样狼狈呢?”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赶路。我见她面有衰气,死期快到了,就没有躲避。没想到那女子忽然打了个喷嚏,那股气打中了我,就像大棒槌舂米撞(平声)击一样,我受伤倒在地上。休息了很久,才能回来。现在胸膛还隐隐作痛。”这个种田人默默地记下这番话。第二天,耘田的人聚在一起,这个人就把事情讲出来,还问:“昨天傍晚,谁家的女子在路上碰到鬼了?”其中有个姓宋的说:“昨晚我女儿和我儿子从外婆家回来,并没有碰到鬼的事。”大家都认为那个人乱讲。几天以后,宋家女儿被人抓住要强奸,她坚决反抗,被杀死了。人们才知道,女人贞烈的正气,虽然临近死亡,仍然刚强有力。鬼怪所以害怕正直的人,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
前生债
张完质舍人言:有与狐为友者,将商于外,以家事托狐。凡火烛盗贼,皆为警卫;僮婢或作奸,皆摘发无遗。家政井井,逾于商未出时。惟其妇与邻人昵,狐若弗知。
越两岁,商归,甚德狐。久而微闻邻人事,又甚咎狐。狐谢曰:“此神所判,吾不敢违也。”商不服曰:“鬼神祸淫,又反导淫哉?”狐曰:“是有故。邻人前世为巨室,君为司出纳,因其倚信,侵蚀其多金。冥判以妇偿负,一夕准宿妓之价销金五星,今所欠只七十余金矣。销尽自绝,君何躁焉!君倘未信,试以所负偿之,观其如何耳。”商乃诣邻人家曰:“闻君贫甚,仆此次幸多赢,谨以八十金奉助。”邻人感且愧,自是遂与妇绝。岁暮,馈肴品示谢,甚精腆。计其所值,正合七十余金所赢数。乃知夙生债负,受者毫厘不能增,与者毫厘不能减也。是亦可畏也已。
中书舍人张完质说:“有一个与狐仙交了朋友的人,将要到外地去经商,临走之时,把家托给狐仙照管。这个狐仙还真尽心,不管是防火还是防盗,他都像警卫一样;僮仆、婢女若偷奸耍滑,他决不放过。于是,家事被料理得井井有条,超过了商人未离家时。只是有一件事他不管,那就是商人的妻子与邻家的一个男人通奸。两年后,商人回来,对狐仙治理家政的功绩十分感激。后来,他渐渐听到了妻子的有关传闻,又怪罪起狐仙来,并当面责备他。狐仙对此表示歉意,他说:‘这是神所判定的,我不敢违背神的意愿。’商人不服气地说:‘神对于淫乱之人,应该降罪惩罚,怎么还能为他们提供方便呢?’狐仙说:‘这里面有个原因,你们这位邻居前世是个豪富,您在他家管理财物,您凭借着他对您的信任,侵吞了大量金银,阴府判决,今生要以您的妻子来还债。他与您妻子同居一夜,阴府就在帐上销去欠银五钱,现在,您欠他的钱只有七十多两了。等到还完了欠款,他们自然会断绝关系,您着什么急呀?如果您不信我的话,可以试着把欠银还给那位邻居,看看如何。’商人接受了狐仙这个建议,来到了那个邻居家,说:‘听说您生活很困难,我这次外出经商,有幸赚了点钱,现在奉上纹银八十两,如果能对您有所帮助,我将感到很荣幸。’那位邻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从那以后,与商人的妻子断绝了来往。年底,那位邻居置办了一些精美的礼品回赠给商人,按价值计算,去掉这些礼品所需的花费,商人赠给他的钱恰好是七十多两银子。由此可知,前生的债,今世必须偿还,但接受者一点不能多得,还债者分毫不能少给。这也是很可畏的事情啊!”
孝弟通神
族侄竹汀言:有农家妇少寡,矢志不嫁,养姑抚子数年矣。
一日,见华服少年,从墙缺窥伺。以为过客误入,詈之去。次日复来。念近村无此少年,土人亦无此华服,心知是魅,持梃驱逐。乃复抛掷砖石,损坏器物。自是日日来,登墙自道相悦意。妇无计,哭诉于社公祠,亦无验。越七八日,白昼晦冥,雷击裂村南一古墓,魅乃绝。不知是狐是鬼也。以妖媚人,已干天律。况媚及柏舟之妇,其受殛也固宜。顾必迟久而后应,岂天人一理,事关殊死,亦待奏请而后刑,由社公辗转上闻,稍稽时日乎?然匹妇一哭,遽达天听,亦足见孝悌之通神明矣。
我的族侄竹汀说:有个农家妇女年轻守寡,发誓不再嫁人,赡养婆母、抚育儿子过了些年。一天,有位衣裳华丽的少年,从院墙缺口处窥探。寡妇以为是过路人走错了门,便把他骂走了。第二天,少年又来了。她想附近村子里没有这个少年,当地人也不穿这么华丽的衣服,便明白是鬼魅,于是抄起木棍驱赶他。少年就抛掷砖头石块,损坏器皿物品。从此少年天天来,登上墙头表达对寡妇的爱慕。少妇没办法,只好到土地庙来哭诉,也没效。过了七八年,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雷将村边的一座古墓击毁,鬼魅才绝了根。也不知是妖狐还是鬼魅。妖鬼媚惑人,已触犯了天律,何况媚惑的是贞节的寡妇。妖魅遭雷击,也是理所当然。上天迟迟才执行惩处,因为天上和人间一样,关系到死刑,要由土地神辗转上报,就要耽误几天。但民家妇一哭,马上就直达天廷,这也说明孝悌能通神灵。
狼子野心
沧州一带海滨煮盐之地,谓之灶泡。袤延数百里,并斥卤不可耕种,荒草粘天,略如塞外,故狼多窟穴于其中。捕之者掘地为阱,深数尺,广三四尺,以板覆其上,中凿圆孔如盂大,略如枷状。人蹲阱中,携犬子或豚子,击使嗥叫。狼闻声而至,必以足探孔中攫之。人即握其足立起,肩以归。狼隔一板,爪牙无所施其利也。然或遇群行,则亦能搏噬。故见人则以喙据地嗥,众狼毕集,若号令然,亦颇为行客道途患。
有富室偶得二小狼,与家犬杂畜,亦与犬相安。稍长,亦颇驯,竟忘其为狼。一日,主人,主人昼寝厅事,闻群犬呜呜作怒声,惊起周视、无一人。再就枕将寐,犬又如前。乃伪睡以俟,则二狼伺其未觉,将啮其喉,犬阻之不使前也。乃杀而取其革。此事从侄虞惇言。
狼子野心,信不诬哉!然野心不过遁逸耳;阳为亲昵,而阴怀不测,更不止于野心矣。兽不足道,此人何取而自贻患耶!
沧州一带海边煮盐的地方,称为灶泡。这片土地广袤数百里,充斥盐碱,不能耕种,荒草连天,有点像塞外,所以狼多数把巢穴设在那里。捕狼人挖开地面成陷阱,深约几尺,阔三四尺,用木板盖在上面,木板中间凿一个圆孔,有杯子大小,有点像枷锁的样子。人蹲在陷阱里,带着小狗或小猪,敲打它们,让它们叫喊。狼听到喊声就跑过来,一定用脚伸到木板洞内探查。人马上抓紧狼脚站起来,背在肩上回家去。狼隔着一层板,爪子牙齿都无法抓咬到人。但是遇到狼群,也会被咬死的。所以,狼一见有人,就把嘴靠近地面嗥叫,狼群就集中过来,好像听到号令一般,这也是旅客在旅途上的祸患。有个富户意外得到两只小狼,就把它们放到家里的狗群里一起养,小狼和狗也能平安相处。小狼长大一些时,也比较驯良,富人也忘记它们是狼了。有一天,主人在客厅午睡,听到狗群发出愤怒的呜呜声。他吃了一惊,起来四处查看,没有看见什么人。当他靠着枕头又要睡觉时,狗群又像前面一样发出叫声。于是,他装假睡着,静静等待,原来那两条狼想趁主人没有发觉,要咬主人的喉咙,狗群却在阻止,不让狼靠近主人。主人就把两条狼杀了,留下狼皮。这件事是堂侄虞惇说的。狼子野心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假。不过,说野心不过指逃跑而已;表面上亲热,暗地里心怀不轨,就不仅仅是野心了。野兽的本性不值得一说,这个人怎么为自己制造祸患呢!
猴妖
田村一农妇,甚贞静。一日馌响,有书生遇于野,从乞瓶中水,妇不应。出金一锭投其袖,妇掷且詈,书生皇恐遁。晚告其夫,物色之,无是人,疑其魅也。
数日后,其夫外出,阻雨不得归。魅乃幻其夫形,作冒雨归者,入与寝处,草草息灯,遽相媟戏。忽电光射窗,照见乃向书生。妇恚甚,爪败其面。魅甫跃出窗,闻呦然一声,莫知所往。次早夫归,则门外一猴脑裂死,如刃所中也。
盖妖之媚人,皆因其怀春而媾合。若本无是心,而乘其不意,变幻以败其节,则罪当与强污等。揆诸神理,自必不容,而较前记竹汀所说事,其报更速。或社公权微,不能即断;此遇天神立殛之?抑彼尚未成,此则已玷,可以不请而诛欤?
田村有位农妇,为人贞节淑静。一天,她往田里送饭,一个书生在野外遇到她,向她要瓶中的水喝。农妇不答应,书生就拿出一锭银子扔到她衣袖里。农妇扔掉银锭,把书生骂得惊恐地跑了。晚上,农妇告诉丈夫,四处寻找,并没有这么个人,怀疑他是狐魅。几天之后,农妇的丈夫外出,被大雨阻止不能回家。狐魅变成她丈夫的模样,假装冒雨回家。进门便和农妇睡觉,赶紧熄了灯,便即做爱。忽然,闪电照亮窗户,照出这人原来就是那个书生。农妇非常愤恨,抓破了他的脸,狐魅刚跳出窗去,就听到嗷地一声叫,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第二天早晨,丈夫回来,看见门外有一只猴子脑袋裂开而死,像被刃砍中的一样。凡是妖魅媚惑人,都是因为对方怀春这才做爱交欢。如果本来没有这份心思,却趁对方不注意,变化形象去败坏她们的贞节,就和强奸罪相当了。根据神理,这肯定不能容。与前一篇中纪竹汀所说的事比较,这次报应更快。或许是土地爷权力小不能立即判定,这回遇到了天神就立即诛死了妖魅?或者前一事中鬼魅逼奸未遂,这次已经玷污了农妇,可以不加请示就杀呢?
小鬼传言失实
同年邹道峰言:有韩生者,丁卯夏读书山中。窗外为悬崖,崖下为涧。涧绝徒,两岸虽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对岸有人影,虽知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见惯,试呼与语。亦响应,自言是堕涧鬼,在此待替。戏以余酒凭窗洒涧内,鬼下就饮,亦极感谢。自此遂为友,诵肄之瑕,颇消岑寂。
一日试问:“人言鬼前知。吾今岁应举,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检籍,亦不能知,何况于鬼。鬼但能以阳气之盛衰,知人年运;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禄命,则冥官执役之鬼,或旁窥窃听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辗转相传而闻之;山野之鬼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钝鬼亦弗能也。譬君静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况朝廷之机密乎!”一夕,闻隔涧呼曰:“与君送喜,顷城隍巡山,与社公相语,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窃自贺。乃榜发,解元乃韩作霖,鬼但闻其姓同耳。生太息曰:“乡中人传官里事,果若斯乎!”
与我同年的举人邹道峰说:有个姓韩的书生于乾隆丁卯年夏天住进山里,读书用功。他的窗外是悬崖,悬崖下面是山涧。山涧十分陡峭,与对面峭壁虽相距不远,却只能相望而不能及。月明之夜,韩生常常看见对面峭壁下方的岸边有人影晃动,虽然知道那一定是鬼,但估计他过不到这边来,所以也不怎么害怕。时间一长,渐渐习惯了,就试着与他对话。那边也有回声,自我介绍是坠入山涧摔死的鬼,在这里等着找替身。韩生开玩笑地把喝剩下的酒隔着窗子洒到山涧内,鬼急忙扬脖接着喝了,并表示了谢意。从此后,他与鬼成了聊天的朋友,在读书闲暇时,很能消愁解闷。一天,韩生试探地问:“人都说鬼有先知。我今年要去应举,你能不能算算我的前途如何?”鬼说:“神仙不查阅簿册,也做不到先知,何况我们鬼类。鬼只能通过阳气的盛衰,测知人的寿数与命运;根据神光的明郎与晦暗,探得人是正直还是邪恶。至于官场前途之类的事,那些冥官和执事的鬼,也只能通过偷听才能得知;城市里的鬼,是从传闻中获取信息;而山野之鬼,连这些也达不到啊。在城市里面,也得是机灵乖巧的鬼,至于愚钝笨拙的,照样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就如同您独自住在山里,官府的事尚不得而知,何况朝廷的机密呢?”一天夜里,韩生听见那鬼隔着山涧喊他,说:“我给您报喜了。刚才,城隍到这里巡山,和土地爷扯了会儿闲天儿,好像是说,今科解元正是您。”韩生暗中高兴。等到发榜时,那上面写的解元是一个叫韩作霖的人。原来,鬼所得知的,不过是一个同姓的人罢了。韩生叹息道:“乡里的人传说官府里的事,就像这样吧。”
地仙
王史亭编修言:有崔生者,以罪戍广东。恐携孥有意外,乃留其妻妾,只身行。到戍后,穷愁抑郁,殊不自聊;且回思“少妇登楼”,弥增忉怛。偶遇一叟,自云姓董,字无念。言颇契,愍其流落,延为子师,亦甚相得。
一夕,宾主夜酌,楼高月满,忽动离怀,把酒倚栏,都忘酬酢。叟笑曰:“君其有‘云鬟玉臂’之感乎?托在契末,已早为经纪,但至否未可知,故先奉告;旬月后当有耗耳。”又半载,叟忽戒僮婢扫治别室,意甚匆遽。顷之,则三小肩舆至,妻妾及一婢揭帘出矣。惊喜怪问。皆曰:“得君信相迓,嘱随某官眷属至。急不能久待,故草草来;家事托几房几兄代治,约岁得租米,岁岁鬻金寄至矣。”问:“婢何来?”曰:“即某官之媵,嫡不能容,以贱价就舟中鬻得也。”生感激拜叟,至于涕零。从此完聚成家,无复故园之梦。
越数月,叟谓生曰:“此婢中途邂逅,患难相从,当亦是有缘。似当共侍巾栉,无独使向隅也。”又数载,遇赦得归。生喜跃不能寐,而妻妾及婢俱惨惨有离别之色。生慰之曰:“尔辈恋主人恩耶?倘不死,会有日相报耳。”皆不答,惟趣为生治装。濒行,翁治酒作饯,并呼三女出曰:“今日事须明言矣。”因拱手对生曰:“老夫地仙也。过去生中,与君同官。殁后,君百计营求,归吾妻子,恒耿耿不忘。今君别鹤离鸾,自合为君料理;但山川绵邈,二孱弱女子,何以能来?因摄召花妖,俾先至君家中半年,窥尊室容貌语言,摹拟俱似;并刺知家中旧事,使君有证不疑。渠本三姊妹,故多增一婢耳。渠皆幻相,君勿复思,到家相对旧人,仍与此间无异矣。”生请与三女俱归。叟曰:“鬼神各有地界,可暂出不可久越也。”三女握手作别,洒泪沾衣,俯仰间已俱不见。登舟时,遥见立岸上,招之不至矣。
归后,妻子具言家日落,赖君岁岁寄金来,得活至今。盖亦此叟所为。使世间离别人皆逢此叟,则无复牛女银河之恨矣。史亭曰:“信然。然粤东有地仙,他处亦必有地仙;董叟有此术,他仙亦必有此术。所以无人再逢者,当由过去生中原未受恩,故不肯竭尽心力缩地补天耳。”
翰林院编修王史亭说:有位崔某,因有罪被发配广东。他担心携带家眷会发生意外,就把妻妾留在家中,只身一人前往。到了发配的地方后,他愁闷忧郁,不能排解。而且,当他回忆过去那种“少妇登楼”的情景时,更增添了无限忧愁。他偶然遇到一位老人,自称姓董,字无念。两人很谈得来。老人同情他流落异乡,便请他担任儿子的老师,师生之间也很融洽。一天晚上,两人夜里对酌。面对高楼满月的景色,崔某心中忽然涌起离愁别绪,便手持酒杯,靠着栏杆竟然忘了应酬喝酒了。老人笑着说:“您是怀念家人了吧?既然我是你的朋友,我早已为您操办了,但因不知什么时候到,所以没有告诉您。再过十天半月,就会有信儿了。”又过半年,老人忽然让僮仆婢女打扫出一间房子,看样子非常匆忙。过不一会儿,就有三乘小轿来到,崔某的妻妾和一个婢女挑起帘子走出来了。崔生非常惊喜,奇怪地问怎么来的。她们说收到郎君的书信要我们来,嘱咐我们随同某位官员的眷属来。因那官员着急不能久等,所以我们草草收拾就来了。家里的事托给第几房的第几兄代为管理。约定每年收取租米,年年卖了钱给寄来。崔某问这婢女是哪里来的?妻妾说,就是那位官员的小妾,正房夫人不能容她。便用便宜的价钱在船中被买下来了。崔生感激地拜谢老人,以致流泪。从这以后,就团圆有家了,不再思念故园家乡了。过了几个月,老人对崔某说:“这个婢女是中途偶然遇到的,一路患难与共相随到这儿来,也是和你有缘份,好像应该和妻妾一样陪你安寝,不要撇下她不管。又过了几年,崔某遇到赦免,可以回去了。他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但是妻和婢女却都凄惨悲伤,好像要离别。崔某安慰她们说:“你们是感念主人对我们的恩情吧?假如不死,就会有报答他的那一天。”妻妾们都不答话,只是忙着给他整理行装,临出发时,老人治办了酒席给他饯行,并且把三个女子叫出来说:“今天必须把事情讲明了。”于是拱手对崔某说:“我是地仙,在前生中我和您一同做官,死后,你千方百计把我妻子送回家乡。我总是耿耿于怀,不能忘记。现在,您离别故乡亲人,我自然应该为您办些事情。但是山高路远,两个孱弱的女子,怎么能够前来?因此,我摄来花妖,先让她们到您家里去住半年,观察尊夫人的容貌和说话习惯,摹仿相似,并且了解家中的旧事,使您能不生疑心。她们原本是姊妹三个,所以多增加了一个婢女。她们的形象都是变幻的,您不要再思念了。回家见了妻妾,和在这里所见不会有区别的。”崔生请求和三个女子一起回乡。老人说:“鬼神各自都有他们的地界,能够暂时离开,不能长期不归。”三个女子握手话别,泪水沾湿了衣裳。正在他话别间,她们已经全都不见了。登船时,他远远望见她们站河岸上,招呼她们也不过来。回到家里后,妻子说家境一天天衰落,依靠郎君年年寄些钱回来,才得以活到现在。原来这也全是那老人做的。假使世间离别的人,都能遇到这个老人,就不再有牛郎、织女离别之恨了。王史亭说:“这话不错。然而广东有地仙,别的地方也必定有;董仙能有这种法术,别的地仙也必定有这种法术。之所以没有人再遇到这种事,可能是由于前生中没有接受恩惠,所以地仙不愿意竭尽心力,施展缩地补天的法术相报。”
纸钱
有客在泊镇宿妓,与以金。妓反覆审谛,就灯炼之,微笑曰:“莫纸铤否?”怪问其故。云数日前粮艘演剧赛神,往看至夜深归。遇少年与以金,就河干草屋野合。至家,探怀觉太轻,取出乃一纸铤。盖遇鬼也。因言相近一妓家,有客赠衣饰甚厚。去后,皆己箧中物,钥故未启,疑为狐所给矣。客戏曰:“天道好还。”
又瞽者刘君瑞言:青县有人与狐友,时共饮甚昵。忽久不见,偶过丛莽,闻有呻吟声,视之,此狐也。问:“何狼狈乃尔?”狐愧沮良久,曰:“顷见小妓颇壮盛,因化形往宿,冀采其精。不虞妓已有恶疮,采得之后,毒渗命门,与平生所采混合为一,如油入面,不可复分。遂溃裂蔓延,达于面部。耻见故人,故久疏来往耳。”此又狐之败于妓者。机械相乘,得失倚伏,胶胶扰扰,将伊于胡底乎?
有一个客商在泊镇嫖妓,给她银子。妓女反复审着银子,又放在灯上烧,微笑说:“不是纸做的吧?”客商奇怪地问妓女怎么回事,妓女说几天前运粮船演戏祭神,我去观看。夜深时回来,遇到一个少年给我银子,就在河边茅草屋和他做爱。到家后从怀里摸出银子,感觉很轻,是个纸锭。原来遇到鬼了。她又说:“附近一个娼妓,有位客人赠送衣服首饰非常丰厚。客人走了以后才发现都是她自己箱子里的衣物,而锁一直没打开过,估计是被狐狸骗了。”客商开玩笑地说:“这就是一报还一报。”盲人刘君瑞说:青县有一个人和狐狸友好,时常一起饮酒,非常亲密,忽然很长时间不见那狐狸了。一天这人偶然经过草丛,听见有呻吟声。一看,是那个狐狸。问它为什么这么狼狈?狐狸惭愧沮丧了好一会才说:“前不久,我遇见一个小妓女,阳气非常旺盛,就变形去嫖宿,想采撷她的精气。不料小妓染有性病,采到精气后,病毒也跟着渗进我的命门穴,与一生所采的精气混合在一起,如同把油掺到里面,不能再分开了。病毒迅速蔓延开来,传到脸上。我羞于见朋友,所以不和朋友来往了。”这又是狐狸败在妓女手里的事。奸诈相因,得失相依,纷纷扰扰,将把世人引向何方?
伟丈夫
李千之侍御言:某公子美丰资,有卫玠璧人之目。雍正未,值秋试,于丰宜门内租僧舍过夏。以一室设榻,一室读书。每晨兴,书室几榻笔墨之类,皆拂试无纤尘。乃至插花、砚池注水,亦皆整顿如法,非粗材所办。忽悟北地多狐女,或藉通情愫,亦未可知,于意亦良得。既而盘中稍稍置果饵,皆精品。虽不敢食,然益以美人之贻,拭目以待佳遇。
一夕月明,潜至北牖外穴纸窃窥,冀睹艳质。夜半,闻器具有一声,果一人在室料理。谛视,则修髯伟丈夫也。怖而却走。次日,即移寓。移时,承尘上似有叹声。
李千之侍御说:某公子英俊漂亮,被人称作美男子。雍正末年,他参加乡试,就在丰宜门内的寺院中租房过夏,一个房间放床,一个房间读书。每天早起,他发现书房的桌子、椅子、笔墨之类,都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瓶子插花、砚池注水,都办得很有条理。这绝不是没有文化的人做得到的。忽然,公子醒悟到,北方狐女很多,或者借这机会表示相爱,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想,心中便很得意。后来,在盘上还会出现一些水果点心,都是精美的物品。公子虽然还不敢吃,但更加认为是美人赠送的,要留心等候好事。一个月明之夜,公子偷偷地跑到北窗外,把窗纸弄破一个洞偷看,希望看到美女。到了半夜,听到室内器具有响声,果然有一个人在室内打扫。靠近观看时,原来是一个长着胡须的壮实汉子。公子吓得退回寝室去。第二天,马上搬家。搬家的时候,天花板上似乎有叹气的声音。
康师
康师,杜林镇僧也。北俗呼僧多以姓,故各号不传焉。工疡医。余小时曾及见之。言其乡人家一婢,怀春死,魂不散,时出祟人。然不现形,不作声,亦不附人语,不使人病。惟时与少年梦中接,稍尪瘦,则别媚他少年,亦不至杀人。故为祟而不以为祟。即尝为所祟者,亦梦境恍惚,莫能确执。如是数十年,不为人畏,亦不为人所劾治。
真黠鬼哉!可谓善藏其用,善遁于虚,善留其不尽,善得老氏之旨矣。然终有人知之,有人传之,则黠巧终无不败也。
康师,是杜林镇的和尚,北方大多习惯用姓氏称呼僧人,所以他的名号没有传下来。他善长治疗外科病,我小时候还见过他。他说他家乡有一家的婢女怀春(单相思)死了。阴魂不散,时常出来作怪害人。但她不现形,不发出声响,也不附在人身上说话,也不使人生病。只是时常和少年在梦中做爱。少年稍微病瘦下来,她就去媚惑其他年青人,也不致把人杀死。所以她作怪却不认为是作怪。就是被她媚惑过的人,也因在梦中恍惚,不能确定。这么过了几十年,人们不怕她,也就不去镇治她。真是狡黠的鬼啊!可以说是善于储藏她所用的,善于躲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善于留有余地,真正领会了老子的旨义。但是,既然有人知道了她,有人传说着她,那么她的狡猾机巧总有失败的那一天。
瓜子店火灾
相传康熙中,瓜子店火(在正阳门之南而偏东)有少年病瘵不能出,并屋焚焉。火熄,掘之,尸已焦,而有一狐与俱死,知其病为狐媚也。然不知狐何以亦死。或曰:“狐情重,救之不出,守之不去也。”或曰:“狐媚人至死,神所殛也。”是皆不然。狐鬼皆能变幻,而鬼能穿屋透壁出(罗两峰云尔)。鬼有形无质,纯乎气也,气无所不达,故莫能碍。狐能大能小与龙等,然有形有质,质能缩而小,不能化而无。故有隙即遁,而无隙则碍不能出。虽至灵之狐,往来亦必由户牖。此少年未死间,狐尚来媚,猝遇火发,户牖俱焰,故并为烬焉耳。
相传在康熙年间,北京正阳门附近的瓜子店(在正阳门南面偏东)失火,店里有一个患重病的青年,因不能起床被烧死在里面。火灭之后,众人扒出了他的尸体。那尸体已被烧焦,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只死狐狸。大家推知,他的病是被狐狸迷的。但是,谁都不明白,这狐狸为什么跟着他一块儿死了。有人说:“狐重感情,当她看到不能救青年出去时,就守在他身边不离开,宁肯同归于尽。”又有人说:“狐女迷人将死,这是天神降火对她施以惩罚。”我认为,这些说法都不对。狐鬼都能变化。罗两峰说过,鬼能够穿墙壁而出。鬼仅有形而无实体,不过是一团气;气是无所不到的,所以鬼的行动不会受到阻碍。狐像龙一样,能大能小。它既有形,又有实体。实体可以缩小,可不能化为乌有。所以,有空隙的地方,狐可以通过,没有空隙,它就会被阻隔,而无法出入。即便是最机智的狐,往来也必须经过门窗。那位青年于尚存之际,狐女还在与他亲热,火灾是突然发生的,一时间,门窗都燃烧起来,狐女无法逃脱。所以和那青年一同被烧死了。
婢女离魂
门人徐通判敬儒言:其乡有富室,昵婢,宠眷甚至。婢亦倾意向其主,誓不更适。嫡心妒之而无如何。会富室以事他出,嫡密召女侩鬻诸人。待富室归,则以窃逃报。家人知主归事必有变也,伪向女侩买出,而匿诸尼庵。婢自到女侩家,即直视不语,提之立则立,扶之行则行,捺之卧则卧,否则如木偶,终日不动。与之食则食,与之饮则饮,不与亦不索也。到尼庵亦然。医以为愤恚痰迷,然药之无效,至尼庵仍不苏。如是不死不生者月余。
富室归,果与嫡操刃斗,屠一羊沥血告神,誓不与俱生。家人度不可隐,乃以实告。急往尼庵迎归,痴如故。富室附耳呼其名,乃霍然如梦觉。自言初到女侩家,念此特主母意,主人当必不见弃,因自奔归;虑为主母见,恒藏匿隐处,以待主人之来。今闻主人呼,喜而出也。因言家中某日见某人,某人某日作某事,历历不爽。乃知其形去而魂归也。
因是推之,知所谓离魂倩女,其事当不过如斯,特小说家点缀成文,以作佳话。至云魂归后衣皆重著,尤为诞谩。著衣者乃其本形,顷刻之间,襟带不解,岂能层层搀入?何不云衣如委蜕,尚稍近事理乎。
据我的学生徐敬儒说:他家乡有一个富人,昵爱一个婢女。婢女也倾心于主人,发誓不嫁别人。富户的正房很嫉妒她,却无可奈何。等富户有事出门后,正房秘密招来个女人贩子,把婢女卖了。富户回来后却告诉他婢女逃跑了。家人明白主人回来后,事情必定没完,便冒名从人贩子那里把婢女买了出来,藏在尼姑庵里。婢女自从到了人贩子家,就眼睛发直,提她站起来就站起来,搀着她走她就走,按她躺下她就躺下,像个木偶一样,整天一动不动。给她吃她就吃,给她喝她就喝,不给也不要。到了尼姑庵里也是这样。医生认为是由于愤怒所致,但是吃了药也不见效。就这么不生不死地持续了一个多月。富户回来后,果然拿着刀和正房夫人打起来,并宰了一只羊祭告神灵,发誓要与正房夫人没完。家人不能再隐瞒了,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他急忙前往尼姑庵,把婢女接回家。婢女痴呆如故。主人趴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才突然像从睡梦中醒来。婢女说她刚到人贩子家,心想这准是夫人的意思,主人肯定不会抛弃我,所以自己跑回来。因怕被夫人发现,老是躲藏在隐蔽的地方,等待主人的归来。现在听到主人呼唤,就出来了。她又说起在家里哪一天看见哪个人,某人哪天做了什么事,说得一点不错。这才明白她的形体不在,灵魂却回来了。照这事推论,可知所说的离魂倩女的事,也不过如此。只是被小说家们加以修饰点缀文章,传为佳话。至于说灵魂回来之后,与形体相合,穿的衣服也重叠在一起,这就荒诞了。穿衣服的才是她的本形,在极短的时间里,衣带也不解开,怎么能够一层层掺入原来的衣服里?不如说衣服像虫脱皮一样脱掉了,也许能说得通。
田不满
客作田不满(初以其取不自满假之义,称其命有古意。既乃知以鬻餮得此名,取田填同音也),夜其失道,误经墟墓间,足踏一髑髅。髑髅作声曰:“毋败我面!且祸尔。”不满戆且悍,叱曰:“谁遣尔当路!”髑髅曰:“人移我于此,非我当路也。”不满又叱曰:“尔何不祸移尔者?”髑髅曰:“彼运方盛,无如何也。”不满笑且怒曰:“岂我衰耶?畏盛而凌衰;是何理耶?”髑髅作泣声曰:“君气亦盛,故我不敢祟,徒以虚词恫喝也。畏盛凌衰,人情皆尔,君乃责鬼乎!哀而拨入土窟中,公之惠也。”不满冲之竟过,惟闻背后呜呜声,卒无他异。
余谓不满无仁心。然遇莽卤之人而以大言激其怒,鬼亦有过焉。
有个雇工叫田不满(最初以为他取名包含不能自满的意思,称赞他起名有古代的味道。后来知道他以会吃出名,取“田”、“填”同音。),夜间走路迷路,走到坟地里,一脚踩上一个骷髅。骷髅说:“别踹破我的脸,我要报复你。”不满戆而且横,叱喝说:“谁让你挡在路上?”骷髅说:“有人把我移到这里,并不是我想挡路。”不满又骂道:“你为什么不报复迁你的人?”骷髅说:“他的阳运正旺盛,我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不满又笑又气地说:“难道我衰败了吗?畏惧强盛欺负衰弱,这是什么道理?”骷髅抽泣着说:“您的阳气也很旺盛,所以我不敢害你,只是用空话吓唬您。畏怕强盛,欺凌衰弱,世道人情都这样,您怎么能责怪鬼呢?您可怜我将我埋进土坑里,这就是您对我的恩情了。”不满理也不理,就走了。只听见背后呜呜的哭泣声,最终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我认为田不满没有仁爱之心。但遇上粗鲁莽撞的人,却还用大话激起他的怒气,这个鬼也是有过错的。
倚树小童
蒋苕生编修言:一士人北上,泊舟北仓、杨柳青之间(北仓去天津二十里,杨柳青距天津四十里)。时已黄昏,四顾渺漫。去人家稍稍远,独一小童所倚树立,姣丽特甚;然衣裳华洁,而神意不似大家儿。士故轻薄,自上岸与语。口操南音,自云流落至此,已有人相约携归,待尚未至。渐相款洽,因挑以微词,解扇上汉玉佩为赠。頳颜谢曰:“君是解人,亦不能自讳。然故人情重,亦不忍别抱琵琶。”置佩而去。士人意未已,欲觇其居停,蹑迹从之。数十步外,倏已灭迹,惟丛莽中一小坟,亦悟为鬼也。
女子事夫,大义也,从一则为贞,野合乃为荡耳。男子而抱衾裯,已失身矣,犹言从一,非不揣本而齐末乎?然较反面负心,则终为差胜也。
将苕生编修说:有个书生坐船北上,停泊在北仓、杨柳青之间。(北仓离天津二十里,杨柳青离天津四十里。)当时已是黄昏时分,四面迷迷蒙蒙。在离开村落比较远的地方,有一个少年靠着树站着。这少年十分漂亮,衣服华丽整洁,但神情意态不像大户人家的儿郎。书生本来是轻薄人,就上岸和少年谈话。少年带南方口音,自己说流落在这里,已经有人约定带他回去,现在还没有等到。两人谈话渐渐融洽,书生就用语言去挑动少年,还把扇带上的汉代玉佩送给他。少年红着脸拒绝了,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必隐瞒。不过老朋友情深意重,我实在不忍心投到别人怀抱去。”把玉佩放在地上就走了。书生还不满足,想偷看少年居住的地方,就轻手轻脚在后面追踪。走过几十步之外,少年一下子就不见了,只在草木丛中有一座小坟墓,这才醒悟少年是鬼。女子侍奉丈夫,是大道理。只嫁一个丈夫就叫做贞节,在野外与情人幽会就叫做放荡。做男子的却去和男人同性爱恋,已经失了身,还说要只爱一个人,这不是弃本逐末吗?但是,比那种翻脸负心的行为,还稍为好一些。
真道学先生
先师陈白崖先生言:业师某先生(忘其姓字,似是姓周),笃信洛、闽,而不鹜讲学名故穷老以终,声华阒寂。然内行醇至,粹然古君子也。尝税居空屋数楹,一夜,闻窗外语曰:“有事奉白,虑君恐怖,奈何?”先生曰:“第入无碍。”入则一人戴首于项,两手扶之;首无巾而身襴衫,血渍其半。先生拱之坐,亦谦逊如礼。先生问:“何语?”曰:“仆不幸,明末戕于盗,魂滞此屋内。向有居者,虽不欲为祟,然阴气阳光,互相激薄,人多惊悸,仆亦不安。今有一策:邻家一宅,可容君眷属。仆至彼多作变怪,彼必避去;有来居者,扰之如前,必弃为废宅。君以贱价售之,迁君于彼。仆仍安居于此。不两得乎?”先生曰:“吾平生不作机械事,况役鬼以病人乎?义不忍为。吾读书此室,图少静耳。君既在此,即改以贮杂物,日扃锁之可乎?”鬼愧谢曰:“徒见君案上有性理,故敢以此策进。不知君竟真道学,仆失言矣。既荷见容,即托宇下可也。”后居之四年,寂无他异。盖正气足以慑之矣。
先师陈白崖先生说:我的启蒙老师某先生(忘记他姓什么了,好像是姓周。),笃信程朱理学,但是并不追求道学家的名声,所以,他一辈子无声无息,最后穷困而死。他内心纯正,很有古代君子之风。他曾经租了人家几间空屋,住在里面。一天夜里,他听窗外有人说:“我有事想要奉告,可又怕先生害怕,不敢进屋,怎么办呢?”某先生说:“请进来吧,没关系。”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人,只见他的脑袋虚放在脖子上,由两只手扶着,似乎是怕它掉下来。脑袋上没有戴头巾,身上的长衫大半被血浸透了。某先生拱手让坐,来人亦谦逊有礼。某先生问:“敢问您有什么话要说?”来人道:“我很不幸,于明末被强盗杀死,至今阴魂未散,一直呆在这几间屋子里。最近,不时有人到这儿来住,我虽不想作祟伤害他们,但由于阴阳二气互相冲激,居住的人常常受惊吓,我也不得安宁。现在我想出了一个办法:邻近的一家有处宅子,大小足够您全家居住。现在那里还有人住着,我可以常去那里兴妖作怪,他们一定会搬走。如果再有来住的,我还像先前一样折腾他们,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敢再来住了,这样,主人一定会把这所宅子贱价出售,您乘机买下,然后搬过去,踏踏实实地住在那里。我也可以安居在此。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某先生说:“我一辈子不干鸡鸣狗盗之事,何况驱使鬼魅去害人呢?这样做也太不道德了,我在这里读书,也是为图清静。您既然也住在这里,那我就把这几间屋子改做贮藏室,放些杂物,每天都锁上门,您看是否可以?”鬼听完了这话,十分惭愧地谢罪道:“我见到您案头上有关于性理方面的书,所以才敢出这个主意。不想您是个真正的道学家,我刚才的话太冒失了,既然您如此宽宏,能够容人,我也不应再提过份的要求,只要能住在这屋子的廊下就可以了。”后来,某先生在这里住了四年,再没有出现什么变故。这就是某先生的一身正气所起到的威慑作用啊。
肖形能化
凡物太肖人形者,岁久多能幻化。族兄涵言:官旌德时,一同官好戏剧,命匠造一女子,长短如人,周身形体以及隐微之外,亦一一如人;手足与目与舌,皆族关捩,能屈伸运动;衣裙簪珥,可以按时更易。所费百金,殆夺偃师之巧。或植立书室案侧,或坐于床凳,以资笑噱。
一夜,僮仆闻书室格格声。时已鐍闭,穴纸窃视,月光在牖,乃此偶人来往自行。急告主人自觇之,信然。焚之,嘤嘤作痛声。又先祖母言:舅祖蝶庄张公家,有空屋数间,贮杂物。媪婢或夜见院中有女人,容色姣好,而颔下修髯如戟,两颊亦磔如猬毛,携四五小儿游戏。小儿或跛或盲,或头面破损,或无耳鼻。人至则倏隐,莫知何妖。然不为人害,亦不外出。或曰目眩,或曰妄语,均不甚意。
后检点此屋,见破裂虎丘泥孩一床,状如所见,其女子之须,则儿童嬉戏以墨笔所画云。
凡是物品,如果太像人形,一旦年代久了,大多能够幻化。我的族兄中涵说,他在旌德县的时候,有一位同僚爱好戏剧。他让工匠制作了一个女子,高矮和真人差不多,体态形状以及隐秘部位,也都像人。手脚、眼睛、舌头等都设置有机关,能弯屈运动。衣裙首饰等也都按季节更换。耗费了一百两银子,真是超过了古代巧匠的制作。他有时候将偶人立在桌案旁边,有时让它坐在床或凳子上,用来取乐。一天夜里童仆听到书房里发出格格的声响,仆人捅破窗纸往里偷看。月光照在窗上,只见那个假人在房中来回地走动。仆人急忙报告主人。主人一看确实是这样。他把假人烧了,假人嘤嘤地发出痛苦的声音。又听祖母说,舅祖张蝶庄先生家有几间空房,贮存着杂物。婢女、老妈子有时夜里看见院中有一个女子,容貌美丽,但下巴上长着一大把胡子,两颊也长着刺猬般的硬胡子。她带着四五个小孩作游戏。小孩有的跛足,有的眼瞎,有的头破,有的没有鼻子耳朵。有人来了就突然不见了,不知是什么妖怪。她们不害人,也不到外面去。有人说是眼睛看花了,有人说是瞎编的。后来清点这间房里的杂物时,看见破损开裂的虎丘泥人散了一床,形状和人们所看见的一样。那女子脸上的胡须,原来是孩子们玩耍时用笔墨画上去的。
扶乩判词
景州方夔曲言:少尝患心气不宁,稍作劳则似簌簌动。服枣仁、远志之属,时作时止,不甚验也。偶遇友人家扶乩,云是纯阳真人。因拜乞方。乩判曰:“此证现于心,而其原出于脾,脾虚则子食母气故也。可炒白术常服之。”试之果验。夔曲又言:尝向乩仙问科第。乩判曰:“场屋文字,只笔酣墨饱,书味盎然,即中式矣,何必预问乎!”后至乾隆丙辰登进士,本房同考官出阅卷簿视之,所注批词即此八字也。然则科各前定,并批词亦前定乎?
景州人方夔典说:小时候曾经患心气不宁的病,稍微劳累心就扑扑地跳。吃了枣仁、远志之类的药,有时好了有时仍发作,不很灵验。一次恰逢朋友家扶乩,乩仙称是纯阳子吕洞宾。他趁便拜求仙人开个治病的良方。仙人判道:“你这个病症表现在心脏部位,但它的病原在脾。脾虚使气息反转的原故。可以把白术炒后经常服用。”他试了一下,果然很灵验。方夔典又说:他曾向乩仙求问自己科考的情况。乩仙判道:“考场中写的文章,只要能做到‘笔酣墨饱,书味盎然’,就会考中了,何必事先问明白呢?”后来到了乾隆元年,他考中进士。他所在的那一房同考官拿出阅卷簿来看,上面批的就是这八个字。如此说来,科举功名是前定的,那么连试卷批语也是早就注定的么?
偷喝银汁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罂。瓦下刻一字,则同行者姓也。惧为所见,托故自返,而潜伏荟翳中;望其去远,乃往私取,则满罂皆清水矣。不胜其恚,举而尽饮之。时日已暮,无可栖止,忆同行者家尚近,径往借宿。夜中忽患霍乱,呕呭并作,秽其床席几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质明,其家视之,则皆精银,如镕汁泻地成片然。
余谓此语特供谐笑,未必真有。而梅村坚执谓不诬。然则物各有主,非人力可强求,凿然信矣。
高梅村说:有两个村民一起走路,一个人去小便,路上遇到一块瓦片,用脚赐开,看到下面有一只坛子。瓦片上刻有一个字,是同行的人的姓。他担心被同行者看见,就找个借口回身走开,却悄悄地伏在草丛里。望见同行者走远了,才走出来,去拿坛子,只见满坛都是清水。这个人很生气,把坛子的水一饮而尽。当时已傍晚,没有地方住宿,想到同行者家在附近,就到那家去借住。半夜,这个人忽然患霍乱症,大吐大泻,把床铺弄得污秽不堪。这个人惭愧得很,就连夜偷偷走了。到天亮时,同行者的家人来看望,看到地下床上都是精制的银子,好像银汁熔化后泻在地下床上,成了一片片的形状。我认为这只是讲笑话罢了,不一定真有其事。但高梅村坚持说不是编出来的故事。那么,每件物品都各有主人,并非人力可以勉强追求得到的,这个道理是十分明白可信的了。
姜挺
梅村又言:有姜挺者,以贩布为业,恒携一花犬自随。一日独行,途遇一叟呼之往。问:“不相识,何见招?”叟遽叩首有声曰:“我狐也。夙生负君命,三日后君当嗾花犬断我喉。冥数已定,不敢逃死。然窃念事隔百余年,君转生人道,我堕为狐,必追杀一狐,与君何益?且君已不记被杀事,偶杀一狐,亦无所快于心。愿纳女自赎,可乎?”姜曰:“我不敢引狐入室,亦不欲乘危劫人女。贳则贳汝,然何以防犬终不噬也?”曰:“君但手批一帖曰:‘某人夙负,自愿销除。’我持以告神,则犬自不噬。冤家债主,解释须在本人,神不违也。”适携记簿纸笔,即批帖予之。叟喜跃去。后七八载,姜贩布渡大江,突遇暴风,帆不能落,舟将覆。见一人直上樯竿杪,掣断其索,骑帆俱落。望之似是此叟,转瞬已失所在矣。皆曰:“此狐能报恩。”余曰:“此狐无术自救,能数千里外救乎?此神以好生延其寿,遣此狐耳。”
高梅村又说:有个叫姜挺的人,以卖布为生,他出入时常随身带着一只花狗。一天,他独自外出,半路上,碰到一位老者将他叫住。姜挺问:“我与你并不相识,叫我有什么事吗?”老者慌忙趴在地上,磕头有声,说:“我是狐狸幻化的,前生欠下了您一条命,三天后,您会叫花狗咬断我的喉咙。我的冥数已到,不敢逃死求生。然而,我私下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百余年,况且您已经托生为人,我却沦为狐辈,非要追杀一只狐狸,于您有什么好处呢?再说,您早已忘掉了前生被杀之事,偶然间杀死一只狐狸。心里也不一定会感到快乐。现在,我愿意把女儿奉献给您,以赎前生之罪,不知您能否答应?”姜挺说:“我不敢引狐入室,也不愿乘人之危,夺人之女,我可以饶了你。但是,有什么办法使我的花狗最终不去伤害你呢?”老者说:“您只要拿一个贴子,在上面写道:‘某人前生欠债,我自愿免除。’我拿这贴子向神明秉告,狗就不会再咬我了。关于恩怨报复的事,只要冤家债主本人出面,声明不再追究,就可以了结,神明是不会违背本人的意愿的。”正巧姜挺随身带着纸笔,就写了一个贴子给了老者。老者高兴得跳跃而去。过了七、八年,姜挺卖布,途经大江,突然遇上了暴风,船帆来不及降下,眼看船就要翻了。只见一个人飞快地爬上桅杆,扯断了绳索,然后骑着船帆一同落下来。看上去,像是那个老者,但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大家都说:“这是狐狸报恩。”我说:“这狐狸救自己尚且不能,怎能到几千里外去救他人呢?这是神明看到姜挺有放生的功劳,特延长其寿数,所以派这只狐狸前往救援的。”
刘哲
周泰宇言:有刘哲者,先与一狐女狎,因以为继妻。操作如常人,孝舅姑,睦娣姒,抚前妻子女如己出,尤人所难能。老而死,其尸亦不变狐形。或曰:“是本奔女,讳其事,托言狐也。”或曰:“实狐也,炼成人道,未得仙,故有老有死;已解形,故死而尸如人。”余曰:“皆非也,其心足以持之也。凡人之形,可以随心化。郗皇后之为蟒,封使君之为虎,其心先蟒先虎,故其形亦蟒亦虎也。旧说狐本淫妇阿紫所化,其人而狐心也,则人可为狐。其狐而人心也,则狐亦可为人。缁衣黄冠,或坐蜕不仆;忠臣烈女,或骸存不腐,皆神足以持其形耳。此狐死变形,其类是夫!”泰宇曰:“信然。相传刘初纳狐,不能无疑惮。狐曰:‘妇欲宜家耳,苟宜家,狐何异于人?且人徒知畏狐,而不知往往与狐侣。彼妇之容止无度,生疾损寿,何异狐之采补乎?彼妇之逾墙钻穴,密会幽欢,何异狐之冶荡乎?彼妇之长舌离间,生衅家庭,何异狐之媚惑乎?彼妇之隐盗资产,私给亲爱,何异狐之攘窃乎?彼妇之嚣凌诟谇,六亲不宁,何异狐之祟扰乎?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是狐之立志,欲在人上久矣,宜其以人始以人终也。若所说种种类狐者,六道轮回,惟心所造,正恐眼光落地,不免堕入彼中耳。”
据周泰宇说:有个人叫刘哲,和一个狐女相好,后来娶她做了填房妻子。狐女就像平常人一样操持家务,孝顺公婆,与妯娌们和睦相处,照顾前妻的子女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老死的时候,尸体也没变为狐形。有人说她本是个私奔的女子,假说是狐。有人说她本来是狐,修炼成了人,但还没有成仙,所以也有老有死。由于她脱了狐的本形。所以死后尸体像人一样。我说:这些说法都不对。这是因为她的心灵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人的身体可以随着心灵变化。郗皇后变成巨蟒,汉宣城太守封邵变为猛虎,是因为他们的心先已变成蟒变成虎了,所以身形也成了蟒和虎。过去说,狐本是叫阿紫的淫荡女人变化的。人有着狐的心肝,人可以成为狐。狐有人的心肠,狐也可以成为人。和尚、道士们坐化,躯体往往不倒;忠臣、烈女们的尸骨长期存留不腐烂,这都是因为精神能够支配形体之故。这个狐女死后形状不改变,就属于这类情况。周泰宇说:确实如此。人们传说刘哲开始娶狐女为妻的时候,还有所疑惧。狐女说:“娶妻是为了成家,如果她合乎要求,那狐有什么不同于人的呢?而且人只知道惧怕狐,却不知道常常和狐做伴侣。那些贪欲无度,使人生病损寿的女人,和狐的采补行为有什么区别?那些翻墙和人幽会的女人,和狐的放荡有什么两样?那些挑拨离间,在家中制造事端的女人,和狐媚惑人有什么不同?那些偷盗家中财物送给相好的女人,和狐的抢窃有什么分别?那些嚣张狂傲,搅得六亲不宁的女人,和狐的作怪骚扰有什么不一样?您怎么不惧怕她们却反而害怕我呢?”可见这个狐的心志在人类之上。怪不得她开始是人,到死还是人。就像她所说具有种种狐狸行为的人,六道轮回,都是由自己的心灵所致。只怕眼光落地,也就难免堕入其中了。
继承为争家产
古者世禄世官,故宗子必立后,支子不祭,则礼无必立后之文。孟皮不闻有后,亦不闻孔子为立后,非嫡故也。支子之立后,其为茕嫠守志,不忍节妇之无祀乎?譬诸士本诔,而县贲父则始诔,死职故也。童子本应殇,而汪锜则不殇,卫社稷故也。礼以义起,遂不可废。凡支子之无后者,亦遂沿为例不可废,而家庭之难,即往往由是作焉。
董曲江言:东昌有兄弟三人,仲先死无后,兄欲以其子继,弟亦欲以其子继。兄曰,弟当让兄。弟曰,兄之幼而其子长,弟又当让兄。讼经年,卒为兄夺。弟恚甚,郁结成疾。疾甚时,语其子曰:“吾必求直于地下。”既而昏眩,经半日复苏,曰:“岂特阳官悖哉,阴官之悖乃更甚。顷魂游冥司,陈诉此事。一阴官诘我曰:‘汝为汝只无后耶?汝兄已有厉矣,汝特为资产争耳。见兽于野,两人并逐,捷足者先得。汝何讼焉?’竟不理也。夫争继原为资产,乃瞋目与我讲宗祀,何不解事至此耶?多置纸笔我棺中,我且诉诸上帝也。”此真至死不悟者欤!曲江曰:“吾犹取其不自讳也。”
古人世袭禄位、世袭官职,所以家族的嫡长子必须立后,其他儿子并不享受祭祀,所以按礼制没有必须立后的规定。没听说孟皮有后代,也没听说孔子为他立过后嗣,这是因为他不是嫡子的缘故。庶子立后嗣,也许是因为寡居的偏房守贞节而不忍心让她百年后得不到祭祀吧?譬如士死后本来没有悼文,但从县贲父起有了悼文,因为他死于职守。未成年人死了本应算是夭亡,但汪锜死了却不算夭亡,因为他是为了保卫社稷而死。礼法是根据义制定的,所以不能偏废。凡是庶子没有后嗣的,也就沿续成惯例不能废除。而家庭中的矛盾,就往往因此而产生了。董曲江说:东昌县有兄弟三人,老二死了没有儿子。哥哥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老二的家业,弟弟也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哥哥说:“弟弟应当让哥哥。”弟弟说:“哥哥的儿子年幼而我儿子年长,弟弟又应该让哥哥。”官司打了有一年多,终于哥哥夺去了继承权。弟弟非常气愤,郁郁成病。病危时,告诉儿子说:“我一定到地下去讨个公道。”于是就昏迷不醒。过了半天又苏醒过来说:“哪只是阳间的官府不讲理,阴间官府更不讲道理。刚才我的魂魄到了阴曹,陈述了这件事。一个阴官质问我说:‘你是因为你二哥没有后代吗?你二哥已经有后代了。你不过是为了财产而争夺的吧。这仿佛在野地里看见一只野兽,两个人一起追赶,跑得快的人先得到。你来告什么状呢?’竟然不受理。争继承权为的就是财产,却瞪眼和我讲继承祖先祭祀的事,怎么不懂事理到了这种地步?你们多放些纸笔在我的棺材里,我将向上帝起诉。“这真是到死也不觉悟的人。董曲江说:“我倒是赞赏他的毫不隐讳。”
情欲因缘
己卯典试山西时,陶序东以乐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时,共闲话仙鬼事。序东言有友尝游南岳,至林壑深处,见女子倚石坐花下。稔闻智琼、兰香事,遽往就之。女子以纨扇障面曰:“与君无缘,不宜相近。”曰:“缘自因生,不可从此种因乎?”女子曰:“因须夙造,缘须两合,非一人欲种即种也。”翳然灭迹,疑为仙也。
余谓情欲之因缘,此女所说是也。至恩怨之因缘,则一人欲种即种,又当别论矣。
乾隆乙卯年,我到山西主考乡试时,陶序东以乐平县令的身份,任同考官。在试卷尚未收进来时,我们一起闲聊神鬼之事。陶序东说:他有一个朋友曾经游览南岳衡山,走到林壑深处,见到一个女子背靠山石坐在花丛下。他想起以前曾听说过的关于成公智琼、杜兰香等天女临凡的故事,就急忙走过去,来到那女子身边。女子用纨扇挡着脸说:“我和您并无缘份,不宜相互接近。”那位朋友说:“缘份是由某些因素构成的,难道我们不能从现在开始培养这种因素吗?”女子说:“姻缘为前世所定,缘份须双方情愿,不是一个人能够培养出来的。”说完这话之后,女子转眼间不见了。那位朋友疑心是遇上了神仙。我说,关于男女之间的情欲姻缘,那位女子的说法还是不错的。至于恩怨的因缘,那是人们想种就种,这又当别论了。
真仙
大同宋中书瑞言:昔在家中戏扶乩,乩动,请问仙号。即书曰:“我本住深山,来往白云里。天风忽飒然,云动如流水。我偶随之游,飘飘因至此。荒村茅舍静,小坐亦可喜。莫问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问此门前,去山凡几里?”书讫,乩遂不动。或者此乃真仙欤?
大同人中书宋瑞说:以前他在家里扶乩取乐,乩动起来的时候,他请问仙人法号。乩坛上即写道:“我本住深山,来往白云里。天风忽飒然,云动如流水。我偶随之游,飘飘因至此。荒村茅舍静,小坐亦可喜。莫问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问此门前,去山凡几里。”写完,乩就不动了。或者这是真仙吧?
小李陵
呼呼通诺尔之战,兵士有设藩者。乙亥平定伊犁,望大兵旗帜,投出宥死,安置乌鲁木齐,群呼之曰“小李陵”。此人不知李陵为谁,亦漫应之。久而竟迷其本名。己丑、庚寅间,余在乌鲁木齐,犹见其人,已老矣。言在准噶尔转鬻数主,皆司牧羊。大兵将至前一岁八月中旬,夜栖山谷,望见沙碛有火光。西域诸部,每互相钞掠,疑为劫盗。登冈眺望,乃见一巨人,长丈许,衣冠华整,侍从秉烛前导,约七八十人。俄列队分立,巨人端拱问东拜,意甚虔肃,知为山灵。时适准葛尔乱,已微闻阿睦尔撒纳款塞清兵事,窃意或此地当内属,故鬼神预东问耶?既而果然。时尚不知八月中旬为圣节,归正后乃悟天声震叠,为遥祝万寿云。
在和和呼通诺尔战役中,有个兵士被番邦俘获。乙亥年,平定伊犁,这士兵看到大军旗帜,就逃跑回来,被免去死罪,安置在乌鲁木齐,大家喊他为“小李陵”。这个人不知道李陵是谁,人家叫他,他也随口答应。时间长了,大家也忘记了他的本名。己丑、庚寅年间,我在乌鲁木齐时,还见到这个人,年纪已经老了。他说,在准噶尔时,被转卖过几个主人,都当牧羊人。大军到来前一年的八月中旬,晚上睡在山谷里,远远望见沙漠中有火光。西域各个部落,经常相互抢掠,他疑心碰上强盗,就爬上山头瞭望,看见一个巨人,有一丈多高,衣冠华美整齐,有侍从举着火炬在前面开路,大约七八十人之多。不久,就排好队伍,分两边站立。巨人严肃地向东方拱手行礼,神情十分虔诚肃穆,心知是山神了。当时正是准噶尔叛乱,又听到传说阿睦尔撒纳决定内附,请求政府出兵的事,心中猜想,也许这个地方要归属内地了,所以鬼神预先向东行礼吧?后来果然如此。当时还不知道八月中旬是天子的生日。等到回到政府这边,才醒悟到,天子的声威震动一切,所以山灵也遥祝天子的寿辰。
李名璇占术
甘肃李参将名璇,精康节观梅之术,占事多验。平定西域时,从大学士温公在军营。有丘土遗火,焚辕前枯草,阔丈许。公使占何祥,曰:“此无他,公数日内当有密奏耳。火得枯草行最速,急递之象也;烟气上升,上达之象也。知为密奏,凡密奏,当焚草也”。公曰:“我无当密奏事。”曰:“遗火亦无心,非预定也。”既而果然。其占人终身,则使随手拈一物,或同拈一物,而所断又不同。
至京师时,一翰林拈烟筒。曰:“贮火而烟呼吸通于内,公非冷局官也;然位不甚通显,尚待人吹嘘故也。”问:“历官当几年?”曰:“公毋怪直言。火本无多,一熄则为灰烬,热不久也。”问:“寿几何?”摇首曰:“铜器原可经久,然未见百年烟筒也。”其人愠去。后岁余,竟如所言。又一朗官同在座,亦拈此烟筒,观其复何所云。曰:“烟筒火已息,公必冷官也。已置于床,是曾经停顿也;然再拈于手,是又遇提携复起矣。将来尚有热时,但热又占与前同耳。”后亦如所言。
甘肃参将李名璇,精通邵雍的占卜法术,占卜事情往往很灵。平定西域时,他随从大学士温公在军营中。有一位士兵不慎失火,烧着了军营辕门前的一片枯草。温公让他占卜是什么兆头。他说:“这没有别的意思,您几天之内有急密奏折上报。火遇到枯草是紧急传递的象征,烟气向上升去是向上送达的迹象。由此知是密奏凡是密奏,都要烧掉草稿。”温公说:“我没有密奏的事。”他说:“失火也是无意的,并不是预定的。”后来果然如此。他为别人占卜一生命运,就随手拿一件东西。有时拿同样的一件东西,占卜结果又不同。回到京师后,一位翰林学士拿着烟袋请他占卜。他说:“水烟筒中贮存着火,烟通过呼吸在里边通行,说明您不是被冷落的官。但是你的官运不大通,是因为还需要别人为你吹嘘。”翰林又问自己还能做几年官。他说:“恕我直言。火本来不多,一旦熄灭就化为灰烬,热得时间不会长了。”翰林问自己的寿命有多长。他摇摇手说:“铜制器物本可经历很长时间,但世上没见过一百年的烟筒。”翰林不高兴地走了。过了一年多,事情竟然像他说的一样。当时一位郎官在座,也拿起这只烟袋问他。他说:“烟筒中的火已经熄灭,您必定受冷落。烟筒已经放在了床上,这是说您的官运停顿过。但是它又被拿在手里,说明要重新起用了。将来还会有热的时候。不过热后的结果和前面相同。”后来一切都果然如此。
女子乘舟图
吴惠叔携一小幅挂轴,纸色似百年外物,云得之长椿寺市上。笔墨草略,半以淡墨扫烟霭,半作水纹,中惟一小舟,一女子坐篷下,一女子摇橹而已。右角浓墨写一诗曰:“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款曰:“画中人自画并题。”无年月,无印记。或以为仙笔,然女仙手迹,人何自得之?或以为游女,又不应作此世外语。疑是明未女冠,避兵于渔庄蟹舍,自作此图。无旧人跋语,亦难确信。惠叔索题,余无从著笔,置数日还之。
惠叔殁于蜀中,此画不知今在否也?
吴惠叔带来一幅挂轴小画,从纸的颜色上可以看出,这画少说也有一百年了。吴惠叔说:他是从长椿寺市上买来的。画的笔墨潦草,一半是用淡墨烘成的烟雾,一半是水纹,只有中间部份画着一只小船,一位女子坐在船篷下,另一位女子在船头摇橹。画的右上角是用浓墨题的一首诗,那诗写道:“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落款写道:“画中人自画并题。”画上没有题年、月、日,没有盖印章。有人认为,这幅画出自仙女手笔。但是仙女的手迹,俗人怎么能得到呢?也有人认为,这是沦落飘游的女子所作,但是,此种女子又不可能讲出超脱世俗的话语。我怀疑是明朝末年的女道士,因逃避兵乱,住在渔村,自己画了这幅画以寄托情思。但由于画面上没有前人的跋语,所以,这个猜测也就无法确定。吴惠叔请我在这幅画上题辞,我无从下笔,在案头放了几天,又还给了他。后来,惠叔死于蜀地,如今,这幅画是不是仍存于世,就不得而知了。
程家少女
舅氏实斋安公言:程老,村夫子也。女颇韶秀,偶门前买脂粉,为里中少年所挑,泣告父母。惮其暴横,弗敢较,然恚愤不可释,居恒郁郁。故与一狐友,每至辄对饮。一日,狐怪其惨沮。以实告,狐默然去。
后此少年复过其门,见女倚门笑,渐相软语,遂野合于小圃空屋中。临别,女涕泣不舍,相约私奔。少年因夜至门外,引以归。防程老追索,以刃拟妇曰:“敢泄者死!”越数日,无所闻;知程老讳其事,意甚得,益狎昵无度。后此女渐露妖迹,乃知为魅;然相悦甚,弗能遣也。岁余病瘵,惟一息仅存,此女乃去。百计医药,幸得不死,资产已荡然。夫妇露栖,又尪弱不任力作,竟食妇夜合之资,非复从前之悍气矣。程老不知其由,向狐述说。狐曰:“是吾遣黠婢戏之耳。必假君女形,非是不足饵之也;必使知为我辈,防败君女之名也;濒危而舍之,其罪不至死也。报之已足,君无更怏怏矣。”此狐中之朱家、郭解欤?其不为已甚,则又非朱家、郭解所能也。
我的舅舅安实斋先生说:有位程老先生,是乡村塾师。他的女儿长得聪明清秀。有一天在门前买脂粉,被村里一个少年调戏,哭泣着告诉了父母。他们怕那少年的蛮横,不敢和他计较,但心中的愤怒怎么也消解不了,常常郁闷不乐。程老夫子一直和狐狸为友,每次狐狸来就对坐饮酒。一天,狐友见他一脸凄惨沮丧的表情很奇怪,他就把实情告诉了狐友,狐友没说什么就走了。后来,那个少年又路过他们的家门口,看见程女靠在门框上对他笑。两人渐渐地说些温柔的话,于是就在小菜园的空屋中私通。临分手的时候,程女流泪哭着不愿分手,于是两人约定私奔。那少年夜里来到程家门外,带着程女回来。为了防止程老夫子追索女儿,他用刀子威胁妻子说:“敢泄露出去,就杀了你。”过了几天,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以为程老夫子不敢张扬这件事,心中非常得意,和程女越加亲昵无度。后来,程女渐渐显露出妖迹来,他知道她是狐魅,但是彼此很欢愉,不能打发她走。一年多后,少年痨病缠身,只剩下一口气了,程女才离去了。少年多方请医求药,幸而得以不死,财产却已用光了。夫妻露宿街头,他又身体羸弱,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只有靠妻子的卖淫钱饱肚,不再有从前那种凶悍之气了。程老夫子不知其中缘由,向狐友述说了这事。狐友说:“这是我派了一个狡狎的狐婢去戏弄戏弄他。必须假冒您女儿的形象,不这样就不能引他上钩的。必须让他知道是我们狐狸干的,以避免败坏了您女儿的名声。等到他生命垂危就放过他,他的罪过还不至于死。报复一下已经够了,您不要再怏怏不快了。”这是狐精中的侠客朱家、郭解吧?它做事不为己甚,却又不是朱家、郭解所能做到的。
南皮狐女
从孙树宝言:辛亥冬,与从兄道原访戈孝廉仲坊,见案上新诗数十纸,中有二绝句云:“到手良缘事又违,春风空自锁双扉。人间果有乘龙婿,夜半居然破壁飞。”“岂但蛾眉斗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请看搔背麻姑爪,变相分明是巨灵。”皆不省所云,询其本事。仲坊曰:“昨见沧州张君辅言:南皮某甲,年二十余,未娶。忽二艳女夜相就。诘所从来,自云:‘是狐,以夙命当为夫妇。虽不能为君福,亦不至祸君。’某甲耽昵其色,为之不婚。
有规戒之者,某甲谢曰:‘狐遇我厚,相处日久无疾病,非相魅者。且言当为我生子,子嗣续亦无害,实不忍负心也。’后族众强为纳妇,甲闻其女甚姣丽,遂顿负旧盟。迨洞房停烛之时,突声若风霆,震撼檐宇,一手破窗而入,其大如箕,攫某甲以去。次日,四出觅访,杳然无迹。
七八日后,有数小儿言,某神祠中有声如牛喘。北方之俗,凡神祠无庙祝者,虑流丐栖息,多以土墼墐其户,而留一穴置香炉。自穴窥之,似有一人裸体卧,不辨为谁。启户视之,则某甲在焉,已昏昏不知人矣。多方疗治,仅得不死,自是狐女不至。而妇家畏狐女之报,亦竟离婚。此二诗记此事也。夫狐已通灵,事与人异。某甲虽娶,何碍倏忽之往来?乃逞厥凶锋,几戕其命,狐可谓妒且悍矣。然本无夙约,则曲在狐;既不慎于始而与约,又不善其终而背之,则激而为祟,亦自有词。是固未可罪狐也。
侄孙树宝说:辛亥年冬天,他和堂兄道原去拜访戈仲坊举人,看见戈仲坊的书桌上有写上新诗的几十张信笺,其中有两首绝句说:“到手良缘事又违,春风空自锁双扉。人间果有乘龙婿,夜半居然破壁飞。”“岂但娥眉斗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请看搔背麻姑爪,变相分明是巨灵。”都不知所说的是什么事,就向戈仲坊请教诗所吟咏的事实。戈仲坊说:“昨天遇见沧州的张辅,他说:在南皮县有个某甲,二十多岁,还未娶妻。突然有两个漂亮姑娘晚上来和他亲热。某甲问两个姑娘从哪里来,她们说:‘我们是狐精,因为前生注定要与你成为夫妻。虽然我们不能给你带来福分,但也不至于害你。’某甲贪恋她们的美色,就不肯另外择女结婚。有人规劝某甲,某甲拒绝了,说:‘狐女对我很好,我们相处的日子已很长,我也没有生病,说明她们不是作怪害我的。她们还说要给我生儿子,也不会影响我传宗接代,实在我不忍心辜负她们。’后来,家族强行给某甲定亲,某甲听说未婚妻十分美丽,就忘记了对狐精所起的誓言了。等到洞房花烛夜,突然出现像风暴的声响,房屋都震动了,有一只巨大得像畚箕般的大手,从外面破窗而入,抓起某甲就离开了。第二天,人们四处寻找,一点消息都没有。七八天后,有几个小孩子说,在一座神庙里有像牛喘气的声音。北方的风俗,凡是神庙都不设庙祝,又担心流浪乞丐住在神庙里,大多用泥砖堵住大门,只留下一个洞放香炉。人们从那个洞中察看,仿佛有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里面,但看不清是什么人。大家打开门口再看时,原来就是某甲,早已是昏迷不省人事了。经过多方治疗,总算留住了一条性命。从此,狐女再不来了。要和他结婚的女子家里,害怕狐女报复,也和某甲解除了婚约。这两首绝句,就是记述这件事情的。”狐精已经通灵性,办事和人不同。某甲即使娶妻,又怎能阻碍她们飞快地来往呢?狐精竟然逞凶,几乎杀了某甲性命,可说是又妒嫉又凶悍了。不过,如果本来没有约定婚姻,那么错误在狐女一方。现在,某甲既然开始时不慎重,和狐精约定婚姻,后来又不好好处理,背叛了狐女。那么,狐女愤激而兴妖作怪,也是有道理的。这就不能怪罪狐女了。
鬼囚夜哭
北方之桥,施栏楯以防失足而已。闽中多雨,皆于桥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趋桥屋。先有一吏携案牍,与军役押数人避屋下,枷锁琅然。知为官府录囚,惧不敢近,但畏缩于隅。中一囚号哭不止,吏叱曰:“此时知惧,何如当日勿作耶?”囚泣曰:“吾为吾师所误也。吾师日讲学,凡鬼神报应之说,皆斥为佛氏之妄语。吾信其言,窃以为机械能深,弥缝能巧,则种种惟所欲为,可以终身不败露;百年之后,气反太虚,冥冥漠漠,并毁誉不闻,何惮而不恣吾意乎!不虞地狱非诬,冥王果有。始知为其所卖,故悔而自悲也。”又一囚曰:“尔之堕落由信儒,我则以信佛误也。佛家之说,谓虽造恶业,功德即可以消灭;虽堕地狱,经忏即可以超度。吾以为生前焚香布施,殁后延僧持诵,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护持,则无所不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谓罪福,乃论作事之善恶,非论舍财之多少。金钱虚耗,舂煮难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纵恣至此耶?”语讫长号。诸囚亦皆痛哭。乃知其非人也。
夫《六经》具在,不谓无鬼神;三藏所谈,非以敛财赂。自儒者沽名,佛者渔利,其流弊遂至此极。佛本异教,缁徒藉是以谋生,是未足为责。儒者亦何必乃尔乎?
北方的桥上,大都装有栏杆,以防行人失足落水。闽南地区多雨,所以,桥上往往建有棚屋,为行人挡雨。邱二田说:有个行人夜间遇雨,赶忙躲进了桥棚,他见桥棚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其中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手拿案卷,几个军役押着一些戴枷的犯人。这人明白这是官府在押送囚犯,就躲闪着,蜷缩到一个角落里。只听一个囚徒大哭不止。官吏叱责他说:“现在知道害怕了,当初不干那事多好啊!”那个囚徒哭着说:“我是被老师害了,我的老师每日讲学,总是把鬼神报应之说,统统斥为佛门虚妄之谈。我相信了他的话,认为不管做了什么事,只要机智、乖巧,都能隐蔽起来,即便时常为非作歹,也可以终身不败露;到了百年之后,魂返太虚,冥冥漠漠,一切诋毁与赞誉我全听不到了,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什么不敢恣情纵意去干的呢?可是没想到,地狱不是胡说,阎王果然存在。我这才明白被老师出卖了,所以,又是悔恨又是自悲啊。”另一个囚徒说:“你的堕落是由于相信了儒家的说教,而我却是被佛家骗了。按佛家的说法,一个人虽然做了恶事,以后只要有了功德,就可以把原先的罪恶抹掉;虽然进了地狱,只要经过忏悔就可以超生。那么,我生前多去庙中烧香磕头,布施香火,死后请僧人念经超度,不就可以得到佛法保护了吗?这些我都可以办到。有了佛法保护,我自然可以无所不为,将来死去,地狱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没想到,阴间给人降罪或降福,是根据一个人所作善事、恶事的情况来定,不管舍弃钱财是多还是少。现在,我的钱财耗尽,却仍逃脱不了酷刑折磨。如果不是过份信赖佛门之说,又怎么敢恣情纵欲,以致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说完后大哭不止,其他囚徒也都一齐痛哭,那位行人这才明白,他们不是人而是鬼。儒家的《六经》具在,其中并没有主张无鬼神的文字;三藏真经所说的,也没有唆使佛门弟子收敛财物贿赂的内容。自从儒者以经沽名(追求声名),佛者以教图利(求索钱财)以来,其流弊才发展到如今严重的地步。佛家本为异族的宗教,它的徒众借以谋生,不必过份指责。但是,道貌岸然的儒家学者何必这样做呢?
倪媪
倪媪,武清人,年未三十而寡。舅姑欲嫁之,以死自誓。舅姑怒,逐诸门外,使自谋生。流离艰苦,抚二子一女,皆婚嫁,而皆不才。茕茕无倚,惟一女孙度为尼,乃寄食佛寺,仅以自存,今七十八岁矣。所谓青年矢志,白首完贞者欤!余悯其节,时亦周之。马夫人尝从容谓曰:“君为宗伯,主天下节烈之旌典。而此媪失诸目睫前,其故何欤?”余曰:“国家典制,具有条格。节妇烈女,学校同举于州郡,州郡条上于台司,乃具奏请旨,下礼曹议,从公论也。礼曹得察核之、进退之,而不得自搜罗之,防私防滥也。譬司文柄者,棘闱墨牍,得握权衡,而不能取未试遗材,登诸榜上。此媪久去其乡,既无举者;京师人海,又谁知流寓之内,有此孤嫠?沧海遗珠,盖由于此。岂余能为而不为欤?”
念古来潜德,往往藉稗官小说,以发幽光。因撮厥大凡,附诸琐录。虽书原志怪,未免为例不纯;于表章风教之旨,则未始不一耳。
倪老婆婆是武清县人,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丈夫。公婆想要嫁她,她发誓不嫁。公婆生气,把她赶出家门,让她自谋生路。她流离失所,非常艰苦。她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抚养成人,结婚成了家,却都没有出息,她孤零零地没有依靠。只有一个孙女削发做了尼姑,她就寄食在尼姑庵里,赖以生存。如今她已七十八岁了。她可以说是年轻时立志,一辈子贞洁。我怜悯她的气节,也时常周济她。马夫人曾经对我说:“老爷身为礼部尚书,主管天下节妇烈女的旌典表彰,而这个老太太就在眼前却顾不到,这是为什么?”我说:“国家的典章制度都有程序。节妇烈女,由学校推举到州郡,州郡上报给御史台,然后才启奏皇上下圣旨,下达礼部衙门评议,为的是听从公论。礼部可以调查核实,决定取舍,但不能擅自搜罗人选,以防止营私或滥加表彰。比如掌管科考的,可以在科考的答卷中,行使权力录取,但不能录取没有经过考试的遗漏人。这位老太太长期离开家乡,既没有推举她的人,在京城的人海中,又有谁知道有这么个孤寡的老太太。沧海遗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是我能做而不做。”想古往今来被埋没的有德之人,往往借助小说,才得以发出一点光亮。因此,我大略记些倪老太太的情况,附在这本琐谈录中,虽然本书属于志怪,写进这些内容与体例不合,但在表彰教化的宗旨上,却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