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五岁时,那时想像不出西湖的银浪烟波究竟有多美,只觉得父亲敲着膝头,高声朗吟的神情很快乐,音调也很好听。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六日,正是荷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到两个星期后的六月二十四日,便是荷花生日。母亲说荷花盛开,象征父亲身体健康。所以在六月初六那天,她总要托城里的杨伯伯,千方百计地采购来一束满是花蕾的荷花,插在瓶中供佛。等待花瓣渐渐开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与香炉里的檀香味混和在一起,给人一份沉静安详的感觉。
到了杭州这个十里荷花的天堂,才真正看到那么多新鲜荷花。我们的家,正靠近西子湖边,步行只需半小时就可到湖滨公园。那条街名叫“花市路”。父亲为此作了一首得意的诗,其中最得意的句子是:“门临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滨归钓迟。”其实父亲很少钓鱼。他带我去湖滨散步,冬天为赏雪,夏天为赏荷。赏雪的时候少,因为天气太冷了,赏荷却是夏天傍晚常常去的。夜晚,荡着船儿,听桨声欸乃,看淡月疏星,闻荷花阵阵清香,毕竟是人间天上的享受。
六月二十四既然是荷花生日,杭州人的游湖赏花就从六月十八开始,到二十四这一天是最高潮,整个里外湖都放起荷花灯来。大小画舫,来往穿梭,谈笑声中,丝竹满耳。这种游湖,杭州人称之为“落夜湖”,欢乐可通宵达旦。我不是个懂得赏花的雅人,也体会不到周濂溪爱莲的那份高洁情操。我喜欢“落夜湖”,只是为了赶热闹。父亲却不爱这种热闹。母亲呢?只要是住在杭州的日子,倒是每年都去“落夜湖”一番。她不是赶热闹,而是替父亲放荷花灯。放一百盏荷花灯,祈求上天保佑父亲长命百岁。所以她坐在船上,总是手拨念佛珠,嘴里低低地念着《心经》。因为外公说过的,父亲和荷花同生日,照佛家说法,是有一段善缘的。
记得有一天,父亲忽然问我:“‘新着荷衣人未识,年年湖海客’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我说:“是退隐的意思吧。”父亲笑笑说:“就是我现在的心境,摆脱了官职,一身轻快。”但我觉得他脸上似有一丝蓦然回首的落寞神情。难道父亲仍有用世之心,只是叹知遇难求吗?
抗战兵兴,我们举家避寇回乡。父亲竟因肺病不治,于翌年溘然长逝。那不幸的一天,正是他的生日六月初六。如此悲痛的巧合,使我们对一向喜爱的荷花,也无心欣赏了。
在兵荒马乱中,我又鼓起勇气,到上海完成大学学业。中文系主任夏老师非常喜爱荷花。有一天,和系里几位同学在街上购物,遇上滂沱大雨,我们就在一间茶楼品茗谈天。俯视马路积水盈尺,老师就作了一首律诗描绘当时情景。最后两句是:“一笑横流容并涉,安知明日我非鱼。”他想像西湖此时,一定也是大雨滴落在荷叶上,形成千万水珠跳跃的壮观吧。!
那时杭州陷于日寇,老师慨叹有家归不得,因而格外思念杭州的荷花。
胜利后回到杭州,浙江大学暂借西湖罗苑复校。我去拜谒老师,从书斋窗户向外眺望,远近一片风荷环绕,爱荷的夏老师心情一定是非常愉悦的。他提笔蘸饱了墨,信手画了一幅荷花,由师母题上姜白石的名句“冷香飞上诗句”,老师随即落款送给了我。这幅墨荷幸已随身带来台湾,一直悬系壁间。
不管是“墨团”也好,是“玉槎枒”也好,那总是吟诗作画、自由自在的好时光啊。
夏老师与师母都在祖国大陆。不久前海外友人来信告知,夏老师已年迈体衰。他以垂老之年,一定是更思念杭州、思念西湖无主的荷花吧。他怎能想得到当年在上海时所作的诗“安知明日我非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