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林海音 城南旧事阅读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

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

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

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

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还没睡够哪!”说

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

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

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

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

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

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

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

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

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

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

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

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

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

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

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

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

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

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

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

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

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

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

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

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

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

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

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

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

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

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

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怎么啦,你?”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

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

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

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

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

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

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

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

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

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

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

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

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

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

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

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

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宋妈,

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

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

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

旁,插着腰问他们:“凭什么?”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

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

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

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嗯。”我说。

“第几个门?”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

油盐店的掌柜说:“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

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

:“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

“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

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

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

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

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嘿!”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

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

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

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

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

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嗯六岁。”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

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

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

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

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不!”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

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

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

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

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

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妈,您瞧,我怎么说的,

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

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

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

回事地说:“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

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

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

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

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

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

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

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

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

起玩。所以我就说:“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

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

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

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

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

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

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

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后来呢?”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

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

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

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义地?”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

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

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

了呢?”

“可远喽!”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

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

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

又说:“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

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说谁?”

“小桂子她妈。”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二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

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

我的新鞋说:“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

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

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

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秀贞呢?”

“跨院里呢!”

“我去找她。”我说。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

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

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

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

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

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

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

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

她说:“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

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

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

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

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

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

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

腿叫她:“秀贞!秀贞!”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

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

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我喜欢你,秀贞。”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

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

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秀贞拉着我的手说:“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

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

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

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

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

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

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

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

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

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我瞧

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

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

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

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说呀!”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

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回答她说:“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

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叫叔叔呀!”

“我已经有叔叔了。”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

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

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

里要擦擦。”

我连忙说:“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

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

秀贞的妈说话:“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

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

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

便对秀贞说:“我要回家了。”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就在井窝子玩一上

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

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

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

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

卷在看报,漫应着说:“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

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

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

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

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

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

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

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

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

花。”

爸爸说:“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我这些

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

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

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

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

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

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

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

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

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

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

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

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

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

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

来买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

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秀贞呢?”我想如果

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

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

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

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

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

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

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

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

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

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

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

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

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是要

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

“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

“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

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

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

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

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

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

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轻地摸,

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不许我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

妞儿点点头。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

我不由得说:“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那么你妈呢?”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

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

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

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

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

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

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什么抽的?”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

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

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

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着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

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

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

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

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

也说不出。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

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

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

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从这里

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三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

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

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

去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肉麻,

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

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

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

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

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

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那

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你爸爸今

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

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

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

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

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

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

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

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还用人告

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

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

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

来,小声地说:“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

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

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

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你要上

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

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

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

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

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

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

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

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

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

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

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

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

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

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

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

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

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

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地说:“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

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

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

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

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

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仿佛

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

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

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

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

心里,又说:“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

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

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

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

《城南旧事》林海音 城南旧事阅读
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

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他是春天走的。他走

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

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

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

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

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

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

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

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

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

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

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

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

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

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

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

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

了,她说:“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

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

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

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

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

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

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

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

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

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

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

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

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

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

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

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

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

自语地说:“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

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

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

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

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

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

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

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

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

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

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

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

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

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

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

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

……咳!“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

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小英了,你明白

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

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

唠叨: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

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

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

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

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

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

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

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

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

‘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

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

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

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

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

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

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

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

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

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

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

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

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

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

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

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妞儿,

不,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王妈正一件件

地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

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

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

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

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

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

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

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

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的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

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

笑直笑,摆弄着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

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

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

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

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

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

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

吧。“我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

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

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四“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

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

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

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

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

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

了,不许我出去。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

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

乘此扔下筷子,说:“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

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也笑了,说:“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

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

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

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

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

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

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

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

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

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

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

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

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

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

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

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

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

妞儿:“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

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

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

还说着:“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

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

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

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

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

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

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

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

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你要干吗?”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

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我就这两件

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

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

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

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

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

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

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

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

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

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

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

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

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

着我学,逼着我唱。“”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

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

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

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

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

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

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

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

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

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我妈说:

“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

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

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

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

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

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

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

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

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

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

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

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

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

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

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

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

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

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

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

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

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

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

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

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

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我不是瞎说!我

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

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

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

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

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

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

说:“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

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

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你妈叫你呢!

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

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

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

头上乱按,惊慌地说:“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

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

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

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

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妈,你们是不是在

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

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

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

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

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

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

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

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

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

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

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

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

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

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那好吆,

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

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

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

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

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

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

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

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

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

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

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

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

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

我说:“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

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

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

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

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

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

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

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

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嗯。”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

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

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

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

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

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

着。我轻声对妞儿说:“别出声。”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

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谁呀?”

“我,小英子!”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

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

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

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

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

地说:“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

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

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

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

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

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地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

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

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

道:“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

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

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

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

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

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

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

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给你做盘缠。”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

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

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

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

“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

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妈!”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

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

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

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

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

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

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秀贞!秀贞!妞

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

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

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

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

哑着嗓子喊:“妞儿!妞儿!”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

篷里有人在喊:“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妈啊!妈啊!”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

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太太,

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

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

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

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

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

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

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

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

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

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

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

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

了眼睛。只听宋妈说:“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

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

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说:“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

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

我问妈妈说:“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

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

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

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

我就闭上眼睛。妈说:“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

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

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

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

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

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

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

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

边说:“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

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

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

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

道:“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

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

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

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

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

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

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

她的歌:“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

鳖打鼓……”  她又唱:“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台刂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

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

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

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

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

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

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

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

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

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

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

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

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

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

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

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

子对爸说:“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

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

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

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

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

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

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

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

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

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我们看海去一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

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

说:“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上”穴“,下”卒“)的,最不是女孩

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小人家要等

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你平

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

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

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

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乘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

悄对爸爸说:“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

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

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

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

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

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

海去》: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

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

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

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

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

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

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

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

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

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

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

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

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

方德成的面前说:“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喝喝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老

头子,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

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

的房子?”

在闹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

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

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一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

成他们说:“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

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的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

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

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

还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

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对我说:“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

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

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

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

“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

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里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

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是刘平的声音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

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

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

快又拨开面前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

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

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

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

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

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小红萝

卜皮立刻从太阳穴上掉下来了!)说:“瞧裹得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

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

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鞋掸子的钉子争辩说。

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

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

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原谅我的。

二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

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

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数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

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

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

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

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坎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

了,花就开得少,去掉一些叶子;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

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墙高处,

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

喇叭花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咱

们这里还远呢!”然后抬头看见我:“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

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

念一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

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

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

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

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

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

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

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

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里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

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

屏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

来了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

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从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哦!”

蹲在草地上有一个人!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

阵,随后他笑了:“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

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

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

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

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小姑娘,你几

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

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

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现

名和平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的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

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

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

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

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

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人家给的也不能随

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

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

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

:“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

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

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

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

“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

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

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

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

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

爸笑笑问我:“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完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怎么

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也进来了,于

是妈妈就赶我:“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三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

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

一声,指着脸盆说:“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

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

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

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

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

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

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

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

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

男人,他到底是干嘛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

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

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是你们那天

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

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

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

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

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

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

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

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

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

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

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

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

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

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

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

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

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

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喷喷。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眇

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

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

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

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

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里去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

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四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

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

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

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

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

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

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

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

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

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

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地会猜什么事,

“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

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

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

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

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

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

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

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

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

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

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

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

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

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

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

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

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

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

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

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

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

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五妈妈那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

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铃儿就随着

“呤呤”地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

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

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

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

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

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

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

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

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

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

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

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

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

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

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

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

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

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

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

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

校,就是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

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

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

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竟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

爸说:“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

一的代表同学那样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

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

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

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

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

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

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

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敢这么去做。

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

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

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

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是喜欢她。

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

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

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

来,他说:“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

我就指着空草地说:“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

道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便用手一推,说:“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六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

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

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

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

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

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

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

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

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

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

地说道:“而且,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

手,很难过地说道:“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不要再到这

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

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

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

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

肩膀:“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

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

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七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

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

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

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

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

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

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

“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

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

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

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

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

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钻

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

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

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

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

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

妈说:“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

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一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

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

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

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

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

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

爸爸说:“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

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

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连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

乡会和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

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

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

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

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

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

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

要倒霉,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鸡不够嫩啦!

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们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

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红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

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妈!德先叔这几

天怎么没来?”

“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妈很轻松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问我:

“你问他干吗?不来不更好吗?”

“随便问问。”说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门外大街上去,刚才街上的景象全

没有了,恢复了这条街每天上午的样子。卖切糕的,满身轻快地推着他的独轮车,

上面是一块已经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签上。我八岁,两个门牙刚

掉,卖切糕的问我买不买那块剩切糕,我摇摇头,他开玩笑说:“对了,大小姐,

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

了晚饭后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

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

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

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看,什么来了?咱们还是回

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

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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