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下,曹植睁开眼,双手正握在被沿上。他心中忽的想到昨日那个蒙面青年也盖着这张被子躺在这张床上,苍白俊毅的脸庞犹历历在目,不由犯起懒,只如此躺着不愿起身。外头岳龙的声音道:“三公子,‘枫舞’待命,请三公子起行返回许昌。”曹植应了声,这才翻身下床穿戴衣物,开门见岳龙等在门口,问道:“爹爹和大哥他们呢?”
岳龙道:“丞相处理政务,已经先行返回许昌。大公子和‘圣霸’亲卫护送东吴公主随后启程。”他说到这里,嘴角一撇,喃喃道:“丞相明明已经下谕由三公子陪同公主回东吴,大公子却硬要护送公主返许昌,我与那苯猫争辩,他还讥笑是三公子不够勤力。”
曹植知道岳龙嘴里的“病猫”是说“圣霸”亲卫的队长,微笑道:“你也知道爹爹只是让我送公主回东吴,大哥要护送公主回许昌也是无可厚非。”
岳龙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曹植道:“你去整备‘枫舞’,我们这就回许昌。”
曹植吩咐府邸园丁好好打理怡园,便随“枫舞”亲卫一起返回许昌。走到近郊,他想起一事,命岳龙率领部队先行回城,自己纵马朝郊外松林华佗小屋而来。曹植想在临行前看看华佗是否返回小屋,毕竟对他有些惦念。松林里涛声阵阵,却更衬一股寂寥,曹植行到小屋前,忽见门外拴了一匹马,微微一愣,心中道:“这小屋平日除了我和华伯,应该再无他人。难道真是华伯回来了?”
他一兴起,下马推门而入,欢喜叫道:“华伯,是你回来了吗?”却见屋内坐着的人回头,两人打了个照面,曹植惊呼道:“爹爹!怎么是你?”
曹操看到曹植,也是脸露诧异之色。曹植想起前次曹操派人调查华佗的下落,便知他必定和华佗相识,只是没想到竟然一个人来到这里。曹操下意识的向外头望了望,确认曹植是一个人来的,说道:“植儿来此地,可是为了见那身负焦尾瑶琴之人?”
曹植点点头,心中道:“常人见华伯都道是名大夫,为何爹爹只提他的焦尾瑶琴?”,对曹操说道:“孩儿原是华伯的小友,今日要动身往江南,特来看看是否能与华伯辞行。”
曹操忽道:“你唤他‘华伯’?”曹植道:“正是住在此处的华大夫。他自名‘华佗’。”
曹操喃喃道:“华佗……华佗……”曹植看他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也不知究竟和华佗是何关系,也不敢出声询问,只垂手立在一旁。曹操抚玩着案上的茶具,道:“植儿何时与他相识的?”
曹植实话实说,道:“孩儿在幼时无意中与华伯相识。孩儿觉得华伯知识渊博,尤为雅善乐理,所以闲时经常来此和他品乐论道,故而熟捻。”
曹操微微一愣,抬起头望着曹植:“你说幼时便和他相识,倒是如何?”
曹植不知曹操为何对这些细节如此有兴趣,说道:“记得当时孩儿尚幼,一日和乳娘在市集游玩,那个……孩儿好奇心重,偏要到偏僻的街角去……那时华伯过来问我喜不喜欢他手里的洞箫,孩儿看着有趣,就向他请教,这便认识了。”
曹操低头略一沉吟,猛地抬头盯着曹植道:“如乳娘在场,怎会不阻止你与陌生人来往?再者我从未听她提过此事,是何道理?植儿不可瞒我。”
曹植让他这么一瞪,不由脸上微赧,说道:“那日其实是乳娘贪玩,把孩儿留在宅子门口,华伯正好经过,见孩儿一个人坐着……爹爹,此事过去已久,就别重提乳娘的失职了。”
曹操脸色转柔,点头道:“难怪乳娘不提此事,原来是她失职在先。你那乳娘如今都年迈退休,我又怎会追究她十数年前的过错?”他顿了顿,沉吟道:“不过也真凑巧,若不然我当年早该知道你和他相识之事……”
曹植听不出曹操话中的意思,但见曹操好像陷入沉思之中,不敢打搅。过了一会儿,曹操道:“你们除了评论乐理,他可曾和你说些什么?”
曹植愣了愣,随口道:“华伯对孩儿甚好,咱们年纪虽差,但言语投机,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工商杂学,无一不谈。”他嘴角微微一笑,“只有政治一门,华伯是决计不和我说的。”
曹操急切问道:“那他……”他忽然沉下声,“他……有没有……说起过我?”
曹植眨了眨眼睛,但见曹操脸上的神情有些兴奋,但又似乎在尽量掩饰一丝紧张,实在不明白为何会问起自己,实话实说道:“华伯……我们很少说起爹爹,不过他知道我是曹三公子。他对爹爹……似乎……似乎……”
曹操急道:“似乎什么,不必顾虑,实话实说。”
曹植听他似乎都有些命令的语气,犹豫了一会儿,道:“华伯他……说爹爹以为得到了权位就得到了一切,殊不知天底下有些东西,是用金钱权力所无法得到的。”
他说这话时一直瞄着曹操脸上的表情,生怕惹得不高兴,要加罪华佗。曹操听完曹植的一句话,脸上激动的神色瞬时黯淡下来,喃喃道:“是吗,他是……这么说的……”
曹植见他眼神飘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道近日忙于招待东吴使者有些倦累,关心问道:“爹爹,我看您好像很累的样子,不如早些回城休息。”
他见曹操没有反应,又唤了一声,曹操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植儿,你也陪我坐坐好吗?”
曹植应了声,他全然不明白曹操为何会有今日的表现,在他身边坐下。曹操把玩着案上的两只木杯,苦笑道:“这里原本应该有三只杯子,却不知剩下的一只哪里去了。”对曹植道:“植儿可知那位……华大夫去了哪里?”
曹植摇摇头,道:“华伯只说他不能再住在这里,要令寻他处,还让孩儿不必费心找他。华伯这人向来固执,他的心意若是定了,没人能够改变。”他此刻再忍不住,道:“爹爹是否与华伯相识?我见华伯手里拿的确实是爹爹另一枚‘辟天令’,这‘辟天令’如此重要,爹爹是断不会随便予人的。”
曹操缓缓点点头:“那‘辟天令’确实是我给他的。当年我俩是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因为一些事……没了联络。这些年来我一直大江南北的四处找他,却没想到原来他就在许昌城郊……”
曹操眼中突然朦上一片楚然,不过转瞬即逝,可在曹植看来,这已经不是平常那位威严若定的爹爹,心中想:“爹爹和华伯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巨变,不然为何华伯就在许昌城郊却不去和爹爹相见。华伯既知我是曹三公子,又和我如此交好,可也从未向我提及他和爹爹的关系。这次若不是他为了帮助我和东吴公主不得已暴露身份,恐怕我也不会知道……”他偷偷瞄了曹操一眼,“爹爹不愿多说他和华伯之间的事,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和华伯重逢,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永远成为一个谜了。”
他担心曹操感伤于往事,有意换开话题,说道:“昨日接到爹爹的传话,孩儿便找了些记述江南风物的书籍看了看,果然和我们北方大有不同,教孩儿倒想多在那边留居一阵了。”
曹操微微笑了笑,说道:“我让你护送东吴公主回江南,可不是叫你在那里长住。此次至多半年,须返回许昌。”
曹植道:“孩儿从小在北方长大,也该出去多见见世面。前些时候爹爹还说让我多出去闯闯,怎么现在反限制孩儿的时间来?”
曹操道:“就是因为你第一次出远门,为父才更加担心。江南虽美,毕竟不是我管辖领域,万一出了什么事,连个照应也没有。”
曹植扮了个鬼脸:“既如此,爹爹为何要派我远赴江南?”
曹操笑道:“你如此和爹爹抬杠。人家东吴公主北上许昌,礼尚往来,你作为爹爹的孩儿,代爹爹护送东吴公主回江南理所当然。再者你明知爹爹有意撮合你们两个,想那东吴公主才貌无双,能娶到她是你小子天大的福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曹植笑而不答。曹操又道:“你年龄渐长,爹爹不可能一辈子把你留在身边照顾你。你的终身大事,终究是爹爹心中一块大石。幸而这次东吴公主来访,她是堂堂一方霸主之女,偏又生得如花容貌,品德端庄,才华出众,和植儿简直是绝配。更难得的,她与你未接见而相识,也算是良缘天定,我看昨日铜雀台上她对你的关注远胜对其他人的,就知必定是对你有所好感。把你交给她照顾,我才放心。”
曹植听曹操说“她对你的关注远胜对其他人的”,想到前夜与东吴公主泛舟漳水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不禁一阵激荡,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曹操看在眼里,心中道:“看来这次植儿真的找到值得终身相守的良眷,实是美事一桩。”其实曹植不知,在曹操心底,还有另外一个念头:“听闻这东吴公主是孙仲谋最宠爱的女儿,如果植儿娶了她,成为东吴的乘龙快婿,凭植儿的品德才华,在东吴树立威望,将来孙仲谋把江南基业传交予他也不一定。到那时我扫平西凉马腾、川蜀刘璋、荆州刘表,一世霸业由植儿继承,天下一统,植儿必定能够名垂青史,建立万世国疆!”曹操念及此处,心胸豪气陡升,望着壁上空荡荡的琴架,心中道:“这样,就足够了吧……”
待曹操别了曹植独自回到许昌丞相府,日已偏西。侍女询问是否开膳,才记起一日未进食,真有些饥肠辘辘,便传令送膳至书房。他才刚坐定下来,就听见外头侍女的声音道:“大公子,丞相正在进膳,你……”接着曹丕的声音道:“我有要事……”他话音未落,“哗啦”一声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曹操见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眉头微皱,道:“你明知为父在用膳,还这般不顾礼数闯进来。即便是有要事,为大将者须镇定而行,否则下属见统帅这般模样,军心焉定?自乱阵脚。”
曹丕一进来就被曹操一顿数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回头瞪了身后跟进来的侍女一眼,侍女撞见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知道曹丕有私事要和曹操谈,慌忙带门退出,躲得远远去了。曹丕舔了舔嘴唇,说道:“孩儿本已找了爹爹一整日,可爹爹都不在府中。眼见明日东吴公主就要返回江南,所以这件事……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和爹爹说的!”
曹操望了望他,心中已有计较,放下手中玉箸,道:“你想问我为何派你三弟护送东吴公主回江南?”
曹丕低下头,缓了缓道:“这个我倒不必问,爹爹想让三弟迎娶东吴公主,那日三弟在铜雀台上胜了我,文武大臣均为见证……”他忽的抬起头,“我长这么大,还从未求过爹爹什么,这次……这次我要恳求爹爹成全我的心愿!”
曹操愣了愣,见曹丕一脸企盼的神情,他素知自己这位长子性格刚烈暴躁,还是头一遭这般低声下气的恳求自己,心中一软,刚要开口,突然外头轻轻的叩门声,然后曹植推门进来,说道:“爹爹,为何外头不见那些侍卫侍女们?”
他说完这话才发现曹丕也在房中,微微一愕,随即道:“原来是大哥在这里。对不住,我看见外头那些侍卫侍女都不在原位,无人替我禀报,就直接进来了。”
曹操没想到曹植正好在这端口上进来,吐在嘴边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曹丕一见曹植就连忙敛起原先脸上的表情,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疾步出去。曹操想要叫住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了下去。曹植不明白爹爹和大哥为何这般举止,也隐约猜到和自己有关,不由担心起来。曹操问道:“植儿,什么事?”曹植“哦”了一声,道:“方才收到我们回赠东吴的礼品清单,想来和爹爹核实一下。”他望了望曹操脸上的神情,“大哥……没什么事吧?”
曹操摇摇头:“不必费心你大哥的事,明日就要启程往东吴,今个儿早些休息,别再和你那群朋友喝酒游夜了。”他向曹植招招手,“过来,清单让爹爹看看。”
曹丕冲出丞相府,街边夕阳正好,桔黄色的余辉在他眼里看来却说不出的抑郁,恨不得将那一地的残影踩个粉碎。他也不愿乘马,独自走在街道上,身旁往来行人归家的闲喜,在曹丕脑海里幻化成恶毒的讥讽嘲笑,曹植俊挺的身影不住在面前晃动,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一双脚步完全不受控制的移动,忽然一阵银铃哗响,曹丕这才回过神,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竟然又来到了东吴公主留居的驿馆附近。他微微一愣,挂在檐角的银铃在风中摇摆,东北侧房间的窗户正要关上,那只淡红绸缎的衣袖在绯红中一晃,一瞬间几乎分不清色彩的交杂,在曹丕眼中分明描画出清晰的轮廓,令他怦然心动的一举一动,黄昏里亦幻亦真的影子,怎能不揪起一片心潮澎湃。曹丕呆立在那里,顾不得已闭上的窗户完全阻隔了佳人俏丽的身影,在他心中深深烙下的刻印,跨越空间的狭隙,冲击他最敏感的脉络,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夕光沉没,烛火重新映照出支颐侧影,曹丕吞了回口水,终的一咬牙,回头疾奔而去。
第二日,许昌城热闹非常,浩浩荡荡的队伍,当先是曹植亲卫“枫舞”,近百人担着数十箱曹操赠予孙权和公主的礼物。曹植身穿鹤羽围貂袍,头戴紫盖青华冠,脚穿斗蟒云鳞靴,腰悬青釭神锋剑,骑着白马走在队伍中央。后头便是公主鸾车,黄盖和一干东吴护卫行在最后。曹操率群臣亲自送到城外,只曹丕称病未来。一时间十里长亭队列成阵,旷野风中“曹”字大旗舒展摇曳,银甲铜牌耀耀生辉。
黄盖举起酒杯,爽朗笑对曹操道:“此行承蒙丞相热情款待,令我等大开眼界。”
曹操道:“得见将军风范,大快平生。日后若有机会,当再与将军痛饮三百杯。”说着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黄盖笑道:“论酒量,怕是远不及丞相,连三公子亦不如。不过三公子随我回东吴,当有我江东豪士日进百杯,非替我老家伙讨回口气来。”
曹操回头望了曹植一眼,道:“我这孩儿第一次出远门,还得靠老将军多多照应。”
黄盖一甩白须:“哈,丞相放心,三公子这等人才我江东求之不得,又有谁敢对他半分不敬。”
曹操笑道:“将军过奖了。带我向仲谋兄问好,告诉他养了个好女儿。”
黄盖道:“末将定将丞相厚意转呈主公,日后盼能再与丞相相叙。”
曹操点点头,又望了曹植一眼。曹植会意,故意大声道:“爹爹,让孩儿与您行礼道别。”随即回身走到凉亭中,取过案上之酒。曹操跟着进了凉亭,自然是想单独和他说会儿话。曹操接过曹植递来的酒杯,眼睛却一直停留在他脸上,说道:“植儿此去东吴,可顺道观赏江南风物,在那边多留几日陪陪公主也好,只是要记得派人回来报个平安。还有,莫忘记昨日交待你的,至多半年,须赶回许昌。”
曹植应了声。曹操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真叫我放心不下。”
曹植微微一笑:“孩儿都长这么大了,雏鹰总有振翅高飞的一天。况且此去有‘枫舞’护卫,还有黄盖将军随行,到了江南,孙世伯更定奉我为上宾,哪会有什么危险。”
曹操瞪了他一眼:“就你那支‘枫舞’?平素丢着不管,若不是爹爹几次派人前往训练,恐怕此刻个个都是弱将残兵罢了。”
曹植笑道:“孩儿虽不喜武略兵操,但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那‘枫舞’岳龙队长也算是个将才,平日由他负责打理,自然是放心的。”
曹操望了远处的岳龙一眼,说道:“你那‘枫舞’队长和你同龄,也不过是个热血青年,虽武艺高强,但若说到为人处世和临场应变,恐怕也是经验不足。如今第一次随你出征远地,还不知靠不靠得住,不如还是我派许褚带‘辟天’亲卫同行的好。”
曹植道:“爹爹向来处事果断,如今大家整装待发,倒要临时替换队伍,岂不让东吴人看笑话了?”他微微一笑,“孩儿知道爹爹是惦挂孩儿,不过就像爹爹昨日所说,不可能一辈子事事照顾孩儿。有这么多兵士随行,哪会有什么危险。爹爹放心,半年内孩儿一定平安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孩儿的成长都让爹爹认不出来了呢!”
曹操一愣,哈哈笑道:“你呀你呀,在爹爹面前就知道耍嘴。唉,马上要为人夫,过得一年又为人父,你这小孩子般的性格,何时才能改过来呢?”
曹植道:“还不是爹爹惯的。”一想到曹操“马上要为人夫,过得一年又为人父”的话,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由朝公主鸾车望了一眼。
曹操笑道:“怎么,在想公主?”
曹植被他道破心事,脸上一红:“爹爹,孩儿要走了。”
曹操道:“多陪爹爹一刻也不愿?记住,此行万事小心,切莫意气用事。你年少血气方刚,但世俗礼法还是要守的,与公主名分未定,不可毁了别人名节。”
曹植点点头,手里酒杯在曹操手上的一碰,低头一饮而尽:“孩儿别过爹爹。”
他大步返身回到队中,踩鞍上马,向四周一抱拳:“各位叔伯勿远送,小侄就此告辞。”
众人纷纷还礼,说些“一路平安”之类的话。曹植朝曹操望了一眼,下令:“启程。”,提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