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沈石溪 生命档案

四只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
沈石溪

  我是个动物学家,专门研究鸟类。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在漾濞湖观察也妥啸天鹅群已经持续了七八个年头。漾濞湖是滇北高原梅里雪山脚下一座大型天然湖泊,被誉为滇北高原的一颗明珠,是大天鹅、啸天鹅和疣鼻天鹅繁衍生息的风水宝地。
  啸天鹅又名小天鹅,羽色洁白,飞到天上像一朵朵白云,落到湖里像一片片白帆。啸天鹅无论长相还是生活习性都与大天鹅大同小异,也是白羽红喙黄掌,也是以家庭为核心的群居生活,所不同的是,啸天鹅嘴壳较短,所以又叫短嘴天鹅。啸天鹅体态比大天鹅娇小,颈部靠近脑袋的部位羽色呈淡金色,更显得娇美华贵。别看啸天鹅体形不如大天鹅,可叫声却比大天鹅响亮得多。在所有种类的天鹅中,啸天鹅的鸣声最有气势,啸天鹅,顾名思义,就是善于仰天啸叫。顺便说一句,橙色嘴壳基部有黑色瘤状突起的疣鼻天鹅,性格特别娴静,虽然也有发声器官,虽然也能吭吭鸣叫,但很少叫,别名是哑天鹅。
  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按照动物群落命名习惯,我以首领也妥的名字来命名这群啸天鹅。
  啸天鹅属于群居性候鸟,秋天梅里雪山降落第一场雪之前,啸天鹅群就会飞往江南水乡越冬,春天桃红柳绿,啸天鹅群又会回到漾濞湖来。
  人类社会有句俗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不仅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包括两足行走的人类在内,许多凶禽猛兽都对天鹅肉垂涎三尺。啸天鹅生活在人迹杳然的江河湖泊,以四面环水的沙洲营巢,极少到远离水域的陆地去活动,尽管如此,仍免不了会遭到雕、鹰、狐、狼、獾等天敌的袭击。
  由此,啸天鹅群发明了哨兵制度。
  肖兵制度,是啸天鹅在弱肉强食丛林赖以生存的一道安全保障。
  所谓哨兵制度,就是由几只天鹅不分白昼黑夜专门负责警戒工作。白天,当其他天鹅忙着下湖捕捞鱼虾,哨兵天鹅就登临土丘或礁石,为群体站岗放哨,一旦天空出现金雕、苍鹰等食肉猛禽恐怖的影子,便及时发出报警的鸣叫,鸣叫是啸天鹅的强项,嘹亮激越的叫声让天鹅群迅速转移。夜晚,当天鹅们在湖心岛进入梦乡,哨兵天鹅会在岛的四周巡走警戒,一旦出现狐狸、水獭等食肉猛兽狡诈的身影,便及时鸣叫报警,用长长的啸叫声将天鹅们从睡梦中唤醒,做好应战准备。
  哨兵通常由二十岁龄左右的独居老雌鹅担当。天鹅算是鸟类中的长寿者,能活到二十岁至二十五岁。我不晓得为何要让风烛残年的老雌鹅来担当哨兵。野生动物许多行为对人类来说都是谜。也许面对凶险莫测的复杂环境,雌性比雄性更敏锐更细心更有耐心更有爱心更负责任更能吃苦耐劳,老雌鹅阅历丰富,具备丛林生活经验,是肩负哨兵重担的最佳人选。也许由老雌鹅担当哨兵的另一层理由是,老雌鹅失去了繁殖能力,已不能再生儿育女,它们到了这个年龄,丧偶独居后,也不可能再找到新的配偶,它们对群体唯一继续能作的贡献,就是用自己的经验、智慧和剩余的生命,为群体提供安全保障。
  野生状态下的动物,没有安度晚年的说法。
  也妥啸天鹅群是漾濞湖最大的天鹅群,有老老少少一百三十余只天鹅,属于天鹅社会的名门望族,像这样大型的啸天鹅群,通常需要四只哨兵天鹅来负责警戒工作。我发现,哨兵天鹅更替很快,很少有哪只老雌鹅能在哨兵岗位上千满两年的,哨兵工作辛苦而繁重,它们年事已高,一旦成为哨兵天鹅,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就会被严酷的生活淘汰,它们最终的结局,无一例外都会以身殉职,死在哨兵岗位上。
  然而,没有哪只雌天鹅会逃避这份责任。一旦有哪只哨兵天鹅以身殉职了,很快就会有另一只雌天鹅替补上来。没有谁指令或强迫它们去做哨兵天鹅,它们的生命遗传密码里仿佛事先就设置好了“哨兵”这个程序,当到了一定年龄,当群体有了这种需要,它们便义无反顾地出演哨兵天鹅这样一种充满风险、九死一生的角色。
  真正是前仆后继,死而后已。
  从一开始,我就对啸天鹅的哨兵制度极感兴趣。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哨兵天鹅,我都给它们起了名字,并给每一只哨兵天鹅建立了生命档案。我或者在湖畔白桦林瞭望台用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或者乘坐皮划艇潜入也妥啸天鹅群的栖息地——月牙湾就近观察,详细记录哨兵天鹅们的点点滴滴。数年下来,我积攒的有关哨兵天鹅的观察资料已有厚厚一大摞。我从众多的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中挑选了四份,以飨读者。

  雪片般飘落的鹅毛
  姓名:白肚兜。
  年轻时模样俊俏,胸脯上的羽毛自得像梅里雪山上的积雪,比身体其他部位的羽毛明显要自得多,远远看上去,就像系着一件白肚兜。如今胸脯那块洁白如雪的羽毛渐渐被岁月风尘染成微黄,白肚兜似乎已名不副实,应改名叫浅黄肚兜更为贴切,但名字都是终身制的,不好随意更改,白肚兜叫惯了,那就继续叫它白肚兜好了。

  年龄:大约十八岁。
  橙色的嘴壳颜色很深,差不多变成咖啡色了,两只蹼掌也由橘黄变成紫红,这两项指标表明,白肚兜已是渐入晚境的老雌鹅了。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今年春天。

  婚姻状况:离异。

  离异原因:第三者插足。
  啸天鹅是以爱情坚贞闻名于世的鸟,大多数啸天鹅雌雄一旦结成伉俪,会终身厮守,白头偕老。虽然如此,却也免不了会有喜新厌旧、感情跳槽这类丑恶现象发生。

  配偶:前夫名叫芝麻雄,长长的脖颈白色的羽毛间,散落一些黑色颗粒,看上去就像撒着一些芝麻。芝麻雄与白肚兜同岁,体态中等,擅长筑巢。啸天鹅与大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等其他天鹅不同,其他种类的天鹅巢多筑在干燥的地面或浅滩上的草丛间,利用地面的洼坑或将草丛压出个凹形就算是窝巢了,简单而粗糙;啸天鹅筑巢要讲究得多,先是在地面或草丛间找到洼坑,如果洼坑不够深,它们会用脚掌去抓刨沙土,一定要将洼坑挖到合适为止。洼坑的深度一般在三十厘米,用手指粗细的树枝先筑一层底,再在上面铺一层柔软的草丝和枯叶,结实而舒适。啸天鹅每年春天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漾濞湖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忙着修筑或修补窝巢。还没有成家的雄天鹅,会不辞劳苦地修筑一只新巢,其实也是编织一只爱巢,以吸引雌性来同居。还没成家的雌天鹅,则到处转悠,看单身雄天鹅修筑窝巢,哪只雄天鹅窝巢修筑得越漂亮,就越容易获得异性青睐。对已经成家的天鹅夫妻来说,就是要修补旧巢。每对天鹅夫妻都有一个窝巢,去年冬天离开漾濞湖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经过整整一个冬天风霜雪雨,旧巢大多散乱不堪,需要修补。夫妻天鹅与单身天鹅不同,夫妻天鹅是雌雄一起动手修补旧巢的。我连续几年观察发现,整个卜也妥啸天鹅群,每次修补旧巢,总是芝麻雄、白肚兜夫妇第一个完成。不仅如此,别的天鹅妻子要跟天鹅丈夫一样刨挖土坑寻找树枝啄取草丝忙上忙下,而它们家修补旧巢的工作基本上由芝麻雄独自包揽了,清理淤积在旧巢内的泥沙、寻找并搬运手指粗细的树枝、搭建基础铺垫草丝……几乎所有繁重的体力活都是芝麻雄独自完成的,白肚兜只是陪在旁边做一些轻松的辅助工作。可见,芝麻雄是也妥啸天鹅群一流的筑巢能手。
  白肚兜年轻时长得很美,称得上闭月羞花,完全可以想象,当它待字闺中还是一只姑娘天鹅时,会有许多求偶心切的雄天鹅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它之所以在众星拱月般的追求者中选中了芝麻雄,肯定是芝麻雄出众的筑巢技艺打动了它的芳心。
  白肚兜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就因为芝麻雄非凡的筑巢能力,最终使得它们婚姻破裂。
  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婚变经过:时间是公元2008年3月25日。春天来了,梅里雪山山脚下漫山遍野的大树杜鹃光秃秃的枝桠间绽出星星点点翡翠似的新叶,也妥啸天鹅群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滇北高原。中午12点,天鹅们犹如一朵朵白云,先后降落在漾濞湖上。天空碧蓝如洗,一条长长的云带,犹如一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挺拔的峰峦间。辽阔的湖面风平浪静,绿波荡漾。经过数千公里的长途迁飞,天鹅们显得有点憔悴,羽毛凌乱,神色疲惫,嗦囊空瘪。春天的漾濞湖,在阳光温暖的照耀下,粘结在水草问的千千万万鱼卵和虾籽正在变成天鹅最爱吃的小鱼小虾。饥肠辘辘的天鹅们兴奋地鸣叫着,在漾濞湖饱餐了一顿。随后,所有的天鹅跟随在头领也妥雄天鹅后面,登上狭长的月牙湾。月牙湾丰水季节四面环水,与陆地隔绝,枯水季节三面环水,唯有一条礁石组成的通道与陆地相连,形如月芽的这座半岛覆盖着密密的灌丛和芦苇,是啸天鹅群理想的栖息地。天鹅们不顾长途迁飞的疲惫,忙着建设或修补窝巢。
  有了窝才算有了家,有了完整的窝才算有了完整的家。所以,也妥啸天鹅群一回到漾濞湖,匆匆填饱肚子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建设或修补窝巢。
  白肚兜与芝麻雄很快在一丛开着紫色碎花的灌丛旁找到自己的旧巢,幸运的是,虽然经过漫长的冬季,它们的窝巢损坏不算严重,椭圆形的盆状泥坑还在,筑底的那层手指粗细的树枝基本还在,只是最上面那层草丝和枯叶被风吹散了。
  白肚兜和芝麻雄与其他天鹅夫妻一样,开始动手修补窝巢。按道理说,它们该一起动手修补旧巢,起码白肚兜应该陪在芝麻雄身边看着它完成修补旧巢的工作。但我在望远镜里看见,芝麻雄忙碌时,白肚兜竟然蹲坐在草丛将嘴壳插进翅膀打起了瞌睡。
  我不清楚白肚兜为何会这个时候打瞌睡。也许它年纪偏大,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漾濞湖,长途迁飞消耗了大量体力,感觉有点累,填饱了肚子,在暖融融的春阳下特别容易犯困。也许昨天夜里也妥啸天鹅群在一个名叫水兵房的地方宿营时(我利用卫星定位系统跟踪过也妥啸天鹅群的迁飞路线,知道它们在去往遥远江南水乡或返回梅里雪山中途都要在水兵房休整两天),受到野猫或山狐的骚扰,白肚兜几乎一夜没合眼,实在支撑不住,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白肚兜觉得旧巢破损并不严重,只需找七八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再叼一些草丝枯叶,就可将窝巢修葺一新,芝麻雄是也妥啸天鹅群出了名的筑巢专家,有足够的能耐独自完成修补旧巢的工作,所以就放心地睡起了午觉。
  芝麻雄独自在灌丛里寻找适合的筑巢材料。当它走到湖心岛西侧那片砂砾地时,突然,从一蓬野剑麻背后走出一只雌天鹅来,身上羽毛凌乱,脸上被荆棘划破,有两片绒羽被血染红,神情凄苦,央求的眼睛望着芝麻雄,嘎嘎小声叫唤,似乎在寻求帮助。我认识这只雌天鹅,羽毛洁白轻盈,神态妖里妖气,我给它起名叫小妖妖。我当时与强巴坐皮划艇潜入月牙湾,就躲藏在那片砂砾地里,把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小妖妖是个五岁龄的年轻寡妇,那只嘴壳上有一条蚯蚓状紫瘢因此名叫蚯蚓雄的丈夫去年秋天南迁途中在一个叫萨蛮鸟道的地方被猎枪打死了。野剑麻旁有一只七零八落破损很严重的天鹅巢,显然,这是小妖妖的窝,丈夫死了,它只好独自修补旧巢,但力不从心,脸划破了,羽毛弄乱了,仍无法将窝巢修复,于是就向路过的芝麻雄求助。芝麻雄动了侧隐之心,每只雄天鹅都有怜香惜玉的本能,它高高挺起胸脯,长长的脖颈像小树一样竖得笔直,强有力的翅膀呼啦呼啦摇扇,将雄性的伟岸展露无遗,气宇轩昂地吭吭叫着,似乎在对小妖妖说:你别犯愁,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芝麻雄不愧是也妥啸天鹅群的筑巢能手,找材、搭建、修缮、铺垫,很快就把破损严重的旧巢修葺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小妖妖始终陪伴在芝麻雄身边,当芝麻雄因干累了而停下来喘口气时,小妖妖便主动靠上去,用柔软的脖颈亲呢地摩挲芝麻雄的背,似乎在做鹅式按摩,以消除其疲劳。小妖妖这么做时,大胆而热烈,直白地表达了一只寡居雌天鹅的情愫。当野剑麻丛旁出现一只散发着野草清香的窝巢,小妖妖兴奋地跨进巢去,蹲伏下来,向站立在巢外的芝麻雄吭吭叫着,似乎在说:这是你耗费心血修建的巢,也是我们共同的家,请进来吧!我注意观察,芝麻雄东张西望显得有点犹豫,但这种犹豫仅仅持续了十几秒,它突然紧走几步,跨进小妖妖的巢去。
  窝巢宽敞,能容纳下两只成年天鹅。
  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这句话在啸天鹅社会同样适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白肚兜从睡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窝巢仍旧是只破损的旧巢,破旧的泥坑,零乱的树枝,上面连一根新铺的草丝也没有。更让它不安的是,也看不到芝麻雄。吭吭!它高声鸣叫,却得不到芝麻雄的回音。它焦急地四处寻找,每一只草窠,每一丛灌木,每一块石头背后,它都不放过,地毯式搜寻。终于,它在野剑麻丛旁找到了正与小妖妖并排躺在巢里的芝麻雄。白肚兜立刻冲了过去,凶猛地啄咬小妖妖。对白肚兜来说,那是在捍卫一个妻子的权益。小妖妖也不示弱,跳出窝巢,与白肚兜展开搏击。两只雌天鹅你啄咬我背,我击打你的颈,在野剑麻丛旁斗得难分难解。这时我看见,芝麻雄也从窝巢跨了出来,吭吭叫着来到正在打架的两只雌天鹅身旁。我以为它会劝架,最绅士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将正在疯狂斗殴的两只雌天鹅隔开。但我想错了,芝麻雄走拢去,没有任何迟疑,便用扁扁的嘴壳猛烈啄咬自肚兜。白肚兜表现得还算顽强,几次跌倒,又爬起来厮打,但终究寡不敌众,脊背、脖颈、胸脯被啄掉好多羽毛。风吹来,片片白羽挂在剑麻叶之间的蜘蛛网上。终于,白肚兜支撑不住,扭头溃逃……妖妖不依不饶,乘胜追击,直到把白肚兜赶出二十多米远才罢休。
  我看见,白肚兜脊背、脖颈、胸脯好几处都负伤了,白色的羽毛间血迹斑斑,蹲伏在沙滩上,一声接一声发出嘶哑凄厉的鸣叫,那令人心碎的叫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晓得,白肚兜心灵所受到的伤害远比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更让它伤心一千倍、痛苦一万倍。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白肚兜十八岁,虽已渐入老境,却还有生育能力,担当哨兵似乎还早了点。芝麻雄感情跳槽后,开头几天,白肚兜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被生活淘汰,它在漾濞湖里精心梳洗打扮,向那些单身雄天鹅搔首弄姿频送秋波,试图能获得一份新的感情。如果是人类社会的女性,小妹妹十八一朵花,妙龄少女,青春尤物,幸福人生似乎还刚刚拉开序幕呢,但在啸天鹅社会,老妹妹十八豆腐渣,十八岁的雌天鹅已进入老年行列,没有哪只雄天鹅会有兴趣去和一只十八岁的雌天鹅玩一场黄昏恋。努力多日,除了自作多情,自尊心一次次受到打击外,白肚兜一无所获。
  天空蓝莹莹的,白肚兜心里却一片灰暗。
  那天早晨,我看见,当天鹅们下到漾濞湖觅食时,白肚兜飞到月牙湾一座土丘上,抬起长长的脖颈瞭望,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天空一片宁静;它又将警惕的目光投向漾濞湖,湖面风平浪静,天鹅们正成双成对在广阔的水域悠闲地觅食,一派和平景象。它松了口气,伸直的脖颈弯成自然的S状,却仍不敢完全松懈,两只眼睛仍睁得溜圆,四处张望。
  它成了也妥啸天鹅群的一只哨兵天鹅。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时间是公元2008年4月7日上午,地点在月牙湾野剑麻丛旁。
  按体内生物钟的指引,啸天鹅们进入交配产卵期。对天鹅来说,这是一段特别危险的非常时期。大嘴乌鸦、贼鸥、各种蛇觊觎美味的天鹅蛋,或趁着黑夜掩护或利用天鹅下湖觅食之际,偷偷到天鹅窝巢来行窃。保护天鹅蛋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到四只哨兵天鹅身上。狭长的局月牙湾东南西北各有一只哨兵天鹅把守。白肚兜站在月牙湾西端一座临湖的礁石上,紧张不安地注视着沙滩那片灌丛。有几朵嫩黄的迎春花在无风自动。离灌丛二十多米远处,有一丛野剑麻,挺拔的剑麻叶下有一只天鹅巢,巢里有三枚天鹅蛋。
  我能确定,这是小妖妖和芝麻雄的窝巢,当然也是它们的鹅蛋。
  此时此刻,小妖妖和芝麻雄正在漾濞湖里觅食。
  突然,白肚兜翅膀展开,脖颈翘挺,做出一副振翅欲飞并引颈鸣叫的姿态来。我赶紧循着它的视线望去,嫩黄的迎春花背后,吱溜钻出一只奇形怪状像蜥蜴又像蛇的脑袋来。这是一种名叫蛇蜥的爬行动物,身长两米,善游泳,喜食各种鸟卵,是天鹅的主要敌害之一。蛇蜥鲜红的信子快速吞吐,两只玻璃珠子似的蛇眼东张西望。蛇类天生视力不佳,但蛇蜥是个例外,蛇蜥的视力比蛇好得多,可以用眼睛搜寻和发现食物。蛇蜥细长的身体慢慢滑出灌丛,抬伸那只蜥蜴似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野剑麻。一条米线似的口涎,从蛇蜥口角滴淌下来。从蛇蜥的神情判断,它已发现剑麻丛里的天鹅巢。
  白肚兜神色冷峻,仍保持振翅欲飞并引颈鸣叫的姿态,却没有动。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条蛇蜥想偷袭的是小妖妖产下的蛋。就在九天前,小妖妖抢走了白肚兜的丈夫,白肚兜还受到小妖妖和芝麻雄的联手攻击,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此时此刻,让蛇蜥来吞噬这三枚蛋,对白肚兜来说,倒不失为一种复仇良策。它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装着没看见就可以了。再好的哨兵也有观察盲点,它可以这样安慰自己。等这条蛇蜥吞噬了三枚天鹅蛋,它再报警也不迟,不会对其他天鹅家庭造成任何伤害。我想它大概会这么做的。
  蛇蜥扭动身体,向野剑麻丛游去。
  突然,吭——吭——白肚兜鸣叫起来,叫声响亮而激昂,在寂静的月牙湾显得特别刺耳,随着叫声,它摇动翅膀飞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径直向蛇蜥飞了过去。
  这个时候,蛇蜥离天鹅巢还有七八米远,或许是饥饿促使它铤而走险,或许是觉得区区一只哨兵天鹅并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蛇蜥拼命扭动身体,嗖嗖往前游蹿,想抢在救援的天鹅到来之前将天鹅蛋吞进肚去。转眼间,蛇蜥离天鹅鸿巢仅剩四五米远了。我看见,白肚兜一敛翅膀,从蛇蜥背后俯冲下去,鹅掌在蜥的后脑勺抓J’…把。天鹅不是鹰,鹰爪犀利,且有极强的抓握能力,鹅掌带蹼,擅长在水中当桨使用,却不具备武器功效。蛇蜥虽被鹅掌抓了一把,却并未受伤,只是受到惊吓,停了下来,身体弯成S状,头往后仰,蜥蜴似的大嘴做噬咬状,以防再次受到来自天空的袭击。白肚兜在蛇蜥头顶盘旋,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响的鸣叫。白肚兜报警的叫声引起鹅群的注意,漾濞湖里,传来群情激愤的吭吭声,几十只天鹅先后起飞,火速往月牙湾西端赶来。蛇蜥大概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突然就玩起了倒行的把戏,它的脑袋还在后仰,以防备白肚兜的俯冲,蛇尾却波浪形摆动,身体迅速往后倒行,目标当然是野剑麻丛下那窝天鹅蛋。一转眼工夫,蛇蜥离天鹅蛋仅咫尺之遥了。前来救援的天鹅群离这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终于,蛇蜥倒行到了野剑麻丛旁,欲扭转脖颈朝天鹅蛋咬去。豸刹那间,白肚兜再次俯冲下去,大幅度摇动翅膀,想用强有力的翅膀去敲击蛇头。这相当危险。蛇蜥紧靠野剑麻丛,挺拔的剑麻叶对白肚兜俯冲构成障碍,蛇蜥还仰着脑袋,不用调整姿势就可向白肚兜反咬一口。但白肚兜还是俯冲了下来。手我看见它的身体压在一片剑麻叶上,它的翅膀还没能敲击到蛇头,蛇蜥的身体就闪电般蹿高,一口咬住白肚兜的翅膀。不幸中的万幸,蛇蜥只咬中白肚兜右翼两根翮羽。白肚兜奋力摇扇翅膀,蛇蜥紧咬住翮羽不松口,蛇蜥被拖离野剑麻丛七八米远。蛇蜥的身体突然间缩回地面,我看见,蛇蜥的嘴里衔着两根白色翮羽。哦,白肚兜的右翅被咬掉两根翼羽。蛇蜥落地后,还想往野剑麻丛游窜,但已经迟了,几十只啸天鹅飞临月牙湾西端,有的吭吭鸣叫,有的朝目标屙粪便,有的贴着地面飞行扬起一团团沙尘。蛇蜥胆怯了,衔着两根天鹅翼羽,快速逃进漾濞湖,一条细长的波纹渐渐消失在浪涛间。
  危险解除了,天鹅们纷纷降落到月牙湾西端。白肚兜仍伫立在临湖的礁石上,那是它的哨兵岗位。我看见,它的胸脯被剑麻划伤,流着殷红的血,白肚兜变成了红肚兜。刚才它朝仰着脑袋的蛇蜥俯冲下去时,我真为它捏了把汗,要是被蛇蜥咬着肩胛骨,它极有可能就成为蛇蜥的一顿美餐了。虽然只是被蛇咬掉两根翼羽,但那是翅膀外基部最长最硬硬的羽毛,也是鸟身上最重要的羽毛,学名叫翮羽,被拔掉后,要一年才能重新长丰满。少了两根翮羽,右翅出现一个缺口,不仅影响美观,还影响飞行。
  小妖妖和和芝麻雄回到自己的窝巢,小妖妖小心翼翼用嘴喙拨动巢中三枚天鹅蛋,大概是在检查宝贝蛋有没有受到伤害。过了一会,它挺起胸脯,欢快地摇动翅膀,兴奋地吭吭鸣叫,似乎在惊喜地宣告:太幸运了,我的宝贝蛋完好无损!它和芝麻雄互相啄咬嘴壳,你摩挲我的脸,我梳理你的背,嘎嘎吭吭,弹冠相庆。过了一会,它们摇摇摆摆走向白肚兜。来到被当做哨位的那块礁石,小妖妖屈起膝盖屈起脖颈压低自己的身姿,柔声叫着。凭我对啸天鹅几年时间的观察了解,我知道小妖妖这个姿态是弱者向强者表达敬意。芝麻雄则伸直脖颈,半撑翅膀,就像跳踢踏舞一样,在白肚兜身边谄媚地旋转。不难理解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有目共睹,是白肚兜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它们的宝贝蛋,它们理应对白肚兜表达感激之情。
  我发现,白肚兜似乎并不领情,朝小妖妖凶狠地吭吭叫了两声就像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将小妖妖从自己身边赶走。当芝麻雄踢踏蹼掌舞兮蹈兮,白肚兜厌恶地将头扭向别处。白肚兜的神情分明是在说:快从我身边滚开,我没心情看小丑表演!或许是曾经有过的遗弃让芝麻雄产生更强烈的感激之情,也许是想对曾经有过的粗鲁表达由衷的歉意,芝麻雄并没有因为白肚兜厌恶的神情而停止跳鹅式踢踏舞,反而跳得更起劲更卖力了,还绕到白肚兜的前面去,非要让对方看到自己激情澎湃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与道歉。
  白肚兜勾起脖颈把头埋到胸脯下,嘎——嘎——发出嘶哑的诅咒声。芝麻雄不管不顾,仍尽情表演鹅式踢踏舞。凡鸟类都是天生的舞蹈家,啸天鹅也不例外。我经常看到啸天鹅在求偶、保卫领地获胜、成功驱赶天敌后兴奋地跳起舞蹈。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的天鹅舞蹈。没想到芝麻雄不仅是筑巢能手,还是个舞林高手。脖颈灵蛇般扭动,蹼掌鼓乐般敲打,胸羽、背羽和尾羽火焰般蓬松开来。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白肚兜或许会被芝麻雄的真诚所感动,将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但我想错了。就在芝麻雄卖力地跳鹅式踢踏舞时,突然,白肚兜扑到芝麻雄身上,张嘴朝芝麻雄的脊背啄咬。白肚兜的动作很快,芝麻雄猝不及防。白肚兜咬住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芝麻雄吭吭惊叫着,拍打翅膀,拼命挣扎。咝,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生生被白肚兜啄咬下来。芝麻雄气急败坏地逃离礁石,委屈地吭吭叫着。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它当然委屈。小妖妖也惊慌地退下礁石,用脖颈摩挲芝麻雄的脊背。我看得更清楚了,白肚兜这一口啄得极狠,芝麻雄白色的脊背出现一个黑洞,一大块羽毛被连根啄掉了。再看白肚兜,橘红的扁喙塞满了鹅毛,少说也有十多根。它凛然站在礁石上,目光犀利充满仇恨。我想,就在半个多月前,芝麻雄背叛了它,并野蛮地与小妖妖联手欺负它,让它身心遭受巨大创伤,啄掉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并不算过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感到惊愕和不寒而栗。白肚兜嘴壳嚅动,脖子一弓一弓,做出吞咽食物的动作,含着的一嘴鹅毛,竟一点一点顺着嘴腔、脖颈往肚子里落。我十分惊诧。我观察啸天鹅多年,啸天鹅既吃草芽也吃鱼虾,却从没发现吞食同类羽毛。我仔细观看白肚兜,它显得吞咽困难,一嘴羽毛咽了半天还有一半含在嘴里,或许是喉咙被堵住了,它哼哼喘咳,有一片约一寸长的鹅毛竟然从它嘴里飞逸出来,在空中旋舞,它就像到嘴的食物又逃走了一样,急忙追上去,连连啄击,把那片逃逸的鹅毛逮住,又往肚子里咽。它终于将那嘴鹅毛给咽了下去,下巴鼓起一个小包,顺着细长的脖颈往下滑。鹅毛的味道肯定不怎么样,它半张着嘴,难受地扭动脖子,但脸上的表情却写满复仇的快意和满足。
  白肚兜出格的举动分明是在告诉芝麻雄和小妖妖,它永远视它们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它对它们恨之入骨,如果可能的话,它恨不得咬下它们的肉来充饥!
  芝麻雄和小妖妖面面相觑,害怕地缩起脖子往后退却,躲进自己的窝巢去了。
  我很难理解白肚兜自相矛盾的行为。它若真的对芝麻雄和小妖妖恨之入骨,它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它们那窝蛋呢?要知道,让贪婪的蛇蜥吞吃了它们的三枚蛋,对它们的心灵绝对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是最好的复仇机会。
  一个多月后,芝麻雄和小妖妖那三枚蛋变成了三只金黄色的雏鹅。

  殉职经过:每只哨兵天鹅最终结局都是以身殉职,死在哨兵岗位上,白肚兜也不例外。让我无法忘怀的是,白肚兜的殉职,又是和冤家对头芝麻雄、小妖妖一家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那是金秋十月,经过半年的孵化、育雏,新生代啸天鹅已经学会了飞翔,天鹅群就要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了。
  这段时间,也妥啸天鹅群特别忙碌,天鹅们从早到晚泡在漾濞湖里,抓紧一切时间捕捞鱼虾,增加营养,养精蓄锐,刚刚学会飞翔的新生代天鹅还要抓紧最后的机会锤炼飞行技巧,以迎接即将来临的数千公里的长途飞行考验。
  芝麻雄和小妖妖很幸运,三只雏鹅平安长大,已经学会飞翔。与其他啸天鹅家庭一样,它们正全力以赴觅食,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长途迁飞。
  充裕的食物,温暖的阳光,把每一只天鹅都养得体壮羽亮,精神抖擞。
  悲剧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天早晨,一轮艳阳从湖面升起,啸天鹅们以家庭为单位,纷纷下到漾濞湖去觅食,清波荡漾的湖面就像盛开了一朵朵洁白的莲花。按照惯例,四只哨兵天鹅分头在湖面巡飞,以确保天鹅群的安全。突然,吭!吭!吭!尖锐急促的呜叫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凭着多年对啸天鹅的了解,我知道,这是哨兵天鹅十万火急的报警声。我急忙将望远镜移向发出报警声的方向,哦,是白肚兜在鸣叫!它在低空盘旋,脖颈竖得笔直,嘴壳上翘,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响的鸣叫,显示其内心的极度紧张。我用望远镜搜索它盘旋的那块湖面,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湖面有一堆长条形树叶,正驶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偷猎者伪装的小船。啸天鹅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严禁捕猎,但总有不法分子为了谋利铤而走险。南迁前夕的天鹅,养得身肥体壮,是难得的山珍野味,黑市上价格奇贵,是偷猎者垂涎三尺的目标。狡猾的偷猎者为了能接近警惕性颇高的天鹅群,进行巧妙伪装,砍一些带叶子的树枝盖在独木舟上,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漂浮物,以瞒过哨兵天鹅的眼睛。
  我佩服白肚兜,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雌鹅,一眼就识破偷猎者的伎俩。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当白肚兜发出第三遍报警时,那看起来像是漂浮物的树枝被掀开了,底下确实是一叶独木舟,一个光头子,提着一杆长长的火铳,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
  此时,偷猎者的独木舟离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还有两百来米远。
  对也妥啸天鹅群来说,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了解火铳的威力,它属于最原始的热兵器,射程虽然只有百米,但枪膛里装着一大把铁砂,击发的一瞬间,无数霰弹会形成一个倒锥形的密集火网,那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网。要是让这叶身披迷彩装的独木舟驶入也妥啸天鹅群的觅食水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啸天鹅会成为偷猎者的枪下冤魂。
  在光头汉子暴露的同时,啸天鹅群的首领——那只名叫也妥的雄天鹅,听到白肚兜的报警后,率先飞了起来,选择与独木舟相反的方向,掠过广阔的湖面,向南疾飞。
  我知道,也妥啸天鹅群到南方越冬的长途飞行提前开始了。
  首领的行为具有强大的示范效应。一拨又一拨啸天鹅惊叫着飞到空中。
  光头汉子举起威力强大的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天空。
  由于是得到报警后仓猝起飞,也妥啸天鹅群一时陷入混乱。有的起飞后跟着也妥首领径直往南去,有的却糊里糊涂往北飞行,飞到空中后才发觉犯了方向路线的错误,又急急忙忙调转方向,有的啸天鹅在水面扬起脖颈呼叫,寻找在混乱中走散的家人,还有两只啸天鹅助跑起飞时竟迎头相撞,就像飞机失事一样,扑通又跌回湖面。
  白肚兜在偷猎者独木舟的上空盘桓,继续高声鸣叫报警。我知道,这是它的哨兵岗位,要等最后一批啸天鹅平安飞离漾濞湖,它才会离开它的哨兵岗位。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光头汉子举起火铳瞄准白肚兜,我的心咯瞪了一下,又一只忠诚的哨兵天鹅要殉职了!可出乎我的意料,他举枪瞄了瞄,又把枪放下了,从船舱里掏出一支桨,快速向也妥啸天鹅觅食的水域划去。
  我当然知道偷猎者为何放过白肚兜,绝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式的幡然醒悟,而是为了更有效的猎杀。他那支老式火铳,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铁砂,如果朝白肚兜射击,当然能把白肚兜射落,但等他装填火药铁砂想打第二枪,所有的啸天鹅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了。他不愿冒险偷猎一次仅获得一只老雌鹅,他想一枪射落三五只天鹅。
  偷猎者都是既狡猾又贪婪的不法分子。
  轻巧的独木舟像条水蛇,迅速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驶去。
  那片水域,还有二三十只啸天鹅停栖在水面上。
  白肚兜发疯般地在空中引颈高鸣,虽是以叫声高亢著称的啸天鹅,但连续不断撕心裂肺地鸣叫,也叫哑了嗓子,声音嘶哑低沉,就像乌鸦在聒噪。
  又有几拨啸天鹅腾空而起,展翅飞向白云深处。
  独木舟已快速驶入火铳的有效射程之内,光头汉子再次举起火铳寻找目标。
  突然间我发现,有一拨啸天鹅慌乱中飞错了方向,竟朝着独木舟飞了过来。这拨天鹅共有五只,像是一家子天鹅,互相挤在一起,从湖面起飞后,斜斜地往天空拉升。
  光头汉子狞笑着举起火铳,黑森森的枪口顺着这拔天鹅的飞行路线熟练地摆动。我心里一阵刺痛。这拨啸天鹅正迎面向枪口飞来,它们与枪口刚好形成一条直线,它们虽然已飞到空中,但起飞不久,高度也就七八十米,恰好是火铳猎杀飞禽的最佳角度。完全可以预测,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黑森森的枪口喷出一团若隐若现的红光,天空飘起一片淡淡的黑烟,那五只天鹅就会从空中笔直坠落到湖面。
  那家子天鹅继续朝独木舟飞来,我看清楚了,是芝麻雄和小妖妖一家子,芝麻雄带队,三只儿女天鹅居中,小妖妖断后,排成“太”字队形。
  独木舟有点颠簸,光头汉子跪在船上,努力保持平稳,食指已经扣在扳机上,一场血腥的偷猎瞬间就要发生。
  我是在湖岸白桦树观察哨看到这一切的,相距较远,无法制止这场卑鄙的偷猎。
  突然,正在独木舟上空盘旋的白肚兜半敛翅膀,一面发出凄厉的长鸣,一面朝光头汉子俯冲下去。我以为它是要向光头汉子扔掷粪便,这是啸天鹅一种很特别的自卫方式,我曾经领教过粪便炸弹的厉害:那是两年前暮春季节的一天清晨,我在浓雾的掩护下坐皮划艇登上月牙湾,想就近观察啸天鹅孵卵抱窝的情况,不料被哨兵天鹅发现,几十只天鹅飞到半空,就像老式轰炸机扔炸弹一样,俯冲下来朝我屙屎,臭烘烘的粪便扔了我一头一脸,我招架不住,只好狼狈不堪地逃离月牙湾。唉唉,毕竟是头脑简单的动物,那粪便炸弹怎对付得了手握火铳穷凶极恶的偷猎者?没有哪个偷猎者会被臭烘烘的粪便熏死的。此时此刻,白肚兜俯冲到光头汉子头顶拉屎,除了发泄怨恨,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啊。
  白肚兜快速俯冲下去,我这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它并没有翘起尾羽——天鹅屙屎的前奏动作,而是飞快扑向黑森森的枪口。光头汉子扣动了扳机,也就在这一瞬间,白肚兜的身体盖在了枪口上;轰的一声巨响,威力巨大的火铳,无数粒铁砂,将白肚兜撕得粉碎;白肚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天女散花一样,天空飘扬起干百片洁白的羽毛,随风飞舞,雪片般纷纷扬扬,又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芝麻雄和小妖妖惊叫着,带着三个儿女,在天空拐了个弯,向南疾飞而去。
  光头汉子泥塑木雕般站在独木舟上,望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发怔。
  我很难理解白肚兜为何要扑撞黑森森的枪口,芝麻雄和小妖妖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何苦为救仇敌而让自己粉身碎骨呢?或许只有这样一种解释,啸天鹅头脑简单,只会直线思维,当履行哨兵职责时,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所要保护的对象与自己有何种恩怨纠葛,缺乏将私仇和公职联系起来通盘考虑问题的能力。
  它们真的没有人那么聪明。

  黄桷树上的殊死搏杀

  姓名:半点红。

  半只嘴壳为橘红色,另半只嘴壳为淡黄色而得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年龄:二十三岁,已老得尾羽全部秃落,露出难看的粉红色的屁股。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去年秋天。

  婚姻状况:丧偶。
  半点红的老伴名叫斯特罗,前年冬天在遥远的江南水乡被一只野猫咬杀了。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我没想到半点红会成为哨兵天鹅。不错,它丧偶寡居,它上了年纪,它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我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也会成为既要流汗又可能要流血的哨兵天鹅。
  半点红虽是只老雌鹅,但身份却与众不同,它有个显赫的儿子——也妥。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套一句人类社会的称谓,半点红就是这群天鹅王国里的太后。在人类社会里,有太后为臣民站岗放哨的吗?
  然而我想错了,去年秋天,一只名叫辽姐儿的哨兵天鹅,年迈体弱,飞着飞着,惨叫一声,流星似的一头从云端栽落下去;没过几天,另一只名叫丽莎儿的老哨兵,半夜在哨位上打瞌睡,被一只水獭给叼走了。也妥啸天鹅群一下子失去两只哨兵天鹅,警戒系统出现漏洞。那天清晨,天蒙蒙亮,天鹅们刚从睡梦中醒来,突然,两只毛色艳红的狐狸闷声不响冲上月牙湾,一只今年孵化的新生代幼鹅,飞行技巧不够娴熟,振翅飞翔,刚刚飞离地面,就被一只狐狸高高蹿跳起来眨咬住脆弱的鹅脖子……事后查验,清晨湖水退潮,那条本来被湖确水淹没的狭长的浅滩露出水面,两只赤狐就是顺着浅滩从岸上摸到月牙湾来的,由于哨兵天鹅人数不够,恰恰在狭长浅滩所在的西侧,原来由辽姐儿负责的哨位,没有哨兵天鹅站岗放哨,给了狡猾的狐狸可乘之机。要是有一只哨兵天鹅在西侧的哨位上,虽然天色蒙蒙亮,但碧绿的湖面、金黄的浅滩,皮毛艳红的赤狐绝对逃不脱哨兵天鹅警惕的眼睛,一定能及时发现危险及时报警,那只新生代天鹅也就不会命丧黄泉了。
  遭受赤狐偷袭,整个也妥啸天鹅群鹅心慌慌,天快黑了,秋天的湖面透出料峭寒意,许多啸天鹅还待在冰凉的湖水里,害怕上得月牙湾来,又会遭遇不测。
  当时我在湖岸的白桦树林里正用望远镜观察,我看见,半点红老雌鹅,摇摇摆摆登上岸来,没有往自己的窝巢去,而是去到联接那条狭长浅滩的西侧,站在半截枯倒的苦栋树上。这半截苦栋树,是夜晚的固定哨位。
  一只贵为太后的老雌鹅,也成了光荣的哨兵天鹅。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时间是在2008年的5月2日中午。
  对半点红来说,这是一个耻辱的黑色日子。这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灿烂阳光普照大地。也妥啸天鹅群散落在靠近月牙湾的一块水域觅食。谷雨过了,立夏将至,天气不冷不热。天鹅们在漾濞湖啄食了一上午鱼虾,肚子差不多都填饱了,便漂浮在湖面上,有的梳洗啄理羽毛,舒适地既洗温水澡又洗太阳浴,有的枕着起伏的波浪惬意地打瞌睡。一群刚刚出壳七八天的雏鹅,从父母身边溜出来,聚在一片芦苇丛里,淘气地你啄我、我啄你,嬉戏耍闹。半点红站在月牙湾那半截苦栋树上,守护这片水域。开始时,它脖颈竖得笔直,警惕地瞭望天空和湖面。天空碧蓝如洗,湖面也没有任何异常。它又把警惕的目光投向湖岸那棵百年黄桷树,盯着巨大的树冠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我晓得半点红之所以格外关注这棵百年黄桷树的原因。
  前些日子,有一对雀鹰飞临这棵百年黄桷树,在巨伞形的树冠上筑窝产卵。

  雀鹰又名鹞,属于猛禽类,善于捕捉雀鸟。雀鹰体长约四十厘米,对成年啸天鹅构不成威胁,却能捕杀孵化不久的雏鹅。所以,半点红对那棵百年黄桷树多了几分警惕。
  百年黄桷树上,巨伞般的树冠间,有一对花尾巴喜鹊在枝头跃鸣叫。显然,那对雀鹰不在巢内,要不然的话,两只喜鹊无论如何也不敢在百年黄桷树落脚的。
  半点红收回警惕的眼光,脖颈也松弛地弯成S状,大概觉得四周太平无事,也有可能夜晚站岗值勤太辛苦了,竟然嘴壳插进翅膀打起了瞌睡。它忘了,对哨兵天鹅来说,头脑里防备天敌那根弦,什么时候都要绷得紧紧的。
  唉,半点红二十三岁,对啸天鹅来说,已是耄耋老人,日以继夜为群体站岗放哨,精力不济,在暖融融的春阳下,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氛围中,昏昏欲睡,也是难免的啊。
  大概是十二点四十分吧,我突然发现,天空似有两片枯叶飘落到漾濞湖。调整焦距再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是什么枯叶,而是两只雀鹰!
  雀鹰背脊和翼羽为灰褐色,翅膀静止不动向猎物俯冲下来时,远远看起来很像是一片枯叶在无声滑落。当我看清是一对雀鹰时,它们已扑到正在芦苇丛嬉戏耍闹的那群雏鹅头顶,雏鹅意识到大祸临头,嘎嘎惊叫着拼命划动蹼掌想逃走,但已经迟了,只见两只雀鹰摇扇翅膀,伸出利爪,贴着水面冲进雏鹅群,各自掐住一只雏鹅的脖子,大幅度摇扇翅膀,迅疾腾飞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半点红醒了过来。它睁开眼,茫然四顾,当眼光落到天空两只雀鹰时,这才明白遭到了天敌偷袭。它愤怒地吭吭报警,振翅飞到空中,雏鹅的尖叫也惊动了啸天鹅群,许多成年天鹅心急火燎赶过来,但已经迟了,两只雀鹰已飞离这片水域,快飞到湖岸那棵百年黄桷树了。
  芦苇丛里,乱成一团。成年天鹅寻找失散的儿女,雏鹅呼唤父母的庇护。找到儿女的成年天鹅发出欣喜如狂的嘹亮的鸣叫,没找到儿女的成年天鹅发出椎心泣血的凄凉的鸣叫。整个也妥啸天鹅群恓恓遑遑。
  灾难已经酿成,谁也无法挽回了。
  半点红无奈地降落回半截苦栋树上,羞愧地把脑袋勾到胸脯上。它心里肯定清楚,眼前这场血光之灾,是由于它的严重失职所造成的。一场瞌睡断送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雏鹅的性命,它当然会自责会羞愧难当。
  吭吭,哼哼!吭吭,呸呸!吭吭,啐啐!
  十多只成年天鹅,仇恨的眼光投射到半点红身上,愤怒地谩骂指责。其中有两对天鹅夫妻情绪特别激动,咬牙切齿地啸叫,脖子一伸一缩并做出攻击的姿势。不用猜我也知道,这两对天鹅夫妻就是被两只雀鹰掠走的雏鹅的亲鸟。它们的宝贝儿女成了雀鹰的盘中餐,需要发泄心中的愤懑,也是可以理解的。
《四只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沈石溪 生命档案
  半点红匍伏在地,垂下眼皮,耷拉着翅膀,一副认罪伏法的卑微姿态。
  痛失儿女的两对天鹅夫妻,来到半点红面前,吭吭啸叫,宣泄满腔怒火,控诉滔天罪行。仇恨是会传染的,很快,成年天鹅们纷纷聚拢过来,就像开公审大会一样,吭吭啸叫,愤愤詈骂。两对痛失儿女的天鹅夫妻情绪越来越激动,其中一只我给它起名叫歪脖儿的雄天鹅啸叫着冲过去,恶狠狠地在半点红后脑勺啄了一口。歪脖儿橘红色的嘴壳衔起两三片白色绒羽。半点红哀啸一声,缩紧脖颈,双翼微微颤抖。

  好几只成年天鹅也都冲将过来,跃跃欲试,做出啄咬攻击的架势。
  我很难过,看来,场残忍的虐杀拉开了序幕。
  白天鹅在人们心目中是圣洁美好的象征,其实真实的白天鹅,与其他野生动物一样,也有激烈的种内冲突,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下也会表现出惨无人道的一面。虐杀或驱逐失职的哨兵天鹅,就是如此。我曾多次亲眼目睹这种惨不忍睹的行为。有一次,一只名叫点点霜的哨兵天鹅,大概肚子饿了,黎明时离开哨位跑到漾濞湖觅食,不幸的是,就在它擅离职守的那段时间里,一只狗獾泅水登上月牙湾,把一对正在抱窝的天鹅夫妻堵在了窝巢里,那对倒霉的天鹅夫妻连同那窝再过三天就要出壳的蛋成了这只狗獾的美味佳肴。当狗獾带着猎物走掉后,群情激愤的天鹅们将点点霜团团围住,你一口我一口狠命啄咬,很快,点点霜脖颈和脊背的羽毛便被拔除干净,露出皱巴巴血淋淋的皮囊,点点霜受不了类似于凌迟的折磨,冲出包围圈逃离了漾濞湖;这以后,点点霜就成了也妥啸天鹅群不受欢迎者,只要它的身影一出现,哨兵天鹅就会啸叫报警,就会有许多成年天鹅群起而攻之,像对付入侵者那样,毫不心慈手软地将它驱逐出境。啸天鹅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忍受不了被群体抛弃的孤独,半个月后,我发现,点点霜死在岸边一丛灌木上,它的头向着月牙湾,双翼展开,似乎临死前也在努力想返回也妥啸天鹅群……比较起来,点点霜的遭遇还不算是最凄惨的。那只名叫三嫂的哨兵天鹅,那天下午值勤时,老天爷下起了瓢泼大雨,寒露将至,天气已经转凉,三嫂上了年纪,长时间冷雨浇注,冷得直打哆嗦。其他天鹅虽然也淋着雨,但彼此相拥在盆形窝巢里,起码可避免同时遭冷风的袭击。三嫂兀立在空旷的哨位上,独自忍受凄风苦雨。开始时,三嫂还能坚守哨兵的职责,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警惕地注视四周动静。这雨下的时间很长,从午后一直延续到黄昏。终于,三嫂受不了了,朝四周环视了两圈,不见有什么异常动静,便拖着僵冷的身体,离开哨位,钻进旁边一个茂密的草窠。在草窠里虽然也要淋雨,但冷风吹不到了,毕竟要暖和一些。它或许是这么想的,这么大的雨,天上地下一片白茫茫,怕不会有凶禽恶兽来偷袭了吧?恶劣的天气也算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也合该三嫂倒霉,就在它钻进草窠避雨的当儿,两只水獭从漾濞湖钻出来,别的恶兽都怕雨,唯独水獭不怕雨,水獭是水世界的精灵,雨是它们登岸觅食最好的掩护,它们毫无障碍地穿过原本由三嫂值勤的岗哨,摸进也妥啸天鹅群的营地。雨太大了,天鹅们蜷缩在自己的窝巢里,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遭到袭击。两只水獭扑进一只天鹅窝巢,一口咬住细长的鹅脖,受害天鹅发不出声来,扇动翅膀踢蹬脚爪拼命挣扎,震耳欲聋的哗哗雨声掩盖了天鹅微弱的挣扎声,洗劫了一只天鹅窝巢,两只贪婪的水獭又摸进第二只天鹅窝巢……直到两只水獭摸进第四只天鹅窝巢施暴时,有只天鹅侥幸未被咬中脖颈,而是咬在了翅膀上,受害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啸叫,天鹅们这才知道发生了重大险情,纷纷冒雨飞上天空,啸叫、俯冲、抛粪,将两只水獭赶走。这场血光之灾,也妥啸天鹅群共有六只天鹅遇害,一只天鹅受重伤。我看见,当雨停时,许多天鹅围住了三嫂,你啄我咬凶猛地进行攻击,三嫂被啄得浑身是血,飞到空中想逃跑,好几只成年天鹅追到空中,有的拦截,有的用翅膀击打,又迫使三嫂降落地面,约半小时后,可怜的三嫂就魂归西天了。

  我担心半点红会变成第二个三嫂。
  又一只身材健硕名叫醉白翁的雄天鹅绕到半点红身后,弯曲的脖子像蛇一样弹射出去,啄住半点红一根尾羽,半点红本能地跳闪躲避,那根约三寸长的尾羽被连根拔掉了。另有两只雄天鹅受到启发和鼓舞,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醉白翁的样,绕到半点红身后,瞄准半点红的尾羽,企图进行攻击。
  一场血腥的杀戮似乎已不可避免。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吭——阵来一声长啸,啸叫声特别嘹亮,特别有威严,我赶紧移动望远镜,哦,是也妥雄天鹅在啸叫!刹那间,所有的天鹅都像得到了命令似的,正在叫嚷的知趣地闭了嘴,正在啄咬的识相地中止了进攻。也妥不愧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它身躯比普通雄天鹅大了一圈,脖颈与脊背交汇处的羽毛铂金般闪闪发亮,它挺着厚实饱满的胸脯,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拢来,贴到半点红身边,展开强有力的翅膀,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半点红罩在自己翼下,这个动作无疑是在为半点红撑起了保护伞,突然又将嘹亮的号角般的嗓门压得像抒情羌笛般柔软,吭——吭——吭——那是在安慰半点红,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我晓得,半点红是也妥的娘亲,作为儿子,也妥当然不能看着半点红遭围攻而袖手旁观。
  也妥毕竟是有威信的,好几只天鹅收敛起攻击姿势,悄悄溜走了。毕竟半点红是太后身份,又有也妥这顶保护伞,谁还敢造次呀。但并非所有天鹅都忍气吞声屈服也妥的威势,也有不是很买账的。那只名叫醉白翁的雄天鹅,执拗地不肯收敛攻击姿势,仍瞪着凶光毕露的眼睛,在半点红身边转悠,并发出短促而倔强的啸叫,吭!吭吭!似乎在抗议:公然包庇犯渎职罪的老娘,这算哪门子的规矩?也妥似乎有点理亏,扭过头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揣摩它的心理,它晓得自己的行为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希望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醉白翁仿佛吃了炸药,火气越来越大,啸叫声更洪亮更激昂,姿态也更咄咄逼人,又犟起脖颈企图朝半点红啄咬。
  醉白翁在这个啸天鹅群是仅次于也妥的第二号人物,身体健硕,年富力强,靠近鹅头那圈颈毛蓬松开来,有点像白头翁,所以我给它起名叫醉白翁。
  受醉白翁行为的鼓舞,好几只天鹅也恢复了胆气,又开始吵吵嚷嚷起来。尤其是儿女被雀鹰掠走的那两对天鹅夫妻,更是不依不饶,也当着也妥的面,对半点红摆开攻击架势。
  在众天鹅的心目中,身为哨兵的半点红严重失职,致使两只雏鹅被雀鹰掠走,半点红无疑是罪魁祸首,充当了助纣为虐的角色。按照啸天鹅社会不成文的规矩,或者杀无赦,或者驱逐没商量。倘若赦免半点红,破坏了规矩不说,其他哨兵天鹅以后都像半点红那样在哨位上睡大觉,哨兵制度形同虚设,岂不要亡种灭族!
  刚才悄悄溜走的几只天鹅又明目张胆回来了,局面似乎变得难以控制。
  也妥沉着地守护在半点红身旁,背对着醉白翁,似乎对醉白翁想要啄咬半点红的企图一无所知。醉白翁张开扁扁的嘴喙,瞄准半点红的尾羽,脖子又像蛇似的弹射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也妥突然闪电般回转身来,一口咬住醉白翁翅膀与身体的交汇处,与此同时,也妥摇动强有力的翅膀,噼里啪啦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脑痛击醉白翁。也妥身躯比醉白翁要更壮硕些,又是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醉白翁毫无还手之力,吭吭发出凄厉的啸叫,拼命挣扎,好不容易逃离开去,好大一撮羽毛被也妥咬下来,翅膀与身体交汇处皮也被咬破,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脑袋也似乎被打晕了,嚣张气焰被彻底压下去,丧魂落魄,趔趔趄趄奔逃。
  这首领不是白当的,这首领不是吃素的。

  所有起哄闹事的啸天鹅都被也妥雷霆万钧的攻击镇住了,吵嚷声戛然而止,轰的一声作了鸟兽散。
  一场可怕的群体性事件,就这样被也妥用铁手腕成功镇压下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画上了句号。我大错特错了。从第二天开始,我明显感觉到,也妥啸天鹅群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以往,也妥雄天鹅在群体享有崇高威望,它走到哪里,其他天鹅都会尊敬地向它行注目礼,有些年轻的天鹅还会屈腿缩脖压低自己的身姿,以示崇敬和服从;它身上似乎先天具有领袖气质,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它游向哪块水域觅食,其他天鹅就会追随它游到哪块水域觅食,它飞到天空翱翔,其他天鹅就会追随它飞到天空翱翔。有时候,群体内部发生为争偶、争食、争领地的纠纷,无论双方争吵得多么激烈,只要它一出现,双方就会偃旗息鼓。但如今,也妥的威望直线下降,走到哪里,很少有天鹅尊敬地向它行注目礼,也很少有年轻天鹅在它面前屈腿缩脖以示崇敬和服从。那只被也妥啄伤翅膀的雄天鹅醉白翁,似乎积怨很深,对也妥侧目而视。那两对儿女被雀鹰掠走的天鹅夫妻,也是恨难消气难平,看见也妥迎面走来,便故意转过身去,给也妥一个后脑勺。也妥的号召力也在迅速降低,它游到某块水域去觅食,追随者几乎少了一半,它飞上蓝天翱翔,也没有多少天鹅追随它振翅起飞。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有一次,一只名叫歪脖儿的雄天鹅为了一条沟壑的归属问题与邻居发生争执,两家天鹅互不相让,从吵嘴、谩骂、威胁发展到打架斗殴,闹得乌烟瘴气。按照惯例,这个时候首领应当出面平息纷争,也妥走了过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家天鹅并没因为也妥到来而停止争吵,反而越吵越凶,好像也妥根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妥未免有点生气,朝两家天鹅做出啄咬的姿势,其实也不是真想动手教训,无非是想吓唬它们刁一下而已,但两家天鹅非但没被吓倒,争吵的双方突然就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同盟军,一起拥上来围攻也妥。劝架者变成了挨打者,冤不冤哪!也妥虽然高大威猛,却也不是两家天鹅的对手,只好讪讪而退。
  人心有一杆秤,鹅心也自有一杆秤,也妥公然包庇犯了渎职罪的老娘半点红,使它在臣民心目中威信扫地。
  我发现,就在也妥威信直线下降的同时,醉白翁的威信却在蒸蒸日上,有越来越多的天鹅追随在醉白翁身后,醉白翁下湖觅食,它们也下湖觅食,醉白翁飞上蓝天翱翔,它们也飞上蓝天翱翔。有一天中午,老天爷突然下起了冰雹,正在湖面游弋的鹅群急欲寻找合适的地方躲避肆虐的冰雹,也妥是首领,关键时刻当然该由它来决定该去哪儿,也妥起飞了,方向朝南,南面的岸边有一片白桦树林,茂密的树冠可以遮挡凛冽的冰雹,醉白翁也起飞了,方向却与也妥相反,朝北面一片灌木丛飞去。这显然是有意在与也妥分庭抗礼,遗憾的是,竟然差不多有一半天鹅跟随醉白翁飞往北面的灌木丛。
  很明显,也妥啸天鹅群鹅心不稳,也妥的领导地位受到了严峻挑战,政局动荡,信用危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内讧或政变。有可能一分为二,裂变成两个啸天鹅群,也有可能改朝换代,也妥啸天鹅群变成醉白翁啸天鹅群。
  一个群体,失去了公平正义,就会动荡不安。
  我发现,短短几天时间,半点红仿佛又老了一岁,羽色越来越暗淡,两只蹼掌变成了紫黑色,眼珠浊黄,从早到晚蒙着一层浑浊的泪光。用老态龙钟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我想,半点红之所以加速衰老,一定与也妥地位受到挑战这件事有关。半点缀红心里肯定清楚,正是因为也妥用首领的威望和权力包庇了它的渎职行为,才使得众天鹅对也妥离心离德,才造成目前这种众众叛亲离的局面。它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这天中午,也妥吃饱肚子从漾濞湖登上岸来,站在金色沙滩上,梳理羽毛。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半点红走了过去,颤颤巍巍地用脖颈摩挲也妥的背,温柔地用扁扁的嘴喙替也妥整理身上被风吹乱的羽毛,还展开双翼,做出雌天鹅护雏的动作。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我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震。我观察天鹅多年,无论何种天鹅,有一点是共同的,在雏鹅尚幼时,雌天鹅悉心照料,时常会用柔软的脖颈去抚摸雏鹅的身体,用嘴喙温情地替雏鹅梳理羽毛,把浓浓的爱意倾注在儿女身上,但随着雏鹅一天天长大,浓浓的爱会渐渐稀释,等到幼鹅独立生活,雌天鹅便不会再有爱抚的举动。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雌鹅对一只早已成年的儿子做出如此亲昵的行为。这绝对反常。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知道,凡动物表现出反常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看特殊的动机或目的。
  半点红亲昵的举止持续了很长时间,我隐隐有些不安。
  殉职经过:那是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上午,也妥啸天鹅群以家庭为单位,在绿波荡漾的漾濞湖觅食嬉戏。四只哨兵天鹅各自伫立在东西南北四个哨位上。几片浮云在天空飘荡,一条金色的大鱼跃出水面,溅起一朵白菊似的水花。一切平静而正常。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半点红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湖岸那棵根深叶茂的百年黄桷树。
  黄桷树上有一只雀鹰巢,几天前两只雀鹰曾让半点红遭受渎职的屈辱。
  这几天我也在关注黄桷树上的雀鹰巢,从时间推算,也从两只雀鹰频繁地进巢出巢行为推测,黄桷树上的雀鹰巢里,已孵化出一对雏鹰(雀鹰通常每窝产两枚卵),年轻的雀鹰爸爸和雀鹰妈妈不得不频繁外出觅食以喂饱雏鹰的肚子。
  我理解半点红目不转睛盯着黄桷树看的原因,曾经吃过两只雀鹰的大亏,所以格外小心,格外警惕,生怕一不留神会重蹈覆辙。
  九点零五分,黄桷树上两只雀鹰再次比翼齐飞外出觅食了。就在这时,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半点红突然摇摇摆摆走下那半截苦栋树。我以为它肚子饿了,想下到漾濞湖找些鱼虾充饥。可我想错了,它来到平坦的沙滩,突然张开翅膀一阵猛跑,呼啦呼啦就飞了起来。或许,它在哨位上站久了,想在湖面盘旋几圈,舒展筋骨吧,我想。可我很快发现自己又判断失误,它起飞后,没有拐弯,也没有盘旋,笔直朝那棵百年黄桷树飞去。
  啸天鹅,顾名思义,就是叫声响亮且喜欢鸣叫的天鹅。据我观察,凡成鸟或半成鸟,在助跑起飞时,都会昂首鸣叫。可这一次,半点红起飞时没有叫唤,一路上也没发出叫声,像朵沉默的云,往黄桷树疾飞而去。
  整个也妥啸天鹅谁都没注意半点红的离开。
  只有我站在白桦树梢的瞭望塔上,用望远镜追随半点红的身影。我不知道它为何要飞往黄桷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飞到黄桷树上空,半点红围着巨大的伞状树冠盘旋了几圈,突然向树冠俯冲下去。它好像在表演特技,身体紧贴在树冠上,两只蹼掌猛烈踢蹬树枝,翅膀剧烈摇动,噼里啪啦拍打树冠。我顿时醒悟过来,它这是在向雀鹰巢发起攻击!虽然茂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但我晓得,雀鹰巢就搭建在离树冠顶层约半米的一个枝桠上,里头有一对刚孵化不久的雏鹰。显然,半点红是想掀翻或捣毁鹰巢!对半点红来说,这样做十分危险。天鹅不是树营性鸟类,天鹅生活在广阔湖面,从不跟树木打交道,带蹼的爪掌无法抓牢树枝,肥硕的身体和细长的脖子也不适宜在茂密的树冠钻行。一句话,天鹅没有在树冠里活动的能力。虽然黄桷树的树梢枝条柔韧,但半点红稍有不慎,便会陷进树冠,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扎伤蹼掌、折毁翅膀或扭断脖颈。可它不管不顾,狂拍乱踩,疯狂地在树冠上折腾。
  黄桷树冠就像惊涛骇浪里的船,剧烈颠簸。
  我注意观察,叶子雨粒似的从树冠飘落下来,却没有看见鹰巢和雏鹰掉下来。
  可以想象,黄桷树冠那只鹰巢,搭建在丫形树杈上,非常稳固,难以撼动。
  半点红毫不气馁,继续竭尽全力踩踏和拍打树冠。
  就在这时,湛蓝的天空出现两个黑点,往百年黄桷树飞来,黑点迅速放大,哦,是那对成年雀鹰回来了!
  正在育雏期的成年雀鹰,警惕性颇高,外出觅食不会离巢太远,离巢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其中一只雀鹰爪下抓着一只野兔。显然,这对雀鹰狩猎成功,惦记着巢里的雏鹰,急急忙忙赶回家呢。
  鹰眼锐利,很快发现了黄桷树冠上的异常动静,呀呀高声啸叫,快速振动翅膀,十万火急往黄桷树疾飞。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其中一只成年雀鹰松开了鹰爪,将攫抓在爪下的野兔给扔了。食物虽然重要,但雏鹰的性命更宝贵,扔掉野兔,可以更快飞回巢来救援。
  雀鹰飞行速度极快,转眼间就逼近黄桷树了。
  啸天鹅虽然视力不如雀鹰,却也不是什么近视眼或色盲,不可能看不见两只雀鹰正恶狠狠向自己扑来,可它毫不惧怕,仍拼命踢蹬拍打树冠。
  一般来说,雀鹰不会攻击成年啸天鹅,但不等于说雀鹰害怕成年啸天鹅。雀鹰是食肉猛禽,啸天鹅是温良的游禽,在大自然无形的食物链上,雀鹰的排序肯定在啸天鹅之上。雀鹰不攻击成年啸天鹅,是因为成年啸天鹅体格壮硕,身体差不多是雀鹰的两倍,以小搏大,胜算不多,在搏杀中极有可能遭遇反抗导致自己意外受伤;还有一个原因是,啸天鹅为群居性禽鸟,一只天鹅遭到攻击,其他天鹅会出手相助,想吃天鹅肉的雀鹰往往会遭到众多天鹅的围攻,寡不敌众,只好克制想吃天鹅肉的欲望。事实上,只要条件成熟,雀鹰是会将啸天鹅当做猎物品尝天鹅肉的。我就曾亲眼目睹雀鹰捕食啸天鹅。那是去年深秋的事,也妥啸天鹅群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去了,有一只名叫白蝈蝈的年轻雄鹅,因为翅膀还没完全长硬,无法跟随鹅群迁飞,只能滞留在漾濞湖,那天黄昏,白蝈蝈正在月牙湾练习飞翔,突然,一对雀鹰路过漾濞湖上空,看见形单影只的白蝈蝈,立刻从左右两个方向俯冲下来,空中一番激烈搏杀,白蝈蝈成了两只雀鹰的一顿美餐。
  在我数年的野外观察生涯中,还从没发现哪只啸天鹅敢主动向雀鹰挑衅的。
  物种的柔弱与怯懦,是很难改变的。
  半点红确实是个例外,杀气腾腾的一对雀鹰快扑到面前来了,却还不晓得躲避。刹那间,雌雀鹰已出现在半点红身后,呀呀刻毒地诅咒着,伸出尖刀似的鹰爪,狠狠地向半点红细长的脖颈抓来。假若被抓了个准,强有力的鹰爪会死死掐住天鹅脖颈不放,很快就能让猎物窒息。半点红还是有所防备的,扭动脖子躲闪,鹰爪揪住了半侧脖颈,雌雀鹰扑腾翅膀拼命拉扯,半点红竭尽全力拼命挣扎,咝,半点红颈皮被撕开了,溅起一片血花,雌雀鹰爪子捏着一块颈皮几片羽毛,飞出树冠。还没等半点红从霹雳般的打击中回过神来,雄雀鹰又俯冲下来,一把揪住半点红的一只翅膀,又一阵猛烈撕扯,半点红翅膀上的羽毛雪片般洒落。
  雀鹰,就是以猎杀各种雀鸟为生的鹰,空中扑杀猎物是雀鹰与生俱来的精湛本领。
  本来雀鹰就把啸天鹅视为可食之物,眼下这只胆大妄为的老雌鹅竟敢趁它们夫妻外出觅食之际偷袭鹰巢,出于护巢护雏的本能,这对雀鹰变得异常凶悍,别说区区一只老雌鹅,就是面对一只穷凶极恶的金雕,它们也会奋不顾身殊死搏杀的。
  仅仅一个回合,半点红就失去了招架之力,羽毛凌乱不堪,身上血迹斑斑,白天鹅变成红天鹅了。它现在即使想逃,也无沄逃得掉了。
  两只雀鹰的下一轮俯冲,定能将半点红置于死地。
  我能理解半点红急于复仇的心理,两只雀鹰趁它瞌睡之际袭击了也妥啸天鹅群,不仅使两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命丧黄泉,还使得它的哨兵生涯蒙上了洗刷不掉的耻辱,更严重的是,它儿子也妥的首领地位也因此受到牵连,变得岌岌可危,寻机复仇,也是情理中的事。可我觉得它太不自量力了,仅凭它一只风烛残年的老雌鹅,与一对雀鹰搏杀,无疑是以卵击石,它不但没力量完成复仇心愿,反而愚蠢地将自己送货上门,变成这家子雀鹰一顿美味的天鹅肉。
  我为半点红无端葬送自己感到深深的惋惜。
  两只雀鹰在空中调整了方位,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半敛翅膀,向半点红俯冲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半点红挺胸竖颈昂首吭地鸣叫一声,这是它飞离月牙湾登临黄桷树冠第一次鸣叫,洪亮、沉稳、坚毅,透出誓死如归的决心;它的姿态极像是要冲天一飞,可它并没振翅起飞,而是奋力一跃,蹼掌朝上,脑袋向下,扎进树冠去。我很熟悉天鹅的这个身体倒悬往下扎的动作,它们在水面游弋,一旦发现水中有合适的鱼虾,便会身体翻转一头扎进水去,蹼掌向上踢蹬潜入深水以啄食游窜的鱼虾。可此时此刻,半点红不是在潜水,而是潜入密匝匝的树冠!
  茂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没法看清半点红在巨大的树冠里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我只看见,枝叶摇曳,一个重物在往下坠落,从上一层树冠落到下一层树冠,似乎停顿了一下,传来树枝折断的噼里啪啦声。
  两只雀鹰心急火燎地跟着钻进树冠。
  突然,伞形树冠里掉下一个圆形的东西,就像掉下一只成熟的柚子,却又轻飘飘不像是柚子,那圆形的物体掉落到地面,我才看清,原来是一团裹在一起的树枝和草丝,哦,是一只雀鹰巢!我这才明白,半点红之所以像扎进水底捕食鱼虾一样扎进树冠去,是为了捣毁雀鹰巢。那只用树枝和草丝编织起来的雀鹰巢重重砸在地上,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两只肉团团光溜溜的雏鹰,从巢里迸飞出来,一只重重砸在石头上,一只重重砸在树干上,砸在石头上的那只雏鹰,仰面躺在地上,小腿踢蹬几下,当场就咽气了,砸在树干上的那只雏鹰,趴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口,身体不停抽搐,也快不行了。
  树冠又瑟瑟颤抖,浑身是血的半点红艰难地摇动一只翅膀,从树上坠落下来,大概腿跌断了,无力站起来,靠两只翅膀支撑地面,才勉强使自己保持蹲坐姿势。
  两只雀鹰从树冠上俯冲下来,雄雀鹰扑到半点红背上,尖利的鹰爪像刀刃插进半点红的背脊;雌雀鹰则扑向那只还在动弹的雏鹰,温柔地用嘴喙触摸雏鹰的身体,并试图将雏鹰低垂的脑袋扶起来,遗憾的是,当它的嘴喙一离开,雏鹰的脑袋又垂落到胸口……
  雌雀鹰“呀”地怒啸一声,扑向半点红。两只雀鹰狂暴地拔掉半点红背上的羽毛,啄开半点红背上的皮肉,茹毛饮血,活杀活吃,凌迟处死。半点红没有挣扎,它也没有力气挣扎,没有啸叫,它也没有力气啸叫,默默听凭两只雀鹰宰割。它长长的脖颈顽强地竖起,面向着漾濞蝴,凝望正在绿波荡漾的湖面游弋觅食的天鹅,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深深的眷恋。
  这时我才发现,有十多只啸天鹅飞上蓝天,在百年黄桷树与漾濞湖之间的天空盘旋,为首的正是也妥首领,一面飞翔,一面向正在蒙难的半点红发出哀哀啸叫。
  半个小时后,半点红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地鹅毛。天快黑时,两只雀鹰终于离开早已僵冷的一对雏鹰,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它们从这棵黄桷树上搬走了,这棵百年老树给它们带来永远无法愈合的创痛,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苦难记忆,它们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天后,我渐渐发现,也妥首领又像过去一样受到臣民爱戴,它到哪块水域觅食,包括醉白翁在内所有的啸天鹅都跟着它游向哪块水域,它飞上蓝天翱翔,包括醉白翁在内所有的啸天鹅也都跟着它遨游蓝天。
  老雌鹅半点红用它衰老的生命,雪洗了自己身上蒙受的耻辱,挽救了也妥首领的威信,也驱除了一个凶恶的邻居,解除了笼罩在也妥啸天鹅群头上的生存危机。

  面对狡诈的狐狸

  姓名:蓝翅儿。
  啸天鹅是白天鹅,粗看上去,所有啸天鹅的羽毛颜色都是一样白,没有什么差别。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没有哪两只啸天鹅的羽色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有的洁白,有的雪白,有的粉白,有的瓷白,有的奶白,有的炽白,有的灰白……这只雌天鹅的羽毛与众不同,白色的翅膀上蒙着一层淡蓝,特别当阳光直射在它身上,翅膀白里透蓝分外明显,蓝莹莹的散发着梦幻般的色彩,所以我给它起名叫蓝翅儿。

  年龄:十七岁。对啸天鹅来说,芳龄十七才开始步入老年行列,还有一定的生育能力。还有生育能力的雌天鹅担当哨兵,虽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十分罕见的。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前年夏天。

  婚姻状况:丧偶。
  蓝翅儿的配偶名叫大红冠,鹅冠特别大,颜色也特别红,因而得名。遗憾的是,高大鲜红的鹅冠并没给它带来好运,前年夏天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被两只雪狐给诱杀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万籁俱寂的夜晚,突然响起哨兵天鹅急促的报警鸣叫,天鹅们从睡梦中惊醒,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成年雌天鹅留守窝巢看护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雏鹅,成年雄天鹅则在月光下起飞,寻找并抗击天敌。月光像水银般泼洒大地,能见度很好,大红冠一飞到空中,就看见有一只银白色的雪狐,正仓皇逃窜。正值退潮之际,月牙湾连接湖岸那条礁石路露出水面。那只雪狐就在往那条礁石路逃跑,用夺路而逃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雪狐是也妥啸天鹅群的宿敌,啸天鹅有不少天敌,许多猛禽走兽都想吃天鹅肉,但真正对天鹅构成生存威胁的是雪狐。雪狐是当地老百姓的叫法,我曾解剖过这一带的雪狐,并非北极狐这样的特殊狐类,这些雪狐其实是红狐的变种,长期生活在梅里雪山,红狐有随着生活环境变化而改变体毛颜色的本领,梅里雪山终年积雪,银装素裹,狐身上的毛渐渐变白,最终成了毛色纯白的雪狐了。也许是天鹅肉特别鲜美的原因,这一带的雪狐特别喜欢猎杀天鹅,据统计,也妥啸天鹅群每年有十来只成年天鹅和三分之一的新生代幼鹅会葬身狐腹。
  我恰巧起夜,听到哨兵天鹅鸣叫,便用带夜视仪的望远镜观察。
  那只雪狐逃了几步,突然被一块卵石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挣扎着又爬起来奔逃,但似乎腰扭伤了,脊梁变成马鞍形,断了似的塌陷在地,一条腿也崴伤了,趔趔趄趄,歪歪倒倒,发出凄厉的哀啸。我看见,大红冠兴奋地啸叫一声,向那只负伤的雪狐俯冲下去。我猜想,大红冠大概犯了英雄主义毛病,想用强有力的翅膀去猛敲雪狐的后脑勺,就算不能将这只可恶的雪狐当场敲晕,也起码将雪狐敲出脑震荡,这辈子也没胆量再敢摸到月牙湾来偷袭天鹅。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大红冠飞到了雪狐背后,瞄准后脑勺猛烈扑打。就在鹅翅击中狐脑的一瞬间,突然,那只雪狐复活了,塌陷的脊梁刹那间绷得笔直,腿也不瘸了,弓地腾空跃起,准确地一口咬住大红冠的脖颈。可怜的大红冠,英雄梦破碎,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哀鸣,就去见了阎王。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真是祸不单行,狐患接踵而来。
  大红冠死后,蓝翅儿带着两只出壳约二十天的雏鹅艰难度日,没想到,仅仅过了七天,又一场血光之灾降临到蓝翅儿身上。那是一个有雾的早晨,乳白色的山岚从梅里雪山滚落到漾濞湖,湖面雾岚袅绕,几步开外就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趁着大雾登上月牙湾,零距离观察啸天鹅生活。
  清晨六点,天色微明,还不到下湖觅食时间。就在这时,呦,呦呦,突然响起狐啸声。显然,有狐趁大雾摸到月牙湾来了。吭吭,吭吭,也妥啸天鹅群焦躁不安,啸叫声此起彼伏。啸天鹅的视觉和听觉都不错,但嗅觉较差。大雾遮挡了它们的视线,它们能听到狐啸,却看不见狐的身影,当然更闻不到狐的气味。呦——狐啸忽而从东边响起,呦呦——狐啸忽而又从西边响起,就好像在玩捉迷藏一样。啸天鹅群更加惶恐。有两只哨兵天鹅在大雾中强行起飞,希冀能居高临下发现狐踪。遗憾是,雾很厚,空中也没能侦察到狐究竟在哪里。
  大雾笼罩,天色尚早,该如何是好呀!
  我使用的是最先进的红外仪望远镜,不仅有夜视功能,还能在大雾中搜索目标。我看见,一共有两只雪狐趁大雾摸上月牙湾,一只躲藏在岩石背后,另一只东奔西跑,忽而到东边啸叫两声,忽而到西边蹦挞几下。我熟悉雪狐这套鬼把戏,一只狐尽量弄出动静来,以吸引天鹅的注意,制造混乱,搅得鹅心惶惶;另一只狐则埋伏在暗处静悄悄等待最佳出击时机,一旦有落单的成年天鹅或失去双亲庇护的雏鹅路过,便会突然蹿出来袭击。
  有大雾做掩护,雪狐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战术屡屡奏效,总能在混乱的鹅群中有所斩获。
  雪狐虽是凶猛的食肉兽,但雪狐体形不大,一只成年狐的体重与一只成年啸天鹅差不多,若正面攻击成年啸天鹅,狐成功几率很小;同为雁形目鸭科动物,啸天鹅的魄力比大雁、野鸭、鸳鸯大多了,大雁、野鸭、鸳鸯遭遇狐、獾、鼬之类小型食肉兽袭击,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飞逃,啸天鹅就不一样了。啸天鹅敢与闯入领地的狐、獾、鼬之类小型食肉兽一决雌雄,更让掠食者头痛的是,某一只啸天鹅遭到袭击,其他啸天鹅会迅速赶来救援,对掠食者群起而攻之,迫使掠食者退却。所以,雪狐往往会采用计谋来捕捉啸天鹅。
  我看见,那只制造混乱的雪狐,更起劲地东奔西跑,更起劲地呦呦啸叫。
  突然间,吭——传来沉郁洪亮的鸣叫,我一听就知道是也妥首领在叫,赶紧将望远镜移过去,哦,也妥和它的配偶——那只名叫白玉盏的雌天鹅,领着三只约半月龄的雏鹅,穿过浓雾,扑通扑通跳进漾濞湖,也妥一面往湖中央游一面昂首呼叫。我理解也妥的鸣叫,是在向全体臣民发出指令:赶快下湖!很快,啸天鹅以家庭为单位,一家一家陆续冲出窝巢。双亲家庭的天鹅,雄鹅在前开道,雌鹅殿后,将雏鹅护卫在中间,往漾濞湖移动。
  蓝翅儿也带着两只雏鹅冲出窝巢。蓝翅儿的窝巢离漾濞湖直线距离也就三十来米,如果能飞,拍两下翅膀也就飞到了,遗憾的是两只雏鹅刚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离会飞还早呢,必须在阴森恐怖的浓雾中一步一步钻行,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它是单亲家庭,一会儿跑到前面引路,一会儿跑到后面压阵,顾了头顾不了尾。
  这时我看见,那只东奔西跑的雪狐把目标锁定在了蓝翅儿身上。
  一切食肉兽都是机会主义者,哪儿容易下手就把目标锁定在哪儿。
  那只负责造势的雪狐借浓雾掩护,绕到蓝翅儿前头,发出刺耳的啸叫。蓝翅儿本来是处在殿后的位置,听到恐怖的狐啸,便急忙紧跨几步冲到前头,将两只雏鹅护卫在自己身后,展翅直颈,摆开格斗的架势。蓝翅儿中了狐的圈套,就在蓝翅儿急急忙忙冲到前头去时,那只埋伏在岩石背后的雪狐凭着灵敏的嗅觉,飞蹿而来,扑到毫无自卫能力的雏鹅身上,咬住雏鹅的翅膀,转身就跑。吭呀——雏鹅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蓝翅儿听到动静,怒吭一声,返身来救援,它再次上了雪狐的当,当它去追赶身后那只偷袭了雏鹅的雪狐时,前面那只雪狐又飞蹿而来,一口咬住另一只雏鹅的脖子,须臾之间就消失在浓雾中了。短短半分钟时间,蓝翅儿两只可怜的雏鹅就落入狐口。
  整整两天,蓝翅儿不吃也不喝,吭吭日夜悲泣,身上的羽毛掉了许多,脖颈秃了一大块,变成一只模样丑陋的老雌鹅。第三天,它加入到哨兵天鹅的行列。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事情:谁也没想到,蓝翅儿会成为也妥啸天鹅群历史上最杰出的哨兵天鹅。它的哨兵生涯,称得上是部成功抗击雪狐的辉煌历史。
  蓝翅儿自成为哨兵天鹅,就将自己的窝巢搬迁到月牙湾最东端,那儿是月牙湾连接湖岸那条礁石路的起点位置,它将哨位固定在这儿,扼守雪狐进入月牙湾的唯一通道。啸天鹅同其他天鹅一样,是昼行夜伏的动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雪狐属于昼伏夜行的动物,白天躲在巢穴睡大觉,晚上,尤其是黄昏和黎明这两个时段特别活跃,也妥啸天鹅群多次狐灾都发生在黄昏和黎明这两个时段,为了有效监视雪狐行踪,蓝翅儿竟然也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时间,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抖擞地坚守在自己哨位上,尤其是黄昏和黎明这两个时段,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条时而淹在水中时而露出水面的礁石路,连一只蚂蚁也不放过。
  自打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除了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整整一年半时间,蓝翅儿都是像上夜班一样,无论刮风下雨,每天夜晚都寸步不离地扼守在从陆路进入月牙湾唯一的通道口。
  我的专业就是动物行为学,我知道,每个物种都有自己固定的生物钟,一个个体要将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物钟的指针拔到一个陌生的刻度,且长久坚持下去,是何等艰难的事,但蓝翅儿却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只哨兵天鹅,蓝翅儿防范雪狐偷袭所取得的成功,完全可以用“辉煌”两个字来形容。
  一天半夜,老天爷刮起狂风,地面飞沙走石,湖面掀起三尺大浪。如此恶劣的天气,其他哨兵天鹅都躲到窝巢或岩石下避风去了,但蓝翅儿仍目光炯炯地坚守哨位。凌晨四点左右,退潮了,那条礁石路露出水面,一只雪狐顶着狂风向月牙湾摸来,刚登上礁石路,就被蓝翅儿发现,发出嘹亮的报警。也妥带着十几只雄天鹅闻讯起飞,在雪狐头顶盘旋、啸叫、恫吓、抛粪,雪狐见势不妙,悻悻地转身离去了。
  一天清晨,老天爷又大发淫威,雾浓得像牛奶,三两步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还是那对雪狐夫妻,上次大雾中的精彩狩猎给它们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它们希望能重复这样的幸运,就又趁着浓雾掩护前往月牙湾,这一次可没这么幸运了。起雾时,蓝翅儿就将哨位往前移,移到礁石路上来了,那对雪狐夫妻走到一半,与蓝翅儿迎面相遇,蓝翅儿立即飞回月牙湾报警,也妥啸天鹅群紧急转移,等这对雪狐夫妻来到月牙湾,所有成年天鹅和雏鹅都已撤离到安全的湖中央,只留下一地鹅毛和斑斑点点的鹅粪。最让也妥啸天鹅群开心的是,那对雪狐夫妻在月牙湾搜索一圈,一无所获,想要离开时,湖水涨潮,淹没了那条礁石路,回不去了。这对雪狐夫妻被迫饿着肚子在月牙湾滞留了大半天,潮起潮落,直到黄昏退潮时那条礁石路露出水面,这才垂头丧气灰溜溜离开月牙湾。
  还有一次更绝,那是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正值涨潮,迅速上升的水位将那条连接月牙湾和湖岸的礁石路淹没在水中,月牙湾变成了四面环水的孤岛。这是个相对安全的时间段,其他哨兵天鹅都放松了警惕,唯独蓝翅儿还目不转睛地观察四周动静。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尾巴特别蓬松的年轻公狐,从湖岸的灌丛里钻出来,或许是狐中的美食家,特别爱吃味道鲜美的天鹅肉,或许是狐中的游泳健将,觉得自己有能力泅渡到月牙湾来,竟然跳进漾濞湖,往月牙湾游来。狐与狗相似,能游泳,但水性一般。这只大尾巴年轻公狐确实聪明,它并没逞能一口气游到月牙湾去,而是利用已被水淹没的那条礁石路,采取分段跃进的办法,往前游一程,找块淹得不深能歇脚的礁石,站在礁石上,脖子伸出水面,喘一口气,又继续往前游。它以为,正值涨潮期间,又是暮霭沉沉,哨兵天鹅肯定疏于防范,它的奇袭一定成功。它做梦也没想到,它刚游到一半,蓝翅儿就发出激昂的报警声,多只身强力壮的雄天鹅闻警飞舞,拦截大尾巴公狐,有的紧贴水面飞翔,搅起无数水花,就好像在玩泼水节,泼得大尾巴公狐睁不开眼,有的用鹅掌踢踏大尾巴公狐的背,大尾巴公狐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呛了好几口水,有的从背后俯冲下去,翅膀像榔头猛击大尾巴公狐的后脑勺,把大尾巴公狐打得晕头转向,疲惫时再也无法找到能歇脚的礁石……在水里,大尾巴公狐完全失去猛兽优势,比落水狗还狼狈,只有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它没能游回岸上,筋疲力尽,永远沉入湖底。从来都是雪狐扑食天鹅,突然间惊天大逆转,啸天鹅们竟然把一只雪狐打得落花流水,并最终将凶恶的雪狐沉入湖底,虽然这在也妥啸天鹅群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却也是值得骄傲值得庆贺的巨大胜利。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当那只倒霉的大尾巴公狐吐出最后一串气泡沉入湖底喂鱼时,整个也妥啸天鹅群沸腾起来,许多啸天鹅跑到蓝翅儿面前,吭吭发出欢呼的鸣叫,抖动翅膀,频频点头,以啸天鹅特有的礼仪,向蓝翅儿表达敬意。
  这以后,蓝翅儿又多次挫败雪狐的偷袭。我做过一个统计,自打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后,也妥啸天鹅群葬身狐腹的天鹅数量直线下降,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仅有五只雏鹅、三只半成鹅和一只成年天鹅不幸被雪狐猎杀,而在过去,相同的时间段里,起码有十倍数量的雏鹅、半成鹅和成年天鹅惨遭雪狐杀害。
  我觉得,蓝翅儿之所以能在防御雪狐偷袭的岗位上获得巨大成功,是和它悲惨的身世分不开的。它苦大仇深,丈夫和一双儿女都葬身狐腹,它与雪狐有着血海深仇,是椎心泣血的苦难和刻骨铭心的仇恨,磨砺了它坚韧的意志,锤炼了它非凡的决心,使它获得超越物种极限的智慧和本领。
  我因工作需要,曾对居住在梅里雪山南麓的雪狐做过一个调查统计,约有十七窝雪狐散落在漾濞湖和梅里雪山之间的山丘和树林里,其中有九窝雪狐以漾濞湖为主猎场,一年中至少有八个月以猎食啸天鹅为生。自从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陆续有三家雪狐从漾濞湖畔搬走了。那只倒霉的大尾巴公狐被淹死后,又有两家雪狐被迫搬迁了。一向捕捉起来挺顺手的天鹅,突然间变得困难重重,不仅难以捉到,弄不好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赔掉自己性命,最好的选择就是惹不起躲得起——搬家,搬到更容易得到食物的地方去。
  我估计,再这样下去,顶多还有半年时间,最后四家雪狐也会知难而退搬家走的。
  一只哨兵天鹅,竟然可以将也妥啸天鹅群最危险的天敌从身边赶走,真算得上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我做梦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蓝翅儿会被迫中止哨兵生涯。
  它被迫中止哨兵生涯的经过:发生在2008年春夏交替的季节。
  我一直以为,像蓝翅儿这样优秀的哨兵天鹅,除非健康原因或意外死亡,是不可能离开哨兵岗位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蓝翅儿身体健康,也没发生任何意外,啸天鹅们就将它从哨兵岗位上撵了下来。
  制造这场变故的始作俑者是一只名叫卜卜的雄雪狐。
  这是一只牙口十岁左右的老公狐,身上的白毛如锦缎般闪闪,脸颊上那两撇毛,山羊胡子般浓密,就像扑克牌里的老K。这是我所认识的最漂亮也是最聪明的一只公狐,狩猎能力极强。它就住在漾濞湖畔一个乱石岗上,在我的观察记录中,它是摸到月牙湾来猎杀天鹅最频繁的狐,平均每年有十只左右天鹅成为它的猎物。有一次,我为了能随时掌握居住在漾濞湖畔的雪狐的活动情况,想将一只无线电发射项圈套在卜卜身上,就在它经常行走的小路上安放一张猎网,用香喷喷的鸡肉当诱饵,企图将它擒捉。可试了好几次,它就是不上钩。有一次,它将诱饵吞吃了,却避免触动机关,从猎网里全身而退。没办法,我就改用麻醉枪,可我在它巢穴旁埋伏了一天一夜,它好像知道我想暗算它,就是不露面,等我无可奈何收起麻醉枪时,它又在离我四五十米远的灌丛发出嘲弄的啸叫。至今我的无线电项圈还没能套在它的脖子上。我甚至怀疑它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给它起名叫卜卜。
  有句俗话:胆大莫过小牛犊,狡诈莫过老狐狸,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卜卜虽然狡猾,却也难逃蓝翅儿的火眼金睛,好几次想闯进月牙湾觅食,都被蓝翅儿及时发现,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一天清晨,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卜卜不知从哪里叼了一具大天鹅的尸骸,鹅肉和内脏早已被啃食干净,只留下一副皮囊和一身鹅毛,它将大天鹅尸骸披在自己身上,企图蒙骗蓝翅儿的眼睛,混进月牙湾来。这大概是狐狸所能玩的最顶级的欺骗伎俩了。可卜卜刚踏上那条露出水面的礁石路,就遭到蓝翅儿的拦截。蓝翅儿居高临下站在一块磐石上,直颈亮翅做出攻击的姿势,冲着卜卜吭吭鸣叫,仿佛在说:你是披着天鹅外衣的狐,收起你这套骗人的鬼把戏,我是不会上你当的!卜卜不甘心自己精心设计的欺诈战术就这样破产,它笨拙地摇动身上的大天鹅尸骸,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竭力向蓝翅儿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只前来做客的大天鹅。与此同时,卜卜快速向前跃动,我知道它的心思,想抢在蓝翅儿报警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蓝翅儿的脖颈!但蓝翅儿及时识破了它的诡计,还没等卜卜蹿到面前,蓝翅儿就振翅飞到空中,吭——吭——大声啸叫,毫不迟疑发出报警!也妥首领和数只雄天鹅闻警起飞,赶来援助。卜卜恨得咬牙切齿,抬头朝着蓝翅儿的身影狂咬几口,恰巧在这个时候,蓝翅儿飞临卜卜头顶扔粪便炸弹,不偏不倚,一坨粪便落到卜卜嘴里。天鹅肉没吃到,却塞了一嘴鹅粪,好不窝囊,卜卜气得要发疯,暴跳如雷,结果把披在身上的那具大天鹅尸骸跳落下来,露出狐狸真面目。在也妥首领的带领下,多只啸天鹅在卜卜头顶盘旋啸叫,卜卜气急败坏,在布满青苔滑溜溜的礁石路攀爬跳跃,差点就滑落到湖里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雪狐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垂头丧气逃回岸去了。
  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为蓝翅儿的机智勇敢感到由衷高兴。
  前几天,我几次看见,卜卜蹲坐在湖岸一块礁石上,凝望隔着几百米水域的月牙湾,一坐就是大半个小时,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雪狐雕塑。有一次,黄昏时分,蓝翅儿在月牙湾哨位上站岗,卜卜那双深邃莫测的狐眼紧紧盯着蓝翅儿,就像看西洋镜看了老半天,直到夜幕降临,天黑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才甩动那根蓬松的大尾巴哧溜钻进岸边的灌丛。
  我不晓得卜卜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我猜想,过去的月牙湾就好像是卜卜的大食盆,它什么时候想吃天鹅肉,跑过去吃就是了,但自从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大食盆不见了,即便是绞尽脑汁施展狐的全部本领,也很难再吃到鲜美的天鹅肉了。命运不济,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惊讶、迷茫、失落、愤懑,无可奈何花落去,或许卜卜像其他雪狐一样想着要搬家了,吃不到天鹅肉了还守在漾濞湖畔干吗呀,在临搬家前,依依不舍地再多看漾濞湖几眼,既是对已逝幸福时光的一种凭吊,也是对出现了蓝翅儿这样一只特别善于对付雪狐的啸天鹅无奈的嗟叹。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完全猜错了。
  狐这种动物,绝对比人类想象的更狡猾更善于运用计谋。
  几天后,夏季一个闷热的黄昏,也妥啸天鹅群陆陆续续从漾濞湖回到月牙湾,散落在金色沙滩上,有的梳理羽毛,有的神情慵懒漫步消食,有的一只脚站立在夕阳下打盹,享受宁静而幸福的生活。突然,吭嘎——吭嘎——传来蓝翅儿尖锐刺耳的报警声,一听就知道,十万火急,有狐前来月牙湾偷袭!歹刹那间,所有的啸天鹅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雌天鹅急急忙忙驱赶自己的雏鹅重新下到漾濞湖去,对付陆上走兽,待在水里要比待在陆地安全得多。雄天鹅们在也妥首领带领下,摇扇翅膀起飞,飞到那条因退潮而露出水面的礁石路上空,准备拦截前来偷袭的狐。但出乎大家的意料,礁石路只有波浪撞击迸溅的水花,没见什么狐。我用望远镜搜索,也没见到狐的踪影。也妥沿着礁石路一直飞到岸边灌丛,我的望远镜也追着也妥的身影向湖岸延伸搜索,也没见有仓皇逃窜的狐。雄天鹅纷纷降落到地面,吭吭,吭吭,朝着蓝翅儿发出鸣叫,似乎在责问:这是怎么回事,狐狸在哪儿呀?蓝翅儿左顾右盼,满脸困惑,吭唧,吭唧,小声嘟囔,似乎在为自己辩白: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只凶恶的狐鬼鬼祟祟想摸进月牙湾来,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呀……也妥首领大度地摇摇翅膀,语气平缓地吭吭了两声,似乎在安慰蓝翅儿:没什么,谁都难免会出错,你还是我们这个王国最优秀的哨兵天鹅,我们信任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蓝翅儿一个偶然的失误,再优秀的哨兵天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曾经有一只哨兵天鹅,拂晓天色蒙蒙亮时,错把氽在湖面的半截朽木当成是企图游到月牙湾来做奸犯科的水獭,发出急促的报警声,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哨兵天鹅通常都是由上了年纪的老雌鹅担当,岁月不饶人也不鹅,它们年老体衰,精力不济,耳不聪目不明,老眼昏花,又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出点错是可以理解的。
  也妥首领回窝去了,其他雄天鹅也慢慢平静下来,警报解除了,雌天鹅们带着雏鹅回到月牙湾,各自回巢休息。
  天渐渐黑了,夜深沉,月朦胧,月牙湾一片静谧,偶尔传来雌天鹅哄雏鹅入睡的呢喃声。就在这时,突然,吭——犹如石破天惊,又响起蓝翅儿猛烈的报警声。月牙湾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雌天鹅领着雏鹅争先恐后往漾濞湖跳,在从窝巢通往漾濞湖的小路上,拥挤不堪,在黑暗中你挤兑我我倾轧你,你撞翻了我我踩倒了你,大呼小叫,鬼哭狼嚎,活像逃难。有一只出约二十天的雏鹅,在混乱中被踩断脚杆,发出惨烈的哀叫。雄天鹅们也从睡梦中惊醒,敌情紧急,在黑暗中不顾一切强行起飞,用最快速度赶赴那条礁石路。心急火燎,有一只雄天鹅撞在一丛剑麻上,一只翅膀折断,从空中栽落下来。当也妥首领率领雄天鹅们来到那条礁石路,地毯式搜寻了好一阵,根本就没有什么狐狸,连狐狸的影子也见不到,连一根狐毛也找不到。
  又是谎报军情,又是虚惊一场。
  众天鹅群情激愤,冲着蓝翅儿吭吭怪啸。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这个哨兵天鹅是怎么当的啊!
  ——拜托了,你看看清楚再报警好不好!半夜三更瞎折腾,你这是存心不让我们睡觉,想要累死我们啊!
  ——评选最差哨兵天鹅,你一定会当选的!
  也妥首领也气势汹汹走到蓝翅儿跟前,扁扁的嘴喙做出啄咬的姿势,强有力的翅膀做出击打姿势,明显是在警告蓝翅儿:你再这么胡闹,闹得鸡犬不宁,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蓝翅儿的表现令我诧异,照理说谎报了军情,大叫狐狸来了!狐狸来了!结果连狐狸的影子也见不到,理应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惭和内疚,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缩紧脖子匍匐在地做出认错或悔恨的表情,反而显得很委屈的样子,仰起头吭吭激动地啸叫,似乎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谎报军情,确实有只狡猾的狐狸摸黑想溜进月牙湾来!
  启明星升起,也妥啸天鹅群这才慢慢恢复平静。
  一个疑问盘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蓝翅儿并非平庸的哨兵天鹅,恰恰相反,它是一只经验丰富、在防范雪狐偷袭中屡建奇功的优秀哨兵天鹅,怎么会一错再错谎报军情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它因长时间高度紧张而精神崩溃,造成神经错乱,产生了幻听幻视。月影移动、浮云掠过、水浪拍岸、枝叶婆娑,都被它认作是雪狐来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确实有雪狐在礁石路上出没,但当蓝翅儿发出报警声后,那雪狐又神秘地消失了。
  我决心揭开事情真相,在白桦树梢的瞭望塔上守夜,用望远镜仔细观察。
  启明星孤独地悬挂在宝石蓝夜空上,黎明前的黑夜,夜色冷凝而深沉,万籁俱寂。突然间,我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里,出现一只雪狐模糊的身影,正沿着那条露出水面的礁石路鬼鬼祟祟往月牙湾摸去。说这只雪狐鬼鬼祟祟,似乎用词不当,因为我很快发现,这只雪狐并没想要隐蔽自自己,它跳上那条礁石路后,毫无顾忌地从这块礁石跳到那块礁石,应该说是大模大样或明目弓张胆往月牙湾跑去更确切些。在距离月牙湾四五十米远时,这只雪狐好像唯恐哨兵天鹅看不见它,竟然像马戏团动物演员似的用两条后肢站立起来。这奇怪的举动让我疑窦丛生,我赶紧调整焦距,这只举止怪异的雪狐身上的白毛如锦缎般闪闪,脸颊上那两撇毛,山羊胡子般浓密,就像扑克牌里的老K,不就是老公狐卜卜吗?我正惊讶之际,坚守在哨位上的蓝翅儿在朦胧的星光下也看见卜卜了,出于哨兵天鹅的神圣职责,它迅速做出反应,抻直脖颈,张开嘴壳,吭吭——尖锐的报警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吭吭,吭吭,报警声立即引起连锁反应,月牙湾顿时变得嘈杂,到处响起啸天鹅惊慌的鸣叫。我看见,就在蓝翅儿发出报警叫声的同时,老公狐卜卜扭身就跑,熟练地从这块礁石跳到那块礁石,飞快逃回岸上,消失在一片乱石滩上。
  刹那间,犹如电光石火,我混沌的脑子突然变得透亮。我觉得自己已经揭晓蓝翅儿为何“谎报军情”的谜底,不是长时间高度紧张引起的神经过敏,也不是精神错乱引起的幻听幻视,而是老公狐卜卜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我恍然大悟,前几日我看见卜卜像尊雕塑似的坐在岸边凝神遥望月牙湾,我以为它是因食源困难要迁居它乡了,我低估了它在困境中求生的意志和能耐,它根本就没动过迁居它乡的念头,它是在琢磨对付蓝翅儿的办法,它不愧是老奸巨猾的狐,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来。它肯定事先在岸边乱石滩上找好了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地穴,利用自己身手敏捷的优势,突然出现在蓝翅儿看得见的地方,当蓝翅儿发出报警声后,飞速逃回岸上,躲进深深的地穴,一次又一次制造蓝翅儿“谎报军情”的假相,用这种毒辣的手段败坏蓝翅儿优秀哨兵的声誉,它心里肯定盘算过,这种只有老狐狸才能想出来的狡诈伎俩,最终会造成怎样的结局。

  蓝翅儿刺耳的报警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众天鹅,黑暗中雌天鹅领着雏鹅又开始了丧魂落魄的大溃逃,有两只雏鹅渭混乱中不幸被踩死;雄天鹅们睁着惺忪睡眼摸黑飞上天空,晕头转向,有两只雄天鹅竟然迎面相撞,猛烈撞击下,一只雄天鹅脖颈扭断,另一只雄天鹅折断翅膀,双双哀叫着从空中坠落下来……
  当然,又是虚惊一场,又是连狐的影子也没见到。
  一切平静下来时,天已微明。
  众天鹅被激怒了,团团将蓝翅儿围住,吭吭怪啸,就像在开声讨大会。
  ——什么情况也没有,半夜三更大呼小叫,发神经啊!
  ——再这样下去,不用等狐狸来偷袭,我们一个个都会被吓死的!
  ——而再再而三谎报军情,天理难容,罪不可赦!
  也妥首领用嘴喙啄击蓝翅儿,迫使蓝翅儿起飞,随即,也妥首领和数只雄天鹅也飞到空中,凶蛮蛮啸叫,恶狠狠啄咬,迫使蓝翅儿飞离月牙湾。
  我知道,蓝翅儿被无情地驱逐出也妥啸天鹅群了。
  我能理解也妥首领的做法,就算真有狐狸来偷袭,一只狐狸一次最多也只抓走一只雏鹅,但蓝翅儿的报警,却让两只雏鹅丧命,让两只成年天鹅受伤,比狐狸偷袭所受的损矢严重得多,这样严重失职的哨兵天鹅,理应驱逐出境。
  我想,也妥首领对待蓝翅儿还算是客气的,毕竟蓝翅儿曾在防御雪狐偷偷袭上作出过重大贡献,将功折过,没有太为难它,要是换了其他哨兵天鹅,犯了如此严重的渎职罪,极有可能会群起而攻之当场处以极刑。
  蓝翅儿不愿离开月牙湾,啸天鹅属于群居性禽类,被逐出群体是一种痛不欲生的耻辱。它委屈地鸣叫,竭力挣扎,在空中兜圈子,想回到月牙湾来,但雄天鹅们要将它驱逐出境的决心比磐石更坚定,无情地用嘴喙啄咬,无情地用翅膀击打,无情地用蹼掌踩踏,蓝翅儿身不由己,被迫往梅里雪山飞去。
  一路撒下椎心泣血的悲鸣。
  只有我知道,蓝翅儿是冤枉的。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公狐卜卜玩弄的圈套。可是,我没有所罗门王的指环,我也不懂鸟言兽语,无法向蒙在鼓里的啸天鹅们道出事情的真相,无法还蓝翅儿一个清白。
  唉,人世间有许多难以洗白的冤屈,动物界也有许多难以洗白的冤屈。

  殉职经过:时间是2008年6月20日,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
  严格地说,似乎不能用“殉职”这个词来形容蓝翅儿的死亡,因为蓝翅儿已经被驱逐出也妥啸天鹅群,已经不是哨兵天鹅,而是一只被群体抛弃无家可归的流浪天鹅。殉职,要有职才能殉,蓝翅儿是无职可殉。但我还是坚持用“殉职”这个词来叙说蓝翅儿的死亡经过,因为在我的心目中,蓝翅儿永远是只最优秀的哨兵天鹅。
  正值梅雨季节,蓝翅儿被驱逐出也妥啸天鹅群的当天晚上,密密的雨丝缠绕天空,月亮躲到云层背后去了,天空漆黑一团。不知为什么,我心绪不宁,右眼皮直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老觉得今夜会出什么事。反正睡不着,我穿上雨衣登上白桦树梢的观察哨。
  这一次我的预感很准,午夜时分,我在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里发现,有四只雪狐,正趁着退潮之际,沿那条露出水面的礁石路,鬼鬼祟祟向月牙湾摸去。领头的就是老公狐卜卜,另外三只雪狐,无疑是卜卜的配偶和两个虽已成年却还没离家独立生活的子女。狡猾的卜卜,一定已知道也妥啸天鹅群中了它的圈套,蓝翅儿被驱逐出境,捕猎天鹅的巨大障碍解除了,便带着妻儿来享用美味天鹅肉了。

  厚厚的乌云棉絮般盖住天穹,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黑暗遮住了雪狐跃动的身影,雨声盖住了雪狐轻微的脚步声。四只雪狐依次从这块礁石跳到那块礁石,向月牙湾逼近。
  我将望远镜转向月牙湾,这儿的夜晚静悄悄,在月牙湾连接礁石路的重要哨位上,没看见有哨兵天鹅在站岗。我知道,一只名叫水仙花的老雌鹅顶替了蓝翅儿的角色,成为扼守礁石路的哨兵天鹅,但据我了解,水仙花是只很普通的老雌鹅,没有敏锐的感觉和出众的智慧,风雨如晦的夜晚,万籁俱寂的宁静,麻痹了它的神经,松懈了它的警觉,使它产生错觉,还以为到了太平盛世,于是离开岗位找个躲雨的地方睡觉去了。
  卜卜跳上离月牙湾最近的那块马鞍形礁石,只需要蹬过约三十米宽的一片浅水滩,就能踏上月牙湾了。我心里灌了铅似的沉重,我知道,须臾之间,也妥啸天鹅群就会遭遇一场血光之灾。四只饥肠辘辘的雪狐闯进正在睡梦中的天鹅营地,就好像一匹野驴牵进瓷器店,一场灾难在所难免。最保守估计,也起码有四只以上啸天鹅惨遭猎杀。考虑到雏鹅都只有一个多月龄,还不会飞翔,还只能在地上蹒跚行走,根本跑不过身手敏捷的狐狸,这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血腥的大屠杀,极有可能一以上的雏鹅会死于非命!
  我差不多要为也妥啸天鹅群提前哀悼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片白色的东西飘飞过来一从老公狐卜卜头顶掠过,卜卜吃了一惊,不得不停了下来。紧接着,吭——吭——咱起尖锐的啸叫声。鸣叫声有点嘶哑有点苦涩,在寂静的夜,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我光听这叫声就知道,是蓝翅儿在发出报警声。我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谢天谢地,也妥啸天鹅群有救了。这个时候,只要众天鹅及时惊醒,雌天鹅完全有时间带着雏鹅撤离到安全的漾濞湖去,雄天鹅们也来得及飞到空中,阻扰和拦截入侵者。
  吭,凶恶的狐狸来啦!吭,大家快醒醒吧!
  蓝翅儿拼命叫唤,竭尽全力叫唤,撕心裂肺叫唤。
  老公狐卜卜惊愕地抬头张望,跟在卜卜后面的三只雪狐慌作一团,已经准备择路溃退了。对四只雪狐而言,它们现在还没踏上月牙湾,还在那条险象环生的礁石路上行进,且雨天路滑,这时候若遭到啸天鹅群的阻扰或拦截,后果会很严重,吃不到天鹅肉不说,还有可能遭到啸天鹅的攻击,在四面是水的滑溜溜的礁石上与飞翔空中的啸天鹅搏杀,狐狸占不到一点便宜,弄不好还会被打到水里去,被痛打落水狗——不,是痛打落水狐!
  我相信,这个时候,只要月牙湾响起回应哨兵天鹅的啸叫声,沉睡中的啸天鹅只要出现惊醒的动静,这四只雪狐立刻就会知难而退,快速逃回岸上去。
  狐属于高智商动物,很懂审时度势。
  让我震惊的是,好几秒钟过去了,月牙湾仍一片沉静,没有任何响动。蓝翅儿的报警声如此响亮,几乎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只要不是聋子,是不可能听不到的啊。莫非也妥啸天鹅群集体失聪了?
  吭吭——真有狐狸来啦,醒醒吧,求求你们,醒醒吧!
  蓝翅儿呜咽着,凄厉地啸叫,完全可以用杜鹃泣血这四个字来形容。
  月牙湾仍死一般寂静。
  我突然意识到也妥啸天鹅群之所以没有反应的原因,在它们的心目中,蓝翅儿是一只被撤销哨兵职务、被驱赶出群体的流浪老雌鹅,在它们的印象里,蓝翅儿屡次“谎报军情”,已失去最基本的信任,你既然已经不是哨兵天鹅,你就没资格报警,你报警也是白搭,就算你叫破喉咙,就算你叫得吐血,谁也不会在意的!
  对哨兵天鹅来说,一朝“谎报军情”,永远失去信誉。
  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老公狐卜卜鼻吻得意地翘了起来,露出狐特有的媚笑。我知道,它在窃喜,它在讥笑。它为自己高明的离间计而感到窃喜,它在讥笑蓝翅儿的忠诚。哈哈,你确有发现狐狸踪迹的一双慧眼,你确有一只哨兵天鹅的高度责任心,你确有保卫群体安全的满腔热血,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照样从你的眼皮底下闯进月牙湾,捕食鲜美可口的天鹅肉!嘻嘻,你的徒劳的报警,在我们狐狸听起来,是在为也妥啸天鹅群报丧。
  蓝翅儿不停顿地连续高声啸叫,还飞到卜卜头顶,撅起尾羽屙屎,抛掷粪便炸弹。
  遗憾的是,老公狐卜卜似乎不怎么怕臭,虽有几坨粪便准确砸在它脸上,却阻挡不住它的步伐,它只是甩甩脑壳,将脸上的鹅粪甩落掉,便又领着三只童雪狐继续往月牙湾摸去。
  蓝翅儿的粪便炸弹都扔完了,再也没有粪便可扔。
  除了啸叫报警,除了扔粪便炸弹,蓝翅儿已无计可施。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雌天鹅,它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武功秘籍,不可能冲下去与四只雪狐搏杀一番,它若真冲下去搏杀,无疑飞蛾扑火,瞬间就可以被四只穷凶极恶的雪狐撕成碎片。
  月牙湾悄无声息,所有啸天鹅都蒙在鼓里。
  蓝翅儿仍在四只雪狐上空徘徊,声嘶力竭报警,一声接一声哀啸。
  老公狐卜卜毫不理会蓝翅儿的叫声,轻轻跳下那块马鞍形礁石,开始泅渡那片约三十米宽的水域。这是一片浅滩,湖水有三四十厘米深,最深达半米,有的地方雪狐可膛水过去,有的地方则须游过去。这也是四只雪狐这场偷袭的最后障碍,只要越过这片浅滩,就成功登上月牙湾了。
  老公狐卜卜小心翼翼下到水里,无声无息开始泅渡。雪狐是高智商动物,晓得偷袭要成琼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接近猎物前尽可能不暴露自己,所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另三只雪狐排好队跟在老公狐卜卜后面,一只接一只蹑手蹑脚下到水里。
  雪狐虽不是游泳高手,但渡过这片三十米的浅滩不成问题。
  由于连续不断声嘶力竭地啸叫,蓝翅儿声音嘶哑,啸叫声越来越轻,扁扁的嘴壳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声来,可它仍不停地翕动着扁扁的嘴壳。我是从望远镜观察的,又是漆黑一团的夜晚,无法看得太清楚,但我确信,蓝翅儿那已吐不出报警声的扁扁的嘴壳里,吐出来的一定是鲜血!
  最后一只雪狐也在马鞍形礁石上试探着要下到水里去了。这是一只年轻的雪狐,显然缺乏经验和胆量,在马鞍形礁石边缘举起前爪试了好几次,都不赶跨进水去。
  领头的老公狐卜卜,还差几步就快要登上月牙湾了。
  蓝翅儿突然抬起长长的脖颈,猛烈摇动翅膀,飞快地向高空飞去。我以为它是想离去了。惨剧已不可避免,它又不忍心目睹也妥啸天鹅群惨遭雪狐荼毒,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黯然离去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它已经做得够多了,别说它已经从哨兵这个岗位上下岗,就算它还没被驱逐出群体,就算它还是一只哨兵天鹅,它也已经尽力了,做到了一只哨兵天鹅所能做的一切,它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它可以问心无愧了。飞走吧,你对得起哨兵天鹅这个称呼,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也妥啸天鹅群!
  我大错特错了。蓝翅儿在空中迅速拔高,达到一定高度后,突然间就像一颗流星,几乎笔直地俯冲下来。它半敛翅膀,俯冲的角度非常小,两只橘黄的蹼掌朝下,脖子弯成S状,眼睛瞄着地面,扭动尾翼调整方位,照准马鞍形礁石上那只年轻的雪狐俯冲下去。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一只天鹅以这种姿势飞翔,与其说是俯冲,不如用“坠落”这个词更为确切。刹那间,蓝翅儿准确扑到那只年轻雪狐的背上,在鹅与狐两个身体撞击的瞬间,两只橘黄的蹼掌猛烈踩踏。年轻的公狐做梦也想不到一只天鹅会以这种方式向它发起攻击,听到头顶呼呼风声想躲藏,已经来不及了,被蓝翅儿撞了个正着。我看得很清楚,蓝翅儿两只蹼掌踩踏在年轻公狐的腰上,年轻公狐首尾翘起,身体弯成U形。犬科动物大多是铜头铁腿麻秆腰,狐腰是狐整个身体中最薄弱的部位。呦——年轻雪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马鞍形礁石上痛苦打滚。我想,年轻公狐的腰一定是被踩断了。蓝翅儿两只鹅掌似乎也折断了,已无力站起来,它用扁扁的嘴家猛啄年轻公狐的脸,两只翅膀剧烈摇动,击打年轻公狐的身体。呦呦——年轻公狐狂嚣乱啸。老公狐卜卜本来已登陆月牙湾,立即掉转头来,飞快赶赴马鞍形礁石。另两只雪狐也随即扑向正在疯狂攻击年轻雪狐的蓝翅儿。
  毫无疑问,这是一家子雪狐。雪狐是一种家庭观念很强的动物,一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出来觅食。我猜想,那只正在遭受蓝翅儿攻击的年轻公狐一定是卜卜的儿女,所以老公狐卜卜会义无厦顾地心急如焚地返回救援。
  再怎么说,儿女性命比一顿天鹅肉重要得多。
  三只雪狐先后跳上马鞍形礁石,呦呦啸叫着,狂飙似的扑向蓝翅儿。
  狐啸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响亮格外刺耳。
  终于,名叫水仙花的哨兵天鹅惊醒了,发出嘹亮的报警声。几乎是同时,月牙湾响起啸天鹅嘈杂的叫声,雌天鹅们忙着把雏鹅领到漾濞湖去避难,雄天鹅们在首领也妥的率领下冒雨在黑夜中起飞,扑向马鞍形礁石。
  马鞍形礁石上,三只愤怒的狐狸差不多把蓝翅儿撕成碎片。
  一大群雄天鹅在雪狐头顶徘徊,抛洒粪便,啸叫恫吓。有几只胆大的雄天鹅还绕到雪狐背后俯冲下来,用强有力的翅膀击打雪狐的后脑勺。柔软的雨丝被风吹得像团乱麻。天黑路滑,一不小心就会从礁石滑落湖里,三只雪狐不敢恋战,簇拥着那只断了腰的年轻雪狐,仓皇向岸上逃窜……
  雄天鹅们分成好几个梯队,轮番向雪狐攻击。被蓝翅儿砸断腰的年轻公狐在礁石上艰难爬行,一不留神,从礁石上滑落下去。扑通,黑暗中传来轻微的水花声,便被涨潮的涛声吞没了。老公狐卜卜趴在礁石上,向着浪涛汹涌的漾濞湖,发出数声凄厉的长啸,带着另两只雪狐,仓皇逃到岸上,钻进密匝匝的灌丛。
  老公狐卜卜精心设计的偷袭计划流产了。
  也妥啸天鹅群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一场惊吓。
  翌日晨,我看见,老公狐卜卜和另两只成年雪狐带着五六只刚长出一身绒毛的小雪狐,神色黯然地离开漾濞湖畔,向梅里雪山腹地迁徙。我知道,漾濞湖月牙湾,给这家子雪狐留下了惨痛的记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就是发邀请函给它们,它们也不会再到这里来打猎觅食了。
  没有谁知道是蓝翅儿拯救了也妥啸天鹅群,大家还以为是那只名叫水仙花的哨兵天鹅警惕性高,及时挫败了雪狐来势凶猛的偷袭。功劳归水仙花所有,许多雌天鹅和幼天鹅都向着水仙花呦呦鸣叫,感谢它让它们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
  没有谁在意蓝翅儿的生死。在众天鹅的心目中,蓝翅儿是一只失职的哨兵天鹅,是一只被逐出群体的流浪天鹅,没有谁会关心它的最后结局。
  蓝翅儿死了,尸骸就浸泡在漾濞湖。鹅毛轻盈,浮力极好,蓝翅儿尸骸在湖面上漂浮了好几天也没沉下去。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普通漂浮物,涨潮时会顺着潮水往岸上漂来,退潮时又会顺着潮水往湖中央漂去,可蓝翅儿的尸骸十分特别,无论涨潮还是退潮,就在月牙湾四周游弋,从来不会漂远,也不会在沙滩上搁浅。我相信,它的灵魂不愿离开生它养它的月牙湾,不愿离开它挚爱着的地妥啸天鹅群。
  好几天了,蓝翅儿尸骸仍漂浮在湖面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朵永不凋谢的白莲花。

  编外哨兵天鹅

  姓名:歪歪脖。
  顾名思义,它的脖子有点歪,无法像其他天鹅那样将长长的脖颈像炮筒一样伸得笔直。我不晓得它天生就是歪脖子,还是雏鹅时被粗心大意的成年天鹅踩歪的。反正当我注意它的时候,它就是个歪脖子。我说它脖子有点歪,是出于尊重而对雌天鹅一种礼貌的说法,事实上,它的脖子不是有点歪,而是很歪很歪。用一个歪字,称呼它歪脖儿,还不足以形容它脖子歪的程度,必须要用两个歪字,才能恰如其分反映它的尊容。
  于是,我给它起名叫歪歪脖。

  年龄:九岁。九岁的雌天鹅,虽不是青春少女,毕竟还算是年轻的,正处在生育的高峰期,还算得上是少妇型雌天鹅。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虽然它天天为也妥啸天鹅群站岗放哨,但从来没成为正式的哨兵天鹅。按啸天鹅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哨兵天鹅通常由丧失了生育能力的老雌鹅担当,歪歪脖才芳龄九岁,显然离该当哨兵天鹅的年龄有很大距离。所以,尽管歪歪脖自觉自愿风雨无阻地坚守在哨兵岗位上,但包括也妥首领在内的所有啸天鹅没有谁真正把它当哨兵天鹅看待。我只好把它定义为编外哨兵天鹅。

  婚姻状况:未婚。
  歪歪脖并非独身主义者,也不是那种对配偶很挑剔,七挑八挑挑花了眼,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良辰美景、青春年华的心高气傲的雌性。恰恰相反,歪歪脖性格随和,每进入发情期,总是积极主动地向可能成为自己佳婿的单身雄天鹅频送秋波,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秋波都是有去无回,没有哪只雄天鹅愿意与歪歪脖百年好合。
  爱情的最大障碍就是那根歪脖子。它那脖子歪得奇形怪状,先朝左曲伸,后又向右歪仄,就像一条冻僵的蛇,走路或凫水时,脖子歪向一边,给人一种斜视偷窥的不良感觉,吃东西时,脖颈僵硬地梗挺起来,扯动眼睑,显得狰狞恐怖,起飞或降落时,脖子要大幅度弯向左侧,才能保持身体平衡,姿势十分滑稽可笑。正因为如此,发情期的单身雄天鹅们一见到歪歪脖满怀期待地向自己游来,无不退避三舍。
  谈起歪歪脖的爱情生活,那真是一把辛酸泪。
  歪歪脖五岁那年,阳春三月,桃红柳绿,万物繁衍生息的大好时光。那天早晨,歪歪脖春情澎湃,沐浴着暖融融的春阳在漾濞湖游弋求偶。就在这时,它看到一只尾羽特别茂盛、我给起名叫翘尾巴的单身雄天鹅正在沙滩上啄理羽毛,于是,它满怀希望地走了过去,挺胸、抖翅、摆尾,做出一连串挑逗动作。翘尾邑巴不屑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歪歪脖,很明显,是拒绝对方的投怀送抱。歪歪脖大概是太急于想做新娘了,并不理会对方的冷漠,绕到翘尾巴面前去,继续黏黏糊糊往翘尾巴身上靠。翘尾巴是性格有点暴戾的年轻雄天鹅,曾好几次为了争抢食物与别的雄天鹅大打出手,属于凶悍型雄性。它似乎很讨厌歪歪脖来献殷勤,直起脖子,吭吭发出驱赶声。歪歪脖不知是特别中意翘尾巴,还是被性幻想迷糊了头脑,竟然还很不知趣地往翘尾巴身上凑。突然间,翘尾巴勃然大怒,双翼耸张,背羽恣张,蓬勃的尾羽像高扬的旗帜,向歪歪脖猛烈扑了过来。翘尾巴出手很重,瞄准歪歪脖那条带有残疾的脖子,连续啄咬,一嘴一口鹅毛,一会儿就在歪歪脖的脖颈上啄下七八嘴鹅毛,双翼还凶猛击打歪歪脖的身体,打得歪歪脖在地上打滚。我是在橡皮艇用望远镜观察到这一幕的,我的感觉是,翘尾巴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好像不是在对付一只无辜的雌天鹅,而是在对付一只会喷溅毒汁的癞蛤蟆。翘尾巴一面发疯般攻击,一面还吭吭吭高声啸叫,似乎在詈骂:不要脸的东西,看见你我就想吐,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的话,我会拔干净你脖子上的毛,让你变成秃秃脖,歪歪脖加秃秃脖,双重残废!
  许多啸天鹅都围着看热闹,有的还吭吭唧唧喝彩叫好。
  歪歪脖被打得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四周青草地上洒落许多鹅毛,翘尾巴这才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歪歪脖身心受到巨大打击,面子丢尽,一连好几天,它都躲在芦苇深处不敢露面。这以后,它似乎吸取了教训,不敢再随便跑到单身雄天鹅面前去献殷勤了。

  第二年,也妥啸天鹅群发生一件事,有一只翅膀合拢时呈剪刀状,我由此给它起名叫大剪刀的单身雄天鹅在漾濞湖觅食时,遭到一只水獭的攻击,幸运的是,附近好几只雄天鹅闻讯赶过来支援,大剪刀虽然保住了命,但半只右脚掌被水獭咬了去。一个多月后,伤口痊愈了,却留下终生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凫水时也身体往右歪倒才能保持平衡,尤其在起飞和降落时,常常会因为残掌力量不够而摔个大跟头,一句话,变成了一个残疾者。
  又值春花烂漫的繁殖季节,我发现,歪歪脖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剪刀看,神情痴痴迷迷,一看就知道是动了芳心。那天下午,大剪刀吃饱鱼虾,浮在水面打盹,歪歪脖情不自禁地向大剪刀游去。到了大剪刀身边,歪歪脖极其温柔地伸出那条蛇一样的脖颈,触摸大剪刀的背脊,这个行为,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小姐为自己的意中人抛去红绣球。
  歪歪脖的追求很现实,我在心里祝愿它成功。我想,大剪刀也理应欣然接受歪歪脖抛来的红绣球,大剪刀的半只脚掌被水獭咬掉,行动不便,没有哪只正常的雌天鹅会愿意与它结成伉俪,与其形单影只,还不如面对现实,与歪歪脖相伴,好歹也算组织了一个家庭。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歪歪脖蛇一样扭曲的脖颈触摸到大剪刀背脊时,大剪刀猛然惊醒,一开始并没看清谁在它背后抚弄它的背,还以为是交了桃花运,眼睛眨巴眨巴露出欣喜的表情,当它扭过头来,眼光落到蛇一样扭曲的歪脖颈上,欣喜的表情倏地消失,就像真正看到一条毒蛇似的惊叫一声游蹿出去,歪歪脖还想尾随上去,大剪刀表情夸张地吭吭尖叫着,两只脚掌拼命踢水,两只翅膀拼命打水,飞快逃窜。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看到你比看到一条毒蛇更害怕,拜托了,请离我远一点!
  在附近看热闹的一些啸天鹅吭吭嘎嘎放肆哄笑。
  歪歪脖就像一朵被霜砸过的花,蔫蔫地垂下头去,无趣地游到一块礁石背后去了。
  这以后,歪歪脖变得特别自卑,它把做母亲的本能深深压抑在心底,不再对爱情抱任何非分之想,不再试图接近任何一只雄天鹅。我想,歪歪脖大概会终身不嫁,终身不育,孤单而寂寞地度过一生。
  我又想错了,歪歪脖七岁那年,突然间爱神之箭主动射向了歪歪脖。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暮春时节,也妥啸天鹅群新一代雏鹅纷纷孵化出壳。有一个天鹅家庭,雄天鹅名叫汗卿,雌天鹅名叫丹娘,也一窝抱出五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在紧靠芦苇的那片水域觅食育雏。那天黄昏,有只名叫申童的雄天鹅,闯进汗卿和丹娘占据的这片水域来觅食。啸天鹅天生具有领地意识,尤其是育雏期间的啸天鹅,为了确保雏鹅能得到足够的食物,领地意识会变得非常强,绝不允许别的天鹅家庭闯进自己的水域来觅食。负责保卫家园的雄天鹅汗卿理所当然扑向申童,要把申童从自己的领地驱逐出去,申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仅不肯知趣退却,还气势汹汹摆出一副要将侵略进行到底的蛮横嘴脸。于是,两只雄天鹅你啄我咬,双方在湖面展开一场恶斗,一时间难分输赢。
  也许是害怕两只成年雄天鹅斗殴会误伤刚刚孵化才两天的雏鹅,也许是看到夕阳西下晚风习习怕凉着小宝贝,在汗卿与申童鏖战犹酣时,丹娘带着五只雏鹅登上沙滩,想回到安全的窝巢去。就在这时,一只羽色黑白相间的蛇雕,突然出现在月牙湾上空。蛇雕是一种大型猛禽,双翼展开足有一米半,爱吃蛇,故而得名蛇雕。但它并非只吃蛇,在找不到蛇吃的时候,也很乐意捕捉啮齿类、小型哺乳类和其他禽鸟为食。好几只哨兵天鹅同时啸叫起来,丹娘领着五只雏鹅想钻进灌丛躲起来,但已经迟了,蛇雕已俯冲下来,丹娘立即张开翅膀,将五只雏鹅罩在自己身体底下,蛇雕飞临丹娘头顶,伸出一只雕爪,一把掐住丹娘脖子,大幅度摇扇巨大的雕翼,丹娘连叫都没能叫出一声来就身不由己被拎到空中去了……

  等雄天鹅汗卿心急火燎赶到,蛇雕已抓住丹娘消失在暮色苍茫的云层,沙滩上只留下五只惊慌失措吓得瑟瑟发抖的雏鹅。
  一个完美的天鹅家庭瞬间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单亲家庭。
  雄天鹅汗卿既当爹来又当妈,艰难支撑着这个家。
  啸天鹅雌雄共同育雏,但分工各有不同,通常雄性担当家庭的警戒、保卫工作,雌性担当雏鹅的抚养、教育工作。类似于雄主外雌主内的模式。丹娘死了,家里的生活乱了套。在从窝巢去往漾濞湖的路上,原本是由汗卿在前面开道,由丹娘在末尾殿后,将五只雏鹅拱卫在中间,现在,仅有前面开道的,没有末尾殿后的,虽说路程不远,也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问题。有一次,汗卿将小家伙们带往漾濞湖觅食,到了湖边才发现,五只雏鹅只有四只跟在自己身后,有一只不见了,它赶紧原路返回寻找,在一个小沙坑里发现了失踪的雏鹅,原来小家伙行走时一不留神滑进了小沙坑,年小力弱无力爬出来,四周松软的流沙滑落下来,小家伙在沙坑里挣扎得越厉害,四周的流沙也就滑落得越厉害。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当汗卿找到小家伙时,沙坑里的流沙已埋到小家伙脖颈,连嘴巴也灌进不少黄沙,只露出两只绝望的眼睛。汗卿急忙跳进沙坑,用蹼掌刨开流沙,小家伙这才死里逃生。
  单亲家庭,食源也成了问题。不错,漾濞湖鱼虾成群,是啸天鹅的天然大食盆。但就像土地有肥沃和贫瘠之分,漾濞湖各块水域也有贫富差别,靠近芦苇丛的水域,小鱼小虾和浮游生物特别多,最适宜雏鹅觅食;远离芦苇丛的水域,小鱼小虾和浮游生物很少,当然也就不适宜雏鹅觅食。贫富不均,自然会有争抢。汗卿一家原本占据着一块紧贴芦苇丛的水域,丹娘还活着时,别的天鹅家庭想染指这块丰饶的水域,汗卿立刻就会雄赳赳气昂昂打一场反侵略战争。但现在,面对侵略者,汗卿只有节节败退。它不可能对付得了对方的夫妻党。它要照顾五只才孵化几天的雏鹅,也不可能全身心投入战斗。很快,那只名叫申童的雄天鹅就抢占了那块丰饶的水域,汗卿被迫迁移到蛤蟆滩那块水域觅食。蛤蟆滩,顾名思义,分布着许多蛤蟆状卵石,没有芦苇也没有水草,食物匮乏,五只雏鹅过着半饥半饱穷困潦倒的生活。由于食物不足,小家伙们羽色灰暗,无精打采,与同时出壳的别家雏鹅比,明显瘦弱得多。
  更大的不幸接踵而来。这天下午,汗卿正带着五只雏鹅在蛤蟆滩蛤蟆状卵石间游窜觅食,大大小小蛤蟆状卵石不规则地分布在水面,就像一座水上迷宫。汗卿游在前面,五只雏鹅跟随在身后。当最后一只雏鹅游到一块蛤蟆状卵石前时,突然,我在望远镜里惊奇地发现,那块蛤蟆状卵石动了起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卵石,而是一只人类手掌般大小的大蛤蟆!这只大蛤蟆颜色与形状同周围那些卵石十分相似,具有极高的迷彩效应。看似呆头呆脑的蛤蟆,捕食时却十分灵活。只见大蛤蟆飞快一跃,像罩子一样罩住游在最后面的那只可怜的雏鹅,那张丑陋的大大咧咧的蛤蟆嘴,一口将雏鹅的脑袋连同半截脖颈给吞了进去,与此同时,大蛤蟆倏地沉进水底,踢动两条粗壮的蛤蟆腿,迅速向卵石底下逃窜。
  当蛤蟆还是蝌蚪时,拖着一条小尾巴的小蝌蚪是雏鹅喜爱的食物,小蛤蟆和半大的蛤蟆,是成年啸天鹅争相寻觅的美味佳肴,没想到大蛤蟆居然可吞噬刚出壳不久的雏鹅,大自然这根食物链真是神奇诡异,充满匪夷所思的变数。

  等汗卿听到动静赶来,那只不幸的雏鹅已神秘失踪,水底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汗卿呆呆地望着那串气泡,神情沮丧,若有所失。
  隔了两天,我就发现,汗卿开始勾引歪歪脖了。一看见歪歪脖,汗卿就显得很兴奋的样子,优雅地摇扇翅膀,吭——吭——柔声鸣叫,似乎在说:见到你真高兴,你洁白的羽毛、明亮的眸子、橘红的蹼掌让我赏心悦目,我做梦也想走进你的心里!好几次,汗卿还会带着四只雏鹅去到歪歪脖身边,温柔地用扁喙啄啄雏鹅的脑壳,又抬起扁喙朝着歪歪脖不停地翕动,热切的眼光在四只雏鹅和歪歪脖之间来回穿梭,表达隐秘的心声:哦哦,请欣赏我四个小宝贝,它们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乖巧,多么的活泼,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它们的!还有一次,我看见,汗卿将四只雏鹅赶到歪歪脖羽翼下,用一种凄苦的表情吭吭吭发出颤抖的叫声,那是在说:它们的妈妈死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多可怜的孩子哟,它们真的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温柔贤惠勤劳能干的新妈妈!
  我晓得,汗卿赞美歪歪脖的美丽,那是假的,汗卿渴望歪歪脖成为四只雏鹅的新妈妈,这是真的。我晓得,汗卿之所以会主动追求其他雄天鹅避之唯恐不远的歪歪脖,实属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出于一种很现实的考虑。在啸天鹅社会,雌雄双全的家庭,雏鹅的存活率大约为百分之五十,而单亲家庭的雏鹅,存活率不到百分之十。已经有一只雏鹅惨遭大蛤蟆吞食,假若这个家庭继续维持单亲状态,完全可以预测,类似的悲剧会一个接一个重演。汗卿又当爹来又当妈,早已心力交瘁,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它的精神和肉体都濒临崩溃。它急需找个帮手,找个能替它分担育雏重担的雌天鹅,为四只亟亟可危的雏鹅找个能照顾抚养它们的新妈妈,把残缺的单亲家庭修补成雌雄双全的完整家庭。
  对汗卿而言,最理想的莫过于找个又年轻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既赏心悦目又充满爱心和奉献精神的雌天鹅。遗憾的是,这种可能性绝对是零。花容月貌的美女级雌天鹅早就名花有主,普通的雌天鹅,也都成了别的雄天鹅的妻子和别的雏鹅的妈妈,就算有个别因种种原因暂时还没婚配的在这一期繁殖季节不幸落单的成年雌天鹅,也绝不会有兴趣来做现成的妈妈的。我观察啸天鹅已有数年时间,从未发现有哪只雌天鹅会走进丧偶的单亲家庭去做一窝雏鹅的后妈。啸天鹅社会根本就没有后妈这个概念。事实上,出于生命自私的本能,所有雌天鹅只会照顾抚养自己孵化的亲生雏鹅。两年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啸天鹅家庭,成年雄天鹅和成年雌天鹅不幸被一对水獭夫妻猎杀,遗留下三只半月龄的雏鹅,没有谁去关心一下,任其自生自灭。一天半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寒风料峭,有父母的雏都躲进成年天鹅温暖的翼羽下,那三只父母双亡的雏鹅,饥寒交迫实在受不了了,就可怜兮兮地哀号着,跌跌撞撞爬进一家又—家天鹅家庭,希望能钻进成年天鹅温暖的翼羽下以躲避这肆虐的暴雨,可是,它们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冷漠粗暴的拒绝,终于,在一串震天裂地的霹雳声中,三只失去双亲庇护的可怜的雏鹅倒在了一片污泥中。
  汗卿很聪明,善于审时度势,它知道幻想代替不了现实,残酷的现实是,要在也妥啸天鹅群为四只雏鹅找个新妈妈,所有的成年雌天鹅里,唯独歪歪脖有这种可能性,所以,它向歪歪脖展开了凶猛的爱情攻势。
  我饶有兴趣地观察歪歪脖的反应。
  我发现,歪歪脖的反应很奇怪,既不爽快接受,也不断然拒绝。每当汗卿风度优雅地朝它摇扇翅膀柔声叫唤热情示好时,它就会痴痴迷迷晕晕乎乎好像喝醉了酒,身不由己地向汉卿靠拢,但当汗卿将四只雏鹅带到它面前,想要认它这个后妈时,它却又惶惑地连连后退,但也不会退得太远,总是退到三五步开外,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
  我想,歪歪脖之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暧昧模棱两可,跟它过去的经历大有关系。它已七岁龄,与它年龄相仿的雌天鹅,最少也生育了两三茬雏鹅,而它却至今还挂在爱情的空当上。它是只成熟的雌天鹅,除了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子,身体其他方面都很健康,渴望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丈夫,渴望有一个温暖温馨的家庭,渴望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宝宝,渴望能拥有一只正常雌天鹅所能拥有的全部幸福。它无力抵挡汗卿的诱惑,它无力抗拒汗卿的勾引,从它内心来讲,恨不得立刻投入汗卿的怀抱,恨不得立刻成为汗卿的爱情俘虏。但另一方面,要它去做四只雏鹅的新妈妈,委实难为了它,雌天鹅身上天生就缺乏将别人的孩子也当自己的孩子那种博爱精神,遗传细胞里就没有无私奉献这种基因,所以矛盾彷徨在所难免。

  雄天鹅汗卿的一个奇特举动打破了这种僵持。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在白桦树梢瞭望台观察,月牙湾金色的沙滩上,歪歪脖正在梳理羽毛,雄天鹅汗卿领着四只雏鹅走了过来,吭———吭——汗卿朝歪歪脖充满柔情地鸣叫起来,歪歪脖又处于进退两难的矛盾状态,就在这时,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汗卿突然撒开脚丫子朝歪歪脖奔了过来,歪歪脖似乎想逃,可又好像含不得逃,汗卿奔到歪歪脖身后,突然扁扁的嘴壳咬住歪歪脖的颈羽,整个身体压到歪歪脖背上,两只蹼掌快速踢踏,企图踩到歪歪脖的背上去,似打架又不是打架。我十分惊愕。我熟悉天鹅的这套动作,是典型的变配行为,这种行为,走兽类称为交尾,禽鸟类俗称踩背。让我深感困惑的是,啸天鹅因为是候鸟,每年冬天来临前要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新生代雏鸟必须赶在冬季到来前将羽翼长丰满,所以,啸天鹅有一张严格的繁殖时间表,每年的阳春三月是啸天鹅的发情期,过了阳春三月就会停止发情,现在已是春末夏初,从时间推算,啸天鹅早已过了发情期,已进入育幼阶段,是不可能再有交配行为的啊!我把望远镜焦距调得更精准,尽量不遗漏每一个细节。我这样做,有点像狗仔队在偷窥隐私,好在偷窥的对象是天鹅,不会触犯世俗的法律。我又看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细节,汗卿踩在歪歪脖背上,却并没进行实质性的交配行为,它只是装模作样地做了一套踩背的假动作。本来嘛,过了发情期,无论雌雄,啸天鹅都不再交配了。过了数秒钟,汗卿从歪歪脖背上下来了,似乎很沉醉的样子,急遽地原地踏步,做出急不可耐想再次跳到歪歪脖背上去的姿态,而歪歪脖则一副娇喘无力的模样,慵懒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颤颤悠悠站起来,羽毛凌乱,显得心迷情醉的样子。我心里最清楚,它们根本就没有交配!我陷入极大困惑,不明白这一雌一雄两只啸天鹅为何要演这种无聊的“戏”?过了约半分钟,歪歪脖突然朝四只雏鹅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任何犹豫,来到四只雏鹅跟前,它吭吭欢快地叫了两声,用扁喙亲昵地啄咬四只雏鹅的脑壳,然后张开双翅,将四只雏鹅罩护在自己翼羽底下,并同时发出一串呢喃声,仿佛在对四只雏鹅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不再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就是你们的妈妈,你们是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刹那间,犹如电光石火照亮了我混沌的脑子,我明白了雄天鹅汗卿为何要演这出荒诞的交配戏,它用这套行为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歪歪脖:你现在帮我抚养四只雏鹅,到了明年春暖花开,发情期来临之际,你就是我的新娘!
  这是庄严的承诺,就好像开出了一张到时间就能兑现的婚配期票。
  于是,歪歪脖克服了所有的心理障碍,不再犹豫彷徨,不再患得患失,义无反顾地无比坚定地走进了雄天鹅汗卿残缺的家庭。

  我发现,自打歪歪脖成为汗卿的候补配偶,这个家庭的生活质量显著改善。首先,歪歪脖帮助汗卿从那只名叫申童的雄天鹅手里夺回了紧靠芦苇丛那块食物丰盛的水域。那是歪歪脖走进汗卿家庭的第二天,它们并肩游到申童面前,一顿凶猛啄咬,便将申童的威风打了下去,申童的配偶——那只名叫白菊花的雌天鹅,游过来用翅膀击打歪歪脖,试图扭转败局,歪歪脖那根蛇一样扭曲丑陋的脖颈,虽然不中看,打架倒是蛮厉害的,左右舞动摔打,像棍子似的劈头盖脸向白菊花打去,白菊花哀啸一声逃窜,芦苇丛旁那块食物丰盛的水域重归汗卿一家所有。有了可靠而又丰盛的食源,四只雏鹅渐渐健壮起来,羽色也泛出光亮。
  我发现,歪歪脖天生具有浓烈的母爱,无论是清晨迎着朝霞去漾濞湖觅食,还是黄昏踏着夕阳回窝巢,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四只雏鹅后面,悉心护卫照料。有一次,在去往漾濞湖的路上,草丛突然蹿出一条一米多长的黑色泥蛇,走在最前面的雄天鹅汗卿惊叫一声飞逃到空中去了,歪歪脖虽然害怕得背羽一根根竖了起来,却没有振翅飞逃到天空去,而是疾奔几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黑色泥蛇面前,吭吭啸叫着做出一种搏杀姿势,幸亏这是一条刚吞进食物不久的蛇,并没兴趣觅食,吱溜转身爬走了。还有一次,全家老少正在漾濞湖觅食,老天爷突然下起冰雹,附近没有可遮挡冰雹的树或礁石,歪歪脖就高高撑开两只翅膀,好比打开了两把伞,让四只雏鹅躲进它的翼下,四只雏鹅安然无恙,歪歪脖却被冰雹砸得差点翻白眼。
  在歪歪脖尽心竭力的照顾下,汗卿的四只雏鹅健康成长,羽毛渐渐丰满,翅膀也渐渐长硬,到了深秋季节,跟随也妥啸天鹅群飞往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去了。
  按照啸天鹅的成长规律,新生代雏鹅一旦翅膀长硬能跟随群体迁飞到南方越冬,就意味着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了,同时也意味着亲鸟结束了历时八个月的漫长而艰辛的育幼期,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又可以开始下一轮的恋爱、交配、产卵、抱窝、育雏一系列行为构成的繁殖工程了。
  就在也妥啸天鹅群动身南迁的当天上午,我特别注意观察歪歪脖的举动,当时所有的啸天鹅都漂浮在碧波荡漾的漾濞湖上,等待首领也妥发出迁飞指令。汗卿的四只幼鹅,一会儿摇动强有力的翅膀,贴着湖面飞行,一会儿挺胸竖脖,发出气宇轩昂的鸣叫。这时候我看见,歪歪脖欣然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四只幼鹅,脸上浮现出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幸福的光辉,围着雄天鹅汗卿兴奋地绕着圈子,吭吭吭,吐出一串串自豪而又舒畅的啸叫。我想,歪歪脖既是在对四只幼鹅健康长大感到由衷喜悦,又是在憧憬自己美好的未来。经过八个月的不懈努力,付出了许多心血和汗水,它终于结束了后妈生涯,卸下了压在肩上的沉重的生活担子,为爱情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从此以后,它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拥有爱情,问心无愧地拥有雄天鹅汗卿,建立一个温馨的家,产下一窝卵——那将是它和汗卿爱情的结晶,孵化出一群亲生的雏鹅,享受一只雌天鹅神圣的天赋权利,完成一只雌天鹅毕生追求的最高理想!
  中午时分,也妥首领一声长啸,天鹅群浩浩荡荡踏上南迁征途。
  我在梅里雪山脚下耐心地等了三个半月,春风化雨,柳丝吐绿,漾濞湖面厚厚的冰层在春阳的照耀下解冻融化,也妥啸天鹅群如约而至回到了阔别三个半月的漾濞湖。
  说不清为什么,我特别惦记歪歪脖,我好像隐隐有一种担心,怕雄天鹅汗卿背信弃义将歪歪脖给甩了。所以也妥啸天鹅群一降落到漾濞湖,我立刻从望远镜里寻找歪歪脖。我很快在上百只啸天鹅里看到歪歪脖了,它正跟随在雄天鹅汗卿身后,在芦苇丛里游荡觅食。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想,日久生情这句话或许真的管用,歪歪脖和汗卿已共同生活了一年时间,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相爱,也是符合感情发展规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汗卿真的喜欢上了歪歪脖,对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子视而不见,像天底下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忽略对方身上的缺点,放大对方身上的优点,也未可知啊。我衷心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鹅也终成眷属。
  啸天鹅群从遥远的江南水乡回到梅里雪山,不会急急忙忙就交配产卵,大致分为恋爱和婚配两个阶段。开初几天,无论老夫老妻还是寻觅佳偶的单身天鹅,都成双成对地在湖里嬉戏玩耍,雌雄形影相随,你喂我一条小鱼儿,我塞你一只细鳞虾,我敞开炽热情怀,你倾吐缱绻情愫,交颈厮摩,窃窃私语,互相啄理羽毛,我称之为恋爱阶段;感情达到一定的火候,才会有交配行为,雌天鹅才会产下爱情的结晶,我称之为婚配阶段。
  现在是啸天鹅的恋爱阶段。
  我开始发现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头。啸天鹅在恋爱期间,一般来说,由雄天鹅采取主动,主动为雌天鹅奉送美食,主动唱滚烫的情歌,主动用扁喙替雌天鹅梳理羽毛。但我连续观察了数日,汗卿严重缺乏主动性,既不送美食,也不唱情歌,更不替歪歪脖梳理羽毛,严重缺乏情趣、缺乏浪漫。倒是歪歪脖看着别的天鹅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免不了心痒眼馋,放下雌性的矜持,主动将捉到的小鱼儿塞到汗卿嘴里,主动在汗卿耳畔吭吭唧唧倾诉爱的衷肠,主动贴上来为汗卿梳理羽毛。汗卿的反应让我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塞给它小鱼儿,它照吃不误;歪歪脖唱情歌,它会用厌恶的表情将头扭转开去,好像歪歪脖嘴巴里吐出来的不是动听的情歌,而是刺耳的噪音;歪歪脖替它梳理羽毛,它会像躲避黄蜂似的闪开。
  五六天后,恋爱中的啸天鹅进入交颈厮摩状态。我的望远镜里,时不时会出现一雌一雄交颈厮摩的镜头:洁白细长的脖颈是啸天鹅身体的敏感部位,两根脖颈交缠在一起,细腻灵动,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互相摩挲,忽而含蓄,忽而直白,忽而微妙,忽而奔放,忽而细腻,忽而粗鲁,忽而舒缓,忽而热烈,忽而曼妙温婉,忽而激情澎彭湃,进入忘我境界。有的啸天鹅特别懂感情,交颈厮摩从清晨会一直延续到午后,堪称马拉松式变颈厮摩,乐此而不疲。在啸天鹅社会,交颈厮摩是最高级别的恋爱动作,或者说是最高热度的恋爱,过了这阶段,就水到渠成地进入交配了。
  我注意观察,雄天鹅汗卿没有任何动静,那根细长的脖颈沉睡般耷落在两肩之间。
  歪歪脖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我在望远镜里看到,歪歪脖使劲将自己的脖颈伸到汗卿的颈窝,用意很明显,是要对方与自己交颈厮摩。汗卿挣扎着想游开,歪歪脖拦住汗卿的去路,双眼逼视汗卿的眼睛,突然吭吭吭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啸叫。我虽然没有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指环,听不懂啸天鹅的语言,但从歪歪脖的愤怒表情和高亢音调中不难猜想,它是在指责汗卿谈恋爱时消极怠工,估计是在说:湖畔春花烂漫,湖面风光旖旎,你还磨蹭什么呀!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
  我理解歪歪脖,我觉得它有权指责汗卿。它付出了巨大心血和汗水,把四只雏鹅拉扯大,按照当初的协议,婚配期票到期了,汗卿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毫无疑问,雄天鹅汗卿欠了它一大笔感情债,欠债还钱,感情债也是债,已经到了还债的日子,总不能耍无赖不还的吧?债主向欠债人讨债,就算是逼债,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汗卿好像自知理亏了一样,把眼光挪开,不敢与歪歪脖对视。
  歪歪脖理直气壮地靠拢去,一次又一次将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颈粘贴在汗卿的脖颈上。终于,歪歪脖异常坚决的态度迫使汗卿做出了让步,汗卿的脖颈弯成了柔曼的S形,将歪歪脖的脖颈拥搂在自己的颈窝里,两根鹅颈交映生辉,开始了交颈厮摩。
  我很快发现,汗卿交颈厮摩的动作虽然与别的雄天鹅没什么两样,但有一个细节却与众不同,它交颈厮摩时紧紧闭与上了眼睛。我想,它之所以闭起眼睛,绝非陶醉,而是躲避,不敢正视,不忍卒看,所以闭起眼睛。
  但不管怎么说,汗卿与歪歪脖交颈厮摩了,再过两天,啸天鹅体内的生物钟就会指向交配。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汗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没料到,就在这节骨眼上,事情发生突变。
  这天上午,下起了雨,密密的雨丝随风乱舞,天地白茫茫一片。啸天鹅们有的冒雨在漾濞湖觅食,有的待在窝巢里避雨。我坐着皮划艇在漾濞湖游弋。突然,我听见月牙湾传来天鹅响亮的鸣叫,啸天鹅虽然是一种善鸣叫的游禽,但下雨天却很少鸣叫,我好奇地举起望远镜望去,原来是歪歪脖独自站在沙滩上鸣叫。雄天鹅汗卿不见了,歪歪脖显得很孤独,仰起脖颈,朝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发出一串串高亢嘹亮的叫声,声音充满焦虑、期待和渴盼。歪歪脖的叫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声音渐渐嘶哑了,却始终不见汗卿的应答……
  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有两种可能,雄天鹅汗卿要么是遭遇天敌不幸身亡了,要么是溜走了,直觉告诉我,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
  午后,雨停了,云散了,天空碧蓝如洗,天边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歪歪脖一面继续用嘶哑的嗓子急切地呼唤,一面在月牙湾各个角落寻找失踪的准新郎。它找得格外仔细,每一片沙滩、每一丛芦苇、每一窝灌木、每一块礁石都不放过,称得上是地毯式搜寻,我想,当年孟姜女寻夫也不过如此。我特别关注歪歪脖的命运,所以自始至终将望远镜对准它,用眼光默默地陪伴它一起寻找。皇天不负苦心人,也不负苦心鹅,天快擦黑时,它终于在月牙湾最北边沙滩上一块被灌木丛包裹着的隐秘的礁石底下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不是个东西——是雄天鹅汗卿!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有一只背羽曲卷,我给它起名叫花卷的雌天鹅,和雄天鹅汗卿一起躲藏在那块被灌木丛包裹着的隐秘的礁石底下。毫无疑问,在白茫茫的雨帘的掩护下,汗卿成功地从歪歪脖眼皮底下溜逃出来,与花卷一起双双踏入爱情的温柔之乡。至于汗卿和花卷是何时勾搭上的,又是如何勾搭上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不讲信用、过河拆桥,诸如此类的问题,人类社会有,动物世界同样存在。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当歪歪脖看见躲藏在隐秘礁石底下的汗卿和花卷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足足有两三分钟时间,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许久,它才像一只刚刚出壳的雏鹅那样,走两步跌一跤,走三步闪个趔趄,时不时还要用翅膀当拐杖,摇摇摆摆去到月牙湾南端一棵柳树旁,奋力甩动自己的脖颈抽打柳树,啪,啪啪,它打得很猛,羽毛飞旋,鲜血淋漓,似乎要将这条蛇一样扭曲的脖颈打断了……才解恨,用自戕这种很极端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内心巨大的痛苦
  这以后,歪歪脖变得越来越乖戾和另类。它会在半夜里突然醒过来,在月牙湾东奔西跑吭吭怪啸,搅得四邻不安。它会飞到正在漾濞湖觅食的一群啸天鹅上空,然后收拢翅膀,身体像颗重磅炸弹砸下去,嘭的一声,湖面爆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把正在专心觅食的啸天鹅们吓得四散逃窜,而它则兴奋地吭吭欢叫。最让我难过的是,它丧失了雌鹅应有的自尊,只要有单身雄天鹅从它面前经过,它就会瞪起一双渴求的眼睛久久盯着对方,并蹲下身体,翘起尾羽,做出踩背的姿势,当然,所有单身雄天鹅都扭转头匆匆从它身边离去。
  我想,它精神有点不正常了,起码是心理上有点问题了,遗憾的是,啸天鹅社会没有心理医生。
  我对歪歪脖的身世和遭遇深感同情,却没有能力去帮它。

  成为编外哨兵天鹅的经过:那是下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太阳还没升起,黎明前的黑暗,夜浓得像团化不开的墨。大半夜平安无事,守卫在月牙湾北端那只名叫莎莎妮的哨兵天鹅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一只浑身漆黑壮硕的水獭,摸黑爬上月牙湾,凭藉灵敏的嗅觉,竟然爬到这群啸天鹅的首领也妥窝巢来了。阳春季节,雌天鹅们已开始产卵抱窝,按照习惯,啸天鹅由雌鹅孵卵,雄鹅警戒。此时此刻,也妥首领正趴在窝巢旁,脖颈后仰,扁喙插进翅膀,呼呼睡得香。水獭不声不响爬到也妥首领面前,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白牙,照准也妥首领的脖颈就要咬下去。
  也妥首领正在睡梦中,对即将落到自己身上的血光之灾懵然无知,那根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胸前,极方便水獭来噬咬。毫无疑问,水獭这一口下去,也妥首领连叫也叫不出一声,胡乱拍打几下翅膀,就会变成水獭家庭一顿丰盛的早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黑暗中蹿出一道白光,一张虽不锋利却十分坚硬的嘴喙,闪电般啄向水獭的脸。水獭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也妥首领那根脖颈上,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遭到攻击,被啄了个正着,啄在右眼上,剧痛难忍,呦——发出一声惨嚎。几乎在同时,吭——爆发一声啸天鹅响亮的鸣叫。
  我在白桦树梢高高的瞭望塔上,透过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看见,是歪歪脖在攻击那只企图猎杀也妥首领的水獭。
  自打雄天鹅汗卿感情跳槽,歪歪脖就变得疯疯癫癫,晚上很少睡觉,经常半夜三更夜游神一样在月牙湾游荡,这是一次巧遇,歪歪脖刚来到也妥首领的窝前,刚巧就撞见企图行凶的水獭,歪歪脖该出手时就出手,狠狠啄咬水獭眼睛。

  水獭是啸天鹅最危险的天敌,水獭水陆两栖,随时都有可能闯进啸天鹅的栖息地,令啸天鹅防不胜防,且水獭有一口锋利的白牙,有粗壮的脖子,轻易就能咬断啸天鹅脆弱的脖颈,所以一般情况下啸天鹅是不敢与水獭发生正面冲突的。我很难解释歪歪脖为何如此英勇,敢面对面去啄咬水獭的脸。有三种可能:一是歪歪脖因遭汗卿遗弃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不是太正常了,像个疯子一样,已不晓得什么叫危险什么叫害怕;二是歪歪脖受的打击太大,对生活已完全绝望,觉得做“人”没什么意思,活着和死去也没太大差别,有这么个死得轰轰烈烈的机会,正求之不得呢;三是水獭所要攻击的是也妥雄天鹅,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位高权重,享有崇高威望,歪歪脖则是在群体中地位极低的雌天鹅,草根为贵族卖命,百姓为帝王救驾,或许也是歪歪脖奋不顾身啄咬水獭的重要因素。
  不管怎么说,歪歪脖闪电般啄咬,成功地阻止了水獭扑杀也妥首领。
  我没看清水獭右眼是否被啄瞎,估计没啄瞎也是受了重伤,眼窝血汪汪,惨叫一声后倒在地上打滚。
  也妥首领惊醒了,所有啸天鹅也都惊醒了,有的飞上天空,有的摇动翅膀贴地飞奔,扑向那只倒霉的水獭,用嘴喙啄,用蹼掌抓,用翅膀打,水獭无力抵挡,狼狈不堪地跳进漾濞湖逃走了。
  这时,东边的天空透出一条丝巾般水红色云霞,天渐渐亮了。我看见,也妥首领摇摇摆摆来到歪歪脖面前,柔声吭吭鸣叫,弯成S状的脖颈一上一下频频点头,我熟悉啸天鹅这个动作,是在向对方表达友好和敬意。
  歪歪脖冒着九冤死一生的风险救了也妥首领,也妥首领理所当然要表达感激之情。
  一般来说,在啸天鹅社会,出于某种原因,臣民受到首领嘉奖,通常会将长长的脖颈弯成一个圆圈,将鹅头埋进胸口,用这种谦恭的姿态,以示当之有愧。
  歪歪脖的反应却与众不同,它伸出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颈,左右摇晃,翅膀忘情地抖颤,一看就知道,是急切地想交颈厮摩。

  唉,病入膏盲,改也难啊。
  也妥首领愣了愣,犹豫了了约几秒钟,跨前一步,伸出长长的脖颈,与歪歪脖的脖颈交缠在一起。
  天鹅交颈厮摩,称得上是一种美妙绝伦的长脖子舞,两条洁白如雪的脖颈摩挲抚弄,忽而高高竖起,两只金黄的嘴壳翘向天空,就像昂首怒放的并蒂莲;忽而交叉重叠,两条脖颈纠缠粘连,就像无法分割的连理枝;忽而环扣在一起,两条脖子弯成圆圈,就像洁白无瑕的同心结。
  遗憾的是,歪歪脖的脖颈蛇一样扭曲,有点僵硬,无法做出这些美妙的动作。
  啸天鹅是一种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雌雄一旦结成伉俪,极少有感情出轨或红杏出墙这类事情发生。也妥首领的配偶——也就是这群啸天鹅的王后,那只我给它起名叫喇叭花的雌天鹅,地位高贵,气质高雅,仪态万千,风情万种,是这群啸天鹅里最美丽的雌天鹅,也妥首领与喇叭花王后形影相随,感情弥笃,堪称模范夫妻。我想,也妥首领肯定是因为歪歪脖对它有救命之恩,有恩报恩,它愿意尽自己的所能满足歪歪脖的要求,哪怕是有点出格的要求。也妥首领把此时此刻与歪歪脖的交颈厮摩,看作是一种感恩形式,是一种表达谢意的方法。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也妥首领在与歪歪脖交颈厮摩时,动作刻板而机械,没有任何激动与兴奋,就像在完成自己应尽的一份义务。
  也妥首领与歪歪脖的交颈厮摩持续了两三分钟,几十米开外一只窝巢里,传来雌天鹅喇叭花吭吭鸣叫,也妥首领立即终止与歪歪脖交颈厮摩,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窝巢去了。
  歪歪脖像中了邪一样,痴迷地望着也妥首领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这以后,我发现歪歪脖的行为变得更离谱了,它黑白颠倒,白天除了必要的觅食外,其余时间都钻进芦苇丛蒙头大睡,一到晚上,便精神抖擞,像个真正的夜游神一样,经常彻夜不眠,在也妥首领的窝巢四周游转。离也妥首领窝巢不远的土堆上原本设有一个固定哨位,有一只羽色灰暗我给它起名叫鱼肚白的哨兵天鹅每晚在这固定哨位上站岗放哨。更为怪诞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晚上,歪歪脖登上那只土堆,用嘴家啄咬,用翅膀击打,粗暴地将鱼肚白从固定哨位上赶走。从这天晚上开始,歪歪脖每天夜里都站在土堆上,为也妥首领的窝巢站岗放哨。附近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兴奋地吭吭叫着,英勇无畏地冲将过去。一天半夜,星光灿烂的天空忽然响起呼啦呼啦奇怪的声响,一条黑影从空中落到也妥首领窝巢前的草丛里,歪歪脖立刻像火警队员扑向火灾现场一样,连跑带飞迅速赶了过去,到了现场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迷路的翘鼻麻鸭,因为飞累了,降落玛团月牙湾来歇歇脚。翘鼻麻鸭红红的嘴壳上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冠状突起,因此而得名。翘鼻麻鸭也是一种游禽,体形较啸天鹅小,对啸天鹅没有威胁,虚惊一场而已。啸天鹅虽然也时常发生种内斗争,虽然在遭遇危险时也会奋起反击,但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热爱和平的鸟类。要是换了其他哨兵天鹅,发现半夜闯进栖息地的是无害的翘鼻麻鸭,有惊无险,会暗自庆幸。但歪歪脖却显得很恼怒,凶猛追逐翘鼻麻鸭,把翘鼻麻鸭赶出月牙湾这才罢休。吭吭,吭吭,歪歪脖忿忿地冲着翘鼻麻鸭逃遁的方向啸叫,仿佛在说:
  ——真败兴,我可不要有惊无险的游戏,我要的是真正的战斗!
  我有一种感觉,歪歪脖之所以热衷于为也妥首领的窝巢站岗放哨,究其原因,大概与也妥首领同它的交颈厮摩有关系。它或许天真地以为,也妥首领同它交颈厮摩是对它有了那种意思,前面已经说过,在啸天鹅社会,雌雄间交颈厮摩意味着最高热度的恋爱,再往前发展半步,就进入婚配阶段了,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歪歪脖大概以为,只要再有这样一次帮也妥首领化险为夷的机会,感情就能直线升温,就能跳跃式发展,就能步入婚配的殿堂。
  唉,可笑、可怜而又可悲的歪歪脖。
  不管怎么说,歪歪脖成了一只很特别的编外哨兵天鹅。

  殉职经过:时间是2008年4月2日一个晨光熹微的黎明。
  已经无从考查,这只皮毛亮得像涂了一层彩釉的紫貂是如何瞒过哨兵天鹅的眼睛成功闯入月牙湾的。当我被嘈杂的啸叫声惊醒,爬到白桦树梢瞭望塔举起望远镜观察时,那只漂亮的紫貂已经咬住了也妥首领的嘴。
  紫貂是一种鼬科动物,顾名思义,全身黑紫色皮毛,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别看它身体娇小,却善于爬树和游泳,聪明灵巧,是啸天鹅最危险的天敌之一。紫貂称得上是典型的温柔杀手,常在夜里潜泳至月牙湾,靠一身黑紫色皮毛做掩护,悄无声息摸进啸天鹅窝巢,那根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轻轻抚摸啸天鹅的背,熟睡中的啸天鹅如沐春风,惬意得直哼哼,于是紫貂将嘴吻慢慢伸向啸天鹅脖颈,就像亲吻情侣的脖子,这当然是死亡之吻,用力一口咬下去,可怜的啸天鹅直接从梦乡进入地狱了。紫貂咬住喉管的啸天鹅,虽然已叫不出声来,但扇翅蹬腿还在挣扎,紫貂就像盗马贼从马厩牵走马一样,牵着啸天鹅的脖子,借助啸天鹅扇翅蹬腿那股力量,很轻松地将猎物带进漾濞湖,善于潜泳的紫貂叼住啸天鹅的脖子,就像纤夫拉船一样,拉着啸天鹅往岸上游,垂死挣扎的啸天鹅两只蹼掌拼命踢水,加速奔向死亡,每每这个时候,旁边其他啸天鹅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对啸天鹅来说,紫貂的危险指数高达八级,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危险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紫貂咬住也妥首领的嘴。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紫貂会咬住也妥首领的嘴。人类有句俗话:煮不烂的鸭子嘴。啸天鹅属于鸭科动物,凡鸭科动物的嘴喙,都有两个特点,一是形状扁平,二是十分坚硬。毫无疑问,嘴喙是啸天鹅身体最不易受伤害的部位。我猜想,一定是紫貂摸到也妥首领窝巢前,张嘴想噬咬也妥首领的脖子,在这节骨眼上,警惕性颇高的也妥首领及时惊醒,闪电般朝紫貂脸啄咬,紫貂来不及避开,又害怕被啄伤眼睛,不得已顺势咬住了也妥首领的嘴。于是就出现了极为罕见的有点荒诞的情景:紫貂咬住也妥首领的嘴,拼命想将也妥首领拉往漾濞湖,也妥首领则拼命想将嘴壳从紫貂口中拔出来,双方就像在进行拔河比赛。到底是紫貂的力气更大些,一步一步将也妥首领拉向漾濞湖。也妥首领疯狂拍打翅膀,呜噜——鸡噜——紧闭的嘴发出奇怪的叫声,竭尽全力抵抗。
  整个啸天鹅群都被惊醒了,有十多只雄天鹅赶来救驾,有的从后面啄咬紫貂那根蓬松的大尾巴,有的在紫貂耳畔吭、吭、吭、吭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有的在空中撅起尾巴向紫貂抛掷粪便。这只紫貂异常机灵,泥鳅似的弹动尾巴,让企图啄咬它尾巴的啸天鹅屡屡啄空,它根本不理会震耳欲聋的叫声,似乎也不怕被粪便弄脏身体,仍拖拽着也妥首领朝着既定目标——漾濞湖跑去。有一只胆子特别大我给它起名叫卢森堡的雄天鹅,从空中俯冲下来,快到地面时,摆动尾羽调整方位,飞到紫貂头顶,试图用蹼掌踩踏紫貂的脑袋,假如能踩中的话,就算不能将紫貂踩出脑震荡,也起码将紫貂吓得屁滚尿流,松开嘴,扔下也妥首领,逃之夭夭。遗憾的是,卢森堡拍扇翅膀的动静太大了,刚飞临紫貂头顶,紫貂便有所警觉。在卢森堡伸出蹼掌准备踩踏的一瞬间,突然加速前蹿,卢森堡来不及变更方位,一下子踩在了也妥首领的背上,也妥首领被踩得火冒三丈,卢森堡急忙收敛蹼掌,身体己跌至地面,摔了好几个筋斗,一只翅膀也折伤了。唉,忙中出乱,没乱了天敌,倒乱了自己。用“雪上加霜”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无论啸天鹅们用什么办法来救驾,紫貂自始至终紧紧咬住也妥首领的嘴壳不放,这只聪明的紫貂肯定知道,自己一旦松开嘴,已经咬在嘴里的猎物——也妥首领就会趁机飞掉,这场辛辛苦苦的狩猎也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转眼间,紫貂咬住也妥首领的嘴壳已来到漾濞湖畔,至多还有七八步,就可下到湖里去。一旦下到湖里,善于潜泳的紫貂立马会强行将也妥首领的脑壳拖进水里活活闷死,天鹅羽毛有极强的浮力,然后紫貂抱住也妥首领的尸体,就像抱着免费提供的救生圈,安全游向岸去。大局已定,回天乏术,好几只雌天鹅朝着也妥首领哀哀啸叫,已经在提前为也妥首领举行追悼会了。
  突然,我听见半空中传来高亢嘹亮的鸣叫,抬起望远镜望去,有一只啸天鹅飞到离地面两三百米高的空中,亢奋地啸叫。它长着一条蛇一样扭曲的脖颈,哦,是歪歪脖!它在空中以极小的角度盘旋了两圈,突然间敛紧翅膀,身体笔直坠落下去。我脑子里立刻回闪曾多次看见过的情景:一群啸天鹅正在湖面觅食,歪歪脖从半空坠落下来,扑通,溅起一朵硕大的水花,吓得啸天鹅们四散逃窜,歪歪脖得意地扬起蛇一样扭曲的脖颈,露出邪恶的笑意。此时此刻,歪歪脖以同样的姿势坠落,所不同的是,底下不是碧波荡漾的漾濞湖,而是布满砂砾和卵石的沙滩。毫无疑问,它是瞄准紫貂坠落下去的。
  紫貂拖拽着也妥首领,离湖水仅有一步之遥了,就在这生死关头,歪歪脖流星般坠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紫貂背上。我看得很清楚,紫貂的脑袋和尾巴高高翘起,尾巴下喷出一团污秽,嘴巴里喷出一团鲜血,想叫却没能叫出声来,腰深深凹陷下去,肚皮贴地,艰难地划动四肢,钻进湖里,大概是想逃上岸去,但它在水里扭动了几下,便永远沉了下去,水面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
  歪歪脖砸在紫貂身上后,被重重地弹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七八个滚,滚进一丛衰草。它想站起来,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站得起来,勉强能趴在地上。它想鸣叫,张开嘴,扁喙翕动了多次,却没能叫出声来。黏稠的血从它嘴角流出来,挂在空中,形成一条红线。一只翅膀也折断了,耷落在地上。显然,它伤得很重,完全可以用生命垂危来形容。
  也妥首领在最后一秒钟获救了。紫貂在张嘴喷血时,也妥首领趁机从紫貂嘴里挣脱出来。它安然无恙,只是坚硬的扁喙上留下一排紫貂的齿痕。
  几乎所有啸天鹅都围拢过来,有的引颈高叫,欢呼也妥啸天鹅群取得抗击紫貂偷袭的伟大的胜利;有的扇翅疾走,庆贺也妥首领貂口脱险;有的用嘴壳替也妥首领啄理羽毛,表达臣民对首领的爱戴与崇敬。
  也妥首领推开围在身边的臣民,来到歪歪脖跟前,用嘴喙轻柔地触摸歪歪脖的身体,发出一声声类似于亲鸟安抚雏鸟的呢喃声。我晓得,也妥首领是在向歪歪脖表达谢意。啸天鹅是一种懂感情的禽类,知恩而图报。
  歪歪脖痴痴地望着也妥首领,突然,它做出了一个让我十分震惊的举动,它虽然已虚弱得无法站立,却高高翘起尾羽,晃动蛇一样扭曲的脖颈,那只未受伤的翅膀急遽抖颤,用一种渴求的眼光死死盯住也妥首领,我非常熟悉这套形体语言,那分明是在向也妥首领说:亲爱的,踩到我背上来吧,我非常乐意与你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也妥首领愣了愣,犹豫了几秒钟,撑开双翅,踩到歪歪脖背上去了。
  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正是啸天鹅交配产卵的黄金时节。
  歪歪脖生命的烛火已快熄灭,但母性的强烈本能,却在一刹那释放出耀眼的火花,让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出现了奇迹,在也妥首领踩到它背上去的一瞬间,它两眼放光,那条蛇一样扭曲的脖颈生气勃勃地高高竖起,洁白的羽毛就像洁白的婚纱,清晨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就像洒落一层玫瑰花瓣,闪耀着梦幻般迷人的光泽。
  它一生苦苦追求的理想,它数年来梦牵魂萦的渴盼,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实现了。
  啸天鹅们渐渐散去,纷纷下到漾濞湖觅食去了。
  当天中午,我和藏族向导强巴乘坐皮划艇登上月牙湾,去到歪歪脖身边,它已停止了呼吸,却趴在草丛里,保持着一种雌天鹅抱窝孵卵的优美姿势,它那根蛇一样扭曲的僵硬的脖子,拐杖似的拄着地,这才使自己的身体没有倾倒。它脸色平静,丝毫看不出痛苦。它是带着宽慰,带着满足,带着美丽的憧憬,带着雌性的骄傲,离开这个世界的。
  强巴将手伸进歪歪脖的身体底下,掏出一颗天鹅蛋。天鹅蛋很新鲜,因为是头生蛋,蛋壳上有几缕殷红的血丝。我知道,这是歪歪脖踩背后生的蛋,是受精卵,能孵化出活泼可爱的雏鹅。可惜的是歪歪脖已经死了,所以这枚天鹅蛋也是凉冰冰的。
  “没有适当的温度,天鹅蛋永远变不成天鹅。”我不无遗憾地说。
  强巴想了想,在草窠里找到一个天鹅家庭,大喊大叫,将正在抱窝的雌天鹅吓跑了,然后将歪歪脖产的那颗天鹅蛋混在那窝天鹅蛋里。我们退回到皮划艇后,我用望远镜观察,被强巴吓跑的那只雌天鹅回窝了,并没发现自己那窝宝贝蛋有什么异样,蹲下身去继续抱窝。我和强巴这才放心地离去。
  我想,歪歪脖如果有在天之灵,是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我希望一个月后,歪歪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颗天鹅蛋,真的能孵化成一只健康活泼的小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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