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的教学任务是给美国学生讲中国古代文学。讲古代文学当然要从诗经、离骚讲起。这一群美国学生不懂一句中国话,不识一个中国字,所用教材就是以前说过的由台湾出版的、斯蒂芬·欧文(StephenOwen)翻译的《中国文学选读》(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简称ACL)。马上要讲屈原部分,重头戏当然是《离骚》。如果不懂汉语,那也罢了,翻译的是啥样就是啥样,教师只要教就行了,没有人会有疑问。就像国内中文系的外国文学课,老师就是照着翻译的文章讲,同学们不会提什么问题。但是,如果那位教师又懂外语、又懂汉语,那就不一样了,他就会问:这翻译得对不对呢。如果让一位懂汉语的英语老师去国内中文系讲翻译了的莎士比亚,他一定会问:翻译得对吗?
我本人是学英美文学的,说实在的,讲中国文学,当代的还好说;讲古代的还真有困难。对我本人来说,要很通顺的读下《离骚》来,我做不到。要将那些翻译成英语的离骚的话还原成汉语,我也做不到。我看翻译成英语的离骚还真不知道还原汉语后的意思确切是什么。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的母语是汉语,就会不自觉的还原成母语:汉语里到底什么意思?否则不敢跟老外讲。于是我找到了《离骚》的原文(这个容易找,网上就有)。碰巧,这个大学里有中国的图书,而且有一本杨宪益、戴乃迪先生翻译的、且是英汉对照的《楚辞选》(2004年出版),这是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丛书:经典的回声。我如获至宝,不但有原文,还有英语译文,我还可以和斯蒂芬·欧文的译文对照。
但读着、读着我就失望了。这是一本没有任何汉语和英语注解的书。对于任何一位读者,除了离骚专家,我可以断定,国内没有几个人能不用注解看懂屈原的原文离骚,也没有几个人,即使是英语专业的也不能读懂没有注解的英译本离骚!这是一本国内英语专业和汉语专业都读不懂的书!而且其英语翻译让人莫名其妙。我感叹,这是翻译红楼梦的杨先生的作品吗?我马上意识到,尽管杨先生英语出神入化,但其汉语水平毕竟有些欠缺:毕竟,离骚离我们时代太远,其语言也离我们太远;要吃透语言的意思,不是一般文人所能达到的。红楼梦虽然难译,毕竟它还是现代的语言,在文字的理解上没有离骚那么吃力。
我举几个例子。
离骚的头两行: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
杨译:A Prince am I of Ancestry renowned,Illustrious Name my royal Sire hath found.
(我是一个有名望的祖先的王子,我的皇家陛下有着杰出的名字。)
这里有几个关键的地方被忽略了。首先是“帝高阳”一文中没有体现,稍懂汉语的外国人一定会问,这个“帝高阳”哪里去了?其次,皇考的“考”,说明是“去世的”,已不在人间了。第三,伯庸,是个很关键的名字,是“我”的父亲的名字。所以看了译文,会觉得莫名其妙。
看斯蒂芬·欧文的译文:
Of the god-kingGao-yang I am the far offspring,(我是远古的神一般的高阳帝的后代,
my late honored sirebore the name of Bo-yong. (我已去世的父亲名字叫伯庸。)
翻译得多么贴切啊!其意思一目了然。这个“考”字译成了”late”.就凭这一句,你可能对译文产生了信任感。是的,如果对屈原的原文不理解,是否还可以借助英语译文呢?我有时候就是这么干的。不但如此,欧文的译文后面还对高阳做了一个很有水平的注释。注释很长,讲了高阳帝的来龙去脉,让人一看就懂。杨的译文真的莫名其妙了。
第三、第四行: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摄提那年正当孟陬啊,正当庚寅日那天我降生。)
杨译:When Sirius did in Spring its Lightdisplay, A Child was born, and Tiger marked the Day.(当天狼星在春天发出了光芒,一个孩子出生了,那天是寅日。)
这里有几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译者没有搞清楚。第一,什么是“摄提”?按照原义。摄提确实是一组星星,具体读者可以自己查阅,但决不是所谓的“天狼星”,这是译者没有看懂。其实“摄提”在这里是“摄提格”的简称,是纪年中的寅年,(屈原属虎吗?)。朱熹误以为摄提星,引出后世很多混乱。所以连斯蒂芬·欧文都受到了朱熹的影响,翻译成了摄提星座(他说:Theshe-ti stars were a constellation…),但总比杨译的“天狼星”好吧。第二,“孟陬”是什么意思?孟陬就是正月,也就是说,“我”出生于正月,而不是在春天。第三,“庚寅”为干支之一,顺序为第27个。前一位是己丑,后一位是辛卯。庚寅日的计算很复杂,读者可以自己查阅,并不是像译者说的”Tigermarked the day” 那么简单。
看欧文的翻译:
The she-ti starsaimed to the year’s first month;(摄提星座运行的位置正好是正月;
geng-yin was the day that I camedown. 就在庚寅那天我出生了。)
总的来说翻译得还是不错的,在she-ti下面有一条长长的注解,说明摄提星座到某一位置表示一年的开始,这多少还是合理的。译成天狼星真是有点不知所云了。
第十九、二十行: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想到草木已由盛而衰,害怕君王逐渐衰老。)
杨译:The fallen Flowers lay scattered onthe Ground; The Dusk might fall before my Dream was found.(落花散落在地上,在我的梦想发(实)现之前黄昏也许就降临了。)
这一联是屈原的名句,也是他理想的写照。“美人迟暮”中的美人指的是楚王,是屈原信任的人,也是屈原寄予希望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人。苏东坡的“望美人兮天一方”中的美人也是指君主,也是指自己怀才不遇,希望君王赏识的意思。“迟暮”,指逐渐衰老。根据屈原的这一句诗,派生出了美人迟暮,英雄迟暮,等成语。杨居然译成了“梦想实现前黄昏也许降临了”,真是有失水准了。是否是对“美人”一词不了解呢?
看欧文的翻译:
I thought on thingsgrowing, on the fall of their leaves,(我想到万物生长,想到它们落叶飘零)and feared for the Fairest, herdrawing towards dark. (害怕最美的人, 她逐渐走向迟暮。)
欧文的译文保持了原文的“美人迟暮”的原意。但他有一条长长的注释:“最美的人”是一个比喻,将楚王比喻成美丽的女人。因此,他后来寻求美人,当做王子来匹配她,意思就是要“美人”欣赏他的价值,并用他。
虽然直译,这注解还是将基本意思理解得很透彻了。
篇幅所限,不能一一列出。但这样的误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杨译的长处是保留了原作的一定的形式。但译作内容的准确性实在令人怀疑了。我怀疑,在理解楚辞这样难度极大的古代汉语,杨先生是否稍欠功力呢?
我读过杨先生翻译的红楼梦,应该是上乘之作。
杨先生是我崇敬的前辈,已经作古,我曾写文章悼念过他,对他没有任何不敬。只是学术的问题,提出来讨论而已。
也请大家发表意见。